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在場賓客中, 縱使是方才附和王旖幫腔的,心中也不見得就真?認為此事系蕭窈所為。
畢竟她也不過就是個年紀輕輕的女郎,身?量纖纖, 哪里就能王瀅打得頭破血流?若有真?憑實據, 王旖又豈會在這里空費口舌功夫?
但兩方針鋒相對, 權衡利害,自然?還?是該站在王旖那邊。
畢竟她們那時的確未曾見過蕭窈, 倒也不算胡言。至于這污水潑在蕭窈身?上, 最后?能否坐實, 又如?何收場, 就與她們沒什么干系了。
只是誰也沒想到, 崔循居然?會露面, 插手此事。
這可是崔循, 出了名的不好親近。
同為雙璧, 謝昭與女郎們在雅集相逢,有時還?會探討幾句文辭樂理, 崔循則不然?。
就未曾見過他對誰另眼相待。
以?崔循的出身?、相貌,原也是女郎們最為心儀的夫婿人?選,這些年來愛慕者繁多,其中也有煞費苦心者,最后?卻都?鎩羽而歸。
眼下他卻站出來, 主動挑明早前蕭窈與他同處。
不知多少道目光在他二人?之間?流轉, 蕭窈先前存有疑點的行蹤,而今落在眾人?眼中, 則成了別的意味。
時下男女大?防雖并不嚴苛, 但平白無故,亦不會這般有意避開旁人?獨處。
蕭窈一個字都?沒說, 但她與崔循的關系,在眾人?看來已經算不得“清白”了。
而向來八面玲瓏的王旖,臉上的神情已十分勉強,任誰都?能看出她的錯愕與心驚。
崔循的問話?直指她,避無可避。
王旖掐著掌心,令自己盡可能鎮定下來,權衡局勢道:“長公?子?既如?此擔保,我自信服。想來是婢女傳錯話?,以?致生了誤會,險些冤枉公?主,實在是我的不是……”
此時的王旖顯得分外通情達理,與方才咄咄相逼的模樣判若兩人?。蕭窈又冷笑了聲。在這空曠的室外,她滿是譏諷的笑聲格外明顯,令人?難以?忽略。
王旖抿唇,斜睨了眼。
有一身?著石青衣裙的婦人?硬著頭皮站出來,訕訕笑道:“夫人?想是惦記著四娘子?的傷,一時情急,亦是情有可原。今日原是喜事,公?主便看在小壽星們的份上,體量幾分吧。”
有她挑頭,眾人?熟稔地?打起圓場,倒一團和氣?起來。
蕭窈眼中的嘲諷之意愈盛,看向階下站著的崔循。
寬袍廣袖,長身?玉立,微風拂過衣袂飄飄,好似遺世獨立的謫仙人?。神
色之中并無矯揉造作的深情,只抬眼看她,目光平靜而溫和。
像是在等著她一步步走下臺階,走向他。
仿佛無論發生什么事情,他總能從容解決,令她平穩落地?,不至有任何折損。
眾人?也都?看出來他這是在等蕭窈,互相交換著眼神,只等兩人?離開后?,再好好琢磨一番。
可蕭窈并沒就此離開。
“夫人?說是誤會,我卻仍有一事不明。”蕭窈抬眼看向王旖,迎著她驚訝的目光,不疾不徐道,“方才夫人?領著些健婦、婢女氣?勢洶洶過來,硬生生將我攔在這里,意欲何為?”
“是想搜身??”
“還?是要?將我扣在貴府,當作犯人?審問呢?”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王旖這事辦得不妥,她自己豈會不明白?只是小妹傷成那副模樣,縱然?性命無虞,可她這樣一個愛美的女郎,破相與要?她的命又有什么區別?
小妹醒過來后?,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咬死了此事與蕭窈脫不開干系,抱著她的手臂求她為自己做主。
王旖心知肚明,若今日查不出所以?然?,任由蕭窈離開,將來就更?不能指望有何眉目。
只能當機立斷,逼蕭窈露出破綻。
成與不成,總得將此事先按在她身?上,以?待來日慢慢計較。
可蕭窈始終未曾松口,對答間?不見心虛,并未露出什么破綻。
這種不占理的事情本就是一鼓作氣?,再而衰。被崔循橫插一手后?,再被蕭窈質疑,王旖也無法如?先前那般強硬,只得扯了扯唇角:“公?主說笑了。”
“夫人?先前那般,也是同我開玩笑不成?”蕭窈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夫人?若真?想查明真?相,自當詢問那些隨侍在側的婢女。莫非她們有誰見著我對四娘子?拳腳相向?以?致夫人?不管不顧,恨不得將我拘起來嚴刑審問。”
王旖沉默。
她自然?問過,可隨侍的婢女只說未曾覺察到任何異常,聽著慘叫聲時,四娘子?已經血流不止。
“四娘子?受傷,夫人?心急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只是早前聽了許多,說夫人?如?何聰慧干練,操持庶務又是如?何信手拈來……”蕭窈有意頓了頓,忽而笑道,“今日一見,才知不過爾爾。”
她這番話?,已是將王旖的臉面踩在地?上,不留半分情面。
王旖自小到大聽慣了奉承,從未有人?敢這般貶低她,原本蒼白的面色隱隱發青。她下意識看向周圍賓客,對上各式各樣打量視線后?,又因深感羞辱而微微漲紅。
哪怕因出身?而天然?站在一處,她們之間?就當真?親密無間?嗎?蕭窈并不這么認為。也不覺著以王氏姊妹這樣倨傲、目下無塵的性子?,能有多少真?心相待的知交好友。
想看她們笑話的人,難道會少嗎?
蕭窈毫不懷疑,方才這些話?用不了幾日就會漸漸傳開,為人?議論。
王旖若是那等心胸豁達,不在意旁人?如?何議論的人?,自不會有什么損傷。可她顯然?不是。
王氏姊妹這些年的日子?過得太過順遂。做慣了囂張跋扈之事,便極容易飄飄然?,總覺著人?人?都?會任她們拿捏,乖乖讓路。
可蕭窈沒打算讓。
話?說到這份上,已經沒人?敢上前打圓場,及至見著聞訊趕來的桓維,暗暗松了口氣?。
桓維原本在前廳飲酒、招待賓客,聽了仆役回稟,行完一巡酒令后?起身?離席。
不曾想這么會兒?功夫,就鬧到這般地?步。
他先問候崔循,寒暄兩句后?,拾級而上。
桓維與崔循年紀相仿,略大?兩歲,因他長在荊州,故而不常往來。但他對崔氏這位長公?子?印象極好,深知其非泛泛之輩。
至于王旖……
桓維淡淡看她一眼,嘆了口氣?,向蕭窈行禮道:“拙荊沖撞殿下,多有失儀之處,還?望殿下海涵。”
蕭窈頭回見桓氏這位長公?子?,只見他身?形高大?,劍眉星目。便正如?晏游所言,并非那等繡花枕頭似的紈绔,一看便知應是軍中歷練過的人?。
雖不知心中作何想法,但至少明面上,是挑不出半分錯的。
蕭窈微微頷首,亦嘆道:“見長公?子?這般,我才敢松口氣?,不至提心吊膽。”
周遭有年輕的女郎神色一言難盡,隱隱想翻白眼。就蕭窈方才與王旖針鋒相對,乃至出言譏諷的架勢,實在叫人?看不出來“提心吊膽”到哪里了。
卻也有人?正色,收起了看熱鬧的心思。
桓維道:“招待不周,實是罪過。”
蕭窈舒了口氣?,道聲“無妨”,施施然?下了石階。
及至走近,神色復雜地?瞥了崔循一眼,原本的伶牙俐齒此刻卻不知該說什么好。
畢竟無論說什么,也無法撇清兩人?之間?的關系。
落在旁人?眼中不過欲蓋彌彰。
崔循卻是神色自若,待蕭窈行經身?前,自然?而然?地?跟上她的腳步。
走出一段路后?,見他仍跟在身?側,蕭窈磨了磨牙,終于還?是沒忍住質問:“少卿今日之舉何意?”
崔循道:“自是為你解圍。”
這話?說得坦然?,有那么一瞬,蕭窈覺著自己若是不懇切道謝,簡直像是狼心狗肺。
可她實在說不出口。
甚至隱隱有些不滿道:“你縱不來,難道王旖真?能拿我如?何不成?”
連她都?能看出來王旖不過虛張聲勢,崔循難道會看不出來嗎?
崔循又道:“我只是想,不應令你受委屈。”
蕭窈啞然?,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在心中反復拉扯著,難以?自洽,最后?左右為難地?跺了跺腳,欲拂袖離去。
崔循卻忽而問道:“與我牽扯一處,當真?令你這般為難嗎?”
此時若是有賓客在側,怕是又要?訝異,崔循竟會將自己的姿態放低至此,實是罕見。
蕭窈皺了皺眉,沉默片刻后?輕聲道:“我只是覺著,你像是在脅迫我。”
待今日之事傳開,王旖顏面掃地?的同時,人?人?也會議論崔循如?何為她作證,必然?還?會有諸多揣測。
重光帝也會再找她過去問話?。
蕭窈心氣?不順,是知曉如?此一來,自己的親事依然?別無選擇,勢在必行。除非她溜之大?吉,過幾日就收拾行李去陽羨投奔長公?主!
她今日來桓家,原是沖著王氏姊妹,哪知陰差陽錯至此,倒像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正僵持間?,卻只聽有人?喚了聲“琢玉”。
蕭窈循聲看去,只見那是個峨冠博帶的士人?,看起來三四十歲的年紀,姿容俊朗,細看相貌仿佛與崔循有幾分相似。
她愣了愣,崔循卻已然?從容稱呼了聲“叔父”。
蕭窈隨即意識到,這是崔氏駐守京口那位子?弟,叫做崔欒,輩分上來算正是崔循的三叔父。
崔欒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平和,又帶著些許不摻惡意的好奇:“這位想來就是公?主了。”
蕭窈點點頭,指尖捻著衣袖,有些不知所措。
她總不能當著崔氏長輩的面同崔循爭論,稍一遲疑,果斷道:“二位想來有話?要?說,我就不在此叨擾了。”
崔欒客氣?道:“公?主慢走。”
待蕭窈身?影遠去,這才看向一旁沉默不語的侄子?,既無奈,又有些好笑:“你阿翁信上將人?說得如?同‘紅顏禍水’,怎么我方才聽了兩句,倒像是琢玉你對人?家女郎不依不饒?”
第052章
崔循屬意別家女郎, 頗為主?動,甚至不依不饒。
這樣的事情若非親眼所見,任是誰來說, 崔欒都不會信, 還會覺著對方興許是昏了頭。
當?初風荷宴后, 崔翁聽了長?孫堪稱大逆不道的表態,晚間就給常駐京口的崔欒寫了信。
因那時尚未徹底冷靜, 信上?所寫的內容并不客觀, 帶著顯而易見的情緒。他老人家難以接受崔循如此行事, 提及蕭窈時, 幾?乎要將其描述成不懷好意、蓄意圖謀的“妖女”。
崔欒看過?一笑置之, 但?心中多少還是認同的。
畢竟平心而論,
這種親事對崔氏著實談不上?有何助益, 于公主?而言, 卻是覓得靠山,余生順遂無憂。
縱有朝一日重光帝不在, 皇位更易,她依然可以高枕無憂。
直至方才有意無意聽了幾?句,才意識到兩人之間的關系怕是并不如自家所揣測那般。
對此崔循并不避諱,只?頷首道:“是我糾纏于她。”
至于兩人之間因何而起,早些時候, 蕭窈又是如何變著花樣戲弄自己, 他半句都沒提。
崔欒失笑,搖頭道:“總不會你已經向家中攤牌, 欲提親, 可公主?還沒應下吧?”
崔循神?色寡淡地垂了眼:“她總會答應的。”
蕭窈曾說過?他總是心口不一,確實如此。
所以哪怕先前曾說過?讓蕭窈慢慢考慮, 這些時日他所做的種種,卻還是在逐漸堵死她的路,令她別無選擇。
今日之事后,在旁人口中,他的名字將會與蕭窈一起被屢屢提及。縱謝昭仍有意迎娶公主?,謝翁勢必會有顧慮,不會貿然提親。
若是從前,崔循不屑于這樣的手段。
可那夜蕭窈應允了親事,踩過?底線,他未曾給自己留退路,自然也不會容她改口。
這些隱秘的心思崔循未曾提及,可崔欒還是覺出些許不對,端詳著他的神?色:“你若真?心喜愛公主?,便該依從她的意思,徐徐待之才是。”
崔循沉默片刻,低聲道:“她年紀輕,心性不定?。”
崔欒從中聽出些患得患失的意味,知道這是已然徹底陷進去了,“嘶”了聲,難以想象若是崔翁得知公主?不愿嫁入自家,是會高興,還是憤憤不平?
“你這些年清心寡欲,不近女色。旁的郎君情竇初開,與心儀的女郎暗送秋波時,你只?忙著案牘勞形,于此道全?然并無半點經驗,一時想岔倒也是情理?之中……”崔欒斟酌著措辭,勸道,“但?若想討得女郎歡心,還是不應太過?古板。”
在此事上?,崔欒確實頗有經驗。
他昔年對自家夫人朱氏一見鐘情時,朱氏已然心有所屬,是他千方百計、勤勤懇懇討得歡心,最后才抱得美人歸。
此后更是琴瑟和鳴,十余年依舊恩愛如初。
崔欒有自知之明,昔年長?兄甩手走人,崔翁有意培養崔循為接班人,他并未有過?半分異議,反倒樂見其成。
他深知自己并非是能撐起一姓一族的棟梁之才,后來聽從崔循的安排駐于京口,有妻子相伴,日子過?得閑適自在。
只?是看崔循整日忙碌操勞,孑然一身,又多少會有些虧欠。
正?因此,在看出崔循情根深種后,他并沒如崔翁所期待的那般勸說,反倒恨不得將自己的經驗傾囊相授。
兩人結伴同行,一樣的容色出眾、俊逸脫俗。
落在不知情的外人眼中,只?當?叔侄二人是在敘舊,又或是談玄論道這樣的風雅事,任誰也想不到是在聊這些。
離了桓家后,崔欒停住腳步,坦然道:“你嬸娘身體不適,想吃清水街那家老字號的山楂糕點,我須得買些回去,就不與你同行了。”
這種事情吩咐仆役去做也是一樣,但?朱氏的吩咐,崔欒從來親力親為。
崔循從前不以為然,總覺著是空耗時間,到如今已然見怪不怪,平靜道:“叔父自去就是。”
崔欒瞥他一眼,無奈地搖了搖頭。
將離開之際又叮囑道:“你阿翁那里?,我自會幫著勸說,你也該多想想,如何令公主?心甘情愿應允才好。”
崔循對此并不意外,只?道:“多謝叔父。”-
蕭窈并未回自己的朝暉殿,下了馬車,徑自去往祈年殿面圣。
殿外候著的內侍恭敬行禮,低聲提醒道:“晏領軍正?在殿內回話。”
蕭窈點點頭,腳步未停,熟稔地進了內殿。
隔著那架十二扇的黑漆檀木屏風,重光帝的聲音不大真?切,卻依舊能令人感覺到其中的凝重。
“……朕欲收沒王氏那些多出來的奴客,填充軍戶。”
蕭窈停住腳步。
“昔年百姓流離失所,死在南渡途中者不計其數,縱得渡江,依然一飯難求,不少人為求生計是能依附士族為奴、為佃客、為部曲。”重光帝緩聲道,“他們須得向主?家交租,受其差使,卻無需向朝廷繳納賦稅、服徭役。”
晏游道:“臣聽聞宣帝昔年曾為此下旨,明文規定?各家可收容多少免于賦稅的仆役。只可惜令雖下,卻未曾落到實處,其中王氏尤甚。”
重光帝冷笑:“若非屢屢陽奉陰違,王家潑天富貴由?何而來?”
“只?是此事上?,各家怕是都算不得干凈,無非是貪多貪少的差別,若強行收沒,恐怕會引得怨聲載道。”晏游微微停頓,斟酌道,“縱使只?罰王氏,也難保不會人人自危……”
蕭窈一聽便知,辦成此事的難度不遜于學?宮之事,甚至難上?不少。
學?宮雖允準寒門子弟入學?受教?,可人數到底有限,究竟能否入朝為官也得過?崔循那道坎,并非幾?年間就能有大成效的事情。
彼時雖有人激烈抗議,卻也有人對此并不在意,無可無不可。
可收沒奴客之事就不同了。此事所帶來的影響立竿見影,是切切實實奪取他們手中的利益,便是再怎么短視的人也能看出這點,又豈能輕易如愿?
“朕需要一個合適的契機。也應安撫好各家,予以寬赦,以免他們與王家抱成一團……”重光帝早就考慮過?晏游提出的這些問題,沉吟良久,嘆道,“此事亦得徐徐圖之。”
他能用的人太少,哪怕登基后這兩年已經竭力收攏,仍難免處處掣肘。
晏游深知重光帝一貫瞻前顧后的行事風格,見他似是鐵了心要促成此事,難免有些驚訝。
重光帝深深看了他一眼,了然道:“阿游是不是在想,朕為何一反常態?”
晏游正?色道:“無論因何緣由?,臣皆愿為陛下馬前卒。”
“是王家欺人太甚。”重光帝自顧自道,“當?初朕因窈窈壞了王氏壽宴,便罰她去跪伽藍殿,已是多有忍讓,他家卻不肯見好就收……”
風荷宴那夜之事,令重光帝難以釋懷。
他不敢想象,若非蕭窈既是察覺不對,跳出陷阱,而是真?如她們所安排的那般,如今會是得等境地?
失了清白,受人奚落,卻還得忍辱嫁入王氏,后半輩子悉數毀盡。
經此一事,他若是還忍氣吞聲,無所作為,怎配為人父?他日九泉之下,又有何顏面見發妻?
重光帝心緒起伏,說著說著,竟不可抑制地咳嗽起來,難以平息。在空蕩而靜謐的殿中回蕩,令人揪心不已。
蕭窈攥著衣袖,只?覺眼中酸澀。
葛榮端著湯藥匆匆進殿,見她駐足于此,不由?得一驚:“公主?怎得不進去?”
“才來,”蕭窈扯了扯唇角,“正?要進去呢。”
她從葛榮手中接過?托盤,繞過?屏風,將藥送到了重光帝面前:“父皇是不是又沒按時用藥?還是近來太過?操勞?”
重光帝意外于她的到來,無力笑道:“咳嗽幾?聲而已,不妨事。”
說著端起藥碗,一飲而盡。
蕭窈每每喝藥前,總要拖上?許久,其后還要吃些蜜餞等物去苦。可重光帝顯然是已經喝了太久的藥,如今已經如吃飯喝茶般,稀松平常。
蕭窈回頭看了眼葛榮,了然道:“葛常侍應當?是來回稟桓家之事的吧。”
重光帝微訝,葛榮遲疑片刻,恭敬道:“正?是。”
“既如此,還是我自己來說好了。”蕭窈在蒲團上?坐了,并未隱瞞,一五一十講了今日之事。
包括王旖氣勢洶洶的為難,以及桓維的態度。
與王旖對峙時,蕭窈曾特意問過?一句,她如此舉動代表的是王氏,還是桓氏?后來桓維露面,言辭間將桓氏擇了出去。
此舉確實令她松了一大口氣。
至少說明桓氏尚未囂張跋扈到有僭越之心,也不打算在明顯不占理?的事情上?回護王旖。
她冷靜地分析著,全?然不見任何委屈,重光帝卻只?覺唇齒發苦,篤定?道:“朕定?然會叫王氏就此給出交代。”
蕭窈點點頭,略一猶豫,又將崔循大庭廣眾下那番說辭也一并講了。
此事必然瞞不過?,縱然她不提,葛榮也會告知重光帝。
重光帝本就拿不準兩人之間的關系,聽此,神?色愈
發復雜。倒是晏游皺了皺眉:“崔少卿此舉雖未好意,未免失之沉穩。”
崔循素來行事謹慎。正?因此,無人懷疑他實則是在為蕭窈作偽證,只?好奇語焉不詳提及的兩人私會。
畢竟誰都知道,崔氏這位長?公子可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
好好的,又怎會與公主?攪和在一起?甚至不顧世交,寧愿當?眾拂了王旖的臉面,也要站出來為她說話。
晏游不知內情,只?是站在兄長?的立場,直覺此舉不妥。
重光帝問道:“窈窈怎么看?”
“他說是解圍,便算是解圍吧。”蕭窈的目光落在書案上?堆疊的奏疏上?,神?色自若道,“阿父先前不是想我嫁入崔氏嗎?如此說來,也沒什么不好。”
重光帝又問:“窈窈是真?心想嫁他?還是方才在外聽了許多,為旁的考量?”
蕭窈垂了眼,欲言又止。
“……不急,”重光帝按著胸口,將險些溢出的咳嗽咽了回去,緩緩道,“窈窈再多想想。”
第053章
蕭窈回宮居住的時日算起來并不長, 尚不足月,卻跌宕起伏。
她?并不喜歡這樣的“熱鬧”,見過重?光帝, 隔日便又帶著翠微她?們回棲霞學宮, 依舊過她?清閑的日子, 練琴、整理書稿。
至于重?光帝責問,以致王公親自代大女兒請罪一事, 也是聽?六安轉述。
“桓氏對此一言不發, 并無回護之意, 王大娘子此番可真是落得沒臉!”六安譏笑道, “早知如此, 她?還?不如好好待在荊州, 何必大張旗鼓地?回來丟人。”
王旖本就是桓氏長媳, 又生了一雙兒女, 自然以為地?位穩固。可她?那日所作所為實在出格。若是為著桓家,興許還?能?掰扯幾分。
可她?偏偏是為著娘家的妹妹, 鬧出這樣大的事端。
桓氏雖勢大,卻還?沒猖狂到明目張膽踐踏皇室的地?步,自然偃旗息鼓。
蕭窈看?著婢女們在院中晾曬書冊,聽?六安回完話,覷著時辰差不多, 抱著綠綺琴出了門。
她?輕車熟路地?繞過三五成?群的學子, 挑了條僻靜小路來了知春堂。
原本還?想著謝昭忙于庶務,未必在官廨, 已經做好多等些時候的準備。到了發現謝昭端坐其中, 視線雖看?向書案上的公文,卻不知在想什么, 怔怔地?出神。
待她?走近后,謝昭才倏然驚覺,含笑問候:“公主回來了。”
蕭窈點點頭,隨口寒暄:“這些時日心不靜,未曾好好練琴,恐怕有些生疏了。”
謝昭一眼看?出她?換了新琴,端詳片刻,稱贊道:“此琴甚好。”
蕭窈不尷不尬地?笑了聲。好在謝昭并未問她?這琴的來歷,是附和了句“是”就含糊過去了。
她?將?綠綺琴置于琴案,不疾不徐調弦正音。
謝昭知曉她?的喜好,親自倒了杯涼茶,放置一旁:“前幾日,師姐差人送了些新茶過來,又叫我分你些。你今日走時,記得帶上。”
蕭窈莞爾:“多謝。”
“是我該謝你才對。”謝昭不動聲色地?看?著她?,徐徐道,“秦淮宴后,盈初講了你為我解圍之事,我便一直想著應當正經謝你,只可惜未曾尋到合適的機會……”
前回蕭窈生辰,雖見了一面,但有晏游在側作陪,有些話不便多言。隨后又被崔循截去,擱置下來,直至今日才終于得以提及。
蕭窈微怔,想了會兒,才意識到他?說的是謝夫人那件事。她?指尖輕輕撥動琴弦,搖頭道:“我并沒做什么要緊的,只不過說了幾句話而已,哪里值得你這樣鄭重?其事?”
“于你是幾句話,于我卻并非如此。”
謝昭依舊定定地?看?著她?。
便是再怎么遲鈍,蕭窈也意識到氣氛不大對勁,調琴的手頓在那里,抬眼看?向他?。
“公主從前曾問過我,早些年的日子,過得是否頗為不易?我那時并未直言……”謝昭頓了頓,聲音依舊溫柔,“確實不易。有過饑寒交迫,也有過命懸一線,收到的善意寥寥無幾。若非僥幸得師父青眼,不知能?否活到如今這樣的年歲,又會在何處討生活?”
“后來認祖歸宗成?謝氏子弟,浮名繞身,應有盡有,卻無知音。”
便是再怎么遲鈍,蕭窈也意識到氣氛不大對勁,調琴的手頓在那里,抬眼看?向他?。
“相處時日愈久,愈知公主性?情?純善,心生仰慕,難以自持。”謝昭眉眼含笑,鄭重?道,“故今朝冒昧相詢,不知公主可愿紆尊嫁我?”
這番話不知準備了多久,行云流水,娓娓道來。
他?本就生得形貌昳麗,目光又這樣專注,儼然一片情?深,任是再怎么鐵石心腸的人見了,也難免會有些觸動。
但于蕭窈而言,心中更多的還?是震驚。
她?一直以為,謝昭是極為內斂、從容的人,卻不知為何他?仿佛也急切起來,沒頭沒尾地?說起此事。
蕭窈晃了晃神,余光瞥見琴案上的綠綺琴,逐漸冷靜下來。
她?沉默太久,反應也談不上驚喜。
謝昭神色微黯,想了想,低聲問:“公主遲疑,是因琢玉的緣故嗎?”
“是,也不是。”蕭窈遲疑,“桓家之事,你應當也有所耳聞吧?”
若謝昭早些時候求娶,她?興許還?會多想想,又或是問問重?光帝的意思。可如今她?與崔循之事正傳得沸沸揚揚,若轉頭應了謝昭的提親……
眾人的非議暫且不論,崔循會如何?
她?稍一想就頭疼,只覺還是免了這些風波為好。
歸根結底,她?與謝昭之間并無深厚感情。而論及利益,嫁與謝昭能?帶給她?的算不得太多。
“你今日……無非是因風荷宴那夜之事,”蕭窈斟酌著措辭道,“可縱使?你我之間未曾更進一步,再有這樣的事情?,我依然會仗義執言……又有什么分別呢?”
她?自覺話說到這般地?步,就該點到為止了。
謝昭卻又忽而問道:“公主是真心喜愛琢玉嗎?又或是,形勢所迫?”
蕭窈愣住。
原本就微妙的氣氛愈發一言難盡,她?抿了抿唇,正猶豫著這話該如何回答,恰有叩門聲響起。
蕭窈如蒙大赦,原想著有人登門尋謝昭,自己就能趁勢離開。抬眼看去,卻只見崔循立于門外?。
蕭窈:“……”
崔循身著天青色衣衫,長身而立,清雋的面容透著幾分冷淡,仿佛神色不虞。以他?與謝昭的關?系,原不必叩門,卻還?是抬手屈指,不輕不重?地?敲了敲半敞著的房門。
與其說拜訪,倒更像是無言的提醒。
謝昭不慌不忙地?看?了他?一眼,又向蕭窈道:“昭愿等公主思量清楚。”
蕭窈胡亂點了點頭:“你們既有正事商議,我就不叨擾了,這琴還?是改日再……”
“無事商議。”崔循打?斷她?,向謝昭道,“方才見過祭酒,是他?有事尋你,我不過是來代為傳話罷了。”
崔循的官廨與謝昭相鄰,捎一句話原也不算什么麻煩事,只是未曾想到,一來就聽?著那么一句。
恰切中了他?心底隱秘的、不愿多想的擔憂。
謝昭的失態轉瞬即逝,應了聲“好”后,便沒再耽擱,只是又向蕭窈賠了句不是。
若是以往,蕭窈興許會仍留在此處練琴,等謝昭料理完事務回來再討教。只是經此一事,不大坐得住。
及至出門,才發現崔循并未離開,也沒有進他?自己的官廨,而是站在玄同堂檐下。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語氣波瀾不驚道:“隨我來。”
蕭窈頓覺自己一腳踩進陷阱。
若早知道崔循在外?邊等著,還?不如在知春堂多坐會兒!橫豎此時謝昭不在,空蕩蕩的只她?一人。
她?有些懊惱,問道:“少卿何事?有話大可直說。”
“謝潮生不在,你便不練琴了嗎?”崔循瞥了眼她?懷中的綠綺琴,淡淡道,“我今日無事,若要練琴,一樣可以教你。”
蕭窈一愣。她?聽?過崔循的琴,知道此話不假,他?的水準指點自己綽綽有余,但這種情?形實在太過詭異,便下意識搖
了搖頭。
崔循不依不饒問:“為何?”
蕭窈噎了下,勉強道:“我與謝司業同拜在祭酒門下,為師兄妹,他?代祭酒指點我琴藝應當應分。”
言外?之意,也就是說崔循來做這件事,名不正言不順。
倒不是推諉,而是事實如此。
崔循這樣循規蹈矩、知禮節的人,本不該不清楚這個道理。可他?卻不知從中聽?出什么意味,緩緩問:“他?于你是師兄,我于你是外?人?”
蕭窈:“……”
應當不是錯覺,崔循仿佛已經被醋腌入味,字里行間流露出來的酸意實在令她?難以忽視。
有些失語,但不至于生氣。
此時學宮屬官們都已經搬來官廨,雖說崔循、謝昭這里相對而言清凈些,但依舊有人來往。蕭窈與他?僵持片刻,終于還?是受不了時不時望過來的探詢視線,先一步進了玄同堂。
玄同堂中筆墨紙硯倒是一應俱全,卻并無多少裝飾,冷冷清清,與崔循極為相稱。蕭窈環視四周,發現與先前相比竟多了張琴,像是她?生辰時崔循帶來學宮那張。
蕭窈原以為“教琴”是崔循的借口,不過是有話要私下說而已,見著這張新添的琴,才意識仿佛并不是一句托詞。
她?沉默片刻,欲轉身離開,卻又被崔循攔下。
“謝潮生待你別有用心,”崔循垂眼看?她?,“你今后,還?是與他?少來往為好。”
經此一事,縱然崔循不提,蕭窈也打?算先適當疏遠與謝昭的關?系。只是話從他?口中說出,就顯得格外?古怪。
“別有用心……”蕭窈重?復了一遍,琢磨道,“那少卿待我,又何嘗不是別有用心?我是否也該與你少來往呢?”
第054章
自?家叔父那日?所言, 崔循聽了進?去,這兩日?也?思量過該如何行事。只是一旦到了蕭窈面前?,仿佛又被打回原形。
她?口?齒伶俐, 又會?裝傻耍賴, 總是有說不完的歪理。
崔循不言不語, 垂眼打量蕭窈。
她?今日?穿了煙紫的衣裙,外罩著?層輕紗, 觀之?如云霧, 輕盈而不可捉摸。身形婀娜, 腰肢纖細, 仿佛不盈一握。
肌膚如上好的細瓷, 眉目如畫, 唇紅齒白。
烏發如云, 綰了尋常的發式, 只簪了兩朵纏枝珠花,插著?支白玉發梳。耳飾也?不繁復, 細細的銀線垂下,墜著?顆圓圓的珠子,光潔瑩潤。
方才在知春堂外,他曾隔窗見蕭窈同謝昭說話,神情專注而認真, 耳飾隨著?她?仰頭的動作?微微晃動, 牽動心神。
午后?和煦的日?光照在兩人身上,頗有些扎眼。
他忽而意識到, 蕭窈仿佛從來沒有同謝昭有過任何爭執, 總是相處融洽,言笑晏晏。但與他之?間, 卻很少這樣心平氣和地對坐,親近地閑聊過什么。
蕭窈被他看得莫名其妙,還沒來得及問,卻見崔循抬手關了門。
大片日?光隔絕在外,玄同堂成了私密的空間。
蕭窈眉尖微挑,頗有些意外。
崔循走?近:“在你心中,我與謝潮生一般無二?”
蕭窈下意識后?退兩步,脊背抵了身后?的紫檀木書架,兩人之?間的距離只剩她?懷中尚抱著?的這張綠綺琴。
她?仰頭看向崔循,沒承認,也?沒否認。
崔循眼睫低垂,素來清雋的面容此時竟仿佛透著?些許陰郁,不依不饒道:“你會?與他有肌膚之?親?”
“若風荷宴那夜,船上之?人并非我,而是謝昭,你也?會?要他為你紓解藥性,允諾嫁與他嗎?”
這些問題問得愈發露骨。
蕭窈意識到崔循不大對,只是見慣了他風輕云淡、不動聲色的模樣,難免好奇他若是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會?作?何反應。
眨了眨眼,促狹道:“若我說是,又如何呢?”
話音剛落,只覺眼前?一暗。
修長的手覆了她?半張臉,只有絲縷微光透過指縫,卻什么都看不真切。
蕭窈尚未反應過來,先被唇上傳來的溫熱觸感所震驚,顫了下,險些沒能抱穩懷中的琴。
在問出這句話前?,蕭窈心中有過些許揣測。
崔循說不準會?惱羞成怒,又或是心灰意冷,看透她?就是這種輕浮的女郎,從此撂開;再?不然就是沉著?臉,一字一句喚她?“蕭窈”,將從前?的論述拿出來說教一番。
卻唯獨沒想到,崔循也?會?有如此輕浮、孟浪的舉止。
眼前?昏暗,旁的感受卻愈發真切。
下唇被含著?,輕輕舔舐,溫熱的觸感難以言喻,酥癢逐漸蔓延。
“你……”
蕭窈甫一開口?,話尚未說出來,便被趁虛而入。柔軟的舌尖像是靈巧的小蛇,沿著?縫隙鉆入口?中,舔了舔那顆尖尖的虎牙,又勾著?她?廝纏。
蕭窈不知所措地僵在原處。
當?初在馬車上,她?雖也?趁其不備親過崔循,但僅限于唇瓣相貼,最后?也?只是惡狠狠地在他下唇咬了一口?。
并不是這樣……的親法。
蕭窈一時間想不出合適的詞,也?震驚于崔循的熟稔,被他吻得幾乎喘不上氣,想側臉避開,卻又被崔循不松不緊地捏了下巴。
帶著?薄繭的手撫過臉頰,令她?微微仰頭,繼續這個纏綿至極的親吻。
蕭窈想推開他,只是還沒動手,就被崔循看出想法。
“我得這張琴的時候,價逾百金……”崔循說話時亦不肯分開,依舊含著?她?的唇,故而聲音顯得格外模糊,又帶著?些喑啞,“仔細摔了。”
蕭窈很不爭氣地猶豫了。
她?是真心喜歡這張琴,當?初在幽篁居一眼看中,若是摔壞,當?真會?心疼。
崔循因她?這反應低低笑了聲,神色稍霽,又道:“方才的問題,你重答。”
蕭窈一時壓根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么,茫然而疑惑地“啊”了聲,好不容易喘的氣又被崔循吞下。
好在這回親得更為和緩些,令她?的腦子不至于一團漿糊。蕭窈怔怔地想了會?兒,終于意識到,崔循這是對自?己方才的回答并不滿意,要她?重新再?答一遍。
竟愣是被他問出了一種夫子抽查課業的意味。
蕭窈沉默片刻,只覺舌尖發麻,終于投降,小指勾著?他的衣袖輕輕晃了晃:“方才那話,是同你開玩笑的。”
崔循:“嗯?”
蕭窈道:“你與謝昭自然不同。”
崔循仿佛對這個答案并不滿意,手依舊覆在她?眼上,未曾挪開。
蕭窈雖看不真切,卻能感覺到溫熱的呼吸猶在臉側,只得又道:“我與謝昭自然不曾這般親近過。至于風荷宴那夜……”
她?設身處地想了想,自?己那時藥效發作?,到后?來已然神志不清。若真遇到謝昭,恐怕也?說不準會?如何……
但這樣的話說出口?怕是要氣死崔循。
蕭窈揣度著?眼下的處境,正?要胡謅兩句敷衍過去,卻又被崔循打斷。
“罷了,”崔循低啞的聲音在她?耳側響起,“我只慶幸是我。”
蕭窈眨了眨眼,紅唇微抿。
纖長的眼睫如羽毛般撫過掌心,令人為之?顫動。
崔循沉默良久,這才終于站直身體,挪開了一直遮在她?眼前?的手掌。
昏暗太久的視野忽而復明,午后?的日?光透過窗欞灑下,蕭窈不由得瞇了瞇眼,眉頭亦微微皺起。
看不見時,其實并無多大的實感。
而今蕭窈才后?知后?覺地真切意識到,崔循是青天白日?,在本來用來辦公?的官廨中吻她?許久。
實在是……
雖說崔循積威甚重,不會?有人貿然推門而入,可若萬一呢?
蕭窈臉頰甚至比方才還要紅些,瞪了他一眼,難以置信質問:“你瘋了不成?”
崔循接過蕭窈懷中的琴,給了個令她?失語的回答:“情難自?禁。”
其實冷靜下來再?想,蕭窈那句話的語氣并不認真,可他還是因此失了冷靜,心中那簇火苗仿佛頃刻間成燎原之?勢,難以自?制。
蕭窈被噎的說不出話,只得又瞪了他一眼。
但她?眼尾泛紅,眸中水色瀲滟,便怎么都不顯得兇,
反而更似嬌嗔。
崔循拭去她?唇角殘存的一點?唇脂,原本的躁動隨著?呼吸漸漸平復,舊事重提:“我教你琴。”
蕭窈:“……”
哪怕看出來他情緒已然穩定?,對此提議,蕭窈的態度依舊談不上積極。歸根究底,得追溯到年前?,崔循為她?講元日?祭禮章程那事。
崔循六藝精通,博聞廣識,能力毋庸置疑。但他實在談不上是個好夫子,能將諸事講得波瀾不驚、枯燥無趣。
她?那時聽得昏昏欲睡,還曾腹誹他不宜教書,更適合去廟里念經。
短暫沉默片刻,蕭窈試圖推脫:“還是不必……”
“為何?”
蕭窈一言難盡地看了崔循一眼,提醒道:“你還記著?,當?初教我祭禮章程之?事嗎?”
崔循的記性向來極好,何況還是與蕭窈有關。經她?一提,立時想起那時的情形,甚至記得比蕭窈還要更為清晰些:“你那時宿醉才醒,聽我講禮,沒多久便睡過去了。”
蕭窈脫口?而出反駁道:“是你講得太過枯燥乏味。”
崔循有些錯愕。
他雖未曾當?過教書先生,但族中子弟偶爾會?向他請教學問,從沒人膽大妄為到如蕭窈這般評價,一時間心情十分微妙。
他與蕭窈的年歲相差不算太多,但的確算不得同齡人。他有時會?覺著?蕭窈年紀輕,心性不定?、膽大妄為,卻又不可抑制地被她?仿佛與生俱來的鮮活與恣意所吸引。
而他在蕭窈眼中,必然是古板、無趣的存在。
蕭窈原本以為崔循要拿她?“宿醉”來說事,這才下意識反駁,說完便有些后?悔。
覷著?崔循仿佛逐漸冷淡下來的神色,她?亡羊補牢似的描補道:“而今再?想,我那日?確實未曾睡足,就被翠微她?們強行從床榻上拉起來了……興許這個的緣故更多些。”
崔循嘆了口?氣。
雖什么都沒說,蕭窈卻莫名有些心虛,捏著?他的衣袖稍稍用力:“我前?些時日?看了篇樂譜,還沒來得及好好練過,你幫我看看可有什么不妥之?處?”
她?說的樂譜,是《秋風曲》流傳于世的殘篇。
此曲本就是出了名的難,她?這些時日?又疏于練琴,故而有頗多凝滯之?處。
再?一次彈錯時,蕭窈沒忍住看了眼崔循。
崔循在她?心中大多數時候都是頗為嚴厲的形象,嚴于律己、嚴于律人,蕭窈破罐子破摔地想,崔循看過自?己有多不成器,興許也?就再?不提教她?學琴這件事了。
但崔循不曾皺眉,臉上甚至并無半分不耐煩的神色,只是先講了指法如何改進?,又將方才那段重新彈了一遍給她?聽。
蕭窈托腮聽著?,目光落在崔循指尖,看他指法。
崔循的手生得很好,修長有力,骨節分明,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撥弄琴弦時透著?股漫不經心的意味,閑庭信步似的,全然不似她?那般生澀。
她?看得出神,崔循卻只當?她?又覺著?無趣,覆上微顫的琴弦,沉默片刻后?道:“此曲本就不易彈,你今日?初學能如此,已算是難得。”
蕭窈正?打算再?練一回,聞言,目光難掩驚訝。
崔循似是有些不自?在,挪開視線,淡淡道:“繼續練吧。”
蕭窈打量著?他,若有所思道:“當?初我剛隨班師姐學了幾日?,攜琴去祈年殿彈給父皇聽,結果?不大像樣……你那時應當?也?在?”
她?那時是揣著?向阿父炫耀的心去的,結果?彈完才知曉崔循與謝昭在西偏殿,尷尬不已,只覺成了“獻丑”。
崔循一聽便知她?說的哪件事,頷首道:“是。”
“你那時可曾暗暗笑我?又或是挑剔我不學無術?”蕭窈輕咳了聲。
崔循道:“不曾笑你,也?不曾挑剔你。”
蕭窈將信將疑:“那你那時在想什么?”
崔循想了想。
他那時是在眷寫擬定?的碑文,生澀而稚嫩的琴聲響起時,興許有因為被打擾而皺過眉,但很快就意識到撫琴的人是誰。
宮中斷沒有這樣的樂師,能在祈年殿這樣彈琴的人,唯有備受重光帝寵愛的小女兒了。
他那時已因為王閔之?死與蕭窈有過往來,也?早就聽人議論過,這位武陵來的公?主是如何空有其表、不學無術。若是士族長大的女郎,斷然不可能到這等年紀,琴藝這般生疏的。
但他的確不曾因此譏笑蕭窈。只是有那么一瞬間,心中曾浮現過模模糊糊的念頭:若由他來教,斷然不至于此。
只是這樣的念頭實在不著?邊際,轉瞬即逝,未曾多想。
而今被蕭窈問起,崔循對此難以啟齒,才倏然意識到原來早在那時,他對蕭窈就已經隱隱有了出格的念想。
蕭窈見崔循神色復雜,卻又什么都不肯說,被吊起胃口?來。她?傾身近前?,滿是好奇地催促:“為何不說呢?”
崔循垂眸道:“我那時在抄錄碑文,并無什么念想。”
蕭窈撇了撇嘴角,作?勢起身。
崔循本能地攥了蕭窈的指尖,抬眼對上蕭窈帶笑的眼眸,才意識到自?己又被她?給拿捏了,近乎無奈地嘆了口?氣。
又輕輕捏了捏她?的手指,低聲道:“只是怕宣之?于口?會?有些冒昧。”
蕭窈抿了抿唇,意有所指道:“你方才怎么不覺著?冒昧呢?”
她?一早就發現了。興許是自?小所處的環境使然,有些事情崔循敢做,但要他親口?說出來,仿佛比登天還難。
崔循對上她?戲謔的目光,喉結微動,終于還是嘆道:“那時曾想過,若我來教你會?如何?”
蕭窈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她?沒了練琴的心思,順著?他的話想了想,忍笑道:“我少時曾有過一位教書先生,是旁人舉薦給阿父的,說是德高望重、學富五車。可他實在又無趣又嚴厲,逼著?我每日?背許多書,若是第二日?答不出來還要挨罰。”
“我忍了一旬,實在受不住,便避開青禾她?們獨自?藏了起來。”
“阿姐帶人找了許久,最后?還是晏游在假山石間找到我,背我回去時天都黑了。阿父雖為此生氣罰了我,轉頭卻又辭了那教書先生……”
蕭窈從沒這樣向他講過自?己少時的事情。崔循聽得入神,只是在聽到“晏游”的名字時,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你若當?我的先生,必然也?十分嚴苛,興許還要拿戒尺打我手掌……”蕭窈不著?邊際地信口?夸大,最后?笑道,“興許過不了幾日?,就要被我阿父辭掉了。”
崔循無奈。卻還是順著?她?的設想辯解:“我不會?打你戒尺。”
“可你會?罰我抄書。”蕭窈想起那幾卷令她?手酸的南華經,終于尋到了算賬的機會?,舊事重提,“上巳那日?我雖醉了,可學宮尚未正?經開學,如何能拿條例來罰我?”
崔循道:“酒醉傷身。”
旁的女郎并非滴酒不沾,但蕭窈心情大起大落時卻易飲酒過度,在他看來終歸傷身,還是改掉為好。
蕭窈心中雖明白這話沒錯,卻還是沒忍住道:“你像我阿父似的……”
“蕭窈。”崔循微微皺眉,語氣里中依稀帶著?些申飭的意味。
蕭窈也?知道這話不妥,立時道:“是我失言。”
“我并非你師,更不是……”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崔循說不出口?,只嘆道,“你我之?間的年歲,并不曾相差許多。”
蕭窈“哦”了聲,難得拘謹道:“知道了。”
第055章
立秋后, 暑氣日漸褪去。
崔翁早前先是?病了一場,后又因崔循的事情煩心,再沒什么閑情逸致垂釣。這?日一場秋雨后, 天氣涼爽, 他難得又起了興致。
只是?仆役們布置妥當?, 才下餌食,崔欒便到了。
崔欒自回到建鄴, 沒少陪著朱氏出游、會友, 但交代的“正經事”卻不見任何進展。崔翁原就打算將他叫來問話, 見此, 指了指一
旁的空位, 自顧自地落鉤。
崔欒也沒急著開口, 落座后端著盞茶悠閑品著, 目光落在湖面?的浮漂上, 仿佛當?真是?來看自家父親釣魚的。
父子倆相?對沉默良久,最后還是?崔翁淡淡瞥了他一眼, 先開口道:“你這?些時日想必已經與琢玉聊過了。”
“是?。”崔欒嘆了口氣,悵然道,“琢玉這?些年著實不易,朝中、族中這?么些事務壓在肩上,難為他了。”
“正因此, 才該叫他盡快娶個出身名門的世家閨秀, 能幫著分擔幾分,不至于這?般操勞。”崔翁三言兩句將話頭?扯到此事上, 隱隱懊悔, “若早知如此,當?年不該由他隨意推了與桓氏的親事。”
崔欒一哂:“兒倒以為婚姻大事不急在一時, 寧可多等些年歲,也要尋個自己心儀的女郎才是?。”
這?話說出來,崔欒的來意已是?昭然若揭。
崔翁瞪了他一眼,長?須微顫:“你到如今這?等年紀,反倒愈發不知輕重。我令你回來,是?為了勸醒琢玉,不是?叫你由著他胡鬧的。”
“兒早已寫信勸過,還專程問過夫人的意思,欲說和琢玉與顧娘子。”崔欒倍感?無奈,嘆道,“實是?他性如磐石,一旦認準的事情,旁人便是?說再多,也無濟于事啊。”
他雖說得言辭懇切,崔翁卻并?沒那么好糊弄,一針見血道:“你倒是?來我這?當?說客了!”
崔欒咳了聲,索性開門見山道:“琢玉自小跟在您身邊,是?您親自看著長?大的,又豈會不清楚他性情如何?當?初他跪在您面?前,卻依舊不肯改口,執意要娶公主時,就注定無論如何都不會變了。”
崔欒打量著崔翁的反應。見他眉頭?雖皺起,但卻并?未勃然動怒,就知道自家父親怕是?早就想明白這?點,只是?不愿接受,猶自掙扎罷了。
畢竟崔循是?族中最為優秀的兒郎,自小到大無一處不好,人人稱贊、艷羨。身為長?輩,自然是?希望他能盡善盡美?,不出半分差錯。
若真娶蕭窈,縱然不論能否為崔氏帶來助力,卻難免會帶累崔循被人非議,白璧微瑕。
“琢玉這?些年為族中做了多少,何等不易,您亦看在眼中。”崔欒并?不曾將“聲譽”看得如何重要,“他從來是?個極為懂事的孩子,只求過這?么一樁,生死?之?外,又有?什么不能應他?”
“崔氏東山再起,琢玉居功甚偉。他無需倚仗聯姻便能做到這?般地步,縱公主雖非世家大族出身,只要他心甘情愿,又有?多大干系?何況有?時血脈都算不得什么,聯姻也不見得就當?真能同進同退……”
“您今年不是?想要重孫?三媒六禮便要耗上不少時日,懷胎還得十月,若是?再不盡快定下琢玉的親事,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抱上重孫,豈不可惜!”
崔欒先前答應崔循要為其說服崔翁,并?非虛言,變著花樣將能想到的說辭悉數講了,到最后只覺口干舌燥,又端了茶盞。
崔翁并?未看他,目光望向湖面?,一動不動,入定似的。
直到浮漂上下微動才終于有?了動作,不疾不徐收桿,釣上來一尾頗有?分量的肥魚。
自有?仆役上前,將魚取下,置于魚簍之?中。
崔翁這?才緩緩道:“你就當?真能斷定,琢玉今后不會愈發出格?”
崔欒一愣。
“咱們這?位圣上并?非面?上看起來那般平庸無能,而公主,就更不是?省油的燈。”崔翁一寸寸撫過身下蒲團,聲音愈沉,“是?你小覷了此事。”
若蕭窈并?非公主,哪怕只是?末流士族出身的女郎,崔翁興許都不會如此猶豫。可她偏偏姓蕭!
又或者,她如大多女郎那般安分守己、三從四德,倒也罷了。
但冷眼旁觀她到建鄴后種種,尤其是?崔循的轉變,崔翁輕而易舉就能辨別出來,蕭窈與這?幾個字半點都不沾邊。
若由她嫁入崔氏,是?無法指望能改變她多少的,只怕崔循反倒會繼續對她無底線遷就。
只一想,崔翁就隱隱頭?疼。
崔欒動了動唇,欲言又止。
他從來就對朝局政務沒什么興趣,駐守京口是?崔循的意思。他甚至不需要管多少事情,繁瑣的庶務自有屬官們料理妥當?,而緊要的事務又有?崔循決斷,故而日子過得清閑。
饒是?如此,在諸多無所事事士族子弟中,他已經勝過大半了。
而今被崔翁點破,他愣了片刻,疑惑道:“父親是指公主與王氏之間的矛盾?”
崔欒起先也想過,并?沒當?多大的事。因士族之間大體和睦,但并?非一派和氣、毫無齟齬,或多或少總會有?些摩擦,卻又都會不約而同地點到為止。
在他看來,蕭窈嫁入自家成?了崔氏婦后,王氏就不應當?再為難,先前那些矛盾天長?日久也就慢慢揭過去了。
崔翁一眼看出自家三兒子的心思,百感?交集,最后只幽幽嘆了口氣,告訴自己不必為此動氣。他閉了閉眼,心平氣和反問:“若并?非王氏不肯放過公主,而是?公主不肯與王氏善罷甘休,又當?如何?”
“云舒嫁入王氏,縱不提守望相?助,總沒有?落井下石的道理?。”
“屆時琢玉會做什么?”
崔欒被問得無言以對。他看這?樁親事,就當?真只是?親事,并?未想過這?么多。沉默片刻后遲疑道:“公主只是?個年紀輕輕的女郎……”
“可琢玉會為她失了理?智,不管不顧。”因上了年紀的緣故,崔翁眼皮微垂,面?無表情時便顯得不大和善,“他已經做了太多不該做的事情,若再聽之?任之?,焉知將來會如何?”
先前王旸傷得半死?不活。流言蜚語有?說他這?般是?因與旁人爭搶妓子,動了拳腳,也有?說他飲酒過多,自高?處跌落才會落得如此。
崔翁一直不大看得上這?個外孫,起初并?沒放在心上。
只是?往常遇著這?等事情,縱然王氏不過問,崔云舒總要回娘家哭上一場,既為訴苦,也為催促崔循做些什么為她“主持公道”。可這?回她卻并?沒回來,甚至沒吩咐婢女遞話。
崔翁覺出不對,查探無果?,便叫心腹老仆暗暗去問了女兒,最后得到了令他心驚的回答。
他曾為此大怒,一度想將崔循叫來責罵、重罰,可思來想去,最后還是?作罷。甚至裝聾作啞,當?作并?不知情。
崔翁了解崔循,也正因此,才更清楚地意識到他的逐漸失控,知道不應再用以前的方法規訓。
年初他曾假托兒媳名義將蕭窈請來別院,拂了她的顏面?,給她難堪。原本是?想令蕭窈知難而退,兩人就此離心,誰知崔循轉頭?就送了一份“大禮”,促成?學宮收納寒門學子之?事。
如今若再要計較,只會適得其反。
崔循是?撐起崔氏門庭的頂梁柱,這?些年崔翁從來以他為榮,卻不曾想,有?朝一日竟會忌憚他。
而這?一切,皆因蕭窈而起。
崔欒沉默良久。他雖不清楚究竟發生過什么,卻也知道,崔翁不可能無緣無故將話說得這?樣重。
放下空空如也的杯盞,嘆道:“您不允琢玉娶公主,他也不會另娶旁人的。”
崔翁緩緩道:“我豈會不知?”
崔欒眼皮一跳,心中直覺不大好。猶豫再三,還是?斟酌道:“琢玉素來敬您。便是?有?什么話,耐著性子說與他聽,想來總是?能聽得進去些。”
崔翁瞥他一眼:“你擔心我會對公主動手?”
崔欒啞然。面?上雖搖頭?,心底卻著實有?此擔憂。
因他這?位父親實在也不是?吃素的,若不然,豈能教出崔循?
“我不至于這?般蠢。”崔翁冷笑,“他如今喜歡得正緊,公主若真有?三長?兩短,只怕連自己姓什么都不認了。”
崔欒暗暗吃驚:“琢玉不至于此……”
崔翁不再多言。
他并?沒要仆役代勞,親自在尖利的魚鉤上掛了蝕食,手臂輕輕一震,已帶著魚線遠遠拋出。
沒入湖面?,泛起漣漪。
–
秋高?氣爽,棲霞滿山蒼翠。
陽羨長?公主來信,說是?楓葉將紅,已備美?食美?酒相?候,邀蕭窈共賞美?景。
昔年借居長?公主的溫泉別院養病時,蕭窈曾看過滿山楓葉盡染,記憶尤深。當?即便寫了回信,應
允下來,令前來送信的內侍帶回去交給長?公主。
“收拾行李。咱們先回宮一趟面?見父皇,待將回稟了此事,便啟程往陽羨去。”蕭窈一掃午后的困倦,興致勃勃盤算,“這?時節過去,恰能趕上姑母那里?的螃蟹宴、菊花酒……”
翠微見她這?般高?興,含笑應了:“公主想要在陽羨留多久?”
蕭窈面?露猶豫。正琢磨著,卻見青禾輕手輕腳進門,不由疑惑道:“這?是?怎么了?”
青禾咳了聲,聲音卻依舊很輕:“前邊傳話,說是?崔少卿來了。”
蕭窈愣了愣,下意識環視四周,再三確定自己是?在行宮的書房,而非學宮后,不由得有?些驚訝:“他來做什么?”
自她搬到行宮,從來沒人造訪,可以說是?門可羅雀。崔循此舉便顯得格外特殊。
青禾搖搖頭?,又問道:“要請人進來嗎?”
蕭窈并?沒費神多想,隨口道:“興許是?有?什么緊要的事,請他進來就是?。”
第056章
崔循到時, 行宮外停著套好的馬車,婢女們?正?陸續將收拾好的箱籠等物送上車,一看便知是主人家要離開。
他不動聲色掃過, 目光落在六安身上。
六安素來欽佩這位少卿大人, 若不然, 當初蕭窈牽扯進王閔之死被困于扶風酒肆時,也不會?求到他那里。
而?今見崔循出現, 雖驚訝, 卻還是立時迎上前問候:“少卿來此?, 可是欲見公主?”
崔循頷首:“是。”
六安立時遣了婢女進去?通傳。
崔循抬眼看向一旁的車馬, 有意無?意道:“公主若只是回宮小住, 應當不必如此?大費周章才是。”
這事原也不是什么秘密, 崔循若想知道, 他日稍一打聽便能?明了。六安便沒隱瞞, 恭敬道:“公主令我等收拾行李,欲往陽羨。”
崔循因“陽羨”二字皺了皺眉, 不再多言,垂眼看向階下的青苔。
六安是極擅察言觀色的好手,哪怕對方沒再多問半句,卻還是敏銳地覺察到,崔循的心情仿佛不如來時。
他時常隨蕭窈出行, 早就?知道兩?人之間?的關系非同尋常。但眼觀鼻鼻觀心, 只當做自己一無?所知,并不多嘴。
好在不多時, 青禾便出來傳話, 請崔少卿入內詳談。
蕭窈揣度著此?去?少說也得大半月,衣物這樣的行李自有翠微她們?收拾, 書?稿卻得她自己決定帶哪些?。
到了陽羨興許無?暇看書?,但往返路上無?聊至極,恰能?以此?打發?時間?。
她聽到崔循的腳步聲,余光瞥見天青色衣袂,卻并沒抬眼,邊翻看書?稿邊問:“你怎的來了?”
因在行宮不出,蕭窈穿著件半新不舊的鵝黃衣衫,長?發?只用了根玉簪隨意綰起,有幾縷碎發?散下,看起來散漫極了。
崔循在書?案前站定,并未回答,反倒是喚了聲她的名字。
蕭窈這才終于仰頭看他,疑惑道:“何?事?”
“你我已經許久未見。”
崔循面無?表情,聲音也透著股冷淡,以致蕭窈起初并沒聽出這是抱怨,愣了片刻后方才反應過來。
她抿了抿唇,學著他的模樣一本正?經道:“有許久嗎?也就?十來日吧……”
崔循本就?有許多事務需要處理,隔三差五才能?來學宮一趟,近兩?回還都趕上蕭窈未曾過去?,并沒見成。
今日又是如此?,這才找來行宮。
崔循避過她的打趣,徑直問:“我方才在外,見仆役收拾車馬。”
蕭窈點點頭:“姑母邀我去?陽羨住上一段時日,游山玩水,賞紅楓。”
只是“住上一段時日”,而?不是搬去?陽羨。
崔循先是幾不可查地松了口氣,沉默片刻又問:“一段時日是多久?”
“說不好。”蕭窈被翠微問過,自己也在琢磨此?事,漫不經心道,“興許十天半月,若是玩得高興,又或許待到年節前姑母來建鄴朝拜,再同她一起回來……”
這話像是玩笑,但以蕭窈一貫行事,卻也并非全然不可能?。畢竟她本就?玩心重,又與長?公主性情相?投。
崔循查過蕭窈的生平,知曉她曾在陽羨住過許久。于她而?言,除卻重光帝,長?公主興許算是最為?重要的長?輩了。
她性情中那點不顧世俗禮儀的散漫,興許與其脫不開關系。
再一想傳聞中長?公主養著的那些?“樂師”,崔循的神色便沒那么從容自若了。
近些?年關于陽羨長?公主的流言蜚語已不似早年那般甚囂塵上,但仍有傳言,說她好美色,周遭侍奉之人皆是上乘容色。
而?蕭窈……
崔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蕭窈莫名其妙,辯白道:“我縱是去?得久些?又如何?呢?父皇都不會?說什么,你要約束我不成?”
崔循確實?想約束她。
譬如除卻來去?途中耗的功夫,在陽羨待上一旬正?好,足夠她與長?公主敘舊、游玩,而?他們?之間?也不至于分別太久。
但誠如蕭窈所言,重光帝都未曾說什么,他更沒資格。
故而?只是在旁坐了,一言不發?看她整理書?冊。
蕭窈收拾得七七八八,瞥了他一眼。
只見崔循神色寡淡,分明心情不佳,卻又偏偏不曾拂袖離去?,倒像是在等著她開口。
她攏起一卷竹簡,目不轉睛地盯著崔循看了片刻,解釋道:“并非是戲弄你。只是姑母行事從來隨性,興許會?有旁的安排,我總不好拂她的好意……”
崔循垂眼:“你愛重長?公主,旁人說什么,自是不會?放在心上。”
蕭窈噎了下,想了想又覺好笑:“你怎么還要同我姑母比較?”
“我若今日不來,你可會?遣人告知?還是不告而?別,直到哪天我從旁人口中得知你已經離了建鄴?”
崔循語氣平靜,并無?波瀾,但任誰都能?聽出他話中的不悅。
蕭窈短暫沉默片刻后,勉強尋了個借口:“事出突然,行李都是才開始收拾的,還沒來得及告訴旁人。”
想了想,又補了句:“這時候,我阿父興許都還不知此?事。”
她雖然已經遣人提前回宮知會?重光帝,但算著時辰,此?時應當還未面圣,故而?這句倒也算不上扯謊。
只是這說辭非但沒有令崔循的神色好轉,反倒雪上加霜。
蕭窈看著,只覺崔循真應當慶幸爹娘給了這么一張容色出眾的臉,便是這樣,也不會?叫人覺著厭煩。
眼見此?事仿佛過不去?,她心下嘆了口氣:“好吧。”
說著,傾身湊到崔循面前,放軟了聲音:“此?事是我考慮不周,少卿大人有大量,就?別計較了吧。”
崔循眼瞳微縮,錯開視線。
蕭窈無?奈地磨了磨牙,只得將話題繞回最初,掐著指節算道:“我難得再去?陽羨一趟,又與姑母許久未見,總沒有只住幾日的道理……最遲霜降前后,總會?回來的。”
她自問態度極好,已然讓步,哪知崔循依舊無?動于衷。
蕭窈瞪圓了眼,“你想要我如何?”這樣的質問已然到嘴邊,卻只聽他淡淡道:“公主信用堪憂。”
令人不禁懷疑這是在暗示風荷宴那夜的“允諾”。
蕭窈實?在是怕他再一本正?經地提什么親事,咬了咬唇,鬼使?神差的,倒是有了安撫他的主意。
兩?人之間?的親熱或是因心緒起伏一時意氣用事,又或是催、情藥醉酒使?然,不清不楚的,與虛無?縹緲的春夢沒有什么區別。
上回在玄同堂,蕭窈雖清醒,卻始終被崔循遮著眼,云里霧里。而?今無?比清醒地看著崔循,主動貼近,就?全然是另一種感覺了。
肌膚相?貼之際,她還是下意識閉上眼,親了下還沒來得及退開,就?被崔循抬手扣了后頸。
帶著薄繭的手指揉捏著后頸細嫩的肌膚。他有意控制手上的力氣,并不重,卻也令她無?法離開。
與上回相?比,此?次親得并不兇狠,沒有那種幾乎喘不上氣來的窒息感。蕭窈能?夠清楚地分辨出他衣上淺淡的檀香,又仿佛隨著兩?人的親近,逐漸將她整
個人都包裹起來。
蕭窈喘了口氣,只覺身體發?軟。連帶著想起前回的疑惑,有氣無?力瞪了崔循一眼:“你對這等事,為?何?如此?熟稔?”
崔循問:“你不清楚?”
蕭窈下意識道:“我為?何?會?知道?”
“風荷宴那夜,你纏了我許久……”
崔循修長?有力的手攏在蕭窈腰間?,不容她躲避,目光從她嫣紅的唇滑落,看過白如凝脂的脖頸、因呼吸急促而?起伏的胸口,最后落在如花瓣鋪散開來的衣裙上。
雖只是一句帶過,卻又好似什么都說了。
那夜的記憶太過深刻,他至今仍記得,觸碰何?處時蕭窈的反應會?更為?強烈些?,也記得被取悅時,她那些?破碎的喘息。
這話題有些?危險,蕭窈下意識想要岔開,干巴巴道:“我前幾日想尋前朝衛大家的山海經注,學宮藏書?樓未見。師父說他曾有一冊手抄本,只可惜未曾帶來建鄴,又說原書?應當藏于你家……”
崔循稍一思忖,頷首道:“明日令人送予你。”
蕭窈點點頭,正?猶豫著該再問些?什么,卻只聽他忽而?問道:“你時常去?藏書?樓?”
蕭窈滿是疑惑地看向他。
崔循也知道自己問得太過突兀,低聲解釋:“近日來學宮,聽聞你對管越溪照拂頗多。”
蕭窈:“……”
她翻了個白眼:“分明是謝暉那些?個士族子弟看不慣管越溪,總是變著花樣地折騰、為?難他,我看不過眼,便找了個由頭叫他幫我抄書?。如此?一來,他有名正?言順的差使?,也能?靜下心好好鉆研求學,不必在那些?瑣事上浪費心力。”
蕭窈自問行事坦蕩,而?今說起此?事也理直氣壯,只是因帶著些?對謝暉等人的厭惡,便顯得有些?不耐煩。
崔循抽出她發?上搖搖欲墜的玉簪,看著青絲如流水般傾泄而?下,語氣微妙道:“你可憐他。”
蕭窈猝不及防,看著鋪散半身的頭發?,沒好氣道:“那也是因為?他確實?不易。”
崔循緘默不語。
“你怎么這樣不講道理?”蕭窈反手攥著他的手腕,卻沒能?奪回玉簪,無?奈地嘆了口氣,“難不成從今往后,我不同任何?男子多說一句話,才能?如你的意?”
崔循喉結微動,只覺蕭窈所說的假設頗具吸引力,最好不單單是男子,如陽羨長?公主這樣被她愛重的女郎也不要有。
可事實?并非如此?。
在蕭窈心中,有太多人、太多事比他更為?重要,總是令他難以心安。
但理智告訴他,這樣的話說出來只會?嚇到蕭窈。
他以指為?梳,將她散開的長?發?攏起,用那根白玉簪重新綰起,緩緩道:“蕭窈,早去?早回。”
第057章
崔循離開行宮時, 已是日暮西垂,比他預想的時間要晚了不少。
他還有尚未處理的事務。原想著見蕭窈一面,便該回城料理, 只是與她在一處時, 總是不知不覺間就已經過了許久。
尤其是在知曉她即將去往陽羨后?, 自制力蕩然無存。
最后?索性放任自流,放著正事不管, 與她一起消磨時間。
馬車途徑鬧市, 長街人來人往, 熙熙攘攘。
崔循挑開竹簾看了眼, 因隱約泛起的塵土氣?皺了皺眉, 目光不自覺落在路旁擺攤的商販身上?。
那是一對年紀輕輕的夫妻。
男子正忙著收拾攤子, 婦人懷中抱著襁褓, 逗弄著牙牙學語的嬰兒, 也會時不時看自家夫君兩眼,含笑說著什么。
夕陽晚霞的映襯下, 其樂融融。
崔循以前從?不會在意這些,視線掠過,不會為此多停留半刻。而今卻莫名被這滿是凡塵煙火氣?的場景吸引了目光。
這對夫妻興許在算白日賺了多少幾錢,又興許在商議晡食應當吃些什么?
這念頭浮現?在心頭時,崔循微怔。
他捻了捻指尖, 猶能清楚地回憶起散開的長發落入掌中的觸感, 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已經在想念蕭窈了。
這種情緒興許會一直持續, 直至何?時兩人成親, 日日相見,才?能有所緩解。
他白日為各種庶務忙碌, 待到日暮,歸家就能見到她,同用晡食。晚間或是教她琴,又或是閑談對弈,無論?做什么都好……
崔循知道,此事不能操之過急,自己應當更有耐心些。可心中的設想實在太過美?好,令他有些迫不及待。
想要快些將蕭窈娶回家中。
朝夕相處,耳鬢廝磨。
回到崔宅后?,崔循先去了母親陸氏居住的院落。
陸氏在院中花架下乘涼,聽?婢女說著些趣事。見著崔循后?,又看了眼已然昏暗的天色,微訝道:“可是有什么要事?”
崔循先問候了母親的身體,這才?道:“書房中應有衛斯年所書山海經注,我想借去。”
陸氏愈發驚訝。
書房中那些金石拓片、書畫等物,皆是崔循父親昔年四處搜羅來的,后?來他削了頭發,兩袖空空離去,什么都沒帶走?。
陸氏那時傷心不已,便令人鎖了書房。
還是后?來漸漸緩過來,才?吩咐仆役每旬灑掃,免得壞了那些珍貴藏品。
崔循卻是從?來都當自己這位父親已經死了,再沒踏入過書房半步,就連少時曾經隨他學的字跡,后?來也有意無意漸漸改了。
陸氏看在眼中,雖未多問過什么,但也知道崔循心中存有芥蒂。而今聽?他來“借書”,自是驚詫不已。
她定?定?神,先吩咐了婢女去尋書,又疑惑道:“怎么想起來要這冊經注?”
崔循平靜而坦然道:“公主?在為堯祭酒整理書稿,有困惑處,欲借此書。”
他立于花架旁,身形俊挺如翠竹,高懸的宮燈映出深邃的面容,在夜風之中,竟依稀透著幾分溫柔的意味。
陸氏不由?得一愣。
她這些年看著崔循長大,眼見他如崔翁所期待的那般,面上?越來越沉穩,心中越來越冷硬,從?未想過他還會有這樣的神態。
縱然并不看好他與蕭窈的親事,一時間,卻還是百感交集。
陸氏緩緩搖著團扇,打量著他今日的裝扮,了然道:“你自學宮回來,是去見公主?了。”
蕭窈并不是個細致入微的人,見著崔循,只覺他容色動人,會下意識多看兩眼。但陸氏為人母,又是世家養大的標準閨秀,自然能看出來那些微末處的心思。
她頓了頓,失笑道:“你啊……”
陸氏一直知道,崔循的親事最后?必定?是由?崔翁拍板定?下的,自己的話并沒多少分量。因此哪怕對蕭窈心存好感,知曉崔翁不喜,也勸過崔循不要再招惹公主?。
那時想的是,這對他而言應當不是什么難事,哪知過了這么久,反倒越陷越深。故而笑完,又忍不住嘆氣?。
“母親不必憂心,”崔循看出她的心思,低聲道,“我自會將親事安排妥當。”
他從?來都是個極令人省心的孩子。
陸氏這些年就沒為他費心勞神過,母子之間自然并非生疏,但細論?起來,興許也算不得十分親近。
崔循從?不麻煩她,也并不依靠她。
陸氏隱隱意識到這點,正猶豫著是否該說些什么,婢女已經捧著那冊山海經注回來。
崔循恭謹道:“母親服了藥,夜間起了風,還是早些回房歇息為好。”
陸氏只得點了點頭。
崔循親自接過書,轉身離去。
涼風灌入寬大的衣袖,衣袂飄飄,挺拔的身形逐漸隱沒于夜色之中。
分明有仆役挑燈引路,算是同行,可遠遠看去,卻還是叫人覺著他形單影只的。
陸氏沉默良久,直到一旁侍立的婢女小心翼翼提醒,這才?回過神,長長地嘆了口氣?-
蕭窈雖也是當晚回宮,但攬鏡自照,看了看自己的形容,到底還是沒敢去見重光帝。
生怕被他看出什么端倪。
沒名沒分,還要攪和在一起,這種事情對他老人家而言,恐怕沒那么容易接受。
直到第?二日,往陽羨的車馬行李都準備妥當,蕭窈才?去了祈年殿。
她原以為重光帝也會如
崔循那般,說些“萬事小心”、“早去早回”這樣的叮囑,但并沒有。
重光帝只是又欽點了一隊衛兵隨行,護送她去長公主?處。
“陽羨有好山好水,風景絕佳,盡可以慢慢賞玩,不必急著回京都……”重光帝手?邊還放著剛熬好的藥,熱汽攜著苦意彌漫,他早已對這種氣?味習以為常,并無任何?不適。
蕭窈揉了揉鼻尖,促狹道:“我若是許久不歸,阿父不會想念我嗎?”
重光帝微怔,隨后?笑道:“若當真樂不思蜀,足見你在陽羨玩得高興,阿父又有什么可擔憂的?有長公主?在,想必也不會讓你受半分委屈,比建鄴自在。”
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蕭窈才?會起過去陽羨投奔長公主?的心思。
而今卻搖了搖頭:“我住上?一段時日,就會回來,阿父須得好好養病,不能再為那些庶務太過操勞了。”
這樣的話不知叮囑了多少遍,重光帝總說“不妨事”,蕭窈起初信了,漸漸地卻總是難以安心。這回去陽羨,也想問長公主?借屈黎一用。
她托腮看著,待重光帝用過藥,這才?離開。
陽羨與武陵相隔千里之遙,往來不易,這些年蕭窈雖時常惦記著,但除卻書信往來,再沒去過陽羨。
而今自建鄴出發,兩地相距二三百里,方便許多。
馬車才?離宮,蕭窈已經同翠微、青禾她們回憶昔年在陽羨養病時的舊事。
“姑母別院那處溫泉很好,山景極佳。”
“還有那個廚子,做的點心也好,甜而不膩,酥脆可口。”
“……”
青禾連連點頭附和。
蕭窈倚著迎枕,挨個數了一遍,最后?不可避免地提及長公主?后?院那些個樂師,笑道:“他們很會夸人。”
因長公主?喜歡她,所以總有人見風使舵,見著她時少不了溢美?之詞,幾乎夸得天上?有地上?無的。
蕭窈自然知道他們是為了討長公主?歡心。
但并不妨礙她聽?得高興。
青禾噗得笑出聲,倒也想起一樁舊事,只是還沒來得及開口,原本平穩行駛的馬車卻停了下來。
蕭窈估摸著時辰,了然道:“是要過城門了。”
話音剛落,只聽?車外傳來六安刻意壓低的聲音:“公主?,長公子身邊的仆役求見。”
蕭窈怔了下,挑開窗簾,認出等候在路旁的人正是常伺候在崔循身側的松風。
他呈上?黑漆描金的木匣,恭敬道:“長公子吩咐小人在此等候,將此物交給公主?,另祝公主?一路平安順遂。”
蕭窈這才?想起,自己先前提過想要衛氏經注。
但她那時全然是局促之下沒話找話,說完也就忘了,自己都沒想起來要再向崔循討要此物。卻不想他竟真記著,專程令人送來。
“這樣……”她親手?接過木匣,偏了偏頭,“代?我謝過你家長公子。”
松風恭敬應下。
說話間,侍從?已經向城門處的守軍出示過令牌。蕭窈放下竹簾,示意前行。
原本嘰嘰喳喳不停的車廂中倒是安靜下來。
翠微無聲嘆了口氣?,什么都沒說,看向蕭窈的目光既無奈、又縱容。青禾卻是滿眼好奇,看著她膝上?這精致非常的木匣,就差催她快些打開了。
蕭窈無奈瞥了她一眼:“只是一冊書罷了。”
說著隨手?打開,隨即愣住。
藏藍的書冊上?,躺著一枝桂花,淡黃色的細小花瓣開得正好。隨著木匣打開,有淡淡的桂花香氣?溢出,逐漸在車廂中蔓延開來。
青禾“咦”了聲,看一眼桂花,再看一眼蕭窈。
蕭窈也難掩驚訝。
她這些年其實陸續收過不少人送的花,一只手?數不過來那種,卻唯獨沒有想過,崔循竟也會折了花枝送她。
……有種鐵樹開花的微妙之感。
她輕輕拈起花枝,看了片刻,這才?又看向那木匣。
匣底的錦布上?,除卻一冊頗有年頭的山海經注、幾片散落的桂花,再無其他。
崔循這樣的人,果然不會提筆寫信。
像這樣放一枝花進來,隱晦地表明心意,恐怕已經算是難為他了。
見她嘴角微微翹起,青禾徹底沒了顧忌,打趣道:“這桂花與公主?喜歡的衣裳很是相稱。”
青禾口中所說的衣裳,正是蕭窈昨日見崔循時身上?穿的那件。
她想起昨日午后?種種,摸了摸臉頰,將花枝扔回匣中,咳了聲:“我要休息了。”
第058章
宣帝膝下雖兒女眾多, 但中宮嫡出只蕭斐這么一個女兒,自是將?她視作?掌上明珠一般寵愛。
諸事聽之任之,還精挑細選陽羨為?她的封地。
陽羨與建鄴相?距不算太遠, 景色極佳, 是一片富饒的膏腴之地。更重?要的是, 駐守當地的刺史盧樵曾受裴氏恩惠,絕不會為?難蕭斐, 甚至會為?她大?開方便之門。
昔年蕭斐的出格之舉備受詬病, 御史們呈上的奏疏中痛心疾首, 條分?縷析歷數她的惡行。也有?不少?老資歷的士族看不過眼, 明里暗里向宣帝提過, 希望他能?約束這個女兒。
但宣帝充耳不聞。
他那時已經?上了年紀, 身體不濟, 知曉自己無力回天, 在朝局上爭不過那些綿延數百年、根基深厚的世家們。便只想護著這個最為?心愛的女兒,叫她能?夠稱心如?意。
時過經?年, 宣帝薨逝十余年,那些曾經?沸沸揚揚的爭論早已成了過眼云煙。
重?光帝與陽羨長公主少?有?來?往,對這位妹妹的言行舉止一直也算不上認同。可到?如?今,他再三思慮蕭窈的婚事時,竟理解了宣帝昔年所思所想。
適逢蕭窈做客陽羨, 寫了封親筆書信, 令人一并送去。
蕭窈對此并不知情。自年初一別,她再未見過長公主, 而今時隔數年再來?陽羨, 滿心雀躍,只顧著高興。
大?快朵頤, 一道用過晡食后,同去湯泉別院賞景。
“這是年節那會兒我從謝氏討來?的酒,只剩這么一壇了。”
蕭斐披著柔順的浴衣,衣襟半敞,懶懶散散。她執著青玉盞,打量著蕭窈被熱汽熏得白里透紅的臉頰,似笑非笑道,“原想著叫你帶些過來?的,只是想了想,怕是不妥。”
蕭窈趴在池邊,飲酒后的腦子有?些遲鈍,待到?想明白這話的意思,干巴巴地笑了聲:“……是不大?方便。”
其實她若開口,謝昭應當會給幾分?薄面,要幾壇酒并不難。只是兩人現在的關系不尷不尬的,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蕭斐輕笑了聲:“年節那會兒,我就?看出來?崔循待你不同。只是并沒想到?,他那樣一個人,竟會半點不避諱……”
她雖長居陽羨,但并不閉目塞聽,桓氏之事發?生沒多久就?已經?得知,既詫異又好奇。而今見著蕭窈,總算得了機會,打趣道:“窈窈給他灌了什么迷魂湯?”
蕭窈含著酒,起初支支吾吾并不肯提,被蕭斐換著花樣誘哄了幾句,終于還是大?略提了風荷宴那夜的事情。
有?些話是無法向重?光帝傾訴的。
母親、長姐都已不在,身邊再無旁的長輩。青禾少?不經?事,翠微謹小慎微,這件事情從頭到?尾幾乎全是蕭窈自己拿主意。
她并未有?過懼意,只是偶爾會感?到?茫然。
而今提及此事,也是想聽聽姑母的看法。
蕭斐原以為?會聽一段少?年情懷、風花雪月的故事,還專程添了盞酒,只是聽著聽著,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了下來?,一滴酒也沒沾。
“欺人太甚,”她磨了磨牙,冷聲道,“這樣的手段她們都用得出來?,當真是半點顏面都不要了。”
蕭窈喝了口酒:“姑母不用為?我生氣不平。”
說著,纖細的手指在額上比劃了下,慢吞吞道:“王瀅這里傷得厲害。縱是家財萬貫,能?請來?天下名醫,也不可能?恢復如?初。”
自桓氏宴后,王瀅再沒出過門,也未曾在任何一場筵席露過面。她這樣一個愛出風頭的女郎,必然是破了相?,難以遮掩,才會如?此。
“還有?王旖,”蕭窈纖長的眼睫微微顫動?,似是覺著好笑,“從前都說王大?娘子端莊持重?,嫁入桓氏后,更是將?家中庶務料理得井井有?條,人人交口稱贊……經?此一事,才知道想看她笑話的人比我想得還要多些。”
蕭斐撫摸著她散下的長發?,思及重?光帝那封親筆書信,柔聲道:“建鄴紛擾,實在不是個好去處,你便留在陽羨,多陪陪姑母吧。”
蕭窈蹭了蹭她柔軟的掌心,順勢撒嬌:“我聽姑母的。”-
學宮已經?走上正軌,事務雖繁雜,但屬官們各司其職,也能?料理得有?條不紊。
蕭窈在時,崔循還會隔三差五出城,打著公務的名頭前來?此處視察。自她離開后便再沒來?過,只批閱公文,每隔幾日聽下屬回稟。
每日只從府邸到官廨,再從官廨回府邸。
這樣的日子明明是他從前過慣了的,而今卻只覺不適,隱隱心浮氣躁。
初時倒還好。但大?半月過去,依舊不曾有蕭窈啟程回建鄴的消息,也未有?只字片語傳來?,便不大?按捺得住了。
就連只在山房伺候的柏月都看出端倪。
他添了茶水,輕手輕腳退出書房,私下找松風打聽:“你時時跟在公子身旁,近來?是有?什么麻煩事?又或是有?什么忌諱,知會一聲,也好叫我有?所準備。”
松風木著一張臉,低聲道:“公子的心思,豈是你我可以揣度的?”
“你就?裝吧。”柏月冷哼道,“便是不說,我也能?猜到?幾分?,左不過是與公主有?關。”
松風緘默不語。
柏月輕輕咳了聲:“這時節,該喝些菊花茶。”
清熱敗火,疏風散熱。
松風愣了愣,明白過來?后瞪他一眼:“少?自作?主張。若真觸怒公子,誰也幫不了你。”
柏月訕訕道:“我不過隨口一提,心中自然有?分?寸。”
兩人竊竊私語,誰也沒注意到?夜色中的黑衣男子,直到?他近前,檐下的燈火照出張深邃俊朗的臉,這才齊齊嚇了一跳。
“慕侍衛,”柏月撫了撫胸口,心有?余悸道,“你總是這樣,走路半點聲響都沒有?。”
慕傖面無表情質問:“你心虛什么?”
柏月自然不敢承認自己在背后議論公子,噎了下,還是松風反應快些,岔開話題道:“公子在房中等你,慕侍衛還是盡快去回話為?好。”
慕傖微微頷首,越過二人。
崔循端坐在棋盤前。
他擅棋,但并不喜歡與旁人對弈,更多時候是自己同自己下棋。
房中一片寂靜,唯有?輕微的落子聲。
慕傖的腳步放得很輕,但才進門崔循已經?察覺,抬眼看向他:“陽羨那邊,有?什么消息?”
以慕傖的身手,做這種事情實在有?些大?材小用。
但他還是事無巨細地將?所查到?的事情一一回稟,從長公主辦得那場聲勢熱鬧的賞楓宴,講到?公主出游射獵,還有?她與陽羨那邊的女郎們逛廟市……
慕傖的聲音毫無起伏,平鋪直敘,但還是能?感?受到?蕭窈這些時日過得何其豐富多彩,難怪樂不思蜀。
崔循垂眼看著尚未下完的棋局,指間拈著墨玉棋子,緩緩摩挲。
若柏月在此,必然能?看出來?自家公子心情不佳,心中難免會掂量掂量,接下來?的事情是否應當修飾得委婉些,又或是一語帶過。
可慕傖并沒這種心思。
他從來?實事求是,該是什么就?是什么,至于崔循聽了之后會作?何反應,并不是他會顧慮的事情。
“兩日前,公主夜游震澤湖,救了個落水的男子,帶回別院。”慕傖盡職盡責道,“那人是個尋常樂師,原在盧氏侍奉,應當并無歹意。”
崔循輕聲重?復:“樂師?”
他素來?不以門第出身評判他人,只是有?陽羨長公主“珠玉在前”,容不得他不多想。
時人重?相?貌。如?盧氏這樣的大?族,家中樂師無論相?貌還是氣韻都不會差。蕭窈心性良善,救人倒也說得過去,但帶回別院又是為?何?會不會如?陽羨長公主那般,令他侍奉?
這樣的想法一旦浮現,就?再難抑制。
一直到?入睡前,躺在床榻上,冷不丁地想起此事,依舊難以釋懷。
崔循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該如?此多疑,為?這種毫無意義的設想空耗心神。但與此同時又開始隱隱后悔,在知道蕭窈收拾行李那日,不該輕易讓她離開建鄴的。
只要想,總有?辦法將?她留下。
一句“早去早回”約束不了蕭窈。哪怕纏綿親吻后一時應下,分?隔兩地后翻臉不認,也不能?如?何。
只是那時蕭窈陷在懷中,彼此身量差得多,整個人都被他完全掌控,綿軟嬌氣,仿佛多用些力氣都能?將?她捏壞,故而有?意收斂克制。
若眼下她在他懷中……
濃稠的夜色之中,崔循的呼吸逐漸加重?,身體在不知不覺中起了反應。他閉了閉眼,有?意將?呼吸放緩,想要慢慢平復,卻無濟于事。
他從不是重?欲之人。若不然也不會到?如?今這樣的年歲,身邊無侍妾,也不曾踏足煙花之地。
可他又實實在在渴求著蕭窈。
從那場春夢開始,在此后的每一次相?處之中,愈演愈烈。
垂在身側的手有?了動?靜。他未曾做過這樣的事,生疏得很,全憑本能?。不知有?何技巧,也沒有?耐性慢慢撫慰。因心緒不佳,只想著快些打發?,力道有?些重?。
不得其法,依舊硬挺著,令他愈發?不耐煩起來?。
沉默良久,取了一方帕子。
是昔日在馬車上,蕭窈擦拭過花了的唇脂,信手撂下的。他近日整理舊物,見著此物,依舊被其上的艷色灼了眼,卻并未再束之高閣,而是置于枕下。
絲綢柔軟,輕滑,帶著些許涼意。像是蕭窈披散開來?的青絲,猶帶絲絲縷縷幽香。
漸漸地,染上他的熱度。
上好的絲料逐漸洇濕、發?皺。
呼吸愈發?粗重?,情|欲漸濃,最后長長舒了口氣。
帕子已然污毀,不成樣。
一段月光透光窗欞,灑在床帳上。崔循心緒逐漸穩定,想,還是應當將?蕭窈帶回來?才是。
第059章
秋高?氣?爽, 滿山楓葉盡染。
山房門窗大敞,有涼風習習,穿堂而過?。西斜的日光映出榻上側臥的女郎。
她睡得香甜, 如綢緞般光滑的長發攏在身側, 姣好的面容好似鍍著層霞光, 艷麗不可方物。
身上的薄毯卻滑落大半,只余一角猶蓋著小腹。
險伶伶的, 仿佛下一刻就要徹底落地。
翠微端著醒酒湯悄無聲息進門, 見此情形, 又是好笑又是無奈, 搖了?搖頭?。
陽羨長公主是個很好的長輩, 待蕭窈關懷備至, 予取予求。翠微十分認同這一點, 唯一稍有微詞的是, 長公主過?于偏愛飲酒了?。
別院酒窖之中?幾?乎搜羅了?天下名酒,有香甜可口?的果酒, 也有塞外烈酒。長公主并沒什么顧忌,頗有千杯不醉的架勢。
可蕭窈不然。
她酒量算不得太好,心情好時,不自覺又會多飲幾?杯,一來二去就醉了?。
翠微不欲掃她的興, 但這樣終歸不好。再三猶豫后, 還是在蕭窈醒來捧著醒酒湯下口?啜飲時,開口?勸道:“醉酒傷身, 公主今后還是多多留心, 不易過?分放縱。”
蕭窈抱膝坐在榻上,看著隔扇門外的秋景, 漫不經心點了?點頭?。
翠微一看便?知這話并沒往她心上去,嘆了?口?氣?,竟不由自主想起崔循來。當初上巳節蕭窈也曾醉酒,在學宮被崔循撞見,經他約束,此后一直有所克制……
有悵然的琴聲隨風傳入耳中?。
翠微倏然驚醒,收斂了?不著調的思緒,又看向蕭窈:“早些時候亭云來過?,你尚未醒,我便?做主打發他先回去了?。”
蕭窈也回過?神?,咳了?聲。
翠微口?中?的“亭云”,是蕭窈前夜往震澤湖游玩時,從水中?救上來的人。那時月明星稀,她正百無聊賴地垂釣,與?青禾賭自己究竟能不能釣上哪怕一條小魚,抬眼?間?,卻瞥見了?個人形。
她從來天不怕地不怕的,也沒什么顧忌,當即便?支使船夫湊近,將這水鬼似的人撈了?起來。
他那時已經只剩半口?氣?,昏迷不
醒。披散開來的長發如水草般黏了?半張臉,滿身淌水,依稀帶著些湖水中?的腥氣?。
蕭窈沒來得及細看,將人在船上放平,回憶著從表兄們那里學來的技巧,按壓胸腹。
等人斷斷續續吐了?水,側身咳嗽不止時,她擦拭著手上沾染的湖水,借著明朗的月色看清面前之人的形容。
這是個生得極為儂麗的少年。
哪怕眼?下狼狽至極,依舊令人為他精致的相貌而驚嘆。劫后余生,他臉上并無半分血色,蒼白如紙,木然的眼?眸中?也沒有神?采,像是個毫無生氣?的木偶。
只眉心那點朱砂痣添了?抹艷色,更襯得他像水中?鬼魅。
挑燈的青禾倒抽了?口?冷氣?,蕭窈亦愣了?片刻,這才想起來問他的姓名、來歷。
少年卻因她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怔了?許久,最后眼?圈都紅了?,纖長的眼?睫一顫,隨即有晶瑩的淚珠滾落。
實在是我見猶憐。
蕭窈見他有難言之隱,便?沒逼問,只吩咐船夫靠岸。
她起初并沒打算將少年帶回別院,見他這樣可憐,原想給?些金銀令他自行離開。卻不料少年才站起身,踉蹌半步又暈了?過?去,若非翠微眼?疾手快上前扶了?,險些一頭?栽在她身上。
無奈之下,只得將人帶回來。
事情傳到陽羨長公主那里。她聽聞蕭窈帶人回來,大為好奇,第二日一早來看過?,隨后令人去查來龍去脈。
這樣容色姣好的少年,絕非尋常人家會有。加之蕭斐在陽羨多年,勢力根深蒂固,想要查個身世并不難。
當日就有了?結果。
“那少年叫做亭云。盧椿好男風,有人欲求他幫忙辦事,投其所好,重金買來亭云送他。”蕭斐并未遮遮掩掩,將查到的事情悉數同蕭窈講了?,不疾不徐道,“盧椿雖行事荒誕,但盧樵總要給?我幾?分薄面,不至于為了?個庶弟翻臉。你若喜歡,只管將人留下。”
蕭窈倒不曾臉紅羞澀,只下意?識道:“我留他做什么……”
“懷璧其罪。這樣的樣貌,若無權勢依附,便?是給?他再多銀錢也無法立足。”蕭斐一針見血指出,又隨口?道,“你留他在身邊,當個研墨奉茶的仆役就是,哪里值得為難?”
蕭窈遲疑不定,索性叫人去問亭云的想法。
亭云高?熱未退,強撐著病體?來拜見她,說是甘愿留在公主身側,為一粗使仆役。
他猶在病中?,一副弱不勝衣的模樣,伏地的身軀搖搖欲墜。蕭窈看得咋舌,便?先應了?下來,又叫人扶他回去歇息。
這兩日,蕭窈依舊吃喝玩樂。
而今聽翠微提及,才想起問道:“他的病好了?”
翠微道:“高?熱已去,只是聽醫師的意?思,他身體?底子本就不佳,還是須得好好養上月余才行。”
想了?想他羸弱的身形,蕭窈對此并不意?外,只道:“既如此,叫他養著就是,不必拘禮來我這里拜見。”
翠微應了?聲“是”。
蕭窈慢慢喝完了?這碗醒酒湯,殘存的醉意?徹底褪去,對這不知何處傳來的琴聲感?到好奇,起身出門。
無論謝昭還是崔循的琴技,放眼?江左,都算得上最頂尖的。
蕭窈往日聽多了?他二人的琴,按理說不會再有什么能令她驚艷贊嘆,但如今這段琴音中?所蘊著的悵然哀婉,卻是兩人所彈奏的琴音中?不會有的。
她趿著繡履,慢悠悠穿行于花木間?,循聲來到一處僻靜的小院外。
小院在園子西南角,并不起眼?,毗鄰園中?仆役們的居所。才踏過?門檻,便?能看見院中?撫琴的白衣少年。
他臉上依舊沒什么血色,但墨發白衣,收拾得干凈整齊。
通身無半點裝飾,卻依舊動人。
蕭窈的目光在亭云眉心那點紅痣稍作停留,后知后覺想起從長公主那里得知的他的來歷。
如他這樣被刻意?教養出來的少年,本就是準備送給?達官貴族的“禮物”,總要學些琴棋書畫,附庸風雅。
見她來,琴聲戛然而止。
亭云起身行禮:“小人閑暇無事,見房中?留有一張舊琴,故而以此打發時間?。驚擾公主,實是罪該萬死……”
石桌上那張琴并不起眼?,是極為便?宜那種,與?蕭窈平日所見的那些名琴無法相提并論。
她看向亭云,瞥見他單薄衣物下凸起的肩胛骨,嘆道:“起來吧,不必如此謹小慎微……你的琴彈得很好。”
亭云飛快看了?一眼?,發現她說完這句,便?打算離開。
他雖出身卑賤,但因著這張臉,卻也見過?不少顯貴。
近的譬如那位盧大人,看起來還算是個儀表堂堂的文雅之士,聽了?他的琴后,引經據典夸贊一番,但目光中?的垂涎之意?只令他感?到惡心。
蕭窈的視線卻并不會令他有任何不適。她眼?眸清亮,猶如山間?一泓清泉,不摻任何污濁。
她會對他的相貌感?到驚艷,就如同看到一朵開得極好的花,心生喜歡是人之常情。
但也僅限于此。
亭云能覺察到,她對自己并無別的用意?。他本該為此松口?氣?的,可見蕭窈就這么離開,卻又隱隱不安。
若公主不肯留他在身側,又或是要將他送還給?盧椿,該如何?
這種本能的不安與?恐懼驅使他追上蕭窈,謹慎地拿捏著分寸,試著討好她。
蕭窈本就是個極好說話的主子。
不單單是待青禾、翠微,便?是身邊旁的仆役,只要不踩到她的底線,也總是溫和而寬厚,幾?乎算得上有求必應。
她聽著亭云小心翼翼的哀求,見他因賦閑而不安,想了?想,便?叫翠微將一些不起眼?的雜活交給?他來做。
亭云被人悉心調|教,除卻琴棋書畫這樣風雅的事情,學得更多的其實是如何審時度勢,如何贏得貴人們的歡心。
他曾對此深惡痛絕,并沒想到,自己會有真心想要討好誰的時候。
公主于震澤湖救了?他的命,他真心實意?地想要留在她身側,受她庇護。
鋪紙研墨也好,侍奉枕席也好。
蕭窈倒沒想那么多。
如長公主所言,她只當自己身邊多了?個仆役,做著些無關痛癢的閑差,偶爾看上一眼?也算賞心悅目。
而今耗費心神?,令她猶豫不決的是,究竟應當何時回建鄴?
長公主安排的行程能排到下月,重光帝遣人送賞賜過?來時,說的也是只管安心玩樂,不必著急。
可與?此同時,她也收了?來自崔循的一封信。
密封的信件拆開,最先落出來的是幾?朵曬干的桂花,原本濃郁的香氣?已經幾?不可聞,反倒是信上仿佛沾染著崔循慣用的檀香。
信上并未長篇大論。
除卻一板一眼?的稱呼、落款,便?只有寥寥幾?句,提醒她多添衣、少飲酒。最后又有一句,“秋日將盡,宜歸。”
蕭窈斜倚著書案,看著這不足半頁的信紙,甚至能想到崔循皺著眉,提筆寫信的模樣。
青禾看見那幾?片抖落出來的桂花時,就已經猜到這信是誰的手筆,小聲道:“咱們要回去了?嗎?”
不單單蕭窈喜歡陽羨,青禾亦如此。想到要回建鄴,一時間?還有些不舍,沒忍住嘆了?口?氣?。
蕭窈捏著信,輕輕撣了?下:“……不急。”
她一直都很擅長踩著崔循的底線試探。就眼?前這半頁信來看,他應當只是有些許急切,并沒到生氣?的份上,再拖幾?日也無妨。
退一步來說,分隔兩地,便?是崔循當真為此不悅,也不能拿她如何。
大不了?就是回去之后被他冷著臉斥責幾?句。就以往的經驗而論,只要軟著聲音認個錯、服個軟,應當也沒什么……吧?
第060章
深秋時節, 蕭窈收到了來自盧氏的請帖,邀她移步赴宴賞菊。
自到了建鄴后?,她隔三差五就要收到各家請帖, 林林總總, 無?非是誰家長輩
壽宴、四季八節時令賞花, 又或是打著文?會、雅集的名頭。
去得多了,漸漸也就麻木了。
盧氏是本地大族, 又與陽羨長公主交情匪淺, 這邀約自然不好推辭。只?是她前不久才從盧縣尉手中搶了人, 而今登門?, 多少有些微妙。
抬眼瞥見窗外?修剪花枝的亭云, 輕輕嘆了口氣。
與初見時相比, 亭云的形容頗有起色。
原本蒼白的面容多了幾分血色, 身形看起來雖依舊瘦弱, 但?不至于仿佛風一吹就要倒下,整個人都添了些生機。
他本就出眾的樣貌更顯艷麗, 若非脖頸猶有喉結,倒真像是個絕色女?郎。
喜愛美色是人之常情。別?院伺候的仆役們,哪怕是脾性不那么好相與的,見著亭云時語氣都會好上?幾分,不會將?那些粗活、重活交給他來做。
就連向?來循規蹈矩的翠微, 雖認為?他的出身留在蕭窈身邊多有不妥, 但?見他這副羸弱的模樣實在可憐,也會將?多余的點心給他。
青禾昨夜還曾試探著問過她, “會不會將?亭云一并帶回?建鄴?”
蕭窈對此其實無?可無?不可。只?是一想到崔循的做派, 連她隨手照拂管越溪都要吃醋,見著亭云還不知會如何, 就覺著還是算了。
她想得入神,目光在亭云身上?多停留了會兒。
亭云放了花剪,上?前輕聲道:“公主可是有什?么吩咐?”
她曾說過,叫亭云不必謹小慎微。但?許是這些年經歷的緣故,他總是小心翼翼的,帶著些許不易察覺的討好,像是生怕惹她不悅。
蕭窈問道:“你有什?么惦記的親眷嗎?”
亭云怔了怔,片刻后?搖頭道:“少時隨家人南渡,途中遇劫匪,只?小人僥幸活了下來。這些年孑然一身,無?親無?故。”
蕭窈又嘆了口氣,瞥了眼一旁的請帖,斟酌道:“過兩日,我將?去盧氏赴宴……”
聽到“盧氏”二字時,亭云肉眼可見地緊張起來。身形僵硬,望向?她的目光中更是多了些祈求的意味。
“別?誤會,”蕭窈連忙擺了擺手,“我并沒準備將?你交給盧椿。”
她未曾詳細問過亭云的過往,但?能將?他逼得跳湖求死,必然遭受許多折磨,以致于只?是聽到旁人提及,就會有這樣大的反應。
蕭窈將?聲音放得愈發低柔,解釋道:“盧椿應當不至于與我姑母過不去,屆時若是不問,想來也不會再打你的主意……”
亭云松了口氣,還未來得及道謝,卻聽她又道:“待我離開后?,你便可以安心留在此處。”
亭云面露無?措。
他攥著袖口,有些難以置信:“是小人何處做得不好,令公主不喜嗎?”
蕭窈:“……”
她向?來吃軟不吃硬,本就不大擅長回?絕旁人,對上?亭云這種懇切哀求的模樣,一時間更是不知該怎么應對。
總不能說,她這是“防患于未然”,怕崔少卿再蠻不講理地吃飛醋吧!
思來想去,只?得暫且道:“你沒什?么不好……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好在亭云是再知情識趣不過的性子,并不會如崔循那般不依不饒,一定要她給出個承諾才行。
算是暫且敷衍過去。
隔日,蕭窈打起精神裝扮一番,隨自家姑母赴宴。
前些時日的賞楓宴上?,蕭窈已經見過盧家的女?眷們,與那位盧三娘子頗為?投緣,這次赴宴還專程拿了從建鄴帶過來的新鮮式樣宮花送她。
蕭斐笑道:“我就知道你會與阿茜投緣。她性子直爽,不愛書畫女?紅,閑暇時也總想著出門?玩樂。”
“不止如此……”蕭窈咳了聲,“她也不喜王瀅。”
這話說起來并不光明?正大,但?賞楓宴上?,兩人確實在背后?議論了王瀅幾句。
盧茜講了自己昔年往建鄴去時,因不巧撞了衣衫顏色、式樣,被向?來眼高于頂的王瀅領頭奚落的舊事,氣呼呼道:“我那時不敢與她相爭,只?盼著哪天有人能治治她,令她再不能這樣神氣才好!”
說完,又忍笑道:“早前說公主潑了她一臉酒,我便想,若有朝一日得以見面,必得敬你一杯。”
蕭窈曾因此事一度聲名狼藉,不曾料到還有人這般想,含笑飲了杯酒。又與她聊起陽羨有何處取樂,頗為?投契。
而今才到盧家,盧茜就已經專程在等候她了。
兩人年紀相仿,站在一處談笑,像極了鮮活而嬌艷的花朵。蕭斐便沒拘著蕭窈留在自己身邊,領她見過盧老夫人后?,便放她隨盧三娘子一道到園子里賞花游玩去了。
盧氏的園子不算太大,卻勝在精巧。
亭臺樓閣錯落有致,花樹掩映,溪水穿繞,獨具匠心。
“那是我家長兄的居所,登高遠望,風景極佳。”盧茜指了指東邊的山房,原想領著蕭窈過去看看,卻被仆役攔下。
仆役恭敬提醒:“有貴客登門造訪,恐怕不便。”
盧茜蹙眉。今日賞花宴,賓客盈門?,有人造訪也是常事,只?是不知哪家郎君能有這樣大的陣仗?
她欲追問,蕭窈卻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袖,笑盈盈道:“既如此,還是不打擾為?好,咱們到別?去去看看也好。”
盧茜這才作罷,引著她繞過假山,往湖邊去。
一路上?賓客漸漸多了起來,其中不乏先?前在長公主處見過的,待她的態度大都和善親切。
蕭窈知道這是看在自家姑母的面子上?,也含笑一一問候。
若是遇著面生的,盧茜也會適時為?她介紹,其樂融融。
“這是我四叔母,阮氏。”盧茜看向?不遠處身著紫衣的婦人,正欲再說些什?么,卻有婢女?上?前,說是夫人請她過去一趟。
蕭窈見她遲疑,主動笑道:“你只?管去就是。”
盧茜忙道:“我見過母親就來,等我。”
蕭窈點點頭,索性在一旁亭中閑坐歇息。
涼風拂面,湖水泛起漣漪,舒適宜人。她托腮看著湖面發愣,卻只?聽身后?傳來聲問候:“見過公主。”
蕭窈回?頭,見方才盧茜提起過的“四叔母”近在眼前。
阮氏生了張純良柔弱的面容,年紀分明?也算不得多大,三十?余歲,眼角卻已有了些細紋,眉眼間更是籠著層若有似無?的憂愁。
蕭窈眼皮跳了下,扯了扯嘴角,頷首問候。
她先?前未曾見過阮氏,但?看過盧氏的族譜,知道她是盧椿明?媒正娶的夫人,一時間難免有些尷尬。
阮氏卻并沒要離開的意思,看過時不時經過的賓客,輕聲道:“綠菊在別?處,妾身引公主去看看可好?”
她實在不是心機深沉,能坦然撒謊之人。
蕭窈猜出阮氏應當另有用意,但?對上?她憂愁的面容,心中不忍,還是起身道:“好。”
阮氏低低地道了聲謝。待到引她到了僻靜處,這才嘆道:“公主聰慧,想必已經猜到妾身來意……”
蕭窈心中已經猜到幾分,開口時卻還是難掩驚訝:“夫人是為?了亭云?”
她與阮氏素昧平生,算來算去,攏共也就這么一樁事勉強能扯上?關系。可蕭窈還是覺著震驚。
縱然是盧椿想要人,怎么會是阮氏來呢?
阮氏因她的驚訝愈發難堪,偏過頭,手中的帕子按了按眼尾:“叫公主見笑了。只?是夫君看重亭云,失了他后?,日日飲酒發怒,全無?寧日……還望公主通融,將?亭云送還。”
“夫君愿以旁人來換,請你隨意挑選。”
她看起來實在可憐,可說出來的話,卻令蕭窈感到荒謬,甚至險些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氣,想要出言譏諷。
只?是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了回?去。
阮家是沒法與盧氏這樣的大族相提并論的,這樁親事,世俗意義上?算是阮氏高攀。若真起了沖突,娘家非但?無?法撐腰,甚至還會嫌她生事。
故而哪怕盧椿行事荒唐,她也只?能忍氣吞聲,聽之任之。
蕭窈神
色逐漸冷了下來,雖未譏諷,卻也并未就此應下。她撫過鬢發,面無?表情道:“勞煩夫人告知盧縣尉,我亦喜歡亭云,難以割愛,還望見諒。”
阮氏未曾料到她這般直白而強硬,怔了怔,還沒來得及再說什?么,蕭窈已經毫不猶豫地拂袖而去。
“時候不早,夫人還是先?回?去用藥,此事……再另想法子吧。”婢女?輕聲勸著,分開假山垂下的藤蘿,扶著她的小臂離了此處。
原本僻靜的去處終于又安靜下來。
盧項無?奈地搖了搖頭,難掩尷尬。
雖隔著假山,未曾得見,但?隱約傳來的聲音已經足夠推斷出前因后?果。
盧項對自己這位四叔父的行事了然于心,只?是他身為?小輩,并不好多說什?么,只?向?身側之人自嘲道:“家事荒唐,叫琢玉見笑了。”
世家大族金玉其外?,但?誰家都少不得會有些上?不了臺面的事情,心照不宣略過也就罷了。
崔循眼睫低垂,看不真切眸中情緒,淡淡地道了聲“無?妨”。
盧項自少時起便與他相識,這些年未曾斷過往來,早就習慣崔循這副八風不動的寡淡模樣,如今卻還是多看了兩眼。
又或者說,從崔循登門?造訪開始就有的驚訝愈發強烈。
雖說確有名正言順的公務,但?這種無?足輕重的事情,崔循從前只?一封書信過來就能解決,哪里值得他親自來陽羨?
盧項搭在石桌上?的手指輕輕叩了幾下,想到先?前聽的流言蜚語,心中浮現了個自己都覺著荒謬的揣測,斟酌問道:“琢玉此番過來,是要多留幾日,還是盡快折返?”
崔循道:“有些私事要處理。”
盧項失語。
思及方才聽到那句脆生生的“難以割愛”,沒忍住又多看了崔循兩眼,依稀從他面無?表情的臉上?看出幾分山雨欲來的架勢。
崔循他竟當真對公主有意!公主卻在為?著個孌童費心……
盧項原本還想調侃他竟有“鐵樹開花”的一天,想明?白其中關節后?,愣是沒敢開口。沉默良久,艱難道:“若有用我之處,不必見外?。”
崔循緩緩道:“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