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如崔循所言, 管越溪的?布置沒能拖延幾日。
江夏王本就耗盡耐性,有意動手?。
陳恕又得了湘州信眾的?消息,知晏游在池嶺后便沒露過面, 軍中事務由副將代管, 便料想那封信上的?內(nèi)容不過虛張聲勢。
自此一拍即合, 江夏王麾下兵馬與天師道信眾直撲湘州而去。
消息傳到建鄴,是?夜, 各家的?燭火都比以往熄得晚了許多。
人心浮動。
誰都知道, 湘州一旦失守, 再無牽制, 大軍便會直指京都。雖說?如今局勢尚不明晰, 但有備無患, 多留條后路總沒壞處。
何況自立了太子后, 蕭霽臨朝, 并未如何優(yōu)待士族,反而多有偏袒寒門子弟之意。加之被蕭窈屢次拿捏過, 雖礙于崔氏不好輕舉妄動,但心中難免有怨言。
如今關上門合計,心思便活絡起來。
想著若換江夏王來,興許也不會比眼下這?等境況更差。
于大多士族而言,那個位置由誰來坐并不打緊, 畢竟這?些年也沒少變動。
流水的?皇帝, 鐵打的?世?家。
次日朝會,天才蒙蒙亮, 朝臣們已經(jīng)在宮門外等候。
私底下那點?盤算此時自不能提起, 相熟之人聚于一處,聊起昨夜傳來的?消息, 含蓄而內(nèi)斂。
“湘州境況,潮生應當也有耳聞。”顧階踱至謝昭身?側(cè),借熹微的?晨光打量他?的?神情,試圖看出些端倪,“聽聞晏將軍此前遇刺,重傷昏迷。若當真如此,只怕湘州不妙。”
這?是?陳恕令信眾傳開的?消息。
晏游無疑是?湘州的?主心骨,如今強敵來勢洶洶,他?無法站出來主持大局,難免有損士氣。
若是?副將輸上兩場,只怕軍心也要渙散。
謝昭淡淡道:“我不通戰(zhàn)事。究竟如何,還是?等軍情奏報,未必就壞到這?般境地。”
顧階“嘖”了聲:“你我之間,還要用這?等托詞來糊弄不成?”
兩人相識多年,私交甚篤,說?話本不必有太多避諱。
謝昭意味深長瞥他?一眼:“你先有意試探,反倒打一耙,怪到我身?上來了。”
顧階抬手?蹭過鼻尖,不大自在地咳了聲,壓低聲音道:“同我說?句實話,晏游究竟是?否如傳言那般,重傷難治。”
謝昭是?太子近臣,知曉的?內(nèi)情自然?更多些。
他?未答,只不動聲色反問:“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少裝傻充愣,”顧階端正?神色,“難不成,謝氏就當真不曾想過留條后路?”
江夏的?書?信還在各家書?房隱秘處藏著,便是?謝家,當初也不曾將話說?死,徹底回?絕拉攏。
他?將話挑明,謝昭也不再回?避:“族中幾位叔父興許另有打算,然?我自己,的?確不曾想要什么后路。”
顧階見他?神色不似作偽,不由皺眉。
“縱使晏將軍真有不測,也沒到兵敗如山倒的?地步,何況還有崔琢玉在。”謝昭平靜道,“你如何不知他?的?手?段?”
當年建鄴城中,與崔循年齡相仿的?世?家子弟或多或少都被自家長輩念叨過,顧階自然?也沒有幸免。
他?與崔循談不上有何私交,但這?些年是?一路看過來的?。看著這?位從時人交口?稱贊的?少年,逐漸成為說?一不二的?權(quán)臣,再非同齡人所能及。
顧階沉默片刻,緩緩道:“須知此一時彼一時。”
昔年崔循與桓大將軍聯(lián)手?大敗叛賊,自戰(zhàn)亂中脫穎而出,誠然?是?因他?有能耐,卻也有運勢站在他?那邊的?緣故。
現(xiàn)下少了桓氏這?個助力,又會如何?
說?到底,如今士族中崔氏獨大,又與皇室綁得這?樣緊密,已經(jīng)到了各家忌憚的?地步。
便有人盤算著,若江夏王能拿下湘州奠定勝勢,待到兵臨建鄴之際,里應外合,未必不能除去崔循。
根深蒂固的?王氏尚不能長盛不衰,崔氏如何不能被取而代之?
直至朝會開始,蕭霽露面,各懷心思的?朝臣們才陸續(xù)收回?思緒,觀望太子要如何處置這?棘手?的?麻煩,又要遣誰去接受湘州這?個爛攤子。
只是?誰也沒能料到,蕭霽壓根不曾詢問朝臣意見,甚至不曾猶豫,直截了當宣布崔循領兵趕赴湘州。
眾皆嘩然?。
震驚之余面面相覷。
直至崔循平靜上前接旨,有人這?才回?過神,自己方才竟沒有聽錯。
崔氏這?位金尊玉貴的?長公?子竟要離開建鄴,去往湘州!
顧階來時還想過,今日說?不準能見著崔循猶豫為難的模樣,猝不及防等來這?么個消息,心緒波瀾起伏。
待到朝會散去,迫不及待又尋了謝昭。
直截了當問道:“你早知崔琢玉要領兵出征?”
“我不知。”謝昭撫過衣袖,極輕地笑了聲,“不過揣測罷了。”
顧階仍對此感到難以置信:“你為何認為,他?會冒這?樣大的?風險?”
“崔琢玉若是?瞻前顧后,猶疑怯懦之人,當年不可能力挽狂瀾,也難走到今日。”
他?這?樣的?人,絕不會坐以待斃。
顧階欲言又止。
謝昭嘆了口?氣,勸道:“收了那些不宜有的?心思吧。”
縱此一時彼一時,可崔循依舊是?崔循。
非凡庸之輩-
有人驚詫之余,也難免好奇,崔翁如何會允準自家這?根
頂梁柱接下此事?
就連蕭窈也認為說?服這?位沒那么容易,崔循往別院見崔翁時,她還曾謹慎問過,要不要傳醫(yī)師一同過去,候在院外。
若老爺子真氣出個好歹,也好及時看診。
崔循被她這?奇想噎住,抽了抽唇角,像是?想回?絕,但最后還是?應了下來。
好在并沒派上用場。
蕭窈不知崔循是?如何勸說?的?,但估摸著他?在別院停留的?時辰,應是?沒費太多口?舌。
山房這?邊不似往日那般安靜,仆役們進進出出,忙著收拾行?李。
有柏月這?些伺候多年的?仆役在,能將行?李準備得井井有條,原本用不著蕭窈親自動手?。但她看了片刻,只覺心中莫名有些空,便也想要做些什么。
崔循歸來時,她正?在窗邊的?榻上整理衣物。
蕭窈自己的?衣裳首飾都是?翠微收拾的?,她沒做過這?樣的?事,舉手?投足間透著生疏。
玉簪綰起的?發(fā)髻松了些,有發(fā)絲散下,慵懶而隨意。
只是?崔循還沒來得及多看兩眼,蕭窈聽出他?的?腳步聲,頭也不回?地支使道:“快來幫我。”
“翠微她們收拾我的?衣裳時,總能疊的?平整妥帖,”蕭窈輕輕撫平衣褶,毫不講理地抱怨,“必是?你的?衣物有問題,才害得我折騰這?么久,也沒疊好幾件。”
崔循笑道:“是?。”
說?著攥了她的?手?,拉入懷中:“卿卿這?樣勞累,還是?稍作歇息,交給柏月他?們來做。”
蕭窈將下巴抵在他?肩上,東拉西扯說?著些閑話,最終還是?嘆了口?氣。
“你要離開了。”
兩人自成親后,好過惱過,但從未有過這?樣遙遠而漫長的?分別。
崔循承諾:“我會盡快回?來的?。”
蕭窈搖頭,正?經(jīng)道:“該如何便如何,不必急切。我也會謹慎處事,料理好建鄴這?邊的?事務,你無需擔憂。”
兩人就此聊起正?事,直到夜色漸濃,才終于止住。
床帳放下,將微弱的?燭光隔絕在外。
蕭窈貼近些,在他?唇角親了下:“早些睡……”
話音未落,便被扣著腰肢壓在身?下。
蕭窈仰頭看著再熟悉不過的?輪廓,小聲提醒:“你明日一早就要啟程。”
崔循“嗯”了聲。
嘴上雖是?這?么說?著,但手?已經(jīng)挑開衣擺,毫無阻隔地落在她腰上,不疾不徐摩挲。
帶著薄繭的?指尖擦過細嫩的?肌膚,酥麻隨之蔓延開來。
蕭窈咬了咬唇,本就不大堅定的?意志愈發(fā)動搖,猶豫片刻后,抬手?攀上寬闊的?肩。
她心中存了許多話不知該如何說?起,翻來覆去,最后還是?決定付諸行?動。
柔軟的?寢衣褪去后,肌膚相親,才得以滿足,又下意識想要更多。便用輕柔得幾乎能攥出水的?嗓音,在輕喘的?間隙,翻來覆去地喚崔循的?名字。
到最后聲音都有些啞了,困得眼皮打顫,卻還不曾推開。
肆意放縱的?結(jié)果?便是?,第二日崔循起身?時,她迷迷糊糊察覺,還未坐起身?就一頭栽回?了柔軟的?錦被中。
酸脹,疲憊,連帶著昨夜的?記憶一起涌現(xiàn)。
饒是?蕭窈臉皮不算太薄,也還是?僵了下,幾乎想將自己整個人埋進被子里。
崔循低低笑了聲,替她將錦被蓋好,輕聲道:“不必起身?相送,安心等我回?來。”
蕭窈目不轉(zhuǎn)睛,點?點?頭:“好。”
她被暄軟的?錦被包裹著,雪膚烏發(fā),眼眸映著他?的?身?影,看起來乖巧可愛。
崔循摸了摸她的?鬢發(fā),這?才起身?。
白日漸長,天也亮得愈早,晨光透過窗欞,勾勒出清俊的?身?形。
蕭窈心中一動:“崔循!”
崔循立時停住腳步,回?頭看她。
“我心中有句話,猜你應當想聽。”蕭窈迎著他?探究的?目光,眉眼一彎,狡黠道,“只是?我眼下還不大想說?。”
崔循微怔,含笑的?眼眸稍顯無奈。
蕭窈又道:“待你回?建鄴那日,說?與你聽。”
崔循將她這?話在心中過了一回?,頷首笑道:“那便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第122章
一場春雨過后, 草木蔥蘢,碧色如?洗。
庭院中幾樹桃花開得正好,有一枝橫斜窗牖外, 只消抬眼便能見著繁花帶雨, 格外雅致。
棲霞學宮的藏書樓外也有這么一樹桃花, 管越溪對此?記憶尤深。后來到了湘州,見著窗外的桃樹, 還曾同晏游提起過此?事。
只是如?今, 管越溪再沒心思欣賞這灼灼桃花。
自?晏游在池嶺出事后, 他幾乎就沒歇過。
有太多事情須得過問安排, 忙得焦頭?爛額, 既沒半點空閑, 也難安心闔眼。
讀書人總是會?多留心自?己的形容, 管越溪貧寒時, 都會?將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眼下卻頗有些“不修邊幅”的模樣。
且不說因?勞累而疲憊不堪的面容, 就連新長出的胡茬都沒來得及修整。
仆役福泉依言沏了濃茶,覷著他這般模樣,沒忍住道:“大人還是歇歇吧。這樣熬下去,若您也撐不住病倒,那可如?何?是好?”
從前雖也事務繁忙, 但他與晏游各司其職, 并不至于這般煎熬。
可如?今晏游還躺著昏迷不醒。
天師道用心歹毒,交到李叟手中的那把匕首涂了毒藥, 已將事情做絕。
但縱是陳恕也不會?料到, 李叟為?了救自?己的孫兒對晏游下手,卻又在動手前, 抹去了刃上的毒。
興許是不忍,又興許是愧疚使然。
說到底,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心狠手辣的賊匪,而是個為?子孫牽腸掛肚的可憐人。
坦蕩了大半輩子,沒能從一而終,卻也沒壞得罪無可恕。
也正因?此?,晏游撿回來一條命。據(jù)醫(yī)師所言,待到體內(nèi)那點殘存的毒解了,人便能醒過來。
管越溪得知其中隱情,心中百感交集,但也算稍稍松口氣?。
軍中副將們與他揣著一樣的心思,想著只要撐過這段時日,待到晏游醒來接手軍務,總會?好過些。
只是這幾日沒那么好熬。
江夏那邊的動作極快,蕭誨所率領的大軍來勢洶洶,而天師道也傳出少主陳恕在湘州現(xiàn)身的消息,各處信眾便如?雨后春筍一般冒尖。
說是內(nèi)憂外患也不為?過。
管越溪一氣?灌下大半杯茶水,回絕了仆役的提議,搖頭?道:“我須得等前線戰(zhàn)報。”
石生率兵迎戰(zhàn)江夏兵馬。
管越溪心中有數(shù),并沒指望他能夠大敗蕭誨,一開始定下的計劃便是要他據(jù)城嚴守,盡可能多攔幾日。
縱然晏游未醒,公?主得了消息,也絕不會?坐視不理。
但這道理江夏王又豈會?不明白?
他手下養(yǎng)的那么些門客不是吃干飯的,何?況還有陳恕在,自?是鉚足了勁全力攻城。
昨夜石生令人傳來消息,說是晏游重病的流言難以禁絕,加之江夏兵馬太過兇猛,軍中人心浮動,這樣下去只怕?lián)尾涣硕嗑谩?br />
石生并非怯懦之輩,會?這樣說,便是前線境況極不樂觀。
管越溪看著案上的軍情奏報,掐了掐眉心,吩咐道:“去將軍那邊看看,他……”
話說到一半,又苦笑道:“罷了。”
若晏游已經(jīng)蘇醒,壓根無需遣人去問,早就有消息傳到他這里來了。
“小人還是去問問,興許就有好消息。”福泉寬慰他,也似干巴巴地安慰自?己,“將軍吉人天相,必能轉(zhuǎn)危為?安。”
福泉年?紀雖小,但只消看這幾日官廨往來之人的神?情,便知情況不妙。
什么都做不了的時候,便只能求老天保佑了。
福泉得了允準,才出門,迎面撞上前來通傳的衛(wèi)兵,踉蹌兩步方才站穩(wěn)。
衛(wèi)兵卻壓根看都沒看他一眼,大步邁過門檻,回稟道:“京都快馬加鞭傳來消息,崔少師奉命前來湘州,援軍明日將至。”
福泉揉著鈍痛的肩,驚訝發(fā)現(xiàn),自?家大人頃刻間來了精神?。
雖說面色依舊蒼白虛浮,但眼卻亮了些,仿佛這句話比灌上一整壺濃茶都要提神?。
“立即將此?消息傳去前線,告知石生堅守城池,寸步不得退。”管越溪飛快吩咐道。
衛(wèi)兵領命而去。
管越溪沒再刻意挺直身形,抬起眼,目光落在窗外那枝桃花上,終于得了松了口氣?。
福泉好奇極了,因?知自?家公?子寬厚,便大著膽子問:“那位‘崔少師’,是極厲害的人物?嗎?”
管越溪沉默片刻,中肯地點了點頭?。
管越溪對崔氏這位長公?子并無好感,但并不會?為?此?否認崔循的本事,對于他來接手湘州這件事亦樂見其成。
只是難免驚訝。
對壘的雙方誰也沒料到崔循會?親至湘州。
陳恕觀望湘州將士守城氣?勢,見與先前不同,便知應是有什么振奮人心的消息。
他原想著興許是晏游沒死,僥幸撿回一條命,待到從江夏王處知曉內(nèi)情后,眼皮不由一跳。
江夏王將此?看在眼中,不由奇道:“你畏懼崔循?”
他這些時日常召見“江舟”問詢,此?人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一副謙卑恭謹?shù)哪樱珜Υ鹑?流,從未慌亂。卻不想竟會?因?一句話變了臉色。
陳恕垂首,掩去眸中復雜的情緒:“到底是崔氏長公?子。何?況他手中握有京口軍,非湘州兵馬能及。”
“崔循這般不識時務,鐵了心要為?蕭霽賣命,那便遲早要碰一碰。”江夏王磨牙道,“若能在此?處了結(jié)他,那便一勞永逸,再無后顧之憂。”
蕭誨話中透著躍躍欲試的意味。
陳恕知他得了桓大將軍的允諾,自?視極高,心中雖不以為?然,但也沒蠢到在他興頭?上潑冷水,只謹慎道:“若京口軍來援前,未能攻下此?城,便須得從長計議了……”
“本王自?然明白。”江夏王緩緩轉(zhuǎn)著拇指上的犀角扳指,劍眉挑起,吩咐道,“召集各地信徒來湘州,我要用他們來試試崔循的深淺。”
于江夏王而言,天師道信眾皆是蠢笨不堪的愚民,用來投石問路再合適不過。便如?路旁雜草,死多少都不會?心疼。
他自?己的人則要高貴些。
畢竟這些年?養(yǎng)這些兵馬耗了許多銀錢,謹慎些也好。
陳恕盯著帳中鋪就的名貴茵毯,緩緩道:“只怕未必能如?王爺所愿。”
他神?色未動,依舊是往日那副低眉順眼的模樣,只是說出的話帶著微不可查的譏諷:“您自?然知曉,昔年?陳恩死于誰手,江左集結(jié)十余萬信眾又是為?何?而散。”
“縱是神?智未開的傻子,亦知趨利避害。”
于天師道信眾而言,陳恕這個少主有多令他們向往,崔循這個名字就多令他們懼怕。
這些年?來加諸于崔循身上的溢美之詞多不勝數(shù),在士族眼中,他是江左璧玉,是崔氏長出的芝蘭玉樹。
可在陳恕眼中,崔循與潔白無瑕的美玉沒有任何?干系,只有在戰(zhàn)場上同對峙過才清楚,此?人何?其棘手。
他能設計殺晏游,卻拿崔循無可奈何?。
因?崔循并不似蕭誨這般輕狂自?滿,也不似晏游寬厚悲憫,而是個冷靜到冷漠的人。
正是此?時湘州所需要的主人。
隨著崔循將至的消息傳開,那未曾宣之于口卻彼此?心照不宣的擔憂終于得以緩解,進出府衙議事的官員肉眼可見地輕松不少。
只是這口氣?還沒松多久,就又紛紛提心吊膽起來。
因?崔循才至湘州,風塵仆仆,卻一刻鐘都沒歇息,立時召集官員議事。
說是“議事”,實則更像問話。
自?王儉死后,晏游接手湘州,已經(jīng)將治下官員換了一茬。
那等尸位素餐,只知逢迎討好的要么撤職,要么調(diào)了閑差,如?今能在府衙的不拘出身高下,皆有可取之處。他們不至于為?此?洋洋自?得,但心中多少有些傲氣?。
但這大半日下來,幾乎沒人能在崔循面前維系住從容不迫的氣?度,不時答得磕磕絆絆。
恍惚倒像是回到年?少時,被先生問得捉襟見肘,無地自?容。
及至夜色漸濃,這場“酷刑”終于結(jié)束,眾人離了議事廳后,面面相覷,唯有苦笑。
管越溪則多留了片刻,向他道明晏游的傷情。
議事廳中燈火通明,映出崔循那張無可挑剔的臉,面色稍顯蒼白,但眉眼間并無倦意。八風不動的神?色,無端叫人想起冬日冰雪。
聽?完他的回稟,只淡淡應了聲:“活著就好。”
想了想,又額外問道:“此?事可曾同公?主說明?”
他提及蕭窈時雖以“公?主”相稱,似是疏遠,但那與白日議事時截然不同的語調(diào),任誰聽?了也不會?誤解。
管越溪道:“……未曾。”
一來是因?晏游尚未蘇醒,二來,江夏大軍壓境,送信被攔截的風險太大,恐泄露境況。
只是他還未解釋,崔循已微微頷首。
管越溪會?意,也退出議事廳。
崔循獨自?用過晡食,又看了許久公?文,直至子時方才起身離開,往下榻處去。
松風等候許久,立時奉上大氅。
墨色衣料上以銀線繡著鶴羽,映著燭火的光,如?月華流轉(zhuǎn)。
這是蕭窈放在行李中那件。
才取出,仿佛還沾染著她?近來慣用的春信香。
崔循披上,指尖勾了系帶,忽而發(fā)覺尾端竟系著只小巧的香囊,怔了下。
蕭窈并沒同他提過自?己放了東西。
這兩日趕路的疲憊,與大半日議事所積攢的些許不耐,被心底涌現(xiàn)的好奇所取代,眉目舒展,神?色中添了幾分?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笑意。
檐下懸著的燈在夜風中搖搖晃晃,細如?牛毛的雨絲拂面,沾濕鬢發(fā)。
崔循并未避開。
他解下香囊,片刻間已經(jīng)有了許多設想。
這樣的香囊容不下多少東西,掂量下,便會?發(fā)覺分?量極輕,似是空無一物?。
有那么一瞬,他想,興許是蕭窈促狹捉弄。
待到解開香囊系帶,傾倒,有圓潤小巧的珠子落于掌心。
檐下燭光灑下,細雨朦朧中,崔循看清那物?,其色鮮紅,并非珍珠。
是紅豆。
第123章
江南梅雨。
棲霞山籠罩在大片煙雨之?中, 草木蔥蘢,雨水洗過的?顏色青翠欲滴。
這時節(jié)城中的?桃花已經(jīng)開?謝,山間的?花期則要長些, 隔著?細雨看去, 絢爛宛若云霞。
蕭窈膝上放著?冊書, 卻并沒翻看,蔥白?纖細的?手指把玩著?一片書簽。
早些時候湘州快馬加鞭送來奏報, 其中夾帶著?封崔循寫給?她的?家書。信上先是講了晏游的?病況, 說是性命無虞叫她安心, 又叮囑了半頁紙, 是些叫她記得好好用飯這樣的?話。
最后才?說自己收到了她送的?“紅豆”。
崔循不是那?等情緒張揚的?人, 更不會寫什么“思之?如狂”這樣的?話, 只在信末頗為含蓄地寫道, “我亦記掛你。”
隨信附來的?, 還有一細枝桃花。
蕭窈將那?頁紙看了兩遍,忙里偷閑, 用崔循寄來的?花做了這片書簽,替換了先前?常用的?。
青禾一見?自家公主對著?花簽出神,便猜到她在想什么,抿唇笑了起?來,提醒道:“學宮到了。”
馬車在學宮大門外停下, 石階上, 身著?青衣的?班漪正等候。
這是學宮每旬例行考教的?日子,按理說, 是該蕭霽領人親自前?來。奈何近來朝中政務繁多, 他忙得已是廢寢忘食,實在分身乏術。
便交由蕭窈代為督看。
班漪昨日已得了消息, 特地在此等候。她含笑上前?相迎,打了照面細細看過,又不由關切道:“是近來太過勞累的?緣故?清瘦許多。”
蕭窈摸了摸臉頰。
事多是其中一個緣由。再者,也因?崔循離開?建鄴后,沒人能再時時看著?她的?飲食起?居。翠微雖也會勸,但插手不了她在宮中時的?飲食,她也不見?得每回都?聽。
為此翠微還曾嘆過,若崔循還在便好了。
只是這點兒女情長的?緣故實在不好拿出來同旁人講,蕭窈咳了聲
,只道:“到底是多事之?秋。”
班漪語重心長勸道:“縱是如此,也得保重自身才?能長久。我如今常居學宮,閉目塞聽,許多事幫不上……”
蕭窈聽出她的?擔憂,忙笑道:“師姐只管安心照拂學宮事務,無需為那?些俗務分神。倒沒什么難以收拾的?事,只是麻煩些,需得多費些心力罷了。”
崔循趕赴湘州,接手了最大的?麻煩。
被他橫插一手,江夏王先前?一鼓作氣拿下湘州,再劍指建鄴的?籌謀中道崩殂。蕭誨雖非老謀深算之?輩,但在軍事上多少有成算,與京口軍交鋒后,便知?湘州并非一時半會兒能攻克的?。
召部下議過,索性鋪開?陣仗徐徐圖之?。
而崔循才?接手湘州,對湘州兵馬實力、各處地形布防算不上十分了解,遠沒到如臂所指的?地步,故而也沒急著?動手。
一時間僵持不下。
至于朝中事務,令蕭窈格外在意的?還是興風作浪的?天師道。
她耗費不少人力物力,又重賞醫(yī)師,調(diào)撥藥材,想要遏制這場來得蹊蹺的?疫病,但收效甚微。
為此,遑論那?些本就不對付的?,就連東宮屬官也有言辭委婉向蕭霽進諫的?。
在他們看來,如今便該將染病之?人拘于義?莊隔絕,生死皆是自己的?造化,再將兵力人手用在鎮(zhèn)壓叛賊上。而不是如眼下這般,如填無底洞,明?知?不可為而為。
前?兩日甚至還有御史帶頭上書,暗指她身為女流之?輩,越俎代庖,干涉朝政過多。
趙御史字斟句酌,儼然一副為太子殿下考量的?赤誠之?心,純臣模樣。結(jié)果蕭霽非但沒理會,將奏疏悉數(shù)原樣打了回去,轉(zhuǎn)頭還將學宮考教交給?她來接手,以表態(tài)度。
謝昭知?曉此事,似笑非笑點評:“既這般忠直,從?前?崔琢玉在時,怎不見?他多說一句?”
這話不知?怎的?傳開?來。
趙御史為此氣得面紅耳赤,卻又不敢找謝昭對峙,只得忍氣吞聲。
班漪向來消息靈通,雖自謙“閉目塞聽”,但對此亦有所耳聞。執(zhí)了她的?手入學宮,分析道:“這趙琛原是王氏門生,想是懷恨舊事,又或是受了指使,有意與你為難。”
說著?,又調(diào)侃道:“謝潮生那?話雖尖刻了些,倒也沒說錯。”
若崔循仍在建鄴,怕是借他們幾個膽子,也不會變著?法尋蕭窈的?不是。
“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獸似的?。”蕭窈抿唇一笑。她拂去肩上沾染的?雨水,再開?口時,話音透著?些冷意,“我知?他們打的?什么主意,不會將這點詬病放在心上,更不會為此讓步。”
說話間,已到瑯開堂外。
“你心中明白便好。”班漪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掩下不提,一同入內(nèi)拜見?堯祭酒。
考教至今,流程早已爛熟于心。
學子們依此抽過簽,有成竹在胸的?,也有心虛猶疑的?,陸續(xù)前往偏廳構(gòu)思答題。
蕭窈原本從?容不迫地端坐著?,待學子們散去,對上堯祭酒的?目光后,立時乖覺道:“近來忙于庶務,疏于練琴,也沒怎么做學問,還望師父見?諒。”
話里話外,已經(jīng)恨不得將“不要考我”寫在臉上了。
堯祭酒失笑,雪白?的?長須顫顫巍巍。
他老人家雖一心鉆研學問,但也知?自己這位小弟子多有不易,并不苛責,反寬慰道:“事有輕重緩急。練琴也好,做學問也罷,并不急在一時。”
“正是。”班漪笑道,“前?兩日擬定考題時,師父還曾同我稱贊,說你定下的?這套考教章程極佳。”
堯祭酒頷首:“若有朝一日能推而廣之?,以此遍選天下有識之?士,便再好不過……”
只是這話說起?來自己都?覺猶如妄想,不由嘆了口氣,咳嗽起?來。
“會有那?么一日的?。”蕭窈替他添了茶水,眉眼一彎,笑盈盈道,“便是為此,師父也要保重身體才?是。待到那?日,必得請您來當這天下考生的?主考官,才?能令人信服。”
哪怕知?道這話是哄自己高興,但隨著?稍一設想,堯祭酒還是不可避免地為之?神往,原本萎靡的?氣色都?因?此有所好轉(zhuǎn)。
蕭窈在學宮留了半日,陪堯祭酒說了許久的?話,待到考教終了,這才?告辭。
雨勢比來時緊些,雨滴砸在傘面上,迸濺開?來。
沈墉在馬車旁安靜等候,待她露面,立時行禮道:“殿下的?吩咐已經(jīng)辦妥。”
蕭窈頷首:“先莫要傷及性命。”
沈墉道:“屬下明?白?。”
在他看來,趙琛那?廢物兒子便是殺了也沒什么,但公主吩咐先留著?,那?便留著?好了。
“明?日便會有人上書參趙琛,他若是肯知?情識趣,便也罷了。若是到這般地步仍不顧惜自家,甘愿為人充當馬前?卒……”蕭窈眼睫低垂,看著?被雨水浸濕的?裙擺,零星幾點泥漬在鵝黃的?衣料上顯得格外刺眼。
她沉默片刻,緩緩道,“那?我便再不能容他。”
此事是沖著?她來,也是沖著?崔氏而來,是試探的?先兆。
自崔循率京口軍趕赴湘州,鎮(zhèn)壓叛亂,那?些個平日與崔氏多有往來的?士族少了忌憚,便不免各懷鬼胎。
不知?有多少人盯著?湘州那?片戰(zhàn)場,暗暗期待崔循能同江夏王打個兩敗俱傷,最好是折在其中。如此一來,這些年越來越風光的?崔氏少了這根頂梁柱,便只有被拿捏、瓜分的?份。
就連先前?一蹶不振的?王氏,都?又生了心思。
“再過幾日,我會同太子議定,從?宿衛(wèi)軍中抽調(diào)人手入城,負責夜間巡邏。”蕭窈由青禾扶著?上了車,沉聲道,“你駐于城外,亦當十二?分警醒,不容有失。”
蕭窈以往總是和顏悅色,少有這般鄭重過。
沈墉原就挺直的?肩背不自覺繃得更緊,垂首應道:“是!”
車簾落下,將風雨隔絕在外。
蕭窈換過車中備著?的?襦裙,心不在焉地翻過兩頁書,依舊沒能徹底靜下心來,索性坐起?身鋪紙研墨。
青禾在小爐中添了勺沉水香,眨眨眼:“公主是要給?少師寫信?”
蕭窈才?提筆蘸了墨,聞言一頓,抬眼看向她:“……這般明?顯嗎?”
青禾下意識點頭,反應過來后,又搖了搖頭,黑白?分明?的?眼瞳中滿是笑意。
蕭窈“哼”了聲。
她的?確是有些想念崔循,這并沒什么不好承認的?。
朝夕相處得久了,驟然分別,總是難免會有不習慣的?地方。
遇著?猶豫不決的?事,會下意識想要向他征詢建議;午夜恍惚醒來時也會想,若崔循還在,應當會將自己擁在懷中,低聲哄睡。
蕭窈少時曾在冬日抓過小雀。并不難,只需用木桿撐起?一只竹筐,再灑下谷粒,待到小雀無知?無覺走到筐下,一拉繩子,便將它罩在其中。
她忽覺自己就像那?只貪食小雀,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進了崔循布好的?竹筐。
蕭窈揉了揉鼻尖,蘸著?墨,決定將少時這段沒頭沒尾的?舊事寫在紙上,叫崔循意會去。
到家時已是暮色四合。
蕭窈將信折好,紛紛擾擾的?心緒得以安定下來,步履輕盈的?下了車。
立時有等候在側(cè)的?侍從?迎上,恭敬道:“齊參軍令人送了一婦人來此。”
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呈上。
蕭窈錯愕:“婦人?”
他口中的?“齊參軍”是崔循下屬齊牧,先前?奉命率兵前?往會稽,協(xié)助裴氏剿滅叛賊。崔循曾提過此人,說是若有何要事,只管吩咐他就是。
蕭窈這些時日也看過些出自齊牧之?手的?公文,能看出此人性情沉著?冷靜,非冒失之?輩。
她著?實太過驚訝,甚至沒等回到房中,便已經(jīng)拆了這封來自齊牧的?信。
一目十行掃過,下一刻,也見?著?了那?個局促不安等候在門房的?婦人。
信上說,她叫做“蕓娘”。
第124章
風雨愈緊, 庭中翠竹簌簌作響,在窗牖上映出斑駁的影。
待客的花廳中燈火通明。
一身墨色
勁裝的慕傖侍立在側(cè),視線掃過?荊釵布裙的婦人。
蕓娘打了個寒顫。
她看?起來極為脆弱, 消瘦的身形像是撐不起衣裳, 憔悴的面容幾無血色, 仿佛一陣大風就能將人給吹倒。眉目間被愁色所籠罩,站在那里, 顯得局促而拘謹。
像是根繃得極緊的弦。
稍有風吹草動, 就會?令她不安。
蕭窈看?出她的緊張, 回身向慕愴道:“不必守在這里。我能應付。”
崔循臨行前特意將慕愴留下來, 看?顧她的安危。有學宮遇刺的前車之鑒在, 慕愴這次尤為謹慎, 算得上寸步不離。
得了蕭窈的吩咐后?, 慕愴又看?了一遭。
確保這婦人并無異樣之處, 依言退到門外,并未走遠, 依舊屏息聽著動靜。
“坐吧。喝杯熱茶暖暖身子。”蕭窈溫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聲音輕柔。
蕓娘低聲謝恩,小心翼翼落座。
她抿著溫熱的茶水,嗅著香爐中逐漸散出的安神香,不安的情緒得以稍稍緩解。
蕭窈將齊牧那封親筆信又細細看?了一遍, 不動聲色笑道:“齊參軍說, 若非經(jīng)你提醒,他部下那百余人入了叛賊設下的陷阱, 只怕要?悉數(shù)折在其中……夫人忠義, 我該向你道謝才是。”
蕓娘連忙搖頭,手指不住摩挲著瓷盞上的花紋。
蕭窈道:“夫人不要?謝禮, 卻想要?見我,是為何事呢?但說無妨。”
蕓娘咬了咬唇,蒼白而干澀的嘴唇幾乎滲出血。
又喝了口水,似是終于拿定主意,抬頭看?向蕭窈,眸光顫動:“民婦想要?用一個秘密,向您討個恩典。”
蕭窈壓在信上的手輕輕叩了叩書案,目光觸及那句“此婦有一夫婿,名成志,疑與叛賊勾連”,徐徐道:“夫人請講。”
“公?主可知,此次疫病并非天災,而是人禍。”蕓娘的聲音不自覺發(fā)顫。
她從有此揣測那一刻開始,便惶惶不可終日,日夜煎熬。如?今說出口,除卻惶然,竟也驟然生出種解脫感。
蕓娘大著膽子,直視面前端坐著的這位貴人,卻并未從那張溫柔貌美的臉上看?到想象中的錯愕。
蕭窈對?此并不意外。
她早就同崔循討論過?,這場疫病來得太過?蹊蹺,成了令天師道死灰復燃的東風,背后?決計少不了有人推波助瀾。又或者?,從一開始便是有人蓄意為之。
她不信鬼神,自然也不信什么能治疫病的符箓。
翻看?天師道從前那位教主陳恩的生平經(jīng)歷,他曾隨著方士當過?學徒,又在市井中混跡多年,有些裝神弄鬼的小把戲也是情理之中。便如?她從前用些小把戲,就能將王旖嚇得魂不守舍。
只是這些道理,將其奉若神明的信眾是聽不進去的。
民生自煎熬,身處絕望之中想要?尋求慰藉,是人之常情。
故而蕭窈在此事上,一直認為堵不如?疏,若非執(zhí)迷不悟之徒,不必斬盡殺絕,否則只會?令矛盾激化得愈發(fā)嚴重。
“我雖有此揣測,也調(diào)撥醫(yī)師、藥材前往疫區(qū),卻還不曾尋到破解之法。”蕭窈將姿態(tài)放得愈低,柔聲道,“夫人從何得知此事?”
“我有一夫婿,他,”蕓娘死死攥著衣袖,指節(jié)泛白,“他昔年誤入歧途,曾為天師道信眾。”
她說不出“叛賊”二?字,向著蕭窈磕了個頭,懇切道:“但我敢以性命擔保,自天下大定后?,他循規(guī)蹈矩,未曾做過?任何壞事。”
蕭窈點點頭:“我信夫人所言。”
“早前有一刀疤臉來尋他,想再拉攏他入伙,他也為著我與孩子回絕了。”蕓娘回想舊事,強忍淚意,“是后?來起了‘疫病’,孩子早夭,我亦病得厲害。他為了給我換取救命的符箓,才又趟了渾水……”
她話里話外,盡是辯解回護之意。
蕭窈無聲嘆了口氣,已然能猜到蕓娘所求的是什么,有些心軟,卻又對?所提及的這個“刀疤臉”生出些警惕。
從前陳恩在時,深得他信任的九名心腹被教眾尊為“長生使”,大半死在崔循手中。前些時日在湘州露面,當做誘餌引晏游入陷阱的魏三?便是僥幸活下來的一個。
蕭窈曾在陳年公?文中見過?他的畫像。
便是個身強體壯的刀疤臉。
若當真如?此,想來蕓娘那個名叫“成志”的夫婿也非尋常人物,才值得魏三?親自拉攏。
也正因此,在他與魏三?一同離開清溪村后?,天師道信眾才會對其家人多有照拂。
蕓娘病情好轉(zhuǎn)后?,以為神跡,初時對?此感恩戴德,還曾在官兵搜尋抓捕時,為他們傳消息遮掩。直至偶然間聽到的一場對?話令她生出疑慮,才慢慢覺出異樣。
“……這場疫病,是被蓄意散播開的,他們把這個叫做,播種。”蕓娘提起這個詞時,身形晃了晃,“他們手中明明有能治病的方子!卻不肯叫人知曉,只零星賜下符箓。”
所謂起死回生的符箓,不過?是場精心修飾過?的騙局。
她是活下來了。
可那些因此受盡折磨乃至殞命的人,她那早夭的可憐孩子,算什么呢?
蕓娘抹去眼角的淚,俯首道:“民婦知道,公?主是心善之人。我家得過?賑災的糧食,也分了緩解病癥的藥材,故而斗膽求見,想向您討個恩典。”
“作為交換,我手中還有張符箓,愿獻給公?主。”
蕭窈心中一動。
她先前就曾授意齊牧,若能得天師道那所謂的符箓叫醫(yī)師鉆研,興許能議出對?癥的方子。
只是叛賊對?此頗為謹慎,至今也未曾見到過?。
她看?著匍匐在地?的婦人,嘆道:“你想為夫婿求情?”
“我們的孩子因此夭折,我不能叫他無知無覺,為仇人賣命。”蕓娘紅著眼,氣若游絲,“他曾允諾過?,要?守著我和?孩子,哪都不去……”
“我盼著,他能早日歸家。”-
蕭窈的書信是與前線軍情奏報一同送到崔循書案上的。
鐘校尉在京口軍中多年,知崔循不喜長篇累牘的贅述,故而奏報寫得言簡意賅,只薄薄一頁紙。而建鄴送來的回信裝在牛皮制成的信封中,掂量起來頗有分量。
只一看?,便知出自誰手。
管越溪心中明了,垂眼看?著地?磚:“據(jù)探子回報,魏三?被晏將軍擒后?,如?今湘州境內(nèi)叛賊首領乃是馮直。”
馮直曾是陳恩手下的“長生使”。
崔循對?這些人了如?指掌,聽到名字,便能想起他們的出身經(jīng)歷與行事風格。
“此人慣會?審時度勢,狡兔三?窟,與他周旋不可太過?急切……”崔循掃過?軍情,拆開蕭窈的來信,“馮直”這個名字隨即映入眼簾。
蕭窈在信上詳述蕓娘之事。
告知他,自己已從蕓娘那里得到符箓,醫(yī)師們本?就在此病癥上費了許多功夫,應當不日便有進展;再者?,她認為蕓娘口中那位夫婿,便是“馮直”。
隨信附來的,還有一片銀質(zhì)長命鎖。做工算不上精致,但于尋常人家而言,已算貴重物件,足見對?孩子的愛重之意。
在此之后?,才是蕭窈給他的回信。
觀其紙張和?墨跡,并非一氣呵成寫就。
其中有東宮議事廳慣用的宣紙,也有陽羨長公?主送來,被她放在馬車書匣中的浣花箋。寫的也不連貫,斷斷續(xù)續(xù),更像是何時想起什么便寫上幾句。
也正因此才積攢了許多張。
崔循壓下并未細看?,先將陳直之事吩咐了管越溪。
待他告退,門外又傳來松風的回稟:“晏將軍來了。”
兩日前,晏游終于從昏迷中蘇醒,睜眼第一句便是問戰(zhàn)況如?何。受余毒影響,他身體依舊極度虛弱,被醫(yī)師反復叮囑須得再臥床養(yǎng)上幾日。
但他放心不下。
哪怕明知道有崔循接手,還是稍有起色便親自過?來。
崔循瞥了眼他虛浮的腳步,言簡意賅道:“坐。”
晏游看?過?壁上懸掛的輿圖,極輕地?舒了口氣,低聲道:“先前是我疏忽,以致湘州危急,合該領罰……”
崔循未答,只是從那疊信箋中抽出一張,神色淡淡地?給了他。
這是蕭窈寫給晏游的。
她實在很了解這個表兄,知他必定愧疚,連開解帶安慰,關懷之意溢于言表。
晏游一怔。待到看?過?蕭窈的親筆信,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些許笑意:“我會?盡快養(yǎng)好身體,領兵迎戰(zhàn),光明正大地?將這筆債討回來。”
拋卻那些鬼蜮伎倆,晏游在戰(zhàn)場上是不可多得的良將,便是京口軍中也未必尋得到比他更為驍勇善戰(zhàn)之人。
崔循頷首,漫不經(jīng)心道:“好。”
目光落在浣花箋上,看?完蕭窈講的少時在雪地?抓小雀的舊事,沒明白她為何提及此事。但透過?娟秀的字跡,想到她披著斗篷在雪中忙來忙去,盼著小雀早些進竹筐的模樣,低低地?笑了聲。
只是抬眼瞥見晏游時,笑意淡了些。
蕭窈與晏游自幼相識,時常一處玩鬧,說是青梅竹馬并不為過?,興許抓小雀時晏游便在她身側(cè)。
他與蕭窈在一起的年歲終究太短。
但好在余生還有許多年。
第125章
青禾將漆盤輕放在書案一角。
瓷盅中是才熬出來的莼菜鱸魚羹, 一掀開蓋子,便有?鮮美的氣味隨著熱汽涌出。
這是蕭窈少時?起就很喜歡的菜色,崔家的廚子做得也極為純熟。青禾抬手?, 將熱汽向著蕭窈的方向扇了扇, 誘哄道:“多?香啊。公主還是先?用些羹。”
蕭窈含笑應了聲, 由她將莼羹擺在自己面前,目光依舊落在挪至一旁的紙上。
那是這些時?日搜羅起來的, 趙琛的諸多?惡行?。
趙家原算不得什么高門大戶, 只是慣會鉆營, 早些年娶了王氏旁支的女兒后, 便借此攀附上王家。這些年仗著王氏橫行?霸道, 尋常士族都得讓他幾分。
至于?強占民宅土地, 欺男霸女這樣的事, 也算不得稀罕。
蕭窈看著紙上種種, 再想?yún)⒆约耗欠庾嗍枭狭x正詞嚴之語,只覺可笑。
青禾時?常跟隨在蕭窈身邊侍奉, 知道趙御史?帶頭參自家公主這件事,擺弄著瓶中的花枝,忿忿道:“趙家真是活脫脫的狗腿子。我昨日聽柏月提起,這位趙御史?從前在長公子面前卑躬屈膝得很,從來只有?討好的份……”
“趙琛生性圓滑, 若由他選, 想來也不愿當這個出頭鳥。”蕭窈輕輕吹開熱汽,嘗了口莼羹, “但他受了王氏這么多?年恩惠, 總要?‘投桃報李’才行?,便是再不情愿, 也只能如此。”
青禾撇嘴:“活該。就他做過的這些事,死也應當。”
蕭窈用過莼羹,正欲入宮去?見蕭霽,才放下湯匙,卻見六安步履匆匆進門。
她瞇了瞇眼:“出什么事了?”
“宮中傳來消息,說是趙御史?沒了。”六安氣都沒喘勻,忙道,“今晨朝會,有?人上書參趙御史?。太子垂問,趙御史?并未為自己辯駁,反倒斥責公主……結(jié)黨營私,而后大哭著宗廟社稷,一頭撞在了大殿柱上,血濺當場,沒能救回來……”
青禾倒吸了口涼氣,險些摔了正擦拭的瓷瓶。
縱然方才她還在罵此人死了活該,但真聽到趙琛活生生撞死的消息,還是覺得膽戰(zhàn)心?驚,也對此難以理解。趙琛這樣的人縱然被告御狀,難道不該千方百計狡辯脫罪嗎?又怎么會自盡呢?
蕭窈在短暫驚訝后,神色冷下來:“為了拖我下水,倒真是下血本。”
六安喘了口氣,憂心?道:“太子殿下遣人傳話,說是風口浪尖,您暫且避避風頭也好。”
事實?上,趙琛臨終所言遠比“結(jié)黨營私”更難聽,幾乎是戳著蕭窈的脊梁骨在罵。蕭霽聽得臉都黑了,疾言厲色令人拿下他,哪知侍衛(wèi)還未動?手?,他自己就先?當庭撞死了。
在場之人誰也沒料到會有?這出戲,一片嘩然。
蕭霽臉色白了又青,同階下侍立的謝昭換過眼神,令人將趙琛的尸身抬下去?,清水洗地,匆匆結(jié)束了這場朝會。
但此事決計不可能輕描淡寫揭過去?。
趙琛用這樣慘烈的法?子來控訴蕭窈,無疑是拿自己的命鋪路,便是蕭霽想護著,與他同謀之人也不會允許。
眼下東宮外,便已經(jīng)有?求見太子的朝臣。
蕭窈若是這時?候入宮,撞個正著,只怕那些人又要?借題發(fā)揮,大做文章。
蕭窈明白這個道理,道了聲“好”,便沒再多?言。
倒是青禾從驚恐中回過味來,越想越替自家公主委屈,不甘心?道:“這算什么呢?難不成為著他一頭撞死,這些罪行?便能一筆勾銷,沒理的事也成有?理了不成?”
蕭窈緊攥著的手?逐漸松開,嘲弄道:“因為并沒多?少人在意趙琛做過什么。”
趙琛如何欺凌百姓,手?上又折了多?少無辜性命,于?士族而言無關緊要?。可他能舍出自己的性命,將她拖下水,可就至關重要?了。
終歸還是她想得太少。
若是早料到,趙琛竟肯拿自己的性命給旁人鋪路,也就不至于?驟然被擺了這么一道。
蕭窈在心?中暗暗罵了自己兩句,余光瞥見青禾憂心?忡忡的模樣,又不由笑道:“雖說此事是意料之外,但遠壞沒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哪里值得你這般愁眉不展?”
青禾立時?活泛起來:“公主這么說,是有?應對的法?子了嗎?”
蕭窈未置是否,只道:“我須得再細細想想。”
青禾連忙點?了點?頭,收拾了湯盅,輕手?輕腳端著漆盤出了門,不再打擾。
朝臣當庭觸柱而亡的消息是瞞不住的,便如水入油鍋,立時?炸開來。這種駭人聽聞的事情本就易惹得浮想聯(lián)翩,消息輾轉(zhuǎn)經(jīng)過幾人之口,添油加醋,便不知傳成什么模樣了。
從東宮到世家,無一清凈。
乃至建鄴街頭巷尾,都有?打啞謎似的,議論此事的。
相較而言,蕭窈這個當事之人反而是最清凈的。
傍晚日暮西斜,湖中映著天際錦繡似的云霞,浮光躍金。她倚在窗邊看了會兒,才取了張花箋,準備同崔循講講這幾日的閑話,門外響起青禾的回稟。
“別院方才傳話過來,說是家君請公主移步。”青禾的聲音有?些發(fā)飄。
畢竟公主與崔翁不睦,今晨出了這樣的事,傍晚便被叫過去?問話,怎么看都像是問責。
蕭窈眉尖微挑,也覺八成沒什么好事。
但崔翁畢竟是她的長輩,平日見著,也得規(guī)規(guī)矩矩稱一聲“祖父”,總沒有?撂著不理睬的道理。
便放了筆,起身往別院去?。
仍是那片熟悉的湖泊。蕭窈到時?,崔翁恰釣上來一條魚,侍立在側(cè)的老仆忙上前,將鉤上的魚取下放入竹簍中。
崔翁才端起茶盞,余光瞥見她,頓了頓:“公主倒沉得住氣。”
蕭窈走近些,不疾不徐道:“事已至此,我總不能抹著眼淚來見祖父吧。”
“你還有?心?思玩笑……”崔翁有?些失語,飲過茶才又開口,“坐吧。”
蕭窈聽這話勁不似要?責問自己,在一旁竹椅上坐了,好奇道:“祖父喚我過來,可是有?什么吩咐?”
崔翁深深看了她一眼。
他雖居于?別院不問世事,但消息比誰都靈通,早朝才散去?不久就已經(jīng)得知那場變故。此番將蕭窈找過來,也是想問她可用自己出面收拾這爛攤子。
哪知蕭窈絲毫不見慌亂,更沒有?要?他老人家?guī)兔Φ囊馑肌?br />
“今日早朝之事你應知曉。”崔翁挪開視線,淡淡道,“琢玉臨行?前,恐你不知天高地厚,求我照拂。”
蕭窈這番說辭將信將疑,若無其事笑道:“多?謝祖父記掛。不過此事我自己能應付,還是先?不勞動?您老出手?了。”
崔翁面色和緩些:“你可知趙琛舍命相搏,是為何?”
蕭窈頷首:“他們想逼我放權(quán)。歸根結(jié)底,無非是為了我手?中的宿衛(wèi)軍。”
京口軍被拆成兩股,一支由齊牧率領在會稽平叛,主力?精銳則被崔循帶走馳援湘州。如今建鄴數(shù)得上的兵力?,便是她手?中攥著的宿衛(wèi)軍。
“腦子倒還不算糊涂。”崔翁皺眉道,“你不該給他們這個機會。哪怕是令人殺了趙琛,也好過今日,由他這樣死在大殿之上。”
蕭窈道:“是
我思慮不周。”
崔翁似是沒想到她非但沒頂嘴,甚至還能這樣順遂認下,短暫沉默后,竟為她找理由:“罷了。你是見的太少。便是琢玉,當年也是吃過虧,才漸漸像模像樣的。”
蕭窈眨了眨眼:“他未曾同我提過。”
崔循本就不是喜歡追憶舊事的人,又在意她的看法?,自然不會提那些“蠢事”。崔翁深知自己這個長孫怎么想的,沒戳穿,只道:“待他歸來,你自問他去?就是。”
又道:“若何時?何事為難,告知我。”
時?至今日,崔氏與她早就是榮辱與共,脫不開干系。
哪怕知道崔翁此舉更多?是出于?利益考量,蕭窈看著這位須發(fā)花白的老爺子還是順眼許多?,笑盈盈起身告辭:“多?謝祖父。”
別院外,慕愴正等?候著她。
蕭窈習慣他沉默寡言的性子,平日也不會閑話,只是想起崔翁方才的話,心?中一動?:“你跟隨在他身邊多?少年?”
慕傖愣了愣:“十?四年。”
“那你應當知道許多?事。”蕭窈饒有?興趣問,“同我講講,他這些年最難招架的,是什么事?”
說罷又補了句:“不準推脫。他應當沒命令不準你說。”
崔循曾同她講過,自己當年為了說服桓大將軍,被桓翁拉著喝酒的舊事。蕭窈原以為自己也會從慕傖這里聽到這樣的事。
可慕愴猶豫了會兒,卻道:“是當年剛領兵時?……”
縱然當年崔氏已有?頹勢,可到底是閥閱門第,崔循身為族中長公子,生來便是錦衣玉食。他不似那等?手?無縛雞之力?的紈绔,能騎馬、射箭,也練過些強身健體的粗淺功夫,但卻并未見過真正的戰(zhàn)場。
千辛萬苦拉扯起后來的京口軍,同叛軍周旋時?,崔循曾犯過大錯。
他低估了陳恩的殘忍,也低估了信眾的狂熱,為救一鎮(zhèn)令麾下一營出兵,卻被所救下的百姓背刺,導致腹背受敵,死傷慘重。
對著滿地鮮血、焦尸的戰(zhàn)場,不少將士都撐不住,吐的一塌糊涂。
崔循并沒逃避,也不顧部眾勸阻,頂著張面無血色的臉親手?收斂了那些尸身。
唯有?慕傖這樣親近的人,才知他并不似面上那般鎮(zhèn)定,此后許久再無一夜安眠,被愧疚與懊悔所纏繞,噩夢不休。
的確沒人能夠生來算無遺策。
她不能,晏游不能,就連崔循自己也不能。
曾經(jīng)花團錦簇中長成的小公子,不知被磋磨淬煉多?少回,才有?了如今的崔循。
但他周遭是崔翁這樣的長輩,又或者等?著落井下石的人。
甚至無人能如她對晏游那般,寫上一封書信,告訴他,“勿要?苛責自身”。
第126章
自趙琛在大殿上撞得頭破血流, 當場咽氣開始,蕭霽耳邊幾乎就沒一刻消停過。
一干人等恨不得將趙琛標榜成被強權(quán)逼迫得無路可退,不得不死諫的忠臣。而蕭窈自然?是?那個罪魁禍首。就連御史拿出來?參趙琛的諸多證據(jù), 也成了她結(jié)黨營私, 為?排除異己而蓄意偽造陷害。
流言甚囂塵上, 每日為?此呈上的奏疏也越來?越多。
蕭霽看得煩不勝煩,向謝昭道:“他們打量著?我是?三?歲孩童, 還是?是?非不分的蠢人?”
他與蕭窈縱算不上知?根知?底, 情誼卻?非這些外人能相提并論的, 又豈會因為?這些鬼話連篇的攻訐而責罰阿姐?
“他們心中自然?也知?道您不會信。只是?聲?勢愈大, 總會有您被裹挾著?, 不得不信的那天。”謝昭迎著?他疑惑的目光, 直言, “若有一日, 頒布的政令難以推行,又或是?他們蓄意陽奉陰違, 曲解上意。您會如今日這般力保公主,還是?依言給他們一個交代?”
這些都是?士族慣用的手段。便是?昔年宣帝在時?,也曾為?此一籌莫展。
只是?蕭霽被保護得太好,還未真正見識過罷了。
蕭霽被問?得沉默下來?,思忖片刻, 篤定道:“我與阿姐本就同?氣連枝。如今若不顧情誼舍她, 縱能換一時?喘息,卻?無異于飲鴆止渴, 焉能長久?”
“殿下看得這般明白, 臣便放心了。”謝昭眼底浮現(xiàn)笑意。
蕭霽回過味,哭笑不得:“阿姐不是?會多心的人, 必是?少?傅你擅自做主,來?問?這些。”
謝昭含笑告罪,又不慌不忙道:“公主近日不便入宮,令臣捎話,請您不必憂心。她想借此機會,釣一回魚。”
對于近來?諸多攻訐,蕭窈并未有何反擊,呈上一封辯白書后?便就此沉寂。任憑流言蜚語詆毀,也未曾再做什么。
倒是?崔家?傳出夫人舊疾復發(fā)的消息,她身為?長媳,在家?中侍疾,再不似從前那般頻頻過問?政務。
此舉落在旁人眼中,此舉無異于露怯認輸。
“到底是?女流之輩。年紀輕輕,又能有什么見識?從前不過是?有崔循在,時?時?護著?,才令她能夠那般張牙舞爪。”趙瑞身著?孝服,腰上系著?的麻繩猶在,臉上的笑意卻?已經(jīng)幾乎難以抑制,“王公布置周全,只消再進一步,讓她將宿衛(wèi)軍的虎符交出來?,便再沒什么可顧忌的了。”
從前兄長趙琛在時?,輪不到他來?王公面?前奉承。
可趙琛觸柱而亡,舍了性命將公主拉下水,既成就了王氏,也成全了他。
先前王儉因“謀反”死于晏游之手,失了湘州這個倚仗,王氏一度被打壓得難以喘息。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王氏這樣的百年士族,若得東風,總有翻盤的機會。
而這個機會仿佛已近在眼前。
趙瑞這些年一直羨慕兄長得王公倚重,沾了王氏不少?光,如今非但沒有半點兔死狐悲之意,反倒殷勤至極。
小人得志的嘴臉總是?不大好看。縱是?被奉承的那方,王公依舊不可避免地皺了皺眉:“做好你分內(nèi)之事,其他的,勿要?多言。”
趙瑞連連稱是?。見王公已有不耐煩之意,這才告辭。
待他離開,檀木屏風后?轉(zhuǎn)出一人,幽幽感慨道:“實在是?個蠢貨。”
此人身形高瘦,眉眼間與蕭巍有幾分相仿,性情卻?大不相同?,正是?江夏王膝下第六子,名蕭嶼。
自蕭巍鎩羽而歸,蕭嶼便主動向父親請命前來?建鄴。他并不似自己那位蠢貨兄長,大張旗鼓,恨不得張揚得人盡皆知?,而是?輕車簡從,悄無聲?息找上了王家?。
時?至今日,知?他底細的寥寥無幾。
就連王公被攥了把柄脅迫,不得不死的趙琛,到咽氣也不知?是?誰出了這樣的主意。
“趙家?得用之人,原就趙琛罷了。可惜了。”王公一哂。
“若落到蕭窈手中,趙大人原也活不成,此番也算值了,他日事成當記首功。善待其家?眷也盡夠了。”蕭嶼撫弄著?手中的折扇,話鋒一轉(zhuǎn),“而今要?務,還是?盡早奪得宿衛(wèi)軍,才能高枕無憂。”
王公和顏悅色道:“賢侄想必已有打算。”
蕭嶼似笑非笑:“蕭窈這么個不通軍務的女郎掌管虎符,本就難以服眾。若此事軍中再生出事端……屆時?無須您動手,自然?會有人上趕著?添一把火。”
“不錯。”王公頷首。議罷,又不由感慨道,“若當初,奉命來?建鄴是?賢侄而非世子,興許不至于此啊。”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蕭巍當初是被蕭窈與崔循聯(lián)手擺了一道,無功而返。
蕭嶼卻?道:“禍兮福兮,若無世子在先辦砸了差事,原也輪不到我。只是可惜……”
王公不解:“為何可惜?”
“可惜我未能與崔氏那位長公子交手。我在江夏時?,他在建鄴;而今我來?此處,他倒去了湘州。”蕭嶼臉上的惋惜不似作偽,“如今也只好盼他能埋骨湘州。”
畢竟若崔循歸來?,也就意味著江夏王兵敗,縱建鄴這邊能如愿成事,依舊棘手。
玉骨折扇輕輕敲擊著?掌心,蕭嶼饒有興致道:“我聽?聞,崔循對公主一往情深。那若建鄴出事,他還能否從容迎戰(zhàn)?”
王公并沒心思玩笑,只道:“一試便知?。”
“是?了。”蕭
嶼磨了磨牙,重復道,“一試便知?。”-
戰(zhàn)事一起,湘州建鄴兩地通信多有不便,便是?官道驛站也不似太平時?安全。
趙琛自盡的消息傳來?時?,晏游還能坐得住,但宿衛(wèi)軍中嘩變之事傳來?時?,便再難平靜。
“有沈墉在,不會任由軍中鬧出這樣大的事故,必是?有人蓄意生事。窈窈本就受趙琛之事牽連,如今雪上加霜……”
“我知?你關心則亂,但未必當真如此。”管越溪還算冷靜,勸道,“不如去問?問?崔少?師,想來?他了解得會更多些。”
可實際上,崔循所掌握的消息并不比晏游多多少?。
雖說仍有蕭窈的來?信隨公文附來?,但如今誰也不敢擔保信件能萬無一失,蕭窈更不會將自己的打算落于紙上,特地講與他聽?。只是?在閑言碎語中大略提及此事,又特地叮囑“不必掛懷”、“信我”。
晏游打量著?他八風不動的神色,皺眉道:“你就當真不擔憂她?”
崔循道:“我信她。”
“可若萬一……”
“她是?我教出來?的人。”崔循生硬地打斷他,緩緩折起書信,“以她一貫行事,絕不會坐以待斃,更不會因為?口誅筆伐便生出退縮之意,如此為?之,自有其道理。”
他在收到書信時?,就已經(jīng)隱約猜出蕭窈的打算。
至于那萬分之一的可能,不能想,亦不敢想。
“你我誰也不能撂下湘州不管,擔憂這種?情緒既無用,便不該有。”崔循的聲?音近乎冷硬,似是?說給他聽?,又似是?說給自己,“倒不如將心思放在戰(zhàn)事上。早一日結(jié)束,便早一日能解朝堂之困,令有些人歇了不軌之心。”
如今朝中生出這么些風波,說到底,還是?因為?湘州形勢僵持不下。
拖得越久,心思活絡的人也會越多,想著?自家?興許也能就此分一杯羹。唯有一場干凈利落的大捷,才能令他們消停。
晏游的確是?關心則亂,但并非莽夫,心中明白當下如何抉擇才好。他定了定神,沉聲?道:“是?。”
江夏王這邊自然?也得了消息。
他知?建鄴局勢一片大好,喜出望外之余,不由生出與王公一樣的感慨:“若早些遣阿嶼去,便好了。”
心腹或附和或恭賀,唯有最末席的陳恕一言不發(fā),垂眼看著?面?前的酒盞,顯得格格不入。
江夏王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隨后?有人問?道:“先生為?何悶悶不樂?”
陳恕回過神,斟酌道:“只是?在想,諸事未免太過順遂。”
他這話說得足夠委婉,但還是?在興頭上潑了盆冷水。
“先生未免多慮!若真太過順遂,須臾便該攻下湘州才是?。”有人當即反駁道,“何況有此兆,不正昭示王爺承天命眷顧,合該成事。”
江夏王臉色由陰轉(zhuǎn)晴,微微一笑。
陳恕便說不出話了,扯著?唇角,言不由衷附和道:“正是?。”
江夏王執(zhí)著?玉盞起身,在輿圖前駐足看了半晌,指向一處,吩咐道:“傳令湘州境內(nèi)信眾,集結(jié)于此。”
彼此交鋒試探過,也到真刀真槍過招之時?,他對此躍躍欲試,只覺血都熱了三?分。
而天師道信眾,依舊被當做隨意操縱的馬前卒,又或是?墊腳石。
陳恕應得干脆利落,心中卻?不得不反復思量,此番又該以什么理由調(diào)動人手?
蕭誨仿佛永遠理解不了,縱是?草芥,也有自己的意識,會畏懼死亡趨利避害。打著?“少?主”這個名頭哄得了一時?,可周遭死的人太多,效力便會逐漸衰減。
陳恕為?如何榨干他們最后?的價值思量許久,令心腹前去傳話時?,也收到了來?自馮直的請求。
魏三?死于晏游之手后?,整合湘州信眾的便是?馮直。
心腹道:“長生使想要?見您一面?。”
第127章
蕭窈近來的日子不大好過, 是人盡皆知之事。
自趙琛大殿之上字字泣血控訴公主,死諫后,口誅筆伐者不在少數(shù)。眾口鑠金, 縱使蕭霽心中不以為?意, 明面上也無法過于偏袒蕭窈。
而宿衛(wèi)軍中嘩變之事, 更是雪上加霜。
此事一出,就連始終站在蕭窈那邊的謝昭都沉默下來, 不再為?她同人辯駁。
質(zhì)疑聲甚囂塵上, 最?后圖窮匕見, 直指蕭窈手中的宿衛(wèi)軍虎符。
后宅中的女眷對原委雖算不上十分了解, 但都能覺出個中微妙, 又或是得?了自家長輩授意, 再在宴上遇著蕭窈, 如從前那般熱切寒暄的人便少了些。
更別說還?有本就不睦, 幸災樂禍的。
今歲秦淮宴由顧氏操持。夜河流燈,恍若天?際繁星, 荷風吹散暑熱,夾雜著女郎們的笑語。
“從前總那般神氣,說到底,不過是仰仗崔少師罷了。”
“她一個女郎,詩書禮儀一竅不通, 倒上趕著插手什么政務, 如今可算是自食苦果。”
“人人喊打,聲名狼藉……”
隔著假山, 聲音有些模糊, 卻也足夠聽個七七八八。
謝盈初聽得?眉頭緊皺,憂心忡忡看?向一旁的蕭窈, 只見她慢條斯理地剝著蓮子,眼皮都沒抬一下,顯然是壓根沒將這?些話放在心上。
她今日著水青色衣裙,簡約的發(fā)髻斜插兩根碧玉簪,清清爽爽,如涼風拂面。
謝盈初眉眼不自覺舒展些,輕聲嘆道:“難為?你還?能這?樣看?得?開?。”
就她近來耳聞,稍一想,都替蕭窈感到為?難。
“橫豎已經(jīng)這?樣,日子總還?是要?過下去的。”蕭窈咬了粒蓮子,黑白分明的眼瞳在花燈的映襯下亮晶晶的,猶帶笑意。
謝盈初打量著她,心中一動:“是有什么喜事?”
蕭窈點點頭:“醫(yī)師們研制出了能治疫病的方子,已遣人抄送各處。”
謝盈初有些意外,怔了下:“也算是樁好事。”
對上蕭窈疑惑的目光,又解釋道:“我原以為?,你是得?了少師的消息……”
蕭窈聽出她的意思?,搖頭笑道:“江夏王雖狂妄自大,但并非酒囊飯袋,更非朝夕間能輕易解決的人。”
兩軍對壘,能摧枯拉朽般大勝的情況本就少見,須得?天?時?地利人和具備才行。故而從最?初分別時?,蕭窈就想過,自己同崔循興許一年半載都不會?再見。
她這?個耐性不算多好的人尚這?樣想,可在許多人眼中,崔循仿佛合該無往不利。
“我明白。”謝盈初又嘆了口氣,“只是想,若湘州大捷,少師能早些回京,便可為?你解圍。”
蕭窈一笑,尚未來得?及說什么,倒是聽到聲清脆的“阿瀅”。
自王家出事后,王瀅已有許久未曾出席宴飲。
一來是容貌有損,二來也是心知自家衰落,再不會?有從前眾星捧月的架勢,難以承受這?樣的落差。今夜秦淮宴,是她難得?露面。
傷痕處繪了金箔花鈿,精心掩飾過。只是再沒從前的盛氣凌人,看?起來蒼白柔弱,是個楚楚可憐的美人。
她與蕭窈之間的仇怨人盡皆知,兩人打照面時?,周遭不少人屏息以待,東道主顧氏的二娘子更是已經(jīng)準備上前打圓場。
好在并沒起爭執(zhí)。
漸行漸遠后,謝盈初舒了口氣,語氣格外復雜:“四娘子算是長大了。”
蕭窈回想方才擦肩而過時?,王瀅那怨毒的目光,笑而不語。待到大略看?過顧家的園子,登高遠眺,若有所思?道:“顧家的護衛(wèi)仿佛格外多些。”
謝盈初并未留意此事,聞言想了想,頷首道:“是。”
此事歸根結(jié)底還?得?追溯到當年南渡,各家收流民為?奴客,或是為?鄉(xiāng)間佃農(nóng),或是為?侍衛(wèi)護院。從前王氏便養(yǎng)著許多侍衛(wèi),兵甲俱全,說是私兵也不為?過。
也正因?此,平日若有什么事端,幾乎輪不到官府置喙。
早前王儉之事后,王氏私兵被?悉數(shù)大半,想方設法遮掩,才充作仆役留下些許,但不足以攪起風浪。
“欲成此大事,須得?仰仗諸位。”
書房中一盞孤燈,映出王公凝重的面容。幽深目光從在座幾位老友面上掃過,緩緩道:
“若有誰后悔,如今說出來,也還?來得?及。”
幾人換過眼神:“王公說笑了。這?些時?日頻頻上書施壓,已是圖窮匕見,豈有半途而廢之理?”
事情做到這?種地步,待崔循領兵歸來,決計不會?輕輕揭過。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釜底抽薪。
“太子偏聽偏信,執(zhí)意袒護公主,不肯令她交出手中虎符。而今之計,唯有清君側(cè)。”王公眸中有厲色劃過,“若到那時?,太子依舊執(zhí)迷不悟,便只好改弦更張,另立儲君。”
此言可謂大逆不道,但在座諸位誰也不曾驚慌失措。
那個位置由哪個蕭家人來坐,本就得?經(jīng)由士族認可,無非是崔循說了算,還?是他們說了算的區(qū)別罷了。
“原該如此。”顧公冷冷笑道,“這?些年,崔循這?么個后生仗著手中兵馬,反倒欺壓到你我頭上。豈有此理?”
眾人紛紛應和。
燈火明滅間,私語聲如毒蛇吐信,定下了這?場“清君側(cè)”。
事情的進展皆在蕭嶼預料之中。
他精心挑好了堪用的盟友,疏通關節(jié),確保有人能在子夜時?打開?皇城金鳳門,令各家私兵長驅(qū)直入;算過兵力差距,確準宮中當值的禁軍人手撐不了多久;也令人時?時?盯梢城外的宿衛(wèi)軍,未見異動。
所圖謀的一切近在眼前。
待到拿下建鄴,崔氏闔族皆在他手上,崔循又能做什么?待到父王率軍入建鄴,他有此大功,如何做不得?太子?
又或者無需多此一舉。蕭嶼忍不住想,他當真需要?自己那位父王嗎?
這?一想法令他如夢初醒,連帶著迫不及待起來。
動手這?夜,下弦月,光華微薄。
侍衛(wèi)們身著黑甲,鴉雀無聲。
王公并未露面,而是將事情交由他與次子王黎,自己在家中煮茶相侯,靜待佳音。
蕭嶼同這?位打了這?么久的交道,知他不喜看?那些動刀動槍的事情,講究那些再典型不過的士族文人氣度,便只在心中譏笑一句,欣然應下。
他年紀輕,二十出頭的青年,哪怕平日看?起來再怎么穩(wěn)重,真到這?時?也會?心潮澎湃。
及至到皇城外,看?著高高佇立著的宮墻,只覺通身的血仿佛都熱了些。
今夜駐守金鳳門的禁軍已得?莊氏授意,見烏泱泱一片侍衛(wèi)也未曾聲張,只默不作聲開?了宮門。
宮門在夜色中洞開?,遠遠望去,倒似悄無聲息張開?的獸口。
蕭嶼毫無所覺,驅(qū)馬前行。
江夏王擅騎射,素愛圍獵,膝下子弟為?投其?所好,大都會?自小習武。蕭巍當初能得?世子之位,既因?他是先王妃所出,也因?他在那場圍獵之中射得?一頭虎,得?江夏王青眼。
與其?他兄弟相比,蕭嶼不大擅長武藝,但他自小耳濡目染,對于羽箭破空的聲音再熟悉不過。
聲音響起時?,他怔了一剎,隨即想要?調(diào)轉(zhuǎn)馬頭離開?。
但已經(jīng)晚了。
在王黎的驚叫聲中,箭如細雨落下,原本井然有序的隊伍立時?亂作一團,叫嚷著“有埋伏”,爭相奔走踐踏。
濃重的血氣四下蔓延開?來。
蕭嶼定了定神,不再后退,一騎當先率人沖出這?段長巷。
只是尚未喘口氣,便見著嚴陣以待的刀盾兵。打眼一看?,便知人數(shù)眾多,已遠遠超出他對于宮中當值人手的預估。
蕭嶼的心徹底涼透。
他自到建鄴以來,籌謀算計無一不成,以致在不知不覺中信心與日俱增,直至如今被?當頭潑了盆冰水,才終于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起已經(jīng)一腳踩入旁人安排好的陷阱。
他不該親自來的。可此時?再說什么都已經(jīng)晚了。
這?場夜色之中的廝殺并沒持續(xù)太久。因?各家所養(yǎng)的護衛(wèi)大都由流民而來,未曾正經(jīng)演練過,更沒學過兵法布陣,原就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如今猝不及防遭了埋伏暗算,驚慌失措,又如何能與正經(jīng)操練過的宿衛(wèi)軍相較?
蕭嶼并沒死,鮮血淋漓地被?人架起來,一路拖到城樓上。
夏日的天?總是亮得?格外早些,天?際泛起魚肚皮。熹微的晨光映出身著勁裝的女郎,長發(fā)束起,手中持弓,姣好的面容稍顯疲憊,漫不經(jīng)心斜睨他一眼。
蕭嶼顫了下,待到身側(cè)之人恭謹稱了聲“公主”,才遲鈍地意識到這?是蕭窈。
論及輩分算是堂兄妹,但他未曾見過蕭窈,至建鄴后的種種令他一度以為?,蕭窈應當也是那等?嬌柔脆弱的女郎,卻不想竟是這?般模樣。
沈墉在他膝彎踹了一腳,架著他的侍衛(wèi)松開?手,令人如死魚一般撲倒在地。
“這?便是江夏王第六子,蕭嶼。”沈墉身上沾染許多血跡,便沒上前,在幾步遠處停住腳步。
“竟親自來了。”蕭窈眉尖微挑,“鬼鬼祟祟來建鄴,又藏頭露尾那么久,眼下倒肯現(xiàn)?身……是以為?萬無一失,所以迫不及待想親眼見證?”
“倒也真算是條大魚。”
第128章
朝陽初升, 日光灑下,映出一夜廝殺過后的滿地?尸身。
尚有余力的宿衛(wèi)軍正在清理,地?上鮮血已經(jīng)逐漸干涸, 但彌漫開來?的血腥氣揮之不去, 令人隱隱作嘔。不過想到此番有賞銀可拿, 就又有了力氣。
心思活絡的,還會在尸身上大略搜尋一番。
到底是世家大族的侍衛(wèi), 其中在主子面前得臉的, 身上總有些值錢的物件。
“……凡傷者, 著醫(yī)師看診照拂;死者好生收斂安葬, 送銀錢粟米撫恤家人。”蕭窈素著張臉, 低聲吩咐身側(cè)的沈墉。
她自血腥污穢的戰(zhàn)場穿過, 宿衛(wèi)軍紛紛退避在道路兩側(cè), 恭恭敬敬行禮。
在此之前, 他們心中的“公主”實則是個?高高在上的意象。軍中對?陣演練時能遠遠望見高臺上的女郎,但看不真?切, 只是因她接手后軍中待遇好了許多?,故而念著這?位的好。
但愿算不得心悅誠服。
畢竟這?不過是個?柔弱女郎,不過是靠著出身,有父兄庇護罷了。
但此夜后,心底那點微妙的輕視煙消云散。
昨夜蕭嶼先遇弓箭手埋伏, 驚慌失措之下, 迎面撞上等候的刀盾兵,早已失了理智。以致并沒察覺, 隊伍后半實則是蕭窈瞞天過海, 令宮人假扮充數(shù)的。
蕭窈將他們的心思拿捏得恰到好處,以少勝多?, 入宮的叛賊生還者寥寥無?幾。
先前對?此安排有過疑慮的將士再無?別的話說。用朝食時眾人聚于一處,埋伏在城樓上的弓箭手眉飛色舞,與同?袍們炫耀道:“你們不知公主的箭有多?準!我在殿下身旁,親眼?見著她一箭出去,領頭的王氏郎君立時栽下馬!當真?是英姿颯爽!”
周遭立時響起一片贊嘆。
“大驚小怪。”有人端著碗熱湯,老神在在道,“晏統(tǒng)領有百步穿楊的射藝,他是殿下表兄,自然指點過。”
眾人恍然,聊過這?插曲,又壓低聲音議論起昨夜入宮的叛軍有哪幾姓士族。
不單單是親歷昨夜的將士,而今建鄴各家,無?一不議此事。牽涉其中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就差連后事都要交代好了;未受王氏拉攏,逃過此劫的則心生慶幸。
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實是,當真?要變天了。
有此變故,早朝自然是免了。
蕭霽一宿沒睡,待蕭窈領人過來?,更是親自出門相?迎。他仔細打量著蕭窈,見她毫發(fā)無?損,這?才長長舒了口氣,懇切道:“有勞阿姐。”
“無?妨。”蕭窈并沒同?他講究什么禮數(shù),隨意坐了,散漫道,“昨夜之事,王氏、顧氏決計脫不了干系,再有旁的也?不難查,無?非是牽出蘿卜帶出泥的事。”
這?樣大逆不道的事,王家必定不會允準有人置身事外,同?盟必得出些人手才算有誠意,如今倒是方便清算。
接下來?無?非就是審問刑訊。
蕭霽頷首笑道:“正是。”
他這?些時日被以王氏為首的士族步步緊逼,煩不勝煩,如今一夕之間形勢顛倒,到了能清算他們的時候,自是樂見其成。
“此事可用淳于涂,他擅此道,亦不會偏幫徇私。”蕭窈
道。一夜驚心動魄后,困意涌上心頭,她又同?蕭霽交代幾句后便打算回朝暉殿稍作歇息。
只是才起身,殿外響起內(nèi)侍通傳:“湘州信使求見!”
蕭窈愣在那里,還是蕭霽先反應過來?,隨后道:“宣。”
下一刻,便有風塵仆仆的侍衛(wèi)大步流星進門,觀其形容模樣,便知是半點沒耽擱,日夜兼程趕至建鄴來?的。渾身流露著遮掩不去的疲倦,但眉眼?間俱是喜色。
進門后倒頭就拜,沙啞的嗓子高聲道:“稟太子殿下,湘州大捷!”
提起的心這?才放回肚子里。蕭窈眼?中浮現(xiàn)笑意,既訝異,又欣喜。
湘州局勢僵持不下,眾人雖不曾宣之于口,或多?或少總有懷疑,疑心崔循這?回是否還能如當年那般大獲全勝。蕭窈自然信得過他的本事,但也?知戰(zhàn)事須得天時地?利,故而前些時日同?謝盈初提起時,態(tài)度謹慎得很。
而侍衛(wèi)回的是“大捷”。
無?論崔循還是晏游,都非好大喜功之人,若非大局已定,決計是用不上這?個?詞的。
蕭霽也?清楚這?個?道理,愣過,連聲道:“好!好!”
“將此消息一并傳出去,曉喻士族。”蕭霽雖年輕,一直以來?卻還算得上穩(wěn)重,眼?下因這?雙喜臨門的好消息喜笑顏開。吩咐過,才想起來?細問侍衛(wèi)情況。
蕭窈坐回原處,含笑捧著茶盞旁聽。
不多?時,謝昭亦至,邊行禮邊向二人道喜:“今日后,必不會再有人膽敢起異心。”
蕭霽已經(jīng)漸漸平靜下來?,矜持笑道:“有此局面,全仰仗阿姐與少師。”
蕭窈一笑置之,垂眼?看著湘州軍報,不疾不徐道:“此事倒也?算是個?契機。早年我剛到建鄴時,曾撞見王氏子弟橫死喪命,必是就連廷尉丞在王氏私兵面前都唯唯諾諾,言聽?計從……”
重光帝當初想要收沒各家遠遠超出限制的奴客,便是有此顧忌。只是此事觸及士族根本利益,不好貿(mào)然下手,到最后也?只是借著王儉之事削了王氏的勢力。
但昨夜之事,宜“借題發(fā)揮”。
謝昭會意:“如今正是時候。”
“你既明白,我便不多?言了。”蕭窈揉著額角隱隱泛疼的穴道,決定當個?甩手掌柜,將這?麻煩事甩給蕭霽與謝昭接手,自己歇上幾日再說。
她看完軍報,舒了口氣,起身回朝暉殿歇息。
被血氣浸了一夜,蕭窈沒什么胃口,換過衣裳,在青禾的再三勸說下用了塊綿軟的糕點。
寢殿中盈著慣用的香,是從前崔循在時親手合的香料,清幽恬淡,令她緊繃許久的精神得以慢慢舒緩下來?,沉入夢鄉(xiāng)。
照理說而今塵埃落定,縱然有夢,也?該是美夢才對?。可興許是昨夜境況太過殘酷,蕭窈睡得并不安穩(wěn),輾轉(zhuǎn)反側(cè)間,夢中一片血色。
似是身處金鳳門后的長巷,又仿佛是在一望無?際的地?界,尸橫遍野。
蕭窈置身其中,幾欲作嘔,卻怎么都走不出去。
茫然無?措間,瞥見地?上倒著個?熟悉的身影。她心中浮現(xiàn)不祥的預感,踉踉蹌蹌上前,看清那人的臉后,心臟驟停。
是崔循。
蕭窈驟然驚醒。
青禾候在外間,聽?著公主不安的夢囈,放心不下。才繞過屏風,便見蕭窈掀了帷帳起身,本就蒼白的面容全無?血色,袖下的手更是顫抖不止。
“公主可是魘著了?”青禾連忙上前扶她,“若不然還是請醫(yī)師來?,開個?安神……”
“湘州來?的信使,”蕭窈打斷她,“令六安將人找來?,我有話要問。”
先前在東宮時,她實在太過疲憊,又因湘州大捷的消息而高興,以致到如今才后知后覺意識到,這?回沒有崔循的書信隨戰(zhàn)報附來?。
不該如此。
自她在信上抱怨過崔循的書信太短,想是不記掛她,崔循哭笑不得,便也?會如她一般得空時寫上幾句,屆時隨戰(zhàn)報一并送到建鄴。
如今這?般,甚至沒有只字片語給她,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
待信使來?了朝暉殿,蕭窈開門見山道:“崔循可還安好?”
信使才行過禮,聞言,又跪了回去。
蕭窈攥緊衣袖,盡可能平靜道:“不必有什么顧忌,如實答話就是。但若敢欺瞞,你應知曉是什么后果。”
信使猶豫掙扎片刻,伏地?道:“實非小人有意欺瞞。只是少師下了嚴令,不準任何?人泄露他的傷情……”
這?是崔循在陷入昏迷前,下的最后一道命令。既是不愿蕭窈擔憂掛懷,也?恐自己重傷的消息會使得建鄴本就危如累卵的局勢雪上加霜。
崔循想要的,是以一場毫無?疑義?的大捷,令心懷不軌的士族偃旗息鼓。
他不能帶累蕭窈。
第129章
無論是在晏游, 又?或是管越溪眼中,崔循都是個極為冷靜穩(wěn)重的人。、
若換旁人驟然接手湘州,縱不說捉襟見肘, 總難免焦頭爛額。可?崔循至湘州后, 軍務、政務皆從他手中過, 愣是能梳理得井井有條,未有半分差池。
誠然因?他天?縱奇才, 也因?宵衣旰食, 未曾有過半分松懈。
這樣一個人, 原該安穩(wěn)坐鎮(zhèn)后方, 運籌帷幄決勝千里, 而?非以身犯險。
可?崔循還是這么做了。
明明戈陽之戰(zhàn)挫敗敵軍后, 已穩(wěn)穩(wěn)占據(jù)上風, 隨著能解疫病的藥方傳開, 又?有馮直倒戈,江夏王已露頹勢。只需穩(wěn)扎穩(wěn)打, 待其士氣潰散,便能逐漸蠶食殆盡。
崔循卻選擇了鋌而?走險,拿自己當?誘餌,引得本來?收縮回防的江夏王上鉤。
最后以自己重傷為代?價,換來?了這場酣暢淋漓的大捷。
湘州上下?喜出望外。要知道早前晏游昏迷, 江夏大軍勢如破竹攻入湘州時, 不少人連遺言都想好了,又?有誰能料到會有如此喜訊?
這幾日進入官署人各個眉開眼笑, 唯有提及崔少師的病時, 才會收斂笑意?,適時露出唏噓悵然的神情。
崔循傷得厲害。
那一箭貫穿胸膛,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未曾傷及心?脈。
醫(yī)師小心?翼翼取下?箭矢,不知用了多少傷藥才險伶伶地止了血,但隨之而?來?的便是數(shù)日不退的高熱,幾乎叫人擔憂他再?也醒不過來?。
“百密一疏。”與晏游頗有交情的屬官提及此事,同他感慨,“崔少師這樣算無遺策的人,也有失手之時……”
晏游卻搖頭:“不是什?么百密一疏。”
在旁人眼中,崔循這是失之急切。但晏游心?知肚明,崔循必然知道此舉須得承擔多大的風險,只是權(quán)衡過,甘愿為蕭窈冒這個險罷了。
崔循那日說得斬釘截鐵,信蕭窈能料理建鄴事端。可?世上本無萬無一失之事,他承擔不起那個“萬一”,所以寧愿自己以身涉險。
縱遠隔千山萬水,難以企及,也要用這場大捷為蕭窈添一筆籌碼。
因?著崔循與蕭窈的親事,晏游曾對他頗有微詞,如今見他為蕭窈做到這般地步,一時倒真是無可?苛責。只再?三吩咐醫(yī)師,必得將崔少師給救回來?。
高熱逐漸褪去,崔循終于自昏迷中醒來?時,守在榻旁伺候的松風雖沒到喜極而?泣的地步,但也紅了眼。待醫(yī)師診過脈,確準自家?公子?脫離險境,懸了幾日的心?才終于放下?來?。
松風奉上藥,三言兩語講了江夏潰敗之事。
崔循飲茶似的,喝著苦澀的藥汁,撩起眼皮瞥他一眼。
松風愣了愣,隨即道:“湘州大捷的消息當?日便令人報去京都,依著吩咐,半句沒提您受傷的消息。”
崔循緩緩道:“湘州既定,余下?諸事他們自能料理,是該回京了。”
他聲音不復以往清冷,沙啞中透著無力,便是絲毫不通醫(yī)理的人也能看出他的虛弱。
松風欲言又?止。醫(yī)師卻著實沒見過這樣的病人,咳了聲,提醒道:“大人傷得這般嚴重,縱止了血、退了熱,若不好好將養(yǎng),極易損耗元氣,以致身體虧損……”
崔循射獵廣泛,也看過些?醫(yī)書,知曉此話并非危言聳聽。他垂眼思忖片刻,問?道:“建鄴可?有消息傳來??”
松風立時道:“應是在這一兩日。”
他跟在崔循身邊這么些?年,知曉自家?公子?想問?什?么,又?笑道:“家?書必是隨著朝中論功行賞的旨意?一同送來?的。夫人知您率軍大敗江夏王,不知要多高興呢!”
醫(yī)師才調(diào)好傷藥,正要上前,卻只見這位方才得知敵軍已潰敗都八風不動的貴人,竟因?這句話露出些?許笑意?。
如霜似雪般冷峻的面容溫和?許多。
“若只是高興,也就?罷了,只怕她又?要飲酒。”崔循似是無奈地輕嘆了口氣,卻又?透著些?微親昵。
叫人一聽便知夫妻感情甚篤。
醫(yī)師又?咳了聲,上前道:“小人為您換藥。”
崔循頷首,眼中那點溫情轉(zhuǎn)瞬即逝。
與那日血流不止的慘狀想必,傷勢已有好轉(zhuǎn),但看起來?依舊觸目驚心?。
醫(yī)師原以為,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士族自是不能同那些?戰(zhàn)場上摸爬滾打的粗人相比,想是受不得疼,換藥時便格外小心?仔細。結(jié)果卻見面前這位眉頭都沒皺一下?,亦不回避,徑直打量自己身上的傷處。
“您這幾日須得臥床修養(yǎng),務必時時留意?,莫要牽扯傷處……”醫(yī)師語重心?長叮囑。
崔循眼都沒抬,一旁的松風忙不迭應著。
醫(yī)師換完藥,重新包扎妥當?。松風上前,小心?翼翼服侍他穿好中衣。
崔循蘇醒的消息傳開,從晏游、管越溪,至這些時日與他打過交道的屬官,紛紛前來?探望。
自來?到湘州后,崔循便肉眼可見清瘦許多,這幾日病重昏迷不醒,整個人又?瘦了不少。蒼白的肌膚與中衣同色,烏油油的墨發(fā)散下?,平添了幾分脆弱,愈發(fā)襯出他清雋俊秀的容色。
但偏偏神色寡淡,透著些?許不耐。
前來?問?候的客人便都能看出來?,崔少師不耐煩應酬,寒暄兩句后立時起身告辭。
饒是如此,也有半日光景耗在其上。
崔循手中把玩著粒紅豆,隔窗看了眼天?色,吩咐道:“無論誰再?來?,都打發(fā)了。”
松風滿口應下?。
他又?服侍著崔循服了藥,正欲放下?床帳退下?,卻聽門外傳來?不同尋常的動靜。
似是有人來?訪,被攔下?,正爭辯解釋。
松風沒料到竟有人敢在此造次,立時出門查看情況。
此時天?色已晚,待他借著燈籠看清來?人模樣,原本到了嘴邊的問?責卡在那里,結(jié)結(jié)巴巴,一時竟沒顧得上行禮。
“何人在外?”崔循問?了句。聽到緊促的腳步聲,皺了皺眉,撩起眼皮看去。
隨即也愣在那里。
是蕭窈。
許是為騎馬便宜,她身著勁裝,長發(fā)束起,是極利落的裝扮。一路過來?風塵仆仆,猶帶煙塵氣,但那雙眼卻極亮,簪星曳月似的。
映著房中燈火,也映著他的身影。
眼睫顫動,眸中已盈了水汽。
誰也沒想到蕭窈會親自過來?。
崔循怔在那里,遲遲未曾回過神,幾乎疑心?這不過是自己的一場幻夢。但即便是最隱秘的夢中,他也不會有如此預想。
直至蕭窈上前,崔循才終于如夢初醒。
交握的手不自覺用力,似是想要確認什?么。
“是我。”蕭窈低聲道。她在來?時就?已經(jīng)知道,崔循傷得嚴重,但真親眼見著他這般病弱模樣,卻還是幾乎要落下?淚。
崔循勉強抬起手,摸了摸她柔軟的鬢發(fā):“你怎么來?了?路途遙遠,湘州尚未全然安定……”
“你不明白嗎?”蕭窈打斷他,“我為你來?。”
崔循便再?說不出什?么。
蕭窈的感情直白而?赤誠,他總盼望著能落到自己身上,但真到此時,卻又?仿佛青澀得不知該作何反應。
“崔循,”蕭窈小心?翼翼地避開傷處,張手抱他。嗅著懷中濃重的藥味,聲音愈低,“……你嚇死我了。”
她這一路快馬加鞭,途中雖有歇息,但很短暫,亦不安穩(wěn)。
合眼總會夢到崔循鮮血淋漓,立于尸山血海中,遠遠望著她,什?么話都不說。她費盡心?思,卻怎么都難以近前,只能看著他的血逐漸流盡。
再?一次從夢魘中驚醒時,蕭窈無比真切地意?識到,她不能失去崔循。
“你嚇死我了……”她喃喃低語,又?極輕地說了句什?么。
崔循身形僵在那里,攏在她腰上的手收緊,聲音甚至微微發(fā)顫:“卿卿說什?么?”
蕭窈埋在他懷中,悶聲道:“你分明聽到了。”
崔循低低笑了聲,哄她:“再?說一遍給我聽,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