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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1章

    蕭窈是在送走蕭棠后, 知曉此事的。

    重光帝專程傳到她祈年殿來時,蕭窈想到上元夜里他欲言又止,就猜到八成是有?什么不同尋常的事情。

    饒是如此, 在聽到王氏有?意令自家九郎娶她時, 還是嗆了口茶水。

    她接過侍從?遞來的帕子, 擦了擦唇角,匪夷所思道:“他家是有?什么毛病嗎?”

    想了想王旸的德行, 揣度道:“又或是純粹為了惡心我?”

    蕭窈斷然不可?能嫁入王家, 且不提王旸此人品行如何, 有?年前那件事在, 她心中便始終扎了根刺。

    拔不掉, 也難以釋懷。

    重光帝猜到她的反應會是如此, 并不意外, 只?搖頭道:“窈窈放心, 阿父不會應允。只?是此事既與你有?關,總歸還是應當令你知曉。”

    蕭窈捧了杯新茶, 依舊困惑:“王家是怎么想的?”

    “王相?親自開口,同朕提及此事,說是先前因女郎間的誤會生出事端,實非他本意。若能結親,恰好能化干戈為玉帛, 平了坊間爭議。他亦開了些條件……”重光帝頓了頓, 如實道,“確實頗為動人。”

    王公縱橫宦海多年, 深諳利益交換。

    若換了旁的皇帝, 興許當場就應了。畢竟此舉既能拉攏王氏,又能從?中獲利, 不過是舍個女兒出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重光帝自問,若他如宣帝那般兒女繁多,應當也會為此猶豫。

    可?他只?蕭窈這么一個女兒了。

    發妻去后,他未曾照顧好長女蕭容,已常覺虧欠,又豈會再讓蕭窈受委屈?

    重光帝嘆道:“只?是這樁親事并沒那么好回絕。若處理得不妥,只?怕旁的人家畏于王家遷怒,你今后再要議親便難了。”

    蕭窈想明白這個道理,由?衷道:“果然還是為了惡心我。”

    重光帝端詳著她的神色:“窈窈,謝昭如何?”

    一個個的,都在問她如何看待謝昭。

    蕭窈敷衍了崔循,并沒敷衍重光帝,思忖片刻后答:“我挑不出謝昭有?什么不好,只?是看不明白他。”

    謝昭品行脾性?都很好,在他面前,仿佛說什么、做什么都會被包容。

    蕭窈想不到他生氣的模樣,更不知他喜歡什么、厭惡什么。

    她現下甚至已經能將崔循的性?情摸得差不多,提及謝昭,卻毫無頭緒。

    重光帝笑道:“終歸還是相?處得少。”

    蕭窈欲言又止。

    她總覺著并不是因為這個緣故,但?一時間,卻又不知如何反駁。

    “你近來可?還在練琴?”

    蕭窈點點頭:“內司的樂工每日會來朝暉殿,教上一個時辰。”

    重光帝道:“內司的樂工水平終歸有?限,你先前既與班氏投緣,不若還是令她入宮。”

    蕭窈欣然應下:“那自然好。”

    內侍送來剛熬好的湯藥,酸苦的氣息在殿中蔓延。

    蕭窈知道重光帝喝了藥便該歇息,她也該起身告退,只?是猶豫片刻后,還是輕聲問道:“阿父希望我嫁入謝氏嗎?”

    見她主?動提起,重光帝也沒回避:“朕反復斟酌過,謝昭最為合適。”

    蕭窈又問:“那崔循呢?”

    重光帝未曾聊到蕭窈會突然提及崔循,驚奇地看了她一眼,沉吟道:“崔琢玉也很好,只?是崔翁無意。”

    元日祭禮上,蕭窈曾見過這位崔翁一面,有?些印象。

    那是位頭發花白,精神矍鑠的老爺子。

    他并不似崔循那般總冷淡著一張臉,反倒慈眉善目的

    ,是個看起來和藹可?親的長輩。

    蕭窈道:“我以為,崔氏的事如今是崔循說了算。”

    “這話倒沒錯,”重光帝微微頷首,“只?是婚姻大?事,向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崔翁又看重長孫,自不會全?然不問。”

    蕭窈便不再多言,行禮后,離了祈年殿。

    她這些時日常與蕭棠在一處玩,晏游則在處理桓氏那邊的麻煩,先前約好的鑄劍之?事一拖再拖。

    而今閑下來,蕭窈想去晏游的住處看看,卻不曾想竟收了崔氏的請帖。

    請帖的落款是崔夫人。

    可?卻并不是誰生辰,又或是有?什么大?事,只?說是請她賞花喝茶。

    蕭窈雖覺此事透著些奇怪,但?她對崔夫人的印象很好,不疑有?他,還是裝扮妥當前去赴約。

    她前回曾隨陽羨長公主?來此祝壽,熟悉此處路徑。

    跟在引路的仆役身后走了會兒,愈發覺得不對勁,疑惑道:“這不是去夫人院中的路徑吧?”

    小?廝恭敬道:“主人請您到別院一敘。”

    若換了從?前,蕭窈并不會察覺到哪里不對,只?會想,崔夫人許是想邀她看看別院的花。

    可?來建鄴這些時日的經歷,不知不覺中將她遲鈍的神經磨得敏銳。

    蕭窈甚至無需刻意思忖,已然問道:“你所說的‘主?人’,是誰?”

    小?廝只?道:“公主?一見便知。”

    來都來了,總沒有?現在轉身就走的道理。

    蕭窈隨他繞到別院,在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邊,見到了曾有?過一面之?緣的崔翁。

    這時節湖邊垂柳尚未生出嫩芽,枝干遒勁,柳枝光禿禿的,透著幾分蕭落。旁人大?都會移栽些應時的梅花,以作妝點,此處卻全?然不見。

    崔翁就這么坐在蕭疏樹下,看著湖中浮餌,怡然自得地釣著魚。

    蕭窈怕驚了他的魚,聲音放輕了些:“崔翁尋我來,是為了什么事?”

    崔翁朗聲笑道:“公主?不必拘謹,請坐。”

    蕭窈看了眼空著的兩張胡床,稍一猶豫,在距他遠些的那張坐了。

    “公主?會釣魚嗎?”

    蕭窈“啊”了下,雖不明白他為何問這個,還是如實道:“不會。”

    她這樣坐不住的性?子,是難安安靜靜坐半晌,只?為守著個魚竿等不知道什么時候能上來的魚的。

    倒是會在溪邊叉魚。

    只?是想了想,并沒好意思在他老人家面前提。

    “琢玉倒是擅長。他自少時起隨我垂釣,每每總能釣上許多,從?不落空。”崔翁話鋒一轉,悠悠道,“他從?來如此,心無旁騖,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極佳。”

    蕭窈眼皮跳了下,不知這話怎么接,只?不尷不尬地笑著。

    “我此番請公主?來,是想著,你既用崔氏女的名頭,我這個當家翁的總不能不聞不問。”

    蕭窈聽他提及崔循已隱約覺出不妙,如今更是手足無措,結結巴巴道:“是我冒昧……”

    崔翁打?斷了她:“不是公主?的錯,是琢玉的錯。”

    蕭窈愣了愣。

    她便是無理取鬧,也說不出這樣的話。

    最初是崔循借著“崔氏女”的名頭,將她從?王閔之?死的風波中撈出來,免去許多是非;再后來是上元那夜,她又借著這個名頭戲弄王旸,借崔循之?手出了口惡氣。

    怎么看都是她占了便宜。

    可?崔翁非但?半點沒責怪她,反倒說起崔循的不是。

    說話間仆役通傳,說是長公子來了。

    崔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笑,又似嘆息。

    蕭窈實在應付不來這種老狐貍,避開他的視線,只?看向崔循。

    可?崔循的目光半點沒在她身上停留,向崔翁行禮道:“祖父若有?什么吩咐,還是知會我吧。”

    崔翁徐徐道:“前幾日,你姑母來此哭了半晌,好不容易咬鉤的魚都被她哭沒了。我聽得心煩,卻也不能不親自過問……”

    崔循認錯:“是我未能寬慰姑母,累祖父費心。”

    “她本就是個糊涂的,自尋煩惱誰也攔不得,倒怪不著你。”崔翁道,“只?是公主?受了委屈,該叫王旸賠禮道歉也好,罰他也罷,不該含糊揭過。”

    崔循靜靜聽著,在崔翁的注視之?下,終于開口道:“是。”

    蕭窈從?見到崔翁開始,懵懵懂懂至今,終于大?致明白過來。

    崔翁未必在意那個嫁入王家的女兒,也不見得在意王旸這個外孫,真正令他介懷的,是崔循的行事。

    崔循不該用“崔氏女”的名頭為她遮掩。

    更不該偏袒她這個外人。

    蕭窈臉上的不尷不尬的笑意漸漸褪去。

    她早就知道,也曾坦然地親口提過,崔氏看不上自己。真到此時才發覺,多少還是會不適。

    崔翁的態度稱得上和藹,并不似王家那般將蔑視擺在臉上。可?專程將她請來,令她聽這番話,就是一種無言的態度。

    蕭窈咬著唇,看向面前開闊的湖水,緩緩舒了口氣。

    她再沒初時的拘謹,自顧自起身道:“忽而想起,還有?旁的事情要做,就不在此叨擾了。”

    這樣告辭的態度堪稱生硬。

    崔翁不以為忤,起身相?送:“今日實是老朽冒昧,還望公主?見諒。”

    蕭窈頷首:“您請留步。”

    從?別院走到崔氏門外,這漫長的一段路,足夠令她拂去那些煩躁的情緒,更為冷靜地審視今日之?事。

    她從?前常不理解,崔循是如何養成如今的性?情?

    拜崔翁所賜,而今終于明白了。

    她出宮時乘坐的馬車旁,停著另一架馬車,只?一眼,蕭窈就認出這是崔循常乘坐的。

    他今日著朱衣官服,不知是自宮中回來,而是將去官署。

    蕭窈回頭,看到了不遠不近跟隨在自己身后的崔循。

    她平靜問道:“少卿是要入宮?”

    崔循微怔,垂眼掩去驚訝:“是。”

    蕭窈道:“我的車壞了。既如此,少卿捎我一程如何?”

    青禾與六安面面相?覷,沒敢多言。

    崔循沉默片刻,低聲道:“好。”

    這一路走來緊緊攥著的手終于松開,他原以為經此一事,以蕭窈的脾性?,再不會同他多說一句。

    以致于上了車,看著近在咫尺的蕭窈,仍覺不真。

    “我有?些生氣。”蕭窈道。

    崔循又是一愣。心口似是堵了什么,卻又因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而不知該如何緩解。

    他無法指責祖父的不是,只?道:“是我之?過。”

    “我想了一路,還是氣,所以……”蕭窈頓了頓,傾身近前,“要做些壞事。”

    她纖細的手指緊緊地攥著他的衣襟,將他拉近了些。

    溫熱的唇覆上時,崔循喉結滾動,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并不是那場春|夢中極近纏|綿的親吻,綿軟的觸感?后,下唇傳來刺痛。

    直至此時他才知曉,蕭窈應是有?顆尖尖的虎牙。

    有?血滴涌出,蕭窈用舌尖嘗了嘗,微咸的血腥氣在唇齒間蔓延開,令她有?些嫌棄。

    她并非懵懂無知,在話本中看過這等事的描述,而今并未體會到其上描述的魂魄為之?震顫的滋味。

    但?她滿意崔循這張臉,也滿意他為此破碎的平靜。

    崔循的手虛扶在她腰間,未曾壓近,也未曾推開。

    呼吸交纏,她笑得猶如志怪故事中勾魂攝魄的狐貍精,能輕而易舉撩撥起欲|念。身體上的,與心底最幽微的。

    她問:“你這些年,當真未曾有?過半分怨尤嗎?”

    第032章

    崔循從未如此狼狽過。

    蕭窈這句話問?得輕描淡寫, 可?比之肌膚相親所帶來的?震顫,不遑多讓。

    怨尤?

    崔循想,他應當未曾有過這樣的?想法。

    他生?在崔氏, 單這一點, 就已經遠遠勝過這世?上大多數人。

    崔氏為他提供了足夠的?資源, 令人艷羨的?家世?、用不盡的?銀錢和諸多人脈;而崔翁身為他的?長輩,早些?年將他帶在身邊, 悉心教導, 傾囊相授。

    因此, 他也合該擔起這個身份所帶來的?職責。

    與那些?酒囊飯袋禮尚往來, 維系著和睦的?關系, 以便交換利益;為

    族中親眷, 包括已經嫁人的?姑母, 收拾些?爛攤子。

    于崔循而言, 這些?事務其實算不上負擔。

    他并無什?么喜好,不做這些?, 仿佛也沒有什?么旁的?事情想做。

    蕭窈曾數次提過他是個無趣的?人,并沒說錯。

    他自少時?便無閑情逸致。

    謝昭雅好琴棋、書畫,王旸之流則沉溺酒色、斗雞走?狗,但無論哪一種,于他而言都沒有什?么樂趣。

    所以也就談不上什?么怨尤。

    但看著近在咫尺的?蕭窈, 感受著下唇傳來的?些?微痛楚, 崔循又想,興許也是有的?。

    年前, 崔翁曾特意將他召來別院談及婚事。

    那時?提及蕭窈, 是一派溫和的?長輩氣度。因崔韶尋了幾冊孤本送來討好,看出崔韶心中喜歡, 便有意成全,為其聘公?主為妻。

    可?在覺察到他行事有異后,卻這般大費周折,既給蕭窈難堪,也為規訓他。

    他向來對?祖父言聽計從,可?這回,那句“是”答得并沒那么順遂。

    虛攏在蕭窈腰肢上的?手收緊了些?,崔循側過臉,避開她簪星曳月般的?眼眸,低聲道:“今日事,是我之過錯,他日自當賠禮。公?主縱是心有積怨,也不該如此輕慢自身。”

    尋常男女至此地?步,已該談婚論嫁。

    可?蕭窈顯然并不愛他。

    崔循查過,她曾在陽羨長公?主處住過許久,興許受其影響,并不在意什?么名節、男女大防。

    喜歡他的?容色,又記恨他帶來的?麻煩,所以才會這般。

    親不似親,咬不似咬。

    肌膚之親所帶來的?快|感,并不足以抵過所有,他稍稍用力,拉開兩人間的?距離。

    蕭窈沒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索然無味,在車廂另一側隨意坐了,取帕子慢慢擦拭花了的?唇脂。

    瞥了眼崔循唇角的?傷,又有些?想笑。

    她很好奇,若當真有人問?起這傷因何而來,他要如何解釋。

    崔循端坐著,神?色淡漠,猶如一尊無悲無喜的?玉雕佛像,只是唇上的?艷色顯得格外不合時?宜。

    蕭窈看出他心緒不佳,沒再出言刺激,只是多看了幾眼。

    在馬車停下之際,她自顧自起身,隨手將那帕子留下,輕飄飄提醒:“你這里,沾了我的?唇脂。”

    崔循喉結微動,欲言又止。

    蕭窈已拎著衣擺,輕快地?下了馬車-

    被崔翁擺了一道后,蕭窈興致不佳,原想著過兩日再出宮尋晏游,卻被告知他已離開。

    重光帝令人傳話給她,“晏游須得回荊州,將事務交付妥當,再來建鄴。”

    蕭窈乍聽有些?擔憂,想明白其中關節后,又松了口氣。

    若是沒有把握說服桓嶼放人,重光帝應當不會放心令他回去。這么看來,反倒是件好事。

    等交付清楚,晏游就再無約束。

    屆時?總會搬來建鄴,并不急在一時?半刻。

    令蕭窈較為惋惜的?是,班漪雖有意再來宮中教她琴,卻因事務繁忙而脫不開身。

    “家母臥病在床,小妹婚期將近,許多庶務須得我來照拂。”班漪難得半日空閑,遞了牌子入宮,親自同她解釋,“若非如此,我是極樂意教授公?主的?。”

    “自然正事要緊。”蕭窈問?過班老夫人的?病情,又頗有自知之明道,“我那點三腳貓的?琴藝,便是內司的?樂工來教,也綽綽有余了。”

    班漪被她這話給逗笑了:“終歸還是有所不同。”

    沉吟片刻,又道:“我聽謝潮生?提及,過些?時?日師父將來建鄴。公?主若是有意學琴,不若屆時?拜會他老人家,看看是否有師徒之緣。”

    蕭窈怔了怔,咬著的?糕點掉了塊酥皮,才回過神?:“夫人所說的?,是‘松月居士’嗎?”

    班漪頷首:“自然。”

    蕭窈從未見?過這位隱士,卻早就聽過不知多少回。

    早前興許還會有所懷疑,他是否會是那種沽名釣譽、有名無實的?人,但在見?過班漪、謝昭后,已然疑慮盡消。

    能?教出這樣弟子的?人,絕不會是泛泛之輩。

    她對?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隱士極為好奇,聽得眼都亮了,卻又有些?遲疑:“他老人家,能?看得上我這種頑劣的弟子嗎?”

    “無需妄自菲薄,”班漪認真道,“公?主很好。”

    蕭窈卻又忽而想起一事,疑惑道:“我記得父皇下令修整學宮之時?,曾有意請居士擔任太學祭酒,坐鎮學宮。謝昭代為傳達,但居士那時?并沒應下,只肯為學宮題了匾額。”

    “如今是改了主意嗎?”

    班漪微微一笑:“學宮肯為寒門子弟留一條門路,師父樂見?其成,愿為其添磚加瓦。”

    蕭窈大為驚訝。

    她曾在祈年殿內殿聽重光帝向崔循、謝昭提及這一想法,那時?覺察出兩人態度不同,也知道自那以后,朝中爭議頗多。

    為反對?此事而遞到重光帝這里奏疏摞在一起,怕是比她的?身量都要高些?。

    蕭窈原以為此事還有得拖,怎么也沒想到,竟忽而就成了。

    如今她已經很清楚這意味著什?么,驚訝之后便是欣喜:“真是再好不過。”

    “我初聞圣上此舉時?,還曾唏噓,只怕步履維艱,不意當真能?成。師父必定萬分欣慰。”班漪亦十分感慨,“聽謝潮生?的?意思,仿佛是崔少卿松口,幫了他一把……”

    蕭窈托腮想了會兒?,心中隱約浮現個揣測,轉念卻又覺自己怕是自作多情。

    如果這是崔循所說的?“賠禮”,未免有些?太大方了。

    她并不認為自己有這樣重的?分量。

    只是一時?半會兒?見?不到崔循,縱使是見?了,他心中究竟如何想,恐怕也問?不出來只字片語。

    蕭窈想了想,便作罷了。

    她從班漪這里得知松月居士將至的?消息后,便開始勤勤懇懇練琴,免得將來真去見?他老人家時?,彈得不堪入耳。

    轉眼冬去春來,二月垂柳抽芽,添了新綠。

    松月居士堯莊至建鄴,士庶為之嘩然。

    重光帝效仿昔年宣帝,禮賢下士,親下御階相迎,請其入祈年殿長談。

    士族各家皆遞了請帖,他卻沒應任何一姓的?邀約,見?過重光帝后,便入棲霞學宮編纂修書,并不見?客。

    學宮未開,而今與他往來的?唯有崔、謝二人。

    班漪自家事務繁忙,無暇脫身,便親寫了問?候的?拜帖著人送去,又將蕭窈之事托付給謝昭。

    重光帝自是樂見?其成。

    畢竟以松月居士的?名望,若能?拜在他門下,縱使只掛名,于世?人已是求之不得事情。

    為此,重光帝還專程令人灑掃棲霞山上荒廢許久的?行宮,以備蕭窈居住,以免將來學琴時?來回奔波。

    蕭窈隨著謝昭踏入學宮,聽他提及此事后面露窘色,哭笑不得道:“若居士壓根沒看上,并不打算收我為徒,豈不是……”

    謝昭放慢腳步待她跟上,溫聲道:“公?主不必多慮。”

    蕭窈看了眼謝昭懷中抱的?那張觀山海,好奇道:“傳聞居士學生?眾多,遍布天南海北,那他收徒是看重什?么呢?”

    “眼緣。”

    若非謝昭一臉認真,蕭窈已經要覺著他同自己開玩笑了,怔了怔,又追問?道:“那你當年是如何得了居士的?眼緣呢?”

    謝昭道:“公?主不妨猜一猜。”

    蕭窈想了想謝昭少時?的?處境:“是如傳聞中那般嗎?你那時?貧寒,日子過得很不容易,卻依舊節衣縮食念書,因此打動了居士……”

    謝昭輕聲笑道:“并非如此。”

    蕭窈毫無頭緒,只得道:“你總該給我些?提示。”

    “等將來若有合適的?機會,再講與公?主聽。”謝昭說著,停住腳步。

    兩人身處一片桃林,只是這時?節桃花尚未綻開,干瘦的?枝干上點綴著細微的?花苞,依舊透著幾分冬日的?蕭條。

    蕭窈透過稀疏的?枝葉,見?到了涼亭中對?弈的?人。

    一側坐著位須發皆白的?老人,布衣木簪,神?色閑適,一派仙風道骨氣質;另一側,則是有段時?日未曾見?過的?崔循。

    他今日未著官服,身上穿的?是件雨過天青色的?寬袍,整個人看起來如溫潤的?碧玉,賞

    心悅目。

    修長的?手指拈著粒墨玉棋子,凝神?看著棋局。

    因心無旁騖,神?色中透著冷淡,如山巔皚皚白雪。

    蕭窈并未出聲打擾,隨著謝昭在旁等候。

    還是老人注意到她與謝昭的?到來,開口道:“這局棋,還是暫且封存吧。”

    崔循回神?,目光從他二人身上掃過,并未多做停留,覆子道:“是我輸了。”

    言畢起身:“居士既有別事,我便不叨擾了。”

    堯莊捋過長須,笑道:“那就改日再敘。”

    崔循應下,頷首問?候謝昭與她后,干凈利落地?離去。

    二月的?天氣,乍暖還寒,依舊透著些?許涼意。

    蕭窈捏了捏袖口,忽而覺著,自己出門時?還是應當聽翠微勸,穿的?厚些?才是。

    第033章

    蕭窈很少會有緊張的時候。

    哪怕是?早前出席世家筵席, 被那么多雙眼看著、審視著,她?也始終鎮定自若,我行?我素。

    因她?未曾想過得到對方的認可, 更沒想過討好, 自然不?會在意。

    而?今對著這位須發皆白、仙風道骨的居士, 蕭窈難得有些拘謹。

    堯莊并非出身王、謝這樣的煊赫世家,而?是?早已敗落的末流門第, 雖非庶人?, 實則也未曾好到哪里。

    可他博聞廣識, 通曉經?史子集。

    早年與人?清談, 多有驚人?語, 聲名漸起;而?今門下弟子遍布南北, 時人?皆言其有圣人?遺風。

    帝王折節, 世家亦以禮待之, 未敢輕慢。

    蕭窈將局勢看得越清楚,也就?愈發能理解這其中的艱難, 心生欽佩。

    她?這些時日一直勤勤懇懇練琴,有生以來少有這般勤奮的時候,來學宮時還?特地帶了?常用的琴。

    可堯莊并未有考較之意,請她?與謝昭落座,不?疾不?徐道:“公主為何學琴?”

    蕭窈猶豫了?一瞬。想著興許應當答得高雅些, 講些“高山流水”、“心向往之”之類的說辭。

    但從謝昭手中接過一盞熱茶后?, 還?是?如實道:“居士興許不?知,我自小不?學無術, 琴棋書?畫樣樣不?通。來了?建鄴后?, 父皇為我延請班大家指點禮數,她?見我在音律上還?算有幾分天賦, 便教我學琴。”

    謝昭在側旁聽,笑而?不?語。

    堯莊問:“那公主自己?可喜歡?”

    蕭窈認真地點了?點頭:“我時常少耐性,喜動不?喜靜,這是?為數不?多令我坐得住的事情?。”

    “汀音信上言及公主乃至純至性之人?,誠不?欺我。”堯莊拈須又問,“公主此刻心中所想,是?何事?”

    蕭窈稍顯窘迫,硬著頭皮答:“您提及班大家,我便想,若您肯收我為徒,我與班大家的輩分該如何算呢……”

    堯莊微愣,隨后?朗聲笑了?起來。

    蕭窈滿是?茫然地看了?看笑得胡須發顫的老爺子,又看了?看一旁的謝昭,只見他微笑著沖自己?眨了?眨眼。

    于是?就?這么著,松月居士未曾聽她?的琴,也未曾考問樂理,只問了?三句,便決定破例收下她?這個徒弟。

    未曾鄭重?其事地舉辦什么拜師禮,只依著慣例,要了?她?敬的一盞茶。

    蕭窈輩分水漲船高,再見著班漪,就?應當稱一聲“師姐”了?。

    時下最重?家世,而?后?便是?名聲。

    士族間互相提攜的事跡屢見不?鮮,今日你夸我家子弟一句,明日我夸你家子弟一句,或容止、或文才?,皆是?助力。

    縱使才?華橫溢,也須得有名望者推崇,才?有洛陽紙貴一說。

    這些年,想將自家子弟送到松月居士那里,借此積攢名望的不?計其數,但大都?沒能成。

    漸漸地也就?歇了?心思。

    是?以堯莊破例收公主為徒的消息傳開后?,眾皆嘩然。

    王瀅險些咬碎了?一口銀牙,同自家祖母恨恨道:“她?那樣粗鄙的人?,如何配得上當松月居士的弟子!”

    “你既知她?粗鄙,又為何挑唆著九郎求娶她??”王老夫人?捻著佛珠,眼皮都?沒抬。

    王瀅臉色一僵,聲音放軟了?些,熟稔地攥著她?的衣袖撒嬌:“祖母,此事明明是?九兄自己?提出來,阿翁也同意了?的。”

    “你阿翁想的是?息事寧人?。你想的是?將人?娶回家中,就?能由著性子磋磨,覷著九郎貪慕美色,有意教唆。”王老夫人?不?輕不?重?地在她?眉心戳了?下,“真當祖母糊涂了?不?成?九郎房中新添的婢女,不?是?你送去的?”

    王瀅抿著唇,一時無言。

    “我知你自小嬌縱慣了?,咽不?下先前那口氣,卻?也不?得不?同你說明白,”老夫人?皺了?皺眉,直截了?當道,“今后?別再總想著與她?過不?去。”

    年前那會兒,還?能仗著蕭窈初來乍到,起了?爭執后?將所有錯處都?推到她?身上,自有許多人?應和。

    可從今往后?,便沒那么容易了?。

    王瀅依偎在她?身側,眼睫微微顫動,眼圈立時就?紅了?:“可謝昭……”

    “謝昭若對你有意,以兩家關系,又豈會拖到今日?你怎得如此糊涂!”

    到底是?自小養在自己?膝下的孫女,老夫人?斥責過,見她?這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又有些心軟:“各家那么多兒郎,由著你挑,嫁過去也絕不?會令你受半分委屈,何必非他不?可。”

    “縱然不?是?我,也不?該是?她?。可她如今人都搬到棲霞行?宮,又隨著居士學琴,豈非是?與謝昭日日相見?”王瀅揪著手中的帕子,怎么想都?不?甘心,“居士近年明明很少收徒,怎會破例……”

    老夫人道:“自是投桃報李。”

    王瀅不?明所以抬頭,卻?發覺祖母神情?凝重?,與其說是回答她的問題,倒更像是?自言自語。

    她小心翼翼道:“祖母此話何意?”

    老夫人?緩緩道:“圣上為那些出身卑賤的庶人?大開方便之門,遂了?松月的意,他自然也愿意給圣上這個臉面,收公主為弟子。”

    王瀅依舊不?解。

    老夫人?便不?再多言,叫人?陪她?去挑選布料,裁制春衫。

    伺候多年的老媼見她?扶額,叫人?換了?房中燃的香料,徐徐勸道:“四娘子終究年紀小,少不?經?事,他日總會明白您的良苦用心。”

    “我所煩憂并非此事。”

    老媼上前,替她?揉按額上的穴道,疑惑道:“何事令您如此?”

    老夫人?闔了?眼,聲音幾不?可聞:“崔氏何意。”

    別院湖邊,草木日漸豐茂,垂柳依依,崔翁問的也是?這句。

    “你此舉何意?”他看著波瀾不?驚的長孫,臉上頭回沒了?笑意。

    “祖父所說,是?允準滿門子弟入學宮一事?”

    見崔翁皺眉,崔循平靜道:“寒門子弟若想得入學宮,必經?重?重?篩選,最后?也不?過十人?,又有什么大礙。”

    崔翁冷聲道:“你當我是?那些酒囊飯袋,由著你糊弄不?成?”

    有些口子是?不?能開的,初時或許不?顯,可誰也不?能保證經?年以后?,日積月累,會是?何種境況?

    崔循并不?辯解,只道:“學宮舉薦之權在我手上,自損不?到崔氏分毫。”

    若是?從前,崔翁壓根不?會有半分擔憂,眼下卻?難安心。

    只是?他早已將大權交付在崔循手中,并沒為著一件事,便大張旗鼓的道理。

    他灑了?把魚餌,看著餌食逐漸溶解在水中,引得開春后?逐漸活泛的魚群聚集,緩緩道:“這樣的事,今后?不?要再有了?。”

    崔循垂眼,一如那日般應了?聲“是?”-

    行?宮建在棲霞山腰,御駕經?年未至,里里外外攏共也就?剩了?十余個仆役,四下蕭條破敗,野草蔓生。

    直至接了?口諭,得知公主不?日將搬來,這才?緊趕慢趕地收拾。

    修整草木、鋪路補漆、灑掃灰塵這樣的小事倒不?算什么,但山石花木這樣的造景卻?非一時半刻能打理妥當的。

    重?光帝特意撥了?人?手過

    來,供蕭窈差遣。

    蕭窈無可無不?可,將事情?交給翠微督辦,她?自己?大半時間都?在學宮這邊。

    諭旨昭告天下后?,堯莊每日便沒閑下來過。

    他忙著看寒門子弟遞來的文章,有時也會親自見人?,以從中挑選第一批得以入學宮的弟子。

    偶得閑暇,也會指點蕭窈的琴。

    但更多時候,教她?的還?是?謝昭。

    蕭窈終于得以好好看了?名琴“觀山海”,經?謝昭首肯,還?試著彈了?支簡單的曲子。

    琴自然是?好琴,只是?于她?而?言并不?那么趁手。

    謝過后?,她?不?合時宜地想起曾經?在幽篁居里見過的那張綠綺琴,盤算著叫小六想法?子打聽打聽,若是?沒那么貴,買回來也不?是?不?成。

    不?練琴時,蕭窈則開始為師父整理他這些年的游記手稿。

    堯莊這些年云游四海,見多識廣,積攢下不?少書?稿、字畫,原打算上了?年紀不?便出行?時慢慢整理,也是?慰藉。

    卻?不?料臨到老得償夙愿,領了?太學祭酒一職,再不?得閑。

    見蕭窈無事,又對這些極感興趣,便將整整兩箱書?稿都?給了?她?。

    堯莊的游記中既有無限山水美景,亦有各地風土民情?,甚至一些唯有當地流傳的志怪故事,極為豐富多彩。

    蕭窈難得遇到看得進去的東西,樂此不?疲。

    但這些書?稿并沒那么好打理,且不?提偶有字跡極為凌亂之處,有些特有的詞,她?壓根不?知是?有什么典故,又或是?旁的什么。

    只好一一記下,見縫插針趁著師父空閑時詢問。

    這日晌午,蕭窈照例抱著書?稿來問,卻?撲了?個空。

    分明來時日光正好,回去時走到半路,竟淅淅瀝瀝下起小雨。

    春日的雨大都?不?會太過兇猛,她?也沒著急,只將書?稿揣在袖中。

    途徑桃林時,見枝頭一簇花開得正好,便想順路摘回去供在書?案一角賞玩,奈何身量矮了?些,踮腳也沒夠得著。

    “愿為公主效勞。”稍顯拘謹的聲音自身后?響起。

    蕭窈回身時衣袖帶過桃枝,雨水灑了?半臉,稍顯狼狽地頷首問候:“郎君怎會在此?”

    崔韶慌了?一瞬,結結巴巴解釋:“長兄今日來此商議上巳春禊,我想進學宮藏書?樓一觀,便隨他前來,不?意能在此處得見公主……”

    蕭窈眨了?眨仿佛濺入雨水的眼,嘟囔道:“難怪我今日來尋師父,并沒見著人?,原來是?你兄長來了?。”

    等視線清晰后?,指了?指遠處:“你若要去藏書?樓,在那邊。”

    崔韶道了?聲謝,遲疑片刻,大著膽子問:“公主方才?是?想折這枝桃花嗎?”

    蕭窈點點頭:“是?。”

    話音剛落,崔韶已折下新開的花枝,送到她?眼前。

    桃花上沾著細蒙蒙的雨水,粉白兩色,溫柔美麗。

    蕭窈隔著花枝打量崔韶。

    單論相貌,他與崔循是?有那么三分相似的,只是?氣質天差地別,尤其是?那雙眼。

    便是?殺了?崔循,恐怕他也不?可能這樣望著她?,眼眸溫潤得猶如春雨,臉都?快比桃花還?要紅了?。

    少年人?的心思當真寫在臉上。

    蕭窈接過花枝,并未久留,也道了?聲謝便離開了?。

    她?未曾見到師父,原本打算往藏書?樓去一趟,看看能否尋到有用的書?自己?查一查的。

    知曉崔韶要去后?,便改了?主意。

    溜溜達達地沿著清溪往上游去。

    是?回行?宮的路,也會途經?澄心堂。

    澄心堂臨水而?筑,是?用來清談、議事的屋舍。這時節,周遭大片杏花開得正盛,間或有花瓣落入溪中,隨水而?下。

    雨勢漸緊,鬢發逐漸被細密的雨水潤濕,細密的眼睫上也沾了?雨水。

    蕭窈終于開始后?悔沒跟書?童要把傘,及至拐過小路口,瞥見撐著傘的熟悉身影,忙開口喚了?句“崔少卿”。

    朦朧煙雨中,青灰色的身形一頓。

    崔循來學宮時,極少穿那身朱衣。

    他回過身,因離得遠了?些,隔著細雨更看不?真切神情?。

    蕭窈生恐雨水打濕書?稿,攏著衣袖,踩著稍顯滑膩的鵝卵石小徑趕上崔循時,終于得以喘了?口氣:“借你的傘,捎我半路。”

    崔循聲音清冷:“好。”

    蕭窈拂去肩頭不?知何時沾的一片桃花,躲在崔循傘下,聽著雨水落在油紙上的聲響,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他身上。

    肌膚如玉,眉眼如墨。

    猶如一幅寫意山水,透著幾分漫不?經?心的氣質。

    他眼睫始終低垂著,克制守禮地落在前路上,并沒多看她?一眼。

    如果上回見面時只是?有所預感,蕭窈這回已經?可以確準,崔循是?打算跟自己?徹底劃清界限。

    她?對此并沒多意外,也談不?上失落。

    因崔循實在是?個極近沉穩、冷靜的人?,明知沒有結果的事情?,他不?會浪費時間、心力去做。

    蕭窈也沒指望自己?那點三腳貓的伎倆能糊弄他多久。

    她?近來忙碌,不?似從前那般清閑得無事可做,索性聽之任之了?。

    穿過杏林便是?澄心堂。

    廊下站著謝昭,臂間攏著枝杏花,長身玉立。

    見她?來,溫聲笑道:“我見這枝杏花開得正好,恰襯你前日得的那只青釉瓶,正要遣人?送去。”

    蕭窈并不?同他客套,隨手接了?:“師父在此處?”

    “在廳中歇息。”謝昭這才?看向崔循,“琢玉今日來,應是?為了?上巳春禊一事?”

    崔循自顧自地收了?傘,拂去左肩沾染的雨水,漫不?經?心道:“是?。”

    蕭窈知情?識趣道:“既如此,那我先去偏廳喝茶。”

    三月三上巳節,臨水祓禊的習俗由來已久,曲水流觴文會雅集亦備受推崇。

    此事原用不?著崔循來管。

    只是?適逢學宮重?建,此次雅集定在棲霞山清溪,他便少不?得要過問章程,確保萬無一失。

    堯莊素來不?問此等事宜,與其說商議,不?如說是?知會。

    此廂才?談完,已有書?童匆匆來報,說是?有幾位書?生遞了?拜帖。

    “琢玉辦事周全,上巳之事,悉數聽你的安排。”堯莊看過拜帖,匆匆起身道,“我須得去見一見他們。”

    謝昭有事在身,早些時候已然離開。

    崔循看了?眼空蕩蕩的澄心堂,收起書?簡,沉默良久后?又走向偏廳。

    房門半掩,一片寂靜。

    崔循并未入內,只以指節叩門,提醒道:“祭酒已離開。”

    并未傳來預想中輕快的聲音。

    崔循心有疑慮,推開房門,只見蕭窈竟不?知何時已伏在書?案上睡去。

    先后?收下的花枝隨手撂在一側。

    她?枕著自己?的手臂,睡得仿佛很沉,濃密而?纖長的眼睫低垂著,猶如斂起的蝶翼,看起來乖巧可愛。

    肌膚細膩如白瓷,透著薄粉。

    人?面桃花相映,佐以檐下淅淅瀝瀝的細雨聲,幾乎令人?生出一種歲月綿長之感。

    崔循怔了?片刻,終于意識到不?大對,快步上前。

    遲疑著,抬手試了?試她?額上的溫度。

    第034章

    蕭窈這兩日是有些微不適。

    這時?節乍暖還寒, 山間的?氣候還要更?冷些,尤其晨昏兩時?。

    她每日在行宮與學宮間往來,這幾日有時?在藏書樓留得久了?些, 晚間回到行宮時?手腳冰涼。

    翠微昨夜攏著她的?手念叨, “更?深露重, 應當?多添些衣物才是。”

    但她沒當?回事,因嫌味道不好, 熬的?姜湯也沒喝。

    蕭窈以為自己身強體健, 畢竟從前幾年都不見得風寒一回, 哪里會因為這點小事病倒?

    而?如今昏昏沉沉, 看眼?前的?崔循仿佛都有重影時?, 終于真切地意識到, 屈黎當?初所言沒錯。

    伽藍殿那夜后大病一場, 她的?身體確實不如從前了?。

    加之近來為學琴、整理書稿而?忙碌, 不再?出門玩,更?沒人陪她到山林中射獵, 興許

    力氣都弱了?些……

    若不然,怎么會連杯茶水都端不起來?

    “你病了?。”崔循接過險些從她手中跌落的?茶盞,放至一旁,“稍待片刻,我已令人傳醫師與你的?侍女過來。”

    他端詳著蕭窈的?面容。

    疑心方才見面時?她就已有不適, 只是那時?他并沒多看, 以至于令她穿著這樣單薄的?衣物在半敞著門窗的?偏廳又等了?許久。

    蕭窈臉頰紅霞愈濃,勉強睜開的?杏眼?水汽彌漫。她的?呼吸比平日要重些, 細眉皺了?起來, 小聲抱怨道:“渴……”

    堯莊不喜仆役伺候,澄心堂這邊人手本就不多, 侍奉茶水的?書童方才悉數被崔循遣去傳話,眼?下無人可?用。

    蕭窈嗓子發癢,舔了?舔干巴巴的?下唇,指使崔循:“我要喝水。”

    她身上難受,連帶著心情不佳。

    已然想好若崔循這時?候還要裝模作樣,扯什么規矩、禮節之類的?廢話,就把這半杯茶水推他衣上。

    好在崔循并沒有。

    他靜默片刻,穩穩地端起茶盞,送到她唇邊。

    然崔長公子一看就是不會伺候人的?,也不會扶她,只像根木頭一樣。

    蕭窈嗆了?口?茶水,咳嗽起來。

    崔循的?手虛攏在她身后,遲疑片刻才落在實處,撫著背替她順氣。

    這樣相貼的?時?候,他才發覺蕭窈穿得單薄,蝴蝶骨隨著蜷縮的?姿態而?凸顯,顯得格外脆弱。

    崔循原是打定主意,再?不過問蕭窈之事。

    她喜歡收誰的?花,將來又要嫁誰,都與他沒有任何?干系。

    可?看著她這樣可?憐的?模樣,還是冷聲道:“你的?侍女每日都在做什么?連你的?衣物都不上心。”

    蕭窈不喜歡他這樣說話的?語氣,下意識辯解:“不怪她們。”

    崔循扶著她的?肩背重新喂水,緩緩道:“那應當?怪誰?”

    蕭窈仰頭看他:“怪你。”

    崔循疑惑。

    “我不喜厚重冬衣,往年這時?節也是這樣穿的?,從不會生病。”蕭窈就著他的?手喝了?口?水,臉頰微微鼓起。

    崔循怔了?怔。

    蕭窈艱難咽下,干癢的?嗓子有所緩解,這才又道:“年前生的?那場病,姑母身邊的?醫師說,恐怕損了?底子,須得悉心養個……三五年才行。”

    屈黎原話說的?是“一年半載”,她篡改原話,連帶著磕絆了?下。

    以崔循的?心思應當?能?聽出來不對,也不該輕易信以為真,可?他并沒質疑。沉默片刻后,極輕地問了?句廢話:“伽藍殿很冷嗎?”

    “冷啊。”蕭窈有氣無力,幾乎已經是倚在他肩上,隨口?道,“荒草叢生,梁上結著蛛網,四面漏風,仿佛還有鬼哭狼嚎……”

    “我膽子又小,嚇得哭了?半夜,回去便病倒了?。”

    她眼?都沒眨,半真半假地胡謅。

    崔循覆在她肩上的?手不自覺收緊了?些,想說些什么,最后卻還是緩緩松開。

    “其實我漸漸想明白,父皇罰我,歸根結底是為了?給王家?一個交代罷了?。自我潑了?王瀅那盞酒開始,無論誰站在你那個位置上,都說不出半句好話……”

    蕭窈其實沒想過同他說這些,一開口?,卻絮絮叨叨好幾句。

    她試圖理智些、大氣些,可?說著說著依舊無法徹底釋懷,慢吞吞道:“歸根結底,你們才是一邊的?,不偏袒我也是情理之中。”

    她沒了?他當?靠枕,伏在書案上,病懨懨地等醫師。

    崔循想了?想專程把自己叫過去問話的?祖父,又想了?想這些時?日旁敲側擊的?各家?士族,無奈苦笑:“你想要我如何?偏袒?”

    蕭窈并沒聽見這句,垂了?眼?睫,已經又睡過去。

    崔循定定看她良久,及至廊下傳來腳步聲,這才嘆了?口?氣,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翠微將帶來的?大氅為蕭窈披上,憂心忡忡地看著醫師診脈。

    醫師徐徐道:“公主這是連日疲累,風寒入體的?緣故,服幾貼藥,安心靜養幾日便會好轉。”

    崔循道:“盡快開方子,令人快馬加鞭抓藥回來。”

    醫師連忙應下,依言照辦。

    翠微攬著昏睡中的?蕭窈,正猶豫著,崔循已吩咐道:“風雨未歇,公主這般亦不便挪動,不如暫住澄心堂后的?屋舍。令人將起居用具送來,小心伺候,不可?怠慢。”

    翠微也忙應下,懇切道:“今日之事,多謝少卿差人知會。”

    崔循淡淡瞥了?她一眼?:“你們伺候公主,合該多上心些。”

    語氣輕描淡寫,卻帶著些不怒自威的?氣勢,翠微下意識應了?聲“是”,而?后才覺出些許不對。

    因這申飭若由重光帝來說,自是應當?應分;退一步,若是陽羨長公主在此,為蕭窈染病斥責幾句也合情合理。

    可?崔循不一樣。

    他于蕭窈而?言,全然是“外人”,并沒什么合適的?立場來說這句話。

    便難免顯得名不正言不順。

    他這樣一個知禮數、守禮節的?人,不該這般輕率開口?。

    回過神時?,崔少卿已然離開。翠微只得暫且放下心中這點訝異,吩咐青禾她們回行宮取臥具、收拾澄心堂后空置的?屋舍。

    服藥后,高熱有所褪去,蕭窈醒來時?已是傍晚。

    雨滴被風攜卷著敲打著窗欞,天色昏黃,她看著全然陌生的?屋舍愣了?會兒,才算想起昏睡前種種。

    “公主醒了?。”翠微話音里透著驚喜,神色卻愧疚,“我這些時?日只忙著督促他們打理行宮,疏忽至此,實是不該。”

    青禾懷中抱著一堆東西,進門恰聽著這句,連忙道:“是我的?錯。昨日該勸著公主,將那碗姜湯喝了?的?……”

    蕭窈還未完全清醒,也依舊提不起力氣,但見她二人如此,沒忍住笑道:“又不是什么大病,你們一個兩個的?,犯不著如此。”

    為免她二人繼續反思,忙岔開話題,問青禾:“你懷中抱著些什么?”

    “是崔少卿身邊人送來的?,說是些補品。”青禾將懷中堆疊的?錦盒放在案上,隨手打開一盒,看清后呆愣在原處,一時?竟沒能?說得上話。

    翠微疑惑:“怎么了??”

    青禾將錦盒捧到她面前,語氣震驚:“這樣成色的?老參,須得多少銀錢才能?買到?”

    翠微看后,也愣住了?。

    青禾又打開剩下的?錦盒,只見雪蓮、蟲草、鹿茸……皆是些極為名貴的?補品。其中有些一看就是極為珍貴,有價無市。

    蕭窈懷中抱著錦被,由衷道:“我只是風寒,不是什么重病絕癥吧?”

    翠微哭笑不得,原本的?震驚倒是有所緩解,令青禾將這些補品妥當?收起來,復又替蕭窈將錦被掖好。

    “早就聽小六提過,崔氏底蘊深厚,陸氏則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富貴人家?,果然如此。”青禾不由得感慨,“這么些名貴的?藥材,說送就送。”

    翠微搖頭:“縱是潑天富貴,也沒有這樣送的?道理。”

    她想起早些時?候捕捉到的?異樣,沉吟片刻,柔聲問蕭窈:“公主可?知曉其中緣由?”

    蕭窈臥在綿軟的?錦被中,遮了?半張臉,只一雙黑白分明的?杏眼?露在外頭,無辜地眨了?眨。

    有些事情,她雖敢做,但不大好令翠微知曉。

    譬如她和崔循之間的?胡鬧。若是叫長公主知曉,左不過笑她幾句,可?若翠微得知,怕是會惴惴不安。

    再?者,蕭窈自己也沒想到。

    明明先前崔循還是一副冷淡得要命,仿佛不認識她的?模樣,她自己也沒想再?刻意做什么,只是神志不清抱怨幾句……

    他就送這么些藥材過來。

    見翠微還欲再?問,蕭窈將錦被扯得更?高了?些,軟聲道:“我困了?。”

    翠微無奈一笑,哄她:“已叫人熬了?粥備著,還有公主一向喜歡的?糕點、小菜。用過飯,再?服一帖藥,才好睡覺。”

    蕭窈這才松了?口?氣,欣然應下。

    這場春雨斷斷續續下了?兩日,蕭窈忍著苦接連喝了?幾頓藥,病情才算有所起色。不再?發熱,說話時?的?聲音雖還未恢復如常,

    但沒什么大礙。

    學宮這邊住著到底不如行宮方便。

    翠微見天氣放晴,便打算令人收拾物什,搬回去住。

    可?蕭窈沒答應。

    她披著大氅在廊下閑坐,看著隨水流下的?梨花,自言自語道:“過兩日便是上巳,學宮會有雅集,不止各家?子弟會來,女郎們亦有聚會。”

    翠微不解:“從行宮到這邊,費不了?多大功夫。”

    “不一樣。”蕭窈話鋒一轉,笑道,“說起來,我也有段時?日未曾見過王四娘子了?吧。”

    第035章

    上巳日天?朗氣清, 風和日麗。

    蒲柳翠綠如洗,桃杏花團錦簇,蜂蝶環繞。

    蕭窈晨起忍著苦意?喝了最后一帖藥, 含著顆蜜餞對鏡坐了, 由著翠微幫她梳妝。

    身上穿的是顏色極為?鮮嫩的錦繡粉裙, 罩著層薄如蟬翼的輕紗,觀之如桃花, 又恍若云霞。

    她相貌本就生得精致。

    平素犯懶時不耐煩用脂粉, 依舊清麗動人;而?今經過翠微巧手修飾, 描眉畫眼, 抿了唇脂, 便顯得十?分妍麗。

    翠微又將燕支調開, 取了支羊毫細筆, 輕輕地在她眉心描了花鈿。

    青禾捧場:“公主這般裝扮, 看?起來比窗外的花都要嬌艷,縱是建鄴城中的女郎都來了, 也沒人比得過。”

    翠微頷首認同,收起胭脂等物后,又笑道:“我原以為?,公主不喜這樣的場合,怕是未必情愿出席。”

    蕭窈咬了口蜜餞, 促狹道:“想到興許有人會因此?不大高興, 我便高興了。”

    先前在王氏金闕,她曾見諸多女郎們眾星捧月似的簇擁著王瀅, 后來種種, 也足夠摸清此?人的脾性好惡。

    上巳雅集這樣一年一度的重?要場合,王瀅不會缺席。

    青禾扶她起身, 細致地打理了衣擺。

    蕭窈難得在腰間佩了禁步,環佩壓著柔順的衣擺,連帶著走路的步子都收斂些,施施然?,透著幾分嫻靜。

    她抱著書稿往學宮官廨去時,時辰尚早,但陸陸續續已有人至此?。

    冷冷清清的學宮難得有這樣熱鬧的時候。

    四下皆有仆役相侯,為?前來赴雅集的賓客們引路,錯落的花枝間,時有笑語聲傳來。

    或是稱贊風景清幽雅致,或是品評各處匾額題字。

    蕭窈對學宮各處的路徑已極為?熟悉,挑了條僻靜的小路,繞來知春堂。

    學宮上下的官吏們雖已陸續定下,但還有許多事宜未定,學宮尚未正式開啟,他們也大都還未搬來。

    倒是謝昭時常在此?。

    他處理公務的屋舍外刻著“知春”二?字,另一側則是崔循的屋舍,刻著“玄同”。

    崔循自然?不在。知春堂門窗敞著,有琴聲傳出。

    蕭窈在院中聽了會兒,待到曲終,這才進門:“我猜你應當在此?,果然?沒錯。”

    謝昭待人處事堪稱八面玲瓏,誰也不得罪。

    但相處得時日久了,蕭窈漸漸看?出來,他實則并沒多喜歡那些宴飲,尤其是需要帶著琴去,以表重?視的場合。

    譬如今日。

    以他如今的聲名,哪怕信手一曲,依舊能贏得交口稱贊。可眾人與?其說是聽琴,不如說是為?著噱頭?,聽個熱鬧罷了。

    沽名釣譽者興許能樂在其中,但對于真正擅琴的人而?言,實在算不上什?么好的體驗。

    可謝昭臉上看?不到半分煩悶,修長的手覆在琴上,笑問:“怎的這時過來?”

    “整理書稿時有不解之處,師父近日愈發繁忙,便叫我來問你。”蕭窈反倒有些不自在,欲蓋彌彰地咳了聲。

    此?舉多少奇怪了些。

    畢竟前兩日謝昭還曾去探病,她那時沒想起來提此?事,偏偏選在今日。

    好在謝昭并未多問,若有所思看?了她一眼,旋即道:“何?處不解?”

    蕭窈拿的是堯莊游歷廣陵時記下的文稿。

    她未曾去過廣陵,對其中記敘多有不解之處,但謝昭卻是生于斯、長于斯,直至后來遇到堯莊,才被他帶離此?處。

    故而?對于文稿中記載種種,自然?更為?了解。

    與?崔循不同,謝昭若是當師父的話,應當是個極有耐性的人。

    他講得細致入微,卻并不枯燥晦澀。

    蕭窈聽得入神,直到有仆役來請謝昭,才發覺時辰已經不早。

    “若還有困惑之處,可隨時來問。”謝昭抱琴起身,含笑道,“眼下你我還是同去清溪。”

    蕭窈點點頭?,收好書稿,與?謝昭一同離了知春堂。

    學宮從未如此?熱鬧過,門外各家車馬能排出二?里地,絡繹不絕。

    蕭窈與?謝昭沿溪行,一路上見他不知停了多少回與?人寒暄客套,竟不見任何?厭煩,儀態堪稱無可挑剔。

    她與?這些士族男女實在算不上有交情,大多不過一面之緣,只微笑頷首問候。

    倒是不少人對蕭窈好奇。

    尤其一些年紀輕的郎君,他們早就聽聞她與?王四娘子那場風波,或多或少在背后議論過這位不知禮數的公主。

    有些格外刻薄的,還曾拿她懸而未定的親事取笑。

    如今親眼所見,才驟然?發覺,她與?傳聞中粗野俗氣的形象截然?不同。

    肌膚白皙似雪,烏發如云。

    明眸皓齒,顧盼生輝。

    一言一行從容自若,并不見半分拘謹之色,反倒是自己被她含笑注視時,恍惚間竟有幾分意?動神搖。

    待蕭窈離去,有人咳道:“方才公主是不是多看?了我兩眼?”

    相熟的好友嗤笑道:“有謝三郎在,公主看?你作甚?”

    那人又道:“難道全?天?下女郎都喜歡謝三不成?”

    “可公主方才誠然?并沒多看?你一眼……”

    幾人正調侃打趣,望見王旸,便招呼他一同喝酒:“是你素日最愛的西鳳酒。”

    上元那夜,王旸被灌了一壇的便是西鳳酒,回去后肝膽都快吐出來,自那以后便再?嘗不得此?酒。

    故而?并沒接,只問:“公主何?在?”

    他前些時日收了家中四娘子身邊一美婢,聽她幾次三番盛贊這位武陵來的公主身形窈窕、相貌極佳,乃是一尤物,便動了心思。

    他原就到了議親的年紀,父親整日醉生夢死,不過問這些。伯父王丞相思忖后同意?為?他說親,原以為?此?事必能成,奈何?重?光帝并沒應。

    王旸原是個三心二?意?的,再?好的美人到手里,過不了多久便厭煩了。越是得不到,反倒愈發惦念。

    今日來此?想的便是必得見上蕭窈一面才行。

    說來也巧,他趕上之時,謝昭也恰遇著了王瀅。

    蕭窈站在梨花樹下,看?著這對從兄從妹,只覺好笑。

    王瀅依舊沒什?么長進,從見著她與?謝昭同行開始,臉色就已經不大好看?了。

    到底是個聽點流言蜚語就要領著旁人排擠她、當眾給她難堪的人,今日只是神色兇狠了點,已經不易了。

    至于王旸……

    上元那夜已經見過,而?今也不意?外,只是依舊有些惡心。

    王旸的目光近乎癡迷地黏在她身上,片刻后忽而?驚覺:“是你!”

    他的態度實在太過驚詫,就連原本正與?謝昭說話的王瀅都被吸引了注意?,滿是疑惑地看?過來。

    蕭窈眉尖微挑,并未出聲。

    王旸卻愈發篤定:“上元那夜,戴狐貍面具的人是你。”

    那件事實在算不得光彩,加之崔循有意?遮掩,知曉來龍去脈的人并不多,譬如謝昭這樣的外人便只隱約聽了些風聲。

    王瀅更為?清楚些,聞言正欲追問,卻被一道清清冷冷的聲音打斷。

    “時辰不早,請女郎們前往水榭赴宴。”崔循吩咐了仆役,目光落在王旸身上,平靜道,“誰教你在此?大呼小叫?”

    王旸立時猶如被掐了七寸,老實了。

    蕭窈也沒多留,分別前笑盈盈地向謝昭道:“多謝你今日為?我解惑。”

    又被王瀅剜了一眼。

    王旸看?著她的身影遠去,愈發確準自己的判斷沒錯,再?看?向崔循時也多了幾分底氣:“上元那夜,那位所謂的‘崔氏女郎’,實則是公主才對。”

    崔循淡淡反問:“是嗎?”

    “我雖

    未曾見過她的臉,可身形輪廓,卻是看?一回便再?難忘的……”

    謝昭還沒來得及找借口回避,聽他這般言之鑿鑿地解釋,仿佛壓根沒聽出來崔循話中的不悅,臉上萬年不變的笑意?都深了幾分。

    王旸對自己這位表兄的態度很復雜。

    有敬畏。因崔循是同輩人中的佼佼者,每家的兒郎或多或少都會聽長輩念叨若得兒郎如他便再?好不過,王旸更是深受其害。

    也有信賴。

    這些年來,他看?著表兄為?母親收拾了不少爛攤子,連帶著自己都有所受益,因而?知曉崔循雖嚴苛,卻總是回護自家人。

    以至于如今他分外后知后覺,自顧自地說了幾句,終于意?識到崔循那句并非疑問,噎住了。

    在聽了他那番論述后,崔循的不悅已然?顯而?易見,

    “是我昏了頭?,認錯了,”王旸只得改口,“表兄莫要同我一般見識。”

    崔循道:“你如今年歲漸長,不該再?胡鬧,惹是生非。”

    待王旸諾諾應下,忙不迭離去,他才望向一旁看?戲的謝昭。

    謝昭已將事情原委猜了個七七八八,點評道:“你這位表弟,可真半點不似你。”

    崔循置若罔聞,只問他:“你為?何?此?時才至?”

    因堯莊坐鎮學宮,而?今各家家翁都來了不少,而?今在澄心堂揮麈清談。就連崔循都不得不前去陪同,謝昭自然?也該在其中。

    謝昭與?他并行,指尖拂過琴弦,不疾不徐解釋:“師妹整理書稿,有困惑之處相詢,不知不覺誤了時辰。”

    意?識到他所說的“師妹”是蕭窈后,崔循便不再?多言。

    兩人安安靜靜地往澄心堂去。

    水榭這邊則要熱鬧許多。

    因此?次雅集不拘身份地位,便無固定座次,只依著個人心思決定。蕭窈猜到班漪會來,一進水榭便尋到她身邊,強忍著笑意?喚了聲“師姐”。

    班漪點了點她眉心,含笑應道:“窈窈也是長進了。”

    蕭窈在一旁坐了,“承蒙師父不嫌棄,看?在父皇和您的份上,愿意?收我為?徒。”

    時下不少人皆是如此?揣測,周遭的女郎們聞言也有側耳傾聽的。

    班漪搖頭?,認真道:“他老人家若愿意?收誰為?徒,必定是看?中了這個人,與?旁的都不相干。”

    另一側的謝盈初開口道:“我聽三兄提起,公主于音律一道確有天?賦,琴學得很好,能得居士青眼亦是情理之中。”

    眾人知情識趣地附和。

    蕭窈含笑與?她們對視,最后向謝盈初舉了舉杯。

    水榭之中筆墨、琴、棋、投壺等取樂的器具一應俱全?,女郎們用過飯,三五成群聚在一處取樂。

    班漪并未久留,蕭窈便應了謝盈初的邀約,與?她們同玩“藏鉤”。

    一枚小小的玉鉤攥在掌中,輾轉經幾人手,或真或假,最后由另一方來猜究竟是在誰手中。

    若是行酒令、對詩文,蕭窈怕是百回也難贏一回,但這等考驗靈巧的游戲,她卻格外擅長。

    陸西菱接連猜錯,罰了三杯酒。

    “西菱從前最擅猜這個,今日算是栽了。”謝盈初調侃了句,又拉著她的手細看?,“我方才明明也看?著,你是將玉鉤給了阿竺,手都松開了……是怎么藏著的?”

    “少時出去玩,跟變戲法?的學了點小把戲罷了,并不難。”蕭窈說著,放慢了演示給她看?。

    陸西菱柔聲道:“公主見多識廣,平易近人,實非我等能及。”

    “不過一場游戲罷了,竟引得陸娘子生出這樣的感慨,倒真令我欽佩。”蕭窈捏著那枚玉鉤,陰陽了回去。

    謝盈初終于覺察出氣氛的微妙,愣了愣,試圖轉移話題:“總在此?處悶著也無趣,不如出去看?看?春光,學宮修整得比上回來時精致多了……”

    蕭窈起身應和:“好啊。”

    陸西菱卻并沒動彈,神色自若道:“你們先去。我口渴,飲些茶水就來。”

    待一行人離去,她飲盡杯中的殘酒,起身去尋王瀅。

    王瀅憑欄而?坐,聽著湖水對岸澄心堂傳來的琴音,手中那枝梨花已經被薅得不成樣。

    誰都能看?出來她心情不佳,就連王氏自家姊妹過來,都被懟得說不下去,旁人就更不敢招惹。

    上巳這樣的日子,誰也不想自找晦氣。

    陸西菱輕聲笑道:“誰惹四娘子不高興了?”

    王瀅瞥她一眼,指尖重?重?捻過幾瓣梨花:“還能有誰。”

    “無怪四娘子生氣,而?今這情形,我瞧著也不成樣。”陸西菱嘆了口氣,“聽人說,她雖拜在居士門下學琴,卻常與?協律郎朝夕相處……”

    “名不正言不順的,算什?么呢?”

    王瀅臉色愈沉:“你說這些,又有何?用?”

    隔水傳來的悠遠琴聲本有清心靜氣的效用,而?今卻令她愈發煩躁,接連質問道:“前回在崔家,你教我效仿年前那回激她失態,卻并無用處。”

    “而?今她得了松月居士青眼,祖母還為?此?數落我一通。”

    “你有閑工夫說這些,不如想些有用的法?子。”

    陸西菱一時失語。

    “再?有,別打量我不知道,你對謝昭又是什?么心思!”王瀅起身,將手中那枝破敗不堪的梨花摔在她臉上,拂袖離去-

    澄心堂的清談持續到暮色四合,若非諸位上了年紀的老爺子身子骨實在撐不下去,怕是還能秉燭夜談。

    崔循少時為?攢名望,常隨著祖父參與?清談。

    但他實則并不愛這些,后來年歲漸長手中攥著實權,便很少再?出席這種場合。

    今日作陪至此?,心下不勝其煩,但還是耐著性子親自將人送離。

    后又折返回來取公文,打算趁著人散盡,徹底清凈后再?決定去何?處。

    會在清溪邊見著蕭窈,全?然?是意?外。

    蕭窈隨意?坐在溪畔的大石上,云霞似的衣擺鋪散開來,再?沒白日里精致而?溫婉的架勢。她低頭?碾著細碎的鵝卵石,看?得不順眼了就踢到溪水中,濺起幾片水花,繡鞋被洇濕了也不在意?。

    微弱的月光灑在她身上,瑩潤生光。

    她身側依舊沒有伺候的婢女,也不知是婢女不上心,還是她將人遣散的。

    崔循無聲嘆了口氣,提醒道:“溪水涼,你的病才見起色,不應如此?。”

    蕭窈顯然?也沒料到此?時還會有人來,吃了一驚,聽出是他的聲音后,緊繃的身體才又松弛下來。

    她踢開一粒石子,“哦”了聲。

    崔循看?出她心情不佳,微微皺眉:“誰又惹你了,白日不是還好?”

    蕭窈慢吞吞道:“我裝的。”

    見他疑惑,便又多解釋了句:“為?了氣王瀅。”

    崔循啞然?。

    他隱約知曉王四娘子對謝昭的心思,只是從沒在意?過,更沒想到蕭窈今日與?謝昭言笑晏晏,竟是因這樣的緣由。

    “是不是很可笑?”蕭窈仰頭?看?了眼那抹幾不可見的彎月,嗤笑了聲,“我自己也覺著好笑……”

    “我想了很久該如何?是好。”

    “最想做的,其實是把王瀅獨自騙開,趁著夜黑風高的時候扔到山林中去,生死有命。”  “夜里那樣黑、那樣冷,她這般嬌弱的女郎,只怕聽到些聲響都要被嚇得魂不守舍,狼狽不堪。”

    “若是當真倒霉,被蛇蟲咬一口,也是她合該如此?。”

    蕭窈磨了磨牙,像是已經下定決心,最后卻又悉數歸于無奈:“可我不能。”

    “她若有個三長兩短,王氏不會善罷甘休,總會猜到我身上,給阿父添無窮無盡的麻煩……”

    所以到最后,她也只能用這樣拙劣的手段。

    其實對王瀅來說,這法?子是極有用處的,畢竟從一開始,她就是因著那份嫉妒之心百般為?難。

    今日如此?,又何?嘗不是因果循環?

    蕭窈起初是這樣想的,也覺著有趣,可這一日到頭?,興許是白日陸陸續續飲的酒多了些,如今卻只覺無力。

    崔循聽蕭窈自言自語許久,明白她為?何?會獨自坐在此?處,一時卻也只能嘆道:“你該回去了。”

    “可我鞋襪濕了,不想走動。”蕭窈偏過頭?看?他,“你背我好不好?”

    她身上帶著淡淡的酒氣,目光也不夠清明,興許是醉了。

    有些人醉了會發酒瘋,哭鬧不休,她卻只話多了些,也更愛撒嬌。

    崔循喉結微動,艱難道:“不好。”

    蕭窈便長長地嘆了口氣:“你們這些士族,真叫人厭煩……可我什?么都做不成,小心翼翼,畏首畏尾。”

    她仰頭?看?稀薄的月色,身形搖搖欲墜。

    崔循見此?,終于還是上前扶了一把,令她倚在自己身上。

    蕭窈輕輕勾著他的手腕,想起陽羨長公主那句感慨,遲疑道:“若易地而?處,你觀士族門閥,何?如?”

    冰涼的手指覆上跳動的脈搏,令他清醒,心跳卻又不自覺地加快。

    崔循沉默片刻,低聲道:“終不長久。”

    這樣的話在他心中藏了不知多少年,未曾向任何?人吐露只字片語。

    時下士族風氣糜爛至此?,縱眼下還算繁盛,可內里早就爛了,譬如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如何?長久?

    他少時也曾自矜出身,后來年歲愈長,看?得也就愈發明白。

    終有一日山雨欲來,他所能做的,不過是竭力保全?自家,讓這艘船沉得慢些罷了。

    蕭窈又問:“毀于何?人手?”

    崔循嘆道:“兵戈。”

    第036章

    蕭窈是有些醉了。

    月色朦朧, 她?看不清崔循的神情,只覺眼前的人仿佛都有了重影,只有緊緊攥著?他的手才勉強有些許實感。

    至于他所說的話, 也須得緩片刻, 才能漸漸反應過來。

    到后來, 她?原本就不甚清醒的腦子已經?沒什么成算,顧不得什么王家?、士族。只靠在崔循身上, 同他撒嬌:“你?背我回去……”

    她?以為崔循總會答應的。

    可他卻始終并?未松口, 任她?再怎么念叨, 也只道:“不應如此。”

    最后還是翠微與?青禾終于尋到這里, 見此情形, 大驚失色地扶她?起身。

    崔循仿佛還冷著?臉同翠微說了些什么, 語氣十分嚴厲。蕭窈記得不大清楚, 只記得自己不高?興, 分開之時在他手腕撓了下……

    日光透過窗牖,在床帳上映出海棠花窗的影子。

    蕭窈抬手看自己的指甲, 修剪得整整齊齊,算不得尖利,應當不至于留下什么傷。

    崔循便是再怎么小氣,也不至于同她?一個醉鬼計較。

    及至起身用過朝食,正琢磨著?今日應當做些什么, 卻見青禾苦著?臉捧了幾冊經?書進門。

    蕭窈瞥了眼最上邊那冊《南華經?》, 疑惑道:“我沒要這些啊……”

    “是崔少卿的意思。”青禾欲哭無淚,“他昨夜說, 公?主的事情原不該他過問, 只是如今既暫住學宮,少不得就得遵守學宮的規矩。”

    蕭窈茫然:“什么規矩?”

    “不得醉酒。”

    蕭窈愣了愣, 想起來確實是有這么一條。

    這條規則原是為那些沉溺酒色的世家?子弟準備的,為免他們來了學宮不肯專心?向學,酒醉生出是非。

    她?那時在知春堂練琴,聽謝昭提及此事,還著?意補了句:“該罰得重些才是。”

    怎么都沒料到,這火能燒到自己身上。

    “少卿又說念在公?主初犯的份上,便不重罰,請您清醒后抄兩卷經?書即可。”青禾頓了頓,“我和翠微姐姐沒能照看好公?主,也要陪抄。”

    翠微還好些,她?早年跟在蕭容身邊,讀過書、習過字。

    青禾卻不大行。

    字是都認得,但寫?得歪歪扭扭,也極慢。

    蕭窈還沒從震驚中緩過來,翠微已接過經?書,認真道:“昨夜令公?主孤身在外,實是我與?青禾的疏忽。如少卿所言,若真是出什么事,便是萬死也難贖其罪,抄經?又算得了什么。”

    “怪不著?你?們。”蕭窈搖了搖頭,“是我想獨自坐會兒,將青禾攆走的。”

    她?起身道:“雖說確有此條例,但學宮尚未正經?開啟,做不做數還兩說。等我跟他理論過,縱是真免不了,我替你?們抄寫?就是。”

    她?今日不耐煩打扮,穿了件半新不舊的月白衣裙,素著?一張臉出門。

    原是打算去知春堂練琴,順道等崔循,半路卻遇著?了全然意料之外的人。

    建鄴、荊州兩地奔波,舟車勞頓,晏游與?年節那會兒相比仿佛瘦了些,精神卻很好。一身墨色勁裝,未束冠,長發?用了根發?帶扎起,春風拂過發?絲飛揚,透著?十足的少年氣。

    蕭窈只怔了一瞬,隨即大步上前,笑盈盈道:“你?回來了!”

    “昨日回到建鄴,入宮拜見圣上回了話,卻不見你?。聽聞你?搬到棲霞山,便尋過來了……”晏游遲疑,“會不會擾你?練琴?”

    蕭窈理直氣壯:“便是太?學生也有休沐日,我歇上一日自然沒什么。”

    晏游道:“既如此,帶你?去玩。”

    自年前就約好的事情,幾經?波折,而今總算能成。

    蕭窈興高?采烈,沒令人備車,只向學宮仆役要了匹馬。

    仆役認得蕭窈,沒敢違背,但看著?她?這單薄的身形,唯恐出什么事,小心?翼翼地侍立在側。

    及至見她?干凈利落地上馬,姿態堪稱閑適,不由吃了一驚。

    晏游亦翻身上馬,“我原本還想著?,你?會不會生疏了。”

    蕭窈橫了他一眼,語氣中帶著?些得意:“這可是舅父在時手把手教我的,等過個三五年,才用得著?問會否生疏。”

    “是我問錯了。”晏游笑道,“等到了城中,買青梅飲給你?賠不是。”

    蕭窈其實并?沒隨性地逛過這座京都。

    起初偷溜出來,倒霉撞上王閔之事;再后來倒也曾隨著?班漪、陽羨長公?主出宮,但身后總是會跟著?許多?侍女,她?也或多?或少拘著?性情。

    但與?晏游一起時,是什么都不必考慮的。

    晏游在“玩”這方面?頗具天賦,無師自通,明明他自己先前也沒在建鄴久留,卻像是在此住了十數年的本地人。

    知道何處的風景好,何處有美?酒佳肴。

    還帶她?去看了曾經好奇過的胡姬。

    異域的舞與?南國迥然不同,鼓點明快,熱情張揚。

    蕭窈好奇地嘗了嘗胡姬奉上的酒,燕支色的酒水,有些甜,又透著?些香醇。

    只是想到書案上那幾卷《南華經?》,到底沒敢多?喝。

    一日下來,回到學宮天色已徹底暗下來。

    蕭窈心?中暢快,身體卻累得要命。

    眼皮好似墜了鉛,睡眼朦朧,回頭學宮后心?中那根弦松了,幾乎是從馬上滑下來的。

    晏游在側扶她?,見此,索性道:“不若我背你?回去?”

    蕭窈自年少時,就常跟在晏游身后玩鬧,東奔西跑的。那時體力不濟,累得不欲走動時,往往都是晏游背著?將她?送回去。

    她?困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便沒說話,順勢趴在晏游背上。

    晏游低低地笑了聲:“記得你?少時不欲背書,躲在假山石中睡過去,最后被我找到,就是這樣背著?你?送回去的。”

    蕭窈不肯承認,只道:“不記得了。”

    “還有在荊州那年,難得下了場大雪,你?崴了腳踝,最后也是我這樣背著?你?去尋醫師。”晏游想了想,“你?那時還藏著?雪,故意抖落進我衣領中。”

    蕭窈想起此事就來氣,抱怨道:“誰讓你?那時偏要去桓大將軍處,害得我……”

    晏游忽而停下腳步。

    正疑惑,只聽他客客氣氣稱呼了聲“崔少卿”。

    蕭窈勉強睜眼,借著?燈籠昏黃的光,看見了那張再熟悉不過的、冷淡的臉。

    晏游笑道:“荊州事已畢,多?謝少卿先前提點。此番倉促,改日當登門道謝……”

    “不必。”崔循打斷了他,淡淡道,“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晏游微怔。

    他對這位崔少卿的性情有所了解,知他待誰都不熱切,但從不失禮節,如今這般疏遠實是有些古怪。

    令他不由得反思,自己莫不是何時得罪了人。

    蕭窈嗅著?夜風中崔循慣用的那股淺淡熏香,稍稍清醒了些,又想起書案上的南華經?,試圖與?他討價還價。

    可還沒開口,崔循已經?擦肩而過,離開了。

    他看出蕭窈有話要說,也隱約猜到她?想說什么。

    只是見著?她?這樣乖巧地趴在晏游背上,一副全然信賴的姿態,并?不那么想聽。

    其實這樣的情形,他在許久之前就曾見過。

    應是恒平元年,崔家?祖母尚在,尋了個冠冕堂皇的由頭,令他帶著?賀禮去荊州拜會桓大將軍。

    兩家?世代交好,此行倒也說得過去。

    但崔循心?知肚明,祖母是想要促成他與?桓氏女郎的親事,趁此機會見上一面?,若彼此都還看得過眼,便能順理成章定下。

    他對此無可無不可,心?中想的更多?的,實則是試探大將軍對如今朝局的看法?。

    及至荊州。

    觥籌交錯間,大將軍與?他相談甚歡,言辭間頗為贊賞。

    而桓氏女郎出身高?貴,雍容典雅,是再標準不過的士族閨秀,將來也會是極為合格的世家?主母。

    他只需回到建鄴后點頭應允,這樁親事便會順理成章地定下來,皆大歡喜。

    只是將要啟程離開時,荊州落了場大雪,又多?留幾日。

    桓家?娘子邀他出游賞雪。

    在蘆雪湖邊,崔循見著?了還是桓大將軍帳下親兵的晏游,與?跑來荊州探望的蕭窈。

    只是在那時,他還不知蕭窈是蕭窈。

    年紀輕輕的女郎披著?件大紅的斗篷,帶著?侍女在湖邊堆雪,在冰天雪地里玩得不亦樂乎,笑得無拘無束。

    是皚皚白雪中的一抹亮色。

    總會叫人多?看兩眼。

    只是桓娘子不喜吵鬧,道了句“聒噪”,叫人趕她?離開。

    荊州地界,便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比不上桓氏一句話,尋常人只有避讓的份。

    仆婦們領命而去,踩了她?堆的雪,又令她?與?侍女速速離去,以免壞了貴人觀雪賞景的興致。

    她?仿佛爭辯了幾句,卻被仆婦推了一把,跌坐在地。

    最后是晏游及時出現解圍,她?喚晏游“阿兄”,而后如今日這般,伏在他肩上由他背著?離開。

    隔著?朔風細雪,崔循其實并?沒看清她?的形容模樣,也并?不在意,只是有那么一瞬曾被她?張揚外放的喜悅觸動。

    他亦未曾想過深究她?的身份。

    只是回到建鄴,在祖母問及是否心?儀桓娘子時,又想起那日所見,回絕了。

    此后數年,崔循再未記起此事。

    直至在太?常寺外再見晏游,聽他自報家?門,終于后知后覺意識到,原來自己早在許久以前就見過這位恣意張揚的公?主。

    而那曾經?一瞬的觸動,在蕭窈有意無意的撩撥下,逐漸如藤蘿蔓生。

    崔循知曉自己方才態度不妥,但驟然見此,無法?不在意。

    如果說他對謝昭的介懷,源自于謝昭的名正言順。既受重光帝青睞,族中又無阻力,是最有可能成為蕭窈夫婿的那個。

    那么對晏游的介懷,則因為蕭窈與?他自少時起相識,情誼深厚。

    他看過蕭窈全身心?信賴晏游的模樣,也就愈發?意識到,她?待自己那點所謂的“喜歡”不值一提。

    第037章

    崔循在學宮雖有住處, 但他并不常來,更不在此留宿,玄同堂內外冷冷清清。

    那夜匆匆一面, 擦肩而過。

    蕭窈關于抄經的質疑沒來得及問?出口, 接連幾日, 都未曾再見過崔循。

    官廨倒是這邊逐漸熱鬧。

    五經博士、助教、典學、監丞等一應學官陸續搬來,昭示著學宮即將正式開啟。

    蕭窈無人可辯, 翠微這邊已經夜以繼日地?將兩?卷經書抄完。

    也不知崔循那夜究竟還說了些什么, 立竿見影、卓有成效, 翠微都沒往日那么縱著她了。

    見青禾也極為?生疏地?攥著筆, 顫顫巍巍抄經, 蕭窈終于看不下去, 自己攬過。

    手腕抄得酸疼時, 就在心?中暗暗罵幾句崔循。

    學宮人員往來頻多?, 不似從前自在,蕭窈便從澄心?堂搬回行宮, 只每日午后來此。

    謝昭身?上擔著司業一職,近來已住在學宮,每日事務繁忙,卻總會留出一個時辰聽她練琴。

    春日午后日光和熙,暖風吹過, 依稀帶著不知名的花香, 令人昏昏欲睡。

    蕭窈托腮犯困,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依舊門窗緊閉的玄同堂。

    “在想什么?”謝昭沏了盞茶予她, 笑道, “昨日得的新茶,你若喜歡, 改日令人送些去行宮。”

    茶水的溫度恰到好處,入口微苦,逐漸回甘。

    蕭窈道聲謝,隨口道:“這些時日,仿佛都不曾見崔少?卿。”

    “聽聞崔翁犯了舊疾,臥病在床,琢玉素來孝敬長輩,自當侍奉在側。”謝昭徐徐道,“是有什么事尋他?我晚些時候回宮議事,可代為?告知。”

    蕭窈稍有遲疑,還是搖了搖頭:“并非什么要緊事,還是不麻煩……”

    謝昭這樣知情識趣的人,往往聽到此處便不會再追問?。此番卻眉眼一彎,溫聲道:“你我之?間,竟還這般生疏嗎?”

    蕭窈原本并沒想太多?,被他這么一問?,頓覺自己這話?似乎確有不妥。

    畢竟堯莊事務繁忙,這些時日總是謝昭教她的時候更多?,算起來又是師兄妹的關系,不該如外人那般生疏才對。

    蕭窈在心?中暗暗反思一番,將抄經的緣由講給謝昭聽,只是隱去了她攥著崔循發酒瘋那段。

    “琢玉也是……”謝昭錯愕之?后,搖頭笑道,“那日上巳,賓客飲酒者不計其數,何況學宮律令尚未頒布,拿來罰你,實?在有些過于嚴苛了。”

    蕭窈揉捏著隱隱酸疼的手腕,不情不愿道:“算了,橫豎我已經抄完。”

    謝昭提議:“既如此,我此番回去可代為?交給琢玉。”

    蕭窈對此無可無不可,見他主動提及,便叫青禾取了抄好的經文過來。

    謝昭依自己所言,回太常寺時,將這疊經文帶給了崔循。

    崔循忙中抽空,才寫完給叔父的家書回信,漫不經心?瞥了眼,封信的動作隨之?一頓。

    他認得蕭窈的字跡,也能看出來是南華經第一卷開篇。

    只是沒料到會是謝昭帶給自己。

    但轉念一想,蕭窈幾乎每日都會到知春堂練琴,她這個人總有說不完的話?,會同謝昭提及此事也是情理?之?中。

    論?及遠近親疏,他才是又遠又疏的那個。

    “琢玉對公?主還是太過嚴苛,”謝昭道,“上巳日,便是多?飲幾杯酒也是情有可原。”

    崔循折了信封,緩緩道:“你若見過她醉后言行無狀,便不會這樣想了。”

    謝昭微怔,指尖輕輕碾過衣袖,復又笑道:“上巳那日是我疏忽,若是照看好公?主,也不至于此。”

    “她自有侍女照看。”崔循道,“你與公?主雖同拜在松月門下,算是師兄妹,卻終究男女有別,往來過密難免招致非議。”

    “你縱不顧惜自身?,也該為?公?主思量。”

    “琢玉此言有理?。”謝昭收斂了笑意,“待秦淮宴后,我欲煩請祖父向圣上提親。”

    仲夏時節的秦淮夜宴,是建鄴士族的盛會,今年恰該謝家籌備。而今謝氏上下皆已忙碌起來,力求將此宴辦得盡善盡美。

    便是有什么事,只要不是十?萬火急,大?都會往后放一放。

    故而謝昭此舉并無不妥。

    兩?人相識數年,算得上好友,這樣的大?事提一句也正常。

    崔循在信件封口處落下泥封,眼皮都沒抬,片刻后開口道:“隨你。”-

    蕭窈并沒將此事放在心?上,依舊每日練琴、整理?書稿。

    也會去學宮的藏書樓逛一圈,從浩如煙海的藏書中,挑幾冊能夠看下去、不犯困的。

    謝昭帶走經文,沒再同她提過。

    如果?不是這日為?著文稿來澄心?堂討教,恰撞見崔循與堯莊議事,她怕是就徹底將此拋之?腦后了。

    有些時日未見,崔循清瘦了些。

    素色衣袍,腰系青玉帶鉤,眉目冷淡,愈發像是春風吹不化的冰雪。

    他面前放著一疊書稿,粗略掃過看不真切內容,只能辨出這是極為?便宜的竹下紙,其上字跡端正

    有力。

    對面的堯莊卻是眉頭微皺,未開口先嘆氣。

    “此人的文章你已看過,實?是有真才實?學者,”堯莊道,“他這樣的出身?,至此地?步,殊為?不易。”

    崔循頷首認同,卻道:“可您先前已經擬定十?位得入學宮的學子,名冊也已經遞交圣上過目、首肯。”

    堯莊自然知曉此事,也聽出崔循的用意,無奈道:“當真無法破例,容他入學?”

    崔循平靜道:“多?有不便。”

    堯莊便不再多?言,只是視線落在那粗劣的竹紙上時,依舊難掩惋惜之?色。

    他素有惜才之?心?,若非如此,這些年也不會收許多?弟子。

    “居士若無別事,我也該回去……”

    見崔循對此熟視無睹,自顧自起身?告辭,蕭窈沒忍住上前打岔:“只是添一人,也不成嗎?”

    她聽著對話?在心?中猜了個大?概,想了想,又補充道:“又或是不令他占入學的名額,尋個學宮的差事,令人留下來也成。”

    “能得師父看中,說不準比某些個助教還要強些。”

    她倒不是信口開河。

    雖說來學宮當差的人經謝昭的手篩過一輪,但時下朝中風氣使然,怕是挑遍了,也不可能湊出這么些有真才實?學的人。

    其中或多?或少?,總有湊數的。

    她帶著些期待看向崔循,只覺此事于他而言,應當并不難辦。

    崔循淡淡看她一眼:“不成。”

    蕭窈欲與他爭辯,被堯莊出言攔下,“莫要為?難崔少?卿。”

    蕭窈明面上老老實?實?地?應下來,在崔循離開之?后,尋了個借口追上他的腳步。

    原想著先問?問?崔翁身?體如何,想起那日在別院的經歷,又實?在對這老狐貍沒什么關心?之?意,便只問?道:“先前罰我抄的經,你可看過了?”

    “不曾。”崔循停住腳步,波瀾不驚道,“經文原也不必予我。只要公?主長了記性,今后不再犯,便足夠了。”

    蕭窈微微瞪大?了眼,被噎得一時間不知該說什么。

    見崔循要走?,也顧不得兜圈子,下意識追問?:“那方才之?事,為?何不能通融?”

    “允寒門子弟入學宮,已是莫大?的讓步,沒有得寸進尺的道理?。公?主應該明白才對。”

    他似是在說此事,又似是不止如此,意有所指。

    蕭窈咬了咬唇,跟在他身?后,從澄心?堂到了官廨玄同堂。

    此處已有不少?官吏,見著崔循后恭恭敬敬行禮問?候,發現他身?后的蕭窈后大?都難掩驚訝之?色。

    只是覷著崔循的臉色,誰都沒敢多?問?半句。

    兩?人就這么僵持了一路。

    蕭窈愈發神色自若,倒是崔循原本平靜逐漸難以維系,進門后冷聲道:“你就當真半點不顧惜自己的名聲?”

    “我若在意旁人背后如何議論?,王家壽宴后,就該找條白綾吊死了。”蕭窈沒忍住翻白眼,只覺崔循今日不可理?喻,“你頭一天認識我不成?”

    崔循看向書案上堆積的公?文,定了定心?神:“你執意跟來,若還是為?管越溪入學宮之?事,不若去尋謝潮生,令他想辦法。”

    蕭窈怔了下,這才反應過來“管越溪”便是方才他們爭論?的寒門學子。她初時追上崔循確實?是為?此人,跟到此處,只是覺著他的態度實?在奇怪罷了。

    但想從崔循口中問?出想要的答案實?在太難了。

    她覷著崔循的反應,坦誠道:“可我覺著,謝昭的話?仿佛不如你的有用。”

    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早先若非崔循態度松動,只怕到現在,學宮名冊上都不會出現任何一個寒門學子的名字。

    可崔循卻無法因為?這句恭維而感到愉悅,沉默片刻,反問?她:“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我為?何要做?”

    第038章

    崔循自然是個重?利益的人。

    大公無私的圣人是管不了一族事務的。無論表面看起來?再怎么光風霽月、溫潤疏朗, 都改變不了內里的本質。

    這些年,崔循從未少過算計。

    無論族中事務上,還?是士族之間的往來?上, 總要審時度勢, 權衡利弊, 從中攫取最大的利益。

    先?前放任私心,破例為蕭窈所?做的那些, 才是不該有的。

    若非如此, 也?不會引得崔翁介懷, 以至明?里暗里敲打, 唯恐一發不可收拾。就連這些時日臥病在床, 依舊不忘關懷他的親事。

    為此, 還?勞動常駐京口的叔父當說客。

    崔循這位叔父素來?待他極好, 視若己出。對于崔翁將?家業交予他一事非但未曾有過任何?怨言, 這些年始終鼎力支持。

    信上言辭懇切,望他早日成家, 琴瑟和鳴,亦有人能幫他分擔些許。

    崔循回?信婉拒了叔父的好意,并沒打算與顧氏女郎相見,卻?也?知道,自己不應再有出格之舉。

    他與蕭窈實非同路人, 終歸是要橋歸橋、路歸路的。

    故而眼下他只與蕭窈論利益, 不論其?他。

    蕭窈被問了個猝不及防,想了想, 慢吞吞道:“是該禮尚往來?, 不應令你吃虧。你若有什么想要的,大可以商量……”

    “我并沒有什么想要的。”崔循生硬地打斷了她?, “縱然有,你亦做不到?。”

    蕭窈繞到?崔循面前,目不轉睛地仰頭看他:“你提都不提,又豈知我做不到?呢?”

    崔循眉頭微皺,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儼然一副高冷不可親近的模樣,看起來?正經極了。

    蕭窈向來?見不得他這副模樣。

    她?舔了舔自己那顆尖尖的虎牙,才抬手,卻?被崔循隔著衣袖攥了手腕,壓制在原處。

    兩人的力氣是無法相提并論的。

    哪怕蕭窈自小喜歡玩鬧,力氣在尋常女子中已經算是比較大的;哪怕崔循看起來?像是個文弱書生,整日案牘勞形,那只手仿佛只是用來?提筆寫字的。

    依舊能輕而易舉地,將?她?兩只手并在一處鉗制著。

    蕭窈掙了下,沒能掙脫,搶先?倒打一耙:“少卿這是做什么?”

    崔循道:“為防公主不知輕重?,只得如此。”

    蕭窈的目光落在他唇角,明?知故問:“我怎么就不知輕重?了?”

    崔循神色愈冷。

    當初馬車上,唇齒相依,蕭窈報復似的咬破了他唇角,轉眼走得干凈利落、毫不留戀。

    他那幾日卻?頗為狼狽。

    縱使無人敢為此問到?他面前,更無人輕佻打趣,但帶著探詢之意的目光總是在所?難免,背后必然也?少不了揣測。

    崔循不喜私密事為人議論,更不喜蕭窈這樣輕浮、隨意的態度。

    “縱你有意效仿陽羨長公主,我卻?不是那等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伶人,由你肆意戲弄。”崔循將?話說得愈發直白,緩緩道,“公主若還?想再來?學宮,便該約束自身?,切勿再有離經叛道之舉。”

    蕭窈聽出他話中的威脅之意,下意識想要辯駁,但迎上崔循冷淡目光后,卻?又如當頭澆了盆冰水,被迫冷靜下來?。

    她?知道,崔循是有這個能耐的。

    哪怕如今頂著松月居士弟子的名頭,來?此地名正言順,可若崔循拿定主意不欲她?踏足,總能辦成。

    她?與崔循之間懸殊的從來?不止力氣,還?有手中無形的權力。

    蕭窈看向被他攥著的手腕,已經留了紅痕,想了想,將?聲音放輕些:“你弄疼我了……”

    與崔循往來?這么多回?,蕭窈早就看出來?,他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

    至少在她?面前如此。

    縱使有再多不滿,也?會因她?生病、難過而退讓。

    所?以哪怕力量懸殊,所?以她?對崔循也?并非毫無辦法,只是格外麻煩些,也?格外考驗耐性。

    話音才落,崔循已松開她?。

    神色依舊不大好看,話音亦是冷冷的:“你該走了。”

    蕭窈規規矩矩站好,拖長了聲音道:“那我再問一回?,你當真無欲無求?”

    崔

    循眼眸低垂,視線在她?臉上稍作?停留,轉瞬卻?又移開:“當真。”

    他像是只油鹽不進的河蚌,掰不開、撬不動。

    蕭窈揣度著形勢,頓覺一時半會兒怕是啃不下來?,便沒強求,離了此處。

    途經知春堂時恰撞上謝昭。

    開學在即,謝昭這個學宮司業自不可能清閑。他懷中抱著幾卷名冊,猝不及防被蕭窈撞得踉蹌半步,卻?還?不忘扶她?一把?。

    蕭窈揉著額角,連連道歉。

    謝昭道了聲“無妨”,又笑問道:“公主這時辰過來?,是有什么要緊事?”

    蕭窈稍一猶豫,三言兩語,將?管越溪之事講給他聽。

    “……師父有惜才之心,為此惋惜不已,我便想問問崔少卿能否通融……”蕭窈說著,一言難盡地搖了搖頭。

    此事殊為不易,蕭窈原以為謝昭也?有得發愁,卻?只聽他開口:“我才見過此人。”

    “如師父所?言,他確有真才實學。寫得一手好文章,有胸懷天下之志,亦有為國為民之心。”

    謝昭的贊許之情溢于言表,蕭窈很少見他這般推崇哪個人,驚訝之余,倒是愈發覺著可惜。

    心中猶自盤算該如何?將?此人留下。

    “我告知他,此番入學名冊已定,無可更改。但學宮藏書樓尚缺整理書冊、灑掃塵灰的仆役,他若情愿為之,可以此留下。”謝昭娓娓道來?,“他已答應。公主也?不必再為此事傷神。”

    蕭窈先?前的打算也?是尋個旁的由頭將?此人留下,只是但凡涉及官職品階的位置,皆沒那么容易能成。

    而今聽了謝昭的安排,驚訝之余又難免遲疑:“會不會太過屈才?”

    “公主可知學宮中的許多藏書,世面上鮮有抄本,尋常寒門子弟這輩子都難看上一眼……”謝昭無聲地嘆了口氣,似有物傷其?類之意,轉瞬卻?又笑道,“故而縱使為一仆役,也?甘之如飴。”

    謝昭的語氣始終很平靜,聽起來?并無半分怨懟,卻?莫名令人有些難受。

    蕭窈垂眸想了會兒,輕聲道:“也?好。”

    她?素來?是個急性子,做什么事情總想著能立時見效才好,可這世上有些事情,實在并非朝夕之間能夠做成的。

    總要多一些耐心,慢慢來?才行-

    學宮正式開啟之日,定在五月初一。

    重?光帝為表重?視,攜群臣駕臨棲霞山觀禮。

    蕭窈雖素來?不喜這些繁瑣的章程,但她?既為公主,又是松月居士的弟子,自然合該出席。

    時已入夏,天氣逐漸炎熱。

    典儀開始時猶存著些晨間的涼氣,倒還?好。只是隨著日頭推移,陽光毫無遮攔地灑下,于階下那些個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弟而言,猶如酷刑。

    隊伍最末站著的那些個寒門學子卻?還?好,站如松柏,神色鄭重?而憧憬。

    祭過社稷、圣賢后,重?光帝并未令內侍代為宣旨,而是親自勉勵學子上進。

    之后便是堯莊。

    蕭窈擺出一副端莊從容的模樣,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這群衣袂飄飄的學子。

    只見其?中有人面色逐漸蒼白,眼神逐漸渙散,終于還?是沒能撐完全程,在崔循面無表情宣讀學宮守則之時,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周遭嘩然,亦有人驚呼出聲。

    崔循平靜地瞥了眼,已有侍衛快步上前將?人架走,干凈利落。

    連帶著一旁喧鬧的學子都齊齊安靜下來?,仿佛被掐了脖頸,老實極了。

    蕭窈含著片冰片,饒有興趣地看向崔循,只見他始終不為所?動,不疾不徐地念完了剩下的守則。

    “十六條守則已刻于石碑上,立思過堂前,望諸位謹記于心。若有明?知故犯者,當領責罰。”

    崔循這一句,結束了持續許久的典儀。

    眾人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庭中學子已有不大站得住的,又不似家中時時有仆役在側,只得相互扶持著出門,暗暗叫苦不迭。

    蕭窈幸災樂禍,忍笑上前向重?光帝行禮問安。

    重?光帝一眼看出她?的心思,哭笑不得道:“我這小女兒自幼頑皮,這些時日在學宮,怕是給先?生添了不少麻煩。”

    “圣上不必自謙。”堯莊捋著胡須,笑道,“公主性情至純,在琴藝一道確有天賦,又肯勤勉練習,進益頗多。這些時日整理那些陳年書稿,也?費了許多心思,是我之幸事才對。”

    重?光帝眼中笑意愈濃,倍感欣慰地打量蕭窈:“是大有長進了。”

    御駕將?回?宮,蕭窈接替了葛榮的位置,欲攙扶重?光帝。

    重?光帝輕輕推開她?的小臂,朗聲笑道:“父皇還?不曾虛弱至此。”

    “那父皇比那些個士族兒郎強多了,”蕭窈輕嗤了聲,促狹道,“方才我看著,他們許多人怕是出門就要躺倒了。”

    重?光帝無奈:“窈窈方才就只顧看熱鬧了?”

    蕭窈疑惑:“不然呢?”

    “庭中站的,可都是建鄴士族數得上的兒郎……”重?光帝瞥她?一眼,欲言又止。

    蕭窈愣了片刻,終于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家阿父的用意。

    凝神想了想,那些個士族子弟其?實各個收拾得人模人樣,衣帶當風、環佩琳瑯,其?中也?不乏姿容秀美之輩。

    只是放眼望去,實在叫人提不起興趣。

    倒真不怪她?挑剔,只是每日在學宮看的是謝昭那張臉,偶爾還?會見著崔循……他二人能并稱“雙璧”,自然是有緣由的。

    蕭窈停頓片刻,如實道:“不提也?罷。”

    “你啊……”重?光帝失笑。

    他對此倒談不上失望,畢竟心中已屬意謝昭為婿,只是見蕭窈仿佛并不熱切,這才想著試探一二。

    蕭窈對此并不上心,答完,反問起他近來?身?體如何?、用什么藥。

    重?光帝一一答了,及至行至學宮門庭下,停住腳步看了片刻。復又向她?道:“窈窈這些時日過得可高興?”

    蕭窈點點頭。

    雖說學宮遠不及京都城內那般熱鬧,但學琴、整理書稿比學規矩禮儀有趣,不必時常與那些個士族打交道,更是再好不過。

    重?光帝頓了頓:“再過幾日,你須得回?宮一段時日。”

    他原以為蕭窈會有疑惑不解,又或是因此不開心,可都沒有。她?只是又點了點頭,稀松平常道:“好。”

    重?光帝道:“窈窈不問緣由嗎?”

    “我知道。無非是秦淮宴罷了。”蕭窈疑惑,“阿父忘了嗎?我少時曾去過。何?況今載是謝氏操持,我亦聽謝昭提過。”

    想了想,又補了句:“阿父不必擔憂,我不會再生出什么事端的。”

    重?光帝原該為此欣慰,卻?又莫名唏噓,百感交集道:“只是倏然發覺,窈窈真的長大了。”

    第039章

    蕭窈長?居武陵, 來建鄴的次數屈指可數,且大都?是年?節。

    唯一一回趕上仲夏秦淮宴,是先前那位墜馬身亡的小?皇帝登基時。

    彼時時局亂, 阿父并沒打算帶上她, 是她自作?主張混入隨行的車隊, 悄悄跟來的。

    那年?的秦淮宴由王氏做東,極盡豪奢。

    蕭窈好?歹也算是皇室族親, 但各處用以裝飾的珊瑚樹、夜明珠, 生平罕見。她如同剛進城的土包子, 險些被潑天富貴迷花了眼。

    兜來轉去, 誤入一處庭院。

    那是個看起來清幽雅致的小?院, 其中的賓客也都?是世家子弟, 但卻?顯然并非是在探文論道。

    庭中只著單衣、坦胸露腹的大有人在。

    更有甚者, 已同奉酒陪侍的侍女攪在一出, 親昵狎戲。

    蕭窈甫一進門就被甜膩的熏香與濃重的酒氣沖得頭暈,還沒能反應過來, 被人當做王氏的侍女,拽了衣袖往懷中帶。

    她那時并不知五石散,也不知這是在散藥。只嚇得什么都?顧不上,驚叫著推開那人,逃開了。

    因著此?事, 蕭窈對士族子弟的印象一直不大好?, 對于這場由來已久的夜宴亦沒什么興趣。

    若換了從前,她興許會想法子推脫。

    可時至今日, 已明白許多事情在所難免, 并不能由著性子想如何便如何。

    蕭窈并沒急著回去,只先知會翠微她們, 又提前向?堯莊告了假。

    堯莊較之先前更為繁忙。

    畢竟這許多學子中,雖不乏不學無?術、只知吃喝玩樂的紈绔,但也有崔韶這樣對松月居士仰慕已久的人。

    先前不得見,而今總能名正言順地請教學問。

    尤其剛開學這段時日,澄心堂的門檻幾乎要?被踏破。

    而謝昭也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既要?為學宮事務忙碌不休,又需籌備自家的秦淮宴。

    蕭窈自己?練了幾日琴,將回京都?這天,特?地去了趟藏書樓。

    她原想著取兩冊書就走,并沒打算久留,卻?不料竟撞見一場沖突。

    “一冊書而已,我難道還能為此?扯謊不成??”身著錦袍的青年?聲音在堂中回蕩,興許是恰處于變聲期的緣故,顯得格外刺耳,“打量著誰都?同你?們這等窮酸一樣!”

    蕭窈倚著扶欄,向?下望了眼。

    她記性尚可,依稀記得這是謝氏子弟,入學那日曾不情不愿地過了謝昭一聲“三兄”。

    被他奚落的則是個身著粗布麻衣的青年?,高且瘦,樣貌周正。

    被這樣劈頭蓋臉地罵了,此?人卻?未見窘迫之色,又看了一遍手中的記冊,認真?道:“郎君交付的書,確實少了一冊。”

    蕭窈認得他手中的記冊。

    這是謝昭依堯莊之意定的規矩,藏書樓中的書若要?帶離此?處,須得在記冊上登記,下次來時必得如數奉還。

    若有折損,則要?另抄一份補上。

    先前學宮未開,只蕭窈隨意出入此?處,記冊前兩頁隨意一翻,皆是她的字跡。

    學宮開后,為免人多手雜,便撥了專人來負責此?事。

    此?人雙手奉上記冊,卻?被謝七郎抬手掃落,冷笑著質問:“焉知不是你?這賤奴記錯?又或是旁的什么人手腳不干凈,栽在我身上。”

    周遭立時有人幫腔:“正是。”

    “謝氏藏書汗牛充棟,不可勝數,豈會昧下這么一冊?”

    “你?憑空誣賴學子,是何居心?”

    “……”

    他撿起記冊,拂去其上沾染的灰塵,張了張嘴試圖說些什么,卻?又在一邊倒的質問中沉默下來。

    “去告訴學宮管事,必得攆了此?人,以免留在此?處礙眼。”謝暉不依不饒,吩咐自家仆役。

    蕭窈托腮看了會兒,見此?,終于還是沒能忍住。

    “且等等,”蕭窈叩了叩扶欄,打斷了這場熱鬧大戲,“我有一事不大明白。”

    堂中眾人循聲看去,見蕭窈抱著兩冊書施施然下樓,皆吃了一驚。

    上巳那日后,他們大都?認得蕭窈。

    縱然未曾見過,也知道而今能這般光明正大出現在學宮中的女郎,除卻?公主再不會有旁人。

    直至蕭窈行至面前,謝暉才回過神?,欲蓋彌彰地咳了聲:“公主有何見教?”

    “我方才在樓上聽了個大概。”蕭窈柔聲道,“郎君與此?人是有什么過節不成??若不然,他為何要?有意害郎君呢?”

    謝暉愣了下,笑道:“這世上有些人天生壞種,本就存了害人之心,尤其這等卑賤出身的仆役。公主心善,卻?也不該被其蒙蔽才是。”

    蕭窈點點頭,卻?又伸手問那仆役要?了記冊。

    “郎君興許未曾看過這記冊,何月何日何人借了何書,皆記得清清楚楚。”蕭窈想了想,又補了句,“雖繁瑣了些,卻?是你?家三兄定下的制式,為的就是少些今日這樣的爭端。”

    蕭窈不疾不徐翻過幾頁,尋到了謝暉的名字:“要我念給郎君聽嗎?”

    謝暉臉上的笑容稍顯勉強。

    他就是再蠢,也看出來蕭窈并非只是好奇此事,而是為這仆役說話。

    “巧了,缺的恰好?還是記在中間?這冊,前后未曾有過任何涂改的痕跡。”蕭窈指尖點了點書冊,“郎君既是謝氏子弟,自然不屑于此?,興許是這些時日忙于學業,一時忘了也未可知……”

    她壓下快到嘴邊的難聽話,留了個臺階給他,笑道:“不若還是回去找找?”

    他們能隨意為難一仆役,說攆人就攆人,卻?不能隨隨便便同蕭窈過不去。有人打圓場:“公主所言有理。”

    謝暉對上她含笑的眼眸,晃了晃神?,隨后也道:“我令人回去看看。”

    蕭窈微微頷首,將手中那兩冊書連著記冊一并遞與仆役:“幫我記下。”

    原本聚攏在此?看熱鬧的人逐漸散去。

    蕭窈看著他端正的字跡,若有所思道:“你?可是姓管?”

    此?人微怔,點了點頭:“正是。多謝公主施以援手,為小?人解圍。”

    “我聽師父提過,說你?極有才華,而今在此?殊為不易……”蕭窈接過他雙手奉還的書,莞爾道,“不過我信明珠縱一時蒙塵,終有得見天日之時。”

    管越溪又怔了片刻,待她轉身離開才遲鈍地反應過來,低聲道:“小?人自當勉勵。”-

    蕭窈在藏書樓耽誤了些時辰,及至上車,準備的冰碗已經融化大半。

    翠微持著柄紫竹腰扇,疑惑道:“是有什么意外?”

    扇風徐徐,帶著些薄荷的清涼。

    蕭窈舀了勺冰水,將方才遇著的事情講給她們聽。

    在翠微與青禾面前,她并沒什么顧忌,也不必端出一副溫柔端莊的模樣,講完便罵了謝暉一句“晦氣”。

    翠微感慨道:“這位謝七郎與謝司業同為謝公之子,行事卻?差了許多。”

    “我原以為,謝氏家教算好?的,”蕭窈咬著粒蓮子,頓了頓,“興許于他們而言,這些原就算不得什么。”

    庶民如草芥,便是死了也不足惜,今日這點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青禾替她剝著菱角,“我聽小?六提過,謝氏那位長?公子倒是素有令名,備受謝公倚重,只可惜近兩年?身體仿佛不大好?。”

    蕭窈也曾聽班漪提及此?事,沉吟片刻,忽而道:“那只怕近來是愈發不好?了。”

    翠微驚訝:“為何?”

    蕭窈雖與謝昭多有往來,但很少聽他提過家中事宜,除卻?與謝盈初見過幾面,對他那些兄弟姊妹并不了解。但她也知道,秦淮宴這樣出風頭的事情,按理說用不著謝昭費心。

    畢竟謝夫人不喜謝昭,這件事幾乎人盡皆知。

    “我前幾日就在想,而今學宮才開,他這樣一個從前極為清閑的人,怎么在這種關頭兩地奔波……”蕭窈接過青禾遞來的菱角,“不過終歸是沒來由的揣測,過些時日再看,自然明了。”

    青禾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原本平穩行駛的馬車驟然停下,冰碗中殘余的甜水濺在蕭窈衣袖上,黏膩的觸感令她不自覺地皺了皺眉。

    翠微輕輕叩響車門:“何事?”

    “有人搶路,”六安倒吸了口氣,停頓片刻后才又道,“仿佛是桓氏的車隊。”

    蕭窈原本懶散地倚在窗邊,聞言,挑開細密的竹簾看了眼,霎時理解了六安語氣中的微妙。

    這支搶先一步入城的車隊極長?。

    寶馬香車,隨行在側的仆役無?數,濺起的煙塵之中,運著行李的車仿佛一眼望不到尾。

    城門處當值的禁軍認出桓氏的車馬,殷勤上前問候,寥寥幾句后便悉數放行。

    青禾在旁看了眼,不由得驚嘆:“這樣大的陣仗!”

    蕭窈看著長?龍似的車隊陸續駛過,輕輕拭去腕上的甜水,亦感慨道:“真?是熱鬧。”

    第040章

    桓氏此番回京的車隊實在聲勢浩大。

    這日傍晚, 蕭窈在夕陽余暉中看著一輛又一輛車馬駛過,煙塵四起。緊接著,整個京都都知曉了這一消息, 議論紛紛。

    桓氏那位老爺子是如今的太常卿, 也就是崔循的頂頭上司, 生平唯愛美酒、清談。

    雖擔著這一頭銜,但依他老人?家的話說, 皆是“俗務”。

    故而不?屑為之, 當了個極清閑的甩手掌柜。

    蕭窈只在元日祭禮上遠遠見過他一面, 興許是飲酒過多的緣故, 半日下來已是顫顫巍巍的, 叫人?疑心下一刻就要昏過去。

    但無人?敢怠慢桓家。

    且不?說桓氏底蘊深厚, 大將軍可是率數萬兵馬坐鎮荊州, 誰敢輕易得罪?

    六安的消息向來靈通。蕭窈歇了一夜, 第二?日問起時,他已經打探得清清楚楚。

    “昨日入城的, 是大將軍嫡出的那位長公子。他這些年長

    居荊州,而今適逢桓翁壽辰漸近,特帶著一雙兒女回來祝壽。”

    “同行?的還?有其夫人?,與桓二?娘子。”

    蕭窈早些年去荊州尋晏游時,算是與這位桓二?娘子打過交道。聽六安提起她, 想起當年經歷, 不?由得皺了皺眉。

    至于桓氏這位夫人?……

    蕭窈繞著縷頭發,同翠微道:“若我未曾記岔, 桓氏長公子娶的是王家那位大娘子, 王旖。”

    翠微點點頭:“正是。”

    這樁親事?是真正的門當戶對、珠聯璧合,無論于桓氏還?是王氏而言, 頗有助益。

    當年王氏嫁女排場之大,為人?津津樂道許久。

    蕭窈依稀記得來建鄴的路上,鐘媼曾用頗為推崇的語氣同她提過此事?,只是她那時被一堆名字鬧得頭暈目眩,并沒細想過。

    而今想來,這便是士族聯姻的意義所在,崔翁對崔循的期許應當亦如此。

    只是不?知崔循心中如何思量。與他年紀相?仿的桓長公子已然兒女雙全,他的親事?卻還?是八字都沒一撇。

    青禾替她梳篦頭發,打量著銅鏡中的蕭窈,好奇道:“公主是有什么顧慮?”

    蕭窈回神?,隨口道:“我在想,不?知王家這位大娘子是否好相?與?”

    蕭窈已然對各家族譜熟稔,知曉王旖與王瀅乃是一母同胞的親姊妹。以她對王瀅的了解,只怕這回秦淮宴上再遇著,未必肯消停。

    她并不?懼怕王瀅,只是對素未謀面的王旖有所顧慮。

    翠微寬慰道:“今次秦淮宴是謝氏做東,便是再怎么囂張,想來也不?會鬧出多大的事?端,拂謝家顏面。”

    蕭窈心中覺著未必,但多思無用,屆時也只能見招拆招了。

    秦淮宴為期三日,最先遞到蕭窈這里的請帖,是頭一夜觀燈、賞荷的風荷宴。請帖上隱隱繪著花葉暗紋,字跡清逸,有脫俗出塵之感,叫人?一見難忘。

    這些時日見得多了,蕭窈一眼就認出這是謝昭的字跡。

    她并未提早過去,待到白日暑氣逐漸散去,暮色四合,才離宮去了擺宴的別苑。

    青石鋪就的路徑兩?側已點上花燈,明光相?接,映出沿途夜景。

    放眼望去并不?見富麗氣象,卻極為雅致,能看得出來頗為一番心思。

    有微風拂過,送來一段荷香。

    賓客們四散著觀燈賞景,衣香鬢影,笑?語不?斷。

    蕭窈兜兜轉轉,在一處藤蘿花架下,偶遇了謝盈初。

    謝氏今日是主人?家,按理說她應當在謝夫人?處陪著招呼賓客才對,但謝盈初并非擅言辭之人?,難免拘謹不?自在。

    加之并非謝夫人?所出,素來也不?大討這位嫡母喜歡,便沒去摻和。

    她原本正對著花燈出神?,看清來人?是蕭窈后,莞爾一笑?:“公主來了。”

    蕭窈點點頭,看了眼她身側那盞蓮花燈,隨口道:“方才還?在同青禾感慨,你家宴上這些花燈做得可真是精致,上邊的題詞應當是謝昭的手筆吧。”

    “公主好眼力。您若喜歡,等夜宴散去時,可帶幾盞回去……”謝盈初頓了頓,轉而笑?道,“又或是叫三兄送你新的也好。”

    蕭窈想了想,只道:“他近來忙得厲害,我已有些時日未曾見過。”

    謝盈初道:“三兄近來忙著籌備此宴,過了這幾日,自然清閑下來。”

    “學宮新開,近來事?務也多不?勝數,”蕭窈有意無意道,“倒真是不?巧,趕在一處了。”

    “阿翁原是將此宴交給長兄操持過目,哪知長兄前些時日病情加重?,實在難以為繼,故而只能令三兄回家中幫忙……”

    謝盈初輕輕撥弄蓮燈,看著其上清逸字跡,由衷道:“三兄做事?素來盡善盡美,事?必躬親,這些時日忙得不?可開交,人?都清減許多。”

    言畢,又同她感慨:“可饒是如此,也不?見得能落什么好。”

    蕭窈輕聲道:“是因謝夫人不喜他嗎?”

    謝盈初面露難色。

    她雖敬仰自己這位三兄,連帶著對蕭窈亦有好感,但到底循規蹈矩慣了,實在無法非議嫡母,只得敷衍過去。

    蕭窈見此便沒勉強,閑談幾句后,覷著時辰差不?多,結伴往設宴處去。

    她先前雖來過謝家,卻并不曾正經與謝夫人打過交道,直至此時。

    這是個看起來不?大好相?與的人?。

    身著石青色的衣袍,端坐在正位上,發髻高高綰起,佩戴著套玉制的頭面首飾,在燈火下映出幽微光澤。

    興許是時常皺眉的緣故,她眉心有兩?道淺淺的印子。

    值此盛宴,謝夫人?臉上雖掛著客套的笑?意,卻并不?入眼,便難免顯得有些虛假。

    唯有同另一側的年輕婦人?說話時,神?色才有所和緩。

    蕭窈目光掠過那全然陌生的婦人?,看清她華麗的衣裳、首飾,又瞥了眼一旁的王瀅,立時明了她的身份。

    “原來這就是武陵來的那位公主,”王旖手中持著團扇,掩唇笑?道,“早就有所耳聞,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她姿態優雅,不?疾不?徐。

    哪怕是說著這樣模棱兩?可、似是而非的話,依舊叫人?挑不?出半分毛病,倒真像是稱贊。

    只是王瀅輕輕嗤笑?了聲,為此添了注腳。

    蕭窈磨了磨牙,卻又不?好發作,只看向正位上端坐著的謝夫人?。

    謝夫人?并未多言,只吩咐婢女:“請公主入席。”

    待賓客陸續到齊,仆役們捧著美酒佳肴奉上,遠處的蘆葦蕩中有婉轉悠長的笛聲響起,隨夜風四散。

    “此情此景,可堪入畫。”

    “今日園中布置,一景一物,細微之處亦見用心。”

    “謝氏不?愧詩書傳家,自是一等風流雅致……”

    觥籌交錯間,賓客們熟稔地恭維客套,只是身為主人?家,謝夫人?的反應卻實在算不?得熱切。

    夸的愈多,笑?得反而愈發勉強。

    蕭窈抿了口酒,覷著她的臉色,才終于在這場宴會上找到些許樂趣。

    “為何只聞笛聲?”王旖忽而開口打斷了眾人?的恭維,向謝夫人?笑?道,“早就聽聞謝三郎琴藝冠絕江左,值此盛會,該請他親自彈奏一曲,才算圓滿。”

    謝夫人?微怔,原本不?尷不?尬的面色終于好轉,緩緩笑?道:“阿旖說得是。”

    言畢,吩咐身側老媼:“知會三郎,令他帶著那張琴來此。”

    她語氣中的輕蔑并不?遮掩,不?似找自家三公子,倒像是在支使?賤籍樂師之流。

    在場之人?大都知曉謝昭昔年認祖歸宗時那些牽扯,知情識趣地閉嘴,誰也沒說什么,只是氣氛微妙起來。

    謝盈初嘴唇微動,到底沒敢說什么。

    蕭窈飲盡杯中殘酒,在那老媼領命離開前,冷不?丁開口道:“我觀三公子這些時日兩?地奔波,既要忙于學宮事?務,又得為此番籌備謝氏秦淮宴操勞,身兼數職,已恨不?得一人?掰成?兩?份用了……怎得如今又添一樁差使??”

    “若嫌笛聲單調,偌大一個謝氏,總不?會湊不?出個樂師才對。”

    誰也沒料到她會說這么一番話,面面相?覷。

    在場賓客之中,亦有人?知曉今朝筵席經謝昭之手安排,只是誰都不?想觸謝夫人?霉頭,只當不?知。

    蕭窈卻這樣明晃晃地挑破了。

    謝夫人?臉上客套的笑?意逐漸褪去,王旖眉尖微挑,意味深長道:“公主知曉得這般清楚,又如此回護謝三郎……”

    蕭窈不?耐煩聽那些似是而非的話,打斷了她,徑直問道:“我與三公子同拜在松月居士門下,為師兄妹,不?知夫人?有何見教??”

    王旖難得被噎得說不?出話。

    她這些年順風順水慣了,幾乎無人?敢回嘴,更沒人?會如蕭窈這般當著這么些人?口出狂言。

    早前聽聞建鄴傳過來的消息,知曉小妹被公主潑酒為難時,她只覺荒謬。而今才終于意識到,蕭窈真是能做出這樣事?情的人?。

    她沉默片刻,冷笑?了聲,算是揭過此事?。

    眾人?心照不?宣地避過此事?,轉而聊些衣物、釵環這樣稀松平常的話題。

    蕭窈又飲了盞酒,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

    身側忽而傳來一聲驚呼。

    蕭窈垂眼看去,只見上前添酒的侍女匍匐在地,不?住地請罪。而她衣衫上,則沾了半袖被失手

    澆上的酒水。

    夏日衣衫單薄,酒水幾乎立刻洇透衣料,黏在她肌膚上。

    蕭窈沒忍住皺眉,卻也沒責罵那婢女。

    她本就在此處呆得不?耐煩,興許是暑氣尚未散盡,又興許是此處的人?令她厭倦,只覺心煩意亂。

    索性自顧自起身道:“我去更衣。”

    來時的馬車上備有衣物,有婢女領著青禾去取,蕭窈則隨著引路的婢女去往供給賓客歇息的客房。

    離了宴席,周遭沒有濃郁的脂粉香氣,也不?必再看那些裝模作樣的臉,蕭窈以為自己的心緒該慢慢平靜下來才對。

    可恰恰相?反。

    她將衣襟稍稍扯開些,卻依舊覺著呼吸不?暢。

    樂聲逐漸遠去,蕭窈看著愈發偏僻的小路,意識到不?對。

    她按了按心口,只覺心跳愈快,裸露在外的肌膚逐漸發熱,倒似是高熱生病一般。

    可并沒來得這樣快的病。

    蕭窈停住腳步,打量周遭的路徑,果斷抽身往回走。

    原本畢恭畢敬的婢女吃了一驚,上前想要攔她:“公主要去何處?”

    蕭窈拔了鬢上一支金簪,反攥住了她的手,重?重?劃過。殷紅的血隨即涌出,婢女吃痛,驚叫出聲。

    蕭窈卻只覺自己的力氣已不?如前,若再耽擱下去,指不?定會如何。

    她咬著舌尖,循著燈火的方向,往最近的湖邊去。

    她并非全然懵懂無知的女郎,隱約猜到自己為何會如此,一時顧不?得想誰會用這樣下三濫的手段害她,只知自己該盡快尋個信得過的人?。

    如今的模樣已經不?好,若是大庭廣眾之下為人?所覺,恐怕難以收場。

    蕭窈心中煩躁不?安,毫無頭緒,幾乎要將舌尖咬破。

    及至到了湖邊,望見崔循身旁常跟著的小廝時,如蒙大赦般問道:“你家公子人?呢?”

    松風被問得猝不?及防,下意識看向停靠在一旁的畫舫。他自問算是會揣度長公子心意,但在這位公主的事?情上,卻怎么都拿不?準。

    正猶豫著該不?該回答,卻只見這位急匆匆而來的公主已上前,對著畫舫口無遮攔地喚了聲“崔循”。

    松風瞪大了眼。

    艙中的崔循亦沒按捺住皺眉。

    他初時聽出蕭窈的聲音,并沒打算見她,卻又不?能任由她這樣胡鬧下去,終于還?是起身。

    只是才挑起竹簾,眼前有青綠色的衣料晃過,畫舫隨之晃動。

    蕭窈竟然就這么跳了上來!

    崔循額角青筋微跳,欲責備,卻被她攥住了衣袖。

    她幾乎是踉蹌著撲上前來的,崔循下意識扶了一把?,觸手所及的肌膚透著不?同尋常的熱度。

    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她的不?對勁。

    “崔循,”蕭窈狼狽不?已,猶如攥著一根救命稻草,“你須得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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