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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1章

    蕭窈的?形容很不妙。

    船頭懸著的?花燈透出柔和的?光, 照出她狼狽的?面容。

    像涂多了?燕支,紅霞從臉頰蔓延至脖頸,本應規整的?衣領被?扯松了?些, 露出纖細的?鎖骨。

    肌膚如細瓷, 在燈火下分外瑩潤。

    最惹人注意的?還是那雙眼。

    蕭窈生?著雙極好看的?杏眼, 眼睫濃密纖長,眼瞳澄澈, 亮如星辰。被?她滿懷期待看著時, 便是再怎么鐵石心腸的?人, 總難免心軟。

    可如今, 這雙眼中仿佛盈著層水霧, 眼尾微微泛紅。

    眼波流轉間, 帶著分外動人的?意味。

    崔循初時只以為她又在胡鬧, 有意作弄人, 責備的?話已經到?了?舌尖,見此?情形后愣住了?。

    便是再怎么遲鈍, 也意識到?事出有因。

    干燥的?手指扶在蕭窈腕上?,感?受到?熱切的?溫度,與異常劇烈的?脈搏。

    崔循錯開視線,垂眼看向船板:“可是身體不適?為何如此??”

    “有人害我……”蕭窈吸了?口氣。

    這一路過?來,蕭窈心中極為慌亂, 生?恐算計她的?人會追上?來, 也怕被?不熟悉的?人撞見自?己?這副模樣。

    她能覺察到?自?己?的?力氣逐漸流逝,原本的?焦躁煩悶, 逐漸演變為其他?。

    若真?為不懷好意之人所見, 說不準會如何。

    這種慌亂的?情緒,在見到?崔循之后消散許多。

    無?論兩人有過?何等過?節, 她對崔循又有怎樣的?成見,都不得不承認,他?在某些方面確實是個正人君子。

    不必擔憂崔循向任何人提及此?事,更不用擔憂他?會以此?相脅。

    眼見蕭窈已經不大站得穩,崔循側身,請她進了?船艙。

    “今日宴上?,我喝了?兩三盞酒,被?婢女?打濕衣衫,便隨她去客房更衣……”蕭窈捋著思緒,并沒覺察到?自?己?的?聲?音微微發顫,“半路覺察到?不對,便逃開了?。”

    崔循倒了?盞茶,放置她面前:“稍待片刻,我令人請醫師來……”

    話音才落,還未起身,就被?蕭窈攔下。

    纖細柔軟的?手毫無?阻攔地覆在他?手上?,無?衣料相隔,親密而曖昧。

    “不是病,”蕭窈艱難地咽了?口水,輕聲?道,“我被?人下了?藥。”

    崔循身形一僵。

    他?方才見著蕭窈眉眼盡是春情的?模樣,不敢直視,心中已隱約有所懷疑。眼下聽她親口認下,心緒依舊亂做一團。

    隱隱的?,還帶著些怒氣。

    誰敢如此?對她?用這樣下三濫的?手段肖想、圖謀她?

    蕭窈此?刻卻并沒心思想這么多,她只覺難受,體內那股不知名的?火逐漸蔓延開來,四肢百骸都感?受不適。

    體溫升高,熱得難受,觸碰到?崔循時才得以稍稍緩解。

    他?平素面色猶如寒冰霜雪,不近人情,而今整個人也像是塊涼玉,肌膚相接時,觸感?極好。

    蕭窈不自?覺貼近了?些,幾乎整個人依偎在他?懷中,十指逐漸相扣。

    “崔循,”蕭窈額頭抵在他?肩上?,悶聲?道,“你幫幫我……”

    崔循脊背已經抵著船艙,退無?可退,整個人僵硬得如同木頭,試圖推開蕭窈。

    只是才拉開些許距離,又被?她不依不饒地黏上?來。

    她通身好似筋骨都酥軟了?,趴在他?懷中,像是團綿軟的?云,輕飄飄的?。

    崔循目光垂落,看著她鬢上?搖搖欲墜的?珠花,只覺嗓子發緊,沉默片刻后低聲?問:“你要我如何幫你?”

    蕭窈分不清他?是當真?不明白,還是有意拿腔作調,一時氣結。

    索性偏過?頭,殷紅的?唇落在他?如玉般的?脖頸上?,沿著血脈細碎地吻著。

    吐氣如蘭,溫熱的?呼吸灑在頸側。

    崔循伏在她腰間的?手不覺收緊,卻并沒由她肆意妄為,再次分開兩人之間的?距離,一字一句問:“蕭窈,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

    這是他?頭一回稱呼她的?名字。

    崔循的?聲?音很好聽,清清冷冷,如冬雨碎玉,如今更是透著幾分凝重。

    蕭窈的?力氣原就比不得崔循,而今渾身酥軟,更是掙不脫。她被?幾次三番的?推拒攪愈發難受,便沒忍住瞪了?崔循一眼,“我知道。”

    她多少是有些不耐煩的?。只是藥效發作,聲?音綿軟,目光中亦是嗔怪之意更多,倒像調|情。

    言罷,又有些委屈,同他?抱怨:“明明你也不是毫無?反應……”

    兩人貼得這樣近,幾經拉扯后,蕭窈能覺察到?他?身體的?變化。

    抵著她,存在感很強,不容忽略。

    與他那張神色寡淡的臉截然不同。

    蕭窈實在不明白,為什么崔循能問出一種只她在糾纏不休的意味。

    “你我之間,名不正言不順,不應如此。”崔循猶如迂腐的老學究,緩緩道,“今日你由著性子放縱,焉知他日不會后悔?”

    蕭窈聽得兩眼一黑,點點頭,“好。”

    她喘了?口氣,軟聲?道:“你不幫,我另找旁人……”

    說著作勢起身。

    可崔循攏

    在她腰間的?手非但沒有松開,反倒收得愈緊,甚至令她覺出幾分疼痛。

    不欲她靠近,卻更不準她離開。

    擰巴得要命。

    藥效催化之下,蕭窈被?折磨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徹底沒了?脾氣,勉強問道:“你究竟要如何?”

    崔循卻問:“你還想找誰?”

    蕭窈想了?想,一時沒想起來。

    便沒回答,只將臉埋在他?肩上?,翻來覆去地念叨:“我不舒服……”

    她這話并非作偽,天?水碧色的?衣裙如蓮葉鋪開,雙腿焦躁而難耐地絞在一處。像是離了?水,被?晾在岸上?暴曬的?魚。

    這時候,再說什么請醫師已經無?濟于事。

    崔循思及有人見著她這副情態,縱使是醫師,也頓覺難以接受。只恨不得將她藏起來,在他?懷中,只他?一人能看。

    便是再怎么克己?復禮,終歸不是斷情絕欲,蕭窈再一次吻上?來時,他?僵了?下,沒再躲避。

    與上?回在馬車中短暫的?親吻不同,此?番格外熱切,不再僅限于肌膚相貼。他?嘗到?了?唇脂的?味道,以及香香軟軟的?、靈巧的?舌尖。

    恍若烈火燎原,理智所剩無?幾。

    曾經旖旎的?夢成了?真?,他?這才知道,原來現實比夢境還要完美。

    “蕭窈,”他?抬手摩挲著蕭窈的?臉頰,舔去唇角津液,啞聲?問,“我是誰?”

    蕭窈被?問得猝不及防,愣了?愣,才慢吞吞道:“崔循。你為何……”

    只是疑問還沒來得及問完,尾音就被?崔循吞在口中。

    他?的?姿態極為強勢,像是壓抑許久,終于有了?傾瀉之處,最后蕭窈幾乎喘不過?氣來,攥著他?的?衣袖嗚咽。

    這樣親密的?接觸非但沒有緩解,反倒加重了?她的?折磨。

    崔循稍稍退開,額頭依舊相抵,以一種篤定的?口吻開口:“蕭窈,你應嫁我。”

    蕭窈茫然。

    到?現在,她的?腦子已經算不得多清楚,更沒想到?崔循會在這種時候同她談婚論嫁!

    “無?論你與謝潮生?是否有約在先……”崔循從未想過?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可他?還是啞聲?道,“都應嫁我。”

    他?與謝昭數年交情,早知對方要想蕭窈提親,無?論如何都不該如此?。但這番話說出口后,反倒如釋重負。

    哪怕不愿承認,但這就是他?許久以來心中所想。

    蕭窈怔怔道:“什么有約在先?”

    崔循低低地笑了?聲?,復又吻她。

    “你應愛我,”崔循的?聲?音再無?往日的?清冷,啞得不像樣,喚著她的?名字道,“只愛我。”

    他?實在是個學什么都很快的?聰明人,初次親吻時,生?澀得要命,如今卻仿佛已經掌握了?訣竅。

    端詳著她的?反應,拿捏輕重。

    總是等她幾乎快要喘不過?氣時,才稍稍退開,旋即又貼近。

    蕭窈被?他?親得七葷八素,腦中早已是一團漿糊,顧不上?想他?都說了?些什么,只含糊地嗚咽應下。

    船艙中鋪著層茵毯,她卻仍覺硬,只肯趴在崔循身上?。

    綰發的?發簪搖搖欲墜,終于還是跌落,青絲如瀑散下,帶著幽微的?香氣。

    崔循抬手撫過?她的?鬢發,沿著脊骨一寸寸下移,累得蕭窈戰栗不止。

    “我不能……未成親……”崔循似是在對她解釋,又似是自?言自?語提醒自?己?,“此?間太過?倉促,若有孕……”

    蕭窈聽得斷斷續續,難耐地挪動。

    崔循扣在她腰上?的?手收緊,啞聲?道:“別動。我幫你……”

    他?到?如今這個年紀,自?然不會一無?所知。

    但從前見那些士族兒?郎攬著侍女?、樂妓廝混,只覺不堪入目,甚至看著他?們沉溺于情|欲時的?作態,隱隱感?到?惡心。

    是以他?這些年未涉情|事,清心寡欲。

    而今,那些所謂的?冷靜、克制不復存焉。

    船艙中的?白瓷甕中,供著幾枝新摘的?蓮花,花瓣嬌柔,猶帶水汽,因畫舫的?微微晃動而戰栗。

    蕭窈渾渾噩噩,分不清身在何處。

    崔循一手在她裙下,又扣著后腦依舊吻她,將唇齒間溢出的?嬌|吟悉數咽下。親吻時不可抑制地有些兇狠,像是要將她整個人拆吃入腹,才能稍稍緩解自?己?無?處排解的?欲|望。

    她實在是個很不好伺候的?女?郎,輕了?些、重了?些,都要不滿皺眉。

    崔循只得揣度著她的?喜歡,斟酌著,慢慢侍弄。

    原本黑白分明的?澄澈眼瞳如今已被?情|欲浸染,眼尾泛紅,聲?音軟得猶如春水。令人心甘情愿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青綠衣裙鋪開,如蓮葉,她整個人則如雨中菡萏,在他?掌心盛放。

    到?最后蕭窈已然累極,伏在他?懷中昏昏欲睡。

    唇上?的?唇脂早就被?他?吃凈,卻依舊紅得厲害,眉眼間猶帶春|情,妍麗得不可方物。

    身體未曾饜足,可看著懷中的?蕭窈,心中卻覺滿足。

    崔循撫弄著蕭窈散下的?青絲,絲絲縷縷,繞在指間,曖昧而纏|綿。

    第042章

    風送荷香, 輕歌曼舞。

    花燈燭火映著觥籌交錯的士族子弟,談笑不絕于耳。

    有人談玄論道,評點風物, 亦有人聊著近來新得的樂妓, 邀人改日共賞, 其?樂融融。

    與?以?往的每一回聚會沒什么區別。

    只是因為?此?次秦淮宴系謝氏操辦,推杯換盞間, 總少?不了對于長公子謝晗的恭維奉承, 稱贊今日筵席何?其?風雅脫俗。

    許是飲了酒的緣故, 謝晗蒼白的臉上浮現些許血色。

    他身著一襲白衣, 寬袍廣袖, 衣帶當風, 是位極為?風流俊秀的郎君。正持著酒盞, 熟稔地與?各家子弟寒暄客套。

    只是時不時又會側過?身, 低低地咳嗽幾聲。

    相較而言,謝昭則要清閑許多。

    他并未主動與?人交際, 拎著壺酒,在湖邊席地而坐,對著滿湖蓮花自斟自飲。

    “我前些時日得了篇古琴譜,說是失傳多年的《秋風曲》,潮生何?日得空, 為?我辨辨真偽。”有聲音在他背后響起。

    謝昭無?須抬眼, 便知曉來的是顧階。

    顧氏四郎,因雅好音律, 這些年與?他頗有交情。

    謝昭答:“隨時都可。”

    “既如此?, 屆時我于學宮侯你。”顧階一撩衣擺,在他身側坐了, “前幾日我曾去知春堂尋你,卻?只遇著公主,聽她說你近來忙的厲害,怕是不得空。”

    謝昭聽他提及蕭窈,微微一笑:“秦淮宴罷,便沒我什么事情,自然?也就清閑了。”

    “此?番秦淮宴,是你經手?籌備的?”顧階心存顧忌,雖已斷定,但語氣中仍帶著些許遲疑。

    謝昭只道:“既是謝家之事,我幫些忙,也是理所應當。”

    見他這般豁達,絲毫不介意功勞悉數攬在兄長身上,顧階心中那點避諱倒是隱隱成了不平,“嘖”了聲:“你家長兄可真是……一言難盡。”

    謝晗實在不是一個心胸寬廣的人。

    謝昭初來乍到時就已經看出這點,故而這些年安分守己,所涉之事僅限于音律、文辭這樣閑趣上,彼此?相安無?事。

    可自重光帝令他籌辦學宮事宜開始,這種微妙的平衡就注定難以?長久維系下去。

    謝昭心知肚明,笑而不語。

    顧階也不再提這等掃興之事,轉而與?他聊起今載斫琴進展,直至一壺酒飲盡,這才?起身另尋旁人閑談。

    謝昭撣著空空如也的酒壺,看向近前的仆役:“何?事?”

    “小人方才?撞見了常跟在公主身側的婢女青禾,她正著急忙慌地私下尋人,仿佛是公主那里有什么意外……”商音覷著自己公子的神色,這才?又道,“是否令人幫著找找?”

    謝昭深諳蕭窈的行事,并沒驚詫。

    以?她這樣的性子,本就不可能長久坐在那里與?女眷們寒暄,四下閑逛才?是常事。

    他看向湖對面?燈火通明的去處,蘆葦影影綽綽,不疾不徐道:“女眷那邊,可是有什么事情?”

    商音遲疑片刻,直至謝昭疑惑不解看來,這才?不得不硬著頭皮答:“聽徵音提及,夫人原有意請您攜琴過?去……”

    此?舉輕慢折辱的意味實在太過?明顯,商音只略提了句,隨后又道:“是公主出言攔下,就此?作罷。”

    “此?后,婢女斟酒時污了衣裳,公主離席更衣。可青禾說自己取了馬車上備用的衣物回來,客房卻?不見人影,正急著到處找人。”

    謝夫人的舉動并未令謝昭變色,只輕嗤了聲,倒是聽到蕭窈為?他解圍之時怔了怔。

    待聽完商音的回稟,他起身道:“既如此?,叫人幫著找找。”

    想了想,又額外補了句:“莫要聲張。”

    謝昭雖也覺著此?事有些古怪,但起初并未擔憂,直至迎面?撞見形跡可疑的王旸。

    同為?世家子弟,往日總少?不了往來,對彼此?的秉性也都有所了解。

    以?王旸一貫行事,他此?時應當同那幾個素日常在一處飲酒作樂的好友為?伴,又或是同哪個冒昧的婢女廝混。

    怎么都不該出現在這樣冷清僻靜的地界。

    身上猶帶酒氣,神色慌里慌張。

    謝昭不動聲色攔在他面?前,笑問:“九郎這是自何?處來?”

    “我,”王旸本就不是什么沉得住氣的人,磕磕絆絆道,“我四下逛逛……”

    謝昭微微頷首,若無?其?事道:“那九郎可曾遇見公主?”

    王旸瞪大了眼。

    他依著王瀅的意思在一處僻靜院落等候,久等不至,終于不耐煩起來,可出來尋人撞見的卻?是個滿手?鮮血淋漓的婢女。

    待到循著婢女所指的方向追到湖邊,遠遠見著表兄身側侍奉的仆役,立時就慌了。

    他不敢上前問,四下也未曾見著人,便知道事情不成,只想著悄無?聲息溜回來。卻?又好巧不巧地撞上了謝昭。

    謝昭面?色如常,語氣溫和,可他到底做賊心虛。

    哪怕今夜當真沒有見過?蕭窈,“不曾”兩個字也說得極其沒有底氣,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不對勁。

    謝昭臉上客套的笑意逐漸褪去。

    上巳那日聽到的對話,已經夠猜個七七八八,謝昭幾乎可以?斷定王旸對公主心懷不軌。只是沒有料到他竟膽大包天至此?地步,在秦淮宴上動手?腳。

    王旸敷衍后,迫不及待離去。

    謝昭短暫沉默片刻,吩咐商音:“再多調些人手?去尋公主,切記,要口風緊的。”

    “一旦有消息,速來報我。”

    他平日總是一派隨和模樣,少?有這樣鄭重的時候,商音隨之一凜,立時應了下來,依言照辦。

    謝昭歸于謝氏近十年,自然?有自己的人手?,辦事也向來得力。

    只是此?番幾乎尋遍每一處僻靜屋舍,卻?依舊未曾找到蕭窈的蹤跡。

    倒是先找到了引蕭窈離席的婢女。

    婢女才?換下被血污了的衣裙,腕上纏著的粗布隱約有血色洇出,被強行帶到謝昭面?前時驚惶不已。

    謝昭問:“誰令你行此?事?”

    婢女匍匐在地,瑟瑟發抖,卻?一個字都不肯說。

    “你為?何?為?他做事?”謝昭審視著她,“是許你金帛?還是有什么把柄、軟肋攥在他手?上?”

    婢女的眼淚猶如斷了線的珠子,砸在地面?。

    她在謝氏侍奉,知曉這位三公子是出了名的性情溫和,這些年從不曾苛待仆從,心中多少?抱著些許希望。

    可謝昭并未因她這凄慘的模樣有何?動容。

    見她死活不肯開口,吩咐徵音:“帶她下去問話,明日告知我原委。”

    月上中天,賓客陸續散去之際,商音終于來報。

    “未曾見著公主。只是聽青禾姑娘的意思,是已知公主蹤跡,不必咱們再費心找尋。”

    謝昭眉尖微揚:“她在何?處?”

    青禾未曾提及,但商音還是循著她的行蹤猜出,遲疑道:“仿佛是崔少?卿的船送公主離去的……”

    謝昭覆在琴弦上的手?稍稍用力,輕微的疼痛令他的腦子格外清晰。

    但卻?什么都沒再問,只平靜應了聲“知道了”-

    蕭窈清醒過?來時,已是第?二天,日上三竿。

    夏日炎熱而刺眼的光透過?重重紗帳,映出斑駁的影子,她下意識抬手?遮眼,倒吸了口涼氣。

    腰仿佛有些微酸。

    私密處全?然?陌生的感覺令她有些茫然?。

    蕭窈眨了眨眼,因剛睡醒而分外遲鈍的腦子費了會兒功夫,才?終于記起昨夜之事。

    她去風荷宴,不知被誰用下三濫的手?段算計,兜兜轉轉撲到崔循船上。

    再之后的記憶,其?實并不是那么清晰。

    只依稀記得崔循再三推拒,最后還是被她纏得沒辦法,斷斷續續不知念叨了些什么,最后用手?幫她紓解數回……

    蕭窈僵了僵,聽到腳步聲漸近時,下意識扯起薄毯將自己蒙起來。

    翠微掛起紗帳,看著薄毯下縮成一團的蕭窈,無?聲嘆了口氣。

    昨夜之事雖未親眼所見,但單看蕭窈被送回來時的形容,也足夠猜個差不離。

    當真是狼狽極了。

    眉眼間多了未曾見過?的柔媚之色,紅唇微微泛腫,裙下的衣物更是沾著潮氣。及至回宮后不便沐浴,擦拭之時,輕而易舉就能覺出不對。

    腿根細嫩如羊脂般的肌膚上,猶自留著痕跡,紅腫未褪。

    翠微看得臉熱,既羞又惱,心中不知翻來覆去將崔循罵了多少?回。對于始作俑者,更是恨不得將其?挫骨揚灰才?好!

    她一宿未睡,到如今也毫無?困意。

    “叫公主受委屈了,”翠微按了按眼角,斟酌著措辭試圖安撫蕭窈,“此?事……”

    蕭窈悶聲道:“別提。”

    她只露出一雙眼,飛快地看了眼翠微,小心翼翼道:“咱們能不能當作什么都沒發生過??”

    名義上雖為?主仆,但在蕭窈心中,是將翠微當作姐姐一般看待的,實在沒辦法鎮定自若地同她討論此?事。

    若是長公主在,興許還能聊上幾句感受。

    但現在她只想裝聾作啞。

    翠微滿是錯愕地看著她。

    蕭窈并不為?此?難過?,也沒打算當做什么要緊事鄭重商議,非要說的話,她只想先揪出那個背后耍陰招的東西。

    “可是,”翠微沉默片刻,勉強壓下震驚,“此?事就這么算了?”

    蕭窈想了想,確準自己的記憶沒錯,盡可能委婉地告訴她:“橫豎也不會有孕……”

    她記得并沒到那一步。

    只要沒有這個麻煩,又有什么要緊的呢?

    翠微被噎得說不出話來,總覺著不該如此?,卻?又拗不過?蕭窈,只能暫且擱置,被蕭窈哄著回房歇息去了。

    夏日炎炎,朝暉殿中一片寂靜,崔氏別院則不然?。

    上好的白瓷盞摔在青石地面?,如碎玉跳珠,四濺開來,其?中的茶水灑得一片狼藉。

    崔翁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最引以?為?傲的長孫,開口時,聲音隱隱發顫:“你說什么?”

    第043章

    崔翁近來過得還算順心如意。

    換而言之?, 如今崔氏事務皆在崔循肩上,只要?他那?里不出什么岔子,便?沒任何事情值得崔翁煩憂的。

    年初雖有?過意外, 但好在未曾愈演愈烈。

    崔翁冷眼旁觀, 見他未曾再與那?位公主攪和到一處, 漸漸也算松了口氣,只想著?應當?盡快將?親事定下來。

    次子信上提及的顧氏女?郎就很不錯。

    改日還是應當?安排見上一面。

    晨起后, 他依慣例練了套五禽戲。用過朝食, 正琢磨著?今日是去垂釣還是與老友相約飲茶時, 仆役來報, 說是長公子來了。

    崔翁看了眼天?色, 眼皮莫名一跳。

    崔循做事從來按部就班, 很少會在這種時候來別院, 他聽了回稟時, 就猜到八成是有?什么特?殊的事情。

    心中多?少有?準備。

    但聽到崔循一開口那?句話時,還是失手摔了茶盞。

    他仿佛頃刻間老了幾歲, 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崔循垂眼看向衣擺上濺的水漬,恭敬道:“孫欲迎娶公主。”

    崔翁那?顆前不久才?放下去的心霎時又被提

    了起來,看著?一副恭謹模樣的長孫,只覺荒謬。

    震驚過后,更?多?的則是憤怒:“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他按著?心口, 已?然快上不來氣。

    伺候的老仆見此, 連忙取出隨身攜帶的藥給他服下,又小?心翼翼地向崔循道:“家翁大病初愈, 長公子慎言啊……”

    崔循撩起衣擺, 端正跪下,卻依舊不肯收回那?句話。

    崔翁雖一時氣急, 但并非那?等徹頭徹尾的糊涂人,漸漸平靜下來,也知道發怒無用。

    他放緩呼吸,沉聲道:“你應知道,我斷然不可能允準此事。”

    “祖父昔日欲為五郎求娶公主,足見對公主品性無異議。”崔循依舊跪著?,并未起身。

    “五郎如何能與你相提并論?你掌崔氏一族事務,所娶之?人自然應是煊赫世家出身的閨秀。”崔翁盡可能心平氣和地同?他講道理,“公主品性無虞,可她能為崔氏帶來什么?又如何能料理家中庶務,與各家士族往來?”

    這些事情,本不用掰開揉碎了同?崔循講,他自己心中比誰都清楚。

    重光帝自小?溺愛,蕭窈不愿學什么從不會勉強。

    她少時連琴棋書畫都不耐煩學,無須多?問?,便?知道決計不會有?人教她管家,教她料理那?些士族往來事宜。

    過往十余年,重光帝都未曾想過女?兒會嫁入哪個世家大族,又豈會強迫她學這些?

    崔循沉默片刻,只道:“她是個聰明伶俐的女?郎。”

    崔翁冷笑:“又何必舍近求遠?”

    別的不說,顧氏那?位女?郎已?是出了名的貌美端莊,辦事利落,堪為一族主母。蕭窈這個初來建鄴能跟王四娘子扯頭花的人,學個三年兩載,難道就能比得上那?些悉心教養十余年的世家閨秀?

    崔翁并不這么認為。

    何況以那?位公主的性子,愿不愿學還兩說,焉知不會鬧出別的事端?

    崔循卻道:“旁的女?郎縱端莊嫻靜、面面俱到,非我所求。”

    崔翁聽得心口隱隱抽痛,終于不得不承認,這些道理長孫不是不懂,只是鬼迷心竅,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此時再論什么利害并沒多?大意義。

    他老人家百思不得其解,困惑道:“你就當?真非她不可?為此不惜忤逆尊長。”

    若崔循是那?等從來不知輕重的紈绔也就罷了,只要?別鬧著?要?娶什么樂妓,便?是養幾個外室也無妨,各家長輩都睜一只閉一只眼。

    可他不是。

    他從來循規蹈矩,未有?出格之?舉,是人人稱許、堪為典范的兒郎。

    正因此,崔翁才?愈發不能接受。

    而崔循也因這句沉默良久。

    他曾反復思量過、猶疑過,也曾因此疏遠蕭窈。

    崔循心中并無多?少風花雪月的念想,也不愛那?些恨海情天?、死去活來的戲文故事,從來只覺世上事不過爾爾,并沒非誰不可。

    他也以為,自己總會漸漸放下蕭窈。

    直至昨夜那?場意外驟然襲來,所有?用來說服自己的借口摧枯拉朽,再起不到任何效用。

    他跪在這里,并非因為昨夜事到那?般地步須得負責,崔循清楚地意識到,他就是想要?蕭窈嫁他而已?。

    他誠然可以依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一位端莊賢淑的世家閨秀,依舊可以平穩過上幾十年,至老至死。

    崔循從前并沒覺著如何不好。

    可自遇到蕭窈,卻總覺索然無味,難以接受。

    “這些年來,我從未求過什么,只此一樁,還望祖父成全。”崔循面色平靜如常,緩慢卻又篤定道,“我心意已?決,絕無更?改。”

    老仆在旁聽得戰戰兢兢,攥著?袖中的藥瓶,生恐老主人為此昏厥。

    好在并沒有?。

    所有?激烈的情緒褪去,崔翁心中所余唯有?蒼涼無奈,從前那些年省的心思終究是要?還回來的。

    長長地嘆了口氣:“你叔父不日歸來,屆時再議。”

    他一句話暫時中止了這場爭執,也不說什么垂釣、喝茶,扶著?老仆回臥房歇息。

    直到祖父離去,崔循這才?起身。

    他并沒什么多?余的時間歇息,有?許多?事情亟待料理,回去更?衣后,如往常一般往官署去。

    謝昭已?在他的官廨等候許久。

    崔循對此并不意外。

    他從不認為謝昭是那?等只知空談的無用之?人,秦淮宴經他之?手籌備,那?昨夜之?事,他便?不可能一無所知。

    縱謝昭不來,崔循也是要?去尋他的。

    仆役為他們沏了茶,恭恭敬敬退下。

    “昨夜是你帶走了公主。”一室寂靜中,謝昭率先?開口,語氣稍顯生硬。

    崔循微微頷首,反問?:“你今日來此,想必是已?經查明事情原委?”

    縱是夏日,崔循也習慣于飲熱茶。謝昭指腹撫過杯沿,觸及蒸騰的熱汽,微微皺眉。

    “那?婢女?喚作青萍,家貧,阿母臥病在床,還有?一好賭的兄長,因此被拿捏了軟肋。”謝昭三言兩句帶過,“她受指使在酒中下藥,再引公主去芙蓉苑,余下的便?一無所知。”

    至于下的什么藥,青萍只說不知,但想到那?時慌里慌張的王旸,謝昭已?然明了。

    他打量著?崔循,“琢玉身為王九郎表兄,在你看來,他有?這個膽子嗎?”

    聽到“表兄”二字時,崔循亦皺了皺眉。

    他知道王旸肖想過蕭窈,也曾為此責罰、申飭過他,卻并未料到會有?這樣的事情。

    若不是蕭窈警覺,半路覺出不對,會如何?

    只稍一想,崔循的臉色已?經很不好看:“既如此,我會查明料理。”

    “此事發生在謝家地界,亦是我經手的秦淮宴,豈有?讓琢玉獨自善后的道理?何況你二人終歸血脈相連……”謝昭不顧對面冷冷的目光,自顧自道:“王九郎那?些荒唐事,琢玉應該比我更?清楚才?對,礙于親眷臉面,自是多?有?不便?。”

    他話音里仿佛帶著?些微譏諷,卻又好似考慮得極為周到。

    杯中茶湯清澈,小?葉舒展,氤氳出淺淡的香氣。

    崔循神色只僵了一瞬,隨后緩緩道:“我欲娶公主。她的事情該我料理,縱有?偏袒,亦只有?回護她的道理。”

    他徹底挑破了這層窗紙。

    相較于崔翁的震驚與憤怒,謝昭顯得十分平靜,只極輕地笑了聲:“若是未記錯,數日前,我才?在此處告知琢玉,欲請祖父為我提親。”

    無論從何等角度來說,崔循這事做得都很不地道,何況兩人還算是好友。

    崔循沉默片刻:“此事本不該以先?來后到評判。何況……”

    話說到一半,卻又說不下去。

    他并不想拿自己與蕭窈的私密事來堵謝昭的嘴。

    謝昭卻好似看出他想提什么,平靜道:“昨夜不過一場意外。事急從權的無奈之?舉,本已?是錯,又何必錯上加錯?”

    崔循神色原本猶帶些許窘迫,待到聽了“錯上加錯”這句,卻又冷了下來。

    “我倒不知,你何時對公主情根深種。”

    “你若真心喜愛,早在王公有?結親之?意時,就該站出來為她解圍,何故拖延至今?”崔循冷靜卻一針見血道,“你所觀望的,無非是圣上如何,是否值得與之?同?舟共濟。”

    謝昭沒有?義無反顧的資本與底氣。他擁有?的一切都是籌謀得來的,所以總要?思慮周全?,才?能下定決心。

    婚事于他而言至關重要?。

    他厭惡王瀅行事,不愿與之?結親,卻又無法孤注一擲與重光帝綁定,才?會拖延至今。

    謝昭微訝,片刻后笑道:“琢玉知我。無怪我與你這般投緣。”

    “縱無姻親,圣上依舊會倚重你。”崔循飲了口茶,意有?所指地提醒,這樁親事于謝昭而言本就不是必要?。

    謝昭深以為然,點了點頭,卻又話鋒一轉:“可我心儀公主。”

    他為蕭窈所觸動,自昔日學宮那?一問?開始。

    昨日宴罷,聽徵音細細講述了宴上蕭窈如何挺身而出,當?眾為他頂撞謝夫人后,他便?想,興許再不會有?人如此。

    至于崔循帶走蕭窈后發生什么,謝昭并不在意。于他而言,蕭窈便?

    是再如何,都比王瀅之?流好上百倍。

    于是兜兜轉轉,事情又回到原處。

    崔循徐徐道:“她已?應我。”

    謝昭卻并未因此退卻,反倒舊話重提,“琢玉與公主少往來,興許不知她脾性。情急之?語,如何能當?真?”

    崔循捏著?杯盞的手不自覺收緊了些,雖不言語,但送客的意思已?經寫在臉上。

    到這種地步,確實也沒什么好說的。

    謝昭起身,不疾不徐撫平衣褶:“你我二人原也不必多?費口舌,歸根結底,只看公主心意如何。”

    “琢玉是君子,想必不會催逼她。”

    第044章

    蕭窈獨自在寢殿呆了?大半日。

    在哄走翠微后, 她終于得以徹底冷靜下來,將風荷宴上之事從頭到尾思量清楚。

    誰會用這樣下作的手段來害她?

    這個問題其?實并?沒那么難猜。與她有仇怨到這般地步,又當真有膽量在秦淮宴下手的, 數來數去, 也就只有王氏。

    只是究竟有誰參與其?中, 有待商榷罷了?。

    當初上巳節,蕭窈曾想過?清算王瀅。

    但礙于她與王瀅的舊怨人盡皆知, 王瀅出事, 自己?總脫不?了?干系, 故而并?沒動手, 只是借著謝昭擠兌她一把。

    卻不?料對方敢這般毫無顧忌。仿佛篤定了?, 就算知道是他們做的, 也依舊無可奈何。

    蕭窈用了?些點心, 又叫青禾將昨夜情境講給她聽。

    青禾知曉此事干系重?大, 早已在心中想了?不?知多少回?,當即事無巨細地講了?, 又小心翼翼道:“我初時取了?衣物回?來,四下找尋時,曾撞見王九郎,見他行色匆匆,頗為可疑。”

    上元那夜被王旸刁難之事, 青禾記得清清楚楚, 知他行事荒唐,對此人全無半點好印象, 故而對此印象深刻。

    蕭窈正?喝著涼飲, 聞言,冷笑了?聲。

    “我對謝家別苑路徑并?不?熟悉, 遍尋不?著,遇著謝司業的仆役,便向他求助。謝司業知曉后,撥了?不?少人幫著一起找,只是依舊毫無所獲。”青禾頓了?頓,聲音不?自覺放輕了?些,“后來,還是崔少卿身邊的人來遞了?話,叫我與小六安排妥當,過?去接人……”

    她那時正?驚慌失措,嚇得都快要抹眼?淚了?,得了?消息后松了?口氣。

    待到見著那位平素冷若冰霜、十分不?好親近的崔少卿抱著自家公主下船時,唯余錯愕,結結巴巴的話都說不?順暢。

    好在還有六安這樣沉得住的人,上前應付。

    崔循親自將蕭窈抱上馬車,淡淡瞥她一眼?,吩咐了?幾句,令他們送蕭窈回?宮。

    蕭窈那時睡得昏昏沉沉,對此毫無印象。她斜倚著迎枕,好奇道:“他說什么?”

    “崔少卿叫我們小心伺候,若公主仍有不?適,應請及時請醫師看診;再有就是請您放心,此事他會查清,不?日給您一個交代?。”

    蕭窈“哦”了?聲,對此將信將疑。

    她倒不?認為崔循是會信口開河的人,只是此事牽扯王旸,他又能如何?有表兄弟這層關系在,血脈相連,左不?過?就是小懲大誡罷了?。

    若真要對王旸做什么,他那位姑母豈能同意??便是崔翁,只怕也要護短。

    青禾坐在腳踏旁,抬眼?看她,欲言又止。

    “想什么只管說就是,難道我還會罰你不?成?”蕭窈難得見她如此,失笑道,“若是擔憂,那就大可不?必。”

    這樣的事情落在女?子身上,與天塌下來也沒多大區別,故而翠微愁得一宿沒能合眼?。既怕她心中委屈,也發愁此事該如何收場。

    青禾雖懵懵懂懂,一知半解,也知道不?好。

    只是話還未說出口,先被蕭窈堵回?來,只好眼?巴巴地看著她。

    “我心中并?無委屈,更不?會因此折磨自己?,所以你們不?必擔憂。”蕭窈將手中的碗給了?青禾,“別干坐在這里發愣了?,既無事,叫小六給晏游遞個消息……”

    說著看了?眼?天色,“今日應當來不?及了?,叫他明日若無事,來接我。”

    王氏如此行事,想是篤定了?無論成或不?成,她礙于名聲總不?敢聲張,只能打落牙齒活血吞,咽下這悶虧。

    可蕭窈從不?是這樣的人。

    她誠然無法?大張旗鼓追究,卻也沒準備忍氣吞聲,就這樣算了?。

    第二日一早,六安回?報,說是晏游今晨須得出城巡營,午后才能來。

    蕭窈左右無事,便先去了?祈年殿。

    往常這時辰,重?光帝已經上罷朝會、召見過?朝臣問話,該在批復奏疏。甫一進?門,蕭窈嗅到艾草的味道,回?頭問內侍:“醫師來過??”

    內侍小聲道:“是。”

    “前回?去學宮時,不?是說病情大有氣色嗎?”蕭窈繞過?屏風,打量著重?光帝的氣色,問隨侍在旁的葛榮,“阿父何處不?適?”

    重?光帝搖頭:“入夏后濕熱多雨,老毛病犯了?,便宣醫師來看看罷了?。”

    蕭窈松了?口氣,卻并?未完全放心。

    又陸續問了?幾句,見不?似作偽寬慰她,這才作罷。

    她來時曾猶豫過?,究竟要不要將風荷宴上之事告知重?光帝,經此倒是歇了?心思,只說些不?疼不?癢的閑話。

    內侍送上蕭窈夏日喜歡的冰碗,碎冰乳酪鋪底,其?上灑著桃干、杏脯、朹梅切碎的細丁,清爽可口。

    她執湯匙,慢悠悠地吃著。

    重?光帝滿是慈愛地看了?會兒,緩聲道:“再過些時日是你的生辰,窈窈想如何過??”

    旁的士族女?郎,生辰時大都會擺一兩桌酒席,約姊妹、好友同來祝賀。如王瀅這般家世煊赫,又備受家中寵愛的,每年生辰都辦得極為熱鬧,出盡風頭。

    自阿姊去后,蕭窈便不?大講究這些。

    從前在武陵時,有時會邀請相熟的女?郎們來家中吃酒,有時也會索性出門玩,并?沒一定之規。

    她一手托腮,思忖片刻,興致闌珊道:“我在這里并?沒什么好友,真遞了?帖子請人來,只怕彼此都不?自在。”

    “我也不?想生辰時還要強作笑容,與她們寒暄,還是算了?。”

    “若那日天氣好,叫晏游陪我射獵去;若天氣不?好,就在宮中叫青禾她們陪我吃酒。”

    重?光帝稍一猶豫,還是頷首道:“既是你的生辰,自然依你。”

    父女?二人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閑話,屏風外傳來內侍通傳:“回?稟圣上,崔少卿于殿外求見。”

    重?光帝還沒說什么,蕭窈先咳嗽起來。

    她端起茶盞灌了?半盞水,勉強順了?氣。對上重?光帝疑惑的目光,只得硬著頭皮解釋道:“有粒杏仁碎,嗆著了?。”

    “年紀不?小,卻還是這般不?當心。”重?光帝無奈地搖了?搖頭,吩咐她,“阿父這里有正?事商議,你先回?去吧。”

    蕭窈原想著進?內殿躲一躲,聽此,只得行禮告退。

    腳步比以往要沉重?些。

    她不?大想見崔循。

    雖說她并?不?似翠微那般,將所謂的“失節”看成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是稍一想,總難免尷尬。

    那夜之事,尤其?是進?了?船艙之后的,蕭窈已然忘得七七八八,甚至連崔循那夜是怎樣的衣著打扮都不?大想得起來。

    印象最深的,是神魂顛倒之際切身體會到的愉悅滋味——

    話本?上所言仿佛是有幾分道理?。

    如果這只是一場春、夢,于蕭窈而言再好不?過?。可這并?不?是。她總要面對崔循,還來得這樣快。

    將出祈年殿時,迎面遇著崔循。

    蕭窈垂眼?看著地面,目不?斜視,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此處。

    崔循本?來如往常那般側身避讓的。可他卻停住腳步,攔在蕭窈面前,平穩而不?失恭敬地開口道:“見過?公主。”

    蕭窈避無可避,只好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稍顯勉強的笑容:“崔少卿。”

    她目光飄忽不?定,看東看西,卻總是不?肯看他。

    若換了?旁人,此舉興許能理?解出幾分“羞澀”,但蕭窈與這詞實

    在八竿子打不?著。她若是喜歡什么,必定大大方方的,不?會藏著掖著。

    崔循眸色微沉。

    昨日謝昭那番說辭言猶在耳,陰魂不?散地纏著。他雖不?悅,但心中也清楚,蕭窈就是這么個性子。

    如春日里惱人的風,攜著花香拂過?,吹亂鬢發,卻又絕不?肯為誰停駐。

    縱然是說過?的話、應允的承諾,也約束不?了?她。

    崔循這樣克制守禮的人,是不?該晾著君王,在祈年殿外盯著一位公主看的。

    可他并?沒能移開目光。依舊看著蕭窈,緩緩道:“臣有事宜告知,不?知公主可否稍待片刻?”

    “啊?”蕭窈驚訝地抬頭看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后,復又垂了?眼?,支支吾吾道,“好、好吧。”

    崔循待她應下,這才邁過?門檻。

    及至視野之中的緋色衣擺消失,蕭窈松了?口氣。

    她看向一旁候著的內侍,從他臉上看到了?還未藏好的訝異,心想,被崔循這樣反常嚇到的果真不?止她一人。

    她平心而論,那夜是出格了?些、荒唐了?些,但崔循也不?至于在祈年殿外便要迫不?及待留她說話吧?他何時這樣沉不?住氣了??

    內侍沒敢多言,整肅神情,小心翼翼道:“天氣炎熱,公主不?若去偏殿稍作等候。”

    蕭窈瞥了?他一眼?,壓低聲音道:“待崔少卿出來,告訴他,對不?住,我臨時有事先走了?。”

    說完也不?再看內侍的反應,做賊似的,輕手輕腳離開了?祈年殿。

    內侍這下子震驚得話都說不?出來。

    才抬袖拭去額角的汗,緊接著又出一層,向對面的同僚苦笑了?聲。

    崔循手中掌管的事務繁多,每回?來祈年殿面圣,總是會對答許久。相較而言,今日只留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算得上罕見。

    饒是如此,他依舊擔心蕭窈會等得不?耐煩,因而不?悅。

    待到出了?正?殿,并?未見著蕭窈的身影。

    “公主有事務須得料理?,不?得不?先行一步,還望少卿見諒。”內侍囁囁道。

    崔循收回?看向偏殿的目光,神色寡淡地下了?臺階。

    內侍在祈年殿伺候許久,沒少見這位崔少卿,知他素來喜怒不?形于色,今日算是長了?見識,心中暗自咋舌。

    正?感慨著,卻只見葛常侍露面,若有所思問他:“方才發生何事?”

    葛常侍的意?思便是圣上的意?思,他不?敢隱瞞,連忙將方才所見如實講了?。

    葛榮聽著皺眉,折返內殿回?話。

    不?多時,又出殿外吩咐:“去朝暉殿,傳六安來回?話。”

    “不?必驚動公主。”

    第045章

    蕭窈幾乎是從祈年殿落荒而逃。

    她其實不大拿捏得準崔循特地?讓自己留下?是為了什么, 只是本能覺著應當不是什么好?事。

    短暫猶豫后,還是果斷溜之大吉。

    覷著時辰不早,她回朝暉殿更衣, 換了身簡單利落的?衣裳出宮。

    望仙門外那條街上大都是些食肆, 晏游曾令她去過賣梅子飲的?鋪面, 蕭窈便約了他在那家見?面。

    午后天氣陰沉,隱約有落雨之象, 長街上的?行人較之以往要少些。

    蕭窈捧著竹筒裝就的?冷飲, 等?待晏游的?到來。

    然而最?先映入眼簾的?卻是一輛熟悉的?馬車。

    蕭窈眼皮一跳, 認出其上崔氏的?紋章, 心中已隱約浮現不祥的?預感, 但還是“垂死掙扎”著期盼崔循只是從此路過。

    及至馬車在她面前停下?, 那點僥幸徹底破滅。

    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挑起青竹窗簾, 露出張恍若白玉雕就的?臉。分明不久前才被?她戲耍, 放了鴿子,可崔循神情中看?不出任何?惱意。

    漆黑的?眼眸如同墨玉, 視線落在她身上:“上車。”

    蕭窈雖心虛,卻還是因他這命令般的?語氣皺了皺眉:“我有旁的?事情。”

    “何?事?”崔循問。

    “這與少卿又有何?干系?”蕭窈下?意識駁斥,待到隔窗與他隔窗對視后,又抬手蹭了蹭鼻尖,語氣稍稍放輕了些, “我并非誆騙你, 只是早就與晏游約好?,總不能言而無信。”

    “言而無信……”崔循莫名將她這話?重復一遍, 目光灼灼, 語氣卻還算平靜,“我以為你會想知道, 誰為始作俑者?。”

    蕭窈遲疑片刻,輕聲道:“我能猜到。”

    崔循頷首,在蕭窈以為他要就此作罷時,卻又不疾不徐道:“那你也已經?想好?,當真?要將晏小將軍牽扯其中嗎?”

    蕭窈微顫,竹筒中的?梅子飲泛起漣漪。

    在瞞著重光帝的?情況下?,她能用的?人不多?,思來想去,最?后還是如往常一般向晏游求助。

    從前在武陵,無論遇著什么麻煩,晏游都會幫她妥協善后。

    不令她受半分委屈。

    可建鄴不是武陵,晏游初來乍到,若為她得罪了王氏,將來在軍中興許免不了會被?為難、磋磨。

    晏游誠然不會有半分怨言,可她能否心安理得?

    崔循輕描淡寫一句切中了她心底的?顧慮,蕭窈低頭想了會兒,回頭吩咐青禾:“你在此處等?候。待晏游來,告知他我另有旁的?事情要做,臨時改了主意,實在對不住。改日親自同他賠禮道歉。”

    青禾面露猶豫,只是還沒來得及開口,蕭窈已經?將剩下?的?半杯梅子飲給她,自顧自上了馬車。

    車廂中置有冰鑒,涼意沁出,清冷怡人。

    崔循端坐在書案后,朱衣官服分明是妍麗的?顏色,他卻依舊如冰雪堆就的?玉人,清清冷冷。

    將斟好?的?一盞茶放到她面前。

    蕭窈與他相對而坐,看?了眼隱約冒著熱汽的?茶,并沒接。

    她夏日只飲涼茶,瓜果也只吃井水浸過的?,很少會沾熱食。也實在不能理解,為什么這樣炎熱的?氣候,崔循還依舊喝著熱茶。

    崔循只看?了眼,并未多?言,只問:“你今日在此等?候晏領軍,欲如何??”

    “那日之事與王家脫不了干系,我猜王旸必定知情,便想著問問。”

    蕭窈將“問問”二字咬得極重,顯然并不是打算平心靜氣問詢,而是另有打算。

    崔循卻道:“既如此,我陪你去。”

    言畢叩了叩車廂,已吩咐下?去。

    蕭窈點點頭,又忍不住問道:“若我要毒打他一頓,打得半死不活那種,你也不會阻攔嗎?”

    蕭窈還記得前回上元節,王旸脅她去見?崔循,場面鬧得并不好?看?,但最?后也只是灌了他一壇子酒,不了了之。

    歸根結底他們是一家人。

    故而這次,她并沒怎么指望崔循。

    崔循垂眼飲茶,徐徐道:“不會。”

    蕭窈下?意識想問“為什么”,但咬了下?舌尖,還是止住了。

    崔循看?出她有意逃避,也看?出她幾不可查的?緊張,便沒開口,只在爐中添了幾粒安神的?香丸。

    與外界潮熱的?環境不同,車廂很舒適。

    清涼、干爽,安神香逐漸從青銅爐中沁出,彌漫開來,令蕭窈原本緊張的?情緒逐漸放松下?來。

    她便不再規規矩矩跽坐,抱膝坐在柔軟的?茵毯上,雖低著頭,目光卻又不自覺地往崔循身上飄。

    這種微妙的氣氛實在有些難熬,蕭窈只覺仿佛過了半輩子,馬車才終于停下?。

    “公子,人已帶到。”

    車外響起的?聲音有些喑啞,蕭窈見?過崔循常用的?仆役,并不記得其中有人是這般音調,下?車時多?看?了眼。

    這是個身著墨色勁裝的?男子,眉眼深邃,身形高?瘦,通身的?氣質極為鋒利,叫人一看?便知不可小覷。

    看?起來猶如一柄利劍。

    而他對崔循的?態度恭敬,卻并不卑微。

    面前是一處看?起來清幽僻靜的?小院,四周靜謐無聲,應是遠離鬧市。

    蕭窈從未來過此處,疑惑看?向崔循。

    崔循解釋:“這是我名下?的?宅院,偶爾會來。”

    蕭窈緊跟在他身后進了門,穿花繞柳,最?后在后院的?一處涼亭中見?著了……應是王旸的?人。

    那人上半截身子被?套了麻袋,粗壯的?麻繩繞了一圈又一圈,叫人忍不住懷疑是否還喘得過氣。

    他猶如死豬一般躺在地?上,華貴的?衣擺上沾滿灰塵。

    走得近了,能嗅到一股濃濃的?酒氣,其中還夾雜著些許脂粉香,可以想見?他是從何?處被?綁到這里來的?。

    蕭窈原本的?打算便是如此,看?過后,頗為贊許地?看?了眼那黑衣男子。

    只是視線隨后就被?若無其事側身的?崔循阻隔。

    她緩步上前,不輕不重地?踢了王旸一腳。

    王旸原本已經?掙扎得沒有力氣,驟然挨了一下?,還以為是什么利器,驚叫起來:“別殺我!”

    他如同蛆蟲一般在地?上蠕動,艱難地?挪出幾尺,驚慌失措道:“你們到底是什么人?我乃王氏九郎,若真?有什么好?歹,家中縱然是掘地?三尺也會將你們找出來,挫骨揚灰!”

    聽?不到任何?回應,他又害怕起來,涕淚橫流:“你們到底想做什么?若是圖錢財,我給你們就是。只要能將我好?好?放回去,要什么都可以……”

    他自顧自地?演了全套的?戲,蕭窈優哉游哉地?欣賞了會兒,輕笑道:“王九郎怎么就這么點出息?”

    王旸身形一僵,原本的?哭嚎聲戛然而止。

    他并未想過挾持自己的?幕后主使會是個女郎,隔著層厚厚的?麻袋聽?不真?切,只覺得聲音有幾分耳熟。

    待到身上重重挨了一鞭,終于反應過來,慘叫道:“蕭窈!你是蕭窈!”

    蕭窈摩挲著手中的?馬鞭,這是方才隨手問車夫要的?,并不趁手,但看?著王旸這樣狼狽卻又覺著有趣。

    崔循并未阻攔,只由?著她。

    蕭窈笑盈盈道:“蕭窈是誰啊?”

    王旸見?她不肯承認,反倒愈發篤定,才掙扎著想要坐起身,卻被?一鞭子抽回去。

    夏日衣衫單薄,他這樣養尊處優的?郎君根本經?不起磋磨。只覺傷處火辣辣得疼,若是再重些,只怕血都要洇出來了。

    王旸疼得打滾,咒罵道:“蕭窈,你竟敢如此對我!你不過就是個無權無勢的?公主,窮鄉僻壤出來的?野丫頭,士族給圣上幾分薄面,你便以為自己能為所欲為……”

    蕭窈并沒惱,也不爭辯,只是又重重地?甩了他幾鞭。

    王旸終于說不出話?,伏在地?上兀自喘氣。

    他有生以來從未受過這樣的?罪,到底不是什么意志堅定,“威武不能屈”的?人,吃不住皮肉之苦,終于還是哀求:“我錯了、我錯了,公主大人有大量,饒過我吧……”

    “秦淮宴上,你心懷不軌時,可曾想過如今?”蕭窈揉著手腕,又踢了他一腳。

    王旸已料到是這件事,沒心力抵賴,只是忙著推脫:“公主,我可什么都沒做,此事全是四娘子她們的?安排。”

    蕭窈冷笑:“難道你就清清白白了?”

    “我只是聽?四娘子的?意思,在小院中等?候,旁的?什么都沒做,千真?萬確……”王旸提及此事只覺冤枉,心中咒罵蕭窈之際,也罵了幾句王瀅。

    他對蕭窈的?確有色心,也想一親芳澤,但并沒那個膽子、也沒能耐在謝氏的?秦淮宴上動手腳。

    是王瀅送的?那婢女明里暗里勸說,只要生米煮成熟飯,重光帝便是心中再怎么不情愿,也都會將公主嫁與他。

    他什么都不必做,只要屆時離席等?候,自有人將蕭窈送去他床榻上,聽?之任之,由?他擺弄。

    王旸本就惦念蕭窈許久,還曾照著她找身形模樣相仿的?樂妓伺候,但看?著那些千依百順貼上來的?樂妓,卻又總覺得缺了點什么。

    而今知曉王瀅有意動手,與其便宜了別人,倒不如自己來。

    縱然事后責問,也有王瀅頂著,再不濟還有歸來探親的?大娘子,又能出什么事?

    他算盤打得極好?,只是沒料到蕭窈不按常理行事。

    她既沒有為此惶惶不可終日,也不曾由?重光帝出面責問,反倒是私下?將他綁來,以致受盡皮肉之苦。

    王旸疼得話?都說不順暢,卻還是斷斷續續地?,將所有事情都推到了王瀅身上。

    蕭窈“嘖”了聲,譏笑道:“還真?是兄妹情深。”

    天陰欲雨,氣候潮濕。她在外間站這么久,額上出了一層薄汗,臉頰微紅,心中多?少有些不耐煩起來。

    再看?崔循,卻發現他面色依舊白皙,當真?像是玉做的?人。

    “我想問的?都問完了,”蕭窈走近些,“送我回去。”

    崔循應了聲“好?”,瞥了眼被?她隨手放在石桌上的?馬鞭,吩咐黑衣男子:“再抽他十鞭,晾一宿,明日送回去。”

    黑衣男子沉聲應下?。

    蕭窈眉尖微挑,走出幾步后,促狹道:“十鞭會不會有些少?”

    “慕傖的?力氣比你大許多?,”崔循簡短解釋一句,又道,“你若想再加些,吩咐他就是。”

    蕭窈想了想:“算了。他這樣嬌貴的?玉體,若真?是打死了,恐怕也難辦。”

    她相信崔循善后的?手段,但若真?鬧出人命,總是棘手。

    天際烏云翻涌,與崔循回到馬車上時,恰傳來一聲驚雷,隨后豆大的?雨滴砸下?來,敲打著車廂。

    先前崔循為她斟的?那盞茶已放涼。

    蕭窈口渴,隨意地?倚著書案,端起茶盞慢慢喝著。

    崔循回身取出一黑漆木匣,同她道:“伸手。”

    蕭窈下?意識伸了手,才又問道:“做什么?”

    方才隨意拿的?馬鞭并不趁手,而今白皙的?掌心留有紅紅的?印子,虎口被?竹節磨破了層皮。

    并不疼,蕭窈自己都未曾發覺。

    見?那木匣中放的?是瓶瓶罐罐的?傷藥,蕭窈扯了扯嘴角:“倒也不必……”

    只是搭在書案上的?手還未收回,已落在崔循掌中。

    他的?體溫仿佛是比常人低一些,骨節分明的?手攏著她,猶如觸手生涼的?玉石,無端令蕭窈回憶起前夜種種。

    藥效催發,她那時只覺四肢百骸仿佛都透著熱汽,所以不依不饒地?往崔循身上貼,想要汲取些許涼意……

    蕭窈顫了下?。

    她晃神的?間隙,崔循已打開一青玉瓶,其中盛著膏狀的?藥脂。

    他以指腹沾了些許,涂在掌心傷處,輕輕摩挲。

    上藥是該如此,摩挲揉搓,才能令藥膏更好?地?沁入肌膚,更有療效……蕭窈在心中不斷說服自己,可肌膚相貼之處逐漸蔓延的?酥麻,卻令她難以忽略。

    她也發覺,崔循的?手雖看?起來白皙無暇,但掌心、指腹有些位置覆有薄繭,應是經?年累月提筆、拉弓、練劍導致。

    若不是那夜神志不清……

    或許早該意識到的?。

    蕭窈不大習慣他這樣主動的?親近,像是被?逆毛捋過的?小獸,通身不適。

    “你……”她忍了又忍,終于還是硬著頭皮提醒,“少卿這般行事,是否不合禮數呢?”

    她還是更習慣那個一板一眼,動輒便要提禮儀、規矩的?崔循。

    但這話?蕭窈自己也說得心虛。

    因她從前在車上,主動親吻崔循之時,可從來沒在意過什么禮數。

    好?在崔循并沒舊事重提,只頷首道:“公主說得是。”

    上完藥后,由?著她抽回手。

    “雖事急從權,但尚未成親,循方才冒昧了。”

    他提起“成親”二字,自然得仿佛在討論今日天氣如何?,晚間吃什么飯。

    蕭窈眼皮一跳,只覺得心都快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了,磕磕巴巴道:“什么?”

    崔循平靜地?看?著她:“那夜,公主應下?了與我的?親事。”

    蕭窈花容失色。

    “只是家中長輩頑固,尚需些許時日說服,才能向圣上提親。”崔循神色自若,“還望公主見?諒。”

    第046章

    那夜之事, 蕭窈記得不大真切。

    若眼前坐的是旁人,興許還會懷疑是對方?是否有意誆騙自己?但偏偏是崔循。

    崔循不是會信口?開河的人,也從不開玩笑。

    他端坐在書案后, 神?色自若, 一副溫文爾雅模樣。但那笑意并不入眼, 漆黑的眼眸沉靜如深潭。

    深不見?底

    ,捉摸不透。

    蕭窈與崔循對視片刻, 只覺肝顫, 本能地生出些抵觸。

    她干笑了聲?, 試圖敷衍:“怎會有這樣的事?”

    “確有其事。”崔循語氣?不疾不徐, 卻又分外篤定。

    “……我不記得了, ”蕭窈看他的目光從未如此真誠過, 想?了想?, 又辯解道, “何況我那時神?志不清,恐怕連自己姓甚名?誰都忘了, 縱說?過什么,又豈能當真呢?”

    她越說?越理直氣?壯,脊背都挺直了些:“少卿是正?人君子,總不該趁人之危。”

    “我那時問過,你可還識得我是何人?你勾著我的脖頸, 喚我的名?字……”崔循頓了頓, “若說?神?志不清,恕我無?法茍同。”

    蕭窈目瞪口?呆, 抬手捂了捂臉。

    都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這句話用在崔循身上也極為恰當。

    明明當初幽篁居她跌在他懷中時,也沒?做什么, 他已?經從耳垂紅到脖頸,儼然一副生澀模樣。

    到如今,竟已?能從容不迫提及。

    “還有,公主興許想?岔了,”崔循為她添茶水,自顧自道,“我從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他這樣油鹽不進,蕭窈終于意識到此時什么托詞都沒?用。她咬了咬唇,到底沒?按捺住,倒打一耙道:“縱我說?了,你就要當真嗎?”

    若易地而處,她斷然不會將旁人意亂情迷之下的話當真,聽?過也就罷了。縱然真有意,也會等到彼此冷靜下來,問過再做打算。

    而不是如崔循這般,已?然將所有事情都安排好。

    不留一絲退路。

    “于公主而言,這樣的承諾,難道是隨隨便便就能給的嗎?”崔循笑意淡了些,“還是說?那夜無?論是誰,都一樣會應允?”

    被他這樣質問時,有那么一瞬,蕭窈只覺自己仿佛是那等負心薄情的浪蕩紈绔,莫名?有些心虛。

    崔循又問:“公主出爾反爾,是因心中存了旁人?”

    他少有這樣咄咄逼人的時候,卻又隱約泛著些酸意,蕭窈聽?著車外傳來的漂泊雨聲?,欲言又止。

    沒?來由想?起從前在陽羨時,見?著姑母身邊伺候的那些個郎君。他們明面上相安無?事,背地里?卻會暗暗較勁,爭風吃醋。

    蕭窈無?意中還曾聽?過其中有人問姑母,自己是不是最得長公主歡心的?

    陽羨長公主心情好時,會哄他們幾句,過后自然該如何便如何,便是將來哪天?當真厭煩了,也不會有人敢拿那幾句玩笑話來問責。

    但蕭窈毫不懷疑,自己若說?這么一句,再食言,崔循決計是要跟她算賬的。

    話又說?回來,從一開始,崔循就不會容忍她有旁的郎君才?對。

    蕭窈抱膝而坐,垂眼看著茵席上精致的紋路。

    初時的慌亂與窘迫褪去?,逐漸冷靜下來,得以重新審視此事。

    單就利益來論,與崔循結親怎么都算不上是樁壞事,甚至可以說?是筆劃算的買賣。

    只是崔循的態度有些太?過認真,令她本能地有些發怵。

    蕭窈從前招惹崔循,是知道他克制守禮、不逾矩,故而喜歡看他隱忍的模樣。可秦淮宴那夜,似乎踩過最后的底線……

    他與從前不大一樣了。

    雖說?不清道不明,卻令她難免猶豫。

    然而這漫長的沉默落在崔循眼中,卻有了另一層意思。

    他臉上最后一絲笑意也消失不見?,與那雙沉沉的眼眸相稱,冷淡道:“是謝潮生?還是晏領軍?又或是旁的什么人……”

    蕭窈茫然地“啊”了聲?,意識到他在問什么后,沒?忍住翻白眼,又想?起姑母后院那些沒?事就拈酸吃醋的郎君。

    陽羨長公主對此心知肚明,偶爾還會以此為趣,蕭窈卻只覺著他們麻煩。

    她磨了磨牙,強調道:“晏游是我兄長。”

    崔循的臉色卻并未因此緩和,反倒又問:“那謝潮生呢?”

    蕭窈噎了下。

    她知道重光帝屬意謝昭,自己也認真考慮過與謝昭成親的可能,故而一時間并不知道該怎么解釋。

    沉默片刻后意識到不對勁,擰眉反駁:“你我的親事八字還沒?一撇,就要審我不成?”

    見?她著惱,崔循終于止住接連不斷的追問。

    他撫過衣袖上的云紋,將聲音放緩許多:“你驟然知曉此事,難免措手不及,須得慢慢思量……”

    “只是蕭窈,你不可應旁人的提親。”

    蕭窈頭點到一半,聽?到后半句險些氣?笑,也顧不得他叫了自己的名字,搶白道:“那我思量什么?想?想?與你的婚期定在哪天嗎?”

    她瞪眼時那雙杏眼顯得分外圓潤,像只炸毛的小獸。

    哪怕張牙舞爪,也并不顯得兇惡,反倒令人想?捋一把毛,又或是拎起后頸,捏捏爪子。

    崔循的心思歪了一瞬,喉結微動,隨后掩飾性地低頭喝茶。

    那夜蕭窈渾渾噩噩,睡醒后忘得差不多,也不大想?回憶。可崔循不同。他從始至終都很清醒。

    清楚地記得她的身體有多綿軟,聲?音有多嬌氣?。

    這樣的情形亦會出現在夢中,纖毫畢現,活色生香。

    微妙的氣?氛持續許久,直到馬車在先前那家酒肆停下,仆役低聲?回稟,打破了車中的寂靜。

    蕭窈正?欲起身,卻被崔循攥了手腕。

    他有意控制力道,并不重,但足夠令她止步。

    “不準應謝昭的提親。”崔循一字一句強調。

    蕭窈頓覺莫名?其妙。她與謝昭相識也有半年,并沒?看出來對方?有提親的意思,卻不喜崔循這樣命令的語氣?,故而并沒?解釋,只掰著他修長的手指,“用、不、著、你、費、心。”

    兩人之間隔著張書案,拉扯間,衣袖帶過茶盞,有殘茶濺出洇濕書冊。

    崔循這才?松開她的手,正?欲說?些什么,蕭窈已?經拎著自己的衣擺,迫不及待下車。

    先前的漂泊大雨雨勢漸小,順著車沿滾落,如斷了線的珠子。

    雨聲?中,傳來一聲?模糊不清的“窈窈”,是晏游的聲?音。

    崔循望著車外朦朧煙雨,空落落的手虛攥了下-

    蕭窈在檐下站定,拂去?鬢發沾染的雨水,聽?到晏游的聲?音時驚訝回頭,臉上綻開笑意:“你怎么還在此處!”

    “青禾已?告知我。”晏游斜倚在窗邊,看了眼那輛緩緩駛離的馬車,才?又向她笑道,“只是我想?著,橫豎已?經告了半日假,縱是回家去?也無?事可做,倒不如在此等你。”

    天?色因落雨顯得格外昏黃,蕭窈惋惜道:“時辰不早,該回去?了,怕是去?不得別處。”

    晏游頷首:“我送你。”

    他身量高?,風雨中單手撐傘亦十分穩固,蕭窈便索性叫青禾自用傘,自己躲在了晏游傘下。

    雨珠打在油紙傘面上,又迸濺開。

    蕭窈看著傘沿滾落的雨水,正?猶豫著,晏游已?開口?問:“方?才?那是崔氏的馬車?”

    他二人之間的關系,原不該遮遮掩掩,蕭窈點了點頭:“是。”

    “你令六安傳話給我,應當有事才?對,為何又改了主意?”為照顧她,晏游走得比平時慢些,語氣?亦十分和緩。

    “只是想?著,你亦有許多正?事,還是不該因那點麻煩令你分神?。”蕭窈垂眼看著路徑上的積水,輕跳了下,“聽?阿父說?,你近來在忙著整肅軍務,忙得厲害……”

    與前朝相比,而今的天?子六軍名?存實亡。

    人數本就大不如前,其中還不乏虛報人頭、吃空餉的事情,再剔除濫竽充數的老弱病殘,能用之人不過十之二三。

    又因軍紀渙散,其中賭|博、醉酒者不勝其數,與爛泥沒?什么分別。

    重光帝將宿衛軍的爛攤子交付給晏游料理。他自接下此事,夙興夜寐,縱使應有的休沐之日,也依舊在城外駐地忙碌,這半日反倒是難得的清閑。

    晏游將傘向她身側傾了些,“縱使再忙,你的事情我亦不會怠慢。”

    “我知道。”蕭窈輕笑,“只是既有旁的法子,便不想?令你牽涉其中。”

    晏游遲疑道:“別的法子……是指崔少卿嗎?”

    蕭窈腳步微頓,含糊道:“算是

    吧。”

    而今徹底冷靜下來,再提及崔循,蕭窈心中多少有些心虛。因今日之事細數下來,可以說?是她受了崔循的恩惠,轉頭卻又回絕了他的要求。

    若這是樁生意,她賺大了。

    只是想?想?臨別時崔循的反應,卻又總覺著不妙。

    “窈窈,”晏游忽而喚了她一聲?,“若是與崔少卿來往,會令你不高?興,還是不必勉強。無?論是有什么麻煩,我總會為你掃平,用不著委屈自己……”

    他到底不是蕭窈的親兄長,有重光帝在上,亦不好指點她的親事,只能這樣隱晦地提醒——

    若非真心喜歡,不要委曲求全。

    蕭窈怔了怔,看著被積水打濕的繡鞋,輕聲?道:“我明白。”

    但她也明白,世上沒?有無?本之利,從崔循那里?占了便宜,總是要歸還的。

    這樣的意識在看到各家送來是生辰禮時愈發鮮明。

    蕭窈并沒?打算廣邀賓客,大辦生辰宴,但公主生辰,各家大都會循例遞張賀貼,再送些生辰禮。

    長公主也特地遣人從陽羨送了賀禮過來。

    五花八門,看得人目不暇接。

    蕭窈漫不經心地聽?翠微給她念賀貼,挨個看過,及至聽?到崔氏那漫長的禮單后,眼皮一跳,沒?忍住皺了皺眉。

    翠微亦感慨:“這也太?貴重……”

    蕭窈撫過那張綠綺琴,正?猶豫間,有祈年殿的侍從來傳話,請她移步。

    第047章

    次日便是生辰, 蕭窈與晏游約好去棲霞山射獵。

    她原也打算今晚要來祈年殿用晡食,故而聽傳召時并沒多想,只當是父女間再尋常不過的一頓飯。

    及至見?葛榮親自在殿外相侯, 神色不似往日那般自在, 才覺出?些許不對?。

    蕭窈壓低聲音問:“阿父召我來, 是有什么要緊的事?”

    葛榮向來對?她言聽計從,這回?卻什么都?不肯透露, 只道?:“殿內已?經備了晡食, 公主?請。”

    蕭窈無奈, 只得先進殿拜見?。

    食案已?經擺好, 其上的飯食皆是蕭窈素日喜歡的。

    還有依著舊俗備下的一碗銀絲面, 熬了許久的湯底格外香醇, 點綴著切得細碎的小菜, 令人看了極有胃口。

    蕭窈覷著重光帝的面容, 并沒看出?什么異樣。

    待到開口,重光帝問得也是些不疼不癢的家?常話。蕭窈不著痕跡地松了口氣?, 只當是自己想多了,挑著細面,慢條斯理地吃著。

    這一餐用得差不多時,重光帝忽而問道?:“朕這兩日聽聞王家?九郎似乎出?了事,窈窈可知曉?”

    蕭窈攥著食箸的手?僵了下, 裝傻道?:“什么事?”

    “仿佛是得罪了人, 被毒打一頓,半死不活的。”重光帝道?。

    “是嗎?”蕭窈舔了舔唇, 盡可能風輕云淡道?, “他家?那六郎,從前不就被人尋仇, 落得個橫死街頭的下場嗎?如?此看來,也稱得上是‘家?學淵博’啊。”

    這話說得有些刻薄,若換了以往,重光帝興許會嗔怪一句,如?今卻只是打量著她,“此次不同。”

    “王六郎出?事后,王氏大費周章,恨不得掘地三尺將兇手?找出?來。而今,卻對?此置若罔聞,并沒要追究的意思。”

    蕭窈道?:“許是王家?并不看重王旸。”

    “崔氏也未曾過問。”

    蕭窈道?:“自家?都?不管,還指望外祖家?嗎?”

    重光帝見?她仍欲找借口,終于還是挑明:“窈窈,你還要瞞阿父到什么時候?”

    蕭窈沉默下來,看著食案上的殘羹冷炙,明白重光帝為何要等她吃完之后再提此事。

    若一早提,只怕半點胃口都?沒了。

    “此事應是你的手?筆,誰幫你的?晏游,還是……”重光帝語氣?微妙,“崔循?”

    蕭窈猶自反駁:“好好的,我為何對?他下毒手??”

    可重光帝仿佛就是在等這句,深深地看她一眼,嘆道?:“是因秦淮宴時的變故吧。”

    蕭窈變了臉色。

    她并不打算令重光帝知曉此事,一來尷尬,二來也怕他為此傷神。可不過幾日的功夫,已?經瞞不住了。

    “打人不難,難的是善后。”重光帝雖叫她來問話,但心?中早已?有定論?,“若非崔循,你與晏游行事興許瞞得過一時,卻無法令王氏偃旗息鼓。”

    “王旸與崔循為表兄弟,他卻這樣幫你……”

    秦淮宴那夜究竟發生什么,六安雖心?知肚明,但并不敢在重光帝面前直言,硬著頭皮回?話時亦答得含糊,只敢隱晦提及。

    可重光帝不是傻子。崔循這般胳膊肘往外拐,偏袒蕭窈這么個“外人”,已?是無言的佐證。

    若蕭窈的阿娘、阿姊尚在,此事該她們來問,又或是陽羨長?公主?也可。父女之間到底有所不便。

    重光帝又嘆了口氣?,只道?:“阿父會與崔翁詳談,促成這門親事。”

    蕭窈正因東窗事發而慌亂,卻不料自家?父親的話題已?經跳到“親事”上,愣了愣,立時反駁道?:“大可不必!”

    她本?就猶豫不決,對?此算不上熱切。

    聽重光帝的意思,仿佛還要對?那位自視甚高?的崔翁讓步,許以利益,便全然是抵觸了。

    “阿父說得,倒像是我上趕著要嫁他家?一樣。”蕭窈冷笑了聲,“我又不是非他不可。”

    重光帝皺了皺眉,不甚認同。

    蕭窈對?此并不意外,因她阿父人雖好,但并沒那么容易接受離經叛道?的舉止。若不然從前也不會一聽她有意效仿陽羨姑母,便大驚失色。

    在重光帝看來,她與崔循之間既已?不清不楚,就該快些成親才好。免得有朝一日此事為人所知,壞了名聲。

    歸根結底,也是為她考慮。

    故而蕭窈并沒同他爭吵,只道?:“阿父不必為此費神。且不說我還未曾應允崔循嫁他,縱然真嫁,也只有他退讓的份,斷然沒有要您割舍讓步的道?理。”

    她來時的好心?情毀得七七八八,方才吃得多了些,甚至有些反胃。

    重光帝卻因她這反應臉色微變,吩咐道?:“請醫師為公主看看。”

    蕭窈回?絕:“只是吃多了,積食而已。散步消消食便沒什么妨礙,犯不著這么麻煩。”

    說著趁機起身,“時候不早,阿父早些歇息,我出?去轉轉。”

    她著實不大想再同重光帝探討此事,果斷溜之大吉。

    一路走?回?朝暉殿,胃里沉甸甸的感覺消散許多,翠微又取了消食的朹梅。

    蕭窈咬了口,被酸得臉都?皺了起來,還沒來得及抱怨,卻已?經有醫師過來診脈。她只覺無奈,同青禾隨口抱怨:“阿父也太小心?了些。”

    這醫師還是自武陵時開始照拂重光帝身體的那位,因漸漸上了年紀,平日只負責祈年殿那邊看診。

    朝暉殿這邊便是有什么,也不會勞動他。

    蕭窈終于意識到不對?,只是一時間想不明白為何如?此。待醫師離開,她從頭到尾同翠微講了一遍,疑惑道?:“阿父何意?”

    翠微覷著她的臉色,輕聲提醒:“許是恐怕公主?有孕。”

    蕭窈面色青了又白,將那夜之事又認真回?憶一遍,篤定道?:“斷然不可能。”

    說完又有些羞惱,“誰將此事告知阿父?”

    她蹂|躪著衣袖,擰眉想了好一會兒,向青禾道?:“叫小六過來。”

    六安一進門,還沒等她開口就已?經直挺挺跪下,又俯身磕了個頭。

    蕭窈難得沒叫他起來,皺眉道?:“雖說父皇是主?君,可你既跟在我身邊,就是我的人,不該將那些事情告訴任何人。”

    “此事實非奴才所愿。”六安伏在地上,聲音悶悶的,透著幾分委屈,“是圣上先覺察到不對?,召了奴才過去問話,實在不敢欺君。”

    蕭窈驚訝:“父皇何時召你?”

    六安道?:“十七那日晌午。”

    蕭窈掐著指節算了算,忽而意識到,是風荷宴后自己往祈年殿去,撞見?崔循那日。

    那日,崔循罕見?地不顧禮數,將她攔在大殿門口說話,叫她“稍待片刻”。她心?慌意亂,前腳應下,后腳就跑了。

    而今

    再想,此事辦得確實不大謹慎,明眼人都?能看出?兩人之間的古怪。

    興許是崔循行跡匆匆,又興許是重光帝聽到外間的動靜,著人一問,意識到背后必有隱情,便傳了六安過去問話。

    蕭窈猜了個差不離,一時有些懊惱。

    待到打發六安出?去,隨手?拿了粒朹梅,被酸得一激靈,連帶著心?底也顫了下。

    崔循那日的反常是否有意為之?

    這一想法不知不覺爬上心?頭。蕭窈當時就覺著古怪,因他并不是那種沉不住氣?的人,只是慌亂之下并沒想太多,匆匆略過。

    酸意在唇齒間蔓延開,蕭窈摸了摸小臂,將這點懷疑暫且壓下,梳洗歇息。

    第二日,蕭窈早早起身,出?宮與晏游相會。

    為方便山間行走?,她穿了件窄袖勁裝,是極艷麗的緋色,衣擺繡著精致的云紋。

    未著繡履,踩了雙利落的短靴。

    也未曾佩戴釵環首飾,只隨意編了幾根小辮,一并用發帶束起。

    這是她在武陵時出?門常有的裝扮,來建鄴后雖添了許多衣物,但皆是些繁復的宮裝,挑來挑去,最后還是翻出?壓箱底的衣物。

    臨出?門前,蕭窈隨口道?:“改日叫內司送套這樣的衣物吧。”

    翠微含笑應下,替她理了理鬢發,柔聲道?:“窈窈生辰吉樂。”

    蕭窈微怔,隨后喜笑顏開地沖她擺了擺手?,亦如?從前那般笑道?:“我出?去玩。若回?來得晚,必是在外邊用過飯了,不必記掛。”

    宮人得了吩咐,一早就已?經將她自武陵帶來的那匹栗色馬備好。

    這馬是舅父在世時送她的,較之尋常駿馬身量低矮些許,性情溫順,于蕭窈這樣的女郎恰好相稱。

    它一見?蕭窈,便貼上來蹭了蹭她的手?,姿態中滿是眷戀。

    “紅棗,”蕭窈熟稔地撫摸著它的鬃毛,“這些時日是不是悶壞了?帶你去放風。”

    她挑著條僻靜的路,與晏游一道?溜溜達達同行,待到出?城后徹底沒了拘束,才縱著紅棗馬飛奔。

    道?旁垂柳依依,不知名的野花開得正好。

    有風拂面,衣袂飛揚。

    晏游始終不遠不近地綴在她身后,含笑看著,行至棲霞山逐漸慢下來,這才驅馬跟上。

    “右側這條路通往學宮,左側這條則是往后山,我聽軍中家?住附近的副官提過,說是有不少野果、野味,周遭百姓荒年以此為生。”晏游打量蕭窈的裝扮,玩笑道?,“你許久未曾用弓,不知是否生疏?”

    蕭窈“哼”了聲:“不如?來打賭?若我今日能射到獵物,便算你輸。”

    “好啊。”晏游捧場,“我若是輸了,便由你差遣。”

    蕭窈放慢速度,信馬由韁,沒走?多遠卻遇到一處木制拒馬,橫亙在路中,擋得嚴嚴實實。

    一旁不知何時搭起座簡易驛亭。

    其中當值之人見?著她二人,并沒動彈,只高?聲呵斥:“未經允準,閑雜人等不得入山。”

    蕭窈勒住韁繩,在拒馬前穩穩停下,皺眉問道?:“你奉誰的令?”

    衛兵的視線在他二人中間轉了轉,見?并非布衣百姓,再開口時姿態放低許多:“自是學宮律令。”

    蕭窈疑惑:“我怎不知?”

    崔循當著所有學子念律令那日,她就站在階上聽著,并不記得其中有這么一條。

    難不成是她這些時日不在,故而不知何時添了新?的?

    可縱然真怕擾了清凈,只將封通往學宮那條路也就罷了,如?何連后山都?要一并劃歸其中?

    衛兵道?:“小人奉命在此當值,若放了人過去,必是要受責罰的。還望女郎不要為難。”

    蕭窈從來吃軟不吃硬,不怕那些趾高?氣?昂的,反倒拿這種好聲好氣?哀求的無計可施。猶豫片刻,回?頭看向晏游:“既如?此,我回?學宮問問就是。”

    晏游笑道?:“時辰還早,不必著急。”

    蕭窈調轉馬頭,循著來路折返。行至先前的分岔路口時,恰好迎面駛來一駕馬車,連忙勒著韁繩及時止住。

    駕車的仆役已?經認得她,恭敬道?:“見?過公主?。”

    青竹簾挑起,露出?身著一襲白衣的崔循。

    蕭窈一見?他,便不由得想起昨日的疑惑,神色復雜。

    崔循則破天?荒地怔了怔。他未曾見?過蕭窈這樣的裝扮,只覺如?開得正盛的石榴花,艷麗奪目,生機勃勃。

    待到她身后的晏游趕上時才回?過神,頷首問候:“晏領軍素來忙于軍中事務,夙興夜寐,難得見?你休沐。”

    晏游朗聲道?:“今日公主?生辰,我陪她出?門游玩。”

    蕭窈想起方才之事,也懶得回?學宮找謝昭,索性直接問他:“此處后山為何封路,不準常人進出??”

    崔循眉尾微揚:“我亦不知此事。”

    這倒并非虛言。學宮逐步走?上正軌,曹官聚于此,尋常事務自然用不著崔循親自過問。

    加之他近來忙于家?中事務,本?就無暇顧及這點細枝末節。

    蕭窈想了想,倒也能理解,自顧自道?:“那我還是回?學宮問……”

    崔循出?聲打斷她:“不必麻煩,我隨你去看。”

    蕭窈還沒來得及阻攔,崔循已?然吩咐車夫照辦,她也只好將沒說出?口的話咽回?去。

    衛兵便是想破腦袋,也未曾料到崔氏這位長?公子會親自前來,當即招呼同僚將那些拒馬搬開,恭敬道?:“若早知女郎與崔氏有淵源,必不會阻攔。”

    至于先前那些托詞,一個字都?沒提。

    崔循對?此并不意外,向她道?:“你若一早亮明身份,他亦不會攔你。”

    蕭窈神色復雜地看了他一眼:“可我仍想知道?,是誰在此處下的禁令,不準常人通行。”

    崔循明了。

    他并未爭辯,或是再說教什么,幾乎言聽計從道?:“我會令人查明。”

    蕭窈摩挲著掌中韁繩,盤旋在心?頭的疑惑揮之不去。遲疑片刻后翻身下馬,走?近些,直截了當問:“那日在祈年殿外,你為何不顧禮數,也要攔我?”

    崔循一襲白衣,纖塵不染,配上他那張清雋的面容,恍若超凡出?塵的謫仙人,令人很難將他與籌謀算計聯系到一起。

    似是不曾察覺到她質疑的深意,他神色自若,輕聲道?:“一時情急。”

    清清冷冷的聲音送入耳中,蕭窈輕顫了下,掐了掌心?一把令自己冷靜下來,反駁道?:“我不信。”

    崔循神色未見?慌亂,倒似真有些不解:“那公主?以為,我為何如?此?”

    “你……”蕭窈咬了咬牙,低聲道?,“你就是想讓我父皇知曉那夜之事,如?此一來,他壓根不會再考慮我與旁人的親事!”

    此事猶在她抵賴之前。

    崔循仿佛從一開始就猜到她不會認賬,故而將此事捅到重光帝面前,令她別無選擇,不認也得認。

    若論?跡不論?心?,此事尋不到任何證據,畢竟崔循從未親口同重光帝說過什么。

    可蕭窈不信他全然清白。

    崔循就不是那等心?粗氣?浮之人。

    對?于她的揣測與指責,崔循并未分辯,只道?:“公主?若這樣想,臣百口莫辯。”

    蕭窈被這個“百口莫辯”噎得話都?說不出?來,將信將疑打量著他,這才發現車中那張書案上竟擺著張琴,而非平日的公文奏疏。

    想到那張生辰禮單中那張綠綺琴,她拿人手?短,神色稍霽。

    陽羨長?公主?昔日同她提過,縱有百金,也未必能購得此琴。縱然不論?價錢,那張琴,也確實頗對?蕭窈胃口。

    在諸多賀禮之中,是她最喜歡的。

    她垂了眼,知曉此事注定爭不出?個所以然,也懶得糾纏。索性翻身上馬,只道?:“那張綠綺琴……煩請代我謝過夫人。”

    “不必見?外,”崔循看了眼始終等候在側的晏游,緩緩道?,“家?母很喜歡公主?。”

    第048章

    與從前嚴苛的做派相比, 崔循現下算得上和顏悅色,有?求必應,叫人挑不?出什

    么?錯。

    可?越是如此, 蕭窈越覺著微妙。

    早前為松月居士整理書稿時, 蕭窈曾看他提起一種草, 會分泌出香甜如蜜的汁液,吸引蜂蝶。待毫無防備的蜂蝶靠近, 卻又會收緊, 將它們包覆其中, 逐漸蠶食。

    如今的崔循, 就莫名令她想起這?種看起來?純良無害, 甚至有?些誘人的異草。

    她與崔循分道揚鑣, 進了后山。

    山間草木豐茂, 陰涼宜人, 清溪緩緩流淌而過,水聲潺潺, 悅耳動聽。間或有?蟬聲鳥鳴響起,落在耳中也并不?嫌聒噪,只?覺生動有?趣。

    隨身帶著的弓箭是蕭窈在武陵時常用的。當初鐘媼看著收拾行李,見她執意要帶此物,還曾皺眉勸阻, 說是宮中并非鄉野, 用不?到這?些物什。

    蕭窈只?當耳旁風,依舊叫翠微添進行李中一并帶來?。

    如晏游所言, 她許久未曾碰過弓箭, 確有?生疏。頭幾?箭都沒?中,反倒驚動獵物, 枝上梳理羽毛的小雀撲棱著翅膀飛遠,灌木叢中的灰兔亦溜得不?見蹤跡。

    倒是晏游的射藝依舊卓絕,拉弓引箭,空中飛過的大雁應聲而落。

    蕭窈并沒?氣餒,摩挲著弓箭,慢慢調整找手感。

    她并非多有?耐性的人,但在這?件事?上,卻始終未見半分厭煩。

    晏游原想玩笑?幾?句,討論?先前的賭注,但見她神情這?般專注,便沒?出聲打擾。

    晌午時分,日光透過枝葉間隙灑下,天氣逐漸炎熱。

    蕭窈瞇了瞇眼,遠遠地望見翠綠的蔓葉間顯眼的羽毛。她從箭囊中又抽出支羽箭,搭弓拉箭,凝神片刻倏然松手。

    箭矢如流星,破風而出。

    晏游將才摘的野果放至馬兜,撫掌道:“中了!”

    野山雞應聲倒地,蕭窈雀躍:“先前的賭約我?贏了。”

    “自然是你贏了。”晏游撿了獵物回來?,同她笑?道,“這?山雞鮮嫩肥美,加些菌子一并熬湯,佐以麥飯,味道必定極佳。”

    半日下來?原就有?些餓,聽他描繪得這?樣仔細,蕭窈頓時來?了興致。她拭去額上細汗,俯身鞠了捧溪水,提議道:“學宮有?一廚子,仿佛是謝家的仆役,廚藝極佳,便是宮中的御廚也及不?上。咱們將這?些帶去,請他代為料理。”

    蕭窈暫居的行宮雖也有?廚子,但實在比不?上學宮那位,以至于?她午后習琴時偶爾會提前過來?,特地蹭飯。

    為此,她還曾想過令行宮那邊的仆役來?學學手藝。

    只?是士族之間講究頗多,各家有?自己?調香的手藝、料理的手藝,素不?外?傳。譬如班氏的茶聞名建鄴,有?人許諾千金,卻也未曾購得制茶的方子。

    也正因此,班氏的茶才愈發貴重。

    逢年過節禮單上添這?么?一筆,便顯得極有?分量。

    班漪并不?自矜風雅,曾向她暗示過背后的門道。

    蕭窈明了,故而雖動了念頭,最后還是并未冒昧與謝昭提及此事?,只?隔三差五來?學宮用飯。

    晏游對此自然無異議,收拾了弓箭、獵物,隨她一并去往學宮。

    澄心堂附近的梨花早已落盡,仆役們又特地移植了許多時令花草過來?,蜂蝶翩躚。其后的屋舍外?搭了花架,薔薇攀爬,鮮花翠葉,看起來?賞心悅目。

    蕭窈曾因病在此修養過幾?日,后來?此處便留下來?,供她偶爾在學宮歇息。

    自松月居士將議事?堂搬到屬官們聚集的官廨,此處便沒?什么?人過來?,格外?清幽僻靜。

    蕭窈給了片金葉子,令仆役一并同獵物送去廚下。自己?在薔薇花架下閑坐,吃著山間摘來?的野果,有?一搭沒?一搭地同晏游閑聊,聽他講些軍中事?務。

    軍中并沒?多少有?趣的事?情,有?些還是不?宜講給女郎的。晏游搜腸刮肚,才勉強尋出些能當做談資的,說與她聽。

    蕭窈折了朵薔薇,話鋒一轉道:“你應當已經聽聞桓氏回京之事?。”

    晏游微怔,隨后點了點頭:“為何想起問這?個?”

    “我?接了桓氏的賞花請帖,過兩日要去他家做客。”蕭窈若無其事?道,“此次做東的應是自荊州而來?的那幾?位,故而想問問你,可?有?什么?須得格外?留意的?”

    蕭窈收到請帖時并不?意外?。

    她對這?些士族的作風已十分了解,那日在城外?見著桓氏家眷入京都,便知道安置妥當后必然會有?這?么?一場宴飲。

    只?是先前有?秦淮宴,才拖到如今罷了。

    “此番帶著家眷來?京都的,是桓大將軍嫡長子,桓維。他頗受大將軍倚重,早年娶了王大娘子,后有?了一對雙生子。”

    晏游在大將軍帳下當差數年,也曾與這?位桓長公子有?過往來?,故而了如指掌,同她講道,“桓翁早就惦記重孫,只?是早前小公子年歲輕,怕舟車勞頓會有?意外?,故而待到年歲漸長才帶回來給他老人家看看。”

    蕭窈道:“既如此,他們夫妻之間想必十分恩愛了。”

    晏游有?些遲疑:“長公子后宅之事?,我?知之甚少。只是偶爾聽旁人議論?過兩句,怕是未必。”

    蕭窈點點頭,又問:“此次一同回來的仿佛還有?桓二娘子,但那日秦淮宴上,我?卻并不?曾見到她。”

    晏游思忖道:“應是她那位夫婿喪期未滿。”

    桓大將軍素來?寵愛這?個女兒,為她擇荊州士族中極為出色的袁氏兒郎為夫婿,奈何那位郎君卻是個短命的,成親未滿一年便沒?了。

    若依著舊例,二娘子應當在夫家守孝,但大將軍不?忍女兒受苦,依舊接回自家好生養著,如今更是直接將人送回建鄴。

    袁氏心中是否不?滿另說,但至少在明面上,半個不?字都不?敢多言。

    “我?倒忘了此事?。”蕭窈聽他講完,雖曾與二娘子有?過過節,卻還是平心而論?,“人死不?能復生,總沒?有?叫人守著牌位過一輩子的道理,如此倒也挺好。”

    晏游感慨:“倒是頭回見你對這?些事?情上心。”

    “若是尋常宴席,我?興許也就是去走個過場,可?這?回……”蕭窈頓了頓,語焉不?詳笑?道,“有?些旁的打算。”

    “可?用我?幫忙?”晏游問。

    蕭窈搖頭:“有?些賬,還是該我?自己?來?算。”

    此廂猶自閑聊,仆役已經將料理好的餐食送來?。

    鹿肉、魚肉炙得恰到好處,火候極佳,嫩而不?柴;菜蔬以獨門特制的醯醬調制,清爽可?口;至于?那鍋最后送來?的山菌雞湯,更是才一掀了蓋子,香氣便霎時溢出。

    而隨著仆役一并來?的,還有?數日未見的謝昭。

    他難得規規整整穿著官服,看起來?清減了些,笑?起來?卻依舊如春風拂面,不?疾不?徐解釋:“因忙于?庶務,今日還未曾好好用過飯食。原打算吩咐仆役置辦,恰得知公主?獵得許多野味,故而厚顏跟來?,還望見諒。”

    蕭窈沒?少蹭謝氏家廚的飯,而今這?頓,也是指明了要他來?做的,自然沒?有?回絕的道理。

    何況那么?些獵物,她與晏游原也吃不?完。

    “司業不?必見外?。”她起身讓了讓,覷著謝昭素來?清俊秀美面容仿佛都憔悴了些,不?由得疑惑,“近來?是有?什么?事??怎會令你這?般勞累。”

    謝昭無聲嘆了口氣,似是一言難盡,最后只?道:“琢玉因嫌學宮風氣散漫,添了許多考評事?項。”

    堯莊雖為學宮祭酒,但這?種繁瑣的庶務,自然不?該勞動他老人家。故而便順理成章地落在謝昭肩上。

    他與屬官們輪番商議,擬了章程,卻被崔循輕描淡寫一句打回來?,須得重新修改。

    為此,謝昭懷疑過崔循這?是挾私怨報復,轉念又覺著不?至于?此。因崔循從來?不?做這?樣的事?,加之他所指出的缺漏的確有?其道理,便只?得推翻重來?。

    若非蕭窈來?學宮,興許依舊尋不?到合適的機會見她。

    蕭窈并未覺察出他千回百轉的心思,只?是思及近日見崔循的情形,“嘖”了聲,“他將事?情都交予你們來?做,難怪自己?清閑。”

    “公主?這?些時日見過琢玉?”謝昭神色如常,仿佛隨口問及。

    蕭窈夾菜的手微微停頓,“今早來?棲霞山時,偶遇一面。”

    謝昭便不?再追問,轉而笑?道:“今日公主?芳辰,應取酒來?才是。”

    蕭窈乍一聽有?些雀躍,及至

    想到抄的那兩卷南華經,又歇了心思,開口攔下謝昭:“算了。思過堂石碑上還刻著呢,學宮不?應飲酒。”

    謝昭微怔,隨后不?動聲色道:“是我?失于?考量。”

    晏游盛了碗山菌雞湯,放至她手邊,打斷兩人逐漸微妙的對話:“嘗嘗你自己?射的獵物。”

    蕭窈應下,才拿起湯匙,卻只?聽不?知何處傳來?琴聲。

    她學琴已有?半載,先后經班漪、堯莊、謝昭指點,早已不?復初時的稚嫩,亦能分出高?下之別。

    凝神聽了片刻,便知此人琴藝絕佳。

    細論?起來?,不?在班漪之下,甚至能與謝昭相提并論?。

    蕭窈詫異:“心來?的學子之中,有?如此擅琴之人?”

    她大為好奇,甚至想循聲過去看看,究竟是誰在撫琴。

    “并非新來?的學子,”謝昭看向澄心堂的方位,又看了眼蕭窈,似笑?非笑?道,“是琢玉。”

    蕭窈重新坐下,垂眼對著面前那碗雞湯,慢慢攪弄。

    她未曾正經聽過崔循撫琴。雖常聽人贊許他六藝皆通,但一直以為是稀松平常的客套話,畢竟他的身份擺在那里,自然少不?了溢美之詞。

    而今聽此琴音,才知道不?負盛名。

    崔循確實是一個無論?何事?都做得極好的人。

    待到一餐用完,謝昭說是近來?得見《秋風曲》曲譜,邀她同去。蕭窈看向晏游,正猶豫著,卻見極眼熟的仆役過來?。

    松風行過禮,恭敬道:“我?家長公子請公主?一敘。”

    第049章

    澄心堂中窗明幾凈, 白瓷凈瓶中供著幾枝蘭花,暗香浮動。

    崔循坐于窗側,白衣勝雪。

    日光灑下, 恍若浮光躍金, 勾勒出精致的側顏。他的眉眼隨母親, 細看頗為秀氣?,眼睫濃密纖長, 漫不?經心垂下時卻又透著幾分冷淡。

    鼻梁高挺, 薄唇, 是民間老人們說的“薄情相?”。

    蕭窈揣著一肚子?疑惑來, 原本有些許急躁, 踏過門檻見著這副景象不?由一愣, 悄無聲息看了會兒。

    她的確喜歡崔循的相?貌。

    從前同他說的那番話并?非虛言。早在祈年殿外冬雪中初遇, 不?知?他姓甚名誰時, 就?曾有意無意多看好幾眼。

    其實細論起來,他與謝昭的樣貌難分高下, 可身體本能的反應總是更為誠實。蕭窈不?得?不?承認,兩人之間單論外形,她確實更喜歡崔循。

    她倚門而立,待崔循覺察到她的存在,抬眼望來, 才后知?后覺地回過神, 咳了聲:“你找我?來什么事?”

    崔循微抬下巴,示意她落座。

    蕭窈已經推了謝昭的邀約, 也?叫晏游先回軍營, 不?必特地等候自己。眼下并?沒什么要緊事,稍一猶豫, 還是在書案另一側坐了。

    “今晨你曾問過的后山封路之事,我?令人查過,是謝七郎他們的手筆。”崔循為她斟了盞茶,“他們前些時日在山間觀景取樂,為獵戶驚擾,便叫人知?會城尉,添了這道禁令。”

    他語氣?平靜,仿佛是在說一樁稀松平常的事情。

    蕭窈皺了皺眉,心中難以?認同,但也?知?道這在士族子?弟為所欲為的特權、罄竹難書的惡行之中,確實不?算什么。

    他們甚至還走了城尉那里的章程,而非動用自家私兵,隨意圈地。

    當底線足夠低時,這倒真算不?得?什么。

    “可晏游同我?說,周遭百姓中,不?乏靠山吃飯過活的,如?此一來豈非斷了他們的生計?”蕭窈飲了口茶水,微涼、甘爽,恰到好處地解了方才炙肉的些許油膩。

    她便又喝了半盞,時不?時看向崔循。

    “確有不?妥。”崔循略略頷首,卻又不?肯再說旁的。

    最?后還是蕭窈按捺不?住,直言:“既然不?妥,就?不?能撤了這條禁令嗎?”

    她潛意識中總覺著崔循應當無所不?能,再棘手的事情,于他而言都不?過是幾句話的事情。

    “能,但麻煩。”崔循答。

    像是回絕,卻又未曾徹底把話說死,仍留了一線希望。

    蕭窈下意識追問:“為何?”

    “學宮本就?規矩森嚴,約束繁多,他們自小驕奢淫逸慣了,若是再處處彈壓,難免適得?其反。”崔循道,“何況此舉并?非謝暉一人促成,牽涉其中者多不?勝數……”

    他條分縷析著,說得?頭頭是道,蕭窈被他繞進去,幾乎就?要信服了。

    轉念想了想崔循從前的行事,倏然清醒過來,咬了咬唇,遲疑道:“你說的這些,分明都是托詞。”

    崔循并?未反駁,只平靜看她。

    蕭窈愈發堅定自己的想法:“你只是不?想做而已。”

    崔循頷首:“公主既這般了解,想必也?明了其中緣由。”

    “你,”蕭窈一時有些氣?結,轉瞬又萎靡,聲音也?不?由自主輕了許多,“因為此事對你并?無好處……”

    崔循若是當真想做,自然能成。學宮那些不?成器的兒郎縱有怨言,也?不?過背后非議幾句,又能奈他何?

    可他為何要做?

    此事與他原沒什么干系,如?從前許多年一樣袖手旁觀,才是合情合理。

    蕭窈咬了咬唇:“那我?待回宮后,告知?父皇,請他下令解決此事。”

    言罷,正欲起身,卻被崔循抬手壓了衣袖。

    “圣上若下令,城尉自然不?敢違逆,會撤去拒馬、衛兵,可謝暉他們仍會有旁的法子?達成目的,令周遭百姓不?敢進山。”崔循見她杏眼微瞪,無聲嘆了口氣?,“蕭窈,你明知?我?想聽什么。”

    他不?再裝模作樣稱呼什么“公主”。

    但很少?會有人這樣連名帶姓叫她。蕭窈不?大?習慣,只覺微妙,沉默片刻后“哦”了聲:“……你想聽我?求你。”

    “不?是‘求’。”崔循摳著字眼,只否認,卻又不?說應是什么。

    蕭窈看著他那張清逸出塵的臉,想明白后,一時有些失語,過了好一會兒輕笑道:“你從前總愛答不?理,還幾次三番訓斥,我?還當你只嫌我?輕浮……”

    “崔循,”蕭窈似笑非笑,“從前我?同你撒嬌時,你心中實則是喜歡的吧?”

    崔循不?語,鴉羽般的眼睫垂下。

    蕭窈趴在手臂上,抬眼看他,杏眼圓圓的,眼眸澄澈,帶著幾分顯而易見的笑意。

    落在崔循眼中,只覺像一只狡黠的小狐貍,叫人想抬手摸摸她的鬢發。但他并?沒動彈,只靜靜看著她。

    “你可真是假正經。”蕭窈感慨了句,反手牽了他的衣袖,輕輕晃了晃,“你應知?曉今日是我?生辰,便幫我?圓了這樁心愿,權當是生辰禮可好?”

    想了想,又補充道:“待何時你生辰,我?定還你一份禮。”

    她為他找了個很好的理由。崔循喉結微動,緩緩道:“好。”

    他答應得?實在太?過順遂,蕭窈不?由一愣,隨后由衷感慨:“好在你家世顯赫,無需做生意謀生,否則定是要賠本的。”

    哪有說什么便應什么的?總該討價還價一番才是。

    崔循微微一笑,并?未解釋,漫不?經心地抬手撫過古琴。琴弦顫動,音質悅耳,懂行之人一聽便知?是此琴極佳。

    蕭窈早前就?留意到此琴,只是一直沒來得?及細看,而今離得?這樣近,得?以?看得?真切。

    “這是你的琴。”蕭窈指尖小心翼翼撫過琴身,感其底蘊深厚,好奇道,“它叫什么?”

    崔循道:“無名。”

    蕭窈面露驚訝。

    當世名琴,譬如?謝昭那張“觀山海”,名聲遍及江左;先帝賜下那張“知?秋意”,亦是有名有姓的前朝遺物。

    她原以?為崔循所用的琴,也?會是那等報出名號,能引得?四座皆驚之物。

    崔循看出她的疑惑:“此琴是我?少?時偶然所得?,并?無琴銘。”

    蕭窈問:“那你何不?為它命名?”

    崔循沉默片刻,只道:“并?未想到合適的,擱置至今。”

    樂曲寄情思,他素來寡情,無悲無喜,亦無什么觸動。如?蕭窈昔日所言,是個無趣的人。

    “可你琴技極佳。”蕭窈隨口道,“能再彈支曲子?聽嗎?”

    若換了旁人,斷然不?會這般隨意地支使他,猶如?吩咐自家伶人。但崔循并?未有絲毫不?悅,反問:“你想聽什么?”

    蕭窈道:“隨你。”

    大?半日下來,她已經有些疲憊,加之方才不?知?不?覺吃得?多了些,而今漸漸地已經有些犯困。

    崔循見她無精打采,便彈了支輕柔和緩的曲子?。

    蕭窈托著腮,百無聊賴間想起王旸之事,輕聲問:“王九郎傷成那般模樣,你是如?何向王家交代的?不?會得?罪王氏嗎?”

    她那日并?沒隱藏身份,原也?想好了,若王旸回去告狀要如?何應對。但如?重光帝所言,王家在這件事上竟裝聾作啞,并?沒深究。

    思來想去,唯有崔循善后才能解釋。

    “談不?上得?罪,九郎在王氏并?沒那等分量。”崔循淡淡道,“只需令九郎自己認下,是因爭搶妓子?,與人爭風吃醋動了拳腳。王家顧及顏面,自然不?會大?肆追查。”

    蕭窈“嘶”了聲,疑惑道:“王旸如?何肯認?你姑母難道看不?出來不?對勁?”

    只需看一眼他身上的傷,就?該知?道絕非“拳腳相?爭”能留下的痕跡。

    “我?既敢如?此行事,自有手段令他認下,不?會將你牽連其中。”崔循撥弄著琴弦,不?疾不?徐道,“至于個中緣由,涉及家事,你若想知?道……”

    蕭窈搖頭:“算了。”

    她雖好奇,但聽到“家事”二字,總覺著這話題有些危險,唯恐他再提什么親事,果斷回絕。

    她其實并?不?厭惡與崔循相?處,畢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觀之賞心悅目。但她并?不?想負責,被綁死在他身側,稍一想就?如?坐針氈。

    好在崔循沒再催逼,一個字都沒提。

    此處雖沒軟榻繡枕,但聽著輕緩的琴聲,蕭窈還是伏在書案一側,眼皮逐漸闔上,在和煦日光中睡去。

    手腕垂在書案邊沿,發絲散在肩頭,看起來柔軟極了。

    這樣毫無防備的姿態,也?不?知?是警惕心太?差,還是信得?過他的品性?。

    崔循看得?入神,指下彈錯了音,這才停下。

    她的住處就?在澄心堂后,相?距不?遠;澄心堂偏殿亦有供人稍作歇息的軟榻,不?過幾步路的功夫就?能到。

    崔循端坐片刻,抬手拖起她懸在半空的手腕,低聲道:“這般睡久了,醒來會不?舒服,還是回去歇息。”

    蕭窈是有些起床氣?的,翠微與青禾都很清楚這點,并?不?會貿然喚她起身。便是真有萬不?得?已的時候,也?會備下喜歡的糕點、果脯來哄她。

    而今聽著那些道理,她只是側了側臉,徹底埋進臂彎中。

    崔循無奈,挪到她身側,稍稍用了些力氣?。卻見她才直起身,就?又倒在他懷中,話音里透著些不?悅,抱怨道:“不?要吵……”

    他身形一僵,沒再動彈,像是生恐驚動暫且棲息停留的蝴蝶。

    蕭窈鼻端盈著熟悉的木香,順勢在他懷中尋了個更為舒服的姿勢,沉沉睡去。

    她很輕,身體柔軟,尤其是在入睡后,仿佛整個人都沒了骨頭,抱在懷中好似一團棉絮。

    身量不?算高,手亦小,在他掌心對比分明。

    叫人不?敢多用一分力氣?。

    崔循目光逐漸黯下,喉結微動,良久后終于還是低頭,克制地在她指尖落了一吻。

    第050章

    蕭窈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睜眼時, 最先看見的是澄心?堂雕琢古樸的海棠花窗。

    天際堆疊著大片橙紅色的火燒云,金霞漫天,輝光絢爛。

    夕陽余暉灑下, 依稀可見塵埃飛舞。

    她被這樣的景象迷惑, 定定看了許久, 直到被熟悉的聲音驚醒。

    “時辰不?早,該回去了。”

    不?知是否錯覺, 崔循此時的聲音并?不?如往常那般清冷, 反透著些許溫柔的意味。

    蕭窈愣了愣, 意識到自己正?枕在崔循膝上后, 忙不?迭起身。卻又因剛睡醒, 起得太急, 尚未坐直便頓覺眼前一黑。

    崔循扶了她一把, 無聲嘆道:“慢些。”

    “你……我為何會……”蕭窈扶額, 對上崔循溫和的目光后,嘴上磕絆了下, 一言難盡地指了指他?膝頭。

    “你聽琴時,不?知不?覺睡過去了。”崔循既不?見尷尬,亦不?見窘迫,神色如常道,“我原想喚你回去歇息, 你不?肯, 反倒撲我懷中。”

    這么說起來,仿佛全是她的不?是。

    蕭窈紅唇微抿, 艱難道:“你為何不?推開……”

    還?未說完, 便覺著這對話似曾相識,不?由得沉默下來。

    崔循言簡意賅道:“我非圣人。”

    秦淮宴后, 他?對蕭窈的心?思不?再遮掩,早已昭然若揭。

    蕭窈抱膝坐于蒲團上,難得自我反思一番,也覺著自己那般隨意在崔循身邊入睡,多少有些不?妥。

    但她本就散漫,心?中又對崔循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信賴,便沒顧忌許多。

    此時再說什么都無用?。

    她將長發攏至肩側,以手梳理,卻忽而又想起旁的,小?心?翼翼道:“你我這般……不?曾有人來嗎?”

    崔循若有所思,在她愈發緊張之際,這才又道:“未曾。”

    蕭窈松了口氣?,又站起身打理衣裳。

    崔循不?言語,依舊端著地跽坐著,看她撫平紅裙上的褶皺,打理腰間系帶,目光漸沉。

    此時若有人來,見此情形,少不?得是要誤會的。

    但澄心?堂本就是僻靜之地,松月居士將議事堂改在學宮官廨處后,平日就更不?會有誰來。

    蕭窈打理妥當,欲蓋彌彰般咳了聲,輕聲道:“那我先走了。”

    說完沒等崔循開口,已大步離開。

    屋中本不?該疾行,但蕭窈從?沒這些忌諱,幾乎轉瞬間,艷麗如火的衣袂在房門處閃過,人影已消失不?見。

    崔循目送她離開,復又垂了眼,指尖碾過素白袖口,輕輕勾起一根長發。

    纖長的青絲繞在指尖,烏黑細軟,仿佛猶帶絲絲縷縷幽香。

    又興許是蕭窈在膝上枕了太久,他?慣用?的檀香混了她身上的氣?息,早已被攪得不?似從?前-

    桓氏這場筵席定在六月初一,是家中那對雙生子?的生辰。

    尋常士族小?輩生辰斷然不?會有這樣隆重的陣勢,但桓翁初見重孫、重孫女,只覺玉雪可愛,老懷甚慰,特地吩咐了要大辦特辦。

    族中自然不?敢怠慢,更是為此廣發請帖。

    除卻沾親帶故的,就蕭窈這樣沒什么干系的,也一并?請了。

    王瀅為此不?大高興,待傅母將小?娘子?抱走后,忍不?住向?自家長姐抱怨:“阿姐為何要請蕭窈來?她與咱們兩姓又有什么干系,來了平白壞人興致!”

    婢女捧了浸著花瓣的牛乳,恭敬跪在主母面前。

    “她到底是公主。若是連個?請帖都不?遞,才是失了氣?度。”王旖纖手浸泡其中,瞥了猶自生氣?的王瀅一眼,風輕云淡道,“而今是在桓家,你怕什么?”

    被戳破心?思,王瀅抿了抿唇:“阿姐見過的,她就是個?蠻不?講理的瘋子?!”

    “我叫人悄悄去看過,九郎傷得爬都爬不?起來,而今起居都得婢女伺候,怕是沒個?月余都下不?得床。他?雖遮遮掩掩不?肯說緣由,卻發賣了我先前送他?那婢女,”王瀅聲音不?自覺放輕了些,“那傷八成與蕭窈脫不?了干系!”

    秦淮宴上的安排只成了一半,蕭窈雖喝了下藥的酒,可最緊要的一環沒能成。原本該是她被送到王旸那里,藥效發作?,由著王旸擺弄。

    只要事情能成,蕭窈今后便真真正?正?抬不?起頭。

    謝氏絕不?會要這樣一個?聲名狼藉的兒媳,她與謝昭之間,便再無可能。

    奈何中途出了紕漏,蕭窈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王瀅本就心?虛,也知曉她這位從兄是什么貨色,

    只怕還?沒挨打就會拉她墊背,故而不?大想見蕭窈。

    王旖一眼看出小?妹的心?思,待聽了她這番說辭,皺眉道:“你竟真怕了她。”

    “我……”王瀅扯著繡帕欲言又止,也覺著自己這般露怯有些可笑,稍稍平復心?情,“阿姐說得對,如今是在桓家,你說了算,她蕭窈又能如何?”

    王旖又以清水凈手,待侍女細細擦拭去手上的水珠,端詳著新染的蔻丹:“我倒也有一事不?解。”

    王瀅好奇:“何事?”

    “她那夜既飲了酒、中了藥,最后是如何解的?那藥一旦中了,可不?是請醫用?藥能治。”王旖勾了勾唇,顧忌小?妹尚未出閣,到底還?是未曾將話說得太過露骨,只道,“我有意令人查過,卻沒什么眉目。”

    唯一的解釋,就是有人仔仔細細地遮掩了此事。

    “阿姊的意思,是說她已非清白之身?”王瀅來了精神,想了想,卻又嘆氣?道,“可那時未曾戳破,公之于眾,眼下便是知曉又能如何?”

    王旖又瞥她一眼,知曉她指望不?上,起身道:“罷了。此事你就別操心?了,等忙過這陣子?,我來。”

    時辰不?早,賓客陸續登門,她自然不?能再留在房中只陪小?妹說話,扶了扶鬢上簪著的步搖,款款起身。

    王旖是王氏長女,在建鄴同?輩的女郎中,向?來是眾星拱月的存在。后來嫁桓氏長公子?,去了荊州,亦是順風順水。

    賓客盈門,見她時皆要稱贊一番。

    或是說她儀容尤勝當年,為桓氏婦,治家了得;又或說她福澤深厚,嫁得佳婿,又有這樣一雙聰明伶俐的兒女。

    蕭窈冷眼旁觀,見她八面玲瓏招呼各家女眷,分明數年未在建鄴,卻還?是對各家境況了如指掌。

    兩人曾在秦淮宴上見過一面,暗流涌動,實在算不?得愉快。如今再見,王旖卻能表現?得好似什么都沒發生過,仿佛從?無齟齬,是再周到不?過的主人家。

    蕭窈扯了扯嘴角,寒暄著,配合她做出一副賓主盡歡的情境。

    目光落在傅母懷中的小?娘子?身上時,眼中的笑意才真切許多。

    這是個?生得仿佛玉雪團子?的小?娘子?,穿了身極為秀麗的紅裙,柔軟的頭發扎著雙髻,簪著一對金線纏絲珠花。

    眉心?一點胭脂紅,倒像是觀音座下的龍女。

    她這樣的年紀不?諳世事,自然也不?會清楚那些爭端,對上蕭窈的目光后羞澀一笑。

    “小?娘子?真是可愛,”蕭窈真心?誠意道,“望你平安順遂、無憂無慮。”

    “承公主吉言。”王旖含笑謝過,吩咐婢女,“引公主去園中,仔細伺候,不?可怠慢。”

    這時節各色鮮花開得正?好,姹紫嫣紅。

    桓翁素愛花草,這一處園子?雖不?如王氏金闕那般富貴逼人,但奇花異草無數,曾有人游園后寫?賦,稱贊其如“瑤池仙境”。

    而今賓客大都不?急著入席,而是四散園中,賞玩花木。

    蕭窈穿花拂柳一路走過,邊看花草,邊端詳著園中地勢,時不?時問上幾句。

    婢女姿態恭敬,一一答了。

    蕭窈擅射獵,眼神極好,及至遠遠望見湖邊結伴賞蓮的幾位女郎,一眼就認出其中的王瀅。

    她今日穿著條水紅色的羅裙,艷麗,惹眼。

    蕭窈腳步微頓,看向?身側的青禾。

    青禾一早就得了吩咐,立時會意,踉蹌兩步半摔在了路旁的柳樹旁。

    引路的婢女見此,連忙問道:“這是怎么了?”

    “心?口悶,只覺上不?來氣?。”青禾按著胸口,一副呼吸困難的模樣,艱難道,“許是天氣?炎熱……”

    “素日慣得你,這般嬌貴。”蕭窈嗔了句,又向?那婢女道,“今日賓客盈門,想來貴府必然備有醫師,你便扶她過去,討一貼清涼祛暑的藥吧。”

    婢女面露猶豫:“那公主您……”

    “我自過去就是。園中這么些人,難道還?能尋不?到宴廳?”蕭窈神色自若吩咐道,“去吧。”

    婢女扶起青禾,又同?她指了宴廳的方位,這才離開。

    待她們離開,蕭窈踢開腳邊的小?石子?,并?沒循著婢女所指的方向?過去,而是踩著青石小?徑,向?一旁堆就的假山而去。

    此處雖是人力造景,但占地頗廣,其上有涼亭、八角塔,可居高臨下觀園中景致。

    賓客們大都在園中看花草,此處靜謐無人。

    蕭窈踩著木制的階梯上了二樓,步子?輕盈,聽空曠的塔中回蕩著輕微的聲響,臉上客套的笑意如潮水般褪去。

    有些許微風撫過,蕭窈倚在窗邊,垂了眼睫,看向?湖邊的王瀅。

    湖中睡蓮開得正?好,其中不?乏稀有品種,就連士族出身的女郎們亦有說不?上是何名頭的。

    王瀅姿態閑散地憑欄而立,灑著魚食,指點她們。

    得意地享受著眾人的恭維。

    蕭窈捏了捏袖袋,從?中取出一支精致而小?巧的“彈弓”。

    弓生于彈。在弓箭出現?前,“彈弓”的用?得更多些。

    蕭窈少時氣?力不?濟,常見的弓雖能勉強拉開,卻總是顫顫巍巍的。舅父擔心?她傷著自己,便先送了這支彈弓哄她,說是循序漸進才好,權當是解悶的小?玩意。

    彈弓取桃心?木制成,堅硬無比,以生牛皮、牛筋為弦,酒蒸、捶打等數道工藝處理下來,極有韌性。

    蕭窈正?經練射靶前,便是拿著這支小?巧的彈弓,打些細碎的小?石子?玩,那時的準頭就已經很好。

    而其上墜著的細小?穗子?,還?是阿姊在時親手為她編的,用?的是她最喜歡的杏紅與阿姐喜歡的鵝黃兩色。

    阿姐手巧,無論做什么都很好。

    只是時過經年,絲線已有些褪色,不?復昔日光澤。

    待到蕭窈年歲漸長后,能引弓射箭,這支彈弓便被收起來再沒用?過,還?是來武陵前收拾舊物才又翻出來的。

    翠微問過她的意思,與常用?的弓箭同?收起來,一并?帶來。

    那時蕭窈未曾想過,竟會有用?上的一日。

    她從?腰間系著的香包中取出顆小?石子?。這是她特地挑選的,分量不?輕不?重,恰趁手。又隨處可見,再尋常不?過。

    這些時日,蕭窈曾反復想過,該如何對待王瀅?

    若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她該尋些春|藥,也想法子?給王瀅灌了,再將她同?隨便不?知道哪個?男人丟在一處。

    看如明珠般嬌貴,享受著旁人艷羨目光的王四娘子?名聲盡毀,如過街老鼠般,再也抬不?起頭。

    可想了又想,還?是算了。

    她不?想叫六安搜羅這樣下|作?的藥,從?前未曾做過這樣的事,設身處地想了想,仿佛難以從?中感到多少痛快。

    所以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自己動手。

    生辰那日在棲霞后山,除卻弓箭,她也曾用?反復用?這彈弓找手感。晏游還?曾笑過,問她怎么想起這么個?小?玩意。

    蕭窈含笑敷衍過,并?沒提自己的打算。

    彈弓易攜帶、不?顯眼,不?至于要人命,但卻足夠頭破血流,若是寸了些,也會留下些病癥。

    究竟會如何,蕭窈自己也說不?準。

    索性叫王瀅聽天由命。

    她指尖繞著那已經褪色的穗子?,依稀還?能想起阿姐親手為她編這條穗子?時專注的神態。

    看著王瀅一行人起身,越走越近,緩緩拉開彈弦。

    她們自假山下這條陰涼路勁通行,有笑語聲傳來。

    王瀅總是走在最前,誰也越不?過她,那身水紅色的衣裙在枝葉掩映之間,依舊格外?顯眼。

    有風拂面,吹動鬢發,蕭窈依舊目不?轉睛,算著距離,倏地松了手。

    她未曾多留,旋即轉身,同?時聽到了一聲堪稱凄厲的慘叫。

    王瀅慘叫出聲時,身后跟著的女郎誰都沒反應過來。

    待到見她捂著額頭,殷紅的血依舊從?指縫中涌出,沿著白皙細嫩的臉頰躺下時,嚇得紛紛后退,亦有人驚叫出聲。

    再后綴著的婢女沖上前時,王瀅已跌坐在地,哀哀痛叫。

    婢女們嚇得面無人色,話都說不?順暢,還?是其中有個?年長些的,勉強尋出兩分理智,吩咐:“耽擱不?得,按緊傷處,速速送四娘子?去醫師處。”

    王瀅既是客,又是王旖的親妹妹,出了這樣大的事情,立時有人前去回話。

    王旖正?與從?前在建鄴時閨中的朋友閑談,先是說些荊州風物。眾人皆已成親,聊著聊著,少不?得又提及翁姑如何、夫婿如何、兒女如何。

    她得天獨厚,無一不?好,自是又受了一番恭維。

    覷著時辰差不?多,正?要打算與眾人一道移步宴廳,婢女卻著急忙慌趕來,回了王瀅受傷之事。

    王旖臉色微變,周遭立時有人關切道:“是出了什么岔子??”

    “不?算什么。”王旖的失態轉瞬即逝,向?她們笑道,“我家小?妹一時不?慎受了傷,已吩咐醫師看顧,咱們先入席,別誤了時辰才是。”

    王旖心?中雖惦記王瀅,但今日是一雙兒女生辰宴,籌備許久,斷然沒有為此致使各家女眷們空等許久的道理。

    她若不?出現?,必然會招致非議。

    各家會背后議論籌備不?力,自家妯娌本就酸她受桓翁重視,必然也等著看笑話。

    她素來愛顏面,不?肯落于人后,故而衡量之后還?是遣了貼身婢女過去探看,自己落落大方帶著一雙兒女出席宴會。

    酒過三巡,婢女白著一張臉來回話。

    她跟在王旖身邊多年,見多了后宅中的算計,本不?該這般失態的。但在醫師處看了四娘子?的傷,心?有余悸,埋著頭輕聲道:“四娘子?傷得厲害,已經昏過去,好不?容易才勉強止了血……好在性命無虞。”

    王旖先前只知她受傷,并?不?知是何程度,聽到“性命無虞”四字后神色一僵,難以置信看著婢女。

    婢女輕輕點了點頭。

    她與王瀅乃是一母同?胞的親姊妹,縱不?提姊妹情深,王瀅在桓氏出了這樣大的事情,如何同?娘家交代?

    王旖終于坐不?住,假托更衣,起身離席。

    蕭窈與謝盈初同?席,正?聊著那篇《秋風曲》,余光瞥見月白色的衣擺掃過,微微停頓。

    謝盈初看了眼,輕聲為她解釋:“聽人說,四娘子?早些時候受了傷,夫人想必是惦記著妹妹,放心?不?下。”

    王瀅出事時,謝盈初并?不?在側,只是聽陸西?菱提了一句,故而有所了解。

    蕭窈訝然:“居然如此?”

    謝盈初點點頭:“也是飛來橫禍。”

    “是啊。”蕭窈敷衍地附和了句,便不?再提及,依舊聊琴譜。

    待到酒足飯飽,賓客們陸續告辭,蕭窈亦起身。

    只是才出宴廳,迎面撞上帶著仆婦、婢女回來的王旖。

    王旖親自看過自家小?妹的傷,而今臉色已經不?大好看,甚至連客套話都沒有,徑直問她:“敢問公主,宴會開始前你在何處?”

    蕭窈作?勢怔了怔,這才道:“園中奇花異草繁多,自是賞玩風景。”

    “那公主可知,阿瀅為人所傷?”

    蕭窈點點頭:“方才在宴上,聽人提過一句。”

    “阿瀅說,此事系公主所為。”王旖目不?轉睛盯著,試圖從?她臉上看出些許破綻。

    蕭窈未曾驚慌,倒像是覺著荒謬,失笑道:“與我何干?”

    “我亦盼著公主清白。只是方才問過,才知為公主引路的婢女被支開,旁人也未曾見過你。故而還?請公主仔仔細細多想想,自己究竟去了何處?”王旖咄咄相逼,“若是無從?佐證,興許阿瀅所言便是事實呢?”

    蕭窈目光從?她身后跟著的健婦身上掃過,眉尖微挑:“我竟不?明白,夫人這是想做什么?”

    “阿瀅傷重,此事既發生在桓家,焉能不?清不?楚揭過?何況若是今日若是不?查明,公主就此離去,今后豈非愈發難以分辯清楚,于公主清譽亦有損害。”

    王旖將話說得再怎么冠冕堂皇,也改變不?了本質。

    蕭窈神色沉了下來,冷聲道:“夫人敢這般脅迫,可見是當真不?將天家放在眼中了。我卻想問一句,這是桓氏的意思,還?是王氏的意思?”

    王旖眸光閃爍,一時語塞。

    尚未離去的賓客聚集在側,原本還?有人竊竊私語,聞言,不?約而同?靜了一瞬。

    心?知肚明是一回事,說出口就是另一回事了。

    王旖咬了咬牙,避而不?答,反問道:“公主這般顧左右而言他?,可是心?虛?今日園中賓客繁多,但凡有人能站出來為你作?證,阿瀅出事時與你同?在一處,我自當賠禮道歉。”

    她目光掃過,隨后有人會意幫腔,作?勢深思:“宴會前,仿佛的確不?曾在園中見過公主……”

    連帶著旁人也開始議論。

    聲音并?不?大,但交疊在一處,像是要將她推到了懸崖邊,無論可走,坐實此事。

    蕭窈冷笑了聲,正?要出聲反駁,卻被打斷。那聲音清冷,算不?得有多洪亮,卻霎時壓過了周遭嘈雜私語。

    “彼時殿下與我共處。”

    眾人循聲看去,只見那位素來冷淡疏離的崔長公子?立于階下,分明是仰望的姿態,卻依舊令人不?敢輕視。

    此處是女眷們聚集的宴廳。崔循立于層層臺階之下,并?未上前,只向?臉色驟變的王旖道:“循愿為殿下佐證,夫人可還?有何質疑?”

    賓客們從?初時的震驚中緩過神,看了看階下長身玉立的崔循,又看了看一旁的蕭窈,終于意識到此言何意。

    眾人屏息,臉色精彩紛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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