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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23章

    崔循的臉色已經?不是“難看”能形容的了, 得是陰云密布,是山雨欲來。

    但自少時受的教導,令他說?不出什么更刻薄的話, 只是開口時聲音冷得像是隆冬臘月的冰雪:“公主自重。”

    蕭窈略抬下?巴, 垂眼打?量著他狼狽的模樣, 不慌不忙道:“我坦坦蕩蕩,言行如一, 并沒什么心虛的。”

    崔循聽出她暗指之意, 一時氣結。

    他知這種?情形之下?自己爭辯不過蕭窈, 索性不再多言, 抬手攥了她后頸的衣領, 將人?從懷中拎起。

    不經?意間, 指尖觸及肌膚, 只覺滑膩如凝脂。

    蕭窈猝不及防, 咬著唇才沒驚叫出聲。跌坐在地?,卻只見崔循似是被?火灼了似的, 避之不及地?松開手。

    也不知心中是有多嫌棄。

    蕭窈慢條斯理地?打?理衣襟,譏笑道:“少卿這般作態,倒好似被?我輕薄了。”

    “你……”崔循顧不得什么敬稱,卻又不知該說?什么好,最后也只是冷聲道, “不知所謂。”

    蕭窈撫平衣袖上的褶皺, 依舊嗆聲:“少卿既如此懂禮數,就不該悄無聲息出現?在人?身后, 出聲驚嚇。”

    崔循已經?起身打?理了衣裳, 拂過脖頸,不著痕跡地?拭去那抹唇脂。

    他原不知蕭窈今日來此, 是到樓下?聽了仆役的轉述,方才知曉長公主在與母親敘舊。

    不欲打?擾,故而來此取琴。

    結果一進門,就見著熟悉的身影險伶伶地?踩在木梯上,身旁連個扶梯的侍從都沒有。

    本意是想提醒,蕭窈聽到他聲音卻受了驚,回?身時絆著自己的衣擺,就這么摔了下?來。

    崔循并沒多想,下?意識接了一把,而后有了方才種?種?。

    當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他垂眼看著依舊席地?而坐的蕭窈,逐漸恢復平靜:“能從公主口中聽到‘禮數’二字,著實讓人?稀奇。”

    蕭窈仰頭瞪了他一眼,眼瞳黑白分明。

    崔循問:“公主還要坐到什么時候?”

    因此處放著許多琴,不宜燃炭火,故而較之閣樓要冰冷許多,地?板更是觸之生寒。

    蕭窈稍稍挪動,倒吸了口涼氣。

    她方才已經?隱約覺出不適,只是沒顧得上查看,如今稍一動彈,便意識到腳踝怕是腫了。

    崔循將她的反應盡收眼底,皺眉道:“受傷了?”

    蕭窈不情不愿點了點頭,只覺自己簡直倒霉透頂。

    崔循這個墊在底下?的人?什么事都沒有,偏偏她這么寸,扭傷腳踝。

    “勞煩少卿扶我一把,”蕭窈將手伸到了他眼下?,見崔循并未動彈,改口道,“幫忙喚我的侍女上來也成。”

    時下?男女大防并沒那么嚴苛,順手而為的事,原也不算什么。

    只是崔循實在不明白,她為何能在方才那樣的事后,并無半分羞澀,依舊這般坦然?、理直氣壯。

    正僵持著,南雁端著備好的茶水點心上樓。

    一進門先看到了跌坐在地?的公主,艷麗的石榴裙鋪散開來,猶如盛放的紅梅;而負手站在一側的是自家?長公子,冷著臉,猶如覆了層冰雪。

    南雁跟在崔夫人?身側伺候,常見崔循。

    在她的印象之中,這位長公子從來都是溫和從容,未曾有過失態,更不會如現?在這般才對。

    崔循見她愣在原地?,冷聲道:“扶公主起身。”

    南雁回?過神,驚疑不定地?放了茶點,上前扶蕭窈。

    “再知會松風,令他請家?中醫師來……”

    “不必這么麻煩,”蕭窈打?斷崔循的吩咐,在南雁的攙扶下?起身,向她道,“扶我下?樓,隨行的內侍中有懂醫術的。”

    南雁正要依言照辦,卻又聽長公子道:“傷勢未知,不宜貿然?挪動,傳那內侍來查看。”

    蕭窈反駁:“我自己的傷,自己心中有數。算不得什么大毛病,用跌打?損傷的藥酒推開即可……”

    南雁站在兩人?中間,左右為難,最后還是看向崔循。

    “公主若真心中有數,眼下?便不至于此了。”崔循瞥了眼南雁,“出門去問隨長公主來的人?,誰是懂醫術的。”

    南雁諾諾,扶著蕭窈在屏風隔出的內室坐了,忙不迭地?下?了樓。

    蕭窈稍稍挪動,崔循的視線便掃了過來,倒像是她又要做什么危險的事情一樣。

    蕭窈勾了勾唇:“少卿這般,倒像是對我在意極了。”

    崔循這回?卻并沒被?她作弄到,冷漠道:“距元日祭禮不足五日,公主可曾想過,若這傷養不好,屆時如何站上半日?”

    蕭窈便不說?話了。

    屈黎匆匆趕來時,房中一片死寂,兩人?之間的氣氛比這時節還要冷上幾分。

    他在蕭窈身側單膝跪了,欲查看傷處。

    略一猶豫,還是先向崔循躬身道:“還請少卿暫且回?避。”

    這樣的事情原本不必提醒,崔循自己就該意識到的。只是他分了心神,經?內侍提醒后才反應過來,隨即離開。

    隔著扇屏風,自是什么都看不到。

    崔循也沒想過要看,在窗邊站了,垂眸望向庭院中的翠竹,耳邊卻還是能清晰地?聽到蕭窈的聲音。

    她似是吸了口氣,小?聲道:“疼……”

    “還好,未曾傷及筋骨。用藥酒推開瘀處,靜養三五日,便無礙。”內侍藹聲道,“公主還是當仔細些,若不然?長公主見了,豈不心疼?”

    這廂正說?著,蕭斐已得了消息下?樓,就連崔夫人?也一并前來。

    “長公主,”崔循頷首問候,向自家?病弱的母親迎了兩步,“母親慢些。”

    崔夫人?扶著他的小?臂,問南雁:“好好的,公主怎么就傷著了?”

    出事時南雁壓根不在場,自然?答不上來,面露難色。

    崔循正要解釋,蕭窈已經?搶先答了:“是我自己不小?心,與旁人?不相干的……”

    她已穿好鞋襪,放了裙擺,由內侍攙扶著一瘸一拐地?出來:“是我貪看高?處那張琴,又不夠仔細,才會如此,叫夫人?見笑了。”

    蕭斐抬手在她額上點了下?,半是縱容半是無奈:“年紀也不小?了,怎么還同少時那般毛手毛腳,叫人?憂心。”

    “是我不好,”蕭窈攥著她的衣袖,撒嬌道,“姑母不要同我生氣。”

    崔循冷眼旁觀,發現?她在長公主面前認錯認得十分順遂,軟著聲音討饒時,更是乖巧懂事。

    全然?看不出方才一句又一句頂回?來,同他針鋒相對的架勢。

    “公主說?的想是綠綺琴。”崔夫人?面露猶豫之色,看向身側的崔循,“若未曾記岔,這琴是你昔年所得……”

    崔循看出母親的用意,低聲道:“公主既喜歡,送予她也無妨。”

    蕭窈連忙搖頭:“我只是隨意看看,實在無需如此。何況,我如今能彈的只那么幾支曲子,這樣的好琴落在我手里也是蒙塵,還是不奪長公子所愛。”

    崔夫人?微怔,見她這般急切不似推辭作偽,想了想,當下?便沒勉強。

    “時辰不早,已打?擾夫人?這么久,還是不再叨擾。”蕭斐笑道,“等年后夫人?生辰,再登門拜會。”

    崔夫人?含笑應了。

    她纏綿病榻數年,精力?本就不濟,正因此,這些年世家?間的往來宴飲甚少出席。

    如今見蕭斐,心中雖高?興,身體卻已漸漸疲累。

    便向崔循道:“代我送送長公主。”

    崔循頷首:“是。”

    蕭窈腿腳不便,原該健婦或是內侍抱她下?樓,崔循正要吩咐,卻只見她已經?扶著扶欄,一級一級單腳跳了下?去。

    身姿輕盈,裙袂飛揚。

    蕭斐扶了扶額,到底還是沒忍住笑道:“窈窈就這么個性子,雖出格了些,但如你阿母所言,確也率真可愛。”

    這話崔循不便接。

    無論說?是,又或不是,都不那么妥當,便只道:“長公主請。”

    蕭斐先行,不疾不徐道:“方才與夫人?閑聊,聽她提及長公子的親事,請我代為參謀……不知長公子可有屬意哪家?閨秀?”

    操心崔循婚事的人?不少,沾親帶故的長輩見了,總難免要問上兩句。蕭斐似是如她們一般,不經?意間隨口問上一句,卻又似是意有所指。

    崔循垂眼,掩去眸中的情緒,緩緩道:“此事自該由家?中長輩決斷。”

    蕭斐輕笑了聲,向出門的蕭窈道:“窈窈慢些。”

    而后才回?頭看崔循:“就到此吧,長公子不必再送。”

    崔循依舊還是送出門外,直到回?宮的馬車駛離幽篁居,這才又上樓去見崔夫人?。

    崔夫人?已叫人?另換了他平素喝的茶,小?爐上煮著的水漸漸沸騰,熱汽氤氳。

    崔循道:“母親若是疲憊,不若回?去歇息。”

    崔夫人?倚著憑幾,懷中放著手爐,溫聲道:“久不出門,今日出來看看風景,見見人?,倒覺耳目一新?。”

    “母親喜歡就好。”

    崔夫人?飲了口藥茶,徐徐道:“那張綠綺琴,叫人?收起來,等何時公主生辰,給?她送去吧。”

    蕭窈雖為公主,但無權無勢,士族實在無需討好她。

    加之崔夫人?素來愛琴,并不輕易贈予旁人?。

    崔循心中有些許驚訝,面上不顯,只問:“母親此舉,是看在長公主的面子上?”

    “是,但也不盡然?。”崔夫人?對他的態度亦有些詫異,側身打?量,“怎么,你不舍得那張琴?”

    崔循道:“自然?不會。”

    “難怪你阿翁會說?,琢玉對公主有成見。”崔夫人?莞爾,“若是早些年,我興許也不會喜歡這樣跳脫的女郎,只是病了這些年,倒漸漸覺著如她這般也很好。”

    “鮮活、靈動,看得人?心情都會好些。”

    崔循道:“母親既喜歡,我便叫人?記下?,他日當做您給?公主的生辰禮送去就是。”

    “你阿翁叫人?傳話時,還提了你與五郎的親事。”崔夫人?嘆了口氣,“只是我常年臥病,久不見客,與各家?的女眷難免生疏,那些女郎們品性如何也實在談不上了解……”

    “思來想去,還是應當先問你的意思。”

    崔循避而不談,只道:“五郎的親事,應當無需母親費心,祖父有意為他聘公主。”

    崔夫人?對此了然?,卻搖頭:“我知五郎的心思,也知你祖父有意如此為之,只是歸根結底,還是要看公主情愿與否。”

    “我方才觀長公主之意,怕是未必能成。”

    崔循微怔,抬眼看向母親:“公主已有屬意之人??”

    “此等私密之事,長公主又豈會直言?”崔夫人?話說?到一半,意識到自己險些被?繞進去,無奈道,“將五郎與公主放一放,先議你的親事。”

    崔循對著母親,終于還是沒能像在崔翁面前那般沉默到底,想了想,如實道:“我未曾思量清楚。”

    自年紀漸長,他性格成型,幾乎從不會說?這樣的話。

    崔氏門庭壓在他肩上,由他決定該往何處,所有的反復、猶疑都會招致旁人?的質疑,難以服眾。

    因而崔循從不露怯,也不會含糊不清,所有決斷該如何便如何。

    哪怕是在自家?母親面前,亦是如此。

    崔夫人?不由得詫異:“家?世、相貌、才學、品性……議親無非是看這些,士族各家?那么些女郎,出類拔萃、各項兼有的也不是尋不到。何事令你如此為難?”

    崔循的親事本不該如此為難的,只需在門當戶對的人?家?,選一位才貌雙全,又能掌家?管事的女郎下?聘即可。

    當年崔老夫人?在時,有意與桓氏結親,便是為此。

    崔循那時沒應,眾人?只當他與桓氏女郎不合眼緣,倒也沒勉強,換一姓人?家?即可。

    可這幾年下?來依舊如此。

    崔夫人?便是再怎么不管事,而今也看出來,其中另有緣由了。

    她憂心忡忡,問道:“是有什么話,在我面前也無法提及嗎?”

    崔循垂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緊,又轉瞬松開,緩緩撫平衣褶,連帶著將心緒起的那點漣漪一并按下?。

    崔、陸兩族的期待寄于他一人?身上,由不得胡來,親事已然?拖了這么久,若是在遲遲不定,只怕會令人?橫生揣測。

    既已注定的事,拖延下?去又有何意義?

    “此事歸根結底,與其說?是我娶妻,不如說?是為崔氏挑選一位主母。”

    “那些女郎,于我而言并沒什么分別。”

    “不若挑個合母親眼緣的,能在后宅與您作伴解悶,也好。”

    這樣冷情的話,他卻能說?得坦然?,不像娶妻,像是給?后宅添個擺件。

    崔夫人?不甚認同,卻也知道確實如此,猶豫不決:“琢玉當真沒有心儀的女郎?”

    崔循淡淡道:“當真。”

    他陪著崔夫人?喝了盞茶,沒再久留,起身離開。

    剩下?半日見了崔氏旁支的一位長輩與與他家?的兒?郎,允諾會為其安排差事;又見了嫁入王氏那位姑母,聽她含淚斥責一番王郎如何荒唐,耐著性子安撫,答應會適當敲打?;最后則是看了桓大將軍送來的禮單,令人?籌備回?禮。

    等到一切忙完,用過飯,夜色已濃。

    “咱們府中還是缺位主母,若不然?,多少能為公子分擔些,不至于這般勞累。”松風換了臥房的香,未聽柏月答話,上前拍了拍他的肩,“收拾個衣裳,愣什么呢?”

    柏月一臉微妙,扯著崔循沐浴前換下?的衣裳一角給?他看。

    素白的衣袖內側,有一抹紅。

    松風訝然?:“公子受傷了?”

    “笨!”柏月壓低聲音,小?心翼翼道,“這是女郎們用的胭脂。”

    松風更為詫異了。

    他在崔循身邊服侍這么些年,自然?知道,公子從來不近女色。更別說?,這胭脂還是留在如此私密的地?方。

    柏月問:“你今日一直跟在公子身邊,可見著什么?”

    “自然?沒有……”

    松風下?意識否認,凝神想了想,正欲開口,卻只見自家?公子已經?回?來,連忙緊緊地?閉了嘴。

    崔循才沐浴過,只系了件細麻裁制的禪衣,微微潮濕的墨發散在身后,白玉般的臉神情格外寡淡。

    兩人?一看便知他心情不佳,換了個眼神,誰也沒敢多說?半個字,悄無聲息退出了內室。

    崔循的作息十分穩定,若非有萬不得已的事,并不會深夜處理。

    每日何時睡、何時起,都有一定的時辰,很少變動。

    他也習慣于睡前躺在榻上,將白日之事從頭到尾回?憶一遍,好查漏補缺。

    便不可避免地?想起,在幽篁居中與蕭窈的事。

    夜色濃稠,屋中只余角落處一盞豆燈,微薄的光透不過重重帷幕,五感似是因此混沌,卻又仿佛更為真切。

    他能清晰地?回?憶起蕭窈撲在他身上時綿軟的觸感,以及唇脂印在脖頸上,血脈流動仿佛因此加劇的滋味。

    他那時險些動怒,氣蕭窈輕浮,不知好歹。

    如今……

    崔循合了眼,掐斷逐漸不著調的思緒,不再回?憶,靠著默背熟稔的佛經?,良久后終于睡去。

    可他卻又做了個夢。

    應當是在琴室,面前擺著那張綠綺琴。

    身體綿軟的女郎從背后貼上來,雙手環抱著他的腰,聲音柔得幾乎能滴出水,慢吞吞地?撒嬌:“是我錯了。少卿不要同我生氣……”

    他整個人?僵硬得厲害,喉結微動,問她:“你錯在何處?”

    縱使?是在夢中,她也不肯乖乖的,湊到他耳邊輕笑,耍賴道:“哪里都錯了,還不成嗎?”

    纖細的手拂過細麻禪衣,緊貼著他,緩

    緩下?滑。

    他定了定神,又問:“你想做什么?”

    “不是我想,”她幽幽嘆了口氣,溫熱的呼吸掃在頸側,“少卿,是你在想。”

    他如坐針氈,又如身在烈火之中,口干舌燥。

    “為何不敢看我呢?”

    耳垂一疼,隨即有細碎的吻落下?,她笑得清脆,卻又好似志怪故事中的山精鬼魅。

    只要回?頭看一眼,便會被?勾了魂魄,萬劫不復。

    可通身的快|感卻又這般真切,令他意亂,山動江傾。

    “我真厭惡極了你這般假正經?的模樣,”身后之人?似是不耐,松開手,冷哼了聲,“無趣。”

    說?著,便作勢要走。

    喜怒無常的性子,確實像她。

    高?興時仿佛有說?不完的甜言蜜語,杏眼中盛著他的身形;不高?興時,便翻臉不認人?,牙尖嘴利,惡語相向。

    崔循惱怒,緊緊地?攥了她的手腕,用力?將人?拽到身前。

    力?氣大了些,身著紅裙的美人?踉蹌兩步,跌坐在他懷中。

    書案翻倒,琴聲錚然?,蕭窈卻吃吃地?笑了起來,抬手勾了他的脖頸,仰頭索吻:“這樣才好……”

    她依舊涂著燕支,唇紅齒白,吐氣如蘭。

    崔循不喜她的唇脂,只覺太過艷麗灼眼,尤其擦在脖頸上時,質地?甚至有些膩。

    可如今嘗起來,味道卻好,帶著些甜,像是可口的糕點。

    他垂眼吻著蕭窈,起初生疏,只肌膚相貼。漸漸地?熟稔起來,無師自通地?撬開她的唇齒,纏繞、吮吸。

    那股幾乎燒透肺腑的邪火終于得了緩解,如蒙甘霖。

    越過這條線,像是再沒什么顧忌,她在他懷中、在他身下?。紅裙萎地?,像是鮮艷盛放的花,再不會惡語相向,只予取予求。

    ……

    崔循驚醒時,子夜剛過。

    帳中一片漆黑,他卻極為清醒,按著劇烈跳動的心房,對這場旖旎而荒唐的夢感到荒謬。

    他并非重|欲之人?,至今未曾娶妻,房中也從不曾有過侍奉的姬妾。

    于士族子弟而言,出入酒肆樂坊皆是常事,有幾位相好的紅顏知己也并不稀奇。

    可他從未如此。

    無意于此,也不屑為之。

    更何況,夢中之人?還是蕭窈。

    無論何種?緣由來說?,哪怕是有白日之事在前,依舊太過冒犯。

    既于禮不合,也隱隱昭示著他的失控。

    崔循靜默良久,已逐漸能看清床帳垂下?的絲絳,終于喚了外間值夜的松風。

    松風揉著眼,小?聲問:“公子有何吩咐?”

    “備水沐浴,”崔循聲音低啞,“另換床被?褥。”

    松風立時清醒許多,出去傳了話,待崔循起身,自去收拾床褥。

    及至掀了錦被?,見著一片狼藉,不由一愣。

    他雖未經?人?事,但與院中的仆役們在一處廝混時,也聽過些許渾話,并非全然?不知。

    反應過來后,沒敢多說?什么,手腳麻利地?將床具悉數換了。

    崔循此番沐浴時,令人?多添了冷水。

    這樣的時節,哪怕屋中炭火充足,常人?身體也禁不起這般折騰。

    柏月不明所以,攥著水瓢猶豫,只是還沒來得及開口勸說?,被?崔循冷冷瞥了眼,只得噤聲照辦。

    如此頗有成效,崔循再次躺回?榻上時,幾近平靜。

    他并不是會被?何事牽動全部心神的人?,這些年早已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壓抑那些所謂的欲|望。

    這場荒唐的夢如輕煙,濃稠的夜色褪去,晨光漸起之時,便煙消云散。

    他從來如此,也該如此。

    第024章

    腳踝傷得并不?嚴重, 對蕭窈而言,就更算不?得什么?了。

    畢竟她自小?就不?肯乖乖待在閨中,常玩鬧, 年紀大些還?會隨著晏游他們到山林中去?玩。

    磕磕碰碰總是在所?難免的事情。

    只是如崔循所?言, 元日在即, 她便沒再折騰,回宮后好好歇了兩三日。

    及至除夕行走無礙, 夜宴前又無事可做, 便在午后來?了祈年殿。

    這時候, 只要不?是什么?十萬火急的大事, 重光帝自不?會召見朝臣, 由?著他們在家中與親友相聚。

    殿外當值的內侍躬身道:“圣上在同?晏小?郎君說話。”

    若是旁的什么?人, 蕭窈合該在偏殿稍待片刻, 得知里邊是晏游后卻無顧忌, 沒等通傳便邁過門檻進了殿內。

    重光帝見她來?,笑道:“也是巧了, 方才還?在同?阿游提起你少時的事。”

    蕭窈好奇:“什么?事?”

    “你少時不?肯背書,躲著傅母她們藏在園子?的假山里,誰都找不?著,叫也不?應聲,急得你阿姐幾乎落淚。”重光帝提及舊事, 笑意愈濃, “最后還?是阿游找到你,一看才知道, 竟是就那么?睡過去?了。”

    蕭窈聽到一半就知道是哪件事, 面露窘色:“都過去?這么?些年了,阿父還?記得這樣清楚。”

    重光帝笑而不?語, 晏游問她:“窈窈的傷可好全了?”

    蕭窈點點頭:“不?過扭了腳踝而已,哪算得上是傷?歇上兩日就全好了。”

    重光帝原要再問些閑話,卻只見蕭窈自顧自坐了,笑得狡黠。

    “阿父這時候專程將晏游叫來?,若只是說一些家常話,何?不?晚宴時再聊呢?”蕭窈眨了眨眼?,“還?是有?何?事,不?好叫我旁聽?”

    重光帝無奈笑道:“何?曾有?什么?事情瞞你?不?過是些朝政軍務上的麻煩罷了。”

    蕭窈素來?不?愛這些,重光帝與晏游也都沒想過要她知曉,便是有?什么?麻煩,他們想方設法擔著就是。

    她只需要無憂無慮,吃喝玩樂就足夠了。

    前幾日問及,晏游也是拿這樣的由?頭一句帶過。

    蕭窈那時初見晏游,心中高興,便沒顧得上許多,如今卻不?再滿足于?此。

    “送幾碟果脯點心來?。”她向內侍吩咐了句,又向重光帝道,“阿父只當我不?在,該如何?議事便如何?。若是我當真聽不?明白,又或是聽得不?耐煩,自然就不?聽了。”

    重光帝只當蕭窈是好奇,一時心血來?潮,便沒潑冷水,由?著她在側旁聽。

    此番叫晏游來?,問得是荊州練兵事宜。

    晏游因身手了得、勤勉聰穎,得桓大將軍青眼?,提拔到自己帳下。

    他對荊州事務,比建鄴這些官員了解百倍。

    晏游將自己所?知如實講后,遲疑片刻,又道:“自您登基后,有?些事情大將軍不?再交由?我來?經手……”

    桓嶼于?他有?知遇之恩,晏游起初并不?曾過多揣測,只是時日愈久,總能看出端倪,由?不?得不?多想。

    “朕明白。”重光帝嘆道,“既如此,你再留在桓氏處,也是平白蹉跎歲月,還?是該另尋去?處。”

    晏游跽坐,身形筆直如松,坦然道:“臣聽憑圣上安排。”

    蕭窈咬著杏干聽了好一會兒,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晏游此番來?建鄴,真正的緣由?在這里。

    她先?前從未想過這些,只顧著高興。

    想著他奉桓大將軍的命令,將送給各家賀禮運來?,還?能順道在建鄴過個年節,正正好。

    如今才明白,晏游并非一時心血來?潮,而是思量許久做出的抉擇。

    她咽下杏干,遲疑道:“我雖不?識得這位桓大將軍,但聽起來?,著實不?像什么?氣量寬宏之人。他會允準阿游離開嗎?”

    不?重用是一回事,改換門庭是另一回事。

    重光帝意外于?她竟能想到這點,并未責怪,緩緩道:“阿游此番留在建鄴,不?必再回荊州。朕下旨告知桓嶼,他縱不?悅,想也不?會為這等事大眾干戈。”

    只不?過如此一來?,晏游與桓氏的關系無可修補。今后無論在何?處任職,興許都會遭受為難。

    但兩害相權取其輕,迫不?得已,也只能如此為之。

    “臣那日到太常寺為崔少卿送信,曾得他提點。大將軍最重同?袍情澤,而今建鄴桓氏舊部?,在他那里依舊說得上話。”晏游道,“這幾日,臣輪番登門造訪,應當能請得一位在其中說和,請大將軍允我離荊州。”

    蕭窈怔了怔,想起那日太常寺

    外,崔循曾留晏游說了好一會兒話。她那時等得不耐煩,不?料竟是在說此事。

    沒等重光帝開口,蕭窈已忍不?住問:“崔循那時便看出你的打算?”

    她若不?是今日硬要留在此處旁聽,只怕過個一年半載,也想不?到背后有?這樣的思量算計。

    晏游那時也曾驚訝過,依他所?言試過后,真心實意道:“崔少卿是個聰明人。”

    “若能如此,自然好。”重光帝思忖許久,“經年動亂,軍戶零落。朕雖已下令善待軍戶,撫恤遺孤,卻收效甚微。如今新增的軍戶,大半皆是犯罪罰沒,以致良莠不?齊。”

    “禁軍之中,謊報人頭吃空餉更是常事。”

    “待荊州事畢,你入禁軍,代朕重調編制,整肅軍紀。”

    蕭窈在祈年殿留了許久,至日暮,這才回朝暉殿更衣,以備夜宴。

    昔年宣帝在時,每逢年節,各地封王皆要來?建鄴朝拜,太平時也會多帶些家眷,叫他老人家看看滿堂子?孫。

    及至宣帝薨逝,御座上的新帝位置從沒坐穩過,韭菜似的,七年間換了三個。

    生在皇家,叔伯兄弟之間本就談不?上有?多少情分,其中興許還?有?看彼此不?那么?順眼?的。

    漸漸的,便都開始找各種由?頭不?來?。

    叫人遞一封請安的奏疏,送些東西過來?便算了事。

    及至如今,除卻陽羨長?公主,便只有?與重光帝素來?關系不?錯的東陽王帶著兒女前來?。

    這場家宴實在算不?得熱鬧,但也沒什么?拘束。

    蕭窈早年來?建鄴時,見過東陽王家的小?女兒蕭棠,在一處玩了半日,還?曾將自己帶的小?山雀送了只給她。

    而今再見,蕭棠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渾然不?似當年那個追在她身后,一口一個“阿姐”的玉團子?。

    一開口,卻還?是軟糯的音調。

    “阿姐送我那只小?雀,還?好好地養著,只是它如今年紀大了,不?好帶著來?回折騰,便留在家中。”

    蕭窈眉眼?一彎:“我正想問你還?可還?記得它。”

    蕭棠連忙道:“自然忘不?了。這些年,一直養在我院中,按阿姐那時教的,給它準備谷粒和干凈的水……”

    她二人聚在一處,竊竊私語,一說起來?便沒完。

    蕭斐聽了一耳朵,側身笑問:“聊什么?呢?這么?高興。”

    蕭棠與陽羨長?公主不?大熟悉,聞言立時坐直了,稍顯拘謹地問候了句“姑母”。

    蕭窈自若地解釋道:“我曾送給阿棠只小?雀,正聊起此事呢。”

    蕭斐饒有?興趣:“說來?聽聽。”

    “那會兒尊祖尚在,諸王朝賀,宮中熱鬧極了。記不?得是哪家的小?郎君欺負阿棠,我路見不?平,替她趕跑了那人。”蕭窈咳了聲,沒提自己險些把人推湖里這件事,只道,“又見阿棠哭的實在可憐,就送了小?雀哄她。”

    蕭棠兩眼?亮晶晶地看著她,連連點頭。

    蕭斐失笑,調侃道:“你那時才多大,就路見不?平,英雄救美了?”

    見蕭窈捧了酒杯,又提醒:“你二人既如此投緣,等元日祭禮過后,可慢慢敘舊,也可一同?游玩。今夜還?是少飲酒,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可是要起的。”

    蕭窈聞言應了聲,便沒再沾酒。

    重光帝而今身體不?佳,這場家宴并未持續太久,便各自散去?。

    第二日天還?未亮,隔窗望去?仍是漆黑一片,蕭窈就已經被喚醒,梳洗更衣。

    她很?少這時辰睡醒,眼?都不?大睜得開,無精打采的。

    直至溫熱的帕巾覆在臉上,才稍稍緩解,困意去?了幾分。

    及至穿上一層又一層繁復而厚重的禮服,再戴上發冠時,終于?徹底清醒。

    借燭火看清銅鏡中的形容,幾乎有?些不?大能認得出來?自己。

    這件玄色的禮服是為祭祀所?準備,其上以金線繡有?日月、山川紋樣;發冠上有?金飾、珍珠、寶石等物,精致華美至極。

    蕭窈怔了片刻,扶著翠微的手起身:“這時辰,王公卿校應當已經在端門外等候了,大樂署的樂工們當在祈年殿外。”

    她并非疑問,翠微只道:“公主也應當過去?了。”

    祈年殿位于?皇城最中央,其左為宗廟,其右為社稷。而今三殿火燭齊燃,燈火通明,恍若白日。

    群臣自中華門依此入宮,于?宗廟外等候,列于?蕭氏宗親之后。

    鼓樂漸起,著袞服、戴十二琉冠冕的重光帝自祈年殿出,宗親、百官伏拜。

    先?祭宗廟,再祭社稷。

    蕭窈這些時日已經將所?有?章程記得爛熟于?心,行禮、敬香、奉酒,一步不?錯。

    與陽羨長?公主不?同?的是,重光帝因無嗣子?,也未曾從旁支過繼,奉酒一項便暫且落在了蕭窈身上。

    她緩步上前,將手中的椒柏酒呈與重光帝,不?疾不?徐道:“初歲元祚,吉日惟良。愿保茲善,千載為常。”

    萬籟俱靜,女郎清脆而悅耳的聲音傳入在場每個人耳中。

    崔循亦聽得清清楚楚。

    太常寺曾為誰來?奉酒起過爭執,不?少人皆不?認可公主來?行此事。

    一來?顧忌她到底不?是男子?,再者,也恐這樣年輕的小?娘子?擔不?起此等局面。

    萬一生了懼意,磕絆下,豈非壞了祭禮?

    崔循心中那時便不?以為然,在他看來?,蕭窈這樣膽大包天的女郎怕是壓根不?知何?為“膽怯”。

    最后還?是問到重光帝那里,他拍板決定,由?蕭窈來?奉這杯酒。

    而今她確實做得很?好。

    祭祀過后,入朝會正殿。

    內侍宣召,群臣按品級高低依次賀拜,食祿千石的公卿們則需敬獻歲酒,祝“圣上千萬歲壽”。

    及至所?有?禮儀行罷,賜宴酒時,已近晌午。

    女眷不?必列席,蕭窈終于?得以松了口氣。

    她不?知那些個頭發花白、一看就上了年紀的老頭子?們受不?受得住,但自己已經快被厚重的禮服與發冠壓得喘不?過氣,著意克制,才沒顯露在臉上。

    重光帝入內更衣,宮人們往來?擺宴,緊繃許久的朝臣得了喘息的機會。

    蕭窈如蒙大赦,已迫不?及待想要離去?,可她與陽羨長?公主同?行,一路走過不?少人同?蕭斐問候。

    她便只好慢慢等候。

    蕭斐顯然是與謝氏更為親厚,見著謝翁,著意問候了他身體近況,說的話也更多些。

    蕭窈百無聊賴,余光瞥見不?遠處的崔循,怔了下。

    這會兒功夫是特?地空出來?,給群臣修整的,相熟之人大都三五成群閑談,便襯得獨自一人的崔循格外顯眼?。

    他神色如常,安安靜靜站在那里,若空谷幽蘭。

    似是覺察到她的目光,崔循抬眼?看過來?。也不?知為何?,神色微變,隨即又錯開視線。

    蕭窈琢磨著,他興許是記起上回琴樓之事,耿耿于?懷。

    見姑母尚未有?離開之意,她略一猶豫,往崔循處挪了兩步:“承蒙少卿指點,我今日如何??可還?入得了眼??”

    自蕭窈入建鄴,兩人之間的往來?實不?算少,但大都是私下。

    而今在大殿中,在場之人不?計其數,崔循規行矩步,從不?會在這種場合出半分差錯。

    可他卻極度不?合時宜地,想起那場荒唐的夢。

    此時再要避開未免過于?刻意,他只得垂了眼?,盡可能平靜道:“臣并未教授多少,公主應當問長?公主才是。”

    “姑母方才說,我很?好。”蕭窈又走近一步,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笑問,“少卿怎么?這般吝嗇,夸我兩句都不?肯?”

    崔循喉頭微動,舌尖抵著齒列,卻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僵持之際,身后傳來?謝昭的聲音:“見過公主。”

    以謝昭協律郎的官職,按例說,是不?該出現在此處的。可謝昭出身謝氏,又因一手琴聞名江左,這樣緊要的場合,總少不?了他。

    蕭窈的視線越過他,落在謝昭懷中那張琴上,眼?前一亮,快步上前。

    她下意識地抬手想要觸碰,反應過來?后,又連忙小?心翼翼地收回手:“這就是‘觀山海’

    嗎?”

    謝昭頷首:“正是。”

    蕭窈被這張琴釣足了胃口,而今一見,也顧不?得揶揄崔循,目不?轉睛地打量著。

    謝昭道:“今日宴罷,公主可來?樂署細觀此琴。”

    蕭窈有?些驚訝,對上謝昭溫溫柔柔的目光,鬼使神差地問了句:“協律郎以為,我今日如何??”

    謝昭一笑:“儀態萬方,天家氣象。”

    第025章

    謝昭就是這樣一個人。

    溫文爾雅, 能言善道,與他相處過的人就沒有說他不是的,也很討女?郎們喜歡。

    崔循清楚這一點, 但從沒放在心上?過。

    畢竟謝昭與誰往來, 又同哪個女?郎交好, 于他并沒任何干系。

    可眼下,見蕭窈因他這短短一句話?喜笑顏開, 卻泛起些難以言喻的心情。

    崔循能確準, 無論誰來問這一句, 謝昭都會是同樣的反應, 偏蕭窈好似渾然不知……

    蕭窈并非不知。

    只是于她而言, 謝昭這句稱贊究竟是否發自真心, 并沒那么重要。論跡不論心, 他夸了, 她開開心心受了就足夠了。

    “多?謝協律郎,”蕭窈的目光依舊落在他懷中那張琴上?, 惋惜道,“我昨日已經與從妹約好,今日怕是不得空。”

    謝昭神色未改,依舊笑道:“既如此?便罷了,來日方長。”

    蕭窈點點頭, 見陽羨長公主已經與謝翁說完話?, 也沒再多?耽擱,同謝昭道別后便離去了。

    待她遠去, 謝昭這才看向崔循, 稍顯疑惑:“琢玉為何看起來似是心情不佳?”

    崔循不動聲色地看了回去:“是嗎?我竟不知。”

    “那想是我誤會了。”謝昭指尖撫過琴弦,徐徐道, “時辰不早,也該落座了。”

    元日賜宴自然豐盛,只是寒冬臘月,膳房備好飯菜送來,熱菜也只剩些許余溫,入口不佳。

    加之為防失儀,大都是略動幾筷。

    酒量好的多?喝幾盞熱酒罷了。

    約定俗成?,一向如此?,重光帝也沒為難他們,走完過場便叫人散去了。

    大半日下來,如崔循這般身強體健的年輕人倒是沒多?大妨礙。但對于各家十?天半月不去官署一回,上?了年紀的老爺子而言,無異于酷刑。

    崔翁在這其中算是身體尚可的,而今下御階時,雖不至顫顫巍巍,但也步履蹣跚。

    崔循在側欲攙扶,被他拂開。

    “不至于此?。”崔翁緩緩下了御階,回頭看了眼高處的宮殿,悠悠道,“也算又過了一年。”

    及至看向長孫,滿腔感慨又化作無奈:“你的親事今年必得定下。”

    昨夜除夕家宴,在外?的子孫悉數回了建鄴,二?郎還帶著新添的一雙兒女?。崔翁見了自是歡喜,再看崔循,終于還是坐不住了。

    崔循也沒料到自家祖父才感慨完,話?鋒一轉,就能又提起此?事,亦有些無奈。

    沉默片刻,只得道:“聽憑祖父安排。”

    “今日見公主,并非傳聞所?言不知禮數。我看著倒是進退得宜,很不錯,能聘與五郎自然是好。”崔翁想了想,又問,“只不過,公主似是與謝潮生?相熟?”

    崔循道:“我不知。”

    崔韶雖是自家兒郎,但崔翁并不至盲目偏袒,衡量一番也不得不承認:“若謝潮生?亦有此?意,只怕五郎也只能落空。”

    崔謝兩家世代?交好,崔翁很欣賞謝昭。

    復又感慨道:“如今崔氏上?下,拿出?來與謝潮生?相較,能不落下風的,也只你一人了。”

    崔循抬眼看向自家祖父。

    但崔翁感慨完,也就罷了,并未就此?再多?說什么。

    崔翁壓根未曾考慮過,自家長孫與公主之間有任何可能。

    若重光帝有意,他可以為五郎聘公主,但崔循要娶的人,應當是名門士族出?身的閨秀,這其中天差地別。

    崔循向來少言語,故而雖一路無話?,崔翁并未覺出?有什么不對。只是將上?車時瞥見他的神色,疑惑道:“你今日心情不佳?”

    這已經是同日里,第二?回被這樣問了,崔循眼皮一跳。

    他自然不可能如打發謝昭那般敷衍祖父,想了想,只得道:“許是昨夜未曾歇好。”

    崔翁道:“既如此?,回去叫醫師看看。”

    崔循只得應下。

    他不愿承認,卻也不得不承認,而今種種皆是因蕭窈而起——

    見她時,心緒壞了些;聽祖父不斷提及她的親事時,再壞了些。

    崔循心知肚明,自己不需叫醫師,倒不如回去抄幾篇經書。

    只要與蕭窈徹底隔絕開,眼不見為凈,也不聽她的任何消息,便不會壞了心緒。

    但此?事注定不能成?。

    忙忙碌碌,轉眼便是正月初七,崔夫人的生?辰。

    蕭窈這些時日玩得倒是痛快。她與蕭棠投緣,從宮內玩到宮外?,專程帶人去看了平湖的梅花、棲霞山的景致,不亦樂乎。

    初七這日,與她隨著陽羨長公主一道,來崔家赴宴。

    建鄴人人皆知崔夫人身體不好,這些年就沒斷過藥,縱是偶爾出?席宴飲,也總是留不了多長時間便得告辭。

    此番這般大張旗鼓地辦壽辰,廣發請帖,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用意。

    蕭斐并不避諱,同她二?人笑道:“崔翁這是終于坐不住,要為長公子定親了。”

    蕭棠年紀小些,聞言只笑,并沒接這話?。

    蕭窈趴在車窗邊,看前?邊一眾車馬,慢悠悠道:“他年紀是不小了。”

    她最初背的便是崔氏家譜,若未曾記錯,崔循年紀已近二?十?三。

    二?房、三房比他小些的弟弟都已成?親,有的甚至孩子都不止一個了。而今崔老夫人的孝期已過,崔氏實?在沒有再令長公子蹉跎下去的道理。

    “老夫人在世時,曾有意令長公子與桓氏結親。他昔年還曾去過荊州,卻不知為何沒能成?。”蕭斐搭在膝上?的指尖微微敲動,“窈窈以為,長公子如何?”

    “古板、嚴苛,”蕭窈的目光被前?邊那匹通體漆黑、四足雪白的駿馬吸引,并沒多?想,脫口而出?,“大多?時候都很無趣。”

    蕭斐眉尖微挑,端詳著蕭窈的反應,笑問:“那什么時候有趣?”

    被她戲弄得面?露慍色,卻話?都說不出?口的時候。

    蕭窈不喜崔循,卻還要幾次三番作弄,便是想看他失態。

    但這點小心思是沒法宣之于口的,蕭窈再怎么心不在焉,也終于反應過來,對上?姑母意味深長的目光,訕訕笑著。

    好在前?頭擁堵的車馬終于挪開,轉眼到了崔家門前?。

    蕭窈如蒙大赦,連忙抓了蕭棠的手:“走,咱們去看看崔氏的園子。”

    崔家的園子古樸雅致,雖比不得王氏的“金闕”那般大手筆,但一景一物亦十?分用心,別有一番格調。

    及至到了崔夫人院中,已是賓客滿堂。

    女?郎們的裝扮猶如爭奇斗艷的春花,每根頭發絲都透著精致,蜀錦絢爛如云霞,釵環珠翠琳瑯滿目。

    便是再厲害的畫師,恐怕也難以描繪。

    這其中大半皆是蕭窈在王家見過的,只是那時眾人不約而同冷落著她,未曾通名姓,而今看去只覺大半面?目模糊,似曾相識。

    至于自她一進門,就恨恨看過來的王瀅,倒是真切無比。

    崔夫人今日換了顏色鮮亮的衣裳,略施脂粉遮了病容,看起來溫婉而大方。

    得了通傳,知曉陽羨長公主到時,已扶著侍女?起身。

    蕭斐上?前?攏了她的手,笑道:“夫人不必如此?,快坐下歇著才好。”

    崔夫人含笑應了,又叫人取了早就備好的見面?禮,親手送予蕭窈、蕭棠,溫聲道:“公主與縣主能紆尊前?來,是我的榮幸。”

    主人家態度如何,一言一行間足以窺見。

    諸位女?郎中,不少人因此?神情微妙起來,還有不動聲色打量王瀅反應的。

    王瀅是驕橫,但還沒蠢到在崔夫人面?前?挑事的地步,冷笑著看了回去。

    蕭斐將這些個年輕女?郎們的反應看在眼里,只覺好笑。

    再看自家侄女?,卻見她

    心思壓根不在此?,謝過崔夫人后,便依舊與蕭棠一處說話?。

    “我身體不濟,不能久陪賓客,難免怠慢失禮。便叫人想了個有趣的游戲,供諸位取樂。”

    崔夫人抬手示意,叫侍女?呈上?一幅畫作,徐徐解釋。

    “我曾得一套昆山玉髓雕刻而成?的生?肖,今晨叫人藏了幾只于園中。至于藏玉之處,從畫中可窺一二?。”

    “女?郎們若得閑,覺著有趣,可試著解畫一尋,權當解悶。”

    “我這里另有些不值錢的小玩意,權當彩頭。”

    女?郎們面?面?相覷,不多?時,紛紛起身應和。

    她們在來之前?,大都已經知曉崔氏有為長公子擇妻的意思,如今聽此?,難免會多?思量些。

    難不成?崔夫人是想著以此?挑選兒媳?

    未免有些太過草率。

    蕭窈倒是沒想這么多?。她從前?并沒參與過這樣的游戲,只覺有趣,拉著蕭棠興致勃勃地研究起那幅畫,琢磨著應去何處尋玉髓。

    眼前?這畫看起來平平無奇,雖說畫工精致,景致繪得極好,卻實?在不像暗藏玄機的樣子。

    崔夫人并沒多?留,解釋清楚后,便在陽羨長公主的陪同下去了內室。

    有女?郎湊到陸西菱身側,帶著些討好的意味:“西菱,你常來此?,對崔氏的園子也更熟悉些,可看出?什么端倪?”

    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落在陸西菱身上?。

    她只笑道:“姑母慧心,又豈是我一時半會兒能猜出?來的?再者?,不過游戲罷了,咱們樂在其中便已足夠,結果如何隨緣為好。”

    那女?郎悻悻,不再多?言。

    王瀅來時雖得了家中叮囑,但對崔氏這位長公子實?在沒什么興趣,只掃了眼這畫便出?了門。

    陸西菱隨后跟上?。

    這畫實?在也看不出?什么花來,屋中的女?郎們陸陸續續出?門,蕭窈與蕭棠同行。

    蕭棠好奇:“阿姐有什么頭緒嗎?”

    “來時遠遠瞥見有亭子,與那畫上?的有幾分相仿,先過去看看好了。”蕭窈說完,又念叨道,“不過總覺著,應當不會這么簡單才是。”

    蕭棠信賴她,幾乎算得上?言聽計從,點頭道:“那咱們就去看看。”

    蕭窈偶爾會去山林中,分辨方位的能力一向不錯,回憶片刻,很快就找到了去那涼亭的路。

    但到底晚了一步。走近才發現,王瀅與陸西菱已經在了。

    若在此?處的是旁人,蕭窈興許還會上?前?客套一句,而后各自找各自的。可王瀅自是不必提,在她看來,陸西菱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哪怕她是崔夫人的內侄女?,也改變不了這一點。

    蕭窈看人講究眼緣,那日王氏宴會上?,陸西菱所?言所?行是挑不出?什么大錯,可她一想起來便膈應,不愿與之往來。

    她扯了扯蕭棠的衣袖,轉頭便要離開。

    王瀅卻忽而開口:“數日不見,原聽說公主大有長進,怎么今日一看依舊如此?呢?”

    蕭窈停住腳步,瞪了她一眼。

    王瀅不依不饒道:“我還以為,伽藍殿跪上?一夜,人盡皆知,能叫公主學乖些。”

    蕭窈自問脾氣不算壞,很少會遇上?三言兩句就能撩撥起她火氣的人,王瀅確實?有這個本事。

    她本就記恨王瀅,只是今日是在崔家,不愿生?出?事端給人添堵,這才裝聾作啞只當沒看見。

    卻不知王瀅吃錯了什么藥,抽什么瘋,偏要如此?。

    “那日被潑酒,哭得梨花帶雨的,不是四娘子嗎?”蕭窈磨了磨牙,反唇相譏,“我看四娘子也不曾學乖啊。”

    王瀅走近:“我有父母、兄姊、外?祖家輪番寬慰安撫,珍寶流水似的送來,看一看,也就無需將那點小事放在心上?了。”

    “如此?說來,倒真不如公主想得開。”

    她生?了一張極美麗的臉,可說出?的話?卻好似淬了毒,字字戳心。

    就連蕭棠都聽出?不對,隔著衣袖攥了蕭窈的手:“阿姐莫氣,千萬不可沖動……”

    蕭窈攥緊的手逐漸松開,緊繃的身體卸了力,緩緩道:“四娘子離得這樣近,是想激得我對你動手嗎?如此?一來,便又可大張旗鼓地出?去宣揚,說我欺負了你?”

    王瀅變了臉色。

    “誰出?的主意?為著謝昭,值得你這般忍辱負重。”蕭窈抬手,在她臉頰旁比劃了下,勾唇笑道,“好細嫩的臉,想挨幾巴掌呢?”

    王瀅被戳破心思,下意識后退兩步,驚疑不定地望著她。

    蕭窈嗤笑了聲:“王瀅,你自己樂意當蠢貨也沒什么,別以為旁人都同你一樣。”

    她看了眼亭中的陸西菱,沒再多?言,徑自離開。

    蕭棠緊跟在她身后,逐漸回過味來:“我就知道,先前?那回必定是她們欺負了阿姐,阿姐才會失態……”

    先前?那事實?在鬧得太大,就連蕭棠都有耳聞。

    她那時便不信蕭窈會如傳言中那般不堪,而今親眼所?見,立時憤憤不平起來:“她們怎能如此?!”

    蕭窈也曾這般,憤憤不平,氣得當場跳腳。

    可如王瀅所?言,跪在伽藍殿那夜多?少有影響。

    她興許這輩子都學不乖,卻學耐心了些,在動手之前?會權衡利弊,也能咬牙忍耐下來。

    她會討回這筆債,但不當是今日。

    崔夫人是個很好的人,身體不佳,病懨懨的。若是為此?氣出?個好歹,她于心不忍,也實?在賠不起。

    見蕭棠仍兀自生?氣,蕭窈停住腳步,勉強笑道:“她們不好,便不與她們一處玩,不值得為此?氣著自己。”

    “手這樣冷,還是回宴廳烤烤火,喝盞熱茶。”

    蕭窈半哄半勸,叫侍女?陪著她回去。

    她嘴上?說得輕松大度,心中并沒那么快過去,不欲回房中悶著,依舊在園中閑逛。

    女?郎們還在興致勃勃地找玉髓。

    蕭窈被壞了心情,不想再摻和,只避著人往僻靜處去。

    兜兜轉轉,穿過一片梅林,竟繞到了東邊的一處山房,毗鄰湖泊,視野開闊,景色極佳。

    蕭窈揣度著,這應當是誰的書房。

    并沒過去打擾,見四下無人,便在湖邊尋一處山石坐了,看看湖景,看看梅花,發發呆。

    山房當值的柏月遠遠見著,看了好一會兒,趁著進去收拾筆墨的功夫回稟了此?事。

    “湖邊不知何時來了個女?郎,看得眼生?得很,不知是迷了路,還是有什么別的心思……”柏月覷著長公子的神色,斟酌道,“可要叫人去問問?”

    崔循才寫罷今日的字,不疾不徐道:“如今母親生?辰,女?眷當赴宴,叫人請她去宴廳。”

    “是。”

    柏月收好字帖,收拾了筆墨,正要出?去吩咐仆役依言照辦。卻發覺長公子臨窗向外?看了眼后,竟愣住了。

    他在山房伺候數年,見此?,便知曉長公子必定認得那位女?郎。

    方才遠遠望過去,柏月其實?不大能看清樣貌。

    但那女?郎垂頭喪氣的,單薄的身形看起來透著些可憐,總叫他覺著,像是在為何事難過。

    他猶豫片刻,小心翼翼請示:“還要叫人趕她走嗎?”

    長公子什么都沒說,沉默良久。

    柏月已經準備退出?去,卻只見長公子先出?了門。

    行經衣桁時,似是隨手,取下了那件搭在其上?的鶴氅。

    第026章

    蕭窈不知自己在此處坐了多久, 興許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又興許要長許多。

    有那么一瞬,她也曾想?過?自己該回去了。

    畢竟若是長久不見蹤跡, 拖到宴會開席, 總是不好。

    但下?一刻, 就掐滅了冒頭?的這點想?法。

    眼前的湖景、梅林很好,比衣香鬢影的宴會要好得多。

    她從來是個愛熱鬧的人, 頭?回這樣喜歡寂靜。

    蕭窈折了枝紅梅把玩, 自顧自地想?, 任性一回也沒什么。

    方才她都按捺住沒對王瀅動手了, 與?先前相比, 豈非大有進益?她只是想?在此處多坐會兒, 又有何不可呢?

    崔夫人設的這場游戲必定?會耗去不少時間, 大家忙著找玉髓, 便是去得晚些也可以此為?借口。

    算不得什么大錯。

    崔夫人性情那樣好,想?來是不會與?她計較

    的。

    只是迎面吹來的風有些涼, 仿佛還帶著幾分湖水的潮氣。

    她原不畏寒,出門時依舊沒要侍女遞來的大氅。

    但自伽藍殿那夜大病一場后,身體一時半會兒并沒全然恢復,如今坐得久了,只覺手腳冰涼。

    蕭窈依舊懶得動彈, 袖著手, 在心中罵了句王家。

    想?了想?,又罵了句崔循。

    下?一刻熟悉的聲音便在身側響起:“公主為?何會在此處?”

    蕭窈嚇了一跳。

    她實在不明白崔循為?何這么神出鬼沒, 陰魂不散, 每每出現都令人猝不及防。

    她正欲反問,一開口卻嗆了涼風, 不住地咳嗽起來。

    幾近撕心裂肺,眼淚都快出來了。

    正在心中咒罵崔循之際,卻只覺肩上一重,雪白而柔順的羽料垂下?,遮去她大半身體。

    很暖和,帶著淺淡的木香。

    “此處迎風,無遮蔽,極其受涼。”崔循為?她披了衣物,退后兩步提醒,“公主不宜在此久留,還是盡快回去為?好。”

    蕭窈漸漸止住咳,也想?明白,那山房應當就是崔循的居所。

    她抬手攏了攏鶴氅,抬眼看?向不遠處的崔循:“我若就是想?留在此處看?風景,少卿要趕我走嗎?”

    崔循已經習慣她不合常理的回答。

    若換了平時,興許會搬出規矩禮儀,同她條分縷析。但方才來時,他也看?出蕭窈情緒低落,雖不知因何而起,但也知沒有雪上加霜的道理。

    他的沉默倒是令蕭窈稀奇。

    她指尖繞著領上的系帶,纏了幾圈,又緩慢松開,冷不丁開口道:“此處確實風大,吹得人通體發涼……”

    崔循原以為?,她這是自己想?通,準備離開。

    可蕭窈話鋒一轉,卻又道:“少卿書?房在側,何不請我喝杯茶,稍坐片刻呢?”

    饒是知曉她離經叛道,崔循仍是為?此言吃了一驚,原本低垂的眼睫微微顫動,險些失態。

    望舒山房是他的居所,湖邊為?書?房,后側為?起居院落。

    這些年?來,到崔家造訪的女郎不少,但從來循規蹈矩,未有誰會越過?這片梅林來望舒山房。

    更不會對著他問出這樣冒昧的話。

    冒昧,且曖昧。

    可蕭窈對他……

    崔循雖未涉情事,但并非懵懂無知。

    這些年?,對他懷抱好感的女郎不在少數,偶遇他時總難免臉紅羞怯。別說如蕭窈這般信口胡來了,所說的每一句話仿佛都是字斟句酌,再三思?量,生恐壞了自己在他嚴重的形象。

    他并不認為?蕭窈對自己有意。

    思?量再三,依舊只能將之歸于“年?少輕狂”,好似不服管教的弟子?,總要見縫插針挑釁一二。

    越是不欲令她做什么,她就越要故意為?之。

    這種時候是不該聽之任之的。

    以蕭窈的性子?,縱容太過?,便要得寸進尺了。

    可蕭窈這時抬起手,給他看?了看?自己泛紅的肌膚,輕聲道:“我今日?心緒不佳,也凍得手腳都麻木了,少卿便寬限一回吧。”

    這話倒并未扯謊,崔循能看?出來,她凍得鼻尖都紅了,聲音也帶著微不可查的顫音。

    一時間又有些許不悅。

    縱使?蕭窈身側的侍女隨意慣了,不知勸說,怎么崔氏的仆役也能看?著公主這樣在外邊逛?卻連個取暖的手爐都想?不起來給。

    終于,先前的思?量還是未曾落到實處。

    他略略頷首,似是告訴蕭窈,又似是告誡自己:“只一盞茶,公主便該回去了。”

    蕭窈扶著假山石起身。

    方才只是覺出四肢冰冷,真要挪動的時候,才發現身體都快凍僵了,遲鈍得很。

    崔循見她眉眼都皺了起來,欲言又止,停住腳步等她。

    等蕭窈跟上,這才問:“不知今日是何處招待不周,壞了公主心緒,以至如此。”

    “與?你?家沒什么干系,夫人人很好,伺候的仆役也細致周到。”蕭窈原本不想?多提,余光瞥見崔循的神色,心中一動,“只是我在園中時,遇到了王四娘子……”

    崔王兩家既為?姻親,王瀅會隨著家中長輩來赴宴,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崔循凝神聽著,可蕭窈卻只提了這么一句,便不再多言。

    崔循只得又問:“公主有何顧忌?不妨直言。”

    “原是要說的,轉念一想?,又覺著不提也罷。”蕭窈迎著崔循疑惑的視線,慢吞吞道,“誰知少卿聽了,會不會再偏幫著王四娘子?,說我的不是?”

    崔循一聽,便知她意有所指。

    但前回在王家,他并非偏幫王瀅,只是老夫人壽宴上鬧到那副情形,是蕭窈與?士族站在了對立面。

    究竟因何而起、誰對誰錯并不重要。

    與?生俱來的立場決定?了,眾目睽睽之下?,他只能那般論?斷。

    以致如今也無可解釋,蕭窈不會理解,更不會認同。

    他想?,蕭窈心中非但無意,應當是記恨他才對,

    所以才會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踩著他的底線來試探、作弄,攪得他不得安寧……

    回過?神時,已經到了書?房。

    柏月見著長公子?攜鶴氅過?去尋人時,已經極近詫異,及至見他竟將那女郎帶回山房,震驚的心思?更是藏都藏不住。

    明知不該,卻還是沒忍住,偷偷看?了女郎兩眼。

    這是個生得極美?麗的女郎,鶴氅下?的身形纖細窈窕,雪膚烏發、杏眼桃腮。最?惹人注意的還是那雙眼,顧盼生輝,神采奕奕。

    她初來乍到,不見半分羞怯,站在熏爐一側,神色自若地打量著書?房中的陳設布置。

    此舉是有些失禮的。

    但她態度坦然,毫無顧忌,也不知是不通禮數,還是壓根不在意長公子?如何看?待。

    柏月又不動聲色地看?向自家長公子?。

    崔循從來規行矩步,能得他青眼的,從來都是族中那些懂禮節、知進退的兒郎,也沒人敢在他面前這般造次。

    柏月想?不明白這女郎有何特?殊之處,只是才看?過?去,便對上長公子?仿佛覆了霜雪的眼眸,忙不迭地埋下?頭?。

    崔循親自動手倒了盞茶,冷淡道:“出去。”

    柏月大氣都不敢出,垂首斂眉,悄無聲息地退出書?房。

    熏爐蒸騰而出的熱汽稍稍驅散身上的涼意,凍了許久的手隱約犯癢,蕭窈揉搓著指節,纖細的眉微微皺起。

    崔循將茶盞放在書?案一角:“喝了這盞茶,隨仆役回宴廳。”

    他說這話的口吻近乎吩咐,不留余地,雖還是那張冷淡的臉,但蕭窈還是敏銳地覺察到其中的不同。

    蕭窈捧著茶盞,小口喝著,茶湯潤濕嫣紅的唇,也稍稍暖了肺腑。

    她不說話,規規矩矩地跽坐著時,是很能唬人的,透著幾分來之不易的嫻靜。

    鬢邊被風吹亂的碎發垂下?,烏黑柔軟,襯著白瓷般的肌膚愈發素凈,又隨茶湯被她吹散的熱汽微微晃動。

    叫人想?要上前,替她攏了這縷散發。

    崔循還記得她剛到建鄴的形容模樣,如今與?之相較,似是清瘦不少。下?巴尖尖的,披著鶴氅,透著幾分弱不勝衣的意味。

    伽藍殿后那場大病,到底叫她吃了許多苦頭?。

    她這樣自小被家中嬌慣著長大的女郎,為?此撞了個頭?破血流,便是心中記恨他,也合情合理。

    又有什么好介懷的?

    崔循無聲地嘆了口氣,提醒她:“此處距宴廳相距甚遠,待你?回去,怕是未必能趕上開宴,可曾想?好如何解釋?”

    蕭窈眨了眨眼,將崔夫人所設的游戲同他講了,又道:“我便只說,自己是找玉髓一時入迷,并未留意時辰。”

    崔循問:“那玉髓呢?”

    蕭窈“啊”了聲,試圖辯駁:“正是沒尋到,不甘心,才費了這么多功夫啊。”

    崔循便又有些想?嘆氣了,稍一猶豫,開口道:“你?走之時,將這個帶去。”

    蕭窈循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書?案一角,擺著個玉制的鎮紙,是只威風凜凜的虎,雕工精致,栩栩如生。

    而鎮紙的玉質,與?崔夫人先前給眾人看?過?

    的昆山玉髓極為?相似。

    蕭窈想?了想?,疑惑道:“旁人興許不知,不會露餡,可夫人那里又怎么交代得過?去?”

    崔循道:“這游戲,本就是我不欲母親費神應付交際,叫人設下?的。玉髓原在我這里,究竟放了哪幾只,她并不知情。”

    蕭窈既驚訝又好奇:“那那幅畫,也是你?畫的?”

    崔循沒想?到她最?先關注的竟是此事,頗有些無奈:“我倒沒那么閑。”

    蕭窈喝了茶,覷著時辰確實不早,便揣了鎮紙想?要離開。

    書?房外卻傳來柏月稍顯緊張的問候:“五公子?怎的這時候來了?”

    “昨日?與?兄長約好,要來下?棋……”崔韶疑惑的聲音響起,“怎么,兄長是另有事情要忙嗎?”

    崔循起身的動作稍頓。

    他記性向來極好,昨夜睡前還曾記過?,要特?地留出時間等待崔韶。只是被意料之外的蕭窈攪和,一時間忘了還有此事。

    蕭窈倒沒驚慌,只是貼近了些,用極輕的氣聲問:“要我到何處躲一躲嗎?還是有旁的門路,叫我離開?”

    愣是問出了一種偷情將被撞破的意味。

    崔循按下?了這不合時宜的想?法,不疾不徐道:“我今日?身體不適,棋還是改日?再下?,阿韶自回去吧。”

    蕭窈在一旁聽著,都覺得這借口實在敷衍。

    可崔韶竟半句都沒多問,隔門問候過?,真依言離開了。

    蕭窈:“……令弟可真是乖巧聽話。”

    崔循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稍待片刻,吩咐松風送她回宴廳。

    松風一看?,便知這是那日?幽篁居見過?的公主。

    但他性情比柏月穩重些,沒敢多看?,也一個字都沒多問,只在前為?她引路。

    蕭窈回去時半點沒敢耽擱,還隨著松風抄了近路,將將趕在筵席開始時回到宴廳。

    滿堂賓客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各式各樣。

    陽羨長公主打破了廳中微妙的寧靜,同崔夫人笑道:“我先前便說,她貪玩得厲害,如今夫人算是見著了。”

    崔夫人笑得溫柔,正要客套兩句,將此事給揭過?去,卻有一打扮雍容華貴的婦人搶先一步開了口。

    “公主姍姍來遲,寒冬臘月在外耗了這么久,想?必定?是尋到玉髓了。”婦人笑道,“也叫我們看?看?,是哪只小獸?”

    蕭窈循聲看?去,雖不認得她,但見她身側的王瀅,便知這應當是王氏的人。

    崔夫人微怔,只是此時沒有幫著推脫的道理,只得也看?向蕭窈。

    崔循給她鎮紙時,蕭窈并沒十分在意,只覺無可無不可。

    眼下?被三言兩語架在這里,才真切意識到,原來那套說辭縱然在大多人面前都說得過?去,卻不足以應付有心之人。

    “有勞記掛。”蕭窈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從袖袋中取出那只鎮紙,托在掌心,在眾人的注視下?走到崔夫人食案前,“費了些功夫尋得一只,夫人看?看?可是那玉髓?”

    崔夫人怔了怔,方才道:“正是。”

    說著,又神色自若地吩咐侍女:“將備好的彩頭?,送公主一份。”

    蕭斐勾了勾唇:“既如此,也別再耽擱,還是開席吧。”

    崔夫人笑道:“正是。”

    自始至終,崔夫人帶蕭窈的態度都很好,縱使?有心之人也不會不識時務,一而再再而三地為?難。

    就連在座的女郎們,態度也不似從前在王家那般冷淡。

    觥籌交錯間,也會玩笑兩句。

    蕭窈并不在意她們態度如何,但瞥見王瀅面色不佳,自己便高?興,多飲了兩杯酒。

    眾人皆知崔夫人身體不佳,并未過?多打擾,宴罷便陸續離去。

    南雁輕聲道:“勞累半日?,夫人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崔夫人卻并沒應,披了大氅,扶著她一路往望舒山房去。

    “夫人若是想?見長公子?,何不令人請他前來?”南雁不解,勸道,“再或者,叫個轎子?來,送您過?去。”

    崔夫人搖頭?:“不過?多走幾步路,我的身子?骨還沒差到這份上。何況,也有些事須得慢慢想?想?……”

    南雁見此,便閉了嘴,不再出聲打擾。

    今日?園中賓客繁多,熱鬧極了,可穿過?梅林,望舒山房這邊仍一片寂靜,恍若與?世隔絕。

    柏月正纏著松風問東問西,見崔夫人親自前來,連忙止了話頭?,上前問候。

    崔循得了通傳,起身相迎:“母親為?何親自前來?便是有什么事,叫我去就是。”

    崔夫人的目光落在房中的香爐上,眼睫微顫,由他扶著自己落座,低聲道:“只是想?著,仿佛已經許久未曾來過?此處看?你?……”

    崔循知道不止于此,安安靜靜聽著。

    崔夫人抬手,將南雁等人一并打發出去,緩緩問:“公主所得玉髓鎮紙,是你?予她的?”

    雖是疑問,但語氣已近乎篤定?。

    崔循一時間并沒答上來,只是疑惑自家母親從何得知。

    崔夫人單看?他這反應就足以明了,嘆了口氣:“公主走近時,衣上猶帶著你?常用的熏香氣息……”

    若只是見上一面,說幾句話,絕不至于衣上都沾染了氣息,一路走來仍未散去。

    蕭窈姍姍來遲,這段時間都去了何處,也就不難想?見了。

    長子?從來冷心冷情,這么些年?未見與?哪位女郎有過?私交,而今卻將人帶入山房……

    實在令她大為?震驚。

    接下?來的筵席,她都有些心不在焉,看?一眼蕭窈便忍不住會想?此事,故而筵席散后,便親自來了崔循這里。

    “你?素來行事謹慎,怎可這般荒唐,將非親非故的女郎帶到此處,連彼此的聲名都不顧惜!”崔夫人心中不解,語氣也難免重了些。

    在她看?來,蕭窈不過?是才過?及笄的女郎,能有什么錯?

    可崔循不同。

    他年?長許多,性情沉穩,不應是那等情竇初開便什么都不管不顧的少年?,行事之前總該再三思?量清楚。

    崔循啞然。

    沉默片刻,他并未提及是蕭窈主動要來,只道:“是我的錯。”

    崔循自少時起,便從未有過?任何出格之舉,是人人交口稱贊的長公子?。崔夫人這些年?從未因他有過?任何煩憂,每每提及,只覺欣慰。

    如今訓也訓過?,待他認錯后便只余無奈:“你?對公主,究竟是何意?”

    崔循垂眼看?著已經徹底冷下?來的殘茶,低聲道:“這并不重要。”

    哪怕相處時常有抵觸、逃避之意,但他并不厭煩蕭窈,若非如此,絕不會令她踏足書?房。

    至于更深的,崔循并不愿想?。

    思?之無益的事情,實在不必費心費神。

    他語焉不詳,但崔夫人還是明白過?來,愈發無奈。

    這一路走來山房,她想?了許多,其中便有這一項。

    可崔循注定?娶不得公主。

    他不是崔韶,要娶的夫人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崔氏一族。

    崔韶心儀公主,崔翁還能打趣兩句,樂見其成。

    可若是崔循要娶,怕是能引起軒然大波,崔翁也斷然不會允準。

    兩廂沉默良久,崔夫人嘆道:“你?心中既明了這個道理,今后便不應再招惹公主,妨礙她的親事。”

    崔循并不多做解釋,只應道:“好。”

    第027章

    自過年后?, 蕭窈原本稀爛的?風評倒是有所好轉。

    先前王家?那?場風波鬧得沸沸揚揚,各式流言蜚語中,她已然是個粗鄙不堪, 連半點禮數都不懂的?女郎。

    可元日那?場祭祀, 群臣皆在, 她未曾有過半分差錯,完成得落落大方。

    緊接著?的?崔氏壽宴有陽羨長公主坐鎮, 無人?再敢不依不饒給她使絆子, 且崔夫人?和善, 賓主盡歡, 順遂度過。

    也算扳回來些。

    重光帝大為欣慰, 蕭窈的?心情卻逐漸低落, 因過了年節, 長公主與?蕭棠一家?便不會久留建鄴, 各自都該啟程回去?。

    蕭棠亦不舍得,求了她阿父, 決定?等過了上元節再回。

    長公主卻是有些事務要回陽羨處理,已經令仆從們收拾行李,備好車馬

    ,即將離開建鄴。

    蕭窈知?道終有一別?,卻還是不可避免地有些失落, 晨起該臨帖時, 怎么?都提不起精神。

    蕭斐來時,只見?她正對著?書案上的?鎮紙出神。

    “怎么?看起來病懨懨的??”蕭斐打?量著?她, 調侃道, “若是不舍得姑母,不若隨我一同回陽羨吧。”

    待她開口, 蕭窈才回過神:“姑母不是在收拾行李嗎?”

    “這些事情自有知?徽她們去?做,總不必我親自盯著?。”蕭斐笑道,“離開建鄴前,我還有一處地方想去?,你也別?在這里發呆,隨我一同去?看看吧。”

    蕭窈立時起身,跟上她的?腳步:“姑母要去?何處?”

    蕭斐這回沒賣關?子:“棲霞學宮。”

    蕭窈大為意外,接過翠微遞來的?大氅,自己動手系了,好奇道:“姑母為何想起去?此處?也是要去?看松月居士題字的?匾額嗎?”

    她年前曾隨班漪去?過一回,便是為此。

    蕭斐搖頭,徐徐道:“我父昔年在時,費了許多心力令人?重建學宮,寄希望以此挑選可用之才,匡扶社稷……可阻礙繁多,到最后?也不過是個空殼,沒能成事。”

    “再后?來歷經戰火,此處徹底破敗,空置數年。”

    “此番聽聞圣上令崔循、謝昭二人?重整學宮,我便想再去?看看,而今是何模樣。”

    而今天下,士庶之別?猶如云泥。

    寒門出身便是卑賤,大多人?一生識不得多少字、念不得書,懵懂而生,碌碌至死,如微塵草芥。

    縱有人?能自泥濘之中掙脫,生根發芽,滿腹才學也依舊沒有用武之地。

    或是無人?舉薦,或是察舉之時被定?為末等,只能擔任無足輕重的?官職,終其一生也無法觸及士族所在的?云端。

    而士族間彼此推選,察舉各家?子弟。

    哪怕再無能再庸碌的?,依舊能輕而易舉地領到體面官職,十天半月不見?得去?官署一回,更有甚者?,連自己應做什?么?都毫不知?情。

    各家?靠著?聯姻將彼此之間的?利益牢牢綁在一處,一手遮天。

    縱使宣帝在時,所頒布的?政令若是折損他們的?利益,也大都難以推行。

    而宣帝去?后?,再無人?能坐穩這個位置。

    孝惠皇后?唯有蕭斐這么?一個女兒,她與?那?些個兄弟實在算不上親厚,但這些年身處陽羨,看著?他們折損,偶爾也會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當初蕭褚前腳“墜馬而亡”,世家?后?腳迎重光帝入建鄴為帝,蕭斐曾猶豫是否令人?送信到武陵勸阻。

    但最后?還是什?么?都沒做。

    因以她對士族的?了解,若非重光帝,便是西陽王蕭槊。

    此人?性情與?重光帝迥異,沉迷聲色犬馬,曾縱手下兵卒搶劫南下流民,以此斂財,實在不堪。

    重光帝雖無雄才大略,但性情溫厚,于百姓而言自是更好些。

    而今得知?他承宣帝遺志,令人?重建學宮,蕭斐欣慰之余,又不由得唏噓。

    若換了從前,蕭窈興許懵懵懂懂,一無所知?。

    但班漪入宮那?段時日,明面上說是教授禮儀,為免她聽得乏味,也斷斷續續講過許多舊事。

    蕭窈想了片刻,逐漸明白過來長公主為何會在離開建鄴之前,特地走這一趟。

    她輕聲道:“尊祖當年,應是極為不易。”

    蕭斐推開窗向外看去?。

    馬車自市廛中穿行而過,間或有貨郎叫賣聲傳來,熙熙攘攘,十分熱鬧。

    “許多事情非朝夕之功能成,薪火未滅,便總有一線生機。”蕭斐支著?額,似是同她解釋,又似是自語,“我常覺世家?至此地步,內里早就爛了,又豈能長長久久、不腐不朽?”

    蕭窈想了想曾死在她面前的?王閔,又想了想自班漪處聽到的?諸多事跡,點點頭。

    “而今各家?早就不復昔年光景,說是芝蘭玉樹,可出類拔萃的?子弟屈指可數。”蕭斐眼中浮現笑意,“你阿父挑崔循與謝昭來辦此事,看人?的?眼光倒是不錯。”

    蕭窈下意識想問為何,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低頭思索。

    過了會兒,方才開口道:“我與謝昭有過往來,許是因出身的?緣故,他并不執于門第之見。父皇有意借重整太學的?機會,叫寒門子弟也能得入學宮的?機會,謝昭似乎亦有此意。”

    “至于崔循,”蕭窈難得這樣認真地審視此人?,遲疑片刻,方才又道,“他似士族中人?,又不似……”

    譬如在學宮之事上,他與?謝昭的?態度截然不同,是站在士族立場,不欲為寒門子弟開這扇方便之門。

    也總是會挑剔她的?禮儀,古板且嚴苛。

    在另一方面,卻又不那?么?像。

    他不愛聲色犬馬,更不會如王閔那?般放浪形骸;時下士人?大都以清閑為貴,以恪勤不懈為鄙,身上擔著?職責,實權卻在不經意間一步步下放。

    可崔循不是。

    他大半精力都耗在那?些事務上,仿佛總有看不完的?公文。

    明面上只擔著?太常少卿一職,手中實則攥著?諸多權利,從不肯讓渡予人?。

    蕭斐原本只是自己心生感慨,不意蕭窈竟能說出這樣條理清晰的?一番分析,頗為驚訝。及至聽完,含笑頷首:“果然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你從前向來不在這些事情上留心,如今倒真是有長進了。”

    調侃罷,這才認真道:“崔氏這位長公子,是他們之中難得清醒的?人?。”

    “真是可惜了。”蕭斐撫過手爐上描金刻紋,斷言,“以他的?能耐,若非出身崔氏,而是寒門,圣上欲為之事能輕松許多。”

    重光帝選崔循來做此事,便是想通過讓渡權利給他,令崔氏與?其他士族逐漸分割。

    只是顯然,崔循尚未有此意。

    馬車在學宮外停下時,已近晌午。

    這些時日下來,學宮各處已然修繕妥當,閑雜人?等不得入內。但蕭斐的?身份擺出來,自是無人?阻攔。

    原以為此處唯有看守的?仆役,未曾想,謝昭竟也在。

    他得了通傳,出門相迎,依舊是那?副衣袂飄飄的?疏朗俊秀模樣,主動解釋:“學宮各處的?匾額須得令擬題字,琢玉無暇抽身,我清閑無事,便先來一步。”

    蕭斐道:“協律郎寫得一手好字,此事交由你來做,也正相宜。”

    蕭窈看去?,只見?謝昭那?素白的?湖錦衣袖上,依稀沾了幾滴墨跡。想了想,問他:“此處所有匾額,都是你來寫嗎?”

    謝昭道:“有些是琢玉來寫,還有正殿那?塊,該由圣上御筆親題。”

    蕭窈對此并不意外。她就知?道,崔循在此事上不會當甩手掌柜。

    題字看似只是樁瑣碎的?小事,但懸于各處的?匾額卻另有一重分量,他日各家?子弟入學宮,日日見?著?,總難免會提起是這是誰的?手筆。

    如一重無形的?印跡。

    “昔年學宮建成之際,我曾來此處看過,而今故地重游別?有一番滋味,合該慢慢看過。”蕭斐同她道,“窈窈既是好奇題字,去?看看也成,不必陪我空耗光陰。”

    蕭窈聽出姑母是想獨行,便點頭應了下來。

    此處尚未收拾出來單獨的?官廨,謝昭題字,是在將來學子們聽經上課的?書堂。諸多書案放得整整齊齊,有些上邊放著?謝昭已經題好的?字,等待墨跡晾干。

    蕭窈一一看過,最后?在謝昭題字的?書案旁坐了,好奇道:“你的?字是隨松月居士練的??我看著?,似是與?學宮外邊那?匾額上的?字跡有幾分相似。”

    謝昭頷首道:“公主慧眼。”

    硯臺中已不剩多少,他放下筆欲研墨,寬大的?衣袖卻險些蹭到墨跡。

    蕭窈見?硯臺恰在自己手邊,索性道:“我幫你好了。”

    謝昭并未推辭,眉眼一彎:“那?就有勞公主了。”

    蕭窈執著?那?塊烏金墨,又看了眼空蕩蕩的?書堂,隨口道:“你為何不叫人?來伺候筆墨呢?”

    她前回往崔循的?書房去?時,已算隱蔽,還是見?著?兩個伺候筆墨的?書童。謝昭到底是謝家?子弟,按理說,身邊應當不缺伺候的

    ?人?才對。

    謝昭道:“我少時微末,后?又拜在師父門下,這些事情早習慣自己動手,反倒不喜旁人?打?擾。”

    解釋完意識到此話不妥,著?意補了句:“不過今日能得公主相助,是幸事。”

    像是生怕她誤會。

    蕭窈原本并沒聽出來什?么?不對,經他描補后?反倒后?知?后?覺,沒忍住笑了聲。

    崔循來時,見?著?的?便是這副情形。

    蕭窈并未規規矩矩地跽坐,而是拖了個蒲團,隨意倚在書案一側,正親自動手為謝昭磨墨。

    也不知?是聽謝昭說了些什?么?,笑得眉眼彎彎。

    發上的?珠花都隨之微微顫動。

    母親的?警告言猶在耳,崔循看了片刻,欲轉身離開,蕭窈卻恰在這時留意到他的?到來。

    “少卿也來了,”蕭窈偏過頭看向他,笑問,“你要題的?是哪幾塊匾?”

    晌午的?日光透過窗牖灑在她身上,若春花絢爛,叫人?移不開眼。

    第028章

    以蕭窈與謝昭的身份, 共處一室再無旁人,還是這樣親近的姿態,多少有些不妥。

    但崔循心中明了, 這倒不意味蕭窈對謝昭有什么心思, 只是她自小長在武陵, 少約束,這些年散漫慣了。

    在他面前如此?, 在謝昭面前亦如此?, 沒什么分別?。

    兩?人的視線齊齊落在他身上, 此?時若要再走, 便顯得過于刻意。

    崔循頷首, 并未多言, 只沉默著?步入書堂。

    “琢玉來?得正好, 我恰寫完。”

    謝昭擱了筆, 起身讓位,將方?才題好的字放在空書案上, 又向蕭窈笑道?:“棲霞山澗的清溪自學宮穿過,年前叫人移了梅樹沿溪栽種,其中還有十余株難得的綠梅,公主可要同去賞花?”

    崔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蕭窈扶著?書案起身,欣然應道?:“好啊。”

    她前回隨著?班漪來?時, 只在外邊看過門庭, 未曾入內,心中也好奇這所謂的學宮內里是何?模樣。

    有謝昭引路, 倒是方?便不少。

    她埋頭打理衣擺后?, 隨著?謝昭出了門。

    開闊而空空蕩蕩的書堂霎時安靜下來?,依稀能聽見兩?人的笑語聲, 逐漸遠去。

    松風大氣都沒敢出,恨不得當自己?不存在才好。但身上擔著?職責,也只得硬著?頭皮上前,侍奉筆墨。

    才鋪了新紙,正要研墨,卻被崔循一句輕描淡寫的“出去”給?打斷了。

    松風連忙應了聲“是”,屏息退出書堂,臨出門前小心翼翼看了眼公子的神色。

    崔循與平素并沒什么不同。

    并未因方?才之事有半分不悅,也沒遲疑耽擱,就著?硯中余墨提筆題字,依舊沉穩、游刃有余。

    松風悄無聲息地松了口氣。

    這才是他心中長公子應有的模樣,不會被誰牽動心神,也不會為誰破例。

    蕭窈對此?毫無所覺,看過綠梅,又在學宮四下逛了逛。

    謝昭作?陪,一路上為她講解各處屋舍的用?途,耐心細致,周到體貼。

    與他相處得多了,蕭窈不得不承認,謝昭格外招女郎們喜歡,也確實合情合理。

    她隔窗打量所謂的棋室,隨口問:“你的棋下得如何??”

    謝昭道?:“建鄴之中,能贏過我的人不多。”

    他并非那等自吹自擂,信口開河之人,能這么說,便是棋藝絕佳。

    “班大家從前教我時,曾提過,棋下得好的人大都天生聰敏,精于謀劃。”蕭窈指尖搭在窗欞上,想起舊事只覺好笑,“我試著?學了兩?日,果然不能成,一看棋譜便犯困,喝茶都不見得有用?……”

    她心性?不定,耐性?不足,便只隨著?班漪學琴,并不在棋上跟自己?過不去。

    謝昭莞爾:“聰敏與否,并不只以此?衡量。公主若是何?時想學棋,我這些年多少有些心得,或可指點一二。”

    蕭窈隨口應了,又道?:“那能贏過你的人,有誰呢?”

    這種問法稍顯冒犯,但她神色自若,眼眸澄澈,就當真只是好奇而已。

    謝昭也并未因此?不悅,如實道?:“在公主識得的人中,琢玉應是其中之一。我與他對弈回數不多,但認真算起來?,是輸多贏少。”

    蕭窈乍一聽有些意外,想了想,又沒那么驚訝。

    無論她心中如何?詬病崔循,都不得不承認這是個十足的聰明人,仿佛只要他想,任何?事情都能做得很好。

    出身高?門,這些年順風順水。

    實在是老?天都格外厚待他幾分,叫人艷羨。

    她看了眼幽靜的棋室,又看了眼含笑的謝昭,忽而有些感慨。

    謝昭溫聲道?:“公主可是還有什么想問的?不必有什么顧忌。”

    蕭窈猶豫再三,輕聲道?:“我只是在想,你早些年的日子,應當過得十分不易吧。”

    謝昭怔了怔。似是沒料到,她會說出這么一句話。

    那張向來?從容不迫、始終帶著?笑意的臉上頭回出現旁的情緒,雖轉瞬即逝,卻也顯得生動許多。

    蕭窈本就猶豫這話該不該說,只是謝昭看她的目光實在溫柔,帶著?些許誘哄,仿佛說什么都不會有錯,這才如實道?來?。

    而今見他失態,不由得愧疚起來?:“我并非有意要戳你痛楚……”

    “這不是痛楚,公主不必歉疚。”

    “只是在許多人眼中,那段過去實在算不得光彩,便認為我會以此?為恥。要么避而不談,要么有意嘲諷,倒從未有人如公主這般感慨過……”謝昭頓了頓,輕聲笑道?,“倒令我始料未及。”

    蕭窈垂首,看著石階縫隙生出的青苔,想說些什么,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好在值此?關頭,仆役們尋到此處。

    陽羨長公主遣了侍女來尋蕭窈,說是時辰不早,該回宮去了。

    另一人則是奉崔循之命傳話,向謝昭行禮道?:“長公子說,太常寺有些公務須得協律郎料理,您若得空,不若同回官署。”

    謝昭有些意外,他并不認為有什么公務是非自己?不可的,但崔循既遣人來?問,自沒有推辭的道?理。

    他頷首應下,看向蕭窈。

    蕭窈已隨侍女走出幾步,似是意識到還未同他告別?,邊走邊回過頭道?:“多謝你今日陪我閑逛,改日送你回禮。”

    她并不流連,話音剛落,未等他的回答便離去了。

    衣袂消失在月洞門外,轉瞬不見。

    謝昭在原處站了片刻,又輕笑一聲,向那仆役道?:“你家長公子在何?處?領路吧。”-

    陽羨長公主一行離開建鄴時,蕭窈特地起了個大早。

    她依依不舍地從宮中送到宮外,又與長公主同乘馬車,一直送到了城門,終于還是不得不分別?。

    臨別?之際,蕭斐攏著?她的手?,叮囑道?:“窈窈如今年紀漸長,有主見是好事,卻也不必將什么事都攬在自己?身上。須知還有你父皇、有姑母在,萬勿委屈自己?。”

    “若何?時倦了、煩了,只管來?姑母這里。”

    蕭窈聽得眼酸,卻還是笑著?應下,目送一行車馬出了城門。

    再然后?要走的便是蕭棠,在上元節后?。

    依著?舊例,上元節這夜重光帝應登城樓觀燈,與民?同樂。

    蕭窈雖打定主意要同蕭棠夜游秦淮,玩個痛快,但這等慶典不便推脫,還是得陪重光帝同去才好。

    她便叫六安提前備下畫舫,蕭棠先行,自己?待慶典過后?再趕過去匯合。

    上元慶典與元日祭禮不同,并沒那么多規矩,要隨性?許多。

    用?不著?厚重的禮服、發冠,也無需將章程背得爛熟于心,只需走個過場。

    青禾特地翻出那套石榴紅的衣裳:“這衣裳著?實襯公主,班大家也說好,只是前回要往王家去不欲張揚,才挑了那件鵝黃色的。如今是個好日子,又不必有什么顧忌,不如就穿這件。”

    這衣裳是當初內司送來?的,紅裙艷麗如火,其上的金線雀羽繡紋更是奪目,在燈火的映襯下熠熠生輝。

    如天際晚霞織就的霓裳仙衣。

    翠微笑道?:“當日便覺著?好看,不曾想暮色中看,更為驚艷。”

    蕭

    窈見了也喜歡,便換了這套紅裙。

    待到重新梳發髻、上完妝,恰到了往望仙門東樓去的時辰,陪著?重光帝同登城樓。

    御街燃燈萬盞,恍若白晝。

    不少百姓簇擁在城樓下,等待著?帝王的到來?。

    雖知曉相隔甚遠,怕是什么都看不真切,卻還是樂于來?湊這個熱鬧。畢竟他日提起,也是見過“天顏”的人。

    重光帝憑欄而立,垂首看了百姓許久,復又抬頭,目光落在了遠處秦淮河邊,那座近百尺高?的燈樓上。

    除卻仲夏時分的秦淮宴,這河最熱鬧的光景便是如今的上元夜。

    兩?岸燈火相連,流光溢彩,猶如天河。

    蕭窈原本只想走完過場,尋個合適的機會便要開溜,而今見此?壯麗景象,不由得愣了許久。

    重光帝遙指燈樓,同她道?:“這是王氏的手?筆。”

    蕭窈前回在“金闕”已經大開眼界,卻依舊會被王氏的財大氣粗所震撼,只是原本那點新奇與欣喜已蕩然無存,冷笑了聲:“他家可真是富貴。”

    “窈窈。”

    重光帝忽而喚了她一聲,卻又不再多言,沒頭沒尾的。

    蕭窈疑惑:“父皇想說什么?”

    “不急,還是改日再說。”重光帝按著?心口,低低地咳了幾聲,“你不是與阿棠約好夜游秦淮?就不必在此?耗著?了,還是應當玩得盡興些。”

    蕭窈眉眼一彎,臨走前又勸道?:“高?處風寒,阿父也不要久留,還是早些回祈年殿吧。”

    重光帝道?:“阿父心中有數。去吧。”

    在城樓上遠遠看去,只覺秦淮燈火萬千,及至近了才發現,此?處當真是熱鬧極了,比之御街不遑多讓。

    兩?岸燈火如晝,往來?行人絡繹不絕。

    有腦子活絡的攤販專程來?此?擺攤,有賣各色吃食的,也有賣飾物、脂粉等物的,不一而足。

    蕭窈晚間只吃了兩?塊糕點,下了馬車后?穿行其中,被濃郁的香氣勾得饑腸轆轆。

    青禾生怕被人潮擠散,緊緊地攥著?她的衣袖:“小六已經在畫舫上備了吃食,說是班家特地叫人送了櫻桃糕,還有許多您喜歡的……”

    蕭窈點點頭,目光落在樹下一處攤子時,不由得停住腳步。

    那攤主是個上了些年紀的婦人,衣裳破舊,有幾處已經洗得幾近褪色,但收拾得干干凈凈,頭發梳得齊整。

    一旁的木架上,是各式各樣的面具。

    大都是以木料雕刻,算不上貴重,可木匠手?藝不錯,上色后?也算精巧。

    蕭窈挑了個半面狐貍的,扣在臉上比劃了下:“好看嗎?”

    婦人見她衣著?裝扮這樣精致,便知出身不凡,小心翼翼道?:“女郎這樣美貌,自是怎樣都好。”

    “您難道?不該是說,‘這面具襯得女郎更好看’嗎?”蕭窈調侃道?,“如此?一來?,我聽了心中高?興,自然就掏錢買了。”

    婦人一怔,抿唇笑了起來?:“女郎說得有理。”

    蕭窈扯了扯青禾的衣袖:“你也挑個喜歡的,咱們一起。”

    青禾欣然應了。

    待挑選妥當,將要付錢時,兩?人這才想起來?壓根沒帶錢袋。

    蕭窈的面具都系在臉上了,稍一猶豫,取下發上的絹花予她:“拿這個抵好了。”

    這朵絹花,買下架子上所有面具都綽綽有余。

    婦人既驚喜又惶然,再三道?:“多謝貴人賞賜……”

    蕭窈被她謝得手?足無措,訕訕笑了聲,抓了青禾的手?想要離開。哪知一轉身,險些迎面撞上一人,驚得連忙后?退幾步。

    這個是身著?貂裘的郎君,年紀不大,相貌原本也算清秀,只是配上那不懷好意的眼神,便顯得整個人流里流氣。

    他的視線仿佛黏在蕭窈身上,自上看到下,同身側之人輕佻一笑:“我同你賭,面具下這張臉決計不差。”

    蕭窈被他看得極為不適,及至聽了這句話,臉色徹底沉了下來?。

    “你是哪家的女郎?”他勾了勾手?指,調笑道?,“今夜華燈宴,缺個奉酒的娘子,你且摘了面具叫小爺看看,可夠格?”

    蕭窈看向他身后?的侍從,瞇了瞇眼。

    青禾卻已經按捺不住,怒斥道?:“放肆!你又是哪家的浪蕩子,如此?輕薄!”

    他身側那人像是擎等著?這句話,立時恭維道?:“這可是王氏九郎。你這等小門小戶出身,縱然未曾見過九郎,總該知曉王家。”

    “能叫九郎看中,是你的福氣。”

    蕭窈將青禾攔在自己?身后?,想明白眼前之人的身份,冷笑了聲。

    王家九郎,王旸。

    三房的嫡子,確有行事肆無忌憚的底氣。

    但令蕭窈格外在意的,是他的母親,崔氏。

    也就是崔循那位嫁入王氏的姑母。

    蕭窈驚怒之后?,逐漸平靜下來?,不疾不徐道?:“方?才不是問我出身哪家?那我便也告訴你,是崔氏。”

    王旸一怔,隨即像是聽了什么笑話,撫掌道?:“你竟敢在我面前這般信口開河!若是編個謝氏、桓氏也就罷了,偏偏要往崔家扯。我可從來?不曾見過,崔家有你這樣膽大包天的女郎。”

    蕭窈道?:“我不過崔氏旁支女,自然入不得王九郎的眼。”

    “你倒是嘴硬,不見棺材不掉淚。”王旸玩味地打量她,稍一思量,“今日我表兄,也是崔氏長公子,亦在華燈宴上。你隨我同去,他若認得你也便罷了,若不認得,你便留下為我奉酒。”

    青禾被他說得云里霧里,想阻攔,卻又不敢在這種時候暴露公主的真正身份。

    蕭窈并沒慌,反笑道?:“好啊。”

    王氏的華燈宴設在樓船之上,附近被侍衛清得干凈,常人只可遠觀、不可近前。唯有鳳簫與琴聲不可阻攔,隨著?夜風,散入尋常百姓之中。

    王旸方?才說得斬釘截鐵,及至真見著?憑欄而立的崔循,卻沒了方?才那股氣勢,規規矩矩問候:“表兄……”

    崔循看了他一眼,略略頷首:“何?事?”

    “我方?才撞見一謊稱崔氏出身的女郎,便想著?,請表兄看看……”

    在崔循疑惑的目光中,王旸聲音越說越輕,心中也生出些懊惱。

    他那話,原本只是篤定了這女郎信口胡謅,想令她自己?心虛承認,并沒真想叫自己?這位表兄來?斷官司。

    身后?跟著?的女郎卻越過他,慢悠悠地走到他表兄面前,窈窕的身形透著?閑散,絕不是心虛之人會有的姿態。

    王旸愣住,只見那女郎連面具都沒摘,仰頭道?:“阿兄,這位郎君方?才攔了我,說是要我來?華燈宴陪他飲酒。”

    王旸已經說不出話了。

    尤其是被自家表兄用?那仿佛淬了冰的視線看著?時。

    身著?紅裙的女郎偏了偏頭,又笑問:“阿兄以為如何?呢?”

    第029章

    崔循只覺荒唐。

    哪怕是?再怎么荒謬、離奇的夢中, 他也未曾想過?,有朝一日蕭窈會?這樣站在他面前,軟著聲音喚他“阿兄”。

    雖然眼前的女郎臉上戴著半張狐貍面具, 但在她施施然越過?王旸走到他面前, 尚未開口之時?, 崔循就?已經認出她的身份。

    只是?沒料到,她會?說出這么一番話。

    蕭窈問他“阿兄以為如何”, 帶著些催促的意味。

    崔循終于從震驚之中緩過?神, 避開蕭窈的視線, 只看向王旸:“你又?在胡鬧些什么?”

    王旸在家中天不怕地不怕, 卻多?少有些怵自己這位表兄, 尤其是?在意識到崔循仿佛動怒后。

    只是?他依舊難以置信, 磕磕絆絆問:“她當真是?崔氏的女郎?”

    崔氏是?他外祖家, 這些年往來頻繁, 家中那些女郎皆是?認得的,從未見過?有這么一位。縱使是?旁支, 也沒有只帶一個侍女,便獨自出來閑逛的道理啊!

    崔循未答,只冷冷地注視著他。

    身后的侍從小心翼翼地扯了他衣袖一把,王旸心中雖不情不愿,但還是?低頭認錯道:“今日是?我莽撞, 不知?女郎出身崔氏, 冒昧唐突,還望見諒。”

    與方才那副盛氣凌人的架勢相比, 倒像是?換了個人, 眼神不再明目張膽地黏在她身上,話也會?好好說了。

    蕭窈憑欄而立, 見崔循有令他離去

    ?之意,搶先一步開口道:“你那般輕侮于我,而今只輕描淡寫幾句話,便能一筆勾銷了嗎?”

    王旸本就?是?迫于崔循在此,才想著息事寧人,卻不想她一個旁支出身的女郎竟還敢不依不饒,咬牙向崔循道:“表兄,她……”

    “阿兄,”蕭窈打斷了他,勾著崔循衣袖一角,可憐巴巴道,“他方才攔著不許我離開,那些話更是?說得不堪入耳……我如今想起來,難過?得要命。”

    崔循喉結微動。

    他借著樓船燈火,看清蕭窈面具下那雙黑白分明的眼,著實沒看出有什么“難過?”的意思,不如說看戲的意味更濃些。

    她就?是?要看,他會?不會?為此罰王旸。

    崔循從來就?不喜歡這位表弟,甚至對?他那位嫁入王氏的姑母,也談不上有多?少感情。只是?一脈相承,彼此身上流著崔氏的血,便不可能剝離開。

    他與蕭窈對?視片刻,緩緩問:“你想要如何?”

    若由著蕭窈自己,她必得叫人當頭套了王旸麻袋,動手狠狠敲上幾十?棍才算完。

    但她也清楚,崔循絕不會?允準。

    畢竟這是?王家兒郎,論輩分又?是?他表弟,如何能下此重手呢?

    蕭窈便道:“王郎君既是?好飲酒,何不令人搬一壇酒來,請他飲盡。我看了,興許也能壓壓驚。”

    崔循皺眉,王旸卻已經怒極,口不擇言道:“你算什么東西,敢如此戲弄我!”

    蕭窈正欲回罵,崔循已冷聲道:“在我面前,你尚能言行無狀至此地步,可見她也不算冤你。”

    王旸噎了下,雖知?曉崔循已然動怒,卻還是?不甘心地爭辯道:“表兄,你要為個旁支出身的女郎,罰我不成?”

    崔循并不與他多?費口舌,只言簡意賅道:“她出身崔氏。”

    言畢吩咐侍從取酒,吩咐道:“九郎若不肯喝完,明日便去?王家知?會?姑母今夜之事,請她留九郎在府中閉門思過?三月。”

    王旸平日最愛斗雞走狗,三日不出門便幾乎能要了命,當即便慌了。

    蕭窈幸災樂禍,正想看他如何灌酒,卻只聽崔循淡淡道:“隨我來。”

    樓船上賓客繁多?,亦有不少備下以供賓客歇息的空房。

    蕭窈隨著崔循步入一間,四下打量,只見陳設比之她的朝暉殿也不遑多?讓,實在是?富貴驚人。

    崔循沒這個閑情逸致,徑直問:“你為何會?在此處?”

    “與人約了夜游秦淮賞花燈,哪知?會?被你那表弟截到這里?”蕭窈并沒落座,只道,“若是?無旁的事,我便走了,再耽擱下去?要遲……”

    崔循卻又?問道:“若今日我不在此處,你待如何?”

    蕭窈著實不理解他為何有此假想,隨口道:“總有旁的法子?。”

    至于什么法子?,她一時?半會?兒說不上來,只期望崔循知?情識趣些,不要再問下去?。

    崔循一看便知?她信口胡謅,半點不曾將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只急著與人相會?。

    皺眉道:“你出門之時?,為何不多?帶些宮人?”

    若換旁人來問這話,蕭窈興許會?好聲好氣地解釋,她自武陵時便不喜帶許多仆役出門,沒那么金貴,也不自在。

    只是?思及他與王旸的關系,沒忍住冷笑了聲:“原來今日之事,竟是?我出門未曾多?帶侍從的錯,不是?王郎君的錯。”

    崔循沉默一瞬:“我并非此意。”

    蕭窈本就被王旸這個晦氣人壞了心情,連帶著看崔循也愈發不順眼起來,向他身前走了幾步。

    “我倒也想問問,若今日被王旸攔在那里的不是我,當真只是?個小門小戶出身的女郎,會?被他強行帶到這華燈宴上陪酒嗎?”

    她離得太近,崔循退了兩?步,后腰抵了榻上擺著的小幾。

    蕭窈不依不饒道:“若你知?曉王旸的荒唐行徑,會?處置他嗎?”

    接踵而至的問話令崔循的心逐漸沉下去?,他意識到,蕭窈當真生氣了。不是?從前那般有意戲弄他,也不是?方才故意作態,只為挑釁激怒王旸。

    他知?道如何回答能令蕭窈平息怒火,卻無法信口雌黃。

    因他早就?知?曉王旸是?何種人,除卻同自己那位姑母提過?幾句,并未多?做什么。

    若王旸是?崔氏子?弟,他必然會?過?問、約束、懲處,可這是?王家之人,他無法越俎代庖,也不欲為此費工夫。

    如今日這般罰他,已是?因蕭窈而破例。

    有面具遮臉,其實看不清神情,可崔循依舊能從她眼中看出清晰的嘲弄。

    “哦,你不會?。”

    蕭窈氣道:“從前到現在,你挑剔過?我多?少回?你們這些個世家大族,恨不得品評我的一言一行,在背后嘲弄。既然要我循規蹈矩,為何無人約束他?”

    崔循心知?肚明,只是?無法宣之于口。

    “因為他們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爛得無藥可救,卻又?自以為高貴。而你……”由來已久的怒火燒得蕭窈難受,她仰頭看著崔循,幾乎是?一字一句道,“崔循,我常覺你虛假。”

    空蕩蕩的房間中,只有她自己的聲音。

    蕭窈對?崔循的反應感到無趣,想要離開。

    只是?才轉過?身,只覺腕上一緊,從始至終像根木頭似的崔循竟有了動靜,攥著手腕將她留在原處。

    蕭窈詫異,回頭瞥了他一眼。

    哪怕被她方才這樣劈頭蓋臉地罵過?,崔循臉上也并無羞惱之色,就?連攥著她的手也依舊克制,隔著衣袖,并非觸及肌膚。

    不該攔她的。

    崔循知?道,由著蕭窈將難聽的話說盡、發泄完,從今往后便不會?再幾次三番地撩撥,能如他所期望那般互不相擾。

    但身體的反應更為直觀。在他冷靜想明白之前,已經攥了她的手腕,問她:“為何?”

    這些年,所有人評價他時?皆少不了溢美之詞,胸懷坦蕩、光風霽月,偏偏蕭窈如此。

    “何必明知?故問。”蕭窈回身,兩?人之間的距離又?被拉近,“你所思所想,與你所言所行,不是?時?常不同嗎?”

    崔循道:“譬如?”

    “你這樣的人,會?看得上王旸嗎?又?看得上那些敗絮其中的世家嗎?”蕭窈無需他答,自顧自道,“可你還是?同他們站在一處,禮尚往來,藏污納垢。”

    “你又?怎知?我看不上他們?”

    蕭窈下意識道:“你與他們不同……”

    “可我誠然就?是?個虛偽無趣的人。”崔循理智回攏,松開緊攥著的手,徐徐道,“物以類聚,我與他們也并無多?少不同。”

    “你若看明白,遲早也會?厭惡我。”

    “還是?不必在此空耗,臣遣人送公主前去?赴約。”

    崔循的態度實在太過?平靜,如一潭死水,波瀾不驚。

    蕭窈從前常看不明白崔循在想什么,就?連他那點似是?而非的在意,都是?陽羨長?公主為她挑破的。

    漸漸地,倒是?能猜到幾分。

    她心中想早些去?見蕭棠,卻也知?道若是?就?這么離開,今后怕是?就?難了。

    可崔循很重要。

    陽羨長?公主明里暗里都曾提過?,而她自己知?曉的越多?,也就?愈發能意識到這點。

    蕭窈沉默片刻,抬手在他肩上戳了下:“你坐下。”

    崔循幾欲離開,并沒動彈。

    “你身量高我許多?,說話總要仰頭,太累了。”

    蕭窈抱怨了句,直至崔循依言落座,才又?道:“我雖偶爾厭惡你的性情,卻并不蠢,你若當真與那些人沒什么分別?,如今我便不會?站在這里,更不會?多?說一句。”

    她倚著小幾,想了想,忽而笑道:“你可知?初見時?,我想過?什么?”

    崔循微怔。

    蕭窈口中的初見,應是?祈年殿外,兩?人相錯而過?。

    他那時?恪守禮儀,側身避讓,并未抬眼打量這位步履匆匆、迎面而來的女郎。

    蕭窈自顧自道:“我當初急著要同阿父爭辯親事,見著你時?,心思岔了一瞬……那時?想,此人生得這般好,若是?他日我如姑母那般招贅

    ,定要挑個這樣的才行。”

    崔循神色錯愕,定定地看著她。

    “少卿大人,我這般坦誠,你也當禮尚往來才是?……”蕭窈摘了假面,卻依舊像極了一只狡黠的小狐貍,忽而笑問,“你這樣看我,是?想與我親近嗎?”

    崔循自少時?便被教導應“克己復禮”,應沉穩、喜怒不形于色,不應為外物牽動情緒。

    他這些年一直做得很好。

    可如今,他的喜怒哀樂好似全然被蕭窈攥在手中,會?因她言辭間流露的厭惡而低落;轉瞬之間,卻又?會?因她這番剖白而耳熱。

    他喉結微動,澀然道:“胡言亂語。”

    “若非被我說中,你耳根為何紅了?”蕭窈滿臉無辜,抬手想要觸碰。

    崔循只得又?攏了她的手,皺眉道:“你我不應如此。”

    “應當如何,不應如何,誰說了算?”蕭窈眨了眨眼,“你對?那些看不上的人客氣相待、時?常往來,對?我卻避之不及……”

    她傾身近前,看崔循逐漸后仰,以致不得不以手撐在身后,輕笑了聲:“我說你心口不一,說錯了嗎?”

    兩?人之間的距離幾不可見,像是?那日在幽篁居,蕭窈跌在他懷中;又?像是?那場荒唐的夢,蕭窈伏在他身上,細細地喘息。

    崔循只覺腦中那根弦幾欲斷裂,卻還是?險伶伶撐住,吊住了他最后的理智。

    “公主原來是?重容色之人,”及至開口時?,他才驟然察覺自己的聲音已啞得不像話,“你觀謝潮生時?,亦有此念嗎?”

    第030章

    崔循與謝昭算不?得知交, 但這些年來關系和睦,也算好?友。

    換而?言之,崔循從沒什么知交。

    在他為?數不?多的朋友中, 如謝昭這樣能偶爾一聚, 品茶對弈的, 已經算得上親近。

    但這些時日,他回避蕭窈, 也連帶著不?大想見謝昭。

    建鄴世家子弟繁多, 謝昭已是其中佼佼者。

    重光帝向?來看?重他的才能, 有意扶持;而?陽羨長公主與謝家有故交, 看?在她?的份上, 謝氏也不?會苛待蕭窈。

    若無意外, 謝昭會是蕭窈將來的夫婿。

    當?日在棲霞學宮, 他親眼所見, 兩人有說?有笑,同去賞花。

    那?如今又算什么?

    在崔循一貫的認知中, 此舉已稱得上“輕浮”。

    他對著蕭窈說?不?出什么難聽的話,卻也無法順水推舟、裝聾作啞,這才將謝昭拖出來問她?。

    蕭窈并未因此慌張,只怔了下,悶聲笑道:“背后議論旁人, 怕是不?好?。”

    崔循神色寡淡, 欲起身離開。

    蕭窈幽幽嘆了口氣:“少卿又當?不?得贅婿,還不?準我肖想旁人嗎?”

    “公主既明?白, 如今是在做什么?”崔循頓了頓, “你當?真想要效仿陽羨長公主?”

    陽羨長公主是宣帝嫡出公主,母親孝惠皇后出自河東裴氏, 她?的出身不?可謂不?尊貴。

    這些年受詬病,全然?是因她?離經叛道的行事。

    雖說?崔夫人與長公主算是故交,但崔循對這位實在談不?上了解,也并不?在意她?如何。

    只是見蕭窈似有此意,忍不?住皺眉。

    蕭窈道:“那?又如何?我終歸年少,便是輕狂些,也不?足為?奇吧。”

    崔循沒想到自己昔日那?句“年少輕狂”,能被她?這樣輕佻地拆解開,噎了下。

    “我本就是這樣的人。王四娘子惹我不?高興,就潑她?酒;想看?綠梅,就答應謝昭的邀約;你方才為?我解圍,罰了王旸,我心中便歡喜……”

    蕭窈纖細的手指撫過他腕上的血脈,感受著脈搏劇烈的跳動,又看?向?崔循那?張隱忍克制的臉,慢悠悠問:“你呢?你如今在想什么呢?”

    崔循無法宣之于口。

    肌膚相?接之處,有難以言喻的酥麻蔓延開,通身的血仿佛都?熱了些。他只覺嗓子啞得厲害,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了她?嫣紅的唇上。

    如果先前那?場荒唐的夢還能刻意回避,眼下卻不?得不?承認,他被蕭窈勾起了隱秘的、本不?該有的欲|望。

    可只有毫無自制力的人,才會被欲|望所操控。

    崔循向?來鄙夷這等人,也不?會放任自己如此。

    他閉了閉眼,拂開蕭窈的手,冷聲提醒:“臣在想,公主若是再在此耗下去,與你有約的人是否會等得著急。”

    原本旖旎的氣氛蕩然?無存。

    蕭窈為?免過猶不?及,也怕蕭棠等久了擔憂,到底還是站直了身子。

    正欲出門,卻又被崔循叫住。

    崔循點了點方才被她?隨手撂在小?幾上的面具,言簡意賅道:“戴上。”

    王旸雖不?認得她?,可今日華燈宴,總有曾見過她?的人。若是被看?到,怕是不?好?解釋。

    蕭窈反應過來,將那?半張狐貍面具扣在臉上,邊系系帶邊向?崔循道:“那?就勞煩‘阿兄’送我下船了。”

    崔循眼皮一跳。

    在蕭窈再次喚他“阿兄”之時,生硬地打斷了她?:“莫要如此稱呼。”

    “我只是想,做戲應當?做全套才好?。”蕭窈嘀咕了句。

    雖不?明?白他為?何這般介意這個?稱呼,但下船之時,瞥見幾乎是被仆役抬到轎上的王旸,便顧不?得計較這點反常。

    蕭窈幸災樂禍:“他這樣,不?會是出事了吧?”

    崔循瞥了眼,不?言不?語。

    船下等候的青禾見蕭窈終于露面,也顧不?得什么儀態,連忙跑到她?面前,腳下還磕絆了下:“女?郎可還好??”

    “不?是都?說?了嗎?不?必擔憂。”蕭窈扶了她?一把,偏過頭看?向?崔循,“那?我便走啦。”

    崔循垂了眼,吩咐候在一側的松風:“你走一趟,送她?赴約。”

    因蕭窈帶著面具,松風起初并沒意識到這是哪位,是聽了她?的聲音才反應過來的,大為?震驚。

    明?明?前幾日在學宮,自家公子仿佛已經放下。

    怎么轉眼間就又攪在一處?

    但震驚歸震驚,他并不?敢置喙,只得諾諾應下。

    到約定的地點時,畫舫停駐許久,蕭棠已經快坐不?住,將要遣人去問她的消息。

    “阿姐可算是來了,”蕭棠由衷地松了口氣,“可是路上出什么事耽擱了?”

    蕭窈已然?餓的饑腸轆轆,咬了口糕點咽下,才面不改色地扯謊:“沒什么要緊的。路上貪看熱鬧誤了時辰,叫你這般擔憂,是我不?好?。”

    王旸的糾纏,說?了只會令蕭棠擔憂后怕;至于崔循,她?說?不?明?白,也沒必要講這些。

    索性一句帶過。

    蕭棠不?疑有他,笑道:“阿姐無礙就好。”

    畫舫徐徐,水聲潺潺,兩岸燈火如繁星,有婉轉悠揚的蕭聲散在風中。

    蕭窈起起伏伏的情緒逐漸安定,酒飲得多了些,索性裹著大氅仰面躺倒。腦子空空的,什么都?不?想。

    蕭棠也不?再顧忌儀態,學著蕭窈的模樣,在她?身側躺下。片刻后,忽而?嘆了口氣:“阿父說?,此番回去便要為?我定親了。”

    蕭窈一聽,便知道她?八成醉了。

    她?臉皮薄,若還清醒,必定無法這樣自若地提及自己的親事。

    蕭窈側身看?向?她?,笑問:“阿棠有喜歡的郎君嗎?”

    蕭棠愣了好?一會兒,搖搖頭:“他出身寒微,阿父不?會允準。”

    蕭棠已是東陽王的兒女?中極受疼愛的,若非如此,東陽王此番來建鄴,也不?會允她?跟來。

    但這種寬縱僅限于此。

    婚姻大事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蕭窈并沒追問,只無聲嘆了口氣,抬手摸了摸她?的鬢發?。

    “阿姐呢?”蕭棠小?聲問道,“你有心儀之人嗎?”

    蕭窈道:“沒有。”

    蕭窈若有喜歡的人,必定藏不?住。

    因她?實在算不?得是個?矜持的女?郎,會時常找借口去尋他,一來二去,怕是早就人盡皆知。

    她?也不?會藏。

    待事情傳到重光帝耳中,便順理成章要告訴他,自己已經挑好?夫婿,不?用他老人家費心了。

    可并沒有這樣的人。

    而?她?的親事,也應當?拿來換取些切實的利益才是-

    王旸

    好?好?地來赴自家的宴,最后卻這般狼狽地被抬回去,崔循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令松風送蕭窈離開后,便又遣了人去王家,向?他那?位姑母講明?原委。

    但崔循也清楚,這事并沒那?么容易翻篇。

    第二日,最先遭殃的是崔夫人。

    她?昨夜觀燈受寒,晨起只覺身體不?適,及至見了抹淚的小?姑子,聽她?哭了幾句,就更覺頭昏腦漲。

    “云舒,你且先別著急著哭,將事情說?明?白才好?。琢玉若當?真有什么不?是,待他回來,我自當?訓斥他。”

    她?含了片薄荷,勉強打起精神,從崔云舒的哭訴中理出些頭緒后,面露驚訝:“當?真如此?”

    “千真萬確!”崔云舒拈著手帕,按了按眼角,“阿旸縱有錯處,到底是我的兒子,也是他的表弟,琢玉怎能為?著個?不?知哪來的野丫頭這般罰他!”

    “阿旸昨夜吐了一宿,醫師看?過,說?是膽汁都?要吐出來了。”

    “只怕命都?去了半條,若是留下什么病根,今后要我怎么辦……”

    崔夫人撫著心口,吩咐道:“去請公子回來。”

    她?實在受不?住這架勢,只安撫,未曾與崔云舒爭辯,心中卻覺著古怪。

    她?知道崔循心中未必喜歡這個?表弟,但他無論何時總能將事情做得周全,面子上的事情從不?出錯,以免落人口舌。

    這樣吃力不?討好?的舉動,實在不?像他會做的。

    仆役未曾去多久,便折返回話:“長公子已經回來了。”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崔云舒又開始落淚,崔夫人扶了扶額,問他:“阿旸被灌酒,是你令人做的?”

    崔循頷首:“是。”

    崔夫人噎了下,疑惑道:“究竟為?何?”

    “我昨夜應當?已經遣人到王家,將事情原委同姑母說?清楚了。”

    “王旸行事無狀,口出惡語,我既為?兄長,理應約束。”崔循波瀾不?驚道,“何況喝酒一事,也是他自己選的。”

    “琢玉,你豈可聽信一面之詞,寧肯信一個?外人,也不?信你表弟。”崔云舒哭訴,“分明?是那?賤婢蓄意勾引阿旸在前,又信口雌黃污蔑……”

    一直以來,崔循待她?都?算敬重。

    若遇著什么事,夫家那?邊不?便料理的,她?只需回崔氏抹抹眼淚,崔循都?會辦得妥當?周全。

    可這回,她?對上的只有冰冷的目光。

    崔循淡淡道:“姑母以為?,我是個?分不?清是非的蠢人?”

    崔云舒頭回在他這里碰釘子,愣了愣,求助似的看?向?崔夫人。

    崔夫人喘了口氣,只得打圓場:“琢玉……”

    “母親身體不?適,應當?歇息,姑母還是改日再來探望為?好?。”崔循吩咐,“送客。”

    眾人齊齊愣了一瞬。

    南雁就沒見過這架勢,一時間沒敢動。

    還是崔夫人身邊老資歷的傅母最先反應過來,上前扶了崔云舒,賠笑道:“正是如此。夫人昨夜受了風寒,如今須得靜靜休息才好?,您想必也哭累了,也先回去歇歇吧……”

    崔云舒走到一半,終于反應過來,漲紅了臉。

    甩開傅母的手,怒氣沖沖地出了門。

    崔夫人無奈:“怕是要去找你阿翁告狀了。”

    崔循只道:“不?該令此事擾了母親清凈,是我的疏忽。”

    “你,”崔夫人一看?他的反應,就知道八成也問不?出什么,便嘆道,“阿旸平素行事是混賬,但他身上到底也流著崔家的血,如此折騰他,還是過了些。”

    崔循道:“祖父若要訓斥,我領受就是。”

    “你姑母先前總念叨著,阿旸只是年紀輕,心性不?定,待他日成親便漸漸改了……”崔夫人頭昏腦脹,隨口道,“可方才,又為?親事同我訴苦許久。”

    崔循聽出端倪,問道:“我怎不?知,王家要為?九郎定親。”

    崔夫人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怔了下,面露遲疑。

    崔循并未催促,只靜靜地看?著她?。

    “我亦是方才得知,”崔夫人揉搓著指間那?片薄荷,嘆了口氣,“罷了,你遲早總會知曉。”

    “王家有意為?九郎聘公主為?妻。”

    若蕭窈未曾與王氏有過結,這倒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可年前才鬧得沸沸揚揚,這親事怎么看?都?透著股怪異。

    崔夫人覷著他的反應,隨即道:“你姑母倒是并不?情愿……”

    崔循面色沉靜如水:“他原也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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