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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91章

    誰都能看得出來, 在這場與王家的拉鋸中,重光帝可以說是大獲全勝。但他并不如?眾人所料想中的那般,意氣風發?, 躊躇滿志。

    自入冬后, 重光帝身體一日差似一日。

    連帶著蕭窈往宮中去得也越來越頻繁。

    陪重光帝說說話, 聊些?從前的舊事,偶爾遇著重光帝為政務費神, 也能提上幾句建議分憂。

    這日午后, 葛榮才從祈年殿出來, 得了小內侍的回稟, 步履匆匆繞去后殿。

    蕭窈正坐在廊下的小凳上, 手?中執著蒲扇, 面前則是熬藥的風爐。

    葛榮連忙上前勸道:“這點微末小事, 哪里用得著您親自動手??”

    “阿父不是才歇下嗎?”蕭窈并未起身, 垂眼看著小爐中的炭火,“左右沒旁的事情, 便只當是打發?時間了。”

    葛榮便道:“您移步暖閣,喝些?茶、用些?點心?,豈不更?好?”

    蕭窈支著額,良久無語。

    葛榮知她性子執拗,便也沒喋喋不休規勸, 垂手?侍立在側。

    “葛叔。”

    蕭窈忽而喚了這個少時的稱呼。葛榮身形一震, 正欲提醒她不合禮數,對上她微微泛紅的眼后, 卻?又怎么都說不出口。

    到如?今這境地, 無論重光帝說再多回“無妨”,又或是旁人幫著欺瞞, 也都沒多大用處了。

    于親人而言,油盡燈枯之相是看得出來的。

    葛榮暗暗揣度過,公主興許早就隱隱有預感?,若不然先前何?必那般著急著,想要置王家于死地?

    無非是怕天長日久,圣上未必能撐到那時罷了。

    蕭窈抱膝而坐,身形纖瘦,衣擺上不知何?時沾了碳灰,透著與身份毫不相稱的狼狽。

    葛榮看著她這模樣?,恍惚間倒像是回到武陵,常見她玩得花臉貓似的回家來。只是那時總是笑得眉眼彎彎,仿佛再沒什么麻煩事能令她生?出愁緒,而今卻?截然不同。

    “阿父可還有什么惦念著,放心?不下的事?”她聲?音放得很輕,像是唯恐驚動什么似的。

    葛榮道:“圣上所盼望的,自是您能順遂無憂。”

    蕭窈眼睫微顫,又望著爐火出起神來。

    待到重光帝睡醒,蕭窈這才起身,帶著熬好的湯藥前往寢殿。

    重光帝心?中既為見到女?兒而高興,與此同時,卻?又深感?無奈。

    喝了半碗藥后,嘆道:“我這里并不缺伺候的人,哪里用得著你日日來此?如?今天氣日益冷了,還是少折騰些?……”

    “我不怕冷。”蕭窈截斷了重光帝的念叨,佯裝賭氣道,“您若是再這樣?催我回去,明日我就搬回宮中,仍舊住朝暉殿去。屆時離祈年殿這樣?近,便怎么來就怎么來。”

    “你啊……”重光帝被她噎得哭笑不得,“年紀漸長,性子卻?還是老樣?子。”

    蕭窈道:“誰讓阿娘生?了我這個樣?子,從來如?此,這輩子恐怕都改不了的。”

    “你阿娘再溫柔不過,不擅與人爭辯,更?不會強詞奪理。你倒好,任是什么事都有說不完的歪理,倒還怪到她身上去了。”重光帝笑過,意識到她這是有意哄自己高興,心?下嘆了口氣。

    “你與琢玉,近來可還好?”

    蕭窈正慢慢攪弄著碗中的湯藥,聞言,湯匙撞在了瓷碗上,在這靜默的寢殿之中顯得格外突兀。

    她眨了眨眼,裝傻充愣:“阿父為何?這樣?問?”

    陸氏知曉她與崔循爭執倒也算情理之中,畢竟同居一府,可重光帝每日居于宮中,從何?得知?

    “你這些?時日總有些?不高興,前兩日琢玉求見,卻?又要找借口避開……”重光帝嘆道,“阿父是年紀大了,但還沒老眼昏花到連自己女?兒如?何?都毫無所覺。”

    蕭窈眼見賴不過去,只得以一種不甚在意的口吻道:“也不算什么要緊的,只不過因小事拌了幾句嘴,過幾日就好。”

    重光帝將信將疑:“當真?”

    “自然。”蕭窈笑道,“只是我想多晾幾日,看他哄我罷了。”

    待到將一碗藥喝完,重光帝沉吟片刻,開口道:“這些?時日思來想去,宿衛軍交于陸氏手?中也好。”

    蕭窈起身的動作一頓:“為何??”

    若重光帝早有此意,大可不必拖延這些?時日,由謝昭站出來較量,一開始順勢應了崔循就是。

    見重光帝欲言又止,蕭窈心?中倏地浮現一種揣測,臉上一直維系的笑意僵住,一時竟顯得蒼白?。

    在重光帝看來,她與崔循之間的齟齬是因宿衛軍而起。

    他時日無多,這皇位終有一日要落在旁人手?中。所以也不欲再論什么牽制,哪怕崔氏一家獨大,到底是她的夫家。

    總好過兩人這樣?不尷不尬拖下去,真生?了隔閡。

    這不是一個合格的帝王該做的抉擇,而是身為父親的私心?。

    蕭窈的面色白了又紅,掩在袖下的手?緊緊攥起,勉強笑道:“沒有這樣?的道理。若我與他之間需得如此才能維系,也太沒趣了。”

    她再說不出什么俏皮話,也沒如?往常那般在祈年殿多留,只得尋了個借口告退。

    才出祈年殿沒多久,倒是迎面遇著一人。

    蕭窈走得急,險些?直愣愣地撞上,還是經身后的青禾提醒一句,這才及時停住腳步。

    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謝昭,道了聲?:“對

    不住。”

    謝昭后退半步,見禮后,又稍顯疑惑地開口道:“公主行色匆匆,可是有何?要事?”

    蕭窈扯了扯唇角:“算不得什么要事。”

    “若是有什么煩心?事,臣亦愿為公主分憂。”謝昭從容道。

    謝家這一年來暗流涌動,蕭窈偶有耳聞,知道謝昭面上不聲?不響,實則從未落過下風。

    她想了想,緩緩道:“我欲令管越溪入朝為官。”

    謝昭對此并不意外,思忖片刻,了然道:“琢玉依舊不許?”

    蕭窈頷首:“是。”

    于情于理,這種私事不該向謝昭提起的。

    畢竟論及親疏遠近,謝昭最多不過是她的“師兄”,可崔循卻?是與她朝夕相處,再親近不過的夫婿。

    只是在這件事上,崔循的態度實在太過蹊蹺,問不出個所以然。

    而謝昭比她更?早意識到此事。

    以蕭窈現在對他的了解,謝昭不可能只問她一句便就此撂開,這么久下來,興許會查到些?自己并不知道的內情。

    “你從前曾問過我,崔循對管越溪有何?成見?”蕭窈端詳他,“如?今換我來問你,也是這句。”

    謝昭沉默片刻,卻?搖頭道:“公主還是歸家問琢玉為好。”

    見蕭窈皺眉,便又解釋:“此事若由我來說,未免有以疏間親的嫌疑。”

    這話聽起來像是懇切回絕,又像是欲迎還拒。

    蕭窈沒心?思細細分辨,便瞪了他一眼:“你當真不說?那我便走了。”

    謝昭眼皮一跳,無奈嘆了口氣:“公主還真是……”

    他如?今打交道的都是些?慣會打機鋒、言辭間兜圈子的人,一時倒忘了,蕭窈從不慣著旁人如?此。

    不耐煩了,便要撂開手?。

    到底是有求于人,蕭窈蹭了蹭鼻尖,態度也放得軟和些?:“沒什么‘以疏間親’的,事情原委擺開,該是什么便是什么。”

    謝昭微微頷首,想了想,問道:“公主可知管越溪的身世?”

    “我只知他是寒門出身……”蕭窈頓了頓,倒是想起一事,“從前見他字寫得好,曾問過一句,聽他提過少時曾得一姓士族好心?收留,得以習字受教。”

    凝神回憶片刻,又道:“我也曾問過是哪姓人家。他卻?說不算什么有名望的世家大族,后來遭逢變故,我應當不曾聽過。”

    蕭窈那時雖好奇哪戶人家這般好,竟還能容許寒門子弟附學,但見管越溪推辭,想著應當是樁傷心?事,便沒深究下去。

    她向謝昭問道:“你如?何?得知?”

    謝昭只道:“那戶人家姓白?,的確算不得有名望的大族。”

    蕭窈曾背過士族們的家譜,后來加入崔氏,更?是沒少與各家往來,卻?不曾聽過有這么一姓。

    瞇了瞇眼,疑惑道:“白?家出了什么事?又與崔循有何?干系?”

    謝昭斟酌片刻,這才又問道:“那公主可知,陸氏那位二爺的傷因何?而起?”

    “陸簡?”蕭窈隨即變了臉色。

    謝昭原還擔憂此事悉數從自己這里說出,未必能取信蕭窈,而今見此,便知她已有了解。徐徐道:“昔年,陸簡往姑蘇去時看中了白?氏家傳那張琴,強行占為己有。”

    “白?家子弟中有年輕氣盛者,咽不下這口氣,買兇報復。”

    “陸簡雖活了下來,卻?傷了腿,不能行走。”

    蕭窈只覺胸口像堵了團棉花,連呼吸都變得艱難起來。

    謝昭垂眼看她,短暫沉默,卻?還是繼續道:“陸家為此震怒,借著彼時一樁牽連甚廣的大案,將其折入其中……白?家自此零落。”

    先前班漪心?有不忍,恐蕭窈得知實情后難與陸家往來,故而最后還是瞞了下來,不曾徹底攤開來講。

    蕭窈因私心?,沒敢追問那戶人家最后如?何?。

    直至眼下被謝昭戳破,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原來早在許久前,自己就已經從管越溪那里,得知了結局。

    第092章

    帝王身體江河日下。

    于大多士族而言, 倒犯不上?誠惶誠恐,除卻得重?光帝青眼得以提拔的,無幾人?為此傷懷。

    甚至有為此松了口氣的。

    畢竟重?光帝已?不再是當年被迎進建鄴時, 那個一無所有的閑王了, 若再由著他做大, 焉知將來自家不會重?蹈王氏覆轍?

    還是沒了好。

    如此一來,要考慮的問題便只有, 誰為繼任者?

    如今便如賭局開場, 又該押寶下注了。

    這?日, 崔家山房迎來一位格外?特殊的客人?。柏月奉了茶后, 輕手?輕腳退去, 將房門關得嚴嚴實實。

    軒敞的書房只余兩人?。

    崔循目光掃過白瓷凈瓶中供著的紅梅, 看向那紫衣郎君:“世子自江夏遠道而來, 寒舍蓬蓽生輝。”

    “經?年未見, 長公子風姿依舊。”蕭巍打量著他,上?前道, “我此番入京,雖是為年節朝見圣上?,卻也承父王之命帶了些?薄禮,還望長公子不嫌棄才是。”

    說罷,將隨身攜著的錦盒置于書案之上?。

    崔循漫不經?心打開, 只見其中躺著一對蟒形和田玉帶鉤, 玉質瑩潤,做工精良。

    便是再怎么珍貴、價值連城的物什, 崔家也不是拿不出來, 只是這?其中蘊含的意味,卻令他無法佯裝不知。

    “這?是昔年宣帝在時, 所賜予江夏王之物。”崔循不動?聲色道。

    “長公子好眼力。”蕭巍撫掌笑道,“父王吩咐我無需多言,只需將此送上?,你自然明白他的用?意。”

    崔循一哂。

    昔年小皇帝失足墜馬,士族為誰為繼任者拉扯過一陣子。

    彼時桓大將軍因與江夏王交好,又結了姻親,原是遞了消息過來,叫家中力推江夏王繼任的。

    奈何?桓翁他老?人?家對此并不積極,許是也看不過江夏王喜怒無常、殘忍不仁的行事,只意意思思提了兩句,便由著崔循牽頭定?下彼時尚在武陵的重?光帝。

    江夏王為此意難平許久,年節的例行朝拜總是托病,從不親至。

    如今是得了重?光帝病得厲害、年歲不久的消息,這?才遣了兒子蕭巍前來朝拜,既為探情況,也為如眼下這?般,提早鋪路。

    崔循了然道:“承蒙王爺看重?。只是縱有萬一,此事也須得世家合議,非我一己之力所能為,恐辜負好意……”

    “長公子何?必自謙?王氏無用?,眼下于崔氏而言,正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時機。”蕭巍并沒將他的推脫放在心上?,力勸道,“那位卻還想?著扶謝氏與你相爭。若事成,父王定?有重?謝,宿衛軍的歸屬又算得了什么?”

    見崔循垂眸不語,蕭巍只當是勸說起了效用?,又笑道:“我家中有一小妹,年方二八,生得花容月貌、國色無雙,父王只覺江夏再無兒郎配得上?她?,要為她?尋一位乘龍快婿。”

    “長公子若有意,皆為姻親,豈不兩全其美?”

    崔循淡淡看了他一眼:“我家中已?有夫人?。”

    蕭巍不以為意道:“若有一日山陵崩,她?又算得了什么,便是……”

    便是悄無聲息除了,只說病故,又有誰會在意?

    這?樣的事情在蕭巍看來實在算不得什么,隨口就來,只是話說到一半,對上?崔循那雙幽深的眼,只覺背后隱隱發涼,硬生生止住了。

    “八字尚沒一撇,何?必計較這?些??”崔循給?他遞了個臺階。

    蕭巍自以為明白了他的用?意,咳了聲:“是我失之急切,冒進了。”

    他在山房喝完一盞茶,起身告辭。

    崔循送蕭巍出了門,回身時,卻瞥見遠處的假山石旁似是有一熟悉的身影。

    “夫人?在那里有一會兒了……”柏月輕聲細語提醒。

    崔循瞥了他一眼。

    “非是小人?怠慢,”柏月連忙解釋,“實是去問過,夫人?并不理?會。”

    崔循沒什么猶豫,從衣桁上?取了鶴氅。

    途經?梅林時,又折了枝梅花。

    此時已?是黃昏,云霞漫天。

    白衣公子衣袂隨風,臂彎間攏著枝艷麗紅梅,緩步而來,像是畫中的人?物。

    蕭窈散漫地坐在山石,偏過頭,看他身形漸近。

    許

    是在冷風中坐了太久,那些?惶然、煩悶,令她?如鯁在喉的情緒竟逐漸平復下來。

    像是驚濤駭浪過后,蒼茫一片的江河。

    “怎么獨自在此?”崔循將鶴氅披在她?肩上?,指尖觸及脖頸處冰涼的肌膚,不由得皺了皺眉,“便是有什么事,也不該這?般輕慢自己的身體。”

    蕭窈垂著的腳微微晃動?,繡著翎羽的衣擺在風中鋪開,像是振翅欲飛的鳥。聽著他老?生常談的說辭,偏了偏頭,輕聲道:“崔循,我心中難過……”

    崔循身形一僵。

    自吵架鬧別扭以來,蕭窈便再沒這?樣親昵地同他撒嬌,感到熟稔的同時,卻又隱隱不安。

    他攥了蕭窈的手?,十指相扣:“是才從宮中回來嗎?”

    她?身上?沾染了苦藥氣息,哪怕在此處坐了許久,依舊揮之不去。

    蕭窈點了點頭。

    兩人?之間并不曾談過重光帝的病情。蕭窈是不敢提及、無法面?對,崔循對此心照不宣,薦醫師入宮診治過,也是報喜不報憂。

    見蕭窈如此,便明白她?心中已?然接受這?個事實。

    崔循不擅安慰人?,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還記得從前有一回,應是母親壽辰,我在這?里閑坐,你帶著大氅來趕我離開……”蕭窈想?起舊事,忽而輕笑了聲,“我卻央你帶我來書房,討了盞熱茶。”

    崔循未曾料到她?驟然提及此事,怔了怔,這?才道:“是。”

    “那如今,你再請我喝一盞熱茶吧。”蕭窈說著,便欲起身。

    崔循卻將那枝紅梅放在她?手?中,俯下身,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

    蕭窈身形本就生得嬌小,落在他懷中,輕得像是片羽毛。又許是這?些?時日不曾好好用?飯,而今著冬衣,竟與先前差不了多少。

    崔循下意識將她?抱得愈緊,往書房去。

    房中燃著炭火,暖意襲來,僵硬的身體有所緩解。

    蕭窈抱膝坐于蒲團之上?,看向方才蕭巍用?過的杯盞,緩緩道:“阿父今日同我提及,說是將宿衛軍給?了陸氏,也沒什么不好。”

    這?是兩人?爭執的源頭。

    崔循斟茶的手?一頓,驚訝看向她?。

    “至于管越溪。他若在建鄴,于你、于陸氏而言總是礙眼,也需得防他懷恨舊怨,做出些?什么……”蕭窈并沒理?會崔循錯愕的神情,撫過衣擺上?的繡紋,自顧自道,“可我終究欠他人?情。想?要修書薦他去湘州,幫晏游料理?些?雜務,你便不要再攔了吧。”

    橫亙在兩人?之間的事端,在她?三言兩語間,悉數有了解決。

    崔循少有這?般失態的時候,杯中茶水溢出,這?才回過神。

    崔循垂眼看向書案上?被茶水洇濕的紙張,其中有他為管越溪擬定?的去處。打算過幾日得空,親去陸家說服陸簡,先容管越溪入仕,過個一年半載縱是想?除去此人?也算不得難事。

    他并不在乎管越溪的死活,原不必這?樣白費周章,只是投鼠忌器,無法不在乎蕭窈。

    奈何?這?番安排還沒來得及開始,就先被截斷。

    “誰向你搬弄是非?”崔循問。

    蕭窈不躲不避看向他,嘆了口氣。

    崔循便問不下去了。

    因追根溯源,此事的確是陸簡不對在前,而陸氏當年又將事情做得太絕。

    蕭窈是個惜貧憐弱的性子,他從陸簡口中得知管越溪與白家的關系時,便知道水落石出之際她?會偏向誰。

    如現在這?般將管越溪遣去湘州,而非與他針鋒相對,要為當年舊事伸張,已?是始料未及的結果。

    可崔循并未因此感到慶幸。

    他緩緩拭去書案上?的水漬:“你應還有話要說。”

    “是,”蕭窈眨了眨眼,“而今阿父身體每況愈下,我想?先搬回朝暉殿,以便能夠常去探看。”

    她?自問已?經?將話說得足夠委婉,換來的卻是崔循毫不猶豫的回絕。

    “我從未攔過你回宮,今后便是日日去,也不會有人?敢說什么。”崔循將洇濕的紙張隨手?撂開,“又何?必大費周章搬回去?”

    蕭窈并不爭吵,只定?定?看著他。

    清澈的眼眸映出他的身形輪廓,那樣近,卻又仿佛隔著千山萬水。

    “若由你回了朝暉殿,將來又要去何?處?陽羨、武陵,又或是湘州?”崔循一一數著,又折下紅梅細枝,為她?簪在發上?,“……你終究還是厭惡了我。”

    昔日上?元節,王家樓船宴上?。

    他曾告訴過蕭窈,“物以類聚,我與他們并無多少不同。”

    “你若看明白,遲早也會厭惡我。”

    人?生在世,無法斬斷自己出身。崔循看不上?那些?放浪形骸的酒囊飯袋,卻也清楚,自己并非出淤泥而不染,談不上?有多干凈。

    所以當初令他瞻前顧后,想?要推開蕭窈的,從不是什么出身家世,而是從一開始就隱隱窺見的、難以長久的將來。

    成親后,他總廝纏蕭窈。

    是食髓知味,也是想?要占據這?仿佛哄騙而來的光景。

    “可縱使如此,我也不會允你離開。”崔循撫過蕭窈被朔風吹散的發絲,低頭尋到她?微涼的唇,喃喃道,“你總是應與我在一處的,生同衾,死同穴……”

    “……休想?與我劃清界限。”

    肌膚相親時,彼此的溫度、氣息相互浸染,仿佛再也分不清彼此。

    第093章

    蕭窈是個愛憎分明的性子。

    于她而言,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從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在與白家?這場舊怨中, 陸家?無疑是錯的那方, 而崔循卻還要偏幫著陸家?彈壓管越溪, 實在說不過?去。

    可面對?崔循神傷的這句“你終究還是厭惡了我”,卻下意識想搖頭。

    因她已逐漸明白, 這世上之事難以一概而論, 也難求全責備;更要緊的是, 她發覺自己怨不起崔循。

    這點認知幾乎令她生出些?惶然。

    面對?近乎兇狠的親吻, 蕭窈試圖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卻被崔循扣著腰, 又?按回懷中, 一丁點躲避的余地都不再留給她。

    朝夕相處, 彼此都太?過?了解。

    修長的手在腰間游移摩挲,不多時?, 蕭窈已伏在他懷中細細喘氣。

    她有氣無力地攥上崔循的手腕,搖了搖頭,鬢發上斜插的細枝紅梅隨之晃動:“……我并無此意。”

    原本清亮的眼中盈了一層水霧,猶如春日煙雨,纏綿旖旎。

    崔循卻不為所動。

    手探入她雀羽似的裙下, 撩撥著。看她眼中霧氣更盛, 眼尾泛紅,緩緩道?:“卿卿, 你實是個騙子。”

    一而再再而三地撩撥他, 待到用完,便想不管不顧。

    因蕭窈在此事上總格外嬌氣, 他從前總會做足前戲,免得惹她皺眉,這回卻像是失了耐性。

    撞入時?,蕭窈疼得眼淚都要出來了。

    也顧不得許多,埋在他肩上,重重咬了一口。

    她自問用了十足的力氣,若非隔著層衣裳,只怕能咬出血來。崔循似是悶哼了聲,卻并不阻攔,手掌撫過?她的肩背,低低地笑了聲。

    他這樣一個冷靜自持、進退得宜的人,此時?卻像是瘋魔了,連疼痛與歡愉都分辨不清。

    兩人之間的力氣實在太?過?懸殊。

    蕭窈掙也掙不開,被他輕而易舉鉗制手腕,并攏在身后時?,先前刻意維系的平靜蕩然無存。

    語不成?聲地質問:“你想、要我如何?”

    “是要我承認陸家?并無過?錯?”

    “還是裝聾作?啞,只當毫不知情?”

    對?于她的連番質問,崔循的態度竟稱得上坦然,緩緩道?:“士族藏污納垢,可蕭氏便干干凈凈嗎?”

    問罷,從始至終定在她身上的視線終于移開:“你可知,那是誰的物件?”

    蕭窈循著他的視線看去,瞇了瞇眼。

    她出身蕭氏,自然知道?這是昔年尊祖分封諸王時?,所賜下的玉帶鉤。而今在世的,除卻她阿父,也就只有東陽、江夏兩王。

    東陽王與重光帝素有交情,也并不是什么有雄心壯志的人,偏安一隅,只差將“避世”二字寫在臉上。

    會將此

    當做信物,送到崔循案上的,不做他想。

    若換了從前的蕭窈,興許還得好好想想。

    但幾乎是在瞥見那玉帶鉤的同一瞬,她就意識到江夏王的用意,面色微白,不由冷笑了聲。

    對?于這位叔父,蕭窈只見過?寥寥幾面,已不大能記起他的形容相貌,卻對?他喜怒無常的性情記憶尤深。

    高興的時?候,能輕擲千金為博一笑。

    不高興時?,卻又?翻臉不認人,再寵愛不過?的姬妾都能因彈錯曲子,而被砍了雙手。

    而他最令人不齒的,還是縱私兵偽裝成?山匪,劫掠南下流民。

    無論是富貴商賈,還是尋常百姓,從他手中過?總要剝層皮,能留下一條命已是值得慶賀的幸事。

    而今重光帝尚在,他已經?吐著蛇信,盯上祈年殿那個位置。

    “縱不論江夏王這樣人盡皆知的惡人,便是東陽王,又?或是陽羨長公主?……”崔循指尖穿過?她的發絲,聲音好似蠱惑人心的妖鬼,“你便當真相信,他們這些?年來從無徇私枉法之舉?”

    蕭窈的思緒被他拉回,下意識反駁:“姑母不是那樣的人。”

    崔循便問:“你想聽嗎?”

    蕭窈靜默一瞬,磨了磨牙。

    在崔循眼中,士族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可細究起來,蕭氏也不遑多讓,無非是東風壓倒西風罷了。

    是以他雖厭煩那些?酒囊飯袋,卻也不曾想過?站在皇室那一邊。

    便是倍求上進的寒門子弟,若有朝一日手中真攥了權利,又?有幾人能不改初心?

    天地如洪爐,萬物死生同一涂。

    “我原不該同你提這些?……”

    崔循并未想過?強迫蕭窈去面對?,只要她情愿,大可以在他的庇護之下無憂無慮過活。

    可她偏偏不是這樣的人。

    “蕭巍今日來我這里?,明日興許便會去別家拜會。江夏王對?此志在必得,”崔循抬眼看她,“若由他如愿,會如何?”

    蕭窈想反問一句“與我何干”,可話到嘴邊,卻又?怎么都說不出口。

    因她清楚地知道?,若江夏王如愿,這幾年種種會前功盡棄。

    重光帝費心提拔、栽培的朝臣未必能得重用,艱難重建起來的學?宮恐怕會再度荒廢,而如今駐守湘州的晏游,必然也會被他替換成?心腹親信。

    而這其中,又?會有多少人死于非命?

    崔循實在是太?了解她的軟肋,輕而易舉便拿捏得死死的。

    蕭窈聲音發冷:“你威脅我。”

    “不,”崔循糾正,“只是想叫你明白,還有用得著我的地方。”

    蕭窈一怔。

    “……所以別那么快撂開,”崔循咬著她的耳垂,啞聲道?,“縱是利用也好。”

    恨她薄情,卻又?慶幸,自己總有值得她利用之處。

    散開的青絲綰不住那枝紅梅,自發上墜落。

    蕭窈下意識抬手,接了個正著。

    第094章

    蕭巍入京的消息, 由中書?舍人秦彥稟到重光帝這?里。

    秦彥是末流士族出身,雖有真才實學,但從前只在領了個無足輕重的閑差。

    后來得重光帝看?重, 提拔至此。

    知恩圖報, 是個得用之人。

    他與桓氏子弟往來時, 覺察之后,立時入宮面圣。

    重光帝難得一日?精神尚好?, 也從謝昭今日?遞上來的奏疏之中得知此事。他對此并不意外, 也不曾因此舉中所流露的僭越之意動怒, 只平靜嘆道:“終有這?么一日?。”

    他并非那等有雄才大略的帝王, 時局爛成這?樣, 做不到力挽狂瀾。陰差陽錯坐到這?個位置上, 也唯有盡力將?能做的事情都辦了。

    對于江夏王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 倒真是無可奈何。

    “江夏王數載未曾朝見, 如今令世子這?般行事,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若聽之任之, 只怕他日?生靈涂炭……”秦彥憂心忡忡,聽外間傳來腳步聲?,這?才止了話頭,垂首行禮,“見過殿下。”

    這?兩日?陰雨連綿不休, 天氣濕寒。

    蕭窈解了大氅進門, 拂去鬢發上沾染的水汽,零星聽見一句, 便猜到因何而?起。

    重光帝正要將?奏疏遞與葛榮, 叫秦彥一并退下,卻?被蕭窈橫插一手, 徑直接過奏疏。只好?無奈看?了她一眼,半是縱容地責備道:“越來越沒規矩了。”

    蕭窈不以為意,笑道:“這?些時日?,我原也沒少看?啊。”

    重光帝臥床不起時,朝中的奏疏公文大都積壓著?,無暇顧及。

    蕭窈大略翻看?過,剔除那些無關緊要的,自行斟酌后,再問由重光帝一手提拔上來的秦舍人與侍書?御史他們。

    初時磕磕絆絆,漸漸倒也上手,分擔了不少。

    重光帝倚著?憑幾而?坐,見她一目十?行看?過,未有驚訝之色,了然道:“你已?知曉蕭巍入京。”

    蕭窈輕聲?道:“是。”

    無論秦彥還是謝昭,得的消息都不如她快。何況蕭巍入京后除卻?桓家,最先去的便是崔循的山房。

    只是那日?到最后,崔循也沒允她搬回朝暉殿,反倒是叫仆役們收拾物什,自己搬回了臥房。

    像是張密不透風的網,將?她裹得嚴嚴實實。

    她在家中修養了兩日?,琢磨得差不離,這?才來了祈年殿。

    重光帝正沉吟著?,秦彥卻?罕見失了禮數,主動開口相?詢:“殿下以為,此事當?如何?”

    蕭窈心中所想,與謝昭所提的意見不謀而?合。只是合了奏疏,看?向重光帝,尚未開口便覺眼中酸澀。

    “不必避諱。”重光帝神情溫和?,似乎并沒將?此事與自己的生死置于一處,從容道,“我這?兩日?倒覺著?身體有些起色,未必犯得上著?急。而?今議一議,只當?是有備無患。”

    蕭窈掐了掌心,壓下心底的酸楚,盡可能平靜道:“六叔為人與世無爭,想來未必愿意與江夏王對上,趟這?趟渾水。”

    “但他家中子孫眾多。”

    “不若便依謝昭所言,從六叔膝下擇一子過繼,及早定了儲君之位。便是將?來江夏王真有歹意,名?不正、言不順的,禮法上便先站不住腳。”

    秦彥暗暗頷首。

    重光帝卻?不免猶豫:“十?余歲的少年,如何能與虎狼之輩相?爭?只怕傷了性命……”

    他身為兄長,遠比常人了解江夏王蕭誨的心性與行事,只覺此事頗有風險。

    秦彥知曉這?位圣上的脾性,時常既慶幸他宅心仁厚,卻?又甚是無奈。偏有些話不該他來說,只得求助似的看?向蕭窈。

    “若由江夏王坐上皇位,只怕貽害百倍。兩害相?權,自然應取其輕。”蕭窈在心中反復思量過,而?今并不猶豫,徐徐道,“何況倒也并非是要逼迫誰,大可問問六叔的意思,興許眾多子弟之中有情愿一博的。”

    秦彥道:“正是此理。”

    “前歲六叔來時,帶了那個叫蕭霽的孩子。我因阿棠與枝枝的緣故,與他有過往來。年紀雖不大,卻?進退有度,有自己的主意……”

    蕭窈頓了頓,輕聲?道,“更何況,今時已?不似從前那般艱難。”

    秦彥聽出她話中深意,面露喜色:“公主之意,是說崔氏愿站在這?邊?”

    過繼立儲之事,決計離不開士族的支持。

    若是他們有意阻撓,明里暗里使絆子,便是重光帝真有此意,也未必能成。

    蕭窈微微頷首,又道:“不獨如此。朝中有秦舍人你們在,湘州還有晏游,皆是助力。”

    也正因此,斷然沒有棄子認輸的道理。

    重光帝垂眼思忖良久,緩緩應道:“那便如你們所言。”

    秦彥來時的意愿達成,便沒在此久留,多打擾父女兩人。

    重光帝原想打起精神,親自來寫這封送給東陽王的書信,只是尚未提筆,便被蕭窈勸下:“阿父只管說,我來寫就是。”

    她并沒要內侍來伺候,自顧自磨了墨,落筆紙上。

    寫幾句,待重光帝想想,又繼續。

    與早前相?比,蕭窈的字稱得上大有進益,工整娟秀,自有筋骨。許是與崔循相?處日?久,看?他的字看?得多了,潛移默化,細究起來竟也有三分相?似。

    待到一封信寫完,又取了重光帝的印璽來,穩穩當?當?按下。

    這?半日?下來,重光帝臉上已?有倦色。

    蕭窈妥善封了書?信,向葛榮道:“扶阿父歇息去吧。”

    若依著?往常,她會在此看?上小半日?奏疏,待到暮色四合,才趕在宮門落鑰前回家去。

    往往時比崔循還要晚些。

    但念著?崔循今晨不依不饒的叮囑,稍一猶豫,還是沒再多留。

    因落雨的緣故,天色格外昏黃晦暗。

    六安亦步亦趨跟著?,打著?傘。

    才出祈年殿,便遇著?過來面圣的謝昭。

    他而?今身著?朱衣官服,在這?晦暗的風雨之中,倒是抹不容忽視的亮色。

    蕭窈停住腳步,頷首問候過,又道:“阿父才服了藥歇下,你有何要事?”

    “是為蕭巍入京之事。”謝昭嘆了口氣,面露無奈之色,“原該今日?一早攜奏疏前來面圣,只是偏生不巧,家中生了些事端,以致耽擱怠慢至此……”

    蕭窈點點頭:“方才議罷,已?去信東陽。”

    她雖沒明說重光帝用了他上書?所提的建議,但這?話一出,謝昭還是立時明白過來,微微笑道:“那便好?。”

    蕭窈正要離開,走得近了才發覺他臉頰添了道傷,不由得停住腳步。

    于謝昭出色的相?貌而?言,這?道一寸長的傷倒如白璧微瑕,叫人看?了,不由得暗道一聲?“可惜”。

    但蕭窈更疑惑的是,他這?傷由何而?來?

    謝昭而?今是謝氏金尊玉貴的公子,行走坐臥皆有人悉心照料,哪里會叫他身涉這?般危險的境地?

    蕭窈還沒想好?該不該問,謝昭留意到她的目光,抬手拂過那道傷,嘆道:“見笑了。”

    見他主動提及,蕭窈便再沒顧忌,輕咳了聲?:“你這?傷是……”

    “是母親的手筆。”謝昭神色自若地摸了摸咽喉,“那金簪原是沖著?此處來的,只是我及時反應過來,躲避開,便只在臉上留了一道。”

    他口中的“母親”,是那位并無任何血脈關系的謝夫人。

    獨子謝暉病逝后,謝夫人失了爭強好?勝的底氣,悲慟之下一病不起。

    自那以后,蕭窈便再沒在任何筵席之上見過謝夫人,以致如今愣了愣,才反應過來謝昭說的是誰。

    遲疑道:“她為何如此?”

    無論是昔日?秦淮宴上那個端莊容肅的謝夫人,還是為了向她借屈黎而?忍氣吞聲?低頭,強顏歡笑的謝夫人,都很難令蕭窈將?她與此事聯系起來。

    謝昭稍一猶豫,輕描淡寫道:“許是思念長兄,悲痛太過,又聽了些捕風捉影的閑言碎語,竟疑心長兄之死與我有關……”

    此事倒傷不了謝昭的根本?,卻?也并不如他所言那般輕松。

    畢竟謝夫人在禮法上總是他的“母親”,這?樣誅心的指控難以正經澄清,無論怎么自證,也堵不了所有人的嘴。

    恐怕總會有人暗暗揣測,謝暉之死是否與他有關。

    蕭窈設身處地地想了想,不由替他感到為難,無可奈何之下,只得干巴巴譴責道:“你可知此事是誰在背后指使……”

    謝昭只深深看?了她一眼,神情無奈。

    蕭窈沉默下來。

    她莫名?領會了謝昭的意思,既覺著?這?沒來由得的揣測實在是無稽之談,但心中卻?又忍不住想,崔循的確是能做出這?樣事情的人。

    崔循那日?曾問過,“誰向你搬弄是非?”

    她自然不曾將?謝昭供出來,但崔循若有心,其實并不難查到她自何處得知。

    退一步來說,便是真有誤會冤了謝昭,于他而?言難道會有什么損失嗎?兩人本?就因宿衛軍的歸屬較勁,哪差這?點。

    想明白這?其中的關系后,蕭窈便說不出反駁的話,欲言又止,看?向謝昭的目光中添了些許愧疚。

    “公主不必如此,我并不懊悔。”謝昭卻?笑了起來,“便是重來一回,我仍會如此,總不能看?你無知無覺地蒙在鼓中。”

    話音未落,被一道清清冷冷的聲?音打斷。

    “卿卿。”

    蕭窈偏過頭,見著?不遠處的崔循。

    因天色晦暗,又隔著?朦朧細雨,不大能看?真切他的神情。但想也知道,他心中不會如表現出來的這?般平靜。

    崔循淡淡瞥了眼謝昭,只向蕭窈道:“過來。”

    謝昭卻?關切道:“風雨路滑,公主多加小心。”

    便是再怎么遲鈍,蕭窈也覺出兩人之間暗暗較勁。

    頗為無奈地看?了謝昭一眼,只覺他這?是因臉上這?道傷,偏要當?面再給崔循添堵。

    謝昭垂眼,輕笑了聲?。

    蕭窈還沒來得及挪動,崔循已?走過這?段路上前,攥了她的手腕,提醒道:“該回家去了。”

    “好?。”

    蕭窈言簡意賅,結束了這?愈發微妙的氣氛。

    兩人同行離宮,原本?是各有內侍撐傘,崔循卻?親自接了那把油紙傘。六安會意退下,兩人并肩而?行。

    沉默半路,崔循忽而?問道:“謝潮生又同你說什么?”

    “沒什么要緊的……”蕭窈起初敷衍一句,想了想,又將?先前之事大略講了。抬眼看?著?崔循,徑直問道,“此事是你令人做的嗎?”

    “看?路。”崔循提醒后,待蕭窈越過積水,才淡淡道,“他應得的。”

    蕭窈:“……”

    既震驚于崔循的毫不遮掩,也難以想象,他是怎么在三兩日?的功夫狠狠擺了謝昭一道。

    “謝夫人心中若無半分疑慮,便是聽了再多流言蜚語,也不會沖動行事。”崔循親手扶她上車,收了傘,“你又怎知,謝昭當?真不曾做過?”

    蕭窈被問得語塞。

    瞥見崔循肩上被雨水洇濕一片,愣了愣,看?向自己干干凈凈的衣裳,無聲?嘆了口氣。

    就此揭過此事,不再多問。

    這?樣的陰雨天極易惹出困意,令人昏昏欲睡。

    蕭窈上車后便抱了手爐,蓋著?毛茸茸的毯子,原想著?睡上一路,卻?被崔循擾了清凈。

    崔循握著?她的手,從指尖,到指縫間的軟肉,一寸寸摩挲。

    他指尖覆著?的薄繭擦過細膩如凝脂的肌膚,力道很輕,卻?又格外不容忽視,拂過之處仿佛隱隱泛癢。

    蕭窈困意仍在,并沒睜眼。

    她手腕內側有一小痣,唯有再親近不過的人才會發覺。

    崔循不知為何,極喜歡親吻此處,濡濕的舌尖舔過,令她渾身顫了下,終于還是睡不下去。

    “不要,”蕭窈皺眉瞪了他一眼,控訴道,“……我很累。”

    前日?崔循休沐,纏了她不知多久,不知饜足,像是要將?先前分居兩處之時欠的悉數補回來一樣。

    饒是蕭窈并不抵觸與他親密,到最后,也倍感折磨。

    抹了藥,紅腫才消。

    若再來一回,只要真要像話本?里被吸去精氣的書?生,半條命都要賠給他了。

    崔循冷靜下來,自知那日?做的太過,如今由著?她指責也并無半分不悅,只低聲?道:“別?怕。”

    被他撈起腰肢置于書?案上,蕭窈很難不怕。

    閉了閉眼,正要同他翻臉,卻?只覺溫熱的呼吸拂過最為私密之處。喉嚨發緊,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

    她翻過春|宮,粗略看?過這?樣的畫,但從未想到會與崔循如此。

    他怎么能做這?樣的事呢?

    崔循也未曾想過,起初只是想取悅蕭窈。

    但看?蕭窈整個人如琴弦般顫動不休,白瓷般的肌膚覆上粉釉,情動如枝頭怒放的花,心底那點生疏的情緒便蕩然無存。

    他飲了口茶水,緩聲?道:“我喚你時,你卻?看?旁人。”

    蕭窈被快感沖刷得渾渾噩噩的腦子已?經遲鈍許多,想了想,才反應過來這?個“旁人”指的是謝昭。

    片刻失語后,顫聲?道:“誰讓你那樣,頤指氣使的。”

    崔循沉默片刻,握著?她的腳踝,低聲?道:“……我哄你。”

    蕭窈被歪曲了原意,總覺著?哪里不對,卻?又分不出心神反駁。

    風雨如晦。

    車廂之中仿佛成了與世隔絕的一片天地,可以什么都不想,只由著?自己的心意放縱、沉淪。

    天荒地老?。

    第095章

    這場冬雨淅淅瀝瀝下了半月有余, 仍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

    于富貴人家?,倒算不得什?么。

    有閑情雅致的,大可約上?友人煮酒賞雨;便是厭煩, 也可以安逸地待在燃著熏香的暖閣之中, 高枕無?憂。

    但對于那些勉強維系生計的窮苦百姓而言, 就全然是場災難了。

    與建鄴相比,浙東雨勢更甚, 已成災殃。

    但遞上?來的奏疏大都還是例行公?事, 寫著些無?關痛癢的閑話, 須得費心翻看, 才能從?中搜尋到些許有用的消息。

    蕭窈看得直皺眉, 冷笑道:“我就知道, 這些人指望不上?。”

    雖說早就對那些士族高官的行事有所?了解, 但真到此時, 才能意識到他們比預想?之中的還要更廢物?些。

    她未曾驚擾重?光帝,又看過晏游處送來的書信, 一并交由秦彥他們商議,先梳理出個賑災救濟的章程。

    蕭窈與崔循近來皆是一同離宮。

    只是這日焦頭爛額,沒顧得上?時辰,愣是將他晾在那里空等了不知多久。

    直至內侍通傳,蕭窈這才如夢初醒般想?起來, 看了眼窗外淫雨霏霏的昏暗天色, 合了公?文。

    在偏殿議事的朝臣見著崔循,紛紛起身問候。

    崔循頷首。及至見著簾后蕭窈, 這才道:“時辰不早, 宮門將落鑰。不若還是先散去,縱是有什?么事, 明日再議。”

    蕭窈道了聲“是”,叫內侍們挑了燈,送秦彥等人離宮。

    她自己則與崔循同行。

    這時節的天已經冷極,加之寒風斜雨,縱然嚴嚴實實地裹著大氅,懷中抱著手?爐,依舊覺著這風像是無?縫不入。

    才出祈年?殿,只覺昏昏沉沉的腦子都被吹得清醒過來。

    崔循借殿門懸著的燈火打量了眼,見她被風吹得鼻尖仿佛都紅了些,鬢發上?也沾了細密的雨水,不由得嘆了口氣。

    想?問何必如此折騰,但知她不喜聽這些,嘆罷,也只是將傘向她那邊更傾了些。

    正要走,卻只覺衣袖一緊。

    “等等,”蕭窈牽了他衣袖一角,眨了眨眼,提議道,“今夜去朝暉殿歇息好?了。”

    朝暉殿是蕭窈從?前在宮中時的住所?,后來雖嫁到崔家?,此處卻一直為她留存著,并未荒置。

    見崔循猶豫,她又解釋道:“就在不遠處,免了折騰。”

    崔循自然知道宮中各處居所?,只是覺著自己留宿在此,不大合乎禮數。但看著蕭窈眉眼間流露的倦意,還是應了下來。

    滿打滿算,崔循只來過朝暉殿一回。

    還得追溯到當初年?節,他來為蕭窈講元日祭禮的章程,最后因蕭窈宿醉昏昏欲睡,氣得拂袖離去。

    至于蕭窈的閨房,則全然一無?所?知。

    婢女們四下點了燈,照出許久未曾有人住過的臥房。并無?太多富麗堂皇的陳設,也不如士族女郎們那般花團錦簇的精致,倒是博古架上?擺著不少雜七雜八的小物?件。

    崔循的目光落在只機關木鳥身上?,觀其木質光澤,應是有些年?頭,便向蕭窈道:“此物?倒也算精巧。是你?少時得的物?件嗎?”

    蕭窈正卸釵環耳飾,回頭看了眼,隨口道:“忘了哪一年?,晏游有事爽約,后來賠禮道歉送的小玩意。”

    崔循:“……”

    他近來常覺對蕭窈來建鄴前知之甚少,原想?借此聽她講些少時的事情,得了這么一句后,淡淡垂了眼。

    蕭窈揉捏著冰涼的耳垂,見他久久未言,這才后知后覺反應過來,一時無?奈一時想?笑。

    正琢磨著要怎么岔開,崔循已上?前,接過她手?中的檀香木梳,梳理著才散下的長發。

    蕭窈身上?的寒氣逐漸褪去,整個人也松散起來,有一搭沒一搭地抱怨:“你?平日是怎么忍著厭煩,同他們打交道的?”

    有些話術、事跡在她看來都覺著不可理喻,著實不知,崔循這樣一個頂頂聰明的人是怎么不厭蠢的。

    崔循知她這是看奏疏看得不厭其煩,反問道:“若他們人人皆聰慧上?進,于你?而言,會?是好?事嗎?”

    聰明人不易操控。

    崔循雖看不上?那些尸位素餐的貨色,但與謝昭這種人相比,卻還是寧愿前者多些。

    蕭窈沉默片刻,領會?到崔循話中的意思,一時無?言以對。

    崔循又問:“你?想?做什?么?”

    蕭窈三言兩語講了浙東受災之事,這回倒沒提晏游的名字,只嘆道:“便是秦彥他們籌劃得再怎么好?,一層層落實下去,指不定要打多少折扣,最后要耽誤多少性命。”

    崔循指尖穿過她綢緞似的長發:“你?很看重?此事。”

    蕭窈道:“我若一無?所?知,倒可高枕而眠;可已然知曉,又豈能袖手?旁觀,當個眼瞎心盲之人?”

    “再有,”她微微后仰,倚在崔循身上?,輕聲道,“你?若不曾忘,便該知道從前也曾有過這樣一場連綿不休的大雨。那時因在夏日,災情尤甚,水患之后甚至起了場疫病……”

    □□不聊生,災情嚴重?處,積尸盈路。

    天師教便是自此大行其道。

    貧寒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真染了病,斷然是沒有銀錢請醫問藥的,只有死路一條。這種時候,哪怕是隨手?畫就的一紙符箓,于他們而言也是無?論如何都要緊緊攥住的救命稻草。

    真有僥幸生還的,便成了口口相傳的“神跡”。

    信徒們逐漸聚集成眾,人愈多,膽愈壯。

    自某處開始搶掠府衙、富戶,并將其生生焚死開始,壓抑太久的憤怒連帶著與日俱增的貪念,便如燎原之火,一發不可收拾。

    重?光帝初時還曾叫家?仆設粥棚,救濟百姓,后來見時局徹底失控,便如浙東等地其他士族一般遷往建鄴。

    此事之中,各姓士族或輕或重?總有折損。

    彼時未及弱冠之年?的崔循在眾人不以為意時,就覺察形勢不對,多方游說,拉扯起京口軍。后又與桓大將軍合力鎮壓叛眾,殺天師道教主,尸身懸于城門示眾,才漸漸平息此事。

    崔氏自此真正復起。

    崔循又豈會?忘記?他今日在官署得了西邊來的消息,最先浮現心頭的,亦是此事。

    當年?那個裝神弄鬼的教主陳恩死后,信徒群龍無?首,如風沙四散。但他們只是散了,而非死絕了,那些曾經哄得他們舍生忘死的邪念也不見得蕩然無?存。

    “我從?前替師父整理書稿,見他寫過,死人多處易起疫病。若這場災殃不能及時控制,他們絕了生路,只怕有心之人稍一教唆便會?故態復萌,如野草瘋長……”蕭窈長嘆了口氣,“屆時豈非又要生靈涂炭?”

    潛移默化中,蕭窈琢磨事情的思路已經與他越來越像。

    崔循一時竟有些欣慰,只是在聽完她唏噓的最后一句后,卻又無?比真切地意識到,蕭窈與他是不一樣的。

    他所?忌諱的不過是麻煩,是又生事端罷了。

    “你?想?得不錯。”崔循不動神色道,“明日再召人議事,我亦來。”

    蕭窈的眼立時就亮了。

    因崔循這么說,便不是準備只在那里當壁花聽半晌,是真會?幫著做事的。

    任是誰來,哪怕再怎么銜恨崔循的,也只能質疑他的品性,而非能力。

    蕭窈仰頭看著崔循,眸中映著燭火,亮晶晶的。

    崔循垂眼同她對視片刻,卻忽而抬手?,遮了她的眼。

    “做什?么……”蕭窈軟聲抱怨。

    “還有一事,”崔循看著她嫣紅的唇,暫且將那些上?不得臺面?的雜念拋至一旁,低聲道,“你?既知浙東動蕩,這時節,流言蜚語極易瘋傳,為何不想?想?如何為己用?”

    崔循從?前不會?教蕭窈這些,因知道她秉性良善,并不會?喜歡他這樣本質高高在上?、冷漠無?情的人,多

    少總會?掩飾些。

    但如今,卻想?將自己這一面?剖開給她看。

    絲縷微弱的燭光從?指縫透過,并不足以令蕭窈看清他如今的神情,但沒來由得,竟仿佛覺出幾分忐忑來。

    她眨了眨眼,蝶翼似的眼睫拂過手?掌。

    崔循正欲收手?,卻見她摸索著抬手?攥了他的衣袖,認真道:“我明白了。多謝。”

    床榻上?已經換了帷幔被褥等物?,皆是蕭窈往日用慣了的。跌入綿軟的錦被之中時,她原以為今夜又少不了要如往常一樣廝纏許久,卻不料崔循這回竟沒做什?么,只是將她擁入懷中。

    “睡吧,”他的聲音在風雨夜顯得格外低沉,卻又隱隱透著幾分溫柔,“明日還需忙。”

    蕭窈這夜睡得格外沉,第二日便不免起得晚些。

    才出朝暉殿,葛榮恰遣內侍遞了消息過來,說是東陽王家?那位四公?子來了。

    蕭霽才到建鄴,便來宮中拜見重?光帝。

    蕭窈看著傘沿滾落的雨珠,微微頷首:“來得也巧。”

    說罷,又向崔循道:“今日議事,叫他去旁聽吧。”

    蕭窈未曾提及過繼立儲之事,但崔循原也不用她多說什?么,一聽便知,無?可無?不可道:“隨你?。”

    見到蕭霽是在祈年?殿外。

    少年?人的身量便如抽芽的小樹,與上?回相見時比長高不少,相貌也長開些,便如猶在雕琢中的璞玉。

    彬彬有禮問候過,從?袖袋中取出一物?,送至蕭窈面?前:“這是棠姐、枝枝叫我帶來的。”

    蕭窈不由抿唇笑了起來。

    他倒像是信使,每回過來都要替家?中姊妹帶些書信。

    枝枝年?紀尚小,寫不得多少字,特地叫蕭霽帶過來的是一副畫。畫作?筆觸幼稚,顏色上?得生硬,甚至還有涂出邊界的,一看便是孩童的手?筆。

    蕭窈瞇了瞇眼,認出這是當初上?元夜,崔循抱著枝枝同她一起買糖畫的情形。

    甚至在一角,還畫了只小雀,正是枝枝當初要的糖畫式樣。

    崔循也認了出來,目光溫和許多。

    蕭窈先去陪重?光帝說話時,他看了蕭霽片刻,頷首道:“隨我來。”

    第096章

    崔循的介入, 令原本?艱難推進的賑災事宜順遂許多。

    一來他的地位擺在那里,一封親筆信過去,保不準比蓋了玉璽的圣旨還?要好用些;二來, 崔循實在是個有能耐的聰明?人, 極擅審時度勢, 運籌帷幄。

    而蕭窈每日耗在宮中的時辰也愈久,或是陪重?光帝說話, 或是隔著一道屏風聽朝臣們議事。

    哪怕已經再熟悉不過, 有時聽崔循用那清冷的聲音條分縷析, 卻還?是不由自?主聽得入神, 贊嘆于他的能耐。

    同時, 她也會有意觀察蕭霽的表現。

    蕭棠的書信中, 提過幾句這位四弟, 說是他生母去得早, 少時起便養在祖母膝下?,雖沉默寡言了些, 性情卻好。

    而前回年節,東陽王帶他與枝枝來建鄴朝見。

    小孩子的喜惡總是格外?簡單,枝枝很是依賴蕭霽這個兄長,足見他平日待人接物不錯。

    是以蕭窈并不擔憂他的性情,只憂心他這樣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年, 能否擔得起那些即將壓在肩上的重?擔?

    蕭窈對此并沒?敢報以太高的期待, 而蕭霽的表現,倒叫她松了口氣。

    平日議事之時, 蕭霽并不主動常說話, 更不會憑空插嘴賣弄。唯有被崔循問?及時,才會斟酌著謹慎回答。

    得了認可, 并不自?驕自?傲。

    若是說錯什么,被崔循否了,也不會為此羞惱。

    每日眾人散后,他還?會多留些時候,將白日里積攢的問?題向崔循一一請教。

    總而言之,是那種教書先生會極喜歡的學生。

    蕭窈看看他,再想想當初自?己聽得昏昏欲睡,恨不得同崔循吵起來的模樣,頓覺自?己先前的擔憂實在多余。

    但她也知道,與蕭巍這樣的虎狼之輩相比,蕭霽還?是太弱了些。

    正因此,哪怕士族大都已經看出?來,重?光帝將蕭霽自?東陽接過來的用意,但面對蕭巍的拉攏,也并沒?人明?著回絕。

    畢竟這是他們蕭家內部的事情。

    只要沒?到擺上明?面鬧得不可開交那天,大可不必著急站隊。觀望妥當再下?注,才是聰明?人應做的事。

    而年節前學宮這場雅集,蕭巍與蕭霽齊聚,便注定暗流涌動。

    蕭窈近來忙碌,有段時日未曾來學宮拜會堯祭酒,此番過來,頭一樁事便是去見他老人家。

    堯祭酒要比重?光帝年長不少,須發?皆白,但興許是教書育人樂在其中,精神炯爍,氣色也頗為不錯。

    蕭窈見此,由衷地松了口氣。

    堯祭酒知曉重?光帝臥病在床,問?了兩句,打量著蕭窈的反應,不由得悵然嘆道:“圣上這幾年殊為不易,若能保重?自?身?,才是天下?萬民的福氣。”

    無論坊間如何評議這位帝王,于堯莊而言,只他授意重?建學宮,給予頗多厚待一事,便足已無愧。

    “父皇近來安心將養,身?體多少有些起色,待到冬去春來,應當還?會好轉許多。”蕭窈在自?家師父面前,并未遮遮掩掩打機鋒,攤開來講,“只是為防萬一,還?是召了東陽王家的四郎蕭霽來建鄴,屬意他過繼承嗣。”

    蕭窈頓了頓,嘆道:“這些俗務,原不該拿來擾師父的清凈……”

    “你既喚我?一聲‘師父’,又何須見外??”堯祭酒雖避世多年,但對于這些人情世故并非一無所?知,從容道,“虎狼在側,誰能獨善其身??更何況我?本?就蒙圣上禮待,自?然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

    蕭窈心中原已有九成把握,得這句后,徹底放了心:“多謝師父。”

    當年蕭窈有意提拔管越溪,雖被崔循橫插一手,沒?能成,但擬定的那套學宮考教章程卻留了下?來。

    只是此番無御駕親臨,賓客便不再齊聚宴廳之中空等學子們答題,而是三五成群煮酒清談。

    平日只在別院釣魚、養生的崔翁,此番也與幾位老朋友一道前來。

    崔翁與堯祭酒相識多年,也算有些交情。見面后還?未來得及寒暄,先瞥見陪在他身?側的蕭窈,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這場雅集,來的皆是各家主君、郎君,女眷們縱然不在后宅中相夫教子,也該有閨閣間的聚會,而不是摻和到這種場合來。

    再一看老友帶來的重?孫,崔翁更覺鬧心。

    但他自?矜風度,并不會當眾吹胡子瞪眼,蕭窈便也只當無知無覺,含笑?問?候了句“祖父安好”。

    她是真沒往心上去。

    崔翁“呵呵”笑?了聲,暗暗決定,今日回去后要再將長孫叫來耳提面命一回。

    顧老頭子那重?孫,不過是五歲能背詩賦,就恨不得當做神童,吹捧得人盡皆知了。

    崔循少時才是真正的早慧。崔翁思緒神游,又看了眼蕭窈。

    他雖算不得欣賞這位公主,細想起來也有頗多挑剔,卻也承認這是個聰明?伶俐的。

    將來若有了孩子,又豈會差?

    崔翁猶自?惦記八字還?沒?一撇的重?孫,蕭窈卻被他這一眼看得莫名其妙,正琢磨著尋個由頭離開,只見六安快步進門回話。

    蕭窈放了茶盞:“何事?”

    “稟公主,”六安躬身?,恭謹道,“方?才江夏王世子遇著四公子,不知怎的,偏要拉他去比試……”

    筵席設了投壺、彈棋等娛戲,全然是為了賓客打發?時間。

    可蕭巍截了蕭霽后,卻是叫仆役們在樹上懸了靶,要同他比射藝。

    兩人之間年歲相差近十?歲,身?量更是相差許多。

    蕭巍是二十?余歲的青年,身?形早就長成,加之本?就擅騎射,更是練得魁偉健壯;相較之下?,蕭霽就顯得弱不禁風,全然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

    這場比試的結果毫無疑問?。蕭巍特地邀各家子弟圍觀,便是打定主意,要好生羞辱一番這個堂弟。

    他用的那張弓是匠人精心定制,從木料到筋弦,用的皆是最好的材料,也極為順手。

    拉弓搭箭,毫不費力?地射中靶心。

    立

    時有人撫掌道了聲“好”。

    蕭巍看向一旁的蕭霽,竟將自?己手中那張弓遞與他,意味不明?地笑?道:“該你了。”

    “多謝堂兄好意,”蕭霽輕輕搖頭,“只是弟氣力?不濟,拉不開這樣的強弓……”

    蕭巍原想看他出?丑,見此,嗤笑?了聲。

    有仆役送上尋常弓箭,蕭霽接過,卻又面露躊躇之色,久久未能射出?這一箭。

    像是張白紙,叫人輕而易舉就能看出?他的心虛。

    與一旁意氣風發?的蕭巍對比鮮明?。

    無需蕭巍開口嘲弄,便有人幫腔笑?道:“四公子在等什么?而今可沒?有東風!”

    蕭霽臉頰微熱,閉了閉眼,終于射出?這遲疑許久的一箭。

    這箭非但沒?有射中靶心,甚至擦靶而過,最后落在了潮濕的地面上。

    “這可不成,”蕭巍不輕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下?,意有所?指道,“阿霽這般稚嫩,還?是得伯父們好好教導啊……”

    蕭霽窘迫得臉都紅了,只得低聲道:“多謝堂兄提點。”

    各家子弟中有受了蕭巍拉攏,也有這些時日與他一處廝混的,此時自?然只有捧場的道理。

    旁的心照不宣,誰也沒?準備為此幫蕭霽解圍。

    蕭窈在外?聽了片刻,見蕭霽這般反常,便猜到背后的緣由。原打算就此離開,可瞥見蕭巍洋洋得意的模樣,想了想,穿過月門現身?。

    蕭巍心中正暢快,瞥見她,不由得一愣。

    他早年雖也曾見過蕭窈,但她那時不過是個黃毛丫頭,壓根沒?記住過這個名義上的堂妹。而今只見這女郎身?形曼妙,容色照人,不由得晃了晃神。

    還?是聽著周遭有人稱呼“公主”,這才意識到她的身?份。

    “原來是堂妹。”蕭巍挑了挑眉,姿態散漫,“莫不是怕我?為難阿霽,所?以特地趕來解圍?”

    蕭窈微微一笑?:“世子說笑?了。只不過途徑此處,聽著動靜,故而來湊湊熱鬧。”

    蕭巍:“哦?”

    “來。”蕭窈向蕭霽眨了眨眼,示意他將手中的弓箭遞與自?己,指尖輕勾弓弦試著力?勁,又向蕭巍道,“我?少時也曾學過射箭,世子技癢,不若與我?比試一遭。”

    蕭巍驚訝:“此話當真?”

    他壓根沒?將這么個纖弱的女郎放在眼里,話中的輕蔑不加掩飾。

    蕭窈道:“自?然。”

    “你若輸了呢?”蕭巍饒有興趣地打量她,“那便罰酒三杯,如何?”

    蕭窈瞥了他一眼:“世子若輸呢?”

    蕭巍壓根沒?想過這種可能,竟被她問?得笑?出?聲來。

    蕭窈面色不改,只道:“便將那張弓壓上,如何?”

    這張弓是蕭巍心愛之物,若換了旁人來,他興許還?會暗暗掂量一番,眼下?卻是半分都沒?猶豫:“好啊。”

    蕭窈懶得同他多言。

    問?罷,便引弦拉弓,瞄準了遠處樹下?的靶子。

    眾人并沒?想到有這樣的熱鬧可看,聚精會神,但并沒?人認為蕭窈會贏。但其中也有擅于射藝的,一看公主這架勢,便知道她定然是學過射箭。

    蕭窈幾乎沒?怎么猶豫,一息之間,箭矢如流星射出?,不偏不倚正中靶心,甚至比先前那一箭還?要正些。

    蕭巍臉色微變。

    “這便算是平局了。”蕭窈偏了偏頭,抬眼看向他,“接下?來如何比?是輪番射箭看誰先不中,還?是懸銅錢,又或是射柳枝?”

    她神色自?若,眼眸清亮,并無有半分心虛。

    蕭巍這下?是真笑?不出?來了,虛攥了下?手,一時竟猶豫起來。

    他無法想象若是大庭廣眾之下?輸給一個女郎,傳出?去會如何?

    在場沒?有幾個蠢人,就連先前撫掌捧場的,此時也看出?蕭巍竟露了怯,也不敢起哄攛掇。

    僵持間,還?是桓維出?面打圓場。

    “時辰不早,學子們想來也已經答得差不離,”他整個人看起來消瘦許多,向蕭窈道,“殿下?若在此耽擱,恐誤了正事。”

    蕭窈眼都沒?抬:“那便暫且寄下?。”

    言罷,向蕭霽道:“隨我?來,師父也想見見你。”

    第097章

    蕭窈領蕭霽離了瓊芳園, 偏過頭回看?,只見?他方才的窘迫之?色已褪去,恢復了往常平和而沉靜的模樣。

    她對此已有預料, 嘆道:“難為你?了。”

    蕭霽搖頭:“有少卿指點, 又有阿姐前?來解圍, 算不得為難。”

    蕭窈捕捉到?他話中字眼?,倒也并不意?外, 只笑問:“他是如何同你?講的?”

    “少卿說, 以蕭巍一貫愛出風頭的性情?, 若在學宮相?遇, 應當?不會輕易放過。”蕭霽如是道, “叫我不必與他相?爭, 盡管退讓, 哪怕是顯得怯懦些也無妨……”

    今日之?事, 必然會在士族之?中傳來。

    蕭霽并不需要顯得有多聰慧、有魄力,因?為士族想要的并不是什么匡扶社稷的明主, 而是一個聽話易操控的傀儡。

    江夏王顯然不是這樣的人。

    無論蕭巍此番來建鄴拜會時姿態放得再怎么低,又允諾了多少好處,都無法遮掩這點。

    以江夏王一貫喜怒無常的行事,誰也不敢確準,將來他為帝之?后會不會毀約?更何況他還有這些年養下的親兵, 劫掠流民, 手上沾了不知多少血,若真翻臉不認人, 說不準會做出什么事。

    不安定, 難以掌控。

    今日事在士族之?中傳開,只會愈發加深這一印象。

    “他說得不假, 你?做得也很好。”蕭窈微微頷首,“今后若是有什么不明白,又或是拿不準的事情?,皆可拿去請教,他雖非那等和顏悅色之?人,但見?地總不出錯。”

    “是,”蕭霽懇切道,“多謝阿姐。”

    他并非蠢笨之?人,自然能看?出來,那位目下無塵的崔氏長公子肯費口舌指點自己這些,是看?在誰的面子上。

    正說著崔循,穿過一重?門,倒是迎面見?他向此處來。

    崔循今日身著墨色衣衫,同色的大氅上以金線繡有蓮紋,愈發襯得人如白玉。只是并不似以往那般從容不迫,步履間透著些行色匆匆的意?味。

    蕭窈看?了眼?他的神色,向蕭霽道:“你?自去吧。”

    蕭霽應下,又向崔循問候了句,便?不在此處打擾他二人。

    蕭窈輕咳了聲:“原也不是什么要緊事,哪值得你?親自走這一趟?”

    今日雖為雅集,崔循卻并沒什么閑情?逸致。

    仆役急匆匆前?來回稟,說是夫人在瓊芳園與蕭巍以三盞酒打賭時,他才召了學宮屬官過來問話。

    屬官是個會察言觀色的,覷著崔循的反應,立時請他先忙。

    崔循也沒客套,將人撂下,起身往瓊芳園來。

    他心中原存了些申飭勸誡的話,但見?著蕭窈后,卻又說不出口。心下嘆了口氣,問道:“你?若是輸了,該如何?”

    “我只看?他那一箭,便?知道并沒旁人吹捧得那般厲害。比之?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紈绔子弟,是要好些,但論及準頭并不如我。”蕭窈信得過自己的眼?力,見?崔循神色仍算不得好,便?笑問道,“你?不信我嗎?”

    她慣會強詞奪理?,口齒伶俐,從不落下風。

    崔循頗有些無奈:“不必與他爭一時意?氣。”

    在崔循眼?中,蕭巍不過是秋后的螞蚱,實在無需在這種跳梁小丑身上多費心思。蕭霽只需按他的吩咐去辦,便?足夠了。

    可蕭窈就是看?不慣蕭巍那趾高氣昂的德行。

    也見?不得蕭霽獨自站在那里,忍氣吞聲,遭人奚落。

    “你?既對四公子寄予厚望,便?不該事事都想護著他,”崔循猜到?她的心思,不以為然道,“苦其心志,并無什么不妥。”

    蕭窈倚欄而立,想了想自己出現在瓊芳園時,蕭霽那雙仿佛驟然亮起來的眼?,搖頭道:“不是這樣的。”

    “若是力所不能及的事,我并不會貿然插手,將自己搭進去。可既然不過隨手而為,為何不幫他一把呢?”蕭窈認真道,“于?大局而言并無任何影響,可于?身處其中的人而言,卻并非如此。”

    她自己當?年初來建鄴,頗為狼狽,而今自然是能幫則幫。

    但蕭窈也知道,自己與崔循觀念不同,倒也不曾想過非要令他認同自己,將心中所想說過也便?罷了。

    正要往堯祭酒處去,卻只覺腕上一緊。

    蕭窈看?向那只骨節分?明的手,疑惑道:“是還有什么事嗎?”

    崔

    循摩挲著腕骨,片刻后,又握著她冰涼的指尖:“陪我喝盞茶。”

    這話并非問詢,也沒給她留回絕的余地。

    蕭窈只得先將領蕭霽去見堯祭酒的事情?拋之?腦后,由他牽著自己的手,亦步亦趨跟上。

    玄同堂空置許久,因?知今日崔循要來,仆役們緊趕慢趕收拾一番。

    燃著炭火,熏了蘭香。

    甫一進門便覺暖香撲面。

    蕭窈在一側落座,看?崔循親自動手煮茶,只覺他舉手投足間都透著士族特有的風雅,賞心悅目。

    叫人連呼吸都不自覺放輕些,唯恐驚擾。

    但她猶豫再三,還是提醒道:“這時辰,學生們的試卷應當?已經答完,你?當?真不去看?嗎?”

    崔循道:“堯祭酒德高望重?,由他在,出不了什么紕漏。”

    蕭窈自然清楚這個道理?,不過是對著崔循似風輕云淡又似凝重?的態度,本能地想找些旁的事情?岔開。

    奈何崔循并沒給她這個機會。

    淺淡的茶香隨水汽氤氳而出,蕭窈在外時沾染的寒氣也逐漸褪去,指尖繞著腰間的細帶,嘆道:“既有要事,還是不要不上不下吊著了。”

    若在旁人面前?,蕭窈倒是能沉得住氣,暗自琢磨一番。但到?了崔循這里,卻并不愿費神多想,只管催他就是。

    崔循將茶盞推至她手邊:“你?待四公子這般盡心,可曾想過以后?”

    蕭窈眼?皮一跳。

    “我知你?信得過他的品性,眼?下來看?,的確無不妥之?處。”崔循平靜道,“但人一旦嘗到?權勢,能安守本心之?人寥寥無幾,屆時又會如何?”

    如今,蕭霽會感念看?中他、扶持他的人,可這份感念能維系多久?有朝一日,又會不會成為忌憚?

    這些皆是不得不思慮的事。

    崔循對此早有預想,只是恐蕭窈犯了惜貧憐弱的毛病,天長日久相?處下來,真將蕭霽當?做自己血脈相?連的親弟弟一般對待,便?如偏袒晏游一般偏袒他。

    崔循從不會如蕭巍那等人一樣氣勢洶洶,便?是提及此事,也如瓊芳園中士人談論天氣如何、學宮梅花開得如何,閑庭信步,漫不經心。

    蕭窈卻還是從中品出幾分?危險的意?味,雙手交握,想說蕭霽未必就是那樣的人,縱有萬一,也應是許久以后的事。但同時又清楚地意?識到?,崔循所言有其道理?。

    “他……”蕭窈心情?復雜,“如今江夏王虎視眈眈,阿霽已是最?好的選擇。”

    崔循頷首:“我并無棄他之?意?。”

    “只是想告訴你?,若有朝一日,他欲鳥盡弓藏,我斷然不會相?讓。甚至會先他一步下手,行不臣之?事。”崔循神色未改,像是壓根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說什么大逆不道的話,只是定定看?著她,“蕭窈,屆時你?又會站在誰那邊?”

    蕭窈被他問得幾近錯愕,一時說不出話。

    只見?崔循那雙幽深的眼?似是黯淡些,扯了扯唇角,并不入眼?的笑中透著淡淡的嘲諷,低聲道:“我便?知道。”

    他似是想要起身離開,可手掌按上兩人之?間那張小幾,又像是被抽去氣力,坐回原處。

    身形坐姿如常,可卻莫名叫人覺出些許落寞。

    許是這些時日費神太過的緣故,崔循雖從未提過,甚至不曾顯露出半分?疲倦,但人卻實實在在清減了些。

    兩人朝夕相?處,蕭窈自然更知他為災情?費了多少心力,而今看?著他棱角分?明的側顏,心頭泛起些難言的滋味來。

    垂眼?抿了口茶水:“你?知道什么?”

    “知你?這樣的良善之?人,容不下我這等亂臣賊子。”

    蕭窈從未將崔循與這四字聯系在一處,而今聽他這樣貶低自己,不由得皺緊眉頭:“你?不是這樣的人。”

    “你?又怎知不是?”崔循坦然道,“如今你?我能平和共處,不過是因?著我亦不喜江夏王,請圣上過繼四公子立為儲君,借力打力,才是最?好的選擇。”

    “若將來四公子羽翼漸豐,欲對崔氏動手,我必不會聽之?任之?。”

    “你?應知我,并不吝惜狠辣手段,便?是如法炮制昔年閔帝之?事,也未可知……”

    這位閔帝,便?是重?光帝前?頭那位未及弱冠便?“墜馬而亡”的小皇帝。明眼?人都知道他死得蹊蹺,崔循更了解王氏當?初如何設計,輕而易舉要了他的性命。

    他不再避諱在蕭窈面前?提及,明知她會厭惡,卻又難以克制,不知在期待些什么。

    天青色的衣角一閃而過,崔循頓了頓,以為是她拂袖離去,下一刻卻只覺唇上一熱。

    蕭窈俯身在他唇上親了下,見?崔循如同被扼住咽喉一般,啞口無聲時,便?知道自己猜對了。

    “好,我知道了。”她跽坐于?崔循身前?,覆上他依舊泛著涼意?的手,“不必張牙舞爪給我看?,我知你?并不純良,也不光風霽月……”

    “有些事,我須得再想想,”溫熱而柔軟的唇貼著他,喃喃低語,“只是崔循,你?也多信我幾分?吧。”

    第098章

    蕭窈在玄同堂耗了不少光景, 到?瑯開堂時,此?處的考教已有結果?。

    內侍懷抱書卷,帶著些?討好之意向她道喜:“今載奪魁者, 是崔氏那位五郎。”

    崔韶生在崔氏, 自少時就?有家中延請的先生開蒙教學, 便是有什么不解之處,也有崔循這樣的兄長可以請教。

    他并非那等金玉其外, 只知尋歡作樂的紈绔, 這大半年來又有意回避, 幾?乎是扎根學宮。

    勤勤懇懇, 一心向學。

    能?夠從中脫穎而出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蕭窈微笑頷首, 又問:“另兩?個呢?”

    內侍稍一想?, 隨后道:“是盧氏的七郎, 還有寒門出身的楊郎。”

    蕭窈清楚記得學宮所有寒門子弟的名姓, 逢年過?節,總會叫人送些?貼補給他們。而今一聽這姓氏, 便知是常去向堯祭酒請教問題的那個,叫做楊鴻光。

    她道了聲“好”,感到?欣慰的同時,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管越溪。

    當初雖未曾與崔循達成共識,但她并沒耽擱, 一紙書信將人薦到?了晏游那里, 不令他再在學宮蹉跎歲月。

    崔循心知肚明,一力壓下陸氏的質疑, 由著他去了。

    前些?時日, 湘州遞上來那封井井有條陳明災情的公文,便是出自管越溪之手。

    在一并送來的書信中, 晏游徐徐講了近況,又謝她遣來管越溪,令自己得以緩了口氣,不必再為湘州紛繁蕪雜的庶務發愁,能?專心整治軍中事務;而管越溪并沒寫太多,半頁紙,向她道謝問安。

    至于這場費盡心思琢磨出來的考教,昔日雖不曾如愿,而今沿用?下來,能?惠及旁的寒門子弟,倒也不算白費。

    瑯開堂中,如謝昭、桓維這樣的人年輕人已先一步散去。唯余崔翁在內的幾?位老爺子,與堯祭酒煮茶論道,談著些?玄而又玄的話題。

    蕭霽則端坐一旁,垂眼傾聽,承受這幾?位時不時的打量與問詢。

    他原以為自己在來之前已經做足了準備,先前應付蕭巍,也并不費什么功夫。

    而今才發現并非如此?。

    哪怕眼前這幾?位不曾惡語相向,甚至稱得上和顏悅色,可那仿佛因上了年紀而逐漸渾濁的眼看過?來時,卻令他生出一種無所遁形的感覺。

    蕭窈的到?來再次將他解救出來。

    “父皇雖在病中,尚未痊愈,卻始終記掛著學宮事宜。只是怕我笨嘴拙舌,特地遣了阿霽過?來,晚些?時候回宮說與他聽。”蕭窈盈盈笑道,“又說先前陰雨連綿許久,如今天寒濕冷,也請諸位家君保重身體。”

    眾人心照不宣,紛紛道:“勞圣上記掛。”

    “天色漸晚,”崔翁攏著鶴氅起身,向堯祭酒笑道,“我等便不多叨擾,他日再敘。”

    堯祭酒亦起身相送。

    蕭霽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后,待到?離了眾人,輕喚了聲“阿姐”。

    蕭窈回頭?打量,見他臉色稍顯蒼白,問道:“是累著了?還是有何不適之處?”

    蕭霽搖頭?:“方才有些?話似是答得不妥。”

    他一直有著超乎年紀的沉穩,并不露怯,以致常常會令人忘記這只是個未曾歷過?多少事的少年。

    “無妨。”

    “我是知道那群老狐貍的。面上看起來與世無爭,仙風道骨,實則心眼多得很?,并不怎么好相處。”蕭窈笑道,“若只是幾?句話不妥,可比我當年初來建鄴時好了不知多少倍,實在無需放在心上。”

    蕭霽聽到?“老狐貍”這貼切的形容時,怔了怔,待到?聽完她這番笑語,先前微皺的眉眼已舒展開來。

    抬手蹭了下鼻尖,欲言又止。

    蕭窈疑惑:“有何不能?說的?”

    蕭霽如實道:“只是在想?,誰若說阿姐笨嘴拙舌,我是不能?認的。”

    蕭窈抿唇笑了起來,瞥見遠處相侯的馬車,溫聲道:“回宮吧。”

    自那場連綿近月余的冬雨開始,因諸多事務堆積如山,蕭窈偶爾會留宿宮中,但崔循總是與她同進同出。

    如今夜這般分隔還是頭?一回。

    但興許是午后那個如羽毛般輕飄飄的親吻起了效用?,緩解了日益嚴重的患得患失,崔循并未有何異議。

    只是議過?事,于學宮外見著自家祖父的馬車時,心緒稍有起伏。

    崔翁推開半扇車窗,見他身后除了隨侍的仆役,再沒旁人,不由得皺起眉頭?。

    崔循解釋道:“圣上如今身體不佳,她放心不下,也是情理之中。”

    “你?就?偏袒她吧。”崔翁瞥他一眼,“哪有成親之后,不好好在家中相夫教子,倒為著些有的沒的大費周折的道理?”

    崔循并不爭辯,只由他老人家訓斥。

    但崔翁早沒了當年為了親事跟他大費口舌的心力,念叨過?,也就?算了。待崔循上車后,才又道:“今日在瑯開堂,見著了圣上屬意的郎君。”

    馬車碾過?學宮門前的青石路,杯中茶水泛起漣漪。

    崔循道:“祖父以為如何?”

    “比江夏王強些?。”崔翁深深看他一眼,“你?教了他這些?時日,想?必看得清清楚楚,又何須問我?”

    “蕭霽年紀輕,少歷練,寡決斷,卻并不是那等隨波逐流的蠢人,他日不能?等閑視之。”崔循頓了頓,話鋒一轉,“但如您所言,總比江夏王繼任更為妥當。”

    “他日若有萬一,我亦能?應付。”

    “你?心中有數便好。莫要鬼迷心竅,遷就?偏袒著,將自己給折進去。”崔翁一針見血提醒,“若有朝一日崔氏敗落,屆時我或已不在,可琢玉,你?決計無法?獨善其身。”

    崔循并未反駁,只應道:“是。”

    崔翁長舒了口氣,看著面前的長孫,倒是想?起早些?時候惦念之事,板起臉道:“顧時元今日又在念叨他那重孫。”

    這話轉變得太過?突然,以致連崔循都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自家祖父的用?意,半是失語半是無奈地“哦”了聲。

    不大想?接這話。

    “你?便準備這般敷衍?”崔翁不輕不重地放了茶盞,“若她身體有恙,便應納妾室……”

    作勢威脅的話尚未說完,崔循已抬眼看來,目光實在算不得恭敬。

    崔翁不由得拍了下書案。

    崔循復又垂了眼,淡淡道:“是我身體有恙。”

    崔翁:“……”

    崔翁被噎得臉都快青了。

    他老人家一把年紀還能?身體康健,靠的便是修身養性?,不似桓翁那般嗜酒好飲,也不會輕易動怒大悲大喜。

    但每每在蕭窈相關的事情上,都能?被氣得快要吹胡子瞪眼。

    “許是機緣未到?。有些?事情本就?難以強求。”

    崔循為他添了茶水,就?此?揭過?-

    隨年節漸近,各處張燈結彩,觸目所及皆是喜慶之色。

    重光帝的身體稍有起色,陸續叫人傳了些?托病在家,尋常見不到?一面的老臣入宮,說是敘舊,但個中意味并不難猜。

    蕭窈若在時,會在里間旁聽這群滑不溜手的老狐貍打太極,哪怕對他們一貫的德行早有了解,偶爾還是忍不住翻白眼。

    唯有崔翁的態度令她有些?意外。

    并未裝傻推諉,反倒是重光帝說什么便應什么,更無異議,像極了忠心耿耿的純臣。

    蕭窈琢磨了會兒,猜到?八成是崔循那里已經知會過?。

    崔翁情知此?事已經撇不開干系,斷然沒有首鼠兩?端,他日轉投江夏王那里的余地,便索性?來做這個擁護儲君的人。

    最后那日來的是桓維。

    桓翁雖去,但桓維尚有幾?位叔父在,本不該輪到?他,但在蕭窈的建議之下,重光帝還是召了他來祈年殿。

    一來是因桓大將軍的書信必然經他之手,沒必要舍近求遠。二來,桓維的性?情既不似他祖父那般心胸豁達看得開,也不如他父親那般手腕強橫,內里實則是個優柔寡斷的人。

    蕭窈漫不經心聽完,待他告退后,合了禮單往外間去。

    “桓氏猶在觀望。大將軍雖有意扶持江夏王,可桓氏身處建鄴的族人多有顧忌,不敢貿然行事,”蕭窈道,“元日祭宗廟,父皇便可昭告天下,過?繼阿霽,立為儲君。”

    重光帝原就?有此?意,頷首應下。

    蕭窈又道:“桓氏那里也應令人看好。桓翁已過?身,萬勿令桓維及其兒女離建鄴,回荊州,否則桓大將軍怕是無所顧忌。”

    重光帝思忖片刻:“此?事只怕難辦。”

    縱然加強城門布防看守,又或令人在外盯梢,可偌大一個桓家,算上仆役足有上千人,又如何周全?得過?來?

    “阿父以為,桓家其他幾?房能?安心由他們離開嗎?屆時若桓大將軍真?有異動,他們這些?在建鄴的人,性?命便懸在刀尖之上。”蕭窈摩挲著手中的禮單,輕笑道,“我來辦就?是。”

    這些?時日下來,重光帝已經漸漸習慣將事情交給她,下意識點了頭?。可瞥見她似是又清減些?的臉頰,嘆道:“你?這般辛勞……”

    “無妨。”蕭窈眉眼一彎,“只是還有一事,想?求父皇應允。”

    重光帝失笑道:“你?只管說就?是。我豈有不應之理?”

    蕭窈端坐著,清冽的聲音響起,緩慢卻又堅定。

    “將宿衛軍的虎符,交由我來掌管吧。”

    第099章

    因臨近年關, 除卻宮中諸多?事宜,蕭窈還得顧及崔氏與各家往來交際這?樣的庶務。

    兩處皆不是省油的燈,便免不了多?耗精力。

    她自?己起初并未察覺有何不妥, 崔循著意吩咐, 令府中廚子平日多?做些補血益氣的飯食時, 還一度覺著小?題大做。

    后來換上去?歲裁制的冬衣,見?腰間富余, 這?才意識到自?己當真?在不知不覺中清瘦不少。

    陽羨長公主抵建鄴這?日, 落了場薄雪。

    蕭窈原本正在暖閣聽崔循與人?議事, 得了消息后, 悄無聲?息從后門離開, 往棲霞殿去?。

    還是婢女抱著狐裘追上來, 才想起自?己沒來得及添衣。

    她披著柔軟暖和的白狐裘, 蓬松的風帽幾?乎遮去?半張臉, 更?看不清身形。

    可才打了個照面,陽羨長公主眼中的笑意尚未褪去?, 眉頭卻已經先皺了起來。攏著她纖細的手,語重心長道:“是崔循待你不好?”

    蕭窈愣了愣,哭笑不得地搖頭。

    這?事真?怪不著崔循。

    畢竟他?每日要?忙的事情只多?不少,甚至還要?抽空看著她好好吃飯。

    她從前就不是個每日按時按點用飯的人?。而今忙起來,或是沒胃口, 或是困得只想回臥房睡覺, 隨意吃兩口點心便要?撂開。

    在宮中時,伺候的婢女們倒是不敢勸太多?, 但晚間回了家中, 崔循卻并不縱著她如此。

    哪怕她軟著聲?音撒嬌抱怨,說自?己“困得厲害”, 崔循卻依舊不為所動地同她講道理,“你每日勞心勞力,若是再不好好用飯,用不了多?久身體便要?垮了。屆時再想做什么?,只怕有心無力,難以為繼。”

    這?話有點夸大其詞的意思,但又的確是這?個道理,蕭窈難得沒爭辯得過崔循,只好每日乖乖同他?一處用飯。

    流水似的補品多?少有些效用。

    這?些時

    日累是在所難免的,但精神尚好。

    “只是近來格外忙些,年節過后,想來便會清閑許多?。”蕭窈回握自?家姑母的手,含笑問候,“我原還想著,您興許明?日才到。”

    蕭斐端詳片刻,見?她人?雖清減些,但那雙眼依舊靈動,如含了星子般晶亮,這?才放下心來。

    “什么?事值得你這?般操勞?”蕭斐牽著她進了棲霞殿,玩笑道,“若是士族間往來,倒不必十分費心,縱是有什么?疏漏,想來也無人?敢為此同崔琢玉為難。”

    棲霞殿內陳設如舊。

    一早就有宮人?灑掃收拾過,較之蕭斐前回離開時,只多?了瓶中供著的新鮮花枝,與一壇酒。

    蕭斐一眼認出瓷壇上的刻紋:“這?是謝家的酒。”

    “是。”蕭窈憑幾?而坐,解釋道,“早些時日謝翁入宮時送的,父皇而今已不應飲酒,閑置可惜,我便叫人?送到這?邊。”

    蕭斐在陽羨時,已然知曉建鄴的暗流涌動,也聽聞重光帝召老臣們入宮之事。而今見?她這?般稀松平常提及,便知順遂,頷首道:“這?便再好不過了。”

    蕭窈看了看這?酒,又想了想暖閣中議事的崔循。

    “擇日不如撞日,”蕭斐已先一步替她做了決定,“正好開了這?酒,接風洗塵。”

    蕭窈已有許久未曾飲酒,既沒有閑情逸致,也沒有合適作陪的人?。

    畢竟若非是宴飲這?等場合,崔循平日算得上滴酒不沾,找他?喝酒與對牛彈琴并沒什么?分別,興許還要?被告知飲酒如何傷身。

    想想就算了。

    以致她如今酒力倒像是退步許多?,不多?時,便有些頭暈。

    托著腮,疑惑不解地對著杯中清酒發愣。

    蕭斐一見?她這?模樣便止不住笑,目光觸及她纖細的小?臂,及松松垮垮垂下的珍珠纏絲金釧,又忍不住嘆氣。

    “窈窈近來在為何事忙碌?”蕭斐輕喚道,“可是又有誰與你為難?”

    “冬雨成災……有復起苗頭……”蕭窈口齒不清地嘟囔了句,閉了閉眼,勉強理出些許頭緒,“還有江夏王與阿霽,宿衛軍中事務……”

    蕭斐訝然:“窈窈何時懂這?些?”

    “不大久,”蕭窈眨了眨眼,“還在學?。”

    她最初面對這?些,稱得上手足無措,一度后悔過自?己少時不學?無術。后來聽崔循輕描淡寫?一句,“武陵無人?能教你這?些”,才算釋然。

    其實不獨武陵,便是在士族云集的建鄴,也沒幾?人?敢說自?己教得了。

    而崔循在此道上的確是再好不過的老師。

    蕭窈聽朝臣議事聽得愈多?,就愈發能分辨高下,偶爾也會為自?己當初腹誹崔循應當去寺廟念經感到一絲絲愧疚。

    她少時嫌枯燥,避開教書先生逃課時,并不曾想過有朝一日,自?己哪怕磕磕絆絆、焦頭爛額,卻還是想學會些什么。

    蕭斐卻因這寥寥幾字沉默下來。

    良久后,抬手摸了摸她柔軟的鬢發,輕笑道:“窈窈很厲害。”

    這?場雪自?夜間落下,及至傍晚,屋檐上已積了層雪。青石鋪就的宮道,倒一早就被內侍清掃得干干凈凈。

    知羽通傳過,又出門見?這?位著朱衣官服的少卿大人?,恭敬道:“長公主請您入內。”

    崔循是來接人?的。

    他?議事過進暖閣,卻并沒如往常那般見?到滿眼期待、等著問話的蕭窈,問過侍從才知,是早些時候得了陽羨長公主的消息后便已離開。

    他?知蕭窈與長公主感情深厚,等了許久,見?天色漸晚這?才過來。

    甫一進門,便見?著了窗邊的蕭窈。

    她似是才睡醒,鬢發上的釵環飾物皆已卸去?,潑墨似的長發隨意披散開來,甚至有些凌亂。

    披著綿軟的毯子,正專心致志擺弄著手中的雪。

    窗沿擺著幾?只已經捏成型,圓滾滾、憨態可掬的小?雀。

    知羽正要?出聲?提醒,余光瞥見?那位仿佛無論何時都游刃有余的少卿竟就這?么?停住腳步,猶豫片刻,悄無聲?息地閉了嘴。

    蕭窈是在又捏完一只小?雀,用胡麻為它點了眼,同先前那幾?只放在一處時,抬頭見?著立于細雪中的崔循。

    他?今日身著朱衣,長身而立,愈發襯得身形如竹,肌骨如玉。

    倒像極了當年初來建鄴,兩人?于祈年殿外擦肩而過那日。

    蕭窈趴在窗邊,目不轉睛地看了會兒?,向他?勾了手。

    這?動作并不穩重,甚至稱得上輕佻。崔循卻連眉頭都沒皺,拂去?肩上細雪,進了她休憩的偏殿。

    婢女捧了衣物上前伺候,卻見?她搖了搖頭:“出去?吧。”

    蕭窈醉酒后睡了半晌,才醒不久,整個人?顯得漫不經心而懶散,聲?音也不似往日那般清亮。抬眼看向崔循,似笑非笑道:“少卿來服侍我。”

    任是誰,也不會將?崔循與“服侍”這?個詞想到一處。

    婢女臨出門前隱約聽了這?句,險些咬了舌頭,忙不迭跨過門檻回手關了門。

    崔循倒沒惱,只是神情有些無奈。

    蕭窈便又問:“好不好?”

    崔循喉結微動,緩步上前。

    他?這?樣的出身,自?然不曾伺候過人?,許多?事情做起來便難免生疏,尤其是在蕭窈仿佛打定主意要?作弄他?的情況下。

    白凈如雪的赤足踩在朱紅官服之上,蕭窈偏頭看他?,含笑催促:“冷。”

    崔循閉了閉眼,按下心中那些不合時宜的雜念,為她系襪穿鞋。

    “噯,”蕭窈披著絨毯打量,調笑道,“我初見?你之時,便想著他?日后宅該養這?樣一位。”

    崔循動作一僵,攥著她腳踝的手收緊了些。

    蕭窈自?顧自?笑道:“但若是只會這?般笨手笨腳服侍人?,卻叫人?喜歡不起來……”

    話音未落,便覺肩上一重,仰面倒在了綿軟的錦被上。

    崔循欺身上前,單膝跪于床榻邊沿,抵在她腿間。鴉羽似的眼睫垂下,聲?音平靜卻又有些啞:“殿下后宅養人?,只是為了伺候穿衣不成?”

    原本落在腳踝的手,攀上柔滑如凝脂的小?腿。

    蕭窈只覺被他?指尖觸及的肌膚隱隱酥麻,下意識掙了下,沒掙脫。便一臉無辜看著他?,提醒道:“這?是棲霞殿。”

    崔循沉默片刻,松了手:“我知。”

    說罷,便似是什么?都不曾發生過一樣,一言不發地繼續服侍她穿衣。

    因顧忌著連日勞累,時常困得厲害,沾了枕頭不多?時便能入睡,崔循已經有段時日未曾擾她,每日晚間只安靜擁她入眠。

    蕭窈視線觸及他?因方才那場撩撥而起的反應。想了想,在崔循為自?己整理衣裙系帶時,忽而開口道:“去?朝暉殿吧。”

    崔循一怔。

    疑心自?己會錯了她的用意。

    蕭窈道:“若是不愿,那便算……”

    “沒有不愿,”崔循為她理好腰間的環珮,“樂意之至。”

    除卻武陵自?少時起居住的院落,朝暉殿也算得上是蕭窈的閨房。她心中一動,決定來此處時,并沒想過某些事情在此處會別添一重意味。

    崔循的目光已經像是要?將?她拆吃入腹,手上的動作卻還是慢條斯理,剝筍一般,褪去?不久前才為她穿上的衣裙。

    蕭窈愣是被他?磨得有些難耐,小?聲?催促,只是待他?無所顧忌地索求時,沒撐多?久便又語不成聲?地討饒。

    崔循似是嘆了口氣:“是我伺候得不好嗎?”

    蕭窈:“……”

    怎么?有人?這?般小?氣。

    崔循又問:“殿下還想要?旁人?來伺候嗎?”

    蕭窈被他?問得肝顫,又被潮水般涌來的快感刺激得說不出話,一時倒也顧不得旁的,只搖頭。

    崔循的手落在她心口,低聲?笑道:“那我便記下了。”

    第100章

    章

    蕭窈各種意義?上地放縱了一日。

    沒做什么正事, 醉酒睡了半晌,晚間又被崔循打著“伺候”的名義?廝纏,自己也記不得幾更天才睡去。

    耳鬢廝磨間的愉悅做不得假, 只是第?二日醒來, 腰酸腿軟也是真的。

    一室寂靜, 暗香浮動。

    她窩在綿軟如云的錦被中,幾乎生出些惰意來, 想?再合了眼, 睡到日上三竿才好。

    崔循已起身?換了衣裳, 見她睡眼惺忪, 低聲道?:“既困著, 便繼續歇息吧。”

    “算了, ”蕭窈輕拍著臉頰, 掀了錦被, “今日還有事情要?做。”

    她接了謝家的請帖,昨日也與陽羨長公?主約定, 一同過去。倒不單單是念在素有交情的份上,更要?緊的是,桓氏三房那?位夫人盧氏應當也會前來,有些話要?說。

    候著的婢女聽著動靜,正要?上前服侍, 被崔循掃了眼, 不明所以地遲疑在原處。

    崔循接過衣物。

    婢女埋著頭,沒敢有任何異議。

    蕭窈看在眼里, 失笑道?:“先前那?不過是幾句玩笑話。你自有要?緊的事情要?做, 實在不必為這點細枝末節耽擱。”

    崔循并沒應,只言簡意賅道?:“費不了什么功夫。”

    見他態度并無松動之意, 蕭窈便也只好認了。

    崔循親手幫她穿上層層衣裙,以指為梳,將睡了一夜略顯毛躁的長發?理順。指尖蹭了蹭柔軟的耳垂,目光微黯:“我不擅綰發?……”

    他做事有條不紊,并不拖沓,但蕭窈從未覺得穿衣會是這樣漫長的事情,腦海中莫名浮現崔循慢條斯理解衣帶的模樣,險些臉都紅了。

    聞言,連忙抓了他的手:“讓紅珠她們來就是!”

    “好,”崔循捏了捏她指尖,“他日若得空,我學?些。”

    ……實在有些太上進了。

    蕭窈一大早被他擾了心神,直至見著陽羨長公?主,才將思緒悉數收攏回來,大略講了今日打算。

    “你是會挑人的。”蕭斐斜倚迎枕,撫著膝上的手爐,“桓家三房為庶,與大將軍早有嫌隙,只是礙于強權不敢相爭。盧氏又是個安分守己的性子,絕不會想?要?賭上身?家性命,來博更進一步的富貴。”

    先前因著王旖,蕭窈已將桓家摸得一清二楚,也曾有意無意與盧氏打過交道?,說得上話。

    聞言道?:“姑母也這般想?,我便放心了。”

    “而?今江夏王虎視眈眈,夾在其中,他們自己心中恐怕也難安。若是個有成算的,便該給自己留條后路。”蕭斐了然道?,“今日之事,興許費不了你多?少口舌。”

    這本就是樁互惠互利的交易。

    待到梅園遇著盧氏,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便已議定。

    長公?主與謝老夫人親厚,一年到頭只見這么一回,總要?多?留些時辰。蕭窈在此?用過飯,先一步告辭回宮。

    議事廳中寂靜無聲。

    朝臣已陸續散去,只蕭霽仍坐在書案后,專心致志翻看面前的竹冊。聽著殿外內侍行禮聲,這才回過神,含笑問候:“阿姐來了。”

    “只管坐著就是,不必起身?。”蕭窈攔下他,瞥了眼那?竹簡,不由笑道?,“這是元日祭禮的章程?”

    蕭霽道?:“正是。”

    雖未正式昭告天下,但立儲的詔書已然擬定,如今這份章程也是依著從前儲君的待遇擬定的。

    蕭窈端詳著蕭霽看似平靜的面容,從中窺見些許緊張。

    “不必擔憂。雖說祭禮那?日是繁瑣了些,但只要?記住章程,做自己應做之事便好。”蕭窈在一側落座,關切道?,“可有何處不明白?的?”

    蕭霽搖頭,猶豫片刻后才道?:“我只是……恐怕自己接不好重擔。”

    在東陽王諸多?子弟中,蕭霽算出挑的一個。

    雖說生母出身?低微,但他聰慧得體?,是同輩中的佼佼者,這些年順風順水,受過諸多?稱贊。

    縱不曾因此?自矜自傲,但畢竟是年紀輕輕的少年,心中多?少有過得意。來建鄴之前,也不可避免地揣了期待。

    直至開始接觸朝局政務,看得越多?,越明白?自己的無知。

    而?在重光帝金口玉言,告知元日祭宗廟,將昭告天下立他為儲時,他最先覺出的竟非欣喜,而?是凝重。

    這樣的情緒太過軟弱,本不該示人。

    但面對這位溫柔有趣的阿姐,蕭霽猶豫過,最后還是想?看看她會作何反應。

    蕭窈那?雙清亮的眼中并無任何鄙夷或是輕蔑,微怔后,竟有笑意。

    蕭霽不明所以。

    “你會這樣想?,可見是想?將事情做好的,我自然為之欣慰。”蕭窈解釋過,溫聲道?,“阿霽如今有這份心,就足夠了。”

    “更何況,他前幾日還曾同我提過,阿霽是可塑之才。”

    她不慣稱呼崔循為“夫君”,每每提及,皆是用一個“他”字代指。

    蕭霽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阿姐又在哄我。”

    因這話實在不像出自崔循之口。

    他這樣一個人,議事時能?頷首道?一句“不錯”,已經足夠說話之人受寵若驚了。

    蕭窈只是習慣性想?要?拉近兩人之間的關系,被蕭霽道?破,不尷不尬扯了扯唇角。

    還沒等她想?好怎么答,蕭霽又笑了起來:“少卿雖性情冷淡,但這些時日承蒙他指教,我心中十分感激。”

    頓了頓,又道?:“阿姐能?這樣想?,我亦十分高興。”

    “必盡心竭力,不負所望。”

    少年的態度坦然而?真誠,聲音擲地有聲。

    崔循步上臺階,駐足聽完這么幾句,面色未改,深不見底的眼眸波瀾不驚。

    將進未進之際,門?上懸著的冬簾被人從屋內分開,暖香襲來。

    蕭窈同他打了個照面,難掩驚訝。

    稍一猶豫,同他離了議事廳前,這才問道?:“你何時來的?怎么不進門?,倒要?在風里吹著。”

    “姐弟談心,我若進了豈不打擾。”

    人情世故上這話倒沒什么問題,堪稱體?貼入微,只是被崔循用這種平淡的語氣說出來,透著股別樣的意味。

    蕭窈知道?他的心病,笑道?:“有什么妨礙?你不是外人。”

    她想?哄人時,總有說不完的甜言蜜語。

    崔循下意識握了那?只柔軟而?溫暖的手,任由彼此?的體?溫相互浸染。

    “他如今這年紀,比我當年初來建鄴時還要?小那?么一些,無親人在側,卻要?面對許多?麻煩,十分不易……”

    蕭窈知他是個不大能?共情的人,初衷是想?令他體?諒一下蕭霽,崔循在聽了頭一句后,卻回憶起她初來建鄴時生出的那?些風波。

    這其中,王家壽宴之事最為嚴重。

    蕭窈因此?被罰去伽藍殿靜思己過,此?后更是大病一場,再在人前露面時,整個人顯而?易見地清瘦許多?。

    他也曾為此?令人送了許多?名貴補品。

    后來兩人關系逐漸緩和,誰也不曾再提過此?事。

    時至今日,崔循后知后覺意識到,或許在那?時,蕭窈也曾期盼過能?有人如她為蕭霽解圍這般,為她做些什么。

    只是并沒等到。

    彼時王家勢大,王瀅更是行事驕橫,宴廳中那?些女郎或是明哲保身?一言不發?,或是附和王瀅,添油加醋指責她的不是。

    而?他在做什么呢?

    崔循受王陵相邀同往女郎們身?處的宴廳,大致掃過,實則是看出些古怪的。只是蕭窈實在倔得厲害,不低頭,也不辯解。

    在一眾柔弱女郎中,顯得桀驁不馴。

    他那?時想?,若不叫她撞南墻,長些教訓,將來說不準還要?鬧出怎樣難以收場的是非。

    所以順水推舟,聽之任之。

    “怎么了?”蕭窈覺出攥著自己的手逐漸收緊,頗有些無奈,“我只是替阿霽說幾句公?道?話,你總沒有小氣到,連這些都聽不得吧?”

    崔循回過神,卸了手上的力道?。

    蕭窈對他的情緒再敏銳不過,覺出不似為蕭霽之事介懷,狐疑道?:“你在想?什么?”

    卻只見崔循欲言又止,眸光閃動。

    他少有這樣游移不定的時候,蕭窈心中倍感稀奇,蔥白?似的手指攥了他衣袖一角,輕輕晃了晃:“不能?說給我聽嗎?”

    崔循向來是不大能?招架得住她撒嬌的。心中波瀾起伏,唇齒間只覺澀然:“伽藍殿。”

    蕭窈始料未及,待想?明白?其中曲折的關系后,輕笑了聲:“過去這么久的舊事了,想?它做什么?”

    她儼然一副渾不在意的模

    樣,才松開衣袖,卻被他攥住。

    修長的手扣入指間,十指交握。

    “你該怨我的。”崔循近乎嘆息。

    蕭窈情知繞不開此?事,想?了想?,坦然承認:“我怨過你。”

    甚至可以說,恨屋及烏怨過崔循很長一段時間。

    還是后來受了他許多?好處,過意不去,才漸漸淡忘。

    “而?今再想?,那?時確實做得多?有不妥,稚嫩沖動,意氣用事。”蕭窈自我反思一番,眨了眨眼,卻又話鋒一轉,“但我并不后悔。再來一回,興許還會如此?。”

    “若能?再來……”

    蕭窈問:“如何?”

    崔循顯然不擅做這等假想?,喉結微動,卻什么話都沒能?說得出來。

    耳側霜雪似的肌膚隱隱泛紅。

    蕭窈愈發?好奇,踩上一旁的太湖石,身?量與他齊平,附耳催促:“你哄哄我啊。”

    溫熱的呼吸拂過頸側,崔循僵了一瞬。

    抬手扶著她的腰,閉了閉眼,想?到當初那?個花團錦簇的宴廳,和那?雙如星如火般倔強的眼。

    清清冷冷的聲音顯得低啞,不甚熟稔道?:“……誰令公?主受了委屈?”

    “我為你出氣,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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