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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澄心堂后, 蕭窈曾住過的屋舍又收拾出來。

    翠微雖未曾隨行,但青禾做事已經比先前穩妥不知多少,吩咐人去行宮取了?從前的衾枕寢具。備了?炭爐, 熏了?香, 收拾得極為妥帖。

    叫人吩咐學宮的廚子, 煲了?蕭窈喜歡的湯。

    又特地備了?蜜餞,好叫她喝完苦藥之后, 能含著緩一緩。

    而蕭窈在?對著微微搖曳的燭火反思。

    她原不該挨這一刀的。

    只是?當時才與桓維聊完, 得了?想?要的承諾, 占了?上風, 心中便不可避免地有些?自得。又因迎面而來的仆役看起來實在?年輕, 身量與她差不多, 倒像是?堯祭酒身側的書童, 便沒當回?事。

    好在?因自小習弓箭, 她的眼力要比常人好些?,反應也還算快。

    日光映出刃上鋒利的光時, 及時抬手,擋住了?原本劃向頸側的匕首。

    冬日厚重的大氅與衣物多少起了?些?遮攔的效用。

    周遭的侍衛立時上前制住那人。

    她性?命無虞,小臂雖受傷,但好歹沒傷及要害,醫師處理過也已經止了?血。

    止血敷藥時, 班漪在?她身側陪著, 臉色煞白?,氣?都快喘不順了?。

    蕭窈自然是?疼的。

    只是?此?事實在?是?她自己疏忽, 沒臉叫嚷, 也不愿師姐揪心,便強撐著一滴淚都沒掉, 甚至還擠出點笑意安慰班漪和青禾。

    “你今夜不若留在?學宮,好好歇息。”班漪不放心她就這么回?去,擔憂傷口崩裂,叮囑道,“叫醫師時時候著,若有何不妥,也好及時處理。”

    這提議正合了?蕭窈的心思,立時應下,叫青禾安置去。

    倒不是?擔心傷勢。她心中有數,知道這傷并沒那么嚴重,而是?不大想?回?去見崔循。

    兩人同床共枕,這傷決計是?瞞不過去的。

    只一想?

    他?的反應,蕭窈便覺頭上也隱隱作?痛,便想?著能晚一日是?一日,說不準明日這傷處便看起來沒那么嚴重了?。

    她接過青禾手中的瓷碗,忍著苦,一鼓作?氣?喝完那漆黑的藥汁。

    正要拿蜜餞,卻聽門外傳來侍衛的質疑:“誰敢擅闖……”

    這侍衛是?宿衛軍的人,認得蕭窈,卻不認得這位行跡匆匆的客人。

    話音未落,便被六安攔下:“這是?崔少師。”

    侍衛立時噤聲。

    房中的蕭窈頓覺口中苦意更甚,環視四周,下意識想?尋個躲避的去處。只是?還沒來得及動彈,崔循已經進門。

    崔循匆匆而來,未及更衣。

    穿的是?那件月白?色的大袖襦,看起來有些?隨意,系著墨色大氅,身上猶帶冬夜山間的寒氣?。

    蕭窈披著絨毯坐在?熏爐旁,不由打了?個寒顫,倒打一耙道:“你怎么這時辰過來!”

    崔循見她安然無恙坐在?這里,還能質問自己,原本緊繃的眉眼和緩些?。只是?瞥了?眼小幾上的藥碗,又不由得皺眉,解了?大氅后上前道:“何處傷著了??”

    說著,又借一旁的燭火細細打量蕭窈。

    與平日相比,她的氣?色是?要蒼白?許多,看起來有氣?無力的。但瞪他?時,眼波流轉,看起來精神還算好。

    蕭窈因他?這一句話偃旗息鼓,撇了?撇唇:“還是?糊弄不過你……”

    她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崔循卻笑不出來。

    離得近了?,依稀能嗅到她身上那股若有似無的血氣?,絲絲縷縷,令他?的呼吸都不大順暢起來。

    蕭窈覷著他?的神色,將?絨毯下那包扎得嚴嚴實實的小臂給他?看,盡可能輕描淡寫道:“并沒傷筋動骨,只是?劃破皮,流了?點血罷了?……”

    泛涼的手托起她的手腕。

    燈火下,他?白?玉般的肌膚下的青筋尤為明顯,隱隱顫動。

    蕭窈嘆了?口氣?:“當真不妨事。”

    “為何會傷到?”崔循鴉羽似的眼睫低垂著,“講與我聽。”

    他?并未陪著蕭窈過來,便是?心中算過,應當不會有什么意外。蕭窈如今行事有自己的章法,他?那些?自以為的好,于她而言興許會是?束縛。

    可到頭來,還是?出了?事。

    蕭窈心知不妙,拗不過他?,只好三言兩句講了?。

    她竭力想?要糊弄過去,但崔循還是?敏銳捕捉到其中的紕漏,立時問道:“慕愴不在??”

    慕愴的身手非尋常侍衛能比。

    蕭窈仰頭看房梁,沒什么血色的唇抿了?抿,小聲道:“我令他?照看阿霽去了?。”

    于她而言,蕭霽的安危是?重中之重。

    他?若有個三長兩短,眾人所耗費的心血悉數落空,要面對的麻煩太多了?些?,不得不慎重。

    崔循是?個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便是?動氣?,也不會失態。

    蕭窈沒敢看崔循的眼,但聽他?似是?深吸了?口氣?,便知道這是?忍著,才沒為此?斥責自己。

    又嘆了?口氣?,解釋道:“本不該有什么事的。而且那人動手時,離得極近,縱然是?慕傖在?我身后,也不見得就能反應過來……”

    “揣著匕首的人,行走?時大都與常人不同,以慕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來。”崔循打斷她,語氣?生硬,“你如今是傷了手,若境況更壞些?,要如何?”

    蕭窈心虛,原本還算好聲好氣。

    但被他?不依不饒質問,心底泛起些?委屈,索性?反問道:“那若阿霽出了?事,要如何?”

    “那就由他?去死。”崔循答得毫不猶豫。

    蕭窈:“……?”

    “太子的位置由他?來坐,又或是?旁的蕭氏宗親子弟來,有什么分別?”崔循似是?并沒覺察到自己話中的殘忍,冷聲道,“若擔憂江夏王篡權,大可不必,我自有方法擺平。”

    他?并不在?乎蕭霽的死活。

    甚至因妨礙到蕭窈的安危,心中浮起戾氣?。

    眼見崔循越說越不像話,蕭窈用一句話打斷了?他?。

    “崔循,”她輕輕抽了?口氣?,“我疼。”

    那些?堪稱大逆不道的說辭戛然而止。

    崔循眉眼間的厲色褪去,指尖輕輕從雪白?的紗布劃過,輕得像片落葉。似是?想?撫摸傷處,又恐惹她疼。

    蕭窈眨了?眨眼:“我都這樣可憐了?,你都不關心,只顧著罵我。”

    崔循心軟得一塌糊涂,自然也顧不上同她分辯方才那怎么能算得上“罵”,只低聲認錯:“是?我不好。”

    氣?氛緩和下來。

    蕭窈這才終于有閑心,拿了?粒蜜餞含著,甜意驅散苦澀的藥味,含糊不清道:“我明白?,此?事歸根結底還是?我疏忽大意,做得不妥。傷了?自己,還帶累著你這樣憂心。”

    反思過,又向崔循道:“可你就不能先哄哄我嗎?”

    崔循微怔。

    蕭窈常覺他?較之先前有所長進,如今再看,卻又覺半斤八兩。只得提醒:“抱我。”

    崔循這才反應過來,避開?傷處,將?她整個人抱在?懷中。

    蕭窈在?他?懷中找了?個更舒服的姿勢,仰頭看他?,舔了?舔唇上的蜜漬。

    好在?崔循這回?并沒需要提醒,幾乎是?下一刻,便低頭親吻她。

    在?熏爐旁坐了?這么久,崔循的唇卻還是?涼的。養尊處優的世家公子,這一路過來,也不知如何受凍。

    蕭窈耐著性?子,舌尖舔過他?的唇。

    又將?蜜餞的甜與隱約猶存的苦意送入他?口中。纏綿親吻的間隙,喘了?口氣?,低笑道:“都怪你,害我都沒顧得上吃糖……苦死了?。”

    崔循依舊只會道:“是?我不好。”

    而后便又親她,有些?兇,像是?想?要將?她融入骨血之中,密不可分。

    待到蕭窈實在?吃不住,這才依依不舍退開?。

    “其實當真沒什么,”蕭窈倚在?崔循肩上,待呼吸平緩下來,又試著開?解他?,“養幾日,我便又活蹦亂跳的了?。”

    她自小胡鬧慣了?,并不懼怕。

    “我明白?。”崔循撫過她親吻時散下的長發,喑啞的聲音格外遲緩,“蕭窈,是?我怕。”

    他?當真怕極了?。

    他?自恃手段,總覺世上事并無自己不能掌控的。

    可須知生老病死,非人力所能強求。

    “你若出事,要我怎么辦?”

    第112章

    蕭窈從未想過, 自己能從崔循口中聽?到“要我怎么辦”這樣的話。

    因這話隱隱透著些許無?措。

    而崔循是那種無?論身?處何種境地,都游刃有余的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 再沒什么事能令他動搖。

    她知道崔循會為自己擔憂, 但不曾想到, 他會為此生出“后怕”這種近乎軟弱的情緒來。

    寒夜寂靜,燈花燃破, 響起輕微的“噼啪”。

    蕭窈自初時的驚訝中回過神, 窩在崔循懷中, 感受著他胸腔中傳來的心跳, 遲鈍地覺出幾分疲憊。

    早些時候在班漪面前?, 她強撐著沒叫疼, 甚至半句話都沒抱怨。

    見?著崔循時, 故作輕松, 想要將這件事就此揭過。哪怕同?他撒嬌,也是有意為之, 想要緩和氣氛。

    而眼下,她終于什么都不再想。

    纖細的手指攥著崔循的衣袖,輕聲道:“崔循,我有些累。”

    這一日經歷的事情還是太多?了些,心緒起落, 無?論身?體還是精神上都難以為繼。

    攬在腰間?的手收緊些。

    崔循妥帖地將她抱起, 手臂穩健有力,卻又?小心翼翼, 像是捧著易碎的珍寶。

    帷帳落下, 將燭火遮蔽在外。

    蕭窈眨了眨眼,只覺唇角落了輕飄飄的吻, 不摻情|欲,也就顯得?格外溫柔。

    “什么都不必想,安心歇息。”崔循輕而緩的聲音響起,“……我在這里?陪你。”

    往日睡前?,兩人總要聊些正事。

    蕭窈會趁此機會梳理思緒,若有疑惑不解之處,也能從他那里?得?到答案。

    枕上教妻大抵如此。

    今日她原也存了幾句話想問?,但興許是太過疲憊,又?興許是崔循哄她睡覺的聲音頗具誘惑,沾了枕頭沒多?久,便沉沉睡去。

    蕭窈從前?常睡懶覺,若非有什么特殊的事,醒來時大都已經天光大亮。自嫁了崔循,又?開始經手正事后,倒是漸漸習慣于早起。

    昨夜身?心俱疲,婢女們?誰也沒來驚擾。但到了平日晨起的時辰,還是自然而然醒來。

    此時天才蒙蒙亮,床帳之中漆黑一片。

    蕭窈正疑惑婢女為何還不掌燈,手臂上隱隱傳來的痛楚令她清醒過來,倒抽了口冷氣,想起身?在何處。

    “你醒了,”低啞的聲音在身?側響起,“是傷口疼?”

    他的反應太快了些。

    蕭窈瞇了瞇眼,側過身?,想要看?清崔循的神情:“……你不曾睡?”

    崔循抬手抵在她肩上,并未回答這個問?題,只道:“小心。”

    她不是那種睡覺十分安穩的人,若再有夢,卷著錦被翻來覆去是常有的事情。平日倒沒什么,最多?不過是床榻凌亂些,可如今小臂上有傷,一旦牽動或是壓著傷處,便極易開裂出血。

    崔循看?了她一夜,便是怕這個。

    蕭窈微怔,反應過來其中緣由,心中涌起些說?不出的滋味。也說?不出什么甜言蜜語,只道:“叫青禾她們?輪著看?顧就是,哪值得?你這樣熬一宿?”

    崔循低低地笑了聲。

    “你還笑!”蕭窈瞪了他一眼,催促道,“快睡。”

    崔循嘴上應了聲“好”,卻并沒合眼,目光依舊落在她身?上。

    他衣上殘留著些許春信香氣。

    這是蕭窈近來頗為喜歡的香料。她向崔循身?側貼了貼,見?他執意不肯睡,便閑話道:“我從前?在此處暫住,也是為了養病。”

    崔循了然:“是風寒發熱。”

    蕭窈點點頭,倒是又?連帶著想起另一樁事,譴責道:“你那時還罰我抄書?。”

    說?罷又?問?道:“我抄的那些經書?你看?過嗎?不會隨手扔了吧?”

    崔循短暫沉默片刻,無?奈笑道:“在太常寺官廨。”

    崔循清楚記著,當初是謝昭代她將抄的經書?送到自己這里?來的,還說?了些有的沒的。他興致缺缺,看?都沒看?,也想過隨手撂給仆役扔了。

    但最后還是留下來。

    放在了不常取用的書?架上層。

    “這還差不多?。”蕭窈哼笑,有一搭沒一搭地同?他聊著當初在學宮時舊事,倒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待到有朝一日塵埃落定,海清河晏,阿霽也能獨當一面,我便不再管這樣多?的事務。”她聲音里?猶有尚未完全褪去的困意,懶懶散散,漫無?邊際暢想,“屆時就來學宮幫忙……”

    崔循指尖繞著縷長發,只道:“如班氏那般嗎?”

    “我哪有師姐那樣的學問?豈非誤人子弟。”蕭窈頗有自知之明,琢磨了會兒,樂不可支道,“不如去管思過堂好了。到時候,看?看?誰還敢違背戒規。”

    崔循亦笑了聲:“倒也不錯。”

    只是在那之前?,還有許多?事情要解決。

    譬如狼子野心的江夏王,又?譬如死灰復燃的天師道。

    蕭窈受傷的消息并未廣而告之,但對于耳目靈便的人而言,并不是什么秘密。

    蕭霽為此擔憂不已。

    尤其是在知道蕭窈將武藝高強的暗衛遣來護衛他,以致自己深陷險境后,更是大為自責。

    每回蕭窈入宮,都要親自噓寒問?暖,關心傷勢。

    崔循令人有意無?意將此事透露給蕭霽,是知道以蕭窈的性?情,恐蕭霽內疚,興許壓根不會提及慕愴之事。可他卻并非施恩不圖報的人。

    總要叫蕭霽心知肚明才行。

    蕭窈看?在眼里?,倒不至于為此與?崔循爭執,索性?隨他去了。

    只是又?一次兩人獨處,被前?來問?候蕭霽打斷時,看?著崔循黯下來的眼眸,忍了又?忍,才沒笑出聲。

    除此之外,謝昭、桓維一干人等遣仆役送了傷藥問?候。

    這些皆是稀松平常的交際,蕭窈并未放在心上,客客氣氣道了謝。令她頗為意外的是,常年在別?院養生的崔翁竟也專程過問?此事。

    蕭窈對這位老爺子沒什么好印象。

    哪怕成親后,隨著崔循改口稱呼“祖父”,也沒真將他當做親近的長輩看?待,場面上不出錯就算周全了,更不會費心討好。

    如今再見?,崔翁依舊是那副仙風道骨的模樣,精神炯爍,老神在在。

    目光掃過她,落在崔循身?上,皺眉問?道:“這傷因何而起?”

    “是我疏忽。”崔循先將錯處悉數攬在自己身?上,大略講了原委后,又?不動聲色看?向自家祖父。

    算不上威脅,但至少有防備之意。

    像是生怕他發作,責備蕭窈,叫她從今往后安穩留在家中,不要摻和那些事情一樣。

    崔翁看?出長孫的回護之意,若非涵養猶在,只怕已經要吹胡子瞪眼了。

    “我只問?一句,倒叫你仔細成這樣!”崔翁冷笑了聲,沒好氣道,“此事的確是你疏忽。便是再怎么樣,終究是崔家婦,豈能容人這般欺凌。”

    如果忽略掉那句“便是再怎么樣”,這話倒是十足的好意。

    蕭窈原本?正眼觀鼻鼻觀心,想著敷衍過回去歇息,聽?了這句后,沒忍住抬頭看?了眼。

    崔循低眉順眼,恭謹道:“是。”

    崔翁正色問?:“此事是誰所為?”

    崔循道:“那人是個硬骨頭,初時不肯認,后來咬死了是受桓氏授意……”

    供詞送到蕭窈那里?,她并沒信,卻不妨礙拿去問?桓維。

    桓維臉都青了,再三擔保此事與?自己毫無?干系,也不知心中將蕭巍罵了多?少遍。

    “是江夏世子的手筆。”崔翁稍一想便明白過來,只是又?不由疑惑,“他遣人沿途埋伏,欲謀害太子,倒是情理之中。為何要對公主動手?”

    崔循正欲解釋,蕭窈輕咳了聲,自己將年前?瓊芳園賭箭之事講了。

    彼時崔翁也在學宮,同?堯祭酒一處清談。后來雖有所耳聞,但關注的是蕭霽、蕭巍這對堂兄弟之間?的爭執,不知自家孫媳后來摻和這么一腳。

    眼皮跳了下,想挑剔她與?人爭一時意氣。

    但終于還是忍住了。

    “為了這么點過節,如此行事,既見?其心胸狹窄,也可窺見?對于崔氏的態度。”崔翁一針見?血。

    先前?桓維阻攔,勸蕭巍不可貿然對蕭窈動手,并非什么“憐香惜玉”,甚至也不是看?在蕭容的情面上。

    只因此舉無?疑是對崔氏的挑釁。

    也無?聲昭示著,若有朝一日他掌權,必容不得?崔氏。

    可蕭巍還是做了。

    不知是意氣用事,蠢到并沒意識到此舉會造成什么結果;還是有恃無?恐,想著終有一戰,便是提前?撕破臉也無?妨。

    崔循不疾不徐道:“正是。”

    崔翁耷拉著的眼皮抬起,目光銳利,聲音平穩:“既如此,有些事你看?著辦就是,不必再來問?我。”

    崔循一笑:“多?謝祖父。”

    祖孫二人寥寥幾句間?便已商定,蕭窈愣了愣才回過味,意識到崔翁這話的用意。

    倒不是她遲鈍,只是原以為崔翁那里?恐怕還有得?磨,并沒想到他竟會應得?這般順遂。

    “此時一如當年,闔族興衰系在你肩上,當慎之又?慎。”崔翁語重心長叮囑后,瞥了眼既驚訝又?欣喜的蕭窈,又?向崔循道,“我已過耳順,無?甚雄心壯志,所盼者寥寥無?幾。不過頤養天年,便已足矣。”

    蕭窈聽?著,以為是崔翁年老傷懷,正猶豫著是不是該寬慰兩句,卻只聽?崔循言簡意賅地應了聲“是”。

    她便沒說?話。

    待到出了庭院,小聲道:“你方才那般,是不是太……”

    生硬了些?

    崔循垂眼看?向她,輕笑了聲:“卿卿可知,祖父盼望什么?”

    蕭窈沒多?想,下意識反問?道:“什么?”

    崔循道:“重孫。”

    蕭窈:“……”

    族中這么多?子弟,崔翁其實并不缺重孫,前?幾日滿月酒那個就是新添的。

    崔循又?補了句:“你我所出。”

    蕭窈從沒主動提過子嗣之事,崔循原以為,她紅過臉便會撂開手,不再多?言。卻不料蕭窈垂首想了想,若有所思道:“若是女兒呢?”

    崔循腳步一頓。

    蕭窈回過頭看?他:“怎么?”

    崔循向來冷靜自持的眉眼舒展開,帶著難以掩飾的笑意,由衷道:“那便再好不過了。”

    第113章

    若論及心?機謀算, 蕭巍算是個自大的蠢人。

    但他卻并

    非一無是處。

    遣來行刺的侍衛忠心?耿耿,廷尉那邊嚴刑審了數日,也沒從他們口中掏出想要的回答。或是寧死不?答, 或是胡亂攀咬各家。

    到后來, 蕭窈已經懶得細看那些供詞。

    指尖壓著書案一角的麻紙, 輕點幾下,不?耐煩道:“索性殺了算了, 以儆效尤。”

    崔循正?在為她換傷藥, 神情嚴肅, 眉眼不?自覺皺著, 倒像是如臨大敵一般。聞言, 眼皮都沒抬, 淡淡道:“不?急。這是蕭巍培養的死士, 知?曉不?少?江夏事宜, 若就?這么賜死,未免太便宜他們。”

    死于他們而言不?是懲罰, 而是解脫。

    蕭窈虛心?受教:“那要如何??”

    “廷尉處既問不?出所以然,明日調淳于涂去,令慕愴監看。”崔循替她清理傷處,重新上藥,時不?時抬眼端詳她的反應。

    蕭窈對上他的視線, 連忙道:“已經不?疼了。”

    她用的傷藥是最好的, 悉心?養了這么些時日,傷口的確不?疼, 只是因血肉生長?的緣故隱隱發?癢。

    崔循纏著紗布, 修長?的手指繞著雪白的布條,靈巧而熟練。

    最后依著蕭窈的喜好, 打了個結。

    蕭窈抬手看了看,十分滿意?,又就?著先前的事情追問:“我知?淳于涂是你的人,擅審問,那慕愴呢?”

    “他亦是死士出身。”崔循言簡意?賅,見蕭窈仍欲追問,抬手遮了遮她那雙清澈的眼,“有些事,卿卿還是不?知?道為好。”

    他教蕭窈謀略布局,傾囊相授。但那些上不?得臺面?、血腥污穢之事,并不?愿她多費半點心?思,自有他來掃清。

    蕭窈猶豫片刻,應了下來。

    這樁差事吩咐到慕愴那里?時,他半點沒遲疑,欣然應下。

    倒不?是如何?嗜殺。

    只是與他現下所做的事相比,去地牢審訊,算得上放松了。

    因著蕭窈學宮遇刺之事,崔循遷怒,責他擅離職守。慕愴并沒辯解,倒是蕭窈得知?后同?崔循爭辯起來,將錯處悉數攬在自己身上。

    畢竟是她執意?令慕愴前去護衛蕭霽。

    崔循自然不?可能罰蕭窈,也恐她生氣,最后斟酌后,只罰他抄書。

    不?傷筋動骨,也不?罰俸思過。

    看起來是高高拿起輕輕放下,但于慕傖而言,這無疑是樁苦差事。

    在他手中,各式各樣?的刀劍仿佛早就?成了身體的一部分,用得駕輕就?熟。但卻難以駕馭那支細細的羊毫筆,字寫?得猶如鬼畫符,不?堪入目。

    如今接了刑訊的任務,終于從中脫身,說是如蒙大赦也不?為過。

    此事交付給崔循,蕭窈便沒再過問。

    眼下令她更為在意?的,是會稽屬官呈上來那封奏疏中,所提到的社祭一事。

    閣部官吏依著崔循的吩咐,開庫房,從那些積灰許久的紙張中將昔年涉及天?師道的往來公文?悉數翻找出來。一摞又一摞,堆了足有三張書案。

    議事的朝臣中有經歷過當年那場動亂的,仍能回憶起彼時焦頭?爛額的境況,一聽“天?師道”這三個字便隱隱頭?疼。縱使是年輕未曾親歷過的,總也有所耳聞,覷著在場各位同?僚的面?色,未敢掉以輕心?。

    “那是群不?要命的瘋子。”有人語重心?長?道,“彼時陳恩妖言惑眾,愚民廣為依附,犯上作亂,費了許多周折才平定下來。如今既已覺察到苗頭?,便該及時掐滅,斬草除根,萬勿使之死灰復燃。”

    蕭霽頷首道:“卿以為應如何??”

    “宜令各地嚴查,敢參與社祭者,家中供天?師像者,格殺勿論。”

    斬釘截鐵的聲?音隔簾傳來,足見其恨意?。

    蕭窈翻看公文?的手微微停頓,聽出這是顧侍中的聲?音,稍一想,便明白過來。

    當年那場動亂中,各家士族或多或少?折了自家子弟性命,連帶著浙東一帶的家產也遭劫掠,其中顧氏的損失尤為慘重。

    這般恨也算情理之中。

    顧侍中挑起這個頭?后,陸續開始有人附和。

    群策群力,商議著如何?將這重新迸起的火星子徹底按滅。

    蕭窈凝神聽了會兒,對這千篇一律的說辭感到失語,復又低頭?翻看書案上的公文?。

    這是昔年崔循親筆所書。

    行文?字跡乍一看與如今并沒多大分別,但蕭窈見得多了,很快就?看出其中的細微差別。

    崔循當年的字不?似如今這般內斂,是要更鋒芒畢露些,字里?行間,仿佛能窺見他彼時殺伐決斷的行事。

    其中提及天?師道,有兩句引起她的注意?。

    崔循寫?道,“歸根溯源,實則堵不如疏。”

    “只是時至今日,積重難返,唯有殺陳恩,絕其念,方能使其潰散。”

    其后附著的是詳盡的布局安排,設陷阱,引陳恩領叛軍入彀,屠戮殆盡。

    崔循入內時,蕭窈仍在細看這折文?書,甚至沒覺察到他的到來。

    崔循一撩衣擺,在她身側坐了。

    目光落在紙頁上,稍頓,無奈笑道:“怎么在看這些?”

    說著,便想要從她手中抽走。

    蕭窈回過神,微微后仰避開,挑眉反問:“不能給我看嗎?”

    “倒不?是不?能……”崔循還記得自己寫?這封公文?時的情形,是再三斟酌后,決定對陳恩一干人等趕盡殺絕。他拿定主意?要做什么,便半點都不?會容情,諸多安排稱得上心?狠手辣。

    故而本能地不?愿讓蕭窈多看。

    “能不?能的,我也已經看完了。”蕭窈將公文?攤開放在他面?前,蔥白的手指點了點一處,“崔循,我想聽你講‘堵不?如疏’的事宜。”

    崔循微怔。

    垂眼看過,才記起這句曾經落于紙上的感慨。

    蕭窈捧起茶盞,并未催促,目不?轉睛看他。

    “顧鴻方才說,天?師道信眾是愚民,是瘋子,這話并沒錯。”崔循斟酌著,緩緩道,“但他們并非從最初便如此……”

    昔年陳恩聲?望最高時,一呼萬應。

    狂熱的信眾們如眾星拱月,自各處奔赴,甚至有夫妻因嫌剛生下的嬰兒妨礙趕路,棄之于井。他們并不?懼死,深信死之后,將會于極樂之地重逢,強過茍延殘喘地活著。

    士族們對“陳恩”這個名字深惡痛絕,視其為擅弄邪術、蠱惑人心?的妖人,甚至多有避諱不?愿提及。

    但崔循令人將其斬首,懸于城門示眾。

    他比誰都清楚,那不?過是個有些小聰明的尋常人。

    陳恩并沒什么移山倒海,不?死不?滅的本事,只是少?時隨著方士學過一年半載,后又混跡市井,深諳裝神弄鬼的伎倆罷了。

    天?師道大行其道,并非陳恩如何?了得,而是時勢造就?。

    絕望的泥濘之中滋生狂熱的信仰,亡命之徒聚于一處,蟻多食象,令從來高高在上的士族摔得頭?破血流。

    “若百姓衣食無憂,安居樂業,誰也不?會想要以命相搏。”蕭窈極輕地嘆了口氣,回憶起方才所聽的議論,搖頭?道,“所謂格殺勿論,是治標不?治本的法子,還易弄巧成拙。”

    “眼下,還沒到那一步。”

    崔循頷首認同?:“是。”

    “沒有上來就?一桿子打死的道理,堵不?如疏,宜分而化之。”蕭窈稍一想,拿定主意?,“我令秦彥明日上書,再議此事。”

    她舒了口氣,隨口提醒崔循:“喝些茶水。”

    崔循抬了抬眉。

    蕭窈抬手,在他下唇輕點了下:“有些干……”

    她并沒別的意?思,但尚未收回的手被崔循攥住,對上他黯下的眼眸時,后知?后覺出些許曖昧。

    因她時常操勞,精力不?濟,崔循便不?似剛成親那會兒索求無度。學宮之事后又受了傷,多有不?便,兩人之間已經素了有段時日。

    崔循倒沒說什么。

    只是薄唇微啟,含著她的指尖,輕輕舔了下。

    蕭窈:“……”

    指尖濡濕的觸感引起一陣酥麻,隨之蔓延全身。

    她看著崔循那張清雋如玉的面?容,既震驚于他怎么能這樣?,又不?可抑制地心?神為之動搖,只覺當真是好看極了。

    “你,”蕭窈定了定神,勉強

    正?經道,“……晚間再說。”

    崔循低笑,明知?故問道:“卿卿想說什么?”

    蕭窈瞪他一眼,不?肯再多言,只從一旁的公文?中又隨手取了份,漫不?經心?翻看著。

    這上邊講的是陳恩的出身經歷。

    他出生在章安一個再尋常不?過的農戶,遭逢災年,被賣給當地富戶為奴,后又逃離輾轉各地。曾在一方士身邊當過仆役,也曾偷雞摸狗,混跡市井。

    蕭窈起初看得心?不?在焉,待到翻過一頁,目光落在“陳恕”這個名字上時,不?自覺坐直了些。

    “陳恕……”蕭窈偏過頭?,向崔循問道,“我記得昔年陳尸示眾的幾人,是陳恩及其親信,仿佛并無此人。”

    陳恩未曾娶妻生子,與他血脈相連的僅有這么一個侄子。

    崔循聽到“陳恕”二字時,立時便知?是誰。

    “當年,我與桓大將軍兵分兩處,陳恕及其所率信眾由他圍剿。”崔循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大將軍上書,逆賊悉數伏誅,陳恕溺于江中,尸骨無存。”

    他措辭謹慎。

    說的是“大將軍上書”所言,而非自己確準。

    蕭窈聽出其中微妙的分別,折起公文?一角,輕聲?道:“時過經年,既音訊全無,便信大將軍一回吧。”

    第114章

    數九過后, 天氣日漸轉暖。

    兩?岸垂柳抽出嫩芽,河水不似冬日那般冰冷刺骨,婦人們浣衣之余, 也有閑心多聊上幾句。

    起初不過是些家長里短的閑話。

    哪知正說著?, 竟傳來?壓抑著?的悲泣聲。

    村子算不得大, 眾人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對彼此的境況再了?解不過。循聲看去, 認出抹眼淚那人是村東頭的秋娘, 再一看她手中攥著?的孩童衣物, 又豈有不明白的道理??

    年前那場冬雨連綿許久, 饑寒交迫之下, 有些老人孩子沒能撐過年節, 秋娘的幼子便是其中之一。

    她為此悲痛不已, 哭得眼都快廢了?。

    好不容易熬過來?, 偏今日浣衣,見著?幼子曾穿過的的衣物, 又被?勾起悲意。

    “妹子快別哭了?。”有同?她相熟的婦人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你家中有老有小的,若當真哭垮自己的身子,再后悔, 可來?不及了?。”

    她們這?樣的人, 是沒有請醫用?藥這?種說法的。便是家中還有三瓜倆棗,也不會?舍得為此花費, 是死是活全憑命數。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勸說, 總算哄得她止住眼淚。

    只是各家皆有難處,面面相覷后, 或輕或重地嘆著?氣,也沒了?先前閑聊的興致。

    “再怎么難,這?冬天咱們也都熬過來?了?,開春后,總是一日好過一日的。”說話的婦人干凈利落擰著?衣物,打破了?這?格外壓抑的氣氛,偏過頭笑道,“蕓娘,你家成志往縣里去,可有什么好消息?”

    蕓娘是老里長的女兒,上邊有什么事,她家消息總是最為靈通。譬如年前縣里放糧賑災,便是她家夫婿成志最先知曉的。

    眾人不約而同?看去,面上滿是期待。

    蕓娘挽起衣袖,含笑道:“成志昨夜回來?,說是程氏要將桑園佃給咱們養蠶,租子只抽三成……”

    話音未落,周遭已響起一片抽氣聲。

    “是程太守那個程家?”

    “東邊那一大片桑園?我聽人說過,那邊桑葉喂出來?的蠶吐絲結繭極好,能賣出好價錢!”

    “租子只要三成?”

    諸多疑惑到最后,皆成了?一句,“此話當真?”

    “八|九不離十,應當就在這?幾日了?。”蕓娘輕聲細語道,“不獨咱們,聽說年前受災的各地,皆有救濟。”

    婦人們喜笑顏開。有人忙不迭地念著?佛,又有人忍不住訝異道:“貴人們這?是轉了?性?莫不是有什么算計……”

    要知道從前受災,兵禍連年時,也沒見過所謂的救濟。

    尋常百姓日子過得苦不堪言,被?逼得賣兒鬻女,荒年甚至有過易子而食的慘案。

    年前那場雨雪寒災來?時,經歷過舊時事的老人們心有余悸,不少人已經交代起后事。甚至有自覺時日無多,不吃不喝的,只為給子孫省一口?糧食。

    若非向來?不管百姓死活的朝廷轉了?性,放糧施粥,只怕死在年前的人還要足足翻上幾倍不止。

    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有這?么一樁,已經夠叫人受寵若驚,誰承想還能再有一回?倒叫人欣喜之余,不免心生疑慮。

    但轉念一想,自己哪有什么值得籌謀算計的?

    便又放心了?。

    婦人們迫不及待地想要將這?好消息告知叫人,也顧不上再閑談,匆匆洗完衣物便各自散去。

    蕓娘昨夜已經高興過,并不著?急。

    抹著?皂角,細細洗過自家夫君換下的衣裳,不慌不忙抱著?木盆回去時,在家門口?迎面遇著?一人。

    那人身量高大,身著?粗布衣。他臉上有道舊疤,自臉頰到下頜,叫人難以想見究竟是怎樣的傷才能留下這?樣的痕跡。

    蕓娘被?他這?兇神惡煞的模樣嚇得一驚,險些失手摔了?木盆。

    還是成志眼疾手快,接了?一把,才沒叫她方?才那番辛苦白費。

    “這?是……我遠房表兄,”成志咳了?聲,安撫道,“你自回房歇息就好,衣裳我來?晾。”

    蕓娘白著?張臉,勉強笑著?問候過,便斂袖進?了?房中。

    “你如今有兒有女,日子過得順遂,便忘了?從前在教主面前立的誓言。”刀疤臉斜睨他,冷笑道,“你可知背誓之人,是什么下場?”

    成志臉色微變,但很快恢復如常,低聲道:“你我皆知,教主死于?崔循之手。當年城樓懸著?的尸體我親自看過,并非作假……”

    “你敢妄言!教主只是歷劫,蟬蛻仙去罷了!”因激憤的緣故,刀疤臉的面相愈發猙獰。待成志連聲認錯請罪后,這?才緩聲道,“更何況,教主雖仙去,少主仍在。”

    這?樣一個魁梧的壯漢,提及這?位“少主”時,話音里帶著顯而易見的恭敬:“只要少主站出來?,自是一呼百應,你我又能過上當年那樣痛快的日子,喝酒吃肉,要什么有什么。”

    “便是那些不可一世的士族,在刀劍、火把面前,也得跪下來?搖尾乞憐,求咱們饒命……”

    他追憶起舊事,猙獰的臉上不自覺流露出向往,猶如沉浸地美夢之中,難以自拔。

    成志的血因這的描述熱了一瞬,但很快冷靜下來?。

    他是在那場大戰后,從尸山血海中爬出來?的人,僥幸撿回一條命。機緣巧合救了?進?山摘野菜的蕓娘,因一身力氣與?還算中正的樣貌入贅田家。

    有妻有子,雖不是什么大富大貴的人家,但至少衣食無憂。

    并不想再去當從前那等亡命徒。

    “教主昔年在時,糾結十余萬信眾,無往不利,可最后卻還是遭崔循暗算,倒成就了?他的名望。”成志嘆了?口?氣,提醒道,“縱得少主歸來?,只怕也難同?他相爭……”

    成志自問這?話說得算掏心掏肺,可刀疤臉并不領情,定在他身上的目光猶如利刃,還是淬了?毒的那種。

    他眼皮跳了?下,隨即打住,改口?道:“三哥這?般,想是心中已有把握?”

    刀疤臉冷哼:“當年崔循巴結著?桓大將軍,兩?方?聯手,致使教主歷劫。可今時不同?往日,少主背后亦有盟友,可擔保桓氏絕不插手此事,又有何懼?”

    成志心中一動,想問明白這?所謂的“盟友”是誰,可任是再怎么旁敲側擊,刀疤臉也不肯多言。

    “我今日尋你,并非求你,只是看在昔日情分?上提點,給你指條明路罷了?。”刀疤臉深深看他一眼,陰惻惻笑道,“你若貪

    圖一時安逸,背棄誓言,必受反噬。”

    說罷,轉身離去。

    成志拱手道了?聲謝,待他的身影遠去,抬手重重地搓了?搓臉,心事重重地往院中走。

    蕓娘抱著?牙牙學語的孩子,在窗邊看他。雖沒開口?問,但心中的憂慮已經寫在臉上。

    幼子則張開手,叫著?“阿父”,要他馱自己“騎大馬”。

    成志神色和緩,哄道:“待阿父晾了?衣裳,這?就來?。”

    蕓娘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待他近前接孩子時,輕聲道:“聽人說,東各村主持社祭的巫師被?官府拘了?,說是若有還有明知故犯者,從重處罰。知情舉報者,有賞。”

    “我知道,”成志抱孩子的手顫了?下,沉默片刻后,低聲道,“你放心。”

    蕓娘又問:“你要出遠門嗎?”

    成志稍一用?力,將孩子馱在肩上,鄭重其事道:“我哪都不去,只守著?你們。”

    憑著?老里長的交情,他應當能在桑園當個小管事。銀錢不多,但也能給蕓娘添置新?衣,再給兒子買罐飴糖。

    他不求什么大富大貴,只求安心。

    更何況,那些所謂的雄途偉業哪有什么憑據?教主當年那樣聲勢浩大都沒做成的事,少主難道就能做成?

    這?樣想的人不獨成志,建鄴許多士族,亦如此。

    思及天師道,思及陳恩,他們心中自是深惡痛絕,但卻并沒幾人肯露怯。真要說起來?,也是面露鄙夷罵一句“賤民”、或是“妖人”。

    若只是防備天師道死灰復燃,倒沒什么意見,但要他們自家出人出力時,救濟百姓時,就沒幾人心甘情愿了?。

    哪怕此事是太子親自提起,經由崔循背書,也依舊不免有人質疑。

    “敢大肆祭祀,推崇邪道的,抓起來?殺了?就是,何必要這?樣大費周章?陳恩死了?這?么些年,剩下的,又能翻出什么浪?”

    “先前放糧施粥,如今又要為著?那些庶民這?般,豈非尊卑顛倒?”

    “這?于?我們,有什么益處?”

    話雖說得冠冕堂皇,辭藻頗為講究,引經據典,但意思大抵是這?么些意思。

    蕭窈早就知道他們的秉性,倒不至于?為此動怒。

    但眼看著?質疑的奏疏日益增多,大有一日不收回成令就決不罷休的意思,卻還是不免冷笑。

    “沒要他們的命,也沒要他們毀家紓難,不過是讓渡些利益,便這?般急不可耐了?。”蕭窈磨了?磨牙,向崔循道,“若都是些這?樣的人,倒也無怪,當年天師道能壯大到那般地步。”

    如今是崔循的聲望在這?里壓著?,又有謝氏、程氏等人家附和,才不至于?被?他們所攜裹著?,改了?決定。

    崔循一哂:“利益本就是他們的命。”

    士族所謂的清高大都流于?表面。

    雖說士庶之別如云泥,可刨根究底,都改不了?人的根性,熙熙攘攘,爭名逐利。

    世人皆有貪欲,算不得多大的錯,只是他們實在太蠢了?些。

    人不能既壞又蠢。

    “江夏那里的形勢不大好,異動繁多,”蕭窈翻看著?晏游那里遞來?的公文?,雖也想如崔循那般八風不動,但興許是養氣的功夫不到家,不自覺皺起眉來?,“糧草兵甲已經送去,晏游對上江夏王應當沒什么……”

    哪怕如今的形勢看起來?還算好,蕭窈卻還是隱隱焦慮。

    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令她始終難以放松,更沒法如那些上書質疑的士族一般,高枕無憂。

    而這?憂慮,在不久后成了?真。

    浙東各地疫病四起,連帶著?傳開的,還有“陳恕”這?個塵封數年的名字。

    奏疏遞到建鄴時,士族正糾集起新?一輪的討伐,試圖迫使蕭霽低頭,收回先前的旨意。

    他們提早商議過,連誰先挑頭上奏,如何附和都已經定好。但準備的所有說辭在這?一消息面前悉數卡住了?,面面相覷。

    因為但凡還沒失憶的人,都還記得,當年天師道的興起正是伴隨著?水災之后的疫病。

    信徒將陳恩奉若神明。

    愿為他的一紙符箓舍生忘死。

    而如今,陳恩那個本該溺亡的侄子“死而復生”,那些曾經四散的信徒會?不會?再度聚集?

    驚疑的情緒堵住了?他們的嗓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不約而同?地看向崔循。

    哪怕這?幾日,他們大都在心中罵過崔循這?個士族的“叛徒”,但到如今這?種境地,卻還是下意識地指望他站出來?,說些什么。

    只要崔循說一句“無妨”,再將事情攬在自己身上,他們就能放下心來?。

    蕭霽端坐在高位上,將眾人的反應盡收眼底,看出這?幾人的微妙變化,心中不由冷笑了?聲。面上卻不動聲色,緩緩道:“顧卿方?才提及浙東事宜,想必是有見地,但說無妨。”

    顧桓已經沒了?方?才成竹在胸的氣勢,臉上的笑意也有些勉強,終于?有了?些許自知之明:“臣未知浙東情形,不敢妄言。”

    第115章

    蕭窈這日并沒?入宮, 而是在宿衛軍營,看將士們操練。

    沈墉陪同在側,適時講著雙方所用陣法。

    蕭窈早前做過功課, 對此?有所了?解, 但并沒?班門弄斧, 只安安靜靜聽著。

    于將士們而言,這就足夠了?。

    與那些?明明一竅不通, 卻還要指手畫腳的士族子弟而言, 公主?這樣的就很好。加之自她接手后, 營中?伙食都比先前多了?些?葷腥, 每旬對陣演練獲勝的一方還有額外賞賜, 便更好了?。

    起初重光帝將宿衛軍交到公主?這個女流之輩手上?時, 他們暗暗有過質疑, 只是看在晏游的情面?上?暫且按捺下來。如今打?的交道多了?, 倒是真心實意認了?這個新主?。

    六安行色匆匆登上?高臺時,蕭窈正偏過頭, 同沈墉商議將士們家眷探親之事。

    余光瞥見他這模樣,頓了?頓,向沈墉道:“此?事容我再想想。”

    六安在宮中?這些?年,雖不是那等老謀深算之輩,但也算是能藏得住事的人, 本不該這樣失態。

    必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沈墉會意, 退避開。

    六安躬身上?前,低聲回了?疫病與陳恕之事。

    蕭窈端坐著聽完, 起身道:“回城。”

    依著原本的打?算, 她準備看過軍中?演練,再往學宮去一趟。只是出了?這樣的變故, 旁的事情少不得都要往后放一放。

    馬車進?城后,自御街駛過,徑直往皇宮去。

    冬去春來天氣轉暖,街上?行人絡繹不絕,叫賣聲、談笑聲不絕于耳。蕭窈獨坐在馬車中?,心卻如浸在隆冬的冰河之中?,平素總是帶著笑意的眉眼不自覺皺起。

    因擔憂重蹈覆轍,年前賑災之時,蕭窈特地吩咐了?要多加防范災生疫病,各地辦得也還算妥當。原以為?此?事算是有驚無險度過,哪知?如今開春,反倒泛濫開來。

    此?事實在棘手。

    她幾乎要將下唇生生咬破,也沒?任何頭緒。

    議事廳中?的官員亦是一籌莫展。因此?事實在太過突然,不少人尚沒?從震驚中?緩過神,被問及時,硬著頭皮答得亂七八糟,又或是游移不定,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蕭霽聽得頭疼,情知?再議下去也是浪費時間,便打?發了?他們,只留崔循說話。

    而蕭窈匆匆趕到時,議事廳中?只余崔循。

    他坐于書案后,鴉羽似的眼睫低垂著。

    依舊是那幅八風不動的模樣,平時看起來興許會顯得疏冷、不近人情,但這種?關頭,倒好似定海神針。

    聽到她的腳步聲,崔循抬眼看來,臉上?浮現些?許笑意:“不是還要去學宮嗎?”

    蕭窈嘆了?口氣:“我放心不下。”

    在他身側落座后,稍一猶豫,低聲道:“我想了?一路,總覺著此?事實在蹊蹺。”

    疫病來得本就怪異,而好巧不巧,陳恕這個天師道少主?在這種?關頭“死而復生”,又算什么?

    崔循聽出她話中?深意,頷首認同:“是有人按捺不住了?。”

    于亂臣賊子而言,太平盛世是翻不出什么波

    瀾的。

    如今蕭霽已是祭過宗廟、昭告天下的太子,名正言順。若是由著他平穩接手政務,地位穩固,將來再想改立新君難上?加難。

    所以必得將水攪渾,令他左支右絀,難以招架才行。

    至于這其?中?會折損多少性命,又有多少人家會因此?支離破碎,幕后之人并不在意。

    “是桓大將軍,還是江夏王?”蕭窈磨了?磨牙,“我倒想問問桓氏,昔日大將軍上?書言明陳恕溺亡,如今這個所謂的少主?,又是哪里冒出來的?”

    桓大將軍遠在荊州,難以管轄。

    縱是當真下旨責問,蕭窈也能猜到他的反應,無非是遞來一封請罪的折子,不疼不癢。

    但桓氏少不得要給?個交代。

    蕭窈自不會要他們的身家性命,只是宿衛軍中?尚未配齊皮甲,她一直琢磨著這筆銀錢該從何處要,如今倒是找到來處了?。

    為?著濟貧事宜,蕭窈這些?時日常同世家“打?秋風”,知?道如何恰到好處地卡在那個界限。

    令他們肉疼,卻又不至于為?此?翻臉。

    一視同仁,就連崔、陸兩家都沒?放過。

    崔循應得干凈利落,眼都沒?眨一下。崔翁得知?時噎了?半刻,但早前已經發了?話,總沒?有出爾反爾地道理,便忍下來沒?多說什么。

    陸公雖不大情愿,但見過崔循,問過外甥的意思后,還是應了?下來。

    “不必再這樣費心,精打?細算,”崔循輕握她指尖,目光柔和,可?說出的話卻令人不寒而栗,“你手中握著宿衛軍。自今日起,若誰悖逆你的心意,除去就是。”

    不必瞻前顧后,也不必謹慎算計。

    如果說先前還是隱約浮現的預感,崔循這句,便坐實了?蕭窈的揣測。

    她無需忌諱。

    因為?令士族都開始自顧不暇的亂局再次到來。

    蕭窈料到終有一戰,卻沒?有想到,在此?之前就會牽連這樣多的無辜百姓。她也知?道這是一個契機,一個真正能夠削弱士族的契機,但無法為?此?感到分毫喜悅。

    她回握崔循的手,定了?定神,緩聲道:“這所謂的疫病來得古怪,未必就真是那么回事,須得叫人仔細查驗。”

    “只是如此?一來,未必還能攔得住天師道復起……”

    崔循道:“便是最壞的處境,也有我在。”

    這一日下來,不知?多少人盼著能從崔循口中?聽到這句,便是蕭霽,也不可?避免地有過這樣的期待。

    蕭窈卻搖頭:“此?事不該全由你來承擔。”

    “陳恩死于我手,放眼朝中?,原也沒?誰比我更了?解他們。”崔循從容道,“我這些?時日原也在想,興許該將建鄴事務交由你來掌管,我帶京口軍出戰……”

    蕭窈瞪大了?眼。

    她先前的設想是調京口軍西去,放到晏游麾下,由他調兵遣將,與荊州、江夏對戰。

    并沒?想過要崔循親自前往。

    她知?道崔循并非那等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但也決計不是沙場歷練出來的將士,要他去刀光劍影的地界,總難免放心不下。

    震驚之下,她沒?顧得上?掩飾情緒,又如從前那般心思都寫?在了?臉上?。

    崔循搖頭低笑:“卿卿未免看輕我。”

    蕭窈作勢掐了?他一把:“我明明是擔憂你!”

    “有你這句話,就足夠了?。”崔循笑過,正色道,“你心中?應該也明白,與天師道較量,晏游不如我。更何況……”

    修長的手指沿著她的手腕攀爬,勾起一陣癢來。

    先前看起來猙獰的傷口已經愈合,只是留下的痕跡縱然用了?最好的藥,也不知?過多久才能褪去。

    那傷痕在一日,便提醒他一日。

    “總要殺了?蕭巍才好。”-

    陳恩死后,曾經追隨過他的信徒四?散開來。

    有運氣好些?的,改名換姓,成家立業,過上?安穩日子的;也有郁郁不得志,勉強茍活,靠著追憶舊日的痛快日子麻痹自己。

    后者在得知?少主?“死而復生”的消息后,便迫不及待呼朋引伴,想要如當年那般聚集起來,搶掠富戶。

    而前者總不免要掂量掂量。

    舍了?如今安穩的日子,以命相搏,到底值不值得?

    蔓延開來的疫病在他們猶豫不決的秤砣上?加了?重量。

    清溪村是疫病最早爆發的地界之一。

    明明才簽了?承攬一片桑園的契書,闔村上?下喜笑顏開,琢磨著今春該養多少蠶,甚至有人早早地將柴房廢棄許久的紡車搬出來修理,仿佛能看見雪白光滑的蠶絲成了?上?好的料子。

    哪怕吃著野菜粥,也覺香甜。

    可?不過半月的功夫,村中?便陸續開始有人病倒。

    初時不以為?意,還當是近來勞累過度,可?一日日下來癥狀顯現,像極了?舊時那場疫病,便再沒?人能坐得住了?。

    尋常百姓哪有請醫買藥的錢,熬不過,便只能等死。

    絕望之下,有人開始供起天師像,暗自磕頭祈禱。

    畢竟當年可?是有病得奄奄一息,行將咽氣的人,因喝了?陳教主?親筆所寫?的符箓煮的水,第二日便痊愈的。

    若陳教主?還在,便好了?。

    回絕魏三邀約時,成志并沒?想過,自己還會再生出這樣的念頭。

    只是幼子染病幾日后便咽了?氣,才下葬,蕓娘又一病不起。他想盡法子,也挽救不了?發妻日漸衰弱的身體,走投無路,便不免生出些?妄念。

    再次登門的魏三為?他帶來一紙符箓。

    “這是少主?賜下的,煮水喝下,能解疫病。”魏三打?量著憔悴得不成人樣的成志,“你可?還惦記著那小小的桑園管事?”

    成志眼底通紅,伏身拜道:“小弟愿為?少主?效力,收攏信眾,聽候號召。”

    魏三扶他起身,寬大有力的手重重在他肩上?拍了?下,大笑道:“好兄弟!只要咱們齊心協力,幫著少主?,定能如當年那般風光!待到攻破建鄴之日,定要將崔循千刀萬剮,吊在城樓上?,為?教主?報仇雪恨。”

    成志被他拍得踉蹌半步,站穩后,這才又道:“少主?如今在何處?我應拜見,向他請罪才是。”

    “不急,”魏三笑得高深莫測,“眼下還沒?到勞動少主?的時候。待到時機成熟,他自會露面?,帶領咱們干一番大事業。”-

    “不急。”

    喑啞的聲音在營帳中?響起時,擲出的竹箭不偏不倚落入銅壺,壓過輕微的聲音,聽得模糊不清。

    蕭巍摩挲著膝上?的竹箭,回頭道:“你方才說什么?”

    他身后站著的,是個著灰色衣袍的男人。

    其?貌不揚,形容看起來也就三十歲左右,但本來如墨般的頭發已見銀絲,看起來便透著股未老先衰的頹廢。

    熟悉蕭巍的人都知?道,這是他格外倚重的門客,叫做江舟。

    蕭巍的脾性出了?名的差,除卻江夏王,旁人的話在他那里從沒?什么分量,不小心觸怒,還會給?自己招致禍端。

    門客們深知?他的秉性,素日只奉承吹捧。

    唯有江舟會時不時勸諫。

    年前,蕭巍奉江夏王之命前往建鄴,其?他門客皆順著他的心思,說些?“他日江夏王登基,世子便可?為?太子”這樣的吹捧。

    唯有江舟并不看好此?行,令他避諱崔循。

    蕭巍賠了?夫人又折兵,帶著一肚子氣從建鄴歸來,被江夏王劈頭蓋臉罵了?一通,連帶著遷怒江舟。

    只是還沒?來得及重罰,江舟便為?他提了?個挽回局面?的法子。

    蕭巍將信將疑照辦,收效頗豐,就連原本恨不得廢了?他世子之位的江夏王,都和顏悅色起來。

    他志得意滿,迫切地想要多做些?什么。

    “小人方才說,不急。”江舟低眉順眼,“如今的火候還不夠,須得等這把火燒得再熱些?,才是動手的好時候。”

    蕭巍皺眉:“陳恕早死了?不知?多少年。你拿他的名頭當幌子,騙得了?一時,但等到從前的舊部聚齊,又能去哪找這個人出來?何不趁熱打?鐵,只要能拿下湘州,便可?直指建鄴。”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剜掉晏游這個眼中?釘。

    江舟閉了?閉眼,

    耐著性子解釋:“他們糾集起來,并非為?‘陳恕’這個人,而是為?自己心中?的欲、求。屆時沒?有陳恕,也會有吳恕、馮恕,又有什么要緊的?”

    蕭巍輕嗤了?聲,信手一擲,膝上?剩余三支箭齊齊落入銅壺之中?。

    江舟一見這模樣,就知?道他并沒?明白自己的話,只好又道:“世子何必紆尊降貴,親自同晏游較勁。他眼下的確是個難啃的骨頭,與其?硬碰硬,倒不如……”

    蕭巍并沒?給?他把話說完的時間,不耐煩地擺了?擺手:“知?道了?。”

    而后便起身喚人飲酒取樂。

    江舟重重地按著眉心,迫使自己冷靜下來,不要被這種?蠢貨牽動心神。

    他知?道蕭巍為?何對湘州那位耿耿于懷。

    究其?緣由,是晏游的手伸得太長。

    昔年江夏王常令親兵扮作山匪,劫掠流民,到如今年歲漸長,不常為?之。

    倒是蕭巍子承父業,以此?取樂。

    他的箭術并非用山林間飛禽走獸練就,而是用這樣特殊的“活靶子”練出來的。

    年前那會兒,蕭巍得了?有“肥羊”南下的消息,知?他們刻意繞開江夏,興致勃勃帶著侍衛大老遠前去堵截。

    偏生不巧,被離開湘州辦事的晏游給?攔了?。

    旁人不知?具體情況,但江舟自侍衛口中?探知?,雙方動起手來,蕭巍這邊頗為?狼狽。若非侍衛及時道破身份,晏游顧忌著江夏王,興許未必能有命活著回來。

    自那以后蕭巍便恨上?了?他。

    酒過三巡,他倚在軟榻上?,看著面?前婀娜多姿舞動的姬妾們,只覺無趣。一腳踢開了?奉酒的婢女,看向壁上?懸著的那張弓。

    有乖覺的門客會意,提議道:“總悶在房中?也是無趣,開春后萬物復蘇,不若進?山射獵。”

    蕭巍冷哼道:“無趣。”

    門客眼珠子一轉,又道:“小人這里倒是有一消息,只是路途遙遠,恐世子疲乏……”

    “少廢話,”蕭巍立時會意,坐起身,“快說。”

    門客諾諾,立時講了?。

    說是湘州韓家有一脈分支居于漢川,不知?因何緣故,定下闔族遷去湘州,這幾日便要啟程南下。

    恰從江夏西邊過。

    韓家雖富庶,但并不是那等百年望族,還是旁支,便是真劫了?也沒?什么大礙。

    門客正是掂量過分量,才敢說與蕭巍聽。

    果不其?然,正中?下懷。

    他連酒都不喝了?,細細問過后,召集侍衛出行。

    此?事是做慣了?的。

    吩咐下去,立時有侍衛收拾了?行囊,又有侍衛快馬加鞭前去探聽消息。

    韓家幾十口,算上?伺候的婢女、仆役足有幾百人。車隊浩浩蕩蕩,走得不快,易為?人察覺。

    第二日,蕭巍就得了?飛鴿傳書。

    他一掃這幾日的郁氣,同親衛笑道:“運氣倒好,沒?白走這一趟。可?見這群肥羊合該落在我手里。”

    親衛連忙附和。

    蕭巍在必經之路上?等候,待到韓家車隊走近,一揮手,帶著人上?前。

    他極喜歡看獵物驚慌失措,跪地哭求的模樣。

    只是這回有所不同。

    駕車的仆役見著他們這些?攔路的“山匪”,并沒?驚慌,嘴一咧,胡子拉碴的臉上?竟露出些?許笑意。

    蕭巍微怔。

    車夫一手抵在唇邊,凌厲的哨聲響起,回蕩在山林中?。另一只手則探入馬車,眨眼間,抽出一把泛著寒光的刀。

    “世子既來,便不枉費我們走這一趟。”

    蕭巍回過味,看著這群不知?是何來歷的仆役們,冷笑道:“原是給?我設的陷阱。誰給?你們的狗膽……”

    “世子,”身側的親衛忽而道,“快走!”

    他向來對蕭巍唯命是從,畢恭畢敬,眼下卻再顧不得尊卑,疾言厲色道:“是湘州的人!”

    這是江夏境內,湘州兵馬為?何貿然涉險?

    蕭巍腦中?的念頭一閃而過,尚未來得及細想,便勒著韁繩,調轉方向。

    他騎著的是匹寶馬良駒。

    昔年江夏王自商賈手中?劫掠良駒,令人悉心配種?,才有了?這匹叫做“追風”的良駒,可?日行千里。

    但再好的馬匹也快不過弓箭。

    箭矢如流星破空,正中?后心。

    高大的身影幾經搖晃,最后還是沒?能穩住身形,自飛奔的駿馬身上?跌落。

    身著墨色勁裝的男人收起長弓,山下的廝殺已是一邊倒的局勢。

    “將軍,”車夫查看過傷勢,前來回稟,“蕭巍已經咽氣。”

    年輕的將軍眉眼未動:“他是該死。”

    第116章

    崔循起?初并沒非要殺蕭巍不可, 若不然,當初也不會由著他大搖大擺離開建鄴。

    江夏王子嗣眾多。

    蕭巍不過是因托生在?前王妃的肚子里,占了個嫡子的名頭, 才得了世子的名分。

    他辦砸了差事?, 回江夏后自有那群兄弟們算計。

    若蕭巍只是安排了埋伏刺殺太子之事?, 崔循也不會有多介懷,可他偏偏傷了蕭窈。

    在?學宮回來, 次次換藥崔循都不曾假手于人。

    每多看一眼蕭窈的傷, 總會隱隱懊惱, 為何當初不索性殺了蕭巍, 以致令她受這樣的苦。

    雖沒提, 但他心中實則為蕭巍安排好了千刀萬剮的結局。

    奈何兩地相隔甚遠, 多有不便, 還沒來得及動手, 已經和蕭窈先后得知蕭巍的死訊。

    崔循這里,是安排在?江夏的眼線傳來的消息, 只說世子出門射獵時遇刺暴斃。江夏王為此?勃然大怒,但尚未查出結果?。

    蕭窈那邊則更詳細些。

    原因很簡單,因為是晏游這個“兇手”自述的。

    但晏游也并未過多提及,只是在?數樁軍務之中,夾帶了這么一樁私事?。說是韓家?重金托到他那里, 向他借兵, 護送漢川的旁支遷來湘州。

    他與管越溪商議過,特地放出消息給?蕭巍身邊的門客。

    見蕭巍當真帶人前來劫道?, 便索性送他一程。

    晏游是個護短的人, 雖沒明說,但知情人都知道?他這是為蕭窈報那一劍之仇。

    蕭窈晚間寫回信時同晏游道?了謝, 又同進來內室的崔循隨口提了此?事?。

    崔循腳步稍頓,意味不明地輕笑了聲。

    蕭窈正埋頭寫信,起?初眼都沒抬,聽著這聲頗為微妙的笑后筆尖一頓,偏過頭看他。

    崔循才沐浴過,披著月白?禪衣。

    寢衣系得并不如往日那般規整,領口半敞,形狀優美的肌骨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在?燭火的映襯下顯出些曖昧。

    就……不大正經的樣子。

    蕭窈的回信還沒寫完,沒敢多看,目光不動聲色移開,端起?茶盞喝了口水,這才道?:“時至今日,與江夏間倒也不差這一樁仇怨。”

    “是。”崔循似笑非笑,“我沒打算指摘晏將?軍的不是,你也不必這般著急回護他。”

    話里的酸味快要溢出來。

    蕭窈對他這老毛病再熟悉不過,叩了叩榻幾:“小氣。”

    崔循便不言語了。

    蕭窈哭笑不得,拽著他的衣袖搖了搖:“先前說的審問,可有什么頭緒?”

    “撬出些零散消息,明日將?送來的公文予你。”崔循自然而然地攥了她的手,“蕭巍身邊有一名叫江舟的門客,據死士所言,他這些年能坐穩世子的位置,皆仰仗此?人出謀劃策。”

    “蕭巍來建鄴前,此?人還曾特地叮囑,須得提防我。”

    蕭窈的注意力?被他吸引,撂開寫了一半的書信,好奇道?:“那你可認得此?人?”

    崔循道?:“此?前令人查江夏情形時,聽過這個名字,只是并沒放在?心上。”

    畢竟蕭巍本就算不得是什么緊要人物,他身邊門客,自然不值得崔循特地在?意。

    蕭窈沉吟片刻,隨即明白?崔循提及此?事?的用意:“蕭巍奉江夏王之命來此?,于他而言是極緊要的差事?,既如此?倚重此?人,為何不帶上?江舟既放心不下,為何不隨行來建鄴?”

    若當真有聰明人時時指點,蕭巍興許也不至于如此?行事?,被壓制得幾無還手之力?,到最后來了

    出狗急跳墻的把戲。

    “這正是癥結所在?。”崔循同她對視一眼,“我已傳信暗探,令他詳查此?人。”

    蕭窈一手托腮,思忖道?:“若非江夏有更要緊的事?,那便是他心存顧忌,不敢踏足建鄴……”

    蕭巍來建鄴時帶了不少隨從,陣勢很大。

    若有人扮作仆役隱沒其中,也未必會被人發覺不妥。可江舟行事?實在?謹慎,又或是太過忌憚,哪怕由著蕭巍辦砸了差事?,也不愿冒這個風險。

    蕭窈猶自盤算著,崔循握著她的手已經如藤蔓攀爬,落在?她手腕內側的那顆小痣上,緩緩摩挲。

    崔循向來是知道?怎么撩撥她的。

    蕭窈癢得瑟縮了下,被他扣著,沒能抽回手。

    崔循不疾不徐道?:“你今日飲酒了。”

    蕭窈:“……”

    她明明已經趕在?崔循回家?前沐浴過,也不知他是怎么看出來的!

    “姑母遣人送了些禮物給?我,其中有壇挖出來的陳年好酒,我便嘗了這么一點。”她抬手比劃了下,以示自己并沒喝太多,辯解道?,“何況我這傷已經好了,便是飲些酒,也無妨。”

    崔循沒如料想中那般說教,只問:“酒如何?”

    “姑母那里的好酒,自不會差。”蕭窈壓了壓唇角,矜持道?,“你放心,我心中有數,不會濫飲……”

    “嗯,”崔循應了聲,淡淡道?,“我嘗嘗。”

    蕭窈驚詫地瞪圓了眼。

    她做夢也沒想到崔循會向人討酒喝,還沒來得及吩咐青禾取酒,便被他挑起?下巴,眼前一暗。

    崔循傾身吻上她的唇,舌尖細細描摹過,吻得愈深。

    蕭窈愣了愣,才后知后覺反應過來他要嘗什么,臉頰霎時紅了。想說些什么,崔循卻?并沒給?她這個機會,被親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這些時日,兩人之間的親昵總是淺嘗輒止。

    眼下這個旖旎而色氣的親吻,帶著毫不遮掩的欲|望,令人難以招架。

    蕭窈抬手攥著他半敞的衣襟,指尖擦過鎖骨,有氣無力?道?:“你這是早有蓄謀。”

    從沐浴過進門就不懷好意,有意無意撩撥著她。

    崔循胸腔震動,低笑認下:“是。”

    燭火映在?他幽深的眼中,如含了星辰,隱約可見笑意。

    蕭窈向來喜歡他這張臉,眼下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有被撩撥到。穿著羅襪的腳輕輕蹭過,同他咬耳朵,催促道?:“……抱我去床上。”

    崔循卻?順勢握了她腳踝,啞聲道?:“就在?這里。”

    被她瞪了眼后又放低聲音,“好不好?”

    蕭窈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崔循便攬著腰,將?她抱在?自己懷中,跨坐在?膝上。

    艷麗的紅裙鋪開,像綻開的花。

    此?事?明明是他先挑起?來的,真到這時,卻?又不著急了。修長有力?的手沿著脊骨寸寸撫過,在?腰間流連。

    蕭窈只覺自己像是一團棉花,軟在?他懷中,任他揉捏。

    從耳后紅到脖頸,呼吸都不自覺急切起?來。

    一旁的燭火清楚照出她情|動的模樣,像是枝頭開得正盛的桃花,灼灼其華。

    崔循晦暗的目光定在?她臉上,喉結微動。

    蕭窈逐漸招架不住,貼近了親吻他的脖頸,半是催促半是委屈:“怎么這樣……”

    兩人貼得這樣近,她自然也能察覺到崔循的欲|望,偏他這樣能忍耐。

    恍惚間,倒像是回到風荷宴那晚。

    蕭窈不輕不重地在?他肩上咬了口,作勢要起?身,只是才撐起?身子,就被攬在?腰上的手按回去。

    崔循如美玉般精雕細琢的手探入她裙下,啞聲道?:“要去做什么?”

    蕭窈眼波流轉:“你再這樣,我就……”

    想來崔循也知道?她要說什么,明知不過是玩笑,還是沒肯叫她說完。

    蕭窈悶哼了聲,咬著唇,戲謔看他。

    崔循所有的克制在?這注視下灰飛煙滅,也終于沒有耐性再吊她,以手服侍她一回,便進了正戲。

    因顧忌著有段時日未曾這般親近,初時并不急切,只慢慢地。

    蕭窈便還有心思想旁的,手中攥著他猶帶潮氣的墨發,回憶道?:“風荷宴那夜,我便覺著你這人實在?擰巴,要就要,不要就不要,偏生那般折磨我。”

    崔循那夜也沒少受折磨,而且是身體上、心理上的雙重折磨,但并不能如蕭窈這般理直氣壯。

    靜默片刻,含著她耳垂道?:“我方才想,聽你求我。”

    他此?時的聲音是在?情|欲中浸過的,低沉而喑啞,送入耳中,格外具有誘惑力?。

    蕭窈被哄得七葷八素,隨口道?:“求你什么?”

    崔循只道?:“你知道?的。”

    他這個人向來心口不一,床榻間雖然花樣沒少過,但卻?從不會有任何出格之語。

    只這幾個字,都仿佛說得格外艱難。

    蕭窈看著他這副模樣,忍笑,仰頭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句。

    蕭窈是沒什么顧忌的,平日不拘什么話都敢說,崔循從前沒少一本正經訓她“胡言亂語”,但并不妨礙她下次還敢。

    如今打量著崔循近乎錯愕的反應,又笑得樂不可支。

    但很快,蕭窈就為自己這不知天高?地厚的舉動付出代價。

    就如一葉扁舟,起?初是在?風平浪靜的江海之中,慢悠悠隨水飄蕩。頃刻間變了天,風雨大作,驚濤駭浪,令人措手不及。

    從窗邊的榻上到綿軟的床,狼藉一片。

    蕭窈只覺飽得厲害,舉起?小臂同他討饒:“傷口疼。”

    崔循托著她的手,聲音溫和而理智:“你解釋飲酒時,不是這么說的。”

    蕭窈噎住了。

    她須得想想,才能記起?自己那時說了什么,不由磨了磨牙。

    崔循撫過她因懊惱而氣鼓鼓的臉頰,纏綿片刻,低笑道?:“好了……”

    “睡吧。”

    第117章

    陽羨長公主特?地遣人送來一車物件。

    除卻陳年好?酒, 還有近來時興的綢緞、飾物,琳瑯滿目。

    而其中最緊要?的,是片玉簡。

    青玉雕就, 鏤有翠竹, 其上刻著蒼勁有力的“裴”字。

    陽羨長公主只在信上輕描淡寫提了兩句, 說這是昔年孝惠皇后留給她的物件。又?說如今多?事之秋,若有用得著裴氏的地方, 只管遣人將這玉簡送過去就是。

    裴氏雖不如早年那般煊赫風光, 但到底是簪纓世族, 名望人脈擺在那里。會稽那邊若能得其助力, 能少許多?麻煩。

    崔循才見到這片玉簡, 沒等蕭窈開口解釋, 便已猜到來源。些?微驚訝后, 頷首道:“長公主是疼你的。”

    這是孝惠皇后留給女兒的庇護。

    陽羨長公主將此物留了這么些?年, 未曾動用,眼下卻將這莫大的人情輕飄飄給了蕭窈。

    不可謂不愛重。

    “姑母自然疼我, ”蕭窈眉眼一彎,認真道,“但這并非全因私情。興許更?因為,姑母認同我的所?作所?為,也知?山雨欲來, 故而愿意幫我一把。”

    眼下的情形并不樂觀。

    長公主雖居于陽羨, 但并非閉目塞聽?之人,看得也遠比某些?自詡清貴、實則庸碌的士族更?為清楚。

    各地突如其來爆發的疫病令難得穩住的局勢急轉直下。自陳恩死?后, 本?已逐漸沉寂下去的天師道死?灰復燃, 民間祭祀之風又?起。

    那位“死?而復生”的少主陳恕,更?是猶如一記猛藥。哪怕還未曾露面, 在口口相?傳之際,已經令原本?散落各處的信眾們?又?重新有了主心骨。

    有染了疫病的尋常百姓,原以為此番必死?無疑,卻因一片虔誠之心,得了天師使所?賜符箓,煮水飲下后不出幾日便已痊愈。

    此事傳開后,在家中供起天師像,日夜禱告者不計其數。

    至于先前的禁令,則成了一紙空文?。

    且不說“法不責眾”,縱使官府真要?為此大動干戈抓捕,于百姓而言橫豎都是一死?,又?有什么好?忌憚的?

    更?何?況,官府的衛兵要?么自家也有病倒,暗暗供奉祈禱的。要?么,便是對此避之不及,唯恐上門也被傳染了疫病的。

    自是

    不愿為此盡心。

    不過月余,便有信眾糾集一處,如昔年那般劫掠富戶,又?或是挑著那等偏遠、防衛不足的官衙下手。

    亂象頻生。

    士族們?這回倒不敢如當年那般倨傲托大,覷著情形不妙,便有人開始吩咐仆役們?收拾行李車馬,以便及時出逃避禍。

    “我知?他們?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貨色,但也不至于此,還未較量,便先避之不及。”蕭霽在屬官面前按捺著,是個十分?合格的端正?儲君,謹言慎行。但對著蕭窈還是沒是忍住,流露出些?許少年心性,無奈道,“如今叛眾尚未成氣候,他們?便這般懼怕。”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陳恩當年那般心狠手辣,怕是將有些?人嚇破膽了。”蕭窈對此毫不意外,飲了口茶,“原也指望不上他們?。阿霽可知?當年王澍御敵之事?”

    聽?到“王澍”這個名字時,蕭霽神色立時一言難盡起來。

    算起來,蕭霽那時年紀尚小,不會有人特?意同他提及戰場上的事宜。只是此事實在荒唐,傳的極廣,一直連他那么個小郎君都有所?耳聞。

    當初天師道來勢洶洶時,王澍正?任浙東的地方官。旁人都勸他早做打算,可他既沒有將妻兒家眷送往安全的地界,也沒整頓兵卒備戰,而是閉門不出,在家中擺起祭壇。

    屬官求見,只見府衙煙火繚繞。

    王澍披頭散發,著道袍、執拂塵,說是已經借十萬鬼卒,將于叛眾必經之路攔截,必令他們?有去無回。

    結果自然可想而知?。王澍自己落了個尸首分?離的下場,后宅家眷也是死?的死?傷的傷,十分?凄慘。

    思及此事,蕭霽心中那點怒其不爭的情緒算是沒了,按了按眉心:“……罷了。”

    不能指望他們?做出什么功績,不添亂就是好?的。

    “有些?人不欲與叛軍抗衡,想攜家帶口回建鄴避禍倒也無妨,只是擅離職守,理應付出點代價。”蕭窈眨了眨眼,“銀錢或是權柄,總得交出一項才行。”

    魚米之鄉最為富貴,如今建鄴有名有姓的士族,在會稽一帶大都置辦著田莊、商鋪,家財萬貫,佃客無數。

    總有帶不走的。

    蕭窈此舉雖有“趁火打劫”的嫌疑,但與其落于天師道叛眾之手,被劫掠得一片狼藉,倒真不如同她做交易,破財消災。

    只是這回蕭窈要的多了些。

    就連謝家,哪怕知道謝昭大多時候都是旗幟鮮明站在公主這邊,卻還是頗有微詞。

    “公主這般,吃相未免難看了些。”謝叔父捋著胡須,打量謝昭的反應,“咱們?家前前后后幫了不少,如今這般境況,她卻還不肯通融,實在是令人寒心。”

    謝昭在蕭窈那里說得上話。

    他這話,便是想讓侄子在其中斡旋,好?省去這一大筆開支。

    謝昭在他才開口時便已猜到用意,耐心聽?完,卻并不如他的意愿應承。反微微一笑:“叔父若不愿舍不得會稽家私,不若就讓二兄安守于斯,有裴氏在,想來出不了什么大問題。”

    謝尚反駁道:“若有萬一,難不成要?阿晰拿性命來賭?”

    “多?事之秋,叔父既知?境況不妙,便也該知?道,如今并沒那么多?兩全其美之事。”謝昭向來行事周全,少有將話說得這般直白的時候,“若公主此舉是為中飽私囊,我自不會聽?之任之,可她如此行事,只是想要?為將士們?籌備軍資,又?有何?可苛責之處?”

    謝尚被噎得臉都青了。

    嘴唇開合,修剪得宜的胡須微微顫動,最終還是沒能說出話來。

    “昔年會稽、臨海為叛軍劫掠,生靈涂炭,便是因各有私心而起。若非琢玉收拾殘局,由?叛軍攻破建鄴,還不知?是何?景象……”謝昭解釋到一半,又?覺無趣,索性直截了當道,“如今決斷的是公主,而非琢玉,叔父應該慶幸才對。”

    也就是蕭窈心慈手軟,才會這般,同他們?有商有量的。

    若換了崔循,壓根不會多?費口舌,令他們?還有挑剔的余地。便做得狠絕些?,由?舊日慘案重演,再坐收漁翁之利,又?有誰能攔他?

    謝昭不愿再多?費口舌,說罷,便往東宮去。

    這時辰,每日例行議事已過。

    蕭霽在殿中批閱奏疏,屬官們?各領差使辦事,而崔循大半是在議事廳看公文?,偶爾找人問詢。

    謝昭是來找崔循的。

    只是行至廊下,聽?著里間傳來女郎的聲音,不由?停住腳步。

    春光正?好?,門上懸著的厚重冬簾已經撤下,換了湘妃竹簾。蕭窈的聲音隔簾傳來,清脆悅耳如山中泉水,不經意間又?透著幾分?親昵。

    一聽?,便知?房中只她與崔循兩人。

    蕭窈出現?在這里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她每每入宮,往祈年殿看過重光帝,便會過來東宮。

    大都是同蕭霽議事,幫著分?擔政務。

    偶爾也會來議事廳與崔循說話。

    初時還有較為古板守舊的屬官為此感到不妥,漸漸發覺公主在時,崔少師仿佛都和顏悅色些?后,深感受益良多?。對此習以為常后,有時遇著棘手之事,甚至會盼著她能早些?來。

    “……天氣轉暖,又?不似冬日那般,只是吃了碗涼酥酪,沒什么妨礙的。你再念叨,我便要?惱了。”蕭窈貼近了些?,就著崔循面前的茶盞飲了口熱茶,悶聲道,“這樣行了嗎?”

    崔循眼眸稍黯。

    下意識攥了蕭窈的手腕,還沒來得及說什么,聽?著簾外隱隱約約走過的腳步聲,抬眼道:“誰?”

    蕭窈立時坐直了身子,偏過頭,隔窗看去。半敞的窗外是一樹開得正?好?的垂絲海棠,在春光映襯之下,顏色嬌艷動人。

    謝昭行經花窗,腳步稍頓,低聲道:“我先拜見殿下,再來叨擾兩位。”

    蕭窈:“……”

    她不知?謝昭聽?了多?少,臉頰微紅,坐立難安地想要?起身,卻被崔循扣住手腕不放。

    “好?。”崔循答得從容,絲毫沒有被人打擾后的窘迫,話音中依稀帶著笑意。應了聲,又?向她道,“躲什么?”

    蕭窈橫了他一眼。

    若此時在門外的是程璞或秦彥他們?,崔循不會刻意攔下她,無非因為是謝昭,才這般罷了。

    還要?在她面前裝。

    崔循松開手,指腹有意無意擦過她腕骨,徐徐道:“叫他徹底歇了心思,也好?。”

    至于是什么心思,他沒挑破。

    蕭窈猜了個七七八八,哭笑不得捏了捏他指尖:“你記性雖好?,倒也不必這樣事無巨細地都記在心上。”

    從前那點子事惦記到現?在。

    崔循垂眼一笑。

    日光透過窗欞,映在他身上。

    鴉羽似的眼睫垂下細密的影,眉目如畫。如玉似的好?顏色,仿佛比窗外海棠還要?動人幾分?。

    蕭窈按著心口,輕輕舒了口氣。好?不容易端正?了神色,一本?正?經道:“謝昭特?地來尋你,我猜也是因疫病之事。”

    第118章

    在因涼酥酪被崔循說教之前, 兩人正就著會稽送來的疫病相關?公文?,討論此事。

    從一開始,蕭窈便直覺這?場疫病多?有蹊蹺, 來的實在有些太巧。而如今, 看著天師道借此復起, 大有卷土重來的架勢,就更覺沒那么簡單。

    謝昭此番過來, 的確也是為此。

    他拜見過蕭霽, 再折返議事廳時, 蕭窈已經?與崔循分開, 不再同席而坐。

    蕭窈起身, 正在壁上懸掛的輿圖上圈畫。

    杏粉、翠綠兩色的衣裙恰與這?春日相稱, 明媚動人, 叫人目光觸及時不免為之多?停留片刻。

    而崔循依舊端坐在書案后, 視線原也落在蕭窈身上,見他來, 手中的瓷盞不輕不重放下。

    謝昭這?才看向他,對視了?眼,面無表情?。

    蕭窈正對著輿圖琢磨,并沒留意到兩人之間的暗流涌動。聽了?謝昭的問候,頭也不回道:“坐吧, 不必拘禮。”

    兩人相識已久, 對彼此的性情?再熟悉不過。加之又有師兄妹這?層關?系在,故而相處時, 謝昭并不似秦彥他們那般拘謹。

    依言落座, 抬眼看向輿圖上被

    她圈畫起來的地界。審視片刻后,開口道:“這?幾處是初時疫病爆發之地。”

    “是。”蕭窈圈完最后一筆, 回身道,“這?些時日,我將當年疫病相關?的公文?翻看過一遍,又問了?那時經?手此事的官員,愈發覺出今回有所不同。”

    謝昭隨即問:“殿下以為有何不同?”

    “昔年那場疫病緊隨水患之后,自章安而起,逐漸蔓延會稽治下諸縣,又向豫章等?處擴散。可如今,冬日寒災得?以控制,不曾生疫,反倒是開春后,幾處齊齊爆發……”蕭窈看向那張輿圖,瞇了?瞇眼,“當初受災較輕的湘州,甚至比會稽更嚴重些。”

    “再有,那所謂能解厄治病的符箓的名聲在百姓間傳開,不少人對此深信不疑。若說其中無人推波助瀾,我不能信的。”

    “此事背后必有天師道余孽作祟。”謝昭頷首,又道,“只是我試探過桓維,當年桓大將軍的確從江中尋到陳恕尸首,令所俘叛賊辨認過,并非虛言。”

    蕭窈道:“無論此人是死是活,憑他一己之力,難有這?般牽連廣泛的手筆。當年陳恩那般聲勢浩大都未曾做成的事,誰給了?他們底氣,這?般費心籌謀?”

    謝昭來時已有預想,認同道:“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蕭窈落在輿圖上的指尖自湘州劃過,落在江夏:“如今有晏游坐鎮湘州,此處才不敢輕舉妄動。”

    如今人人皆以為,天師道叛眾糾集,是想要待到聲勢足夠,如當年那般進攻建鄴。

    劫掠士族,圖謀皇位。

    可他們興許只是投石問路的棋子。

    謝昭正是心有顧忌,為此而來。如今見蕭窈思量得?這?般清楚,不著痕跡地松了?口氣,莞爾道:“殿下聰慧,是臣多?慮了?。”

    謝昭原就生得?極好,形貌昳麗,笑時眉目舒展,更是令人如沐春風。

    宮中婢女誰得?他一笑,能念念不忘惦記許久。

    蕭窈還沒來得?及說什么,一旁沉默傾聽的崔循先開了?口,向她道:“來喝些茶水,潤潤喉。”

    蕭窈“噯”了?聲,挪到他書案前。

    崔循不疾不徐地斟了?盞茶,骨節分明如白玉的手端起青瓷盞,親自遞到她手中。

    不著痕跡地,捏了?下她指尖。

    蕭窈猝不及防地顫了?下,險些沒能拿穩茶盞,有幾滴茶水濺在衣袖一角,在翠色紗衣上洇開來。

    蕭窈:“……”

    她只覺耳后發熱,沒好氣橫了?崔循一眼,示意他收斂些。

    崔循低笑了?聲。

    他與謝昭并稱雙璧,形貌出眾,實則是截然不同的性情?。宮婢們大都避之不及,私下提及,說這?位像是隆冬時節的寒冰。

    而今,便如春來冰雪消融,匯入山間清溪。猶帶三?分涼意,格外清冽,引得?人想要掬一捧。

    蕭窈晃了?晃神。

    這?種氣氛下,外人是很難坐得?住的。

    謝昭那雙桃花眼收斂了?笑意,短暫沉默片刻后,起身道:“殿下心中既有成算,想來也知如何應付,我便不多?言了?。”

    蕭窈連忙放下茶盞,客客氣氣地道了?聲謝。

    待到謝昭離開后,正欲與崔循算賬,他卻儼然一副端正模樣,從容續上了?先前的話題:“湘州那邊應早做準備。知會晏將軍,令他小心防備。也須得?往湘州方向調兵,以備萬一有何不測,能及時策應。”

    提及正事,蕭窈一時便顧不得旁的,同他商議起來。

    為了?穩定會稽局勢,崔循已調了?部分京口軍過去,配合裴、程兩家對付膽敢犯上作亂的叛賊。

    京口軍本就是當年蕩平天師道叛賊的主力,這?些年由崔氏管轄,不曾懈怠荒廢,依舊是軍容整肅的精銳。而匆忙聚集起來的叛賊尚未成勢,又群龍無首,大都一觸即潰。

    只是各處信眾繁多?,縱渺若沙蟻,也并非十天半月就能徹底掃蕩完的。

    蕭窈對著輿圖聽崔循分析局勢,待到由他引導著,逐漸梳理出頭緒來,已是暮色四?合。

    “時辰不早,”崔循如往常一般道,“該歸家了?。”

    蕭窈揉了?揉泛酸的脖頸,搭上崔循的手,借力起身。余光瞥見袖口的茶漬,想起早些時候的情?形,松開手時不輕不重地撓了?下。

    “那樣不好。”蕭窈對上他詢問的目光,無奈道,“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何必還要記在心上,耿耿于懷……”

    她從沒吃過誰的醋,對此其實不大能理解,正想好好同崔循理論一番,卻被他一句話給噎住。

    “你方才多?看了?謝潮生兩眼。”崔循似笑非笑。

    蕭窈的聲音戛然而止。

    她下意識想要反駁,但看了?眼崔循后,又忽而有些不確定起來。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也不能免俗,平日見著容貌出眾的人,的確會不自覺被吸引視線。

    若不然,當初祈年殿外擦肩而過,恐怕也不會記得?崔循。

    崔循自己就是這?么入得?蕭窈的眼,故而對此也要格外敏感些。

    出了?議事廳后,有內侍隨行,許多?話就不便再說。蕭窈往日總會同他打?賭,猜今日有什么飯食甜點,這?回倒是難得?沉默一路。

    待到上了?馬車,還沒來得?及反駁,先被崔循攬了?腰。

    車廂中鋪著軟和的茵毯,蕭窈大半個身子撲在崔循懷中,嗅著再熟悉不過的香氣,反駁道:“你胡說……”

    與此同時,崔循也開口道:“你當真多?看他了??”

    在議事廳時,蕭窈側身同謝昭說話,從他的角度實則是看不大真切的,只是不滿于她的注意力過多?停留在謝昭身上而已。

    蕭窈也是半路才想明白這?點。

    看著近在咫尺的崔循,抬手在他肩上戳了?下,由衷感慨道:“怎么就沒有約束男子的戒律。”

    女子七出之條,便有一句“妒去”。若易地而處,如崔循這?般醋得?毫不講理的,早就該被休棄了?。

    蕭窈初見他時,心中還曾有過不切實際的漫想,琢磨將來自己若如姑母那般,后院中應當養一位如他這?般的樂師才行。如今再想,若他在,旁人哪還有什么活路?

    崔循禁錮著她的手卸去力道,卻并沒挪開,依舊在纖細的腰肢上游移留戀,漆黑的眼眸清晰地映著她的面容。

    蕭窈抬手圈著他的脖頸,仰頭對視片刻后,疑惑道:“你不放心我嗎?”

    她與謝昭之間全無可能。

    別說多?看兩眼,便是對坐看上半日,也不會有任何不同。

    崔循對此應該心知肚明才對。

    但他還是患得?患失,仿佛只要松懈些,她就悄無聲息紅杏出墻了?似的。

    崔循矢口否認:“我并無此意。”

    蕭窈將信將疑,只是一時間并沒想明白崔循究竟在想什么,便在他唇角親了?下,算是揭過此事。

    轉而聊起“陳恕”。

    “聽謝昭的意思,他應是相信桓維,認為桓大將軍不曾在此事上弄虛作假。”蕭窈含了?粒蜜餞,聲音有些含糊,“若這?么說,此人不過是個幌子,是江夏王用來收攏人心的工具。”

    崔循道:“桓大將軍興許不曾作假,卻并不等?同陳恕已死。”

    蕭窈微怔,隨后領會:“你是說,陳恕當年設計偷天換日,瞞過桓大將軍,令他誤以為自己溺亡?”

    “并非沒有這?種可能。”

    甜意在唇齒間蔓延開,蕭窈垂眼琢磨片刻,好奇道:“陳恕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你仿佛很認可他的本事。”

    她翻閱過當年的公文?卷宗,其中大都是陳恩和他那幾個心腹的事跡,知曉其中有好大喜功的,也有勇猛無雙的……

    相較而言,這?個侄子并沒那么起眼。

    “此人行事謹慎,工于心計,”崔循并未贅述,言簡意賅道,“若當年陳恩未曾與他兵分兩路,不會潰敗得?那般容易,戰事興許還會拖上數月。”

    蕭窈心中一凜。

    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崔循這?話的分量,笑意稍斂,輕聲自語:“……是得?讓湘州多?加小心。”

    若只是行軍打?仗,以晏游的本事,自然不在話下。但平心而論,他并沒有那么擅長心計詭術。

    無論誰為江夏王出謀獻策,能想出這?樣毒計的人,都不可小覷。

    第119章

    富麗堂皇的江夏王府一片縞素, 往日不絕于耳的笙歌取樂被?哀聲所取代,在這?大好的春光中顯出幾分蕭瑟。

    江夏王蕭誨子嗣眾多,于他而言, 蕭巍這?個兒子并?不是舉足輕重的存在。

    但終歸是世子。

    死得這?般窩囊, 也?傷了他的顏面。

    下手之人顯然是早有預謀, 將事情做

    得干凈利落,除卻?蕭巍, 就連隨行的一眾親衛都無一活命。

    以致連個回來報信的沒有。

    蕭巍從前出門“狩獵”, 興致上來, 幾日不回是常有之事, 妻妾仆役也?并?沒覺出什么不對。

    還是山中獵戶見著大片血跡, 與交戰時留下的印跡, 及時報給?里長, 才算挑破此事。

    里長帶人進?山查看, 發現許多尸體時,已經夠心驚肉跳的了。待到?細看, 發覺那?些侍衛的衣著打扮絕非尋常人等,便?知此事不是自己能料理的,連忙遣人上報。

    但饒是如此,初時誰也?沒想到?,這?群尸體中會有蕭世子。

    認出蕭巍那?位縣丞姓白, 早幾年曾隨著上峰帶著幾千兩白銀去給?江夏王祝壽, 曾有幸見過這?位世子一回。

    那?時的蕭世子意氣風發,前呼后擁, 白縣丞這?樣的官階甚至不配在他面前問安, 只在路旁避讓行禮。

    而如今,世子的錦衣華服□□涸發臭的污血與泥濘浸得不忍直視。

    白縣丞忍著不適看了許久, 才敢確準。

    此后將消息重重稟到?江夏王那?里的人,各個面色灰敗,提心吊膽,唯恐牽連自家。

    他們的擔憂沒錯,江夏王行事從來不講任何道理,得知蕭巍的死訊后雷霆震怒,當?即令人嚴加審問。

    就連蕭巍身邊伺候的姬妾、門客,也?都遭了殃。

    江舟是唯一幸免于難的人。

    因為他安排了“天?師道復起”這?出戲,蕭巍是個不管事的甩手掌柜,實際調撥人手、與信眾頭領聯絡這?些事,皆是由他經手。

    他又有舊疾,身體向來不好,只怕在地牢中熬不過兩日。

    江夏王大發雷霆那?日,眾人避之不及,便?是有什么事也?要?拖幾日再回,唯有江舟跪求見了王爺一面。

    眾人不知江舟說了些什么,只知王爺平靜不少,調查世子之死的差事也?交到?他手中。

    明眼人便?都知道,他雖死了舊主,但怠慢不得。

    就連江夏王身邊伺候多年的仆役,見著他,也?都會稱一聲“先生”。

    “先生請。”仆役躬身,客客氣氣道。

    江舟頷首,緩緩踏上臺階,進?了書房。

    江夏王昔年雖與重光帝同為王爺,但他是個窮奢極欲之人,明面上的俸祿未必撐得起他一日花銷,便?變著法地從治下各處盤剝。又靠著劫掠南下流民富戶,攢了不少家底。

    王府建得極為氣派,眼前這?間?敞闊的書房,裝潢擺設更是不菲。

    江舟恭敬行禮,垂首低眉,目光始終克制地落在身前,回稟道:“出逃的門客已經抓回,嚴加審問后,招出那?日曾將漢川韓氏闔家搬遷的消息告知世子,攛掇世子前去劫掠。”

    “與姬妾所聽到?的只字片語對上,并?非作偽。”

    江夏王正擦拭著書案上的長劍,眉尖挑起:“漢川韓氏?”

    江夏王平日往來的大都是桓氏這?樣煊赫的世家大族。江舟心下了然,解釋道:“這?家原是湘州韓氏的旁支。”

    他刻意咬重了“湘州”二字,蕭誨隨即道:“你想說什么?”

    “韓氏富庶,搬遷之際,自會重金雇傭鏢師護送。但若只是尋常鏢師護衛,絕無可能將事情做得這?般利落,更沒有膽量與王爺過不去。”江舟篤定道,“此事與晏游脫不了干系。他與世子原就有舊怨,想是與韓氏勾連,有意放出消息……”

    江夏王心中原就有此揣測,并?不驚訝,冷冷打斷了他的講述:“我不關心晏游如何作成此事。你只需告訴我,如何叫晏游血債血償。”

    蕭巍已死。

    江夏王為這?個兒子短暫傷心過,但冷靜下來,更為在乎的還是如何找回顏面,如何破局。

    他彈過劍身,錚然作響:“令天?師道信眾集結湘州。我倒要?看看,晏游能有多大本事,又能招架多久。”

    江夏王不是個沉得住氣的人,到?如今,為數不多的耐性已經消耗得不剩多少。

    若要?強行勸說,只會招致責罰。

    江舟來時已有預想,垂首道:“小人有一計,可為王爺除去心頭大患。”-

    湘州是疫病頻發的重災區。

    晏游雖對軍中事務駕輕就熟,但這?種格外麻煩的庶務,于他而言還是棘手。若非有管越溪等人協助,只怕早就焦頭爛額。

    管越溪自從來了湘州,就沒休沐過。

    好不容易理清章程,想著冬去春來,湘州百姓的日子都能好過些。結果又趕上疫病蔓延,天?師道死灰復燃,亂象四起。

    更恨不得將自己掰成兩半,日夜不歇才好。

    建鄴的書信傳來時,晏游才親自帶人清掃過一眾叛賊,風塵仆仆連夜歸來,身上猶帶揮之不去的血腥氣。

    管越溪正灌著濃茶提神,將信予他,議了大半日事務的嗓子有些啞:“公主所言有理。我這?幾日原也?在思忖,此事像是沖著湘州而來,須得更加小心才是……”

    晏游抹了把?臉,并?未出聲,只安靜看信。

    管越溪覷著他的反應,話音一頓,轉而問道:“此番出去,可是有何不順之事?”

    晏游搖頭。

    信眾或可仗著人多勢眾劫掠一處,但遠遠沒法同陳恩在時的陣勢相提并?論,真撞上披堅執銳的將士,大都沒什么反抗的余地。

    更別提還是他親自領兵。

    管越溪明了,深深嘆了口氣:“將軍是心有不忍。”

    因為那?些信眾,大都算不得窮兇極惡之輩,也?不似軍中這?般大都是青壯年,其中不乏老弱婦孺。

    若是生逢盛世,誰也?不會走上這?樣的路。

    于他們而言,天?師道是唯一能攥住的慰藉,便?難免走火入魔。

    別說晏游,就連管越溪這?個坐于官廨,無需直面鮮血的人,每每看到?軍情公文也?覺心有不忍。

    若是正兒八經的戰場上,兩軍對壘,各為其主也?就罷了,可那?些原本都是尋常百姓。

    年前為著寒災事宜,他與晏游曾到?治下各處查驗。

    明明饑寒交迫,卻?還有百姓誠惶誠恐謝恩,說是能得這?碗賑災的稀粥,便?能多活幾日。

    熬出冬日便?好了。

    時至今日,管越溪仍清楚記得那?瘦骨嶙峋的老人說這?話時的模樣,令他片刻不敢松懈。

    管越溪沉默良久,勸道:“將軍修整幾日,若有什么事,令石生他們去也?好。”

    晏游折起那?封蕭窈親筆所寫?的書信,緩緩吐了口郁氣,又打起精神:“池嶺那?邊,我須得親自帶人過去一趟。今夜回來時得了消息,魏三在花溪現身,他本就是當?年陳恩的心腹,興許有所圖謀……”

    管越溪一看他這?模樣,便?知是已經拿定主意,只得讓步道:“待到?從池嶺回來,總該歇上兩日。”

    晏游頷首道:“好。”

    池嶺距此不算太遠,快馬加鞭,半日即至。

    此處冬日受災格外嚴重些,管越溪曾陪同晏游去過兩回,那?位令他記憶猶新的李叟便?是此處的里長。

    剛開春那?會兒,老里長的孫子帶村中采摘的藥材、山菇進?城來賣,還特地送了些到?府衙門房。

    是些明事理的人。

    管越溪心中先入為主,對于晏游此行并?沒過多擔憂,以致得知他重傷的消息時,直愣愣摔了手中的茶碗。

    茶水四濺,書案上一片狼藉,才寫?好的書信墨跡暈染開來。

    石生忙上前幫著收拾,低聲道:“將軍昏迷前有吩咐,請您周全此事。”

    管越溪回過神,垂首收拾過書案,也?終于定下心神:“我明白。”

    晏游重傷的消息必得壓下,一旦傳出,必會使得人心浮動,境況保不準會一發不可收拾。

    卻?也?不能不知會建鄴。

    畢竟若有萬一,總不能毫無準備。

    他重新鋪紙,心中斟酌著措辭,向石生道:“池嶺究竟是何境況?晏將軍為何會受傷?”

    “此事實在怨不得將軍。”石生下意識辯解了句,憤憤不平道,“將軍去時,料到?池嶺附近會有埋伏,也?備了應對之策,戰后擒獲魏三……”

    只是誰也?沒料到?,捅晏游一刀的,不是魏三這?個賊首,甚至不是哪個身強體壯的叛賊。

    而是依舊瘦骨嶙峋,曾經情真意切向晏游再三道謝的老里長。

    揣著刀的人姿勢是會有不同,但那?時天?色已晚,老人身形佝僂,深一腳淺一腳地上前送新烙出來的餅。

    晏游有片刻放松,遲鈍了些。

    便?這?么著了道。

    管越溪攥著拳,指甲幾乎已經要?嵌入肉中,開口時聲音微微發顫:“他為何要?……”

    “他那?孫兒染了疫病。”石生咬牙道,“得魏三允諾,若辦成此事,給?他一紙符箓。”

    李叟得手后,看著溫熱的鮮血涌出,并?沒任何得意之色,也?沒想逃,直愣愣地跪倒在地。

    如夢初醒般哭嚎起來。

    邊哭邊說自己對不住小晏將軍,只是兒子早死,家中只這?么一點血脈,總不能看著孫兒去死。

    石生那?時恨得咬牙切齒,若不是晏游阻攔,必得抽刀砍了他。

    可李叟還是沒活下來。

    他哭過,顫顫巍巍爬起來,一頭撞死在了旁邊的石井欄上。

    石生講完,一言難盡地沉默下來。

    管越溪怔了片刻,最?后還是深深嘆了口氣,研墨提筆。

    不多時,寫?就兩封書信。

    他冷靜吩咐道:“這?封走官道,與公文一同送往宮中;另一封,擇可信之人喬裝打扮,送至公主手中。”

    第120章

    出自管越溪之手的兩封書信前?后腳送至建鄴, 最終都擺在蕭窈面前?。

    其中內容截然不同。

    與公文一道送來的那封,講的是晏游傷情并無大礙,計劃將計就?計, 引蛇出洞, 請圣上不必憂心?。

    而私下送來那封, 講明池嶺原委,請她周全?示下。

    蕭窈臉上幾無血色, 但還?算鎮定。

    她仔細查驗過?后信封內的密文, 輕聲道:“走官路送來的信, 有先前?被?拆開過?的痕跡, 想是幕后指使之人未能確準晏游傷情, 想要以此為佐證……”

    那日, 花溪一干人等都被?石生扣下, 與晏游傷情有關的消息封得嚴嚴實實。

    管越溪料到明面上送來這封信未必安全?, 故布疑陣,想要借此機會遞出假消息, 令對方有所忌憚,不敢貿然行?事。

    “此舉怕是無用。”崔循一陣見血道,“若晏游喪命,湘州群龍無首,正合了江夏的心?思;可若一擊不中, 晏游活下來, 今后必然不會再有這樣輕易得手的機會,拖延下去也并無益處。”

    歸根結底, 挑起?池嶺刺殺, 便?意味著江夏王決意動手。

    “是。”蕭窈也已想明白這個道理,因太過?用力的緣故, 捏著書信的手不自覺發顫,“晏游他……”

    從得知這一消息的那刻起?,蕭窈便?如被?架在火上煎熬,既擔憂湘州局勢,也擔憂生死未卜的晏游。

    晏游坐鎮湘州,牽一發動全?身,其實合該更謹慎些。

    但蕭窈說不出苛責的話?。

    管越溪在信上詳述了晏游遇刺一事,并未推諉,認了疏忽失察的過?錯。只是在提及李叟時?,還?是不忍,為晏游陳情分辯了幾句。

    這是特地為晏游設計的陷阱。

    因知晏游武藝超群,于軍事一道算得上天縱奇才,故而雖拋出魏三這個棋子,卻沒?指望他能同晏游抗衡,實則是將寶壓在了李叟身上。

    晏游接手湘州的時?日不算長久,但在百姓中聲名極佳,尤其是在前?任王儉的襯托之下,就?更顯得寬厚隨和,事必躬親。

    可正是因此,被?有心?之人利用,成?了淬毒的利刃。

    蕭窈心?中翻涌著說不出的滋味,正躊躇間,崔循覆上她的手,攏在掌心?。

    崔循不是擅長甜言蜜語的人,也覺那些安慰的話?分量太輕,只好用這樣的方式來提醒蕭窈,還?有他在。

    肌膚相貼,蕭窈這才驚覺,自己的手竟涼得這般厲害。

    她回握崔循,直至與他十指相扣,溫度浸染,原本懸在那里的心?仿佛也稍稍有了著落。

    崔循腕下壓著暗線送回的信,蕭窈方才滿心?惦記著晏游,直至此時?,才發覺那仿佛是張畫像。

    她怔了怔,疑惑道:“這是?”

    崔循展開畫像:“是蕭巍的門客,江舟,如今是在為江夏王做事。”

    畫像上的男子生了張容長臉,原應是令人倍感親和的面相,卻因太過?消瘦的緣故,顯出些超乎年紀的衰頹,猶帶病氣。

    好似災年食不果腹的窮苦百姓。

    但他那雙難掩陰鷙的眼?,卻絕非常人所能有。

    蕭窈眼?皮一跳,心?底浮現不祥的預感。

    崔循撫過?畫像上那雙眼?:“陳恕與他那位叔父截然相反,行?事低調,不常露面,叛軍之中知曉他底細的人不算多。我曾在機緣巧合之下見過?他一面,還?是后來才知,那便?是陳恕。”

    只不過?那時?的陳恕要年輕許多。

    若不是這雙眼?令他印象深刻,未必還?能認得出來此人。

    “魏三是陳恩心?腹,能令其為之賣命的,應當?也就?只有陳恕這個所謂的‘少主’了。”蕭窈從驚詫中回過?神,“是他算計了晏游。”

    她先前?已經從崔循那里得知,陳恕絕非好相與之輩,直到眼?下。才算有了切實體?會。

    “晏游生死未卜,若當?真不測……”

    蕭窈這句話?說得極為艱難,不愿做此設想,卻又不得不想。她抿了抿唇,盡可能平靜道:“管越溪不擅軍務,副將聲望不足,晏游若有不測,湘州便?無能鎮得住的人,須得盡快遣人接手。”

    若不然,江夏王伙同陳恕召集的信眾聯手,趁虛而入,湘州興許撐不了多久便?會潰敗。

    但有能耐接手湘州的人本就?屈指可數,還?需得確保盡心?盡力,不會與江夏王勾連,暗地里倒戈。

    就?更難找了。

    “此事如何值得你這般發愁?”崔循修長的手落在她臉頰,拇指撫過?幾乎被?咬出血的下唇,“我去就?是。”

    沒?人比崔循更適合擔此重任。

    自天師道死灰復燃,不少人也動過這份心思,想著若崔循能再領兵,蕩平叛賊便?好了。

    但誰也沒?敢提。

    畢竟今時?不同往日。以崔氏如今的地位聲望,崔循這個實質上的掌權人根本不需要如當?年那般鋌而走險。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縱然有重重護衛,兩軍對壘的前?線終究危機四伏,哪里及得上建鄴安全?崔氏又豈會容長公子涉險?

    別看崔翁如今當?著甩手掌柜,不問庶務,在別院養花釣魚。若知曉誰敢催促自家長孫上戰場,只怕能抽斷釣竿。

    蕭窈對此心?知肚明。

    她也清楚崔翁先前?的讓步是京口?軍的調撥。老爺子能默許調京口?軍前?往湘州協助,卻并不意味會同意長孫涉險。

    故而方才盤算時?壓根就?沒?考慮崔循。

    眼?下聽了這句輕描淡寫的“我去就?是”,她下意識的反應也不是欣喜,而是搖頭:“不成?。”

    “為何?”崔循若有所思。

    蕭窈微怔,垂眼?道:“祖父不會允準的。”

    “若只是因這個緣由,倒算不得什么?。”崔循指尖托著蕭窈下頜,哄她仰頭。

    他平日誠然是個孝子賢孫,但真打定主意要做的事,縱使是崔翁也攔不下。若不然,當?初與蕭窈的親事如何能成??

    落在她唇畔的拇指輕輕摩挲著。

    燭火映在崔循幽深的眼?眸中,映出近乎隱秘的期待。

    蕭窈同他對視片刻,抬手按著胸口?,遲鈍地覺出自己那點私心?。

    她不愿崔循涉險。

    晏游出事的消息令她心?急如焚。

    哪怕知道崔循無論做什么?都無可挑剔,心?底最深處卻還?是擔憂,他會不會也因一時?不察,為人所害?

    沒?什么?血色的唇才張開,又緊緊抿上。

    她在真心?實意地擔憂,甚至不愿說出口?,恐一語成?讖。

    崔循眼?中卻浮現笑意:“你在為我擔憂。”

    蕭窈在他這目光的注視之下,竟覺出幾分耳熱,悶聲道:“我自然擔憂你的安危。”

    “因你心?中有我。”

    “我心?中自然有你。”蕭窈沒?來得及多想,便?已脫口?而出,待到反應過?來自己說

    了什么?后,耳后的熱度已經蔓延到臉頰。

    崔循道:“方才見你為晏游失魂落魄,我便?想知道,若有朝一日我亦……”

    這話?還?沒?說完,就?被?堵了嘴。

    柔軟的手覆在唇上,蕭窈瞪了他一眼?,兇道:“能不能想點好的?”

    雖說她從前?是有過?利用崔循的心?思,但他也不至于連這種事情都要“攀比”。

    她原本滿腔愁緒,像是缺水蔫吧的草葉,如今倒是又有些活力。

    崔循拉下她的手,話?鋒一轉道:“你心?中應該明白才對,無論遣誰接手湘州,勝算都不會有我大。”

    這話?換作旁人來說,是不知天高地厚。但由崔循說出口?,誰也不會質疑。

    蕭窈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只覺自己好不容易平穩下來的心?跳仿佛又快了不少。

    “陳恕心?機深沉,為人狡詐,不曾與他打過?交道的,難免會如晏游這般被?算計。”

    “何況荊州還?有桓大將軍在觀望著。”

    “他雖礙于建鄴家眷,暫時?不會輕舉妄動,但若蕭誨占據上風,只怕也會想要分一杯羹,屆時?只會更麻煩。”崔循同她條分縷析,“故而最好從一開始,便?奠定勝勢。”

    道理的確如此,他說得半點沒?錯。

    可蕭窈還?是沒?法拿定主意。

    若是兩人才成?親那會兒,遇著此事,她不會如眼?下這般掙扎為難,興許還?會想方設法,哄崔循應下才好。

    終究是有不同了。

    只是她整日被?政務牽絆著,忙得厲害,無暇細想這些,到如今方才后知后覺。

    蕭窈的糾結與猶豫,落在崔循眼?中,悉數成?了笑意。

    他為人自持,無論喜怒,都會有意收斂情緒,少有這般外露的時?候。

    清雋的樣貌更添三分儂麗。

    蕭窈舔了舔泛干的下唇,想起?來自己這大半日還?未飲過?水,指尖才觸及案上的瓷盞,就?被?崔循攥著手腕捉了回來。

    蕭窈疑惑:“做什么??”

    崔循未答,不疾不徐飲了口?茶水,復又輕輕托起?她下頜,借著親吻喂給她。

    蕭窈猝不及防,咽了一半,有溫熱的茶水從唇齒間溢出。

    崔循卻未就?此退開,吻得愈深,直至她幾乎快要喘不過?氣,才終于分開些:“此去湘州,不知要耗上多久才能再見。”

    耳鬢廝磨所帶來的慰藉轉瞬即逝。

    蕭窈伏在他懷中,將自己手中能調用的人脈又過?了一遍,試圖再想出旁的破局之法來。

    崔循看出她在琢磨什么?。慢條斯理撫過?蕭窈的脊骨,似安撫,又似撩撥。

    “卿卿,我是你手中最為鋒利的兵刃。”

    “你合該用我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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