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又?是一年除夕, 辭舊迎新。
依著?往年的慣例,崔欒攜家眷自京口而來,各房齊聚, 家宴團圓。
崔翁見著?常年在外的兒子, 自是高興。
再看崔欒帶回來的一雙兒女, 彬彬有禮,落落大方, 心中更是欣慰。
只是和藹問過他們近況, 目光自宴廳掃過, 瞥見獨坐的崔循后?, 捋著?長?須的手不由一頓, 臉上的笑意也淡了些?。
按理說, 蕭窈此時應陪在崔循身側的。
她雖為皇室出身的公主, 但?既已嫁過來, 便為崔家婦,哪有除夕這等時節卻回宮去的道理?
但?她還是回去了。
崔循沒攔, 甚至還平靜地替她分辯一番。
只是無論用再怎么委婉的言辭修飾,都改變不了本質。
崔翁很是怒其不爭,險些?折了自己那根用慣了的釣竿。
還是老仆反復勸慰,一說是重光帝而今身體不佳,今回宮宴又?有江夏王世子, 想必公主放心不下?;又?說年節動氣?實在傷和氣?, 才令老爺子勉強按捺下?來。
只是如?今見宴上旁人?妻子俱在,崔循形單影只, 又?忍不住皺眉。
崔欒打眼一看, 便知自家老父親為何不平。斟了杯酒,勸道:“琢玉既應允, 便是他們夫妻之間已經商定的事情,您又?何必為此介懷,累得?自己心情不佳。”
“豈有此理?”崔翁冷臉道,“除夕本應團聚,倒叫琢玉獨自在此。”
崔欒笑瞇瞇道:“父親若是心疼琢玉孤身在此,不若叫他陪公主去……”
話音未落,便被崔翁瞪了一眼:“什么混賬話!”
眼下?已是夫綱不振,若是如?此,豈非長?孫成了贅婿?
崔欒挨了訓也沒放在心上,叫小兒子過去陪祖父說話,自己則端了杯酒,在崔循身旁落座。
崔循未曾飲酒,見著?他來,才舉杯略沾了沾唇。
崔欒道:“年節家宴,便是多喝些?酒也無妨,隨意自在些?。”
崔循搖頭:“叔父知道的,我酒量不佳。”
“便是醉了,叫人?扶你回去歇息就是。”崔欒壓低聲音,意有所指道,“還是說,晚些?時候你另有安排?”
說著?,有意無意瞟了眼崔翁。
崔循被戳破心思,難得?窘迫地輕咳了聲。
“無妨,無妨。叔父當年為見心上人?,還去翻過墻,險些?被當作偷竊的賊人?送官。”崔欒品著?陳酒,毫不介意提及自己當年的糗事,感慨道,“年輕人?合該如?此。似你從前那般老氣?橫秋,才不好。”
崔循眼中浮現笑意:“多謝叔父提點。”
崔翁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用過飯,漸漸有了倦意,由老奴扶著?回去歇息。各房便也陸續結伴散去。
崔循出了門,接過仆役遞來的大氅。
“馬匹已經備下?。”松風恭謹道。
往常崔循出門大都乘馬車,能隔絕旁人?視線,器物一應俱全,便宜辦公、休憩,但?卻慢。
昨日蕭窈道明除夕要在宮中,又?問他家宴后?能否來陪自己時,崔循猶豫片刻后?還是應了下?來,吩咐松風備馬。
養尊處優,循規蹈矩的世家公子,是不該這般行事的。
但?他還是做了。
暗流涌動的宮宴已然散去,蕭窈不曾回朝暉殿,而是來了城樓觀燈。
除夕雖比不得?上元節那般,有各式各樣的花燈、燈樓,映得?秦淮一帶如?天?河。但?城中各處也已經裝點布置上,渺茫夜色之中,有燈火萬家。
崔循登樓,見著?憑欄獨坐的蕭窈。
蕭窈身著?織金妝花紅裙,披狐裘。發上金釵珠玉,襯著?雪膚紅唇,艷麗得?不可方物。回頭看他時,眼波流轉,眸中映著?檐下?燭火的光,笑得?狡黠靈動。
有那么一瞬,崔循只覺心跳仿佛都快了些?。
“你我這般,像不像幽會?”蕭窈戲謔。
崔循已習慣她信口胡謅,無奈一笑。近前,將她被風亂的鬢發拂至耳后?,低聲強調:“你我是夫妻。”
又?問:“宮宴可還順遂?”
蕭窈點頭,鬢上的鳳凰銜珠步搖隨之晃動:“你真該看看蕭巍的臉色。”
崔循了然道:“可以?想見。”
“他如?今在建鄴,與?江夏往來通信多有不便,桓維又?無意鼎力相助,便是再怎么不甘,眼下?也只能忍氣?吞聲。”蕭窈稍稍正了神色,“但?我觀他態度言辭,江夏那邊恐怕不會就此善罷甘休……”
但蕭窈原本也沒指望,僅憑立儲便一勞永逸。
說是“幽會”,實則卻聊起這些來。
崔循并未打斷,只攏了她的手,安靜聽著?。
待蕭窈大略講過自己的打算,微微頷首,道了聲“不錯”。指尖摩挲著?她纖細的手腕,低聲問:“想這些?,不會厭煩嗎?”
“有時會,”蕭窈頓了頓,坦然而認真道,“但?我總要做些?什么。”
從前爭吵時,崔循曾咄咄相逼,告訴她不獨士族藏污納垢,皇室亦如?此。
蕭窈無法反駁。
因就連她給了頗多照拂的寒門學子,也并非個個都如?管越溪、楊鴻光這般上進。甚至有人?被紈绔帶著?胡來,出入秦樓楚館,為他們代寫功課,逢迎奉承,低聲下?氣?討好。
明明當初皆是堯祭酒親眼看過,精挑細選的人?,卻也會如?白沙在涅,與?之俱黑。
蕭窈自學宮屬官遞來的奏疏得?知此事,初時憤怒,漸漸卻覺出些?難過。
她獨自枯坐許久,最后?叫人?傳了謝昭來。
雖說今時不同往日,謝昭早已不再是從前那個閑散無事的協律郎,但?他身上到底還擔著?學宮司業一職。
學宮遞來這封奏疏,是因此事牽涉幾?位世家子弟,屬官們不敢貿然處置,故而特?地請示上意。
蕭窈將這封奏疏給了謝昭,叫他查明原委,再著?人?按規矩責罰。該罰戒尺的罰戒尺,該抄書的抄書,不得?有任何偏頗容情之處。
謝昭沒什么避諱,立時應了。
卻沒告退,倒是看著?她欲言又?止。
蕭窈問他緣由,謝昭玩笑一般開?口道:“臣原以?為,公主會叫人?將他們都攆了,免得?留著?礙眼。”
蕭窈沒好氣?瞥他一眼。想了想,又?的確像自己早幾?年能做出來的事情,便無奈嘆道:“我倒是想。”
謝昭又?道:“公主若心中難過……”
蕭窈沒叫他將話說完,面無表情道:“召你來時,已經難過完了。”
難過歸難過,事情也總是要做的。
謝昭像是頭回認識她一樣,怔了片刻,隨后?收斂了笑意,垂首賠禮:“是臣看輕了公主。”
蕭窈懶得?計較,抬手打發他辦事去。
她其實能猜到謝昭的心思,也明白崔循的用意。
在他們眼中,她就像是枝合該養在溫房中的花,天?真到受不得?日曬雨淋,狂風一吹便要折了。
但?不是這樣的。
“我已知世上事并不非黑即白,也難一概而論。士族風氣?糜爛,蕭氏談不上干凈,就連寒門子弟也泥沙俱下?……”
蕭窈聲音很輕,幾?乎融入夜色之中。
“這樣的世道不好。”她輕輕勾著?崔循的小指,“……所以?我想試試,能不能讓它稍微好那么一點。”
這話說得?
有些?大言不慚,蕭窈自己也沒有十足的底氣?。但?她想了很久,自己還是當不成閉目塞聽,在誰的庇護之下?醉生夢死的人?。
蕭窈仰起?頭,想看看崔循對這番自不量力說辭的反應,卻覺眼前一暗。
崔循遮了她的視線。
蕭窈眨了眨眼,長?睫劃過掌心,令他從來穩健的手輕顫了下?。
早些?時候,崔翁得?知蕭窈今夜不出席家宴時,生氣?之下?曾不解地質問,“你這般鬼迷心竅,究竟愛她什么?”
崔循未答。而眼下?,他清楚地觸及了那個答案。
他是個知世故而世故的人?,規行矩步,游刃有余地利用那些?俗世所認同的規則,從中攫取利益。
與?此同時,心底卻又?鄙夷。
有對士族的,也有對此自己的。
蕭窈昔日說他表里不一,并沒說錯,他也常覺自己虛偽。
而蕭窈是生機勃勃,常開?不敗的花。
又?或者……只是一粒草籽。
不知何時被風吹進他心上那片荒蕪,生根發芽,又?不知何時已蔓生一片,再難連根拔除。
蕭窈輕喚了他一聲,細白的手分開?狐裘,掌心穩穩托著?一物。
崔循垂眼,認出那是宿衛軍兵符。
“我知你放心不下?阿霽,恐傾力扶持,最后?換來鳥盡弓藏的下?場。從前并非沒有這等事,你有此顧慮,是情理之中。”蕭窈輕聲道,“崔循,你信我吧。”
“宿衛軍歸于我手。”蕭窈道,“我不用誰壓倒誰,只想要一個平衡。”
“若將來阿霽先被權勢沖昏頭腦,悖逆初心,我不會站在他那邊脅迫于你。”蕭窈咬了咬唇,又?道,“你也應知我的底線。”
“我留一分私心給你。”
“可若有一日,你如?王氏之流,我便……”
她想說,“我便棄你”。
可尚未說出口,便覺唇上一熱。
“若有那么一日,”崔循含著?她的唇,低低地笑了聲,“蕭窈,你便殺了我。”
唇齒相依,呼吸交錯。
他將這樣一句決絕的話說得?猶如?天?長?地久白首不離的誓言。
蕭窈微怔后?,仰頭回應這個突如?其來又?極盡纏綿的吻,輕笑道:“好。”
第102章
元日祭禮。
重光帝昭告天下?, 過繼東陽王第四子蕭霽,立為儲君。
于心照不宣的士族而言,這倒不算什么出乎意料的事。
畢竟蕭巍剛來?建鄴, 重光帝就從東陽將蕭霽接了過來?, 居于宮中, 還令他旁聽參與朝臣議事。
再后來?,更?是陸續召見老臣。
只要不是蠢的無藥可救, 都能看出端倪。
真正出乎意料的是, 重光帝將宿衛軍交到了公主手?中。
且不說為著此事, 幾方?已經拉扯僵持許久, 公主她不過是個?年紀輕輕的女郎, 如此安排豈非玩笑?
震驚錯愕后, 不少人又漸漸回過味——
圣上此舉只是想借此賣崔氏一個?好罷了。那兵符說是交由公主, 實則說不準已然在崔循書案上。
朝臣大多對此無可無不可, 倒是謝氏這邊有人意難平。
謝昭才出朝會正殿,便被自家叔父攔下?。
“此事就這么便宜了崔琢玉?”謝尚眉頭微皺, 壓低了聲音,“先前種種,豈不白費功夫!”
謝昭道:“叔父何出此言?”
謝尚疑惑:“你如何不明白。圣上此舉,與將宿衛軍交于崔氏何異?”
“公主是公主,崔氏是崔氏。”謝昭不慌不忙道, “叔父將來?自會明白。”
謝尚愈發疑慮, 只是還未來?得?及再說什么,余光瞥見出門來?的崔循, 老神在在地閉了嘴。
謝昭卻無避諱之意, 迎著崔循,從容道:“我?家十一郎近來?讀兵書, 對排兵布陣等軍中事務頗感?興趣,央了我?兩回,說想去長見識。”
“我?欲令他去宿衛軍學上一段時日,琢玉可否通融?”
崔循瞥他一眼:“宿衛軍中之事,自有公主決斷。”
謝昭含笑道:“既如此,那我?便……”
“不過既提了,”崔循少有徑自打?斷旁人說話的時候,有些失禮,卻又從容一笑,“我?正要去尋她,代你問過就是。”
“想來?她自會應允。”
“也替你省了再問的功夫。”
謝昭:“……”
他少有不知?該說什么的時候,同崔循對視了眼,緩緩道:“那便有勞了。”
崔循頷首。
他到議事廳時,蕭窈正在暖閣中接見宿衛軍的沈墉。
這是先前晏游在時一力提拔上來?的副官,能力不凡,性情?忠直。晏游離開時,蕭窈不少事情?都是交由他來?辦,從未出過差池。
“……我?還不大通軍中事務,是個?門外漢,就不在你這等行家面前班門弄斧了。”蕭窈坦然承認自己的不足之處,聲音溫和,“練兵之事,仍依著晏游在時擬定的章程就是。”
“尋常事務,由你來?決斷。”
“若有什么麻煩,又或是緊要之事,無需避諱,務必知?會我?。”
沈墉垂首道:“遵命。”
待蕭窈吩咐妥當,沈墉退下?后,崔循方?才露面。
蕭窈正翻看著近來?軍中送來?的公文,聽了謝十一郎之事,便叫人知?會沈墉,叮囑道:“少年心性,若只是想去學一段時日倒無妨,但若胡來?添亂,不必留什么情?面,只管攆他回家去。”
內侍聽命,自去傳話。
蕭窈看向在自己身側落座的崔循,又有些疑惑:“既是謝家事,如何是你來?講?”
崔循牽過她的手?,如上好的玉石一般把玩著,似笑非笑道:“這就得?問謝潮生了。”
他與謝昭之間?,原也算說得?上話的朋友。只是自橫插一手?與蕭窈定親后,兩人之間?的關系便微妙起來?。
談不上深仇大恨。
但并不妨礙謝昭時不時給他添堵。
崔循三言兩句講了原委,惡意揣度道:“興許他以為,你我?之間?會因宿衛軍的歸屬生出嫌隙。”
蕭窈頓覺一言難盡,沉默片刻后,沒?好氣地笑了聲。
崔循道:“卿卿以為,謝潮生不是那樣的人?”
“我?只是在想,”蕭窈輕輕勾著他的小指,扯了扯唇角,“是不是給你們?的事情?太少了。”
不然何至于還有這種閑情?逸致?
崔循失笑,抬手?擁她入懷,低聲道:“我?只在你這里歇一刻鐘。”
平心而論,近來?朝中得?用之人沒?誰是清閑的。
尤其年節前后,士族之間?總難免會有推脫不掉的往來?應酬,再加上朝中積壓著的政務,為數不多能干活的人自是忙得?不可開交。
蕭窈與崔循朝夕相處,知?他有多勞累。聽此便有些心軟,抬頭親了親他的唇角。
崔循似是愣了下?,隨即撫上她的脖頸,順勢加深了這個吻。
蕭窈自己先挑起來,再要后悔,已經來?不及了。
到最后唇脂花了大半,雖不知?究竟消磨了多久,但總是要比一刻鐘長上許多。
她取了帕子,慢慢擦拭著暈開的唇脂,看了會兒崔循,最后將目光放在書案攤開的公文上,聊起正事。
“蕭巍應當不日就要離京,返還江夏。”蕭窈輕叩著書案,“我?雖能攔桓維,卻攔不了他,不然恐適得?其反。”
崔循飲了口茶水,聲音恢復些,平靜道:“扣下?他也沒?多大用處。”
桓大將軍重視桓維這個?悉心培養的長子,投鼠忌器,因而有效用。
可江夏王子孫眾多,雖立了蕭巍為世子,卻并不非他不可。若真有謀逆之心,絕不吝于舍棄這么一個?兒子。
蕭窈清楚這個?道理,微微頷首。
“按下?桓氏,江夏王孤掌難鳴。”崔循道,“縱他當真發狂,興兵謀反,湘州兵
馬也足以抵擋,威脅不到京都。”
蕭窈隨即道:“我?已去信告知?晏游,令他多加防備。”
“既如此,那便將心放寬些吧。”崔循覺察到蕭窈緊繃的情?緒,修長的手?指拂過她眉眼,提議道,“陽羨長公主難得?來?建鄴,你陪著她一道出去,散散心也無妨。”
蕭窈這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皺了眉頭,長舒了口氣,向他玩笑道:“怎的還攛掇我?出去玩?你應是那等再嚴苛不過,十天半月也不給一日休假的先生才對。”
“長公主看我?的目光已不大對,若是如此,恐怕真要認為我?苛待了你。”崔循道,“安心去就是,萬事皆有我?在。”
蕭窈道了句“好”。
見崔循便要起身離開,又似是想起什么,連忙叫住他。
崔循觸及她游移不定的目光,有些不解:“還有何事?”
“你這里,沾了我?的唇脂。” 蕭窈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崔循矮身,拿了帕子為他擦拭。
崔循眸色稍黯,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臉上。
蕭窈被他看得?心虛起來?,辯解道:“我?只是覺著,你這般模樣好看……”
所以方?才一直沒?提醒。
時下?風氣以陰柔為美?,郎君們?平日里的衣著打?扮皆精致極了,甚至還有如女郎一般敷粉涂朱的。
蕭窈向來?欣賞不來?這種,尤其不喜歡那種身上香氣重得?幾乎叫人暈過去的郎君。但方?才見著崔循沾了胭脂,唇紅齒白的模樣,只覺風流綺麗,實在好看極了。
只是若這么說,倒像是將崔循這樣一個?矜貴的世家公子比作那等“以色侍人”的優伶。
饒是信口開河慣了,蕭窈也沒?好說出口。
崔循聽出蕭窈話中未盡之意,眉眼間?盡是無奈,抬手?捏她的臉頰:“卿卿倒是見識廣泛。”
蕭窈抿了抿唇。
崔循又問:“從前是在何處見的?”
蕭窈笑而不語,替他擦拭干凈,先一步起身道:“我?找姑母去……”
崔循卻壓著她的衣擺不肯松開,似笑非笑問道:“你喜歡那樣的?”
蕭窈瞥了眼,情?知?今日不給個?交代怕是難離開,稍一猶豫,低頭在他耳邊甜言蜜語:“我?只喜歡少卿這樣的。”
柔軟的唇觸及耳骨。
崔循怔了怔,反應過來?時,她抽了裙擺溜之大吉。
第103章
自學?宮重建開始, 陽羨長公主每回年?節到?建鄴來,總要特地到?此處來。
并沒什么事?,只為四下看看。
蕭窈聽了崔循的提議, 忙里偷閑, 挪出半日?陪姑母出門散心。
冬日?里, 山間難免草木蕭條。雖說學?宮附近皆費心修整過,清溪兩側遍植梅花, 終究不似春夏那般生?機盎然, 郁郁蔥蔥。
馬車碾過山間路途, 緩緩而行。
蕭斐倚在?窗邊看著一路過來的景致, 透過路旁蕭疏的樹木望見?遠處的湖泊, 忽而問道?:“那湖中的蓮花, 夏日?開得可還好?”
蕭窈在?棲霞山住過許久, 對學?宮附近種種再了解不過, 還曾帶著青禾去摘蓮蓬,見?過夏日?里半湖蓮花的景象。
聞言, 當即道?了聲“很好”。
聽出她話中若有似無的懷念,又笑道?:“姑母有此一問,想是從前來此游玩過。”
“不獨游玩。”蕭斐輕笑道?,“那些蓮花,原就是我昔年?令人移栽來的, 想著夏日?荷風, 正宜泛舟其中。”
蕭窈托著腮:“姑母對學?宮仿佛頗有感?情。 ”
她起初以為,這只是因為追念宣帝的緣故, 但眼下看著仿佛不只如此。
蕭斐被她這一句勾起回憶來, 沉默片刻,長長地嘆了口氣:“修建學?宮, 重振太?學?,是我年?少時向父皇進言提議之事?……”
彼時宣帝采納了她的建議,也允準她參與其中。
此后幾年?,蕭斐大半精力都耗費在?此事?上。
奈何那時的局勢比現在?還要難上許多,動輒掣肘,先被世家那些老狐貍們為難,后又遭逢戰亂,到?底還是荒廢下來。
耗費無數心血的事?沒能成,山雨欲來,時局動蕩。
蕭斐心灰意冷之下,避居陽羨。
宣帝駕崩后皇位幾經更易,本該高高在?上的天子倒像是朝生?暮死的蜉蝣,總不長久。或是備受轄制,有心無力;或是得過且過,醉生?夢死。
誰也沒想起過這樁舊事?。
直至重光帝登基,才又有了重建學?宮的想法。
雖說磕磕絆絆,亦不盡如人意,但至少朝著想要的方?向邁出幾步。
蕭窈不知當年?內情,驚訝過,挽了蕭斐的手?道?:“雖說沒能成,但若非您當年?安排的種種打了底子,如今再做,恐怕也沒那么容易。”
蕭斐心中涌現的幾分悵然被這話沖淡許多,蔥白的手?指在?她嫣紅的唇上輕點了下,調侃道?:“嘴怎么這樣甜?難怪能將人哄得暈頭轉向,唯命是從。”
蕭窈聽出她意有所指,輕咳了聲,笑而不語。
說話間,馬車已在?學?宮外停下。
因年?節的緣故,大半學?子皆已回自家團聚過節,唯有三五個?家離得太?遠,不便歸去的寒門學?子仍留在?此處鉆研學?問。
蕭窈還曾叫人送了些衣物給他們。
偌大一個?學?宮顯得格外空曠而寧靜,佇立山林間,昔年?為戰亂所毀壞之處早已修繕妥當,再難看出曾歷過的風霜。雖無學?子,但一路走過也能看出他們在?此求學?所留下的痕跡。
穿行其中,蕭斐時不時會講些籌建學?宮的趣事?,也會講自己當年?如何同那群老狐貍斡旋。
其中還有崔翁的事?跡。
蕭窈含笑聽著,待從小童口中得知堯祭酒在?澄心堂整理書稿,立時前去問候。
“我先前問過謝昭,他說您年?節前后是要出門訪友的……”蕭窈頓了頓,端詳著堯祭酒的氣色,擔憂道?,“師父可是身體不適?”
堯祭酒披著大氅,神采不似往日?。
身前的小爐上煮著沸水,溫著酒,姿態倒是閑散愜意。從容道?:“我是上了年?紀的人,冬日?天寒地凍,有些不舒坦也在?所難免。”
堯莊須發皆白,平日?里看起來儼然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精神炯爍。總叫人不自覺忽略,他實則是個?年?紀比重光帝還要大上不少的人。
他自己說得輕描淡寫,蕭窈卻不以為然:“晚些時候,我令醫師過來為您好好診治,縱不說服藥,至少也該好好調養著。”
說罷,又將書案上的酒盞收起來。
“酒還是少喝為好。”蕭窈迎著堯祭酒無奈的目光,認真道?,“再有就是學?宮中的事?務,您也不必想著事?必躬親,該放手?交由屬官們去做……”
堯祭酒搖頭:“我放心不下。”
若只是些無關?讀書的庶務,交由學?宮屬官倒也無妨,但涉及學?問之事?,他總難以撂開不管。
蕭窈知他在?這方?面分外執著,卻還是堅持道?:“那也該叫人多分擔些。”
從前謝昭在?時,倒是替堯祭酒分擔不少。
他本就是堯祭酒的得意門生,做起來得心應手?。
但自接手?謝氏事?務,謝昭便與崔循差不多,每旬都未必能抽空來學?宮一趟,自然顧不上那些“做學問”的事。
蕭窈沉吟片刻,心中一動,倒是另想起一人。指尖輕捻著衣袖,提議道?:“何不請師姐來呢?”
她口中的“師姐”,自然是指班漪。
堯祭酒為人開明?,不囿于士庶門第之見?,也并不是那等奉行“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老古板。昔年?曾欣賞班漪的資質,在?她年?少之時教?授過幾年?,有師徒之誼。
蕭窈則受過班漪的教?導,知她才學?過人。
還曾遺憾過,這樣一個?勝過世間大多兒郎的人,只能困于后宅,為女郎們講些規訓賢良淑德的書冊。
眼下這一想法生?出來,便再難抑制,向仍在?猶豫的堯祭酒道?:“倒不是要師姐立時來此開課,親自為學?生?講授什么,只是幫您分擔些批閱學?生?文章這樣的事?務,想來也沒什么妨礙。”
堯祭酒看出她的熱切,藹聲道?:“此事?總該問過你師姐自己的意思。”
“我回城后便去問她,”蕭窈勝券在?握,篤定道?,“師姐必然應允。”
與班漪打了這么久的交道?,若是再不明?白她的心性,那才是當真錯付了。
回城與長公主作別后,天色已晚,再要特地過去造訪,于班家而言未免叨擾。蕭窈稍一猶豫,還是鋪紙研墨,寫了封請帖。
因關?系親近的緣故,辭藻并不如何講究,也沒什么客套的說辭。只道?是數日?未見?,邀她喝茶。
三言兩語寫完,晾干字跡,下車時交予六安:“你親去班家一趟,將這請帖交給師姐。”
六安立時應了。
“小人有事?回稟。”駕車的侍衛收了腳踏,言簡意賅道?,“今日?出門,應是有人跟蹤。只是那人行跡隱蔽,想來是個?練家子,小人不敢貿然試探,未曾看清形容相貌。”
蕭窈出門從不講究排場,駕車的大都是六安,又或府中仆役,近來才從宿衛軍中調了這叫做雷明?的侍衛過來。
她問沈墉要人時,說的便是要“耳聰目明?”、“伶俐些”的。
青禾彼時在?側,還不大理解她為何一反常態,而今聽了這話,才后知后覺地回過味來,稍顯不安地看向自家公主。
蕭窈安撫似的輕拍了拍她的手?背,神情未見?驚訝,只平靜地答了句,“知道?了。”
說話間早有仆役提了燈籠相侯,上前引路,恭謹道?:“公子已歸家,才叫人問過夫人的可曾回來。”
蕭窈昨夜已知會過崔循,自己要陪姑母往棲霞山去,未必回來用飯,叫他不必等候。
而今一聽仆役這話,便知他八成還是在?等候自己回來。
抿了抿唇,一時有些無奈,又答了句,“知道?了。”
與先前那句相比,語氣截然不同,青禾偏過頭看了眼,只見?自家公主的唇角早已不自覺翹起來。
兩人自成親后,便總是同起同臥,朝夕相處,任誰看了都要說一句夫妻恩愛。眼下看起來與從前仿佛一般無二,可青禾還是直覺著,仿佛是有些不同的。
雖說不清道?不明?,但總是更好的。
才踏進山房,等候著的柏月便立時傳了話,叫人將灶上煨著的飯食送上來。而房中,崔循正提筆寫著書信。
他披著錦袍。
素白,無修飾,乍一看如清水芙蓉;可迎著燭火細看,卻會發現衣料有著精致暗紋,如鮫綃般光華流轉。
盈著清冷的梅香,濃淡恰到?好處。
聽著她歸來的腳步聲,抬眼一笑:“今日?可有什么趣事??”
蕭窈晃了晃神,待崔循又問了一遍,才終于將注意力從美?色身上拉扯回來,邊解大氅邊道?:“倒還真有。”
說著,將雷明?所回之事?講了。
崔循正色道?:“再要出門時,帶上慕愴。”
“也好,”蕭窈并沒回絕,由衷感?慨道?,“如今恨我的人還是太?多了些。”
并無畏懼之色,也不憂心,甚至還有閑情逸致同他開玩笑。
崔循眼中才褪去的笑意復又浮現,才觸及她的指尖,卻被躲開。
蕭窈解釋:“我才從外邊回來,身上沾著寒氣,過會兒……”
話音未落,便被崔循抓著手?腕帶了下,跌坐在?他膝上,被抱了個?滿懷。
兩人身形相差許多,蕭窈只覺整個?人都要被那股梅香覆蓋,嚴絲合縫,逐漸沁如肌骨。她在?崔循懷中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看向書案上寫了一半的書信。
大略掃過,瞥見?“京口”二字后,又下意識移開目光。
若只是無關?痛癢的寒暄書信,蕭窈倒也想看看,崔循是如何同人交際的。但京口那邊實則掌握在?崔氏手?中,這種書信,少不得會有些格外敏感?的事?情,不好輕易示人。
崔循看出她的意思,但沒為這份“貼心”領情。
修長的手?指落在?下頜,引著她又看向書案。
“沒必要回避,”崔循輕描淡寫道?,“我的事?情,并沒什么是不能給你看的。”
“好,好,”蕭窈蹭了蹭他的手?,含笑道?,“我信你。”
第104章
許久之前?蕭窈就?知道, 雖說明?面上駐守京口?的人是崔欒,遞上來的奏疏也都是經他手?,落他的名?款, 但決定?權實則掌握在崔循手?中。
年節前?, 崔欒一家子回建鄴。
蕭窈與他們打過交道, 接觸之后發覺,這位三叔與那些沉溺聲色犬馬、不務正業的士族子弟相較, 稱得上一個“好”字。
可平心而?論, 他又?算不得能擔得起重?任的人。
眼下看過崔循所寫的書信, 見諸事安排得明?明?白白, 才知為何這些年下來, 京口?始終穩固如山, 未曾出過什么?紕漏。
并?不需要崔欒有多么?過人的能力, 獨當一面。只?需要他有自知之明?, 且聽話,能當好崔循的話事人, 又?或是提線皮影就?足夠了。
若換了從前?,這封充斥著大?量軍務安排的信于蕭窈而?言可能與天書無異,看不了兩行就?要撂開,昏昏欲睡了。
好在近來常看常問?宿衛軍事務,雖覺晦澀, 但也能看得進去。
她姿態閑散地倚著崔循, 琢磨了會兒,又?不由得生出感慨:“你對這些竟也駕輕就?熟。”
無論做什么?事, 崔循仿佛都能做得很好, 叫人望塵莫及,只?有寒酸艷羨。
崔循指尖繞著縷她的長發, 笑道:“我當年也曾焦頭爛額……”
他初接觸軍務時,還是個未及加冠的少年。
縱年少早慧,看再多的書,明?白再多的道理,也都是紙上談兵。真到上手?時,才知道是另一番景象。
彼時崔氏并?不似如今這般勢大?,想做成什么?事,總得費盡心思籌劃,才能在暗流涌動、面和心不和的士族博弈中獲取利益。
當年只?為了拉扯起京口?軍這一樁事,崔循便不知見了多少人,又?費了多少口?舌。
吃過閉門羹,也遭過自恃年紀閱歷的人輕蔑譏諷。
待到后來隨軍督戰,與天師道叛軍對峙之時,更是幾乎將身家性命悉數壓上。
破釜沉舟。
置之死地而?后生。
自那以后,他脫穎而?出,合族水漲船高。
數不清的不眠夜,堆積如山的公文奏報,還有遍染山河的血色如鋒利的銼刀,雕琢出如今的崔循。
崔循不是個喜歡追憶舊事的人,更不會向誰訴苦。
被蕭窈搖著手?再三追問?,這才挑挑揀揀,勉強尋出些還算有趣的舊事講與她聽。
“……桓大?將軍從來心高氣傲,目下無塵,除卻桓翁的吩咐,不大?聽得進去旁人的話。那時見我年紀輕,閱歷淺,自是不肯聽從建議。”崔循一直認可這位大?將軍的本事,但對他的性情頗為無奈。
“適逢緊要關頭,我與他就?迎敵之事生了分歧,百般勸說皆是無用功,最后只?好尋到桓翁那里。”
蕭窈“咦”了聲,只?覺桓翁怎么?看都不似那等懂軍務的人,好奇道:“然后呢?你如何勸說桓翁?”
崔循神?色一言難盡起來。
“我去時攜了輿圖、戰報,還有兵馬糧草的分析……”崔循回憶起當年的情形,搖頭笑道,“桓翁看都沒看,問?了幾句,便說自己對這些沒什么?成算,叫我陪他喝酒。”
蕭窈一口?茶水差點噴出來,既覺荒謬,又?有些想笑,嗆得咳嗽起來。
崔循輕拍著背,又?取帕子為她拭去唇角的茶水。
“總不成,你靠著喝酒贏了桓翁?”蕭窈漸漸順了氣,催他繼續講下去。
崔循搖頭:“桓翁酒量極好,非常人能及……”
他自小養在祖父身邊。崔翁講究修身養性,平日只?
飲茶,若非逢年過節的宴飲,稱得上滴酒不沾。
故而?他也不常飲酒。
只?是那時別無選擇,崔循實在不能就?此放棄這唯一的法子,毫不猶豫應下,陪著桓翁喝了一盞又?一盞。
他飲酒不上臉,神?智都已經不大?清醒,面上卻看不出什么?。
掩在袖下的手?死命掐著,幾乎要掐出血來,險伶伶維系著最后一份清明?,以防桓翁借著“酒后吐真言”問?他什么?話,答得不妥。
可到最后,桓翁也沒說什么?。
在他快要撐不下去時叫停,那雙因飲酒過多而?渾濁的眼此時竟顯出些銳利,片刻后,深深嘆了口?氣:“只?當結個善緣……你若當真能力挽狂瀾,也好。”
崔循搖搖晃晃起身,長揖道謝。
待到由侍從攙扶著離了桓家后,吐得一塌糊涂,嚇得家仆連夜請了醫師過來診治,生怕真有個三長兩短。
而他只歇了一夜,此后照舊忙碌。
時過境遷,那些曾經的不易與狼狽都已經能當做笑談,輕描淡寫提起。
“桓翁是個不著調的有趣之人,卻也實在難為你了。”蕭窈哭笑不得地嘆了口?氣。緩了緩,又?恍然道,“難怪你不喜飲酒,每每見我飲酒,也一副不悅模樣,變著法的挑剔我。”
崔循并?不承認,淡淡笑道:“有嗎?”
蕭窈正欲掰著指頭同他算一算,肚子不合時宜地叫了聲,這才意識到不知不覺在崔循這里消磨許久。
紅了紅臉,頤指氣使道:“陪我用飯。”
崔循扶她起身,道了聲,“遵命。”-
因約定?了與班漪相見,蕭窈便沒如往常那般,與崔循一同入宮。
崔循一早離開時,天才蒙蒙亮。
蕭窈猶有困意,并?沒睜眼,半夢半醒間聽著他出門時似是吩咐了些什么?。但興許恐驚擾了她,聲音壓低,故而?聽得并?不真切。
待到晨起梳妝時,又?想起此事,隨口?問?道:“他出門前?吩咐什么??”
“倒不是什么?緊要的。”青禾遞了溫水浸過的帕子,細細解釋道,“年前?翠微姐姐吩咐繡娘們裁制新?衣,昨日送了兩套新?的襖裙過來,是青綠、鵝黃兩色。我那時正問?翠微姐姐今日該取哪件給您,偏生被少卿聽著,駐足問?了緣由。”
崔循往日是從不過問?這種細枝末節的。青禾那時只?覺稀奇,還當是有什么?疏漏之處,答得小心翼翼。
如今向蕭窈轉述,則盡是笑意。
“少卿看過,說是有枚鳳鳥海棠的昆山玉佩,于青綠衣裙相稱,吩咐柏月去書房取了送來。”
此間正說著,翠微將新?衣與玉佩一并?送入內室。
衣裙顏色明?艷,如雀羽青金。其上壓著的那塊玉佩質地細膩潤澤,雕工精致,一看便知價值不菲。
“少卿的眼光是好,”翠微為她裝扮妥當,贊嘆道,“于公主十分相稱。”
蕭窈在鏡前?施施然轉了圈。
有心想打趣崔循兩句,奈何人不在自己身邊,只?好暫且寄下。
她近來白日不常在家中,管事們總是尋不著人。晚間又?有崔循在,若非迫在眉睫,誰也不敢這時辰來山房打擾兩人。
今日得知夫人在家,倒像是久旱逢甘霖,不約而?同地過來回話。
蕭窈聽了半晌,饒是對后宅庶務已經上手?,到最后聽著各家七大?姑八大?姨的事情,也覺頭昏。
直至班漪登門造訪,臉上才又?有笑意。
班漪進門時與管事們打了照面,再看蕭窈那蔫吧模樣,含笑道:“我前?幾日原打算邀你喝茶,只?是想著年節前?后,你想必分身乏術,便暫且擱置了。”
蕭窈心有戚戚然:“師姐料得不錯。”
“可憐見的,”班漪笑問?,“既如此,怎么?又?想起遞請帖給我?”
蕭窈喝了口?濃茶,勉強提起幾分精神?,將先前?往學宮去時與堯祭酒商定?的事情講了。
“師父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太過勞心勞力,總是不好。”蕭窈嘆了口?氣,“謝昭如今何其繁忙,師姐應當也是知道的,思來想去,只?好請師姐你來……”
班漪收到請帖時,便知蕭窈必定?有事要同自己商量,來時也想過許多,但無論如何也沒料到會是此事。
從來溫柔和婉的面容滿是錯愕。
她抬手?按了按胸口?,幾乎能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緩了片刻,才開口?道:“這如何能成?”
“如何不能?”蕭窈反問?,“要我看,師姐的文才學識絕不比學宮助教差,教他們綽綽有余。”
誰都無法否認班漪的能力。她也并?非那等妄自菲薄的人,自認有底氣做好此事,只?是……
班漪眼睫輕顫,嘆道:“我為女子。”
“當年師姐受父皇延請教授我禮儀規矩。講‘德容言功’時曾說,世上女子大?都一生囿于后宅之中,別無選擇……”
蕭窈彼時正是因這句才沒撂開書冊,忍著不耐煩聽下去,故而?記憶尤深。為人選猶豫時,想到了班漪身上。
認真道:“如今我能做的事情多了些,能令你有所選擇,多條路。”
“師姐若無此意,只?當我今日未曾提過;若有此意,那便不必忌諱,只?管應下就?是。他日有人看不過眼,自有我來同他們吵。”
蕭窈開了句玩笑,又?輕聲道:“縱是最壞的境況,當真不成,那也是試過之后的結果,再沒什么?后悔的。”
清越的聲音如溪水流淌,聲量不高,卻擲地有聲。
班漪心緒波瀾起伏。
與初見時相比,蕭窈變了許多。
以至于班漪從旁人口?中聽到她的行事時,欣慰之余,偶爾也會覺著難以置信,物是人非。
而?如今,班漪后知后覺意識到,蕭窈其實并?沒變,還是初見時那個眼眸澄澈,骨子里卻又?倔得要命的女郎。
她同蕭窈對視片刻,將諸多顧慮拋之腦后,頷首笑道:“好。”
班漪離開時,已是暮色四合。
青禾陪在蕭窈身邊,常見這位,知她是出了名?的端莊沉穩,堪為士族女郎表率。還是頭回見著她這般神?采飛揚,仿佛腳步都輕盈許多。
沒忍住多看了兩眼,這才進屋回話。
“李管事又?來了,在院外候著。”青禾道。
蕭窈扶了扶額,懶散道:“叫翠微去問?問?,若不是十分緊要的,自行決斷。”
青禾應了,關切道:“公主可要進內室歇息?”
蕭窈點點頭,余光瞥見衣上系著的玉佩,又?改了主意。
“叫六安備車,我……”她輕咳了聲,在青禾不解的目光中起身,“去接人。”
第105章
在?立蕭霽為儲君的同時, 重光帝也精挑細選,為他安排了東宮班底,其?中著崔循領太?子?少師一職。
太?子?少師, 地位不言自?明。
縱是?于士族子?弟來說, 也已經算得上前程一片光明, 是?個極好的選擇。
但崔循并不需要官銜為自?己增光添彩。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重光帝此舉并非有意提拔崔循, 而是?要讓他為這位根基尚淺的太?子?殿下保駕護航。
有崔氏站在?儲君身后?, 便是?真有因江夏王拉攏而意動的, 少不得要多掂量幾分, 在?蕭霽面前也不敢隨意造次。
早前那位小皇帝在?位時, 朝臣們常有陽奉陰違、敷衍糊弄之舉。政令推行?不暢, 民意難達天聽, 都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如今朝會?由蕭霽代重光帝出席。
他不過是?個十余歲的少年, 初來乍到,在?公?文奏報上做些文章令他難以察覺, 也不是?什么難事。
可偏偏有崔循在?。
便是?那等自?恃聰明,慣會?投機取巧的人,也沒把握能欺瞞得了他。只得收斂慣用手段,先老老實實觀望一段時日,再做打算。
如此一來, 最立竿見影的是?各個官署都比先前要忙上許多。
畢竟誰若敢如從前那般遞上錯漏百出, 又或是?廢話連篇的奏報,是?要被東宮傳去責問的。
崔循并不會?拍案大發雷霆, 只平靜盤問, 究竟是?何處、何人出的錯。
頭回只叫人遞陳情請罪的奏疏,次回便要罰板子?, 若還敢再犯,便直接收了官印回家思過。
此舉留了余地。
只要不是?荒唐太?過,又或是?鐵了心要同他較勁的,場面上總要裝裝樣?子?,不至于如從前那般一塌糊涂。
這日傍晚,又一封請罪的奏疏送來東宮。
蕭霽只略看了眼文辭,便知八
成是?叫人代筆,無?奈地搖了搖頭,隨手放置一旁,起身往官廨去。
此時已到放班時辰。
除卻當值的,其?他屬官大都收拾整理了公?文,三三兩兩結伴離去。
議事廳中猶有人在?。
蕭霽只當是?有什么未了的緊要事務,便沒叫內侍通傳驚擾。可才踏上臺階,聽著里面傳來的議論時,卻不由得一愣。
正說話那人姓程,任東宮舍人。
程舍人不過弱冠,年前臘月里成的親,年后?又受提拔來東宮任職,稱得上是?“雙喜臨門”。
蕭霽一早就將屬官們的底細摸得清清楚楚,這些時日相處更是?格外留心,對?這位程舍人的印象極佳,前兩日還曾向重光帝提過他“才思機敏”、“雖年輕,卻穩重”。
而眼下,程璞正講述著自?己為夫人訂生辰禮一事。
說是?東大街上有家叫做“朝顏”的首飾鋪子?,是?各家女眷們極喜歡的去處,其?中釵環耳飾等飾物精巧別致,甚至還能依著客人所提供的圖紙花樣?訂制,只是?價錢昂貴了些。
蕭霽秉著學?政務的心來,猝不及防聽了一耳朵這些,難免錯愕。
但轉念一想,程舍人新婚燕爾,惦記這些倒也不算什么出格之事。更何況此時已經放班,同僚朋友間?聊幾句閑話又有什么妨礙?
蕭霽便沒入內打擾,笑了笑,準備離開?。
偏此時有人應了聲“知道了”,又令他硬生生停住腳步。
雖說那人并未多言,只言簡意賅的三個字,但蕭霽還是?立時聽出,這是?崔循的聲音。
錯愕之余,臉色精彩紛呈。
這誰能想到呢?
要知道崔循每日在?官署,除卻政務不問其?他。自?打同他打交道開?始,蕭霽就沒聽他與誰聊過這等閑話。
以至于沒留意到漸近的腳步,直至冬簾自?里間?掀開?,同正要離開?的程璞打了個照面,這才反應過來。
蕭霽抬手,握拳抵在?唇邊,不尷不尬地輕咳了聲:“程卿……”
“臣見過殿下……”程璞也沒了往日的從容氣?度,嘴角抽了抽,猜出太?子?殿下八成聽著方才的對?話,卻又不知該怎么解釋這件事。
他近來一直惦記著自?家夫人的生辰,想著應當送些什么別出心裁的,來討夫人歡心。便在?用飯時與同僚們聊了幾句,聽聽這些早就成親的過來人如何說,能否借鑒一二。
問過也就罷了,并沒耽擱本職。
哪知傍晚回完正事,正打算家去,素來惜字如金的少師大人竟叫住他,問他們午間?可議出什么結果。
程璞的反應并沒比現下好到哪,還當是?自?己聽岔,小心翼翼確認自?己并沒會?錯意,才斟酌著如實講了。
君臣面面相覷。
還是?崔循打破這微妙的氣?氛,起身道:“殿下親自?前來,可是?有何要務?”
“只是?批過奏折,閑來無?事,便想著來官廨看看。”蕭霽垂下手,神色恢復如常,“天陰欲雨,少師還是不要太過操勞,早些歸家吧。”
說著,又帶著些親近道:“阿姐想必也在家中等候。”
他與崔循是?君臣,又如師生,但最為貼近的還是借由蕭窈維系著的關系。
崔循平靜的眼底浮現些許笑意,頷首道:“有勞殿下關懷。”
天際烏云翻墨,隱隱有雷聲傳來,本就昏暗的天色愈發陰沉。才出官廨沒多久,便有零星雨滴落下。
立時有隨行?的內侍上前為其?撐傘。
只是?寒風拂面,縱撐了傘也遮不了多少,依舊攜著細密的雨絲卷入傘下。
崔循格外喜潔,冷雨落于肌膚上,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馬車應如往常一般在?宮門外等候。
他眼睫低垂,漫不經心走過幽長的宮道,思忖白?日里懸而未定的事務。聽到內侍輕聲提醒,抬眼時已隱隱有些不耐。
但看到不遠處等候著的人時,心中所有的不悅又都煙消云散。
蕭窈提著盞琉璃宮燈,亭亭玉立。
身上穿的正是?晨起時他看過的青綠衣裙,衣襟系著溫潤白?玉,燭火折射出斑斕的光,映出她?清新秀麗的面容。
崔循腳步一頓。
蕭窈則三步并作兩步,衣擺飛揚,轉眼就到了他身前,仰頭調侃道:“發什么愣?”
撐傘的侍女未能趕得上,冬雨落在?她?身上,打濕鬢發、肌膚,就連眼睫上仿佛也沾了細碎的雨。
有些狼狽。
可蕭窈卻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眉眼彎彎,依舊笑盈盈的。
她?的笑并不是?時下女郎所推崇的那種笑不露齒,與溫順和婉更不沾邊,是?那種張揚恣意的,極富有感染力。
崔循低笑了聲。
他自?內侍手中接過傘,將蕭窈納于傘下,這才問道:“這時辰入宮,是?有什么要緊的事情?”
說話間?,他已經將近來諸多事務在?心中過了一遭。
蕭窈卻搖了搖頭。
崔循不解:“那是?為何?”
崔循并沒想過她?是?為自?己而來。
蕭窈這回過來原是?心血來潮,見他如此,心中反倒涌出些說不出的滋味。腳尖碾過青磚縫隙,錯開?目光,輕聲道:“來接你回家啊。”
崔循沒說話。
長巷之中唯有風雨聲。
蕭窈盯著昏暗夜色中的墻上瓦看了片刻,忍不住回頭,想要看看崔循的反應。只是?還沒來得及看清,就被他攥了手腕,上車。
蕭窈步履匆匆跟上,怔過,輕笑道:“為何不敢叫我看?你是?不是?臉紅……”
內侍還沒來得及放腳踏,崔循已將她?抱起。
蕭窈笑到一半,戛然而止。
她?雖并非那等臉皮薄的女郎,私底下也常與崔循胡鬧,卻并不是?在?這種內侍、婢女們都在?的場合。
攥著崔循的衣袖,自?己先紅了臉。
馬車中燭火幽微,影影綽綽。
蕭窈后?背抵在?車廂上,看著近在?咫尺的崔循,主動湊近了些吻他。含糊不清道:“你方才就想這樣?,是?不是??”
“……是?。”崔循聲音低啞。
在?蕭窈說出那句話時,又或者,在?她?提著燈靜靜站在?那里等候時,他就想這樣?做了。
并不只關于情欲,而是?想要同她?親近。
細細吻過,彼此身上的氣?息交織、相融,不知過了多久才分開?。
崔循取下琉璃燈罩,挑了燈花,車廂之中明亮許多。
蕭窈指尖繞著玉佩上的穗子?,心跳漸漸平復,這才想起先前打算要同崔循提起的正事,稍稍正色道:“過些時日,我想要班師姐去學?宮幫忙……”
“幫忙”這個詞,就很模棱兩可。
是?試探態度才會?用的說辭。
崔循道:“你擔憂我不允此事?”
“倒不是?這個緣故。只是?學?宮任職原本由你決斷,若全然由我定下,多少有些不妥……”蕭窈話說到一半,對?上崔循的目光后?,果斷改口道,“是?我想岔了。”
“你看著定就是?。”崔循笑了聲,“只是?別操之過急,此事需得慢慢來,總有提攜之意,仍需她?自?己攢了足夠的聲勢名望,才能順理成章。”
蕭窈點頭:“我亦是?這樣?打算的。”
說罷,又問道:“你那里呢?宮中今日事務可繁忙?”
“還好,沒什么緊要的。”
崔循就著蕭窈用過的杯盞飲了口茶,想了想,又道:“今日偶然聽屬官議論,為家中女眷買釵環首飾之事。你仿佛已經許久未曾添置過?”
蕭窈茫然。
這話若是?從翠微口中說出來,她?眼皮都不見得會?抬一下,可從崔循這里聽到,實在?令人意外。
就……很不相稱。
不符合他超凡脫俗,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
蕭窈眨了眨眼,回憶道:“年前那會?兒,翠微仿佛也提過這么一
句,只是?我沒什么閑情逸致,又覺得犯不著,便沒去看過。”
崔循道:“他們說,東大街有一處喚作朝顏的首飾鋪子?,你何時得空,去看看可有喜歡的。”
蕭窈立時搖頭:“我知道那處,貴得嚇人……”
她?早在?筵席上聽各家女眷們議論過這鋪子?,也看過他家賣出的首飾,確實精巧美麗,不輸宮中匠人,但一聽價格就叫人望而卻步。
“不值什么。”崔循撫過她?鬢發,“只管去就是?,不拘看中多少,我送你。”
第106章
蕭窈并不缺銀錢。
重光帝如今只她這?么一個女?兒, 視若掌上明珠,自然不會?虧待。又思慮著是嫁入崔氏,唯恐嫁妝少了受人輕視, 幾乎是將這?些年積攢下來的家底都給她當了陪嫁。
而當初定親, 崔氏送來的聘禮也極為豐厚, 禮單長得能生?生?將人看花眼。
重光帝看都沒看,原封不動令她帶走, 充作嫁妝。
如此一來, 縱然世家大族的女?郎出嫁時的排場相比, 也不遑多讓。
蕭窈自知不是什么經營生?意的能手?, 也沒工夫為這?些費心, 便?悉數交由翠微、六安她們?打理。
只每季問上一回, 心中有數就夠了。
那些嫁妝足夠她隨心所欲揮霍, 喜歡什么便?買什么, 眼都不用眨一下。
只是蕭窈少時起,吃穿用度皆有限。
她那時猶在武陵, 重光帝不似江夏王那般不折手?段,恨不得對百姓敲骨吸髓,是個素有寬厚名聲?的閑王。
故而雖衣食無憂,卻算不上大富大貴。
以?致到如今,哪怕嫁妝多不勝數, 一聽朝顏坊的首飾價錢, 蕭窈依舊隱隱肉疼,只覺實在不劃算。
崔循卻并沒這?些顧忌。
蕭窈倚在書案旁, 托腮打量著他:“此話當真?若我去看了, 哪樣都喜歡,什么都想要可怎么辦?”
“那便?都要。”崔循道。
蕭窈搖頭, 輕笑道:“等哪天我將家財敗光了,長公子要如何是好?”
且不說崔家底蘊擺在那里,崔循知她性情,并非那等揮霍無度之人,也知蕭窈這?話不過是同自己玩笑。想了想,亦笑道:“若有那么一日,我便?只好收些潤筆費,賣些字畫,賺錢養家了。”
時下附庸風雅者不在少數,有人甘愿重金求購字畫,卻苦于沒有門路。
“我聽師姐提過,”蕭窈眼前一亮,“謝昭從前名聲?在外?,偶爾便?接這?活,一副字畫賺百金,還得旁人好聲?好氣地?央求幾回才肯動筆。”
這?是從前班漪講給她聽的趣事?。
蕭窈那時大為震驚,感慨謝昭單靠這?一項便?可發家致富,得知他一年只肯接一兩回,還曾惋惜。
后來才回過味,這?是“物以?稀為貴”。
她興致勃勃,崔循卻似是不經意道:“謝潮生?的字畫,不如他的琴。”
蕭窈其實并沒品鑒過謝昭的字畫,聽他這?么說,下意識點了點頭:“單靠他的家世、名聲?,便?足夠有分量了。”
又好奇道:“你可曾替人寫過?”
“不曾。”
一來他并不缺銀錢。縱有什么想要的東西,也不過一句話的事?,犯不著費這?些功夫。再者,也沒人有這?樣的情面?,能在他這?里代為說項。
崔循并沒解釋,只言簡意賅答了。
但蕭窈并非從前那等不同人情世故的小丫頭,略一想,便?明白其中緣由。饒有興趣道:“若有人托我來求,你會?應嗎?”
崔循素來清貴的面?容流露出些許無奈,看她一眼,微微頷首。
蕭窈又問:“那應開什么價錢?”
見她當真煞有介事?地?盤算起來,仿佛將他當做棵搖錢樹,崔循便?又抬手?將人撈入懷中,反問道:“卿卿以?為呢?”
崔循的聲?望擺在這?里,從前又不曾為人動過筆……
蕭窈稍加思索:“總沒有比百金低的道理。”
崔循勾著她衣帶上的玉佩,若即若離,因她這?句回答笑了聲?:“怎么就這?點志氣。”
“沒有千金,還想叫我動筆?”
蕭窈:“……”
他說這?話時,眉尖微微挑起,似笑非笑,與平日巋然沉靜的模樣截然相反,依稀帶著幾分少年才有的意氣。
理智上,蕭窈覺著這?樣不好,有些太過倨傲。
但情感上,崔循這?模樣有些太過好看,令她不由自主?地?,目不轉睛地?盯著看了好一會?兒。
愣是將自己看得臉熱。
還是馬車停下,侍從回稟的聲?音隔著車廂傳來,才將她驚醒。
蕭窈挪開視線,拎著衣擺從崔循膝上起身?,幾乎是著急忙慌地?下了車。
崔循慢她一步。
理好衣裳,拿起蕭窈落下的大氅,下車時瞥了駕車的慕愴一眼。
慕愴雖也跟在崔循身?邊數年,但并不是柏月那等慣會?揣度上意的人,向來直來直去。饒是如此,他還是看出自家公子仿佛有些不悅。
垂首道:“小人何處不妥,還望公子示下。”
崔循沒說話。
蕭窈攏著大氅,抿著唇,悶聲?笑得停不下來。
待崔循深深看她一眼,才覺出不妙,咳了聲?,勉強端正神色。
但此時再要裝乖已經沒多大用。
晚間,暖閣中燭火燃得比平日還要多幾盞,雖算不上燈火通明,但足以?將一切照見得清清楚楚。
蕭窈被壓在書案上,衣衫半解,只好軟聲?討饒。
崔循將她手?腕并攏一處,只一手?便?輕而易舉鉗制了。持著支新開封的紫毫細筆,似是征詢一般,問道:“為你作畫,可好?”
蕭窈鬢上的釵環散落在地?,長發如流水般散下,聞言連忙搖頭。
此時無須多問,都能猜到崔循不是打算畫什么能拿出去變賣賺一大筆錢的畫,再多想下去,臉頰從脖頸已緋紅一片。
她掙不開崔循的手?,只好小聲?譴責:“你學壞了。”
他從前明明是再正經不過的人,不該如此才對。
崔循并未反駁,只問道:“誰教的?”
蕭窈愣了愣,想明白他的意思后,立時反駁:“我何曾教過你……”
話還沒說完,筆尖描摹過纖細的鎖骨,緩緩向下。
蕭窈便?再說不出什么話了,緊咬著唇,才沒叫狼狽的呻|吟溢出唇齒。
但她并沒能招架太久。
崔循對她實在太過熟悉,清楚地?知道,以?怎樣的力道拂過何處,會?令她難以?自持。
身?體如緊繃的琴弦,在他手?下顫動不休,不多時便?潰不成軍。
“你是不曾教我,”崔循隨手?撂開那支上好的紫毫筆,將她從書案上抱了起來,啞聲?道,“卻引誘我……”
“所以?合該償還。”
蕭窈觸不到地?面?,無著無落,埋頭在他肩上咬了口,譴責道:“小氣……”
她此時有氣無力,咬得不重。
崔循低笑,托著她的手?稍一松。
蕭窈驚叫了聲?,手?忙腳亂將他擁得愈緊,意識到他這?是有意作弄自己之后,炸毛道:“崔循!”
“好了,”崔循穩穩托起她,額頭相抵,“乖些,早點放你回床榻睡覺。”
崔循說這?話時看起來頗為正經。蕭窈猶豫一瞬,還是信了,軟著聲?音喚他“夫君”,他說什么便?做什么。
但還是錯付了。
到后來,崔循倒是抱她回床上了,睡覺卻是不存在的。
第二日醒來時,蕭窈獨自躺在柔軟舒適的床上,已換了干凈的中衣,渾身?清爽,只是泛酸。
而罪魁禍首早些時候已經入宮上朝去了。
蕭窈那時睡得正沉,毫無所覺,崔循便?沒驚擾她,只留了句話叫婢女?轉達。
蕭窈正偏頭打量著肩上留下的紅痕,磨了磨牙,后悔昨夜沒狠狠咬他一口才算。聽了青禾的話,懶洋洋撩起眼皮,沒好氣道:“他說什么?”
“公子說,書房博山爐后的書架頂層,有一錦盒,其中放著幅他早些時候的畫作。”青禾回憶著崔循的話,逐字復述,“夫人若有興趣,可以?一看。”
蕭窈驚訝過,又有些好笑。
崔循只說是從前的畫作,不肯說清楚究竟
是什么,分明就是吊她胃口。卻又要添那么一句,仿佛看不看都隨她。
欲蓋彌彰。
青禾覷著她的反應,問道:“可要柏月取來?”
“罷了,”蕭窈伸了個懶腰舒展身?體,撐著坐起身?,“待用過飯,我自己取。”
梳洗更衣,用飯,過問庶務。
一上午便?這?么消磨過去,臨近晌午,才終于有閑工夫去取畫。
崔循的書房常人不得入內,縱是在此伺候的柏月,每回著人灑掃也是小心翼翼的,不敢隨意翻看。
于蕭窈而言,倒沒什么顧忌。
她從前閑暇無事?時,百無聊賴,便?會?到崔循書房來轉一圈,挑兩冊感興趣的書回去看。
無需知會?登記,比在學宮藏書閣時還要方便?。
只是因身?量緣故,多有不便?,最?上那層倒是未曾翻看過。
她并沒要仆役幫忙,踩了踏幾,依著崔循留下的指引,取了那一書架最?上層的錦盒下來。
錦盒看起來平平無奇。
但顯然是許久未曾打開過,機括不大靈敏,聲?音聽起來有些鈍。
其中竟當真只放著一卷畫,再無其他。
束之高閣的畫作,而非懸于壁上,顯然是崔循自己并不想常看,卻又偏偏要她來看。
蕭窈嘀咕了句,漫不經心解開其上系著的絲條,慢慢展開。
紙上繪的是冬日場景。
草木蕭落,枝干上覆著落雪,湖水結著層薄冰,四下白茫茫一片,冷冷清清。唯一的亮色是湖邊身?披大紅斗篷的女?郎,正俯身?捧著積雪,衣擺散于雪地?,像是綻開的花。
看不清形容神色,卻叫人莫名覺著,她應當是歡快愉悅的。
與旁人收了潤筆錢,正兒八經畫的景致圖景不同,眼前這?幅畫更偏于寫意,像是一時興起的信手?之作。
卻又不能說不用心。
哪怕蕭窈于書畫一道沒什么造詣,也能看出來其中蘊著的情愫,比那些看似十分精致,實則一板一眼的畫好了不知多少。
撇了撇唇,既驚訝又疑惑。
有那么一瞬,蕭窈心中生?出些不著邊際的想法?,轉眼卻又否了。
崔循不是那等不著調的人,既叫她來看這?畫,便?不會?跟她毫無關系。
蕭窈撫過畫紙,指尖描摹過湖泊,與風雪后若隱若現的山形,漸漸覺出幾分熟悉。
蕭窈少時背書不利落,但在山勢地?形這?類事?情上,記性向來不錯。
她應當是見過這?樣如旌節般的山形,還曾同晏游提過,是在……荊州!
“荊州”二字浮現在心頭時,眼前這?畫中的景象也有了眉目。
蕭窈去荊州的次數屈指可數,若再限在冬日,攏共也就那么一回。那時晏游被提拔到桓大將軍帳下,重光帝有事?前往荊州,她便?撒嬌央著父親帶自己過去。
說是探看晏游,實則是叫他陪自己玩。
時過境遷,具體的情形蕭窈已經忘得七七八八,更不知道崔循那時竟也在荊州。
崔循早就認出她,但這?個悶葫蘆,從未提過此事?。
長久以?來,蕭窈以?為自己與崔循的初見始于祈年殿外?,兩人擦肩而過,燭光映著細雪,她多看了崔循兩眼。
實則經年以?前,在一場更大的落雪之中,崔循就曾望見她。
再不曾忘-
崔循雖寡言少語,卻并非笨嘴拙舌之人,往往是懶得與人多費口舌。
唯獨在荊州初遇這?件事?上,他數次許久,也未曾想好該如何向蕭窈提起此事?。
一來二去竟就這?么拖了許久。
直至如今,才選擇用這?樣的方式提及。
那幅被束之高閣的畫,實則是他決意徹底斬斷與蕭窈之間的關系時,在那個無所事?事?的午后,信手?繪成的。
全由心意一氣呵成,未曾推敲雕琢。
畫就之后只看了片刻,顏料晾干后,便?親自收了起來,再沒打開過。
崔循那時想的是,自己不應被任何人擾了心神。他與蕭窈之間的牽扯,便?合該如這?幅畫一樣塵封,遺落在不為人知的角落中。
偏偏人算不如天算,風荷宴上,蕭窈不管不顧跳上了他的船。
他并非沒有別的選擇,卻還是隨波逐流一回,將自己所有的清醒克制,與先前的籌劃悉數推翻。
她幾次三番,不講道理地?闖進他眼中。
便?合該是他的。
如今再回憶舊事?,崔循甚至有些慶幸于那場陰差陽錯。
若不然,他與蕭窈之間興許會?就此錯過,眼睜睜看著她嫁與旁人,朝夕相處,出雙入對。
屆時他可會?后悔?
從前思及此事?,崔循能篤定說“落子無悔”,可如今回看,他更為清醒地?意識到,會?的。
興許還會?做些什么出格的事?。
議事?廳外?,響起內侍的殷勤問候聲?。
蕭窈是與謝昭前后腳到的。
內侍原本同謝昭說著些什么,見她來,連忙恭恭敬敬行禮,垂首道:“少師在內。”
謝昭則笑道:“巧遇。”
說罷,挑了門簾請她先入內,不疾不徐道:“琢玉這?般勤懇,倒真是令我等汗顏。”
時至今日,謝昭是為數不多敢隨口調侃崔循的人,不知情的外?人看了,大都會?感慨兩位交情匪淺。
蕭窈則是見怪不怪,懶得摻和?。
崔循不動聲?色道:“若過意不去,籌措軍資之事?便?交由你來料理。”
謝昭處理文職事?務,不遜于任何人。
但他到底未曾切身?歷練過,對于軍中事?務知之甚少,興許還不如蕭窈這?個同晏游耳濡目染的,自然無法?與崔循相較。
他對自己的斤兩心中有數,卻并沒露怯。扯了扯嘴角,從容笑道:“琢玉若放心交給我,我情愿一試。若有不明之處,想來公主?也愿為我解惑。”
崔循抬眼看向他。
蕭窈扶額,言簡意賅道:“夠了。”
謝昭知情識趣,落座后道明來意:“我昨日問過桓家人,蕭巍已著仆役收拾行李,不日將離開建鄴。”
他極擅往來交際,未曾如崔循這?般旗幟鮮明地?站在哪一方,幾乎與各家都有交情不錯,說得上話的人。
蕭窈并未質疑這?一消息,只道:“比預想的要晚不少。”
元日立儲昭告天下,連桓氏在內的朝臣未有異議,便?昭示著蕭巍此行無望,空跑一趟。
以?他的性情,早該拂袖離去。
畢竟向曾看輕過的蕭霽俯首稱臣,何嘗不是屈辱?
但他還是留下了。
在得知此事?后,蕭窈曾特?地?叮囑蕭霽,叫他留在宮中不要外?出,又吩咐侍從仔細看顧太子安危。
崔循與她看法?一致。
前幾日東陽王返程之際,也告知蕭霽不必相送,只在宮中見了一面?。
“他在此久留,必是有江夏王授意,有所圖謀。”謝昭看著茶水蒸騰的熱汽,瞇了瞇眼,“太子殿下的安危是重中之重,公主?那里,也宜更仔細些。”
“年前學宮雅集,公主?當眾拂了蕭巍臉面?,他這?個人睚眥必報,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崔循不大喜歡謝昭在自己面?前過多關心蕭窈的事?,但這?回卻沒再與他針鋒相對,只向蕭窈道:“出門時除卻侍衛,記得叫慕愴隨行。”
蕭窈頷首:“我明白。”
謝昭目光落在崔循面?前那紙攤開的公文上,問道:“軍資為何處籌備?”
崔循道:“湘州。”
湘州原在王儉手?中,他是個昏聵的酒囊飯袋,難以?約束手?下人,中飽私囊、從中漁利者數不勝數。
宣稱的十余萬兵馬,刨除虛報的、老?弱病殘充數的,真正能用的不足半數,皮甲、兵刃更是殘缺不全。
不獨蕭窈憂慮,便?是崔循自己,也不放心這?樣的軍士迎戰。
少不得要為其籌劃。
謝昭輕輕叩著書案邊沿:“琢玉認為,江夏王必會?起兵謀逆?”
他并非怯戰之人。只是若能用些謀略手?段,兵不血刃按下江夏王,自然還是少些損傷為好。
畢竟戰事?一起,誰都無法?從中討得好處。
崔循知他心中所想,沒多費口舌,言簡意賅道:“沒有臨陣磨槍的道理。”
第107章
蕭窈能夠理解謝昭的顧慮。
戰事一旦開始, 將士傷亡,百姓流離失所,不知要耗上多久才能收場。
而與?此同時, 她直覺上更?認同崔循的看法。
此戰或許在所難免。
以?她對江夏王的了解, 這位叔父實則算不得老謀深算的野心?家, 更?像是個心?狠手?辣、不擇手?
段的瘋子。
在他那?里,所謂的謀略不見得能派得上用場, 哪怕前?腳約定好盟約, 轉眼便?能翻臉不認人。
對于這種?人, 許以?利益, 只會愈發助長他的胃口;唯有真刀真槍拼過, 血淋淋拔去他所倚仗的羽翼, 才能令其?俯首。
蕭窈三言兩語講明緣由。
謝昭是個聰明人。
哪怕一時不愿見到這種?情形, 但細想之后, 也明白這話?沒錯,深深嘆了口氣:“所幸湘州在手?。”
若湘州仍由王儉坐鎮, 與?江夏王勾連,沆瀣一氣。屆時兵馬沿江而下,直指建鄴,宿衛軍恐怕也難與?其?抗衡。
“若湘州兵強馬壯,自不必憂心?, 以?晏游的本事必能率軍拒敵。但就眼下來說, 卻還不夠。”蕭窈頓了頓,輕聲道, “桓大將軍礙于建鄴家眷, 明面上不會與?江夏王站在一處,可保不準暗度陳倉。”
久經歷練的荊州兵馬非尋常將士能及。
退一步來說, 縱然桓大將軍不借人給江夏王,只提供軍馬糧草等戰備物資,也足以?影響戰局。
故而在雙方撕破臉之前?,必得盡快籌備。
謝昭道了聲“是”,視線落在垂眸喝茶的崔循身上,想了想,又?看向蕭窈:“殿下倒也不必過于憂慮。若真有那?么一日,想必京口軍不會袖手?旁觀。”
誰都知道京口軍實則攥在崔循手?中,但能為?此事做到何種?地步,關系著崔氏闔族利益,未必能由他一人說了算。
謝昭存了試探之意,這話?說得便?有些誅心?。
蕭窈微怔,正欲開口時,崔循已放了茶盞。
青瓷盞置于書案上,茶水泛起漣漪。
崔循抬起眼,平靜道:“我與?殿下為?夫妻,一體同心?。崔氏亦不做他想,當盡心?竭力,共進退,同死生。”
他不曾回避試探,將話?說得明明白白,態度篤定。
蕭窈莞爾。
倒是謝昭有些措手?不及。
沉默片刻,頷首道:“那?便?再好不過了。”
他原是為?官員考教、人事調動而來,不再久留,大略議過后,便?攜了公文去見蕭霽。
議事廳只余兩人。
蕭窈尚未道明來意,便?只見崔循傾身,抬手?扶正她鬢發上的那?支步搖:“怎么來得這樣急?”
姿態似是漫不經心?,話?卻問得有些刻意。
蕭窈看出他明知故問,不肯接茬,煞有介事道:“這幾日都未曾入宮,今日得空,想著湘州應有奏報,自然惦念著想早些來看。”
話?音未落,便?被捉了手?。
覆著薄繭的指尖擦過她纖細的手?腕,崔循極輕地嘆了口氣,重新?問:“不是要問我那?幅畫嗎?”
蕭窈這才點了點頭,勾著他的小?指:“為?何不親自同我講?偏要這樣故弄玄虛,哄我自己看。”
崔循緩聲道:“我不知該如何提起。”
他不擅剖白心?緒。
蕭窈知他性情,也從沒指望他能說出什么甜言蜜語。
若哪天崔循轉性,她才要驚詫。
蕭窈由衷感慨道:“哪有你這樣的人?”
崔循不解。
“你應早就認出我來了,絕口不提也就罷了,早前?還對我那?般冷淡。”蕭窈同他算起舊賬,蔥白的手?指落在他心?口的位置,饒有興趣道,“當初我纏著不依不饒時,你究竟如何想的?”
她眉尖微挑,杏眼桃腮,黑白分明的眼瞳透著狡黠。
崔循喉頭微動:“我那?時想……不應如此。”
這話?并非信口開河。
他那?時的確是這樣想的。
只是想歸想,實際卻并沒做到,直至最?后放棄掙扎,徹底認栽。
蕭窈聽出崔循話?中意味,伏在他肩上,樂不可支。
步搖垂下的珠子垂在鬢側,搖搖晃晃。
崔循的目光為?之牽動,片刻后,無奈笑道:“當真這么有趣嗎?”
蕭窈坐直些,對上崔循帶著無奈與?笑意的眼眸,再想他從前?凜然不可侵犯的冷淡模樣,幾乎生出些恍如隔世的感覺。
又?不由得好奇:“那?如若我當初真聽了你的話?,不再打擾呢?若我當真嫁了旁人……”
她甚至沒說要嫁誰,只說了“旁人”兩字,落在腰間的手已然收緊些。
崔循眉眼不動,聲音卻斬釘截鐵:“沒有如若。”
他常會附和蕭窈漫無邊際的設想,唯獨此事不成。
蕭窈正欲再問,外間傳來內侍通傳聲,這才作罷,輕聲笑道:“我得過去見阿霽了。”
多事之秋,事務繁多。
兩人在宮中時也就見縫插針才能獨處片刻,便?會被各式各樣的人打擾,對此已經習以?為?常。
崔循替她撫平衣衫上的褶皺,松開手?:“去吧。”-
年節過后,學宮復又?開學。
從前?重光帝身體尚好時,為?表重視,每月都會御駕親臨,督查考教。
于那?些散漫的士族學子而言,這也是重約束。
畢竟若真被抽中,一問三不知,當堂丟了人,轉頭就會傳開,連帶著自家長輩面上無光。少說也要遭幾句申飭。若認真計較起來,興許還要受家中約束。
早前?韋氏那?位六郎就曾有過這么一回。
最?寸的是,那?日溫氏的郎君對答如流,兩相比較高下立判。
兩家原就不大對付,明里暗里較勁。韋公遭了老對頭的奚落,火冒三丈,也顧不得母親的阻攔,當即把自家兒子從學宮叫回去責罵。
又?遣了他房中的美婢,斷了銀錢。
說是何時學宮考教評了甲等,再予他。
韋六郎被父親新?指過來的仆役嚴加督促,過著苦不堪言的日子,倒真被逼出幾分潛力,奮發圖強起來。
學宮這些個人實際斤兩如何,蕭窈心?中都有數,頭回見韋六郎被評甲等時,大為?震驚,一度疑心?是弄錯了。
叫人問過才知曉背后緣由,還曾當作笑話?講與?重光帝聽,說是若士族子弟個個都能如此,朝中便?再不缺人才了。
及至后來重光帝病情惡化?,無暇顧及,此事便?一度擱置下來。
如今蕭霽為?儲君,代重光帝出席朝會,與?群臣議事,大半政務皆交到他手?中。學宮那?邊便?遞了奏疏,呈請太子,重啟每月的考教。
蕭霽從前?對此有所耳聞,卻未曾經歷過,便?特地請了蕭窈過來問詢。
蕭窈當初本就在棲霞行宮住過許久,哪怕是成親后,重光帝每回往學宮去時她也總會作陪,故而對此再了解不過,蕭霽請她來的確是找對人了。
只是她心?中別有顧慮。
聽了蕭霽道明緣由后,并未立時回答。
蕭霽看出她的遲疑,問道:“阿姐是擔憂我的安危?”
見他挑破,蕭窈無奈一笑。
“我明白,阿姐是為?我好。”蕭霽道,“只是方才聽謝卿提起,蕭巍一行人不日便?將離京,此行大可定在他們離開之后。”
“何況前?往學宮,有禁軍侍衛隨行,又?可令宿衛軍扈從……”
他這么說,便?是愿去。
若換了崔循在此,興許壓根不會給他說這些的功夫,便?會毫不猶豫駁回此事。
可蕭窈并不是這樣的人。
她聽完蕭霽的理由,垂眸想了會兒,同他約定:“你若當真想去,倒也無妨,只是屆時須得由我安排。”
蕭霽笑道:“我聽阿姐的。”
蕭窈飲茶潤了潤喉,將先前?所問的考較章程細細講與?他聽。
蕭霽聽罷,沉吟道:“我才疏學淺,屆時評判高下,只怕未必能服眾。”
“有堯祭酒坐鎮,倒不必為?此擔憂。”蕭窈眨了眨眼,“再者,必有人過了個年節便?懈怠得不知東南西北,難以?收心?。改日我叫人問過學宮助教,知會你,只管抽他來問就是。”
“只要多留些心?,便?知他們會或不會,都寫在臉上。”
蕭窈自小?不愛做學問,沒正經念過幾天書。
哪怕嫁了崔循,耳濡目染,也沒有一日千里的道理,單論學問其?實不大拿不出手?。
但興許是看得多了,眼力卻頗有長進。
她講完,又?令人將早前?學宮數回考教的文章送來,叫蕭霽得空看看,大略有個了解。
待到離開時,已是黃昏。
蕭窈正要往議事廳去尋崔循,恰遇著來送文章的中書舍人秦彥,不由停住腳步:“是有何事?”
若只是送東西這點小?事,犯不著秦彥親自跑這一趟。
“臣過來,原是想請太子殿下三思……”秦彥聽內侍傳話?,只知蕭霽要調這些文章,猜出其?中用意,這才親自趕來
想要勸說。眼下見蕭窈自殿中出來,便?知必是經了她首肯,稍一猶豫,改口道,“還請公主示下。”
蕭窈早前?興許會心?血來潮,貿然行事,但到如今經歷這么多,并不會只因蕭霽三言兩語便?心?軟改主意。
她的確有自己的打算。
“阿霽此行安危,我會吩咐沈墉,由他率親兵護衛。”蕭窈不疾不徐道,“這是立儲后太子頭回駕臨學宮,自當有朝臣隨行,你只需擬好名?單就夠了。”
秦彥應了聲“是”。
蕭窈下了級臺階,額外提醒:“記得將桓維添上。”
第108章
與?太子即將?駕臨學宮, 代重光帝考教的消息一并公布的,是此次隨行官員的名單。
桓維位列其中。
他自己對此倒不意外,也不曾推諉, 平靜應了下來。
親自前來知會的秦彥松了口氣, 同他對視后?, 不尷不尬地笑了聲。
畢竟桓維并非東宮屬官,身上只領著閑差, 這事原用不著他隨行。雖說也尋了個?說得過去的由頭, 但?桓維又不是傻子, 豈會被輕易糊弄過去?
這事歸根結底, 是蕭窈不信他。
桓維當初從荊州來建鄴, 是想著帶一雙兒女拜見?曾祖, 待到在家過了年節便要啟程回去。偏生不巧, 桓翁身體每況愈下, 他這個?長孫總沒?有就此離開的道理?。
后?來便是王旖之事。
待到諸事料理?悉數料理?妥當,終于能返程時, 蕭巍又奉江夏王之命來了建鄴。
這回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局勢僵持著,未曾撕破臉,蕭窈自然沒?辦法明著限制他離開,但?隔三岔五總會給他找些事情做, 絆著腳步。
桓維對此心知肚明, 知道推脫不過,悉數接下。
“這是早些時日公主令我整理?的荊州地志, 完工半數, ”桓維點了點手邊裝訂妥當的書冊,“舍人既來了, 便代我先將?此書交付過去,若有何?不妥之處,我再斟酌修整。”
說罷,自顧自在案角的小香爐中又添了勺香料。
輕煙自爐孔溢出,本就馨香滿室的書房之中,香氣愈發濃郁起來。
秦彥不著痕跡地蹭了蹭鼻尖。
他從前與?桓維打過交道,知他不常用香,也不知為何?,如今竟改了習性。
但?兩?人之間的關系并沒?好到就此閑談的地步。
公務交接妥當,秦彥接過那冊地志,道了聲“有勞”,便起身告辭。
腳步聲逐漸遠去。候著的仆役尚未將?外門合上,次間的人已經?信手挑起竹簾出來,冷笑道:“那丫頭防你防得這樣緊。堂堂桓氏長公子,如今倒像是成了階下囚。”
他身形健壯,眉眼間透著戾氣,身上猶帶酒氣。
正是蕭巍。
因兩?家為姻親的緣故,他與?桓維相識多年,常有往來,說話間便沒?什么忌諱。
桓維不曾為此憤慨,看著香爐裊裊升起的輕煙,波瀾不驚道:“倒也算是情理?之中。”
若易地而?處,他也會如蕭窈這般行事。
蕭巍卻見?不得他這般淡然的模樣,不由皺眉道:“你這般沉得住氣,是當真不打算回荊州?”
為著此事,蕭巍已經?提過數回。
就差拍胸脯擔保,只要桓維點頭,必然能想方設法將?他與?一雙兒女帶離建鄴。
“此事沒?那么容易。”桓維看出他的心思,緩緩道,“何?況我若私自離開,貿然打破如今僵持的局面,恐怕覆水難收。”
“你以為,她敢對荊州動手?”蕭巍語帶輕蔑。
他雖曾因射箭被蕭窈拂過臉面,心下卻并不認為,這樣一個?女郎有什么了不得的。只不過如今是在建鄴,不得不暫且忍讓罷了。
若是在江夏,哪由得她那般輕狂?
桓維扶額:“她不能令你忌諱,那崔琢玉呢?”
蕭巍與?崔循這些年沒?怎么打過交道,見?面回數屈指可?數。
他心高氣傲慣了,哪怕身邊門客明里暗里提點過,心中對崔循卻并不怎么服氣。只恨他不識好歹,受了自己的禮,在立儲一事上卻倒向蕭霽。
以至于空來建鄴一遭,回江夏后?難以交代。
“縱崔循當真暈頭轉向,我也不信,崔氏會允準壓上京口軍,為他人做嫁衣。”蕭巍想起先前在崔循那里好聲好氣的情形,磨了磨牙,“若有一日……我容不得他。”
桓維扯了扯唇角。
幾乎刻進?骨子里的儀態,令他沒?流露出任何?不認同,又或是輕蔑。
他父親桓大將?軍與?江夏王交情深厚,盟約在一日,他就不能捅破這層窗戶紙。
“我留在建鄴,他日縱有萬一,亦能在其中斡旋。”桓維一句帶過,嘆道,“世子返程,勞煩代我向伯父問安。”
“我是該回去了。”蕭巍看向書案上那塊出入學宮的牙牌,放蕩不羈笑道,“只是在此之前,還是得留份禮物給他們,才不算白來一趟。”
桓維眼皮一跳。
但?他已經?回絕過蕭巍,沒?有再三阻攔的道理?,索性連問都沒?再多問。
只在蕭巍離去時,額外提醒道:“若當真想動手一試,萬勿牽連公主。”
蕭巍回頭看他一眼,輕佻戲謔:“存遠慣會憐香惜玉。”
桓維臉上一貫的從容險些沒能維系住。
深吸了口氣,才將險些溢出的冷笑咽回去,心下道了句“不知死活”。
一日后?,蕭巍率侍衛離京。
又三日,太子將率朝臣駕臨棲霞學宮。
蕭窈這些時日忙得厲害,學宮那邊接駕事宜順勢遣了班漪過去交接,但?宿衛軍這邊,還是得她自己過問,召沈墉等人詳談商議。
忙中難免疏漏。
待到前夜翠微提醒,才記起先前接了請帖,明日原該去喝崔家二房新生小郎君的滿月酒。
論及輩分,那算是崔循的堂侄。
蕭窈又看過那張請帖,待卸了釵環耳飾,起身往書房去見?崔循。講明白原委后?,開門見?山道:“我明日須得陪著阿霽往學宮去,這滿月酒,應是喝不成了。”
于情于理?,此事都不大應當。
畢竟她如今是崔循的夫人,管著家中庶務,這等往來交際算是分內之事。
若是因身體緣故不便露面,倒也罷了,可?偏偏是要往學宮去,稍一想便知必然會為人非議。
只崔翁那里,便不知要如何?念叨她。
蕭窈倒不在乎旁人在背后?如何?議論,斟酌后?,只覺應當同崔循說明白。
“阿霽從前未曾經?歷過,我先前應了他,要陪著同去學宮,也好及時照拂……”蕭窈眨了眨眼,一臉無辜道,“你不會生氣吧?”
她輕聲細語,又仿佛帶著些小心翼翼,像是生怕他為此介懷一樣。
演得十分不走心。
崔循看著紙上暈染開來的墨跡,放下筆,問道:“若生氣呢?”
“那便喝些去火的藥茶,別氣壞了身體……”蕭窈收斂了那副可?憐模樣,悻悻道,“我總是要去學宮的。”
崔循失笑:“我便知道。”
蕭窈在崔循對面坐了,水靈靈的眼望著他,一言不發。
片刻后?,還是崔循先開口:“去就是,我還會攔你不成?”
蕭窈“哦”了聲,又道:“我擔心你會為此不高興。”
崔循知她想聽什么,半是無奈半是縱容地笑道:“沒?有不悅。”
許久之前,他就知道蕭窈注定當不成那等為人稱道的世家主母,也曾一度想過約束她。
最后?還是作罷。
她無需遷就討好誰,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也沒?什么不好。
他情愿,又哪輪得到旁人指手畫腳。
“令柏月過去代你解釋。明日若得空,料理?完官署事務,我自己也會親自去一趟。”崔循換了張新紙,不疾不徐道,“不必擔憂。”
蕭窈心滿意足
道:“好。”
她原是已經?打算歇下,見?此,稍稍提起衣袖,替他研起墨來。
漆黑的松煙墨映著素白的手,皓腕如霜雪。
崔循視線微微停滯,隨后?錯開,收心寫?了幾行字后?,開口問道:“你明日有何?安排?”
夜色漸濃。
蕭窈已經?有三分困意,倒像是課上打盹被抽中回話的學生,雖說清醒過來,腦子卻還有些遲鈍。
下意識反問:“你如何?知道我有安排?”
“這幾日,你見?沈墉的次數多了些。”崔循輕描淡寫?道,“若只是令他率宿衛軍為太子出行扈衛,只吩咐下去就足夠,用不著如此。”
蕭窈:“……”
她還沒?同崔循提過自己的打算,倒不是恐走漏風聲,只是怕他知道自己的打算,會不認同。
哪知他竟這般敏銳,還是看出端倪。
“是有。”蕭窈托著腮,慢吞吞道,“我想試試看,若趁此機會下餌,能否釣上魚。”
崔循早就猜了個?差不離,聞言,頷首道:“也好。”
蕭窈稍感驚訝:“我以為你會攔我。”
“太子殿下甘愿當這個?釣餌,我并沒?有執意阻攔的理?由。若能趁此機會,查清除卻明面上的桓氏,江夏王在建鄴還有什么可?供調動的人脈,是好事。”崔循冷靜分析過,同她強調道,“只一點,你不能以身犯險。”
他將?慕傖給了蕭窈,足夠保她無虞。
蕭窈欣然應下。
她掩唇打哈欠,困意又涌了上來,眼中盈著霧氣,輕聲催促:“還沒?寫?完嗎……”
蘊著的墨汁的筆尖一頓。
崔循再次擱筆,抬手捉了她那段雪白的手腕,拉下衣袖,低聲道:“你先回去歇息。”
蕭窈瞥了眼書案,困惑道:“不是快寫?完了嗎?”
崔循給旁人的書信大都是言簡意賅,一頁紙足夠,片刻功夫應當就能寫?完才對。
“你在這里,會擾亂思緒。”崔循道。
蕭窈瞪圓了眼,想說自己明明安安靜靜,不曾出聲打擾。對上他那雙微黯的眼眸,短促地“啊”了聲,忽而?明白過來。
她明日還得早起,經?不住折騰。
紅唇微抿,攏著大氅,輕手輕腳起身:“那我先回去……”
第109章
依著舊例, 蕭霽會在朝會散去?后,由先前選定的朝臣們陪同,自皇宮往棲霞學宮。
禁軍隨侍儀仗, 宿衛軍在城外相侯。
沈墉得了蕭窈嚴令, 知太子安危何其緊要, 從軍中挑了知根知底的親兵,親自帶隊護衛。
蕭窈對?自己的斤兩有數, 知道隨行也幫不上什?么忙, 便沒特地進宮周折。
晨起, 崔循入宮上朝, 她則打算直接往學宮去?。
蕭窈無需趕時間, 不慌不忙地斜倚迎枕, 隔著床帳看崔循穿衣。
崔循的身形既不似手無縛雞之力的紈绔那般單薄, 也不似久經沙場的武將那般健碩, 是那種恰到好?處的。
肌骨流暢,蘊著力氣。
穿衣俊秀風流, 賞心悅目。
一大早看這?種,很是養眼,叫人心情都仿佛好?了些。
蕭窈正?欣賞著,崔循像是覺察到她的視線,回身挑開帷帳。
燭光傾瀉, 照出慵懶面容。
“不困了?”崔循摸了摸她的鬢發, 叮囑道,“用過朝食, 再出門。”
正?要收回手, 蕭窈偏過頭?,在他掌心親了下:“好?。”
崔循:“……”
手背青筋跳動, 他緩緩呼吸,將被撩撥起的情欲按下,低聲道:“忙完學宮事宜,早些回家。”
蕭窈忍笑,又應了聲:“好?。”
待到崔循離去?后,她起身梳洗更衣,依言用了些朝食,往學宮去?。
山間的清晨分外涼些,空氣冷冽,暗香浮動。
蕭窈來得早,從講經堂外過時,還能聽著清清瑯瑯的背書聲。
她攏著厚厚的大氅,懷抱手爐,駐足聽了片刻,待到見著聞訊趕來的班漪,這?才?同往花廳。
班漪著青衣,烏發以一支玉簪盤起。
通身并無環佩香囊等?飾物,于士族女眷而言,太過簡樸,但在此處卻恰到好?處。
不失端莊,整個人看起來隨和?而自在。
甫一見面,班漪問候過,便將今日安排講與她聽。
蕭窈認真聽了,有意無意問道:“師姐來此,諸事可還順遂?若有人蓄意為難……”
“不曾有這?樣的人。”班漪神色自若,笑道,“且不提師父如今還坐鎮學宮,縱沒有,他們知我是公主一力薦來的人,怕也不敢有何冒昧之舉。”
這?話雖是玩笑,也是事實。
學宮與別處不同,尋常士族插不進手。
在此當值的屬官被篩過幾回,要么長于學問,要么辦事穩妥,并沒那等?搬弄是非的蠢笨之輩。
但凡心中有點成?算的,就不會同蕭窈推薦過來的人過不去?。
蕭窈擁著手爐,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學宮事務,待到內侍報來太子的消息,又往瑯開堂去?。
青衫學子齊聚于此。
雖大都是士族子弟,但不曾入仕,真正?與蕭霽打過交道的屈指可數。
蕭霽居高位審視時,他們大都也在暗暗觀望,想?看看這?位倉促扶立起來的太子殿下是何表現,能否鎮得住場。
單就外表來說,蕭霽還是個“少年”。
身量如正?拔節生?長的細竹,尚未長成?;清秀的眉眼間,猶帶未曾褪去?的青澀。
但他神色并不畏縮,言談不疾不徐,舉止從容有度,叫人不自覺間已收斂了輕慢之心。
蕭窈旁觀問答奏對?,倍感?欣慰之余,又莫名覺出幾分熟悉。
凝神想?了片刻,忽而意識到,蕭霽眼下這?般,實則是有意模仿崔循。
雖說不盡相像,但也足夠唬人。
她抿唇一笑,在蕭霽看過來時,不著痕跡地使了個眼色,微微頷首。
這?是先前說好?的,要在評判高下時稍作提點。
蕭霽不動聲色收回視線,含笑道:“溫郎所言,不落窠臼,令孤耳目一新。”
又吩咐內侍:“將那方洮硯賜予溫郎。”
溫氏比不得崔、謝這?樣的頂級閥閱門第,溫綏平日在學宮,也算不得什?么受矚目的人物。不少人原都以為,太子頭?回來學宮,應當會借此機會示好?,賞賜崔韶他們才?對?。
饒是溫綏自己,都愣了愣,才?連忙行禮謝恩。
待考教終了,學子散去?,蕭霽猶自與堯祭酒說話,請教學問。
隨行的朝臣大都為東宮屬官,見此,依舊規規矩矩跽坐著,隨侍在側。
因?堯祭酒上了年紀,畏寒的緣故,瑯開堂中炭火燒得很旺,便難免有些憋悶。桓維飲完杯中茶水,借著更衣為托詞出了門。
朔風撲面,帶著冬日嚴寒。
桓維緩緩舒了口氣。走出沒多遠,聽著身后傳來的些微腳步聲,皺眉回看。
先前蕭巍有意無意譏諷他為“階下囚”,桓維雖沒為此憤慨,卻也知道這?話沒錯,自己的行蹤始終處于監看之下。
他畢竟不是毫無脾性的泥人。
此時心中已不耐煩至極。
可跟在他身后出來的,并非仆役,而是蕭窈。
柔軟的大氅將她裹得嚴嚴實實,兜帽上的風毛幾乎遮了半張臉,整個人瘦瘦小小的,看起來純良無害。
因?蕭容的緣故,桓維從前看她,便如同自家天?真驕縱的小妹,總帶著幾分寬縱。
后來才?漸漸意識到自己想?岔了。
而到如今,他已經無法再居高臨下,帶著不自覺的優越來關懷這?位公主。
桓維神色復雜,待她近前,這?才?開口問候:“公主有何吩咐?”
“這?兩日,我大略看過秦舍人帶回來那冊荊州地志,很是詳盡,想?必費了不少心思。故而想?著,應親自向長公子道聲辛苦才?是。”蕭窈停住腳步,不慌不忙道。
“公主不需如此,”桓維不甚誠懇地笑了聲,“臣奉命行事,自當盡心。”
“這?本不是長公子分內之事。奈何我實在放心不下,不欲你回荊州,便只好?出此下策。”蕭窈只當沒聽出他陰陽自己,輕笑道,“故而除卻辛苦,還應賠個不是。”
她就這?么戳破了這?層窗戶紙。
桓維沉默片刻,待到心緒平復,方才?問:“公主如今這?般坦誠,是放心得下了?”
蕭窈聳了聳肩:“那倒也沒有。”
桓維噎住,險些被她給氣笑了。
“我想?著,長公子如今站在這?里,而非借蕭巍之手潛逃,應是還沒決意與江夏綁死?,當一根繩上的螞蚱。”
蕭窈撩起眼皮,端詳著他的反應,“只是不知,令尊如何打算?”
桓維面無表情:“父親自然盡忠職守。”
蕭窈沒理會這?一聽便是敷衍的說辭,自顧自道:“我聽崔循提過令祖。你可知他老人家若還在,會如何?”
桓維便不再言語。
因?他心知肚明,若自家祖父仍在,早在蕭巍年前來建鄴時,就要親自給荊州寫信質問了。
因?桓翁雖性情任誕,行事散漫,卻并非狂妄到不顧君臣倫常的人,更不愿闔族背上“亂臣賊子”的罵名。
桓維雖什?么都沒說,但沉默之中所流露出的無奈,已經足夠蕭窈再次確準桓大將軍的態度。
心不可避免地沉了沉。
但這?在蕭窈的諸多預想?之中,這?甚至算不上最?差的情形,故而并沒驚詫,也不至于為此頹唐。
她穩穩托著手爐,指尖撫過繡囊上的精細花紋:“還有一事……”
桓維心中存著憂慮,聽她語氣稀松平常,只當是什?么無關痛癢的問題,漫不經心點了點頭?:“請講。”
“蕭巍他們,當真已經回江夏了嗎?”
蕭窈的聲音很輕,可落在桓維耳中,卻不容忽略。他眼皮不自覺地顫動了下,盡可能平靜地反問:“臣不明白公主何意。”
“我那位叔父子嗣眾多,蕭巍是原配夫人所出,雖還頂著世子的名頭?,可地位想?來并不十分穩固。畢竟若當真是器重的接班人,豈會派他來建鄴涉險?”蕭窈斟酌道,“這?應當,算是考驗才?對?。”
“蕭巍在此空耗許久,將事情給辦砸了,其他兄弟必然會落井下石。那他自己,會甘心就這?么回去?嗎?”
有那么一瞬,桓維不禁懷疑,是不是蕭巍那里有人了走漏風聲,才?會被她猜得分毫不差。
他同蕭窈對?視片刻:“公主既想?得這?樣明白,今日太子出行,應當另有安排。”
蕭窈笑而不語。
冬日稀薄的日光下,遠處的山林有鳥群驚起。桓維久在軍中歷練,只一眼,就隱隱看出些肅殺之意。
前幾日見蕭巍最?后一面時,桓維曾好?心叮囑過,叫他若真有什?么打算,不要傷及蕭窈。
那時是想?著,若蕭窈真有個三長兩短,崔循決計不肯善罷甘休。而如今,桓維忽而意識到,興許用不著崔循出手。
她本就是個應當忌憚的人。
桓維只覺嗓子發緊,心中千回百轉過,倒顧不上蕭巍那里會如何。他腦中浮現一個本該早些想?到的問題,緩緩道:“公主特地追出來,與我說這?些,是為了什?么?”
蕭窈反問:“長公子以為呢?”
“你想?令蕭巍疑心,是我告密,泄露他的行蹤安排,致使事敗。”桓維說起這?些,自己都覺得難以置信,但眼前種種,又令他不得不懷疑。
“長公子說笑了,蕭巍如何會知道我來見你?”蕭窈若有所思,“還是說,你知今日瑯開堂內,還有與江夏往來交好?之人,故而心生?顧慮。”
“可你們兩家既為姻親盟友,又豈會因?無憑無據的揣測,疑神疑鬼。”
第110章
蕭霽駕臨學宮, 近半數東宮屬官隨行,原本?來來往往的?官廨冷清不少。
有人故態復萌,生了懈怠的?心思, 想著趁此機會松快半日。待到?知曉崔循仍在?, 心中叫苦不迭, 手上的?事倒是半點?沒敢落下。
生怕被叫去時答不上來。
議事廳中一片沉寂。
崔循翻看著浙東一帶近日呈上來的?那批公?文奏報。
空曠的?廳堂中,唯有輕微的?紙頁翻動聲, 爐香裊裊。
此處燃著的?原是慣用的?檀香。
因蕭窈近來不大喜歡, 崔循看出, 便吩咐內侍換了春信香。
香氣輕淡悠遠, 猶帶絲絲縷縷清甜, 是那種閨閣女郎會更偏愛的?味道。
程璞一進門, 便覺察出換了香料, 下意識看向?書案后端坐的?崔循。
他雖是立儲后得了提拔, 才正兒八經入朝為官,但?世家之間多有往來, 自然與崔循打過?交道。在?他從前的?印象中,崔長公?子便如傳聞中所言,是個一絲不茍的?端方君子。
言談舉止自是無可?挑剔。
卻又如極寒之地經年不化的?寒冰。叫人望而卻步,也難想象他會有為兒女情長改變的?一日。
時下多有議論,說崔循娶公?主, 實則是為了攫取皇權, 令崔氏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程璞也曾這樣暗暗想過?,但?就眼?下所看到?的?種種, 又覺著, 未必如此。
在?崔循抬眼?看來時,程璞及時垂了眼?, 躬身問道:“少師有何吩咐?”
崔循將?公?文與他:“會稽呈上的?奏疏中提及,周遭各地由社祭故態復萌之兆。”
程璞的?叔父出鎮會稽,他正恭謹接過?公?文,聽到?“社祭”二字時,修長的?手隱隱顫抖。
尋常社祭不過?是循著舊時習俗,稀松平常,決計犯不著在?公?文上特地提及。此處的?“社祭”,指的?是當年天師道興起,各處民眾受其蠱惑,逐漸演變的?邪祭。
哪怕時過?經年,于士族而言,“天師道”仍是不愿回憶的?忌諱。
程氏族中曾在?當年那場戰禍中折了不少人,其中還有程璞極為親近的?兄長。他被闖進府衙的?信眾擒獲,連帶著妻妾子女,一同?綁于府外焚死,尸骨無存。
程璞又看向?崔循。
崔循神色不動,幽深的?眼?眸不見波瀾。
這種格外鎮定的?態度猶如一顆定心丸。程璞閉了閉眼?,隨之平靜下來,看過?那封公?文后低聲道:“下官記得,天師道那位裝神弄鬼的?教主已然授首。”
“陳恩已死,但?曾經追隨過?他的?信眾卻不可?能?除盡,早已四散。”崔循道,“因陳恩生于章安,故而昔年信眾多流散于東南一帶。”
年前浙東陰雨連綿,民不聊生,蕭窈就曾有過?這樣的?憂慮,恐當年之事重演。崔循也未敢輕視,為著賑災事宜費了不知多少心力,竭力穩定民心。
若非如此,只怕這一消息來得還會更早些。
“此事不容小覷。”程璞至今仍記得當年兄長死訊傳來時,家中悲慟至極的?境況,“若不盡早鏟除,放任自流,只怕將?來再想約束就難了。”
崔循頷首:“我會奏請,請殿下為此下詔。”
程璞會意,垂首道:“叔父自當盡心竭力。”
在?程家叔父那里,朝中頒下的?詔書未必及得上程公?一封家書,事情興許一樣辦,但?盡心程度自有不同?。
崔循召程璞來,并沒指望他能?對此提出多有用的?建議,得了這句表態便足夠。又多問幾句后,看了眼?窗外的?天色,便暫且擱置此事,待到?明日眾人齊聚商議。
又吩咐了閣部官吏,取當年存檔的?奏報備用。
而后離宮歸家-
二房在?為小公?子慶賀滿月。
雖未曾大操大辦,但?也遍請崔、言兩家親眷,待客的?宴廳坐得滿滿當當,笑語不絕于耳。
言氏先前孕有一女,倒是妾室陸續生了兩個兒子,為此頗不自在?。如今自己生了嫡子,算是解決一樁煩處,心滿意足。
言夫人也為女兒高興,抱著小外孫看了又看,才依依不舍地交給乳母帶去喂養。垂眼?飲茶的?功夫倒是想起旁的?,帕子輕
輕按過?唇角,不著痕跡問道:“你那位長嫂呢?”
“公?主是個大忙人,哪顧得上這些?”言氏似笑非笑,“一早遣人過?來,說是實在?不巧,今日須得隨太子往學宮去。”
給小郎的?滿月禮雖說是貴重,但?她本?就是士族出身,又嫁了崔氏,什么東西沒見過??又不是那等眼?皮子淺的?小門小戶。
言夫人不由皺眉:“這樣的?當家主母,聞所未聞。”
向?來講究出嫁從夫,縱為公?主,嫁入崔氏后便是崔家的?人。哪有放著自家的?事不管,倒要為著蕭氏平白折騰的??
偏這樣一個人嫁了崔循,成?了宗婦。
認為蕭窈德不配位的?大有人在?。言氏平日自然不至于宣之于口,只是適逢此事,又是在?自家母親面前,便少了些顧忌,嘲弄道:“如今仍無子嗣傍身,且看著,她還能?肆意妄為多久。”
正說著,前頭伺候的婢女來報,說是長公?子親至。
言氏神色一怔。
因崔循素日事務繁重,未必顧得全族中事務,她與自家夫君原都沒指望崔循會來這滿月酒。雖說較之賓客而言,來得是晚了些,但?誰也不會為此苛責崔循的?不是。
言氏琢磨片刻,臉上的?笑意便不如先前自在?,只吩咐道:“叫人小心伺候。”
崔循這是代公?主來的?。
他知道蕭窈沒盡到?一個主母的?職責,放著自家應有往來交際不管,為旁的?事情費神。但?沒阻攔,也沒苛責,而是自己抽空過?來周全,叫人再沒法非議什么。
便當真要說蕭窈的?不是,也是他慣的?。
前去送賀禮的?老仆回來別?院,如實回稟此事。
崔翁眼?皮都沒抬。他已經懶得為這個不爭氣的?長孫生氣了。
畢竟氣也沒用。
他得保重身體?,活得長久些,待到?崔循也有了孩子時,才能?好好教養重孫。
再怎么說,蕭窈也是嫁入崔氏。而非如陽羨長公?主那般,后宅不明不白地養了一群伶人,惹得議論紛紛。
待到?真有了重孫,崔翁苦中作樂地想,總是要隨自家姓的?。
崔循并不知道自家祖父心中的?考量,只是在?看過?襁褓中瘦瘦小小的?嬰孩時,的?確不可?避免地,設想自己與蕭窈的?孩子會是何模樣。
但?這想法轉瞬即逝。
在?崔毅端著杯盞上前時,他立時回過?神,含笑問候。
崔循心底并不喜歡觥籌交錯的?場合,但?并非不擅應對。恰相反,只要愿意他愿意,能?周全得滴水不漏,任誰都挑不出半點?不妥來。
崔毅便生出些錯覺,只覺堂兄實在?溫和可?親,此時便是提些什么,也不為過?。
他飲盡酒,寒暄三?兩句后,含笑道明心思。
說是早些時候有方士算過?小郎的?生辰八字,城東一處宅院,于他而言正是風水相宜的?福地。縱不常住,也能?庇護著,叫他一生平安順遂,無災難苦厄。
崔循平靜聽了:“若如此,與主人協商,買下就是。”
“偏是這點?犯難。叫人問了許多回,那家死活不肯應下。”崔毅意有所指道,“說來還是我無能?,若得兄長一句話,便是再怎么為難的?事,也都迎刃而解了。”
那戶人家有些人脈,故而強撐著,不肯松口。
但?若崔循發話,分量自是不同?,便是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應下。
因飲酒的?緣故,崔毅臉色泛紅,眼?瞳也不似平日那般清明,仿佛已經被酒氣浸透,毫不避諱地看著面前的?崔循。
崔循神色寡淡道:“這等事終究要講究緣分二字。既如此,若執意強求,豈非傷了福澤?”
崔毅動了動唇,還欲再說,被崔循清冷的?目光掃過?,倒似被當頭潑了盆冰水,冷靜下來。他不敢辯駁,只干巴巴應了聲“是”。
崔循也不再多留。
略沾了沾酒,算賀過?喜,便離席回房。
這時辰,蕭窈還未從學宮回來,山房自是鴉雀無聲。
崔循便不曾回臥房,只在?前頭的?書房,隨手翻看蕭窈這些時日看的?書。
她也忙得厲害,這冊講史?的?書斷斷續續看了近半月,也沒看完。其中夾著片秋日里銀杏葉做的?書簽,算不得精致,但?是她自己看中撿回來制成?的?,一直用著。
難得有這樣清凈的?時候,崔循卻驟然發現,自己靜不下心。
哪怕是他用了這么些年的?書房,也點?了慣用的?香,卻依舊難以專心致志看上幾頁書。總時不時走神,想著蕭窈此時應在?何處。
他知道蕭窈的?安排。
想要在?蕭霽歸程時露出破綻,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看看能?否釣上條魚來。
她不會當真拿蕭霽冒險,返程的?車駕中,會是扮作蕭霽的?侍衛。
這時辰,應當已經塵埃落定。
今晨,他著意叮囑蕭窈“早些回家”,興許過?不了多久她輕快的?腳步聲。或是雀躍地同?他講,今日事成?,又或是同?他抱怨自己白費心思。
無論是哪種情形,他都已經在?心中擬好了說辭。
可?臨近黃昏,暮色四合之際,來的?卻是沈墉。
“公?主遣臣來告知您,諸事順遂,不必擔憂。”沈墉躬身抱拳,又道,“刺客悉數擒獲,太子殿下無虞,方才已由臣親自護送回宮。審問之事交由……”
沈墉尚未稟完,已被崔循毫不留情打斷。
“公?主在?何處?”他落在?書頁上的?手微微收緊,脆弱的?紙張隨之皺起。
沈墉將?頭埋得愈低:“公?主無恙。只是許久不曾在?學宮留宿過?,甚是想念,也想陪班大家說說話,今日便不回府。”
崔循稍稍松了口氣,卻不肯信,沉默片刻后忽而道:“她受傷了?”
沈墉:“……”
雖三?言兩語就露了餡,但?他覺著,此事實在?不能?怪自己。
畢竟他常與軍中那些直來直往的?粗人打交道,又怎么能?指望他瞞得過?眼?前這位呢?
但?蕭窈發了話,也不能?就此承認。
好在?崔循并未再逼問。
他這樣一個辦事妥帖的?人,甚至沒來得及將?那片銀杏葉書簽放回原處,已站起身,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