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陸老夫人壽辰這日, 崔循并沒打算往官署去,卻?依舊是天還未亮便醒了過來。
依著?一直以來的習慣,此時便該起?身;蚴峭鶗咳懮?兩張字, 凝神靜氣;又或是往湖畔練劍, 強身健體。
他的作息向來規律, 何時睡、何時起?,皆有定數。只是自成親后, 便幾乎再沒按時入睡過, 通常得看蕭窈何時討饒, 方?才作罷。
而今才要起?身, 卻?驚動了懷中的蕭窈。
細眉微微皺起?, 蕭窈睡眼惺忪地看向他:“今日不是休沐嗎?”
“是!贝扪p拍她的背安撫著?, 還未來得及解釋, 就被蕭窈打斷。
“那?就多睡些……”蕭窈又閉了眼, 臉頰埋在他懷中,帶著?些許抱怨的意味, “不要吵。”
她多少是有些起?床氣的。
崔循對此十分了解,便沒將這句抱怨放在心上?,卻?也沒再入睡,只垂眼看著?近在咫尺的女郎。
蕭窈的睡相不算太好,原本?應該好好攏在枕上?的長發分外凌亂, 竹青色的寢衣衣領松垮, 露著?半邊纖細的鎖骨與白膩的肌膚,猶帶昨夜歡|愛留下的痕跡。
凡事過猶不及, 不加自制、沉淪縱|欲并不好, 是顯而易見的道理。
崔循從前極看不上?那?些沉溺聲色之人,那?時并不曾料到, 自己會明知故犯、放任自流的一天。
但他也知此時不宜胡來。
便只為?她攏了衣襟,以指為?梳,打理著?零散的長發。
蕭窈又沉沉地睡了半個多時辰,這才起?身,離了綿軟的床榻。
因今日要往陸家,少不得又要見一籮筐的親戚、世交,衣著?打扮便格外鄭重些。綰了繁復的高髻,飾以珠翠,珊瑚制成的耳飾垂下,又添了抹艷色。
就連衣裳,也是近來京都時興料子花樣新裁制的。
恰到好處襯出她勻稱窈窕的身形。
陸氏一見喜歡極了,稱贊了句“容光照人”,又柔聲道:“你?這樣的年紀、這樣的相貌,正當多這樣打扮才好。”
“可饒了我吧,”蕭窈同自己這位婆母日漸熟悉,湊趣道,“單是綰發、上?妝就能耗去半個多時辰,坐在妝臺前一動不能動,險些又要生生熬困了。”
她半是抱怨半是撒嬌,雖有失端莊,卻?也生動極了。
陸氏眉眼一彎,輕輕拍了拍蕭窈的手背。正要執著?手叫她陪自己登車,余光瞥見一旁沉默不語的崔循,失笑道:“是我誤了,竟忘了你?今日也在!
說?罷松了手,向蕭窈道:“隨他去吧。”
蕭窈笑著?應下,與崔循同乘一車往陸家去。
陸氏是江南一帶有名的士族,論及底蘊,雖有不足之處,但若是論起?家底殷實,卻?是無人能及。
昔年崔、陸兩姓聯姻,便是各取所需。
只是陸家并不似王家那?般張揚行事,蕭窈不曾見識過是何等富貴,但想想婆母陪嫁單子中的那?座琴樓,心中也多少有數了。
來此之前,陸氏曾細細同她講過娘家親眷,蕭窈還特地溫習了陸氏族譜,故而無論見了哪位都能游刃有余地寒暄問候。
只是在遇著?陸西菱時,臉上?的笑意淡了些許。
陸西菱卻?笑得分外情?真意切:“祖母這些時日常常惦記著?,而今總算是將表嫂給盼來了,今后也該多多往來才好。”
說?著?,竟親昵地來挽她的小臂。
蕭窈聽到“表嫂”這個稱呼時,有意克制著?,才沒冷笑出聲。見她如此,到底還是沒能配合演這出和和美美的大戲,側身避開,皮笑肉不笑道:“三娘子安好。”
周遭眾人未曾留意這點不起?眼的小事,倒是正與人說?話的崔循側身看了眼,隨后向她二人走來。
陸西菱期期艾艾喚了聲:“表兄。”
崔循微微頷首,只向蕭窈道:“二舅父不在此處。既來了,便隨我去見一遭吧!
蕭窈立時應了下來,緊跟在他身后離了宴廳。
崔循口中的二舅父喚作陸簡。今日老夫人壽辰,他未曾露面,卻?也無人苛責。因他多年前出了意外,自那?以后便只能以輪椅代?步,再不常出現于人前。
蕭窈對此早就有所耳聞,也曾暗暗揣測過他的性情?,真到見面之后才發覺,與自己先前所想截然不同。
陸簡并不沉默寡言,更不陰郁。
這是個看起?來風姿翩翩的中年男子,哪怕坐在滿地木屑的工室中,也并不顯得狼狽。見著?崔循與她,這才放了斫琴的小斧,從容道:“我就知道,你?是要帶人過來的!
崔循笑了聲,眉目舒展:“自然要來見您!
蕭窈問候過便在一旁裝乖,又聽了幾句,便意識到舅甥之間并非只是面上?的客套,而是真有情?分在。
這對崔循而言,稱得上?罕見。
只是離了這處后即將開宴,并沒閑暇多問,只得先回宴廳各自入席。
也是不巧,右手側坐著的便是陸西菱。
今日是老夫人的壽辰,眾目睽睽之下,蕭窈也不好當真給她沒臉,多少寒暄了幾句。
哪知宴罷,戲臺上?開唱時,陸西菱竟端著?盞酒向她而來。
“公主?,”陸西菱看出她的不適,沒再叫什么“表嫂”,只輕聲道,“從前種種是我不對,因那?點見不得人的心思,行差踏錯……還望你?看在今后便是一家人的情?分上?,寬宥我的不是。”
蕭窈頓時被架了起?來,騎虎難下。
她看了眼上?座那?位和藹親善的老夫人,又看了眼周遭三五成群或閑談、或聽戲的親戚、賓客,一陣見血道:“不必到我面前說?這些。我不欲多生事端,所以不必擔憂我會翻舊賬,將舊事宣揚給讓人聽。”
沒等陸西菱松口氣,她又道:“但我也不會諒解你?。姊妹情?深的戲碼我同你?演不來!
話里話外,已?經快要把“別來煩我”、“快滾”這幾個字寫在臉上?。
陸西菱原以為?,這位公主?來建鄴這么久,已?經學會往來交際的人情?世故,而今才知道并沒有。她骨子里叛逆不馴,不耐煩掩飾時,也依舊能三言兩句將人噎得說?不出話。
見周遭有人探究似的看過來,蕭窈便將神色放得和緩些,低頭飲了杯酒。再抬眼時,卻?發覺陸西菱仍未離開。
她磨了磨牙,直截了當道:“何事?”
“有一樁事,思來想去還是應當告訴公主?,也算是我賠禮道歉的誠意。”陸西菱原本?想用此事賣個人情?,被蕭窈劈頭蓋臉懟了一通后,也顧不得周全?,“早些時候,我曾偶然聽到王四娘子與大娘子‘閑談’,提及令姐……”
戲臺上?伶人唱著?祝壽的曲目,余音繞梁,周遭細語嘈雜,歡聲笑語不絕于耳。陸西菱的聲音放得極輕,幾不可聞。
可蕭窈還是清楚地聽見了。
蕭窈知道長姐的死?與王氏脫不開干系,但先前只以為?,是王瀅年少時任性而為?,陰差陽錯釀成苦果。
故而恨王瀅,卻?不至于非要她的命不可。
卻?不曾想,這背后還另有隱情?。
陸西菱彼時只聽了只字片語,眼下也不敢在蕭窈面前添油加醋,如實講后,端著?酒盞敬她后,便離去了。
來時的馬車上?,崔循曾叮囑她不要過多飲酒。
蕭窈此時卻?顧不得許多。起?伏的心緒令她幾乎難以自持,唯有喝
些酒,才能勉強定下心神。
“公主?,”青禾上?前,小心翼翼接過她手中的釉盞,“可是有何處不適?”
“我要見翠微!笔採好嫔?不曾失態,可開口時,聲音微微顫抖。
青禾吃了一驚,遲疑道:“翠微姐姐在家中……”
這是老夫人的壽宴,陸氏仍在陪母親說?話,崔循也在前頭宴廳,于情?于理都沒有她先獨自回去的道理。
蕭窈倚著?青禾,閉了閉眼:“是了!
許多年前的舊事,哪里還差這半日?便是晚間回去再問翠微也是一樣的。她這樣勸說?著?自己,重新坐回位置上?,心思卻?早不在此。
王旖怎么會與長姐扯上?關?系呢?
蕭窈雖年少,又病得渾渾噩噩,許多事情?記得不大真切。但她知曉長姐的性情?,溫柔細致、妥帖周全?,這些年就沒同誰紅過臉。
哪怕真受了委屈,也不會如她那?般掀桌潑酒,只會含笑忍讓。
又豈會同出身王氏的大娘子有何齟齬?
不應當。
蕭窈下意識又想飲酒,指尖觸及冰涼的瓷盞時,忽而一頓。
她想起?了桓維。
想起?許久前她與王旖對峙那?日,桓維在眾目睽睽之下的讓步;也想起?了年前在學宮,細雪紅梅中,桓維望向她時那?莫名悵然的目光。
前者,蕭窈一度以為?是他為?人周正持重,又看在崔循的份上?,故而“幫理不幫親”;而后者,蕭窈未曾找到合適的緣由,但那?不過是短暫的插曲,也沒放在心上?。
而今,電光石火間,她仿佛觸及了真正的緣由。
第082章
桓維仍在建鄴。
依著原本?的打算, 過?了年節,便要攜家帶口回荊州去的。開春后天氣和暖,行李都收拾妥當, 卻被桓翁給攔了下來。
桓翁自言命不久矣, 情知桓大將軍不便回京, 便叫桓維這個長孫留下代為送終,也免得去而復返來回折騰。
上了年紀的人言談多有避諱, 桓翁任誕慣了, 非但不忌憚生死之說, 反催著兒孫們?幫他置辦合乎心意的棺材。
此事乍傳出時, 眾人大都是一笑?置之, 蕭窈還?曾聽長公主講了些桓翁昔年趣事。誰也不曾想到, 沒多久, 他老人家竟真一病不起。
雖請醫用?藥, 依舊每況愈下。
到如今當真是“命不久矣”。
因桓、陸兩姓素有交情,今日老夫人壽辰, 桓維親至祝賀,但卻并不曾留下與?人取樂。宴罷,便要離開。
迎面遇著蕭窈時,他不由得一愣,旋即頷首問候。
蕭窈原是來找崔循的, 也不曾料到半路遇上離席的桓維, 停住腳步,默不作聲打量著他。
桓維在士族兒郎之中?也算出眾, 身形矯健, 劍眉星目,是個俊朗的青年。蕭窈原本?對他的印象很好, 此時動了動唇,卻愣是沒說出一句話客套話。
桓維覺出她的不對勁,面露疑惑。
蕭窈暗暗掐了自己一把,扯了扯唇角:“長公子這是要回去?”
“正?是!被妇S覷著她的面色,“公主可是有事?”
蕭窈搖頭:“沒什么要緊的……代我問候尊夫人一句吧。”
桓維下意識皺了皺眉。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崔循的出現打破了這微妙的氣氛。
三言兩句寒暄后,桓維離去,崔循這才向蕭窈道:“今日戲唱得不好嗎?怎么……”
蕭窈好似并沒聽到他的聲音,目光追隨著遠去的桓維,像是釘在了他身上。
崔循握了她袖下的手,待蕭窈回神,又問了一遍。
“并沒不好,”蕭窈實則連演了什么曲目都記不得,隨口敷衍了句,“……我飲多了酒,想回去歇息。”
見崔循似有猶豫,又道:“你若有事,只管忙就是,不必陪我!
崔循的確有事,方才陸簡那?邊的仆役過?來傳話,請他再去一敘。他一聽便知,恐怕是先前有些話不便當著蕭窈的面提。
他斟酌片刻,頷首道:“我令人先送你回去!
蕭窈點頭應下。
她幾乎是迫不及待離了陸家。馬車上,青禾為她斟了盞醒酒的濃茶,蕭窈指尖摩挲著茶盞上的冰紋,并沒喝。
她此時此刻清醒得很,用?不著醒酒。
翠微依著蕭窈出門時的叮囑,在院中?曬書,見她身上沾染著酒氣步履匆匆回來,眼皮一跳。
“隨我來。”蕭窈眼中?沒了一貫的笑?意,輕聲道,“有些事情想問你!
蕭窈少有這樣鄭重其事的時候。翠微不敢等閑視之,緊隨其后進?了臥房,關?切道:“公主在陸家時,遇著什么意外?”
“不是我。”蕭窈扶著小?幾落座,目不轉睛地?看她,“當年來建鄴避禍時,長姐可曾與?王旖因何事有過?不合?”
翠微滿臉錯愕。
蕭窈又問:“長姐與?桓維,可曾有何交情?”
有那?么一瞬,翠微動過?哄騙蕭窈的念頭。
但在這句話問出后,她便知道,當年之事恐怕瞞不住了。
蕭窈不再是當初那?個年少懵懂的小?女郎,來到建鄴后磕磕絆絆,卻也漲了閱歷,愈發?敏銳。
翠微不曾開口,但這無言的沉默已是回答。
“那?時桓、王兩家縱然還?未定親,應當也差不離了,以阿姐的性情,應當不會摻和其中?才對,”蕭窈緊攥著手令自己冷靜下來,追問道,“當年究竟是何種情境?你若不肯說,我便親自問桓維去!”
翠微見她氣急,只得道:“女郎自是對桓維無意,是他一廂情愿。”
昔年天師道信眾席卷江浙,皇室族親、士族紛紛遷回建鄴避禍,蕭容正?是在那?時與?桓維相識的。
彼時重光帝還?只是個不起眼的閑王,無權無勢,自不能與?桓、王兩家相提并論。蕭容審時度勢,知曉兩家已有結親之意,對桓維的示好避之不及,從未有過?半分逾矩。
“女郎曾同我說過?,待到時局安穩,咱們?還?是要回武陵去的,不愿摻和到這些士族的事情中?!贝湮⒒貞浧疬@些塵封舊事,神色恍惚,聲音輕如枯葉,“只是事與?愿違……”
誰也不曾料到會有叛賊劫掠。
更無人想到,原本?休整的車隊得了消息時,王氏隨行護衛的私兵會將蕭容所乘車馬遺下,連著那?些未曾跟上的仆役們一同罹難。
蕭容葬在武陵一片山清水秀的地?界,有灼灼桃花,清溪環繞。只寥寥幾人知曉,其中?并未安詳躺著素來溫婉秀麗的女郎,而是拼湊的尸骨。
王氏對此撇得干凈,只說是形勢危急,自家也折了許多仆役進?去,實在難以周全。
重光帝悲痛不已,卻也無可奈何,唯有恨自己無能。
彼時時局亂作一團,此事原本是會這么稀里糊涂過去的。
偏生蕭容有一婢女翠翹,她傷后昏迷不醒,被當做尸體?棄置枯井之中?,卻還?留了一口氣,奄奄一息之際被救了上來。
翠翹最后還?是沒能活得成,卻告訴令人前來收斂尸骨的翠微,自己一行人是被王氏護衛有意舍下的。
“他們?攔了我們?的路,不許跟上……”翠翹回光返照之際,攥著她的衣袖,哭道,“是王大娘子……她恨極了女郎……”
那?時帶領私兵一路護送的,是王旖的表兄。
翠翹聰明伶俐,一路隨行,看出來這位氣量狹小?的王娘子因桓郎的緣故記恨自家女郎。但卻也不曾料到,王旖會心狠手辣至此。
她最后死在了翠微懷中?。
翠微情知此事干系重大,未曾向任何人透露,只在回去后稟了重光帝。
重光帝在長女靈前枯坐一夜,最后什么都沒說,也什么都沒能做。
蕭窈那?時本?就在病中?,眾人起初壓根不敢叫她知道蕭容的死訊,直至她自己覺出不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要阿姐來陪自己,終于還?是瞞不下去。
她悲慟不已,病得人事不知,半條命都沒了。
還?是長公主見她實在可憐,帶到陽羨救治,許久才漸漸養回來些。
時過?經年,翠微原以為此事的真相就此湮沒在塵灰中?,卻不想建鄴皇位幾經變動,陰差陽錯落在重光帝身上。
蕭窈并不愿父親接過?
這個棘手的爛攤子,只覺武陵很好,因重光帝不肯聽她,執意要來建鄴趟這趟渾水,還?曾同父親賭氣爭吵。
她氣呼呼回了自己院中?,膝上放著十余支竹箭投壺,既悶氣又委屈,向翠微抱怨:“阿父自己身體?不好,怎么就不肯在家好好修養,偏要去摻和那?些事情呢?”
翠微侍立在側,不曾回答,只寬慰似的撫了撫她的鬢發?。
若那?時蕭窈回頭看一眼,就會發?覺,翠微面上幾無血色,拂過?她發?絲的手也在輕輕顫抖。
與?此時一般無二?。
時隔這么久,蕭窈曾經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終于有了解釋。
也后知后覺明白過?來,為何自己當初與?王瀅起沖突,潑了她一臉酒后,重光帝的反應會那?樣大,破天荒罰她去跪伽藍殿。
并非惱她不知輕重,辜負自己一片苦心安排,而是怕王氏銜恨,重蹈覆轍。
蕭窈端坐著,抬手摸了摸臉頰,卻并不曾摸到眼淚。
哪怕心中?百味雜陳,哀慟、憤恨諸多情緒來回拉扯,令她難過?極了,卻再沒法如先前那?般失聲痛哭。
“公主!”翠微撲上前,將她緊攥著的手掰開,看著滲出的血心疼不已,“此事并非您的過?錯……”
這是蕭窈始終揮之不去的愧疚。無論翠微寬慰多少遍,每每思及長姐之死,她心中?總忍不住想,若自己當初不曾病倒就好了,有護衛在,長姐興許便能逃出生天。
但空想與?愧疚沒有半分用?處。
“阿姐會原諒我的,”蕭窈垂眼看著一片狼藉的掌心,低聲道,“該死的是他們?!
是那?些不懷好意的、踐踏性命如草芥的人。
至于桓維……
蕭窈對他有過?的些許好感蕩然無存,一想到他,甚至想到他那?一雙玉雪可愛、討人喜歡的兒女,都幾欲作嘔。
他興許不知昔年之事的真相,畢竟王氏那?里自有一套說辭,令人挑不出什么錯處。
可他便當真全然無知無覺,并無絲毫懷疑、揣測嗎?
應當是有的吧。若不然那?些幾不可查的愧疚、悵然從何而來?
只是他不愿面對,不敢面對。
人死如燈滅,少年時短暫愛慕過?的女郎,并不值得他毀掉至少表面上看起來完滿的生活。
許多事情稀里糊涂,也就過?去了。
這日崔循回來得格外晚些。
柏月覷著自家公子的神色,低聲回稟道:“夫人方才念著,問您何時回來?”
崔循腳步微頓,卻并不如柏月所預料那?般神色和緩。
但在下一刻,臥房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蕭窈只穿著單薄的寢衣迎了出來,甫一見面,便上前擁住了他。
崔循怔了怔,抬手回抱她,眉目舒展,聲音也不自覺低柔許多:“這是怎么了?”
“沒什么,”蕭窈在他懷中?搖了搖頭,小?聲道,“只是有些想念你!
第083章
又是一年秦淮宴。
依著次序, 今年原該桓氏操持此宴,開春后,桓家也確實陸續準備起來。哪知待到?仲夏時節, 桓翁竟如?他自己所言, 撒手人寰。
他早早就催著子孫, 選好墓地,挑了合心意的棺木。
初十這日晚間, 又令老仆將家中子弟叫來。
家人見?他精神尚好, 還沒來得及松口氣, 桓翁已經自顧自地交代起來后事。說?是待他死后, 陪葬無需費什么金銀財物, 只需將那些?陳年好酒一同下葬就是。
桓公還欲寬慰, 卻被挨了他老人家兩句罵, 只得應下。
桓翁渾濁的視線從烏泱泱站了半屋的兒孫身上掃過, 落在長孫身上;妇S連忙上前,又示意王旖也來, 將牽著的一對重孫、重孫女?給老爺子看。
王旖抿了抿唇,猶豫不決地垂下眼?。
“罷了,”桓翁擺了擺手,并不以為?忤,反笑道, “將死之人總是晦氣, 別嚇著孩子們!
桓維面色難堪,攥了祖父枯瘦的手, 勉強開口道:“您是他們的曾祖, 素來疼惜他們,又如?何會怕?”
說?著, 親自招呼兒女?上前問安。
桓翁看了好一會兒,忽而幽幽嘆了口氣。
桓維立時關切道:“祖父有何事吩咐?”
“我這輩子醉生夢死,應有盡有,并沒什么不知足的……”桓翁松開他的手,“告訴你父親,凡事過猶不及,不若惜福,興許能長久些?!
說?罷似是倦了,又不耐煩起來,趕人離開。
家中眾人習慣了他喜怒無常的性子,依言離去,并沒想到?這就是最后一面。是夜,桓翁溘然長逝。
仆役們第二日晨起發覺不對,立時傳了消息。
家中早就預備著桓翁過身后的事宜,不多時,闔府上下縞素。
如?此一來,原定于桓氏別院的秦淮宴自然也不便再辦。倉促之下,由王旖牽頭,挪給王氏接手操持。
王旖對這位家翁原就沒什么感情,還曾因與?蕭窈爭執之事遭了通申飭,那夜回去后,當?即就令仆役用桃木水給一雙兒女?沐浴,除晦氣。
又以交接秦淮宴為?由,只要?并非不得不出席的場合,大都避開。
府中大辦喪儀,香燭燒紙氣息揮之不去,又請了僧人超度,念經聲不絕于耳。
王旖本就不勝其擾,及至知曉幼子因此病倒,就更是焦頭爛額。
“小郎昨日去靈堂磕頭,回來后,倒像是魘著了。夜間翻來覆去,口中說?著些?胡話,今晨一早便發起熱……”乳母跪在地上,戰戰兢兢道,“奴婢伺候數年,盡心竭力,不敢有分?毫怠慢,實是不知這古怪病癥因何而起!
王旖不耐煩聽她說?這些?,攏著幼子的手,催促道:“醫師呢?”
“已來看過,也開了藥!比槟傅,“說?是受了驚嚇,須得慢慢調養……”
王旖并不滿意這個回答,擰眉吩咐婢女?回去一趟,要?王氏自家養著的醫師過來診治。
她看著滿臉通紅、喃喃自語的幼子,心疼得無以復加,親自將他抱在懷中,低聲哄著。
又貼近些?,想聽聽他在說?些?什么。
“鬼,”桓佑稚嫩的手忽而攥緊了她的衣襟,似是從噩夢中驚醒一般,“阿娘,有鬼……”
伺候的仆役們面面相覷,王旖花容失色,顫聲哄道:“阿佑別怕、別怕,娘親在這里……”
桓佑卻還是哭叫不休,屋中亂作一團。
及至王家來的老醫師親至,診過脈,下的結論與?先?前那位一致,就連開的藥方也相差無幾。
王旖只得暫且接受,吩咐仆役們煎藥。
只是幾頓藥下去,桓佑的癥狀非但沒有起色,反倒愈演愈烈。甚至連王旖這個親娘都認不出來,瑟縮著,像是嚇破了膽。
桓維身為?長孫,既要?堂前守靈,也得應付上門來吊唁的賓客。
這日傍晚,好不容易在百忙之中抽空探看幼子,卻發覺房中多了個須發皆白的方士,總是哭鬧不休的桓佑竟安靜下來,呆呆躺在那里。
“小郎君年紀小,三魂七魄不穩,便容易撞著些?尋常人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狈绞哭壑L須,從容道,“此丹雖能緩一時,可根源不解,只怕還會復發……”
他這話說?得頭頭是道,桓維心存疑慮,王旖卻已信了大半。
一來王翁在世?之時便篤信方士之術,昔年正?是聽一方士之語闔族南渡,才避開兵禍,有了后來幾十年的顯赫。
正?因這個緣故,王家人或多或少總會信些。
二來則是心中急切,便如?猶如?溺水之人撈著根救命稻草,自是牢牢攥著。
“是因府中操辦喪事的緣故?”王旖一時也顧不得桓維在側,自顧自道,“阿佑正?是去靈堂磕過頭,回來便不對勁的……”
話里話外,皆是說桓翁之死晦氣。
桓維深深看了她一眼?,礙于幼子尚在病中,到?底沒說?什么。
“非也!狈绞繀s搖了搖頭,掐指道,“我觀府中所置靈堂在西,可沖撞小郎君的陰氣,卻是自東而來!
說?罷,信手一指。
王旖茫然望去,透過半敞的軒窗,只見?一樹石榴花開得正?好,艷紅如?火。
桓維問道:“東有何物?”
方士答:“莫要?囿于眼?前,不若看得遠些?、再遠些?。”
“建鄴一直往東,是京口,奴婢娘家便在此處……”乳母這幾日提心吊膽,只盼著能早些?找到?小郎魔怔的根源。只是話說?到?一半,卻被王旖身側的親信婢女?打斷。
“胡謅什么!”婢女?文香呵斥道,“此處何曾輪得到?你說?話!”
乳母愣了愣,這才發覺兩位主子不知何時齊齊變了臉色,立時唯唯諾諾閉了嘴。
王旖本就憔悴的面容更顯蒼白,幾無血色。
乳母是在王旖誕下這對雙生子時才來伺候的,對從前諸事全然不知,文香卻是貼身侍奉十余年,又豈會不明白個中緣由?
她躬身上前,輕輕托起王旖的手腕,輕聲道:“夫人累了,不如?還是先?回去歇息!
王旖在她的提醒之下回過神,望了眼?對面的桓維,隨即又挪開視線:“也好!
她向那方士道:“我兒的病勞您費心,只要?能治好,必重金酬謝。”
“夫人說?笑了。我要?那些?個身外之物,又有何用?”方士一哂,起身告辭,“貴人們何時想出緣由,令人尋我,再籌劃化解之法罷!
桓維原本還疑心他是那等坑蒙拐騙,想要?借機從中獲利的江湖騙子,見?此倒是信了幾分?,親自起身送了兩步。
待人離去后,回看王旖:“你對此有何頭緒?”
“就此往東,范圍何其廣泛,猶如?大海撈針,一時半會兒又哪里能想出個所以然呢?”文香攙扶著王旖,低眉順眼?道,“郎君便是看在夫人這些?天日夜辛苦操勞的份上,也該容她先?歇一歇才好。”
王旖的疲憊并非作偽。
桓翁的喪儀、幼子的病癥令她幾乎沒有喘息的余地,精心策劃許久,本該大出風頭的秦淮宴也沒能出席,的的確確是身心俱疲。
桓維稍作沉默,拂袖離去。
文香抬了抬手,示意乳母與?其他侍奉的仆役們退出去,向著魂不守舍的王旖苦笑道:“我的夫人,方才那等情形,您怎么能露怯呢?”
“我……”王旖姣好的面容此時竟顯出幾分?扭曲的猙獰來,咬牙道,“你說?得對!
“一個早就埋黃土里的人,又能如?何?”
她勉強安慰了自己。按理來說?,今夜原是要?同妯娌們到?一處去的,哪知睡得沉了些?,著孝服出門時天色已晚。
仆役們挑燈引路,素白的經幡、喪幡在夜風中影影綽綽,恍若鬼影幢幢,又依稀有誦經聲傳來,令人不寒而栗。
王旖步子越走越慢,修剪得宜的指甲死死攥著文香的手腕,陡然間,挑燈引路的侍女?竟驚叫起來。
她倏地抬頭,只見?前頭竟憑空飄著幽光鬼火,又似有鬼哭之聲。
仆役們雖不敢明目張膽議論,但背地里,小郎撞鬼以致哭鬧不止的消息早就傳開,原就人心惶惶,眼?下更是嚇得亂作一團。
背后似有陰風襲來,王旖慌亂中回頭,卻見?遠處樹上似有白影懸掛。
靈堂在西,她回望的自然是東,是往京口的方向,亦是蕭容昔年身死處。
王旖原本是不怕的。
除卻乍聞蕭容慘死時,做過兩日噩夢,隨后便再也沒為?此費過神。她想,蕭容膽敢勾引桓維,從她手中搶人,自然該死。
她手上不曾沾過血,只是向表兄暗示兩句罷了,蕭容自己無能,怪得了誰?
退一萬步來講,有王家在,誰又能拿她如?何?
可眼?下她還是怕了。
興許是幼子這些?時日哭鬧的病癥令她心焦,興許是方士白日所言令她惶恐,又興許是……
哪怕嘴上不肯承認,心中卻還是隱隱覺察到?了自家行?將衰落。
所以她再沒了往日的倨傲與?從容,也顧不得高門貴女?的儀態,如?那些?卑賤的仆役一般,驚慌奔走。
最后昏厥-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桓氏長房母子撞邪的消息不脛而走,一時議論紛紛。
流言一旦傳開,便注定真真假假。
就譬如?蕭窈昔日與?王瀅起了爭執,沒多久,士族間已經將她傳成字都不識、舉止粗俗的不堪形象。興許是“撞鬼”一事可添油加醋的地方太多,而今有關桓氏的流言蜚語還要?更甚一籌。
有說?是桓翁在天有靈,對其怠慢喪儀不滿,故而懲治的;也有說?,恐怕是王旖自己做了什么虧心事,帶累無辜幼子……
就連棲霞學宮,亦有將此當?作志怪故事一般議論的。
相較之下,謝昭的講述就顯得尤為?客觀。他不疾不徐道:“桓翁靈柩業已下葬。我昨日登門拜訪,卻見?長房請了方士驅鬼,居所貼滿黃紙符箓,桓兄為?此焦頭爛額。”
說?罷,打量著蕭窈:“公主以為?如?何?”
蕭窈今日來拜見?師父,適逢謝昭在此,便同坐喝茶閑談。她吹開茶水氤氳出的熱汽,反問道:“不是說?,‘子不語怪、力、亂、神’嗎?”
謝昭笑道:“公主信鬼神之說??”
“我信不信又有什么要?緊的,眼?下看起來,王旖倒是信極了。”蕭窈原本只喜在夏日飲涼茶,最好是冰鎮過的,只是與?崔循同住,被他半哄半逼著改了些?,如?今偶爾也喝些?熱茶。
茶水在唇齒間回甘,她眉目舒展,看了眼?天色,欲起身告辭。
謝昭卻又開口道:“我有一事不明,只好向你請教!
蕭窈便只好又坐定:“你只管問就是,不必見?外!
“琢玉對管越溪可是有什么成見??”謝昭指尖輕捻,解釋道,“我叔父處缺一曹官,原想薦他過去任職,卻被琢玉壓下!
蕭窈微怔。
她近來忙碌,不常來學宮,崔循更不會同她提及,以致對此全然不知。
謝昭便道:“早些?時候琢玉到?學宮來時,適逢師父召集弟子論史,管越溪亦在其中。琢玉雖不曾評判,但我看著,他對管越溪所言并不認同,似是意見?相左……興許是因此緣故?”
蕭窈眼?皮一跳,下意識追問:“那日所議,是劉侯事跡?”
“正?是!敝x昭微訝,“公主由何得知?是琢玉提及?”
蕭窈:“……不!
崔循沒說?過,但她已經能猜個差不離。
她雖不常與?管越溪往來,但從前叫他為?自己抄書時,偶爾會談論幾句,能覺察到?兩人想法大都一致。
想來是崔循在學宮聽了學子評議,并不認同管越溪之語,結果?轉頭與?她閑談,被她批判一通……
難怪他當?初那般冷淡。
又格外別扭。
謝昭見?她一言難盡,便沒追問,只笑道:“看來公主是清楚個中緣由了!
蕭窈卻又搖了搖頭。
崔循并非氣量狹小之人,她并不認為?,他會因這點?事情刻意妨礙管越溪的仕途。
這背后必然有旁的緣由。
但事有輕重緩急,王家的事情還沒完,她同晏游借了個江湖朋友,卻也同崔循借了功夫了得的暗衛。拿人手短,并不想冒著與?崔循起爭執的風險,在此時問他。
蕭窈為?自己的私心沉默片刻,起身道:“待過些?時日,我尋個機會問他。”
第084章
撞邪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 桓氏失了顏面,王氏也沒好?到哪去。
誠然沒人?膽敢把那些難聽話傳到王老?夫人?耳中,但?她到了這把年紀, 見得多了, 又?豈會猜不到此事會惹出怎樣的非議?
忍了兩日, 見兒媳依舊沒能平息風波,索性遣了身?邊的老?仆前?去桓家探看。
“大娘子實是病了, ”老?仆不敢用“瘋”這個字眼, 只如?實描述道, “她躲著不肯出門, 除卻?貼身?伺候的婢女與請來的方士, 誰也不見。房中遍貼符箓, 一見老?奴, 便口口聲聲說著有鬼要害她……”
老?夫人?按了按眉心, 斥責道:“荒唐!”
老?仆心下嘆了口氣,硬著頭皮道:“老?奴便只好?尋了大娘子身?邊的文香問?話。偏這丫頭支支吾吾的, 倒像是有什么難言之隱,不敢明說。因在桓家多有不便,故而先來回話,請您示下!
老?夫人?沉了臉色,思忖片刻, 吩咐道:“不能由著她這樣下去。你多帶些仆婦過?去, 就說是我病了,要她回家侍疾!
王旖這模樣, 哪里是能侍疾的人??
桓家心知肚明這是個借口, 卻?也情愿王家接走?這個燙手山芋,由著她們灌了安眠的湯藥, 將人?帶走?。
王旖是王家小輩中頭一個女郎,縱不如?后來的四娘子那般養在身?側,可對于這個孫女,老?夫人?也并非毫無?情分。
哪怕怨她不爭氣,顏面掃地,但?真見著她魂不守舍的憔悴模樣,卻?也不免心疼。
藥效褪去后,王
旖睜眼,未在床帳上見著熟悉的符箓,不免驚慌失措。文香連忙上前?喂了她一粒丹藥,低聲安撫道:“娘子莫怕。老?夫人?接了咱們回來,再沒什么東西能害你……”
王旖怔了怔,循著文香指點的方向看去,這才見著一旁坐著的祖母。
她這些年橫行跋扈,便是總以為,無?論惹出怎樣的禍事,家中都會為自己撐腰,沒有擺不平的禍端。當下倒像是見著救星一樣,也顧不得什么禮數,便要赤足下床。
“按下她。”老?夫人?硬起心腸吩咐仆婦,責問?道,“你到如?今這年紀,心中也該有些成算,如?何能落得這般地步?”
王旖未曾受過?祖母這樣聲色俱厲的斥責,加之吃了丹藥腦子渾噩,當即愣在那里,六神無?主。
王老?夫人?閉了閉眼,掃了眼攙扶著她的文香:“還?要我親自問?你不成?”
文香情知躲不過?,只好?跪倒在地,膝蓋磕在堅實的木板上,卻?半聲痛呼都沒敢出。深深地埋著頭,請罪道:“奴婢并非有意欺瞞,只是、只是……”
只是這件事,要如?何說起呢?
文香幾乎要將下唇咬出血,最后將心一橫,顫聲道:“娘子那夜在園中撞邪,總以為,是蕭容陰魂不散,纏上她與小郎,故而才會這般失態。”
“蕭容?”老?夫人?重復著這個名字,念了兩回,才想起來這是重光帝那個早死的長女。她心中一沉,搭在小幾上的手不由得攥緊,面上卻?未曾表露,只冷聲催促,“繼續說!
一旦開口,剩下的便沒那么難了。
文香回憶起那樁陳年舊事,原還?有借機幫自家娘子開脫的念頭,但?晃了晃神,想起倉皇所見的鬼火與白影,還?是一五一十講了。
此事說起來并不復雜。無?非是年輕氣盛的女郎眼見中意的郎君移情別戀,嫉妒心作祟,歸咎于對方蓄意引誘,在危急關頭使了個絆子。
于王旖而言,只是輕飄飄一句話。
自有表兄鞍前?馬后去辦,自己手上連一滴血都不會沾,干干凈凈的,從頭到尾知情者寥寥無?幾。
而于蕭容,則是萬劫不復。
若非此次小郎撞邪夢魘,文香根本不會再回想此事,更?不會匍匐在此,承受老?夫人?的怒火。
“你……”王老?夫人?蒼老?的手青筋迸起,饒是這輩子什么事都見過?了,此時卻?依舊震驚到失語,只覺荒謬。
她知曉蕭容之死,卻?不知背后另有隱情。
震驚與怒火齊齊涌上心頭,一時竟不知該從何罵起。
身?側侍奉的仆婦連忙上前?,替她撫著心口順氣,看了眼窩在床榻一角的大娘子,止不住嘆氣道:“您千萬保重身?體,大娘子當初年少,也是一時糊涂!
“她既如?此行事,為何不知會家中!”老?夫人?并不計較蕭容之事,只斥責王旖,“若早知底細,當初你父親又?如?何會點頭,叫他們那般輕易迎今上入建鄴!”
便是再怎么托大,也沒有如此行事的道理。
文香臉色煞白,替自家娘子辯解:“今上應當并不知情……”
昔年動亂,各姓士族或多或少都折了子弟在其中。重光帝得了消息后,只是叫人?收斂尸骨,并沒不依不饒討要說法。
在那之后,也再無人提過蕭容。
王旖自然不會沒事找事,將自己那點見不得光的心思告知長輩。
“不知情?”老?夫人?將種種事宜想過?,只覺通體發寒,疑竇叢生。見王旖依舊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起身?上前?,抬手甩了她一巴掌。
仆婦們死死抿了嘴,才沒驚呼出聲。
王旖被打得偏過?頭去,披散的長發糊了半張臉,滿是難以置信。
“可清醒些了?”老?夫人?垂眼看著她,“不管你在畏畏縮縮怕什么,修養幾日,依舊給我回桓家去,當好?你的長房夫人?,別再鬧出事端惹人?恥笑?!
王旖捂著臉頰,說不出話。
她的確怕極了。既怕那虛無?縹緲的纏身?惡鬼,也怕桓維,唯恐他會抓著自己質問?,當初是不是害了蕭容的性命。
這些年,哪怕外頭都傳桓郎夫妻恩愛、琴瑟和鳴,但?她自己心中比誰都清楚,究竟如?何。若非生下那一雙兒女,得公婆青睞,未必保得住在外的顏面。
“你若自己沒個成算,立不起來,打量著我還?能護你們一輩子不成?”老?夫人?再沒往日的雍容,老?態畢現,沒再理會這個狼狽不堪的孫女,扶著仆婦的手步履緩慢地出了門。
午后的日光格外刺眼,令人?頭暈目眩。
老?夫人?扶了把門框,看著自己皺紋橫生、已?有斑痕的手,竟就這么一動不動地站了會兒,才長長吐了口濁氣:“秋梧,我老?了。”
被喚作秋梧的老?仆攙扶著她:“是大娘子不懂事,傷了您的心!
老?夫人?搖頭,嘆道:“是我力不從心!
無?論是這具日漸衰老?的身?體,還?是盛極之后的家族,都令她感到深深的疲倦與無?力。
盛極必衰是自然之理,未有亙古不變者。
老?仆在王家伺候幾十年,風光無?限,卻?從未從自家主人?身?上見過?這等頹意。她躬著身?,小心翼翼道:“您是疑心,有人?蓄意設計,給大娘子下圈套?”
“是或不是,都不該掉以輕心!崩?夫人?緩步下了臺階,強打起精神吩咐道,“送大娘子回去時,多遣些人?手,查查那個方士的來路,再叫人?試探看看桓家的意思……”
老?仆一一應下。
仲夏過?后,暑氣日益消散,秋日將至。
“王氏將王旖送回去時,添了隨侍的健婦日夜巡邏,還?有自家養的醫師!贝扪跔t中添了香料,向一旁臨字的蕭窈道,“晏統領那位江湖方士朋友,恐怕不宜多留。”
蕭窈并沒抬眼,只點了點頭:“我已?知會他,可以將人?撤走?!
那點伎倆騙得了一時騙不了一世,能有如?今的效果,她已?經心滿意足,并沒指望“畢其功于一役”。
崔循便不再多言,一手支額,看著她寫至最后一筆。
蕭窈撂了筆,抬眼對上崔循平靜的視線,莫名有些心虛。便磨磨蹭蹭地挪到他身?邊,偏過?頭試探道:“你就不問?,我究竟想做什么嗎?”
崔循虛攥著她泛涼的指尖,提醒道:“你是我教出來的人?!
言下之意,便是說知道她有幾斤幾兩,縱使不問?也能猜個差不離。
蕭窈乍一聽這話有些不服氣,細想了想,卻?又?不得不承認的確如?此。小指勾著崔循,問?道:“那你就不怕,我將事情給辦砸了?”
“你是我教出來的,故而放心!贝扪a充道,“便是真有什么紕漏,也有我在,所以不必有什么顧忌,放心去做就是!
崔循從前?一直勸她“耐心些”,如?今明知她想對王氏下手,卻?再不提那些話。
蕭窈同他對視了好?一會兒,蝶翼似的眼睫輕顫了下:“……你知道了!
蕭窈并不曾向崔循提過?長姐罹難原委。
便是乍聞真相那夜,失態至極,也只是抱了他許久,任是怎么問?,都沒有解釋自己手上的傷因何而來。
但?崔循還?是猜到了。
是了,他這樣一個聰明人?,朝夕相處,又?有什么瞞得過?的?蕭窈這些時日偶爾會夢魘,醒來時總是窩在崔循懷中,見他并未追問?,還?當自己睡相好?了不曾嘟囔什么。
而今才知,不過?是因她不愿提,崔循便只當不知罷了。
崔循低低應了聲,抬手撫過?她泛紅的眼:“若是難過?,哭出來也好?!
蕭窈搖了搖頭:“我從前?哭得夠多了,眼淚不值錢,如?今便只想看王家敗落,看他們哭!
但?她心中的確存了許多話,不知向誰說。
白日入宮見重光帝時,見他頭發花白、老?
態畢現,怕提及長姐來勾起傷心事,累得阿父身?體惡化,便只挑著近來聽的趣事講了,博他一笑?。
及至回到家中,卻?又?覺心中空空蕩蕩的。
眼下被崔循這樣耐性十足地安撫、誘導著,蕭窈想了好?一會兒,輕聲問?道:“你可曾見過?我阿姐?”
“興許……”崔循難得遲疑,片刻后搖頭,“記不得了!
他雖與桓維年紀相仿,性情行事卻?截然不同,縱使何時與蕭容有過?一面之緣,也未必會放在心上。
“我阿姐是個美人?,比我還?要好?看些,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性情溫柔,知書?達禮,”蕭窈掰著指頭數著,認真道,“天底下再沒有比她好?的女郎了!
她并沒想要崔循應和什么,自顧自說起少時種種,神情滿是眷戀。
說著說著,語氣漸漸低落:“這天下男子,沒一個配得上阿姐的,桓維又?算得了什么東西?可偏偏有人?以己度人?,以為誰都稀罕,那樣暗害我阿姐……”
她恨不得用最惡毒的言辭咒罵王旖,連帶著桓維一起。如?果不是理智尚存,告訴她桓維還?有用處,只怕早就劈頭蓋臉問?到他面前?了。
“士族沒一個好?東西,”蕭窈罵完,對上崔循無?奈的目光,改口道,“還?好?你同他們不一樣!
崔循并未因此欣慰,只問?道:“我與他們有何不同?”
蕭窈怔了怔:“你是想聽我夸你嗎?”
崔循啼笑?皆非,將她從蒲團上抱起身?:“時候不早,該歇息了。”
蕭窈熟稔地抬手勾了脖頸,在他懷中尋了個舒適的位置,小聲道:“你這樣說話,好?像翠微她們……”
興許是將心中的話悉數抖落出來,蕭窈終于不再壓抑著,甚至有心思如?從前?那般同他玩笑?。
崔循不以為忤,將人?穩穩當當放在榻上:“不困嗎?”
“我忽而想起來,你仿佛都不曾同我提過?從前?的事!笔採捍鸱撬鶈?。
她那雙眼生得極好?,眸中映著燭火,看起來亮晶晶的,叫人?輕而易舉就能看出其中的好?奇與期待。
崔循寡言語,自己很少追憶舊事,更?不會向旁人?提及。對上她的目光后,嘆道:“你應知道,我是個無?趣的人?!
他并不認為蕭窈會想聽那些。
“少時便如?此嗎?”蕭窈對此將信將疑,提醒道,“前?些時日母親教我下棋,曾提過?,說你少時并不是這樣的性子,也常往舅父那里去!
早前?往陸家去時,蕭窈被崔循專程領著去見過?那位腿腳不便的舅父,陸簡。她難得見崔循對哪位長輩這般親近,十分好?奇,便趁著對弈之時,試著問?了婆母。
這一問?,倒勾起陸氏的回憶,留她用飯,斷斷續續說了許久。
崔循原不是這么個性子,全賴他那個輕狂任誕的父親,自己削發出家逍遙自在,倒留他那樣年紀輕輕的少年被崔翁要去教養。
生生磨成了如?今的性情。
陸氏曾心疼過?,卻?無?可奈何,一晃眼也這么些年了。
“那恐怕得是二十年前?的舊事,”崔循并不似其母那般悵然,一笑?置之,抽去她發上的釵環,“母親還?同你說了些什么?”
蕭窈想了想,若有所思道:“還?提了些舅父的事跡!
崔循垂了眼。
“母親說,舅父生平最愛音律,在此道上乃是天縱奇才。”蕭窈道,“你的琴便是他所授!
在學宮頭回聽到崔循撫琴時,蕭窈便暗暗贊嘆,只是那時正別扭著,并未想起問?他師承何處。
崔循道:“是!
“還?說那座琴樓原也是舅父的手筆,其中半數古琴皆是由他搜羅而來,只是后來因一張琴生出事端,傷了腿腳,便不大熱衷于此……”蕭窈湊近他,眨了眨眼。
陸氏提及此事時,寥寥幾句帶過?。
蕭窈雖疑惑究竟發生何事,但?見崔循仿佛也不大情愿提及,便順勢躺倒在枕上,不再多言。
錦被之下有灌了熱水的湯婆子。
她信期才至,頭兩日會有些酸疼,翠微便也總會時時惦記著,備下此物,以便晚間能夠睡得安穩些。
湯婆子上罩著層柔軟的毛皮,蕭窈擁在懷中,才合了眼醞釀睡意,修長的手落在她小腹上,力道輕而緩。
蕭窈像是被捋順毛的小獸,舒服些,便貼得離他近了些。
“卿卿,”夜色之中,崔循的聲音顯得格外低沉,“為何不曾有孕?”
蕭窈那點睡意蕩然無?存。幾乎想要立時撥開他的手,勉強按捺下來,磨了磨牙:“這難道是我的錯嗎?”
“是我的錯。”崔循道。
蕭窈:“……”
她不大敢想崔循認下這個錯后,今后要如?何改正。原本質問?的氣勢立刻弱了下來,放軟了聲音,磕磕絆絆道:“這種事情,順、順其自然……”
認真說起來,她算是喜歡孩童的,像枝枝那樣,生得可愛、聰明伶俐,嘴又?甜的小女郎再好?不過?。
但?又?覺著眼下并非好?時候。
她無?法想象自己與崔循的孩子,也沒有辦法心無?旁騖地迎接一個未知生命的到來。
崔循覺出她的緊張,頓了頓,低聲道:“我明白!
第085章
秋高氣爽。
宿衛軍各營循例操練, 只是那位向?來飲食起居皆同他們一起、事必躬親的?統領卻破天荒地缺席,并?沒露面。
歇息間?隙,營衛們大口喝水, 議論起晏統領的?去向?。
“今晨一早, 我還見統領來著?, ”有人信手抹去額角的?汗,想了?想, 恍然道, “……不過那時他已經換了?衣裳, 像是要出門!
“興許是要回?城辦事!
另有人揣測:“說不準是圣上召見。”
“不像, ”最初說話那人搖頭, “統領穿的?不是朝服, 倒像是……”
他想不出什么辭藻來形容, 被催促后?, 索性直白道:“倒像是媒人領著?相看去的?!”
眾皆嘩然。
晏游身邊的?親兵恰巧路過,聽著?這話, 不輕不重地在他腦后?拍了?一把:“混說什么!”
那人縮著?脖子,捂了?頭,訕訕笑著?。
“統領這年紀,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 是該尋門親事了?!庇信c親兵相熟的?, 起哄道,“他不似我們這等?寒微出身, 年輕有為, 又得圣上器重,便?是大家閨秀也娶得!”
細論起來, 真正高門士族的?女郎于晏游而言算得上“高攀”。但軍中之人敬佩這位身先士卒,吃得了?苦的?統領,自然覺著?沒他配不上的?人。
親兵心?中雖也這么想,但還是板著?臉催促:“既歇完了?,便?回?去加緊操練。后?日分陣演練,哪方若是輸了?,可就沒有大肉和賞銀了?!”
這話捏了?命脈,眾人搭肩起身,一哄而散。
邊走,卻還不忘猜兩句晏統領的?去處。
晏游并?沒入宮面圣,也不曾回?都城,甚至就在軍營不遠,幾里外的?去處。
他信馬由?韁,偏過頭看向?一旁的?蕭窈:“若有事,叫人傳一句話過來,我自回?城尋你就是。怎么親自過來了??”
“難得一日清閑。想起前些時日赴宴,偶然聽人提起宿衛軍軍紀嚴明,較之先前大有長進,索性來看看。”蕭窈撫摸著?紅棗馬的?柔順的?鬃毛,含笑解釋。
她雖未曾入營細看,但一路過來,聽過操練時整齊劃一、聲聲震天的?呼喝,便?能有所體會。
晏游是個行勝于言的?人。
一直以來,蕭窈從未聽他提過此處有何難處。但她接手崔氏族中庶務還曾一度焦頭爛額,想也知道,他初來乍到時何其不易,又須得耗費多少心?血精力,才能整頓軍紀,樹起威信。
“我自當盡心?竭力,才不負,圣上信賴!标
游低咳了?聲,另道,“依著?你的?意思,子虛先前離開桓家時,并?未將?丹藥全部帶走。想來她們也已經發?覺其中蹊蹺,這些時日,王家的?動作多了?些……”
“子虛”便?是晏游那位忘年交,的?的?確確是個精通丹術的?方士。只不過給的?丹藥并?非安神之用,恰相反,是令人神思恍惚。
叫他留下丹藥,便?是有意給王家留了?證據。
蕭窈頷首道:“想來,這其中應有送往湘州的?信件?”
“正是,”晏游只消看一眼蕭窈的?反應,便?知此事在她預想之中,沉吟道,“若只是王儉這個酒囊飯袋,倒不足為據,只是不知桓家態度……”
“我約了?桓維,”蕭窈看了?眼天色,不疾不徐道,“晚些時候去見他。”
晏游稍作沉默,應了?聲“好”。
蕭窈攥著?韁繩的?手稍一用力,紅棗馬在溪水邊停下飲水,她向?晏游問道:“我似乎還不曾告訴你,為何要這樣同王家過不去……你不問嗎?”
“你想告訴我時,自然就說了?!标逃我嗤O,“更何況不管緣由?,你想要做什么,我豈有坐視不理的?道理?”
他這話說得理所當然。
蕭窈怔了?怔,抿唇笑道:“是了?!
也正因?這個緣故,這些年來,她在晏游面前從不用想太多,更不用有任何顧忌。
“窈窈!标逃魏龆鴨玖?她一聲。
蕭窈正為紅棗梳理著?鬃毛,不解地回?頭望去。
晏游頓了?頓,提醒道:“衣擺濕了?。”
蕭窈這才發?覺月白色衣擺不知何時濺上溪水,又沾了?草葉上的?塵灰,看起來有些扎眼。她渾不在意,隨口道:“無妨!
這又不是士族云集的?宴飲,也不會有人因?此指指點?點?,議論她“失儀”。便?是隨意些,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蕭窈近來少有腦子空空,什么都不用想的?時候,在此無所事事呆了?小半日。覷著?時辰差不離,這才與晏游告別,獨自往學宮去。
她約了?桓維在此相見,在那片尚未開花的梅林之中。
去歲冬日,蕭窈曾因桓維那不合時宜的悵然目光暗暗疑惑。而今“故地重游”,桓維的?惆悵較之那時有過之而無不及,她心?中卻唯余厭惡,克制著才沒流露出來。
只是斟了盞酒,淡淡看他一眼。
桓維尚在孝期,著?素衣,隨侍的仆役被他留在梅林之外,只身前來。
他來時心?中已有揣測,而今一見,便?知自己不曾料錯,低聲道:“公主邀我,想是為了?故人。”
“長公子倒是坦誠,”蕭窈扯了?扯唇角,“我原以為,你興許要推三阻四一番,才肯認當年之事。”
“這些時日公主令我看到的?種種,便?是蠢人,也該明白了?。”桓維嘆了?口氣,“我既來,自然不會再自欺欺人。”
自桓翁過身后?,桓家就不曾清凈過。
先是為喪儀忙得團團轉,緊隨其后?的?“撞邪”,更是惹得闔京議論紛紛,不獨士族間?知曉此事,就連販夫走卒之間?亦有議論。
流言蜚語一旦起來,便?難堵住悠悠眾口,哪怕王家將?大娘子送還后?,她不再如先前那般瘋瘋癲癲,也依舊無濟于事。
其實在最初,桓維有能耐“防患未然”,但他選擇了?冷眼旁觀。
蕭窈排演這一出大戲,并?不單單只是為了?叫王旖聲名掃地,也是想借此來試試桓維的?態度。
這是她最想看到的?結果。
也正因?此,才有了?今日的?邀約。
“桓翁之事,我該道一聲‘節哀’才是。只是看長公子這身裝扮,倒是想起阿姐過世后?,我也曾為她著?孝!笔採簣讨?瓷盞,指尖撫過邊沿,淡淡道,“算起來,長公子那時應是張燈結彩,娶新婦過門……”
蕭窈當初遠在武陵,都聽人議論過桓、王兩家大婚的?陣仗何其大。彼時一笑置之,怎么也不會想到,多年后?會品出另一番滋味。
她并?不曾疾言厲色指責,可桓維的?神色便?如雪上加霜,慘白如紙。想辯解自己不知其中內情,可嘴唇動了?動,卻也只低聲道:“是我對不住令姐。”
蕭窈咬了?咬舌尖,咽下那些難聽的?話:“你與王旖門當戶對,當初又為何偏要招惹我阿姐?你可知,她死?于……”
話說到一半,蕭窈自己便?先說不下去了?,用力閉了?閉眼。
當年蕭容罹難,尸骨是由?翠微與侍衛前去收斂的?,事情做得悄無聲息,不敢令蕭窈知曉半分。到后?來瞞不過,婢女們也勉強安慰,說是女郎已經送回?武陵好好安葬,在她生前極喜歡的?去處。
蕭窈那時懵懂無知,自欺欺人不愿多想,而今年歲漸長,又如何會猜不到當初慘況?只一想,就恨不得將?王旖與她那表兄挫骨揚灰才好。
桓維領會她話中未盡之意,拳頭緊攥,青筋迭起:“……我知!
蕭窈深吸了?口氣,不耐煩再同他兜圈子,直截了?當道:“此事沒有就此揭過的?道理,我要王旖為當年之事付出代價!
“今日邀長公子前來,便?是想就此說個明白。我心?中雖怨你,卻也知誰為罪魁禍首,又該向?誰討債!笔採耗坎晦D睛地看著?桓維,“我并?不奢望你為阿姐做什么,只盼起紛爭之際,不要因?所謂的?姻親關系,幫襯王氏!
她雖厭惡桓維,但反復思量過,眼下只能分而化?之。
桓維同她對視,似是想從她身上看出什么人的?影子,片刻后?深深嘆了?口氣,頷首道:“好!
蕭窈得了?自己想要的?表態,飲盡杯中酒,起身離開。走出幾步后?,卻聽身后?傳來幾不可聞一句,“你不像她”。
單論相貌,姊妹之間?多有相仿,以至于他初見蕭窈時險些失態;可論及性情,卻天差地別。
桓維至今都清楚地記得,當年白雪紅梅,蕭容含笑賞花的?溫婉模樣。只一眼,便?好似烙在他心?上,過去再多年也不會褪色。
這油然而生的?感慨令蕭窈停住腳步。
并?未回?頭,卻冷笑了?聲:“是你不明白她!
哪怕人人都說蕭容性子溫和、與世無爭,蕭窈卻清楚地知曉,若易地而處,出事的?是她,阿姐也必然會拼盡全力為自己討一個公道。
無論桓維看起來再怎么深情懷念,都改變不了?,他根本不懂蕭容。
蕭窈從未認真思量過情愛,而今只覺可笑。
她對學宮的?路徑爛熟于心?,挑著?僻靜處快步離了?此處。一路清凈,不曾遇著?學子、仆役,只是才出梅林,卻見著?一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崔循著?寬袍廣袖的?青衫,長身而立,衣袂隨風。
臂彎間?掛著?月白色的?披風,正是前不久裁制,她出門時嫌累贅,未曾聽翠微之意帶上的?那件。
蕭窈腳步微頓,向?他走去:“你怎么來了??”
“恰巧有公務來學宮。聽婢女提及,你今日騎馬出門,便?順道帶了?衣裳過來。”崔循親手為她系上,余光瞥見衣擺上的?污漬,問道,“一早出門,是去了?何處?”
蕭窈低頭看了?眼,漫不經心?道:“見了?晏游。紅棗在溪邊飲水時,濺上些!
“也巧,”崔循替她系好系帶,這才松了?手,“今日還有人向?我問及,晏統領可曾婚配?”
第086章
蕭窈被問了個?猝不及防。
倒并非答不上來?, 只是沒料到崔循會?關心這種事情。
她搖了搖頭,好奇道:“是哪家的女郎?”
崔循道:“朱氏!
朱氏是南邊的豪門望族,與陸氏向來?交好, 故而在崔循這里?也說得上話。若換了旁人, 不見得敢向他問這種閑話。
“朱氏……”蕭窈凝神回憶片刻, 遺憾道,“我與他家女郎們沒多少往來?, 雖也在筵席上打?過照面, 卻算不得了解。”
崔循又道:“若想擇知根知底的, 或是崔氏、或是陸氏, 皆有適齡的女郎!
陸家近來?在張羅陸西菱的親事。
蕭窈對此有所耳聞, 聞言抽了抽嘴角, 興致闌珊道:“算了吧!
“晏游總該有自?己?的成?算, 喜歡哪個?女郎, 何時成?親,由他自?己?決定就是。”蕭窈并不認為?這是什么值得費心的事, 瞥了崔循一眼,“若說年紀……他尚未加冠,何必著?急?”
她話中之意昭然
若揭。
崔循自?己?成?親都比常人晚了許多,早過加冠之年,晏游這又算得了什么?
這句話成?功結束了這個?議題。
崔循微妙地沉默下來?, 牽著?她的手微微用力, 指尖撫過腕骨,親昵而曖昧地流連著?。
兩人并肩而行, 寬大的衣袖垂下, 將這點親密舉動遮得嚴嚴實實。
偶遇抱著?書冊的學子?時,蕭窈輕輕掙了下, 他卻依舊不肯松開。
好在學子?們大都知曉崔循的性情,訕訕問候過,一句話都不曾多說,飛也似的離開了。
直至出了學宮,蕭窈還?沒來?得及去牽紅棗馬,就被崔循帶上了馬車。
蕭窈沒與他相爭,倚著?車壁,無可奈何地解釋道:“我早就說過,我與晏游之間并無男女之情……總沒有成?親后,便再不與他來?往的道理!
“我知你對他并無私情!贝扪h首。
他了解蕭窈的性情,若她當真心儀晏游,壓根不會?有自?己?什么事。
蕭窈疑惑:“那?你在介懷什么?”
“蕭窈,”崔循難得又這樣喚她名姓,幾乎是一字一句問,“你當真不明白嗎?”
蕭窈眼睫微顫,片刻后含糊道:“我又沒有讀心之術。你不說,我如何明白?”
可待到崔循真要開口時,她卻又傾身近前撒嬌:“今日累極了,頭昏,不想再聽什么正事!
“若是要爭執,等我回去養精蓄銳,再同你吵。”
崔循看著?蕭窈近在咫尺的面容,抬手攏起她鬢邊的散發?,低低地嘆了口氣。
蕭窈眨了眨眼,坐直些,仰頭親吻他微抿著?的薄唇。
兩人的觀念或許有這樣那?樣的不同,許多事情不能深談,不然總會?暴露無遺。但在肌膚相親的情事上,卻無比契合。
只是因天生體力的差距,蕭窈大都是被動承受的那?一方,少有這樣主動的時候。幾乎是在下一刻,崔循就被她撩撥起反應來?。
他一手扶在蕭窈腰上,聲音因情動而透著?些低啞,卻并沒立時回應。只是嘆道:“不必如此……”
溫熱的呼吸拂過頸側,嫣紅的唇落在他喉結上,令剩下的話未能說出口。
蕭窈攥著?他的衣袖:“……我只是想同你親近!
她承認,自?己?偶爾會?用這種手段從崔循那?里?換取想要的東西。可眼下并沒什么目的,只是心中翻滾著?說不出的滋味,想要為?雜亂的情緒尋個?出口。
崔循聽出她話音中若有似無的委屈,身體一僵,原本虛扶著?蕭窈的手落在實處。骨節分明的手撫過她的脊背,安撫道:“是我說錯話!
說罷,垂首回應蕭窈的親近。
馬車堅實、隱秘,其中依著?蕭窈的喜好鋪了柔軟的茵毯,用的也是她喜歡的香料。
而從學宮到崔家的路途很長,足夠做許多事。
蕭窈初時是極主動的。壓著?崔循的肩,不準他動彈,依著?曾在春|宮圖冊上見著?的那?樣,跨坐在他身上……
力度、快慢,全然由她來?掌控。
看著?崔循忍得額角出了層細汗,情|欲染上那?張素來?清冷的面容,只覺心中得到了莫大的滿足。
只是漸漸地,體力不濟,便不免消極怠工起來?。
崔循被磨得沒了耐性,失了克制,扣在纖腰上的手加重力氣,迫她重新吞下。
蕭窈伏在他肩上,咬著?衣襟,將險些溢出的驚呼咽了回去。
她只覺自?己?成?了江海上的一葉小舟。在風雨之中難以把持方向,只得由波濤攜卷著?,起起伏伏,直至徹底沉淪其中。
漫長而激烈,透著?些抵死纏|綿的意味。
離開學宮之時已是暮色四合,待到馬車在臨近山房的側門停下時,天色已經徹底暗下來?。
蕭窈是被崔循抱下馬車的。
她埋在崔循懷中,月白色的披風將人裹得嚴嚴實實,只幾縷墨發?如流水般垂下,在秋夜涼風之中搖曳著?。
仆役原本挑了燈上前相迎,見此,立時屏息壓下燈火,避讓路邊。
及至回了臥房,婢女們原想著?上前接手,被崔循掃了眼后,愣是誰也沒敢說話。
最后還?是崔循抱她去沐浴。
蕭窈已然昏昏欲睡,眼皮都不大抬得起來?,倚在崔循懷中,提線皮影似的由著?他擺弄伺候。
半夢半醒之際,聽崔循低低嘆了句:“你若總能如此乖巧……”
蕭窈迷迷糊糊蹭了蹭撫過臉頰的手,并沒反駁。
但醒來?之后究竟如何,崔循與她心知肚明,只是沒到迫不得已之前,誰都不想挑破這層窗紙罷了。
在見過桓維之后不久,蕭窈再次入宮。
此時雖已秋末,天一日冷似一日,但常人只是多添兩件衣物,祈年殿中卻已經燃上炭火。
見蕭窈來?,重光帝原本萎靡的精神稍有起色,吩咐內侍傳她愛吃的那?幾樣點心,又道:“怎得又來?了?”
蕭窈撇了撇嘴:“阿父這話,倒像是不想見我。”
“豈會??”重光帝笑?了起來?,“只是若頻頻回宮,興許招人非議!
并沒出嫁女頻頻回娘家的道理。
無論世家女,亦或是從前那?些個?公主,無一例外。畢竟嫁出去的女兒便算是夫家的人,如此行事,倒像是有何不睦。
蕭窈對此渾不在意:“崔循尚管不著?我,哪輪得到他們說什么?”
重光帝便沒再勸。于理而言,此舉雖有不妥之處;可于情而言,他也想多看蕭窈兩眼。
蕭窈陪重光帝說了會?兒逗趣的閑話。待到內侍送了點心過來?,將殿中侍奉之人悉數遣出,話鋒一轉道:“阿父,餌下得差不多,到該收網的時候了!
這些時日王家種種,重光帝悉數看在眼中。
上回蕭窈入宮時也講了自?己?的計劃,他那?時大為?驚駭,后來?細想,卻也不得不承認的確可行。
雖有些風險,可這世上本無萬無一失之事。更何況時間不等人。重光帝已然真切地體會?到。
他一手支額,緩緩道:“過幾日,我會?下旨清查收沒王氏違令逾矩豢養的奴客、私兵……”
如此一來?,本就因王旖之事驚疑不定的王氏將會?徹底明白,自?家與重光帝之間全無粉飾太平的可能。
狗急尚會?跳墻,何況王氏這樣的大族?
他們將會?面上妥協依從,實際謀劃拉攏,再從蕭氏宗親中尋一位出來?,換掉御座上這位“不聽話”的帝王。
這樣的事情于士族而言,早已算不得大逆不道,反倒輕車熟路。
“收沒奴客,觸及的是整個?士族的利益,沒有哪家能獨善其身!笔採侯D了頓,神色旋即恢復如常,“若以此大刀闊斧重罰王氏,只會?令其他人心有戚戚然,與他家結黨……”
“因而需要在此之上,添一個?更妥善的理由!
蕭窈同重光帝對視了眼,緩緩道:“譬如擁兵謀反。”
早前,崔循曾與她論過釣王儉離湘州之事,又告訴她,要緊的并不是王儉,而是如何通過利用這件事最大限度達成?目的。
她那?時似懂非懂,是后來?才真正明白這句話的。
重光帝看著?小女兒那?平淡的眼眸,怔了怔,只覺仿佛從她身上看出些崔循的影子?。
對此原該感到欣慰,卻心中卻是悵然更多些。
他咳了一陣,開口道:“那?窈窈以為?,湘州該遣誰去?”
重光帝將選擇的權利交給了蕭窈。
她可以提議晏游。他在宿衛軍中有精挑細選操練出來?的親兵,無需對陣,只在湘州之外埋伏,截殺王儉這個?酒囊飯袋,應當無虞。
她也可以向崔循借人。京口駐軍受崔氏管轄,實則聽從崔循之意,這是眾人心照不宣的事情。只要她肯開口相求,崔循也會?應允。
于眼下之事而言,并沒什么分別。
可看得再遠些,湘州數萬兵卒落于誰人之手,就大不相同了。
車廂之中,崔循因她去見晏游之事而質問的那?句“當真不明白嗎”,便是因此而來?。
哪怕從未就此談論過只字片語,崔循還?是從蕭窈的舉止之中,窺見了她心中的偏倚。
便如眼下。
蕭窈端正跽坐,因重光帝這句問話垂了眼。
良久后,空曠的大殿之中響起她平靜的聲音:“我問過晏游,他愿赴湘州!
第087章
清查收沒王家奴客的旨意頒下后, 一石激起?千層浪。
畢竟在這件事情上,各個世家大族誰也談不上清白,重光帝今日拿王家開刀, 焉知今后不會故技重施?
朝臣們驚疑不定, 大殿之上倒是?誰都沒立時?多說什么, 你看?我我看?你的,面?面?相覷。反應更為敏銳些的, 則暗暗打量崔少卿的反應。
可崔循依舊是?那張八風不動的臉。
如石雕玉琢, 像是?天塌下來都不能令他失色。
待朝會散去, 眾人未曾再如往日那般清閑取樂, 相熟之人聚于一處, 琢磨起?此事來。
相較之下, 處于風暴中心的王家竟算得上平靜。
老夫人聽完轉述, 冷聲道:“我便知道, 這位圣上是?要與王氏不死不休的。”
“也是?冤孽!蓖豕L嘆了口氣。
他已然得知長女與蕭容的舊事,震驚過?后, 破天荒地將長女訓斥一通。畢竟若能一早得知,實?則算不上什么難事。
可拖到如今,宿衛軍被整頓得像模像樣,公主嫁入崔氏。
此事便分外棘手。
只是?斥責歸斥責,到頭來, 還是?得收拾這爛攤子。
“你倒也不必發?愁。”老夫人捻著佛珠, 眼眸低垂,“圣上此舉操之過?急, 看?似占上風, 實?則是?給了機會。”
王公會意:“清查之事落在御史臺,從劉嘉手中過?, 有他授意,一時?半會兒決計出不了什么結果……”
旨意是?一回事,如何施行則是?另一回事。
除非重光帝能將滿朝士族全換為自己的親信,不然這其中便大有文章可做,官官相護大抵如此。
大張旗鼓一番清查,最后遞上百余人的名冊,也不是?全無可能。
老夫人又道:“他既漏了破綻,便該及時?下手,免去后患之憂!
“兒亦這般作想?。”王公在此之前?已經試探過?各家的態度,沉吟道,“只是?崔琢玉擺在那里,難免令人顧忌……”
“從前?相安無事倒也罷了,今日這旨意一下,你以為他會糊涂到為了個公主,與整個士族過?不去?”老夫人譏笑道,“再怎么喜歡,錦衣玉食養著也就夠了,又豈會將手中的權利讓渡出去?”
崔循若真是?這樣重情重義的脾性,便不可能走?到如今。
王公頷首道:“母親說的是?!
母子之間又一番商議后,老夫人扶著仆婦自去歇息,王公則召見子弟安排諸事。又親自提筆寫了幾封書信,令人送出。
平靜的表象之下,暗流涌動。
各方心照不宣地觀望、衡量著。對?于王氏的試探與拉攏,利益綁在一處牢不可分的,知曉“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自是?馬首是?瞻。疏遠些的,則要謹慎許多,并?不肯輕易表態。
其中最出乎意料,也令王公隱隱難安的,是?桓維的態度。
這位女婿未曾應允他去信荊州,請桓大將軍配合出兵施壓的要求,只道:“不至于此。”
王公幾乎要拍案而起?,雖勉強按捺下來,但說出的話不免咄咄逼人:“桓家是?想?置姻親于不顧,袖手旁觀?”
王公于桓維而言是?岳父,是?長輩。
他卻并?沒依禮請罪,反問道:“您既已知當年事,如何不知因何而起??”
王旖害蕭容是?因嫉恨而起?,恨桓維愛慕她。
“阿旖縱有一時?糊涂,可她嫁入桓氏,為你生下一雙兒女,何曾對?不住你家?”王公責問道,“既如此,我倒要親自修書一封,問問大將軍如何作想?!”
桓維斂眉垂眼,雖不曾開口,但“悉聽尊便”的意思?已經擺在那里。
王公修剪得宜的長須顫著,直至桓維告辭,都未曾再問一句。
他雖為此驚怒,但并?沒打算與一小輩爭執不休,立時?又寫了信,叫人快馬加鞭送去荊州。
王公了解桓大將軍這個親家的脾性,縱不說十成把握,至少也有個八、九分。當即安排起?旁的事宜,只等得了回信,便要借“清君側”的名義動手。
只是?誰都不曾料到,比荊州回信先到一步的,是?湘州起?兵謀逆。
朝堂嘩然。
王公雖有脅君之意,但奏疏未上,湘州兵馬先動,這其中的意味與所籌劃的截然不同。
以至于在面?對?重光帝驟然發?難的責問時?,他再沒能保持住素來為人稱道的從容氣度,匆忙下跪辯解告饒。
重光帝并未當即重罰,卻也不曾叫他起?身。
由他跪在大殿之上,將人扣在宮中。
家中老夫人得此消息,臉色驟變:“阿儉并非輕舉妄動之人。你父親在信上如何知會他?”
“父親不曾令五叔擅自起兵,”王麒一手攥拳,迫著自己鎮定下來,“只是?叫五叔看?荊州動向,隨大將軍行事……”
王公清楚自己這個弟弟有幾斤幾兩,這安排原也算不得錯,是?最為穩妥的選擇。
可湘州還是?出了意外,攪亂了所有的布置。
是?夜睡不著的大有人在,紛紛揣測此事將如何收場。而這疑惑并?未持續太久,因為緊接著傳來的,便是?王儉伏誅的消息。
本該在宿衛軍中操練兵卒的晏游不知何時?去了湘州,“恰”趕上王儉擁兵謀逆,故而領親兵夜襲。
殺王儉,收攏湘州兵馬。
世上哪有這樣的巧合?
觀望事態的人大都回過?味,意識到王家這是?落入早就設計好的圈套,損兵折將,又先一步被坐實?了“謀逆”之名。
如此一來,就連原本堅定不移站在王家這邊的,都不免猶豫起?來。
一直告病在家躲清閑的崔翁聽罷仆役的回稟,盯著湖中枯黃的落葉看?了許久,令人傳話。
崔循是?在傍晚到別院的,一身朱衣官服,似是?才從官署歸家。
崔翁開門?見山道:“王家之事,是?你的手筆?”
他雖與重光帝打交道不多,但對?這位新帝的性情也算了解,說好聽些是?溫和寬厚,難聽些便是?優柔寡斷。
這場布局先以王氏女“撞鬼”一事打草驚蛇,再以“收沒奴客”令其自以為是?,最后以雷霆之勢收束……
實?在不像重光帝的行事。
不獨崔翁如此作想?,旁人亦有疑慮,只是?無法?明著問到崔循眼前?罷了。
崔循并?不解釋,只道:“我算不上插手!
從頭算到尾,蕭窈攏共也就在裝神?弄鬼時?問他借了幾個暗衛罷了。
后來種種,無論是?領兵奔襲的晏游,還是?取信王儉的方士,又或是?王公那封送往湘州被替換的家書,都與他沒什么干系。
崔翁道:“你難道毫不知情?”
崔循便不多言。
“這兩日我倒也聽了些風聲,說圣上與王氏這般過?不去,是?因昔年長女葬送在他家手中……”
這消息放出來,是?為了安撫觀望的士族,令他們不必憂慮。
可崔翁依舊放心不下,摩挲著釣竿上的竹節:“此一時?彼一時?。若湘州兵馬當真自此落到圣上手中,有這樣的倚仗,誰說得準將來會如何?屆時?崔氏、陸氏難道能獨善其身?”
“你喜愛公主,由著她報了親人仇怨也罷了,卻沒有萬事聽之任之的道理!贝尬躺钌畹乜?他一眼,強調道,“宿衛軍與湘州兵馬,也沒有悉數歸于皇家的道理!
崔循站在枯黃凋敝的樹下,朱衣與殘陽一色,襯得人如美玉,卻在這蕭瑟寒風中透出幾分孤寂。
他沉默片刻,緩緩道:“我明白。”
回到望舒山房時?,蕭窈還未歸來。
婢女覷著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回稟:“夫人午后出門?時?留了話,說是?今晚未必回來用飯,請您先用,不必特地等她。”
仆役們將備好的飯食送上。
崔循卻并?沒落座,更衣后,自顧自去了前?頭的書房。
柏月見勢不妙,悄無聲息找了青禾,竊竊私語道:“夫人去了何處?叫人去催一催!
青禾也壓低聲音:“我家公主的性子你難道不知?催也沒用,事情辦
完自然會回來的!
“你,”柏月氣結,“……那也沒有叫長公子這樣等候的道理。”
青禾白了他一眼,正?欲反駁,議論著的蕭窈倒是?恰回來了。當下也顧不得多言,連忙出門?相迎。
蕭窈今日帶翠微出門?,并?沒要她相隨。青禾迎出去,打量著兩人的形容,驚道:“翠微姐姐的面?色怎么這樣蒼白?是?何處不舒服?”
“許是?累著了,你扶她歇息去。”蕭窈神?色自若地安排過?,瞥了眼一旁欲言又止的柏月,“何事?”
柏月垂首道:“長公子現下在書房,還未用飯!
蕭窈便“哦”了聲,解了披風,吩咐道:“叫人將食案搬去書房,我換了衣裳就去。”
今日一番折騰,她身上除了塵灰,還沾染了些許若有似無的血腥氣。原想?著歸家之后便要沐浴的,聽了柏月的回話,匆匆更衣凈手后,便也去了書房。
房中只燃了零星兩盞燈。
昏黃的燭光映在靜坐的崔循身上,照出精致而清雋的面?容,鴉羽似的眼睫低垂著,看?不真切其中情緒。
“巧了,我回來便想?著要喝一碗莼羹!笔採阂暰掃過?食案,繞到崔循身側坐了,拽了下他的衣袖,“我從前?日日在家中等你回來用飯,怎么換你等我一回,就這樣不情不愿?”
崔循偏過?頭看?她:“今日去了何處?”
“料理了溫剡。”這是?王旖那位表兄。蕭窈聲音發?冷,“我令人挑斷他的腳筋,扔到了山林中……”
她雖未動手,但從始至終,都與翠微親眼看?著。
看?原本風度翩翩的士族公子從咒罵到討饒,恨不得將自己撇得干干凈凈,所有錯處都推到王旖身上;也看?他如死豬一般在地上拖行,泥濘滿身,粗礪的碎石劃破精美的綢緞,在他身上留下猙獰的血痕。
這樣渾身血跡的人扔到山林中,是?活不過?夜的,會有飛禽猛獸要了他的性命,尸骨無存。
第088章
往前數個?三兩年, 蕭窈還在?武陵沒心沒肺撒歡時,無?論如何也不會?料到,有朝一日自己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縱然?從始至終未曾沾上一滴血, 可溫剡實實在?在?算是死在?她手中。
換了衣物, 翻來覆去洗了幾回手, 那股子混著塵土的血腥氣卻仿佛揮之不去。
她貼得近了些,嗅著崔循身上清幽而沉靜的氣息, 自言自語似的強調:“……可他實在?該死!
不知溫剡咽氣之前是否后悔, 自己曾帶私兵攔了蕭容的車馬, 將許多性命平白葬送于叛賊之中, 受凌虐而死。
他做出這樣?的事, 卻還錦衣玉食、作威作福許多年。
如今這點報應又?算得了什么呢?
蕭窈并不后悔, 也算不上懼怕, 殘存的不適褪去后甚至覺出幾分安心。
這便是權力的意義所在?。
不必小心翼翼、忍氣吞聲, 如今別?說是潑王瀅一杯酒,便是殺了溫剡, 也不必去跪什么伽藍殿賠罪。
“他是死不足惜,”崔循回握她的手,“除了溫剡,還有何想做之事?”
“還有王旖。”蕭窈指尖劃過他腕上的脈絡,輕聲道, “可我并不想立時殺她, 想看看,王家?是否還會?如最初那般回護這個?女兒?”
而今, 王家?意識到大?勢已去。
族中子弟跪于宮門之外請罪, 試圖將起兵謀逆之事悉數推到王儉這個?已死之人身上,保全其他人。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重光帝不可能為此夷滅王氏上下數百口,引得朝野上下動蕩不安,逼得狗急跳墻。
蕭窈也沒心狠手辣到要那么些人為從前舊事陪葬,不過想借此機會?重創王氏,收歸他們手中的權利、錢財。
至于王旖的性命,無?需她親自動手。
她本不該明白這些事情?,可到如今已經能篤定地預料,不出兩日王旖便會?“暴病而亡”。
王旖一直以來張揚跋扈,所倚仗的家?族,會?在?利益的權衡之下棄了她,推她走上死路。
崔循問?她還想做什么,蕭窈垂首想了許久,發覺自己一時半刻的確想不出個?所以然?,倒是這段時日以來刻意忽略的疲倦涌上心頭。
她依偎在?崔循身側,有氣無?力地笑了聲:“還是先?用飯吧。”
因白日所見?,蕭窈實則沒什么胃口,只?捏著湯匙慢慢喝了碗莼羹。崔循也沒怎么動食箸,配著那張清冷的臉,倒像是話?本里?餐風飲露的仙人。
蕭窈托腮打量片刻,慢吞吞道:“你有話?要說!
崔循頷首:“是。”
“是怕我聽了吃不下飯嗎?”蕭窈撂下湯匙,玩笑了句。
可崔循并沒笑,抬眼看向她:“你應知道,湘州兵馬并沒那么容易收攏妥當。而今晏游不過借著群龍無?首,得以暫時鎮壓下來,可想要將其中勢力梳理清楚,收為己用,絕非一時半刻能成!
蕭窈在?他的注視之下坐直些,眉眼間的笑意褪去。
“你決意令晏游去往湘州,便注定,宿衛軍統領的位置須得讓出來!贝扪従彽。
蕭窈抬手按了按心口,盡可能平靜道:“晏游離開之前,已舉薦副官沈墉接替他的位置!
沈墉便是今日為她辦事,率人劫下溫剡之人。
崔循一早就從慕愴的回稟中得知此人,也令人查過他的出身與經歷,一針見?血道:“他雖有幾分能耐,卻坐不得這個?位置。”
沈墉雖非寒門出身,可沈氏本就是衰頹的末流士族,在?建鄴說不上什么話?,他又?是旁支子弟,平日往來交好的大?都是軍中人士。
別?說晏游舉薦,縱然?重光帝下旨,也不見?得能服眾。
蕭窈問?:“那你屬意誰來接替晏游的位置?”
見?崔循不答,又?追問?道:“陸氏子弟嗎?”
她話?音中不經意帶出淡淡的譏諷。見?崔循皺眉,意識到自己態度多有不妥,只?得解釋:“我并非對陸氏有何不滿。只?是就先?前所見?,其中恐怕并無?通曉軍中事務,能當好這個?差事的人!
時下士族以談文論道為雅,大?都不屑于舞刀弄槍的軍務,微末出身世代從軍的“將種”一度成了鄙稱。唯有桓大?將軍這樣?出身高門,據一州之地的人物,才得敬重。
陸氏是魚米之鄉的富貴人家?,不會?自折身價,令子弟從軍。
若真遣個?一竅不通的去接手宿衛軍,只?怕不多時,又?會?恢復早前散漫的風氣,軍中飲酒賭博甚至于狎妓。
晏游勤勤懇懇費的心思悉數泡湯。
“無?論誰去,皆有我照看過問?,”崔循修長的手指扣入她指間,十指交握,清冷的聲音在夜色之中顯出幾分涼意,“卿卿,你不信我嗎?”
懸著的那把匕首終于還是落了下來。
崔循先?前由著她糊弄,由著晏游接手湘州,不過是在?這里?等著罷了。
蕭窈紅唇微抿,一時沒能想出合適的答復。
而崔循心中已有定論,實則并不需要她的回答,淡淡道:“你想做的事情?既已做完,今后不再為這些費心,不好嗎?”
“那我該做什么?”蕭窈試圖掙開他的手,卻被攥得愈緊。終于還是沒能維系住面?上的平和,語氣生硬道,“日復一日呆在?后宅,料理庶務,翹首盼你歸家??”
深宅后院的婦人大?都如此。又?或者?不論什么情?情?愛愛,只?將此當做一樁“仕途經濟”來經營。
可無?論哪一種,都非蕭窈所期盼。
她因被崔循擺了一道而著惱,便顧不得裝乖,張牙舞爪起來。
崔循對此并不意外,反問?道:“有何不好?”
“你若想要這樣?賢惠的婦人擺在?后宅,何必娶我?”蕭窈試圖掰開他的手指,擰眉道,“你弄疼我了。”
若是從前,崔循早就卸了力
氣,眼下卻笑了聲:“難為你按捺性子這么久……”
“是王家?事了,不愿再委曲求全嗎?”
挑破這層窗戶紙,真話?總是要格外難聽些。
對上蕭窈錯愕而難堪的目光后,崔循心中浮過一絲懊惱,只?覺如先?前那般稀里?糊涂由她糊弄下去,也沒什么不好。
但話?趕話?說到這里?,覆水難收。
蕭窈濃密的眼睫微微顫動,面?色白了又?紅,最后只?道:“若要這么說,倒也沒什么錯!
她歇了因宿衛軍歸屬與崔循爭吵的心思,破罐子破摔道:“少卿大?人既明白我的本性,若想另擇佳婦,我絕無?二話?,只?有退位讓賢的道理……”
“蕭窈!”崔循心中那點懊惱蕩然?無?存,險些被她給氣笑了,“你再胡言亂語一句試試看?”
蕭窈咬了咬唇,沉默下來。
再怎么爭吵,有些話?是不當說的。她并沒不識時務到明知崔循震怒,卻還要繼續頂撞下去的地步。
崔循看著她黑白分明的眼瞳,實在?不明白,怎么能有人半點理都不占,卻還能顯得這般無?辜。
泛涼的手指拂過時,蕭窈下意識閉了眼。
指尖劃過她白皙如細瓷的臉頰,在?修長的脖頸流連片刻。她顫栗了下,旖旎曖昧之余,又?憑空生出一種被兇獸凝視的危機感,下意識想要躲開。
崔循并沒給她這個?機會?。
一手扣著她的腰,指尖向下落在?心口,感受著她逐漸急促的心跳,片刻后緩緩道:“你有沒有一點良心?”
哪怕已經竭盡所能,不用崔循多做什么,蕭窈也清楚自己狐假虎威借了他的勢,故而不大?禁不起這一問?。
“我早提醒過,你不該招惹我的,”崔循低頭,含著她的唇輕噬,用些微的疼痛提醒她,“可既招惹了,便不要妄想用完之后,棄之如敝履。”
唇齒間溢處的嗚咽被他悉數咽下。
崔循不需要她的承諾,只?是告知。
蕭窈未曾刻意蓄甲,但力氣重些,依舊在?崔循背上留下抓痕,他卻好似渾然?未覺,依舊不依不饒。
她白日料理了溫剡,原想著回家?便要歇息的,可心緒大?起大?落,才與崔循針鋒相對爭吵過,又?被他留在?書房予取予求。
到最后已然?身心俱疲。
喘了口氣,艱難道:“崔循,你混賬……”
話?音未落便又?被作弄得說不出話?來。
最后昏昏沉沉睡去,甚至不知何時事了,又?是如何回到房中去的。
第二日日上三竿才醒,通身筋骨像是散了架,看了眼腕上刺眼的青痕,想起昨夜種種,只?恨不得重新昏睡回去。
可睡是睡不成的。
翠微已在?一旁相侯許久,關切道:“昨夜是怎么了?”
她貼身伺候蕭窈,已習慣兩人之間偶爾的荒唐胡鬧,可昨夜種種,一看便知并非往常那等。
蕭窈原想著尋個?借口敷衍過去,猶豫片刻,還是三言兩語大?略講了。
興許是翠微關切的目光令她難以回絕。
又?興許是因此事無?人傾訴,茫然?之下,便想要從翠微這里?索取些許安慰。
翠微看出她平靜表象下的低落,柔聲道:“窈窈為何不愿將宿衛軍交由少卿?”
“我,”蕭窈動了動唇,纖細的手指攥著錦被,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艱難道,“……我不愿動輒求他!
她若想要晏游幫忙,只?需一句話?便可。
可換到崔循這里?,卻總要前后思量,是否會?傷及他的利益,自己又?會?因此虧欠多少?
崔循昨夜那句話?并沒說錯,也恰到好處地戳了她的痛楚。
翠微微怔,隨后覆上她的手,低聲嘆道:“窈窈無?需這樣?想。”
倚靠自己的夫君,于女子而言并不是什么罪過,以此為榮者?大?有人在?。
“可我不能將所有希望寄托于他的喜愛之上。”蕭窈道,“我既不能確信無?論發生什么,他都會?站在?我這邊,也無?法確信,這份喜愛永遠不會?更改!
青禾曾同她提過些“酸言酸語”,眾人議論崔循不過看重她的容色,終不長久。
蕭窈一笑置之,還曾拿到崔循面?前玩笑。
可同時卻也承認,這番揣測有其道理。
她與崔循之間,本就是因蓄意引誘開始。
情?愛太過虛無?縹緲,所以下意識渴求攥緊些切實的東西?。
第089章
自“撞邪”開始, 王旖大?多時候都惶惶不?可終日。
唯有剛從王家歸來,有老夫人給的健婦們環繞伺候,又得以?戳穿方士招搖撞騙的謊言時, 得到?過?暫時的緩解。
她?那時想著, 祖母總會為自己?撐腰做主的。
蕭窈靠著裝神弄鬼唬她?一時, 卻也不?過?是些鬼蜮伎倆,在王家這里?又算得了什么?總有悉數奉還的一日。
王旖刻意?無視了桓維的態度, 反復說服自己?, 直至湘州那位五叔身死?的消息傳來, 才無法再?自欺欺人。
擔憂與惶然重新找上了她?, 如影隨形, 揮之不?去。
此時不?再?有鬼火與白影驚嚇她?, 也不?再?有致幻的丹藥, 可她?卻依舊生出一種被鬼魂注視著的錯覺。
有生以?來頭一次真心后悔, 后悔自己?當年一念之差斷了蕭容的活路。
自家的仆役再?來請她?回王家時,王旖沒怎么猶豫便應下了, 只當祖母有要緊事叮囑自己?,甚至沒來得及多看自己?那對雙生子?一眼。
只是到?了后,卻不?曾見到?祖母。
老夫人身側侍奉多年的秋梧端了茶給她?,藹聲笑道:“老夫人這幾日未曾合眼,難得睡去, 老奴冒昧做主, 煩請大?娘子?在此多等候些時辰!
王旖頷首應下,垂了眼, 吹開茶水氤氳出的水汽。
秋梧一聲不?響地侍立在側, 看她?毫無防備地喝下茶水,無聲地嘆了口氣。一時竟不?知該唏噓于大?娘子?這般信賴, 還是感慨于她?的無知無覺。
王旖平日在飲食上極為挑剔。
能?輕易品出新茶、舊茶的區別,甚至連煮茶的水、火候,都能?分辨出來,以?至于她?身邊伺候的婢女莫不?小心翼翼,生恐觸了霉頭。
可如今她?魂不?守舍,竟直至心口傳來絞痛,喉頭腥甜,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茶水不?對。
瓷盞跌落在地,碎片如跳珠般飛濺開來,茶水洇濕了精繡的華貴衣料。
王旖攥著胸口的衣襟,白皙的手背青筋凸起,對上秋梧憐憫而憂愁的目光后,臉色難看至極:“你……祖母、祖母要……”
哪怕到?此地步,她?依舊難以?置信,踉蹌著起身要見老夫人。
“老夫人服了安神湯,已經歇下!鼻镂喾隽怂?一把,才沒令人狼狽地跌倒在地,低聲嘆道,“大?娘子?,如今族中子?弟猶在宮門外跪著……此事因你而起,總該給個交代,才能?收拾了這爛攤子?。”
身上的苦痛與心中的苦楚摻雜在一處,如花一般嬌艷的女郎閉了閉眼,淚珠潸然而下。
她?并沒大?喊大?叫,只緊緊攥著秋梧那雙蒼老的手,喃喃道:“不?……不?該如此……”
家中怎能?這樣?棄了她?呢?
明明無論做什么,都有家中為她?兜底。不?過?是要了蕭容一條命,這么多年平安無事,又怎會落得如此?
秋梧是看著大?娘子?長大?的,事至如今見她?如此狼狽,也難以?苛責她?為家中招惹來這樣?的禍事。
自小到?大?,王氏都是這樣?無所顧忌,嬌慣著子?女們長大?的,如今事敗,哪里?能?將錯處悉數推到?一個女郎身上呢?
只是因果循環,做了錯事便應付出代價。
王旖總要明白這本該年少時學會的道理。
黑紅的毒血不?可抑制地從她?唇角溢出,如毒蟲蜿蜒爬過?白皙嬌嫩的肌膚,顯得觸目驚心。艷麗不?可方物的面容因疼痛顯得格外猙獰,眉頭皺得愈緊,直至最后咽氣,也未能?再?舒展開。
秋梧以?帕拭去眼角的淚,還未開口,門外卻先傳來驚叫聲。
“阿姐!”王瀅顧不?得地
上四濺開來的碎瓷片,徑自踩過?,撲到?王旖身前失聲痛哭。
緊隨其后的仆婦們手足無措地辯解道:“四娘子?一定?要闖進來,奴婢們沒來得及攔住……”
“四娘子?節哀,”秋梧吩咐道,“扶四娘子?歇息去。”
王瀅甩開婢女的手:“祖母呢?”
秋梧垂眼道:“老夫人服過?藥,已經歇下,四娘子?還是不?要驚擾為好。”
“我不?信,”王瀅手上沾了長姐的血,眼底亦是通紅,“祖母她?老人家向來疼我們,又怎會……”
話說到?一半,已無法再?說服自己?,伏地泣不?成聲。
秋梧長嘆了口氣,令仆婦將王瀅帶走,又硬下心腸吩咐道:“收斂尸骨,將大?娘子?暴病而亡的消息放出去!
王旖身死?的消息隨即傳遍建鄴。
哪怕王家自己?已經找了理由,說是病故,但?誰也不?是傻子?,不?難猜到?這死訊另有蹊蹺。再一想先前關于蕭容之死?的傳言,心中大都有了揣測。
王氏從前那般不?可一世,又是出了名的護短,而今卻淪落到“斷尾求生”的地步。
為此有唏噓感慨的,也有因此提點兒女,叫他們“緊緊皮”都收斂些,莫要憑空招惹是非的。
王旖的死?訊傳到?蕭窈這里?時,她?正在調琴。
先前心總靜不?下來,琴閑置在那里?,已經有段時日未曾碰過?,先前習過?的琴曲也生疏了些。
一側的博山爐中輕煙裊裊,如霧彌散。
翠微轉述了六安傳來的消息,又道:“聽聞王家正忙著請醫用藥,說是老夫人病得臥床不?起,四娘子?亦哀毀過?度,病倒了。”
蕭窈漫不?經心撥弄著琴弦,只笑了聲,再?無言語。
翠微從前在蕭容身側侍奉時,雖聽她?講過?音律,但?對此實在算不?得了解。而今聽著蕭窈的琴音,卻無師自通似的從中品出些傷懷與眷戀。
低聲嘆道:“女郎若在天有靈,想來也會欣慰。”
翠微靜靜陪在蕭窈身側,待琴音停下,隔窗看了眼亮起燈火的書房,斟酌道:“這時辰,少卿想是已經回來了。”
自那夜后兩人開始冷戰。
蕭窈其實倒沒做什么,哪怕遭了磋磨,也沒想過?再?要找崔循爭吵。是他自己?過?不?去,令柏月收拾了床榻,就此在書房安置下來。
成親至今,還是兩人頭回分房而居。
蕭窈對此無可無不?可,每日照舊做自己?的事,婢女們知她?性情?好,也無需提心吊膽。
倒是崔循那里?侍奉的人不?大?好過?。
晌午時分,柏月還特地送了盤果子?和簪花討好青禾她?們,請她?們在夫人面前吹吹風,早日去向長公子?認個錯、服個軟。
青禾吃著果子?,質問道:“公主有什么錯?”
柏月被她?噎得臉都青了,唯唯諾諾道:“便是沒錯,給個臺階也好……”
青禾吃人嘴短拿人手軟,雖懟了柏月一通,卻還是試著來翠微這里?問過?她?的意?思。
翠微打量蕭窈的反應,見她?不?為所動,便關了窗。
翠微都在蕭窈這里?碰了個軟釘子?,按理說,不?會再?有人主動向她?提及此事。偏不?知怎的,事情?竟傳到?陸氏那里?。
蕭窈再?去請安時,被她?含笑留下問話。
“琢玉何?處做得不?好,惹得你生氣?告訴母親,我替你訓斥他!标懯蠝芈曅Φ馈
蕭窈猝不?及防嗆了茶水,咳幾聲,臉頰立時就紅了。
陸氏端詳著她?的反應:“你應當一早就知道他是怎么個性子?,寡言少語,獨斷專行,自己?拿定?主意?的事情?便怎么都聽不?進旁人的勸告,執拗得很……”
陸氏只崔循這么一個獨子?,眼下卻毫不?顧惜,快要將他貶得一無是處。
蕭窈聽出她?的用意?,搖搖頭:“此事倒不?能?全怪在他身上,我亦有做得不?妥之處!
“夫妻之間哪有從不?紅臉的?慢慢磨合就是!标懯隙诘,“若他當真叫你受了委屈,不?必藏在心里?,只管來告訴我!
蕭窈心下嘆了口氣,面上不?動聲色,只應了聲“好”。
她?不?愿悶在家中無所事事,便遞了帖子?過?去,邀班漪同去學宮。
班漪那里?的消息總是格外靈通,從后宅女眷的閑聞軼事,到?朝堂之上種種,幾乎有問必答。
同她?在一處煮茶閑談,再?合適不?過?。
“謝潮生近來忙得厲害,分身乏術,學宮這邊的事宜也都顧不?得了。”班漪落了一子?,感慨道,“偌大?一個謝氏,紛繁復雜,倒也難為他!
蕭窈指尖捻著粒白玉棋子?,游移不?定?。
聞言,徐徐道:“他近來應是在為宿衛軍的歸屬一事斡旋?”
與崔循吵過?后,蕭窈情?知宿衛軍之事上自己?難以?如愿,一度歇了心思。卻不?妨謝昭橫插一手,硬生生攪亂了崔循的安排。
而今朝中為此爭執不?下,重光帝也并不?著急,只由著他們較量。
班漪品著她?的語氣,不?由笑道:“我原還想著,你會否因此嫌謝潮生多事?眼下看起來,倒是小人之心了。”
任誰來看,恐怕都以?為蕭窈會站在崔循那邊,畢竟她?如今是崔氏婦,順從夫婿的意?愿才是情?理之中。
蕭窈道:“那師姐的確想岔了。”
宿衛軍若真落到?陸氏手中,只怕朝中再?沒什么人能?同這兩家相爭,哪怕崔循是重光帝名義上的女婿,他也不?愿看到?這種結果。
倒并非疑心崔循有不?臣之心,只是于帝王而言,朝臣之間相互轄制,分庭抗禮,才是最為穩妥的情?況。
蕭窈也清楚這個道理。
更?何?況才吵過?,斷然不?可能?為此專程找到?重光帝面前,叫他偏袒崔循。
蕭窈面不?改色落了一子?。思及陸氏,倒是想起一人來,向班漪道:“早前往陸家去時,我曾見了那位……二舅父。”
論及輩分,陸簡是崔循的舅父,自然也是她?的。
蕭窈頓了頓,語氣中難掩好奇:“師姐可知道,他腿上的傷因何?而來?”
無論陸氏還是崔循,都對這傷諱莫如深,她?并沒強行刨根究底,只是每每思及卻止不?住好奇。
班漪在杯中添了滾燙的茶水,思忖片刻,開口道:“你來問我,倒真是問對人。若不?然,恐怕陸氏有些自家人都未必說得上來,更?別說旁人了。”
蕭窈捧場道:“我就知道,師姐無所不?知!
班漪虛點她?一下,笑了聲,隨后卻又嘆了口氣:“這是許多年前的舊事了。陸簡其人雅好音律,少年時最愛收集古琴,大?把銀錢都耗在這上頭!
蕭窈回想那位坐在木屑之中斫琴的男子?,又想了想幽篁居中那些個古琴,點了點頭。
“若單單重金買琴,倒也算不?得什么,只是這世上并非人人都愛重金銀俗物,總有不?愿割愛的人家!卑噤舄q豫片刻,這才又道,“偏他那時年輕氣盛,順風順水慣了,半逼半迫強奪了一張琴……”
班漪也不?曾將話說得太過?直白,但?“強奪”二字,足以?證明行事并不?光彩。
蕭窈眼皮跳了下,欲言又止。
她?早就了解士族子?弟一貫行事作風,只是先前見陸簡風度翩翩,又是崔循罕見親近的長輩,便先入為主以?為應是個端方持重的君子?。
以?致聽了班漪的講述,心中的滋味頓時難以?言喻。
班漪見她?這般,便就此打住。
哪知蕭窈落了幾子?后,舊事重提道:“陸簡的腿傷,便是遭人報復留下的嗎?”
班漪道:“正是。”
到?這里?,蕭窈的疑惑已經有了解釋,可她?卻偏偏又問:“……那戶人家,后來怎樣?了?”
班漪忽而有些后悔同蕭窈講這樁舊事,猶疑片刻,含糊道:“我亦是從旁人那里?得知此事,至于后來如何?算不?得了解,也不?好多言。”
這是個善意?的謊言。
可有些事情?,原本并不?一定?需要回答。
陸簡是陸家嫡子?,又是老夫人格外疼愛的小兒子?,他被人傷得落了殘疾,陸家難道會坐視不?理?
想也知道絕不?可能?。
班漪同她?對視了眼,勸道:“是許多年前的舊事了。多思無益,聽過?也就罷了,不?必放在心上。”
蕭窈垂眼道:“我明白!
她?沒了刨根究底的勁頭。畢竟就算問清了又如何
?,難不?成要為了那么些年前一樁舊事過?不?去?
更?何?況,這與崔循并沒什么干系。
他那時只怕還被崔翁帶在身邊,打著磨性子?的名頭垂釣、念書,過?著日復一日的無趣生活。
她?一年到?頭見陸簡的機會屈指可數,縱是心中別扭,忍忍也就過?了。
蕭窈看著縱橫棋盤上黑白分明的棋子?,意?識到?自己?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公正無私。只要不?是踩了底線的事,也學會了大?被一遮,難得糊涂。
雖已做出抉擇,但?興致到?底不?如先前那般好。
她?本就不?擅棋,又心不?在焉,最后毫不?意?外地被班漪殺了個片甲不?留?粗灞P上的慘狀,幽幽嘆了口氣:“下回對弈,得再?多讓我兩子?才行!
“好、好,”班漪連聲應下,邊一道分揀棋子?邊打趣道,“你若認真想學棋,回去后叫長公子?教你一段時日,必能?突飛猛進!
蕭窈抬手蹭了蹭鼻尖:“我這點三腳貓的功夫,倒用不?著勞動他。”
適逢堯祭酒身旁侍奉的書童來請班漪,蕭窈順勢起身:“可巧,我也要去藏書樓一趟,晚些時候咱們再?會。”
第090章
蕭窈這次來學宮, 原就想著要?見管越溪一面。
早前為取信王儉,誆騙他領兵出湘州,蕭窈曾令晏游掉包了王公遣人送往湘州的?家書, 將其中“按兵不動, 觀荊州動向行事”之意, 換成了“京都動蕩,速領兵前來, 占先機穩定大局”。
那封字跡與王公幾乎一般無二的?信, 便是由管越溪親手所寫。
蕭窈將所有王公親筆所書的?奏疏搜羅起來, 交給管越溪, 既要?他仿字跡, 也要?他揣摩遣詞造句的?習慣, 力求微末之處不露破綻。
就后?來種種來看, 管越溪的?確做到了她的?要?求。
若無這封緊要?的?書信佐證, 單靠方?士言語,不見得能令王儉那般輕舉妄動, 徹底踩入圈套之中。
如今王家事了,塵埃落定,自然是該親自走這一趟。
藏書樓窗明幾凈,開闊寬敞,哪怕已經放了炭盆, 在這寂寥的?冬日依舊抵不得嚴寒。
正因此, 這時節來此的?學子總是格外少些。
蕭窈已有許久未曾踏足此處,甫一進門, 望見仍在老位置上抄書的?管越溪, 倒是油然而生一種熟悉感。
管越溪初時并沒意識到她的?到來。
直至蕭窈站在他書案前,余光瞥見繡著竹紋的?錦制衣裙, 慌忙抬眼看去。
蕭窈見他神色錯愕,不由得笑道:“怪我不請自來,倒嚇著你了!
錯愕褪去,管越溪看起來仍顯局促,搖頭道:“是小人未能及時察覺……”
蕭窈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這般緊張:“我此次過來,是要?謝你那封書信,四兩撥千斤,省去許多麻煩!
“能為您效勞,是小人的?幸事!
蕭窈被?他一口一個的?“小人”念得不自在,隨手拿起案上的?書冊翻看:“原就是我欠你。可有什?么?想要?的??待到明歲,我保你出仕如何?”
昔日自陽羨歸來時,她曾送過管越溪一套文房四寶,雖算不上十?分名貴,但?也非尋常人家能有的?。
那時是想著,他這樣的?人總有入朝為官的?一日。
屆時必能用得上。
可偏偏去歲那場學宮考教被?崔循橫插一手,抽去管越溪的?試卷,致使他從一開始就失了公平相較的?機會。
蕭窈甚至一直不曾尋到合適的?時機將內里緣由告知?于他,一來二去,蹉跎至今,心中總覺虧欠。
來此之前,蕭窈反復衡量過,此時給管越溪個不大不小的?官職算不得難事。至于將來能走到哪一步,便是他自己的?造化?。
她原以為,這應當是管越溪最為期盼之事,卻不想竟從他臉上窺見了猶豫之色。
蕭窈愣了愣,驚訝之余又不免好奇,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問:“那你想要?什?么??只要?想得出來,只要?我能做到,想方?設法?也會幫你實現。”
她知?道管越溪并非那等?貪得無厭的?人,故而并不怕他獅子大開口,大方?地給了他允諾。
管越溪也不知?是想了些什?么?,沉默片刻,釋然笑道:“小人素日得公主照拂良多,已是感激不盡,并不奢求其他!
若旁人這般,蕭窈興許還得掂量一下是否欲迎還拒,但?管越溪從來心口如一,并不需要?多加試探。
稍一猶豫,只道:“你若何時改了主意,知?會我就是。”
管越溪恭謹道:“多謝!
蕭窈又在藏書樓逛了圈,借了兩冊書才離開。
行經梅林時,瞥見墻角那樹早梅竟已開了花苞,在一眾蒼黑遒勁的?枝干中顯得生機勃勃,不由得為之駐足。
蕭窈在那梅樹旁猶豫好一會兒,暗暗道了句“對不住”,動手折了細枝紅梅下來。
借來的?書交給青禾,而那一小枝紅梅,則被?她攏在袖中。
及至回到家中時,衣袖上仿佛已經浸染上淺淡的?梅香。
青禾見她并未如先前那般徑直回臥房,而是往書房的?方?向去,“咦”了聲,隨后?又掩唇笑起來。
柏月立時上前相迎,殷勤道:“里頭才擺了食案,夫人可要?一同用飯?”
蕭窈正猶豫著,柏月已經乖覺地叫人添一副碗筷。
崔循這幾日半句都沒問蕭窈的?境況,山房灑掃的?仆役暗暗揣度,這是長公子厭棄夫人的?前兆。
但?柏月還是篤定,自己這安排并不會受罰。
他能在崔循身邊伺候這么?多年,便是慣會審時度勢。
蕭窈哭笑不得地瞥他一眼,緩步踏入書房。
書房中的?陳設換了些,爐中燃著的香料仿佛也有所不同,令她不自覺地皺了皺眉。
崔循坐于分毫未動的食案前,幽深的?眼眸映著她的?身影,波瀾不驚。
蕭窈停住腳步:“母親今晨問我,可是與你起了爭執?她近來身體稍有起色,還是不要?令她擔憂為好。”
聽罷她的?來意,崔循神情?寡淡道:“我會同母親解釋清楚!
說是解釋,實則也只能是編個借口敷衍過去。
這些年無論遇著怎樣的?麻煩,崔循從不會向母親提及,更?何況與蕭窈之間的?事情?是筆糊涂賬,原也說不清楚。
說話間,仆役已經送了碗碟食箸進來。
蕭窈稍一猶豫,還是秉持著“來都來了”的?心態落了座。
崔循受禮儀教導,講究的?是“食不言、寢不語”,用飯時大都不置一詞。蕭窈則不同,總要?斷斷續續說些閑話,才能更?好下飯。
從前大都是蕭窈負責講自己今日經歷,或是趣事,或是抱怨些麻煩。崔循則負責聽,偶爾應和一句。
而今相對而坐,蕭窈專心致志地低頭吃飯,房中便再無人聲。
最后?還是崔循沒話找話道:“今日是去了何處?”
他雖不曾問過蕭窈的?行蹤,但?傍晚歸來,聽著四下寂靜無聲,便知?她八成是出門未歸。而今再一看衣著裝扮,便能斷定。
“學宮!笔採合乱庾R脫口而出,咬了咬唇,慢吞吞道,“我約了班師姐煮茶敘舊,又陪她下了盤棋……輸的?很慘。”
崔循眼中有些許笑意掠過。
只是還沒來得及開口,蕭窈已話鋒陡轉:“晚些時候,還去見了管越溪!
那點微薄的?笑意便不見了,如湖面轉瞬即逝的?漣漪。
蕭窈覺察到崔循態度的?轉變,卻并未因此閉嘴不言,認真道:“年末任職考教時,我欲令管越溪入朝為官!
謝昭曾有意無意同她暗示過,崔循對管越溪心懷芥蒂,甚至有意彈壓,不肯容他出仕。
蕭窈那時多有顧忌,不便直接問到崔循這里,只得暫且擱置。
而今有意扶持管越溪,自然得先來問個清楚。
若再被?崔循擺一道,攪黃安排,兩人之間本就岌岌可危的?關系雪上加霜,恐怕就不止是吵架了。
“你若想要?扶持寒門子弟,我并無異議,可管越溪不成,”崔循淡淡道,“換個人選吧。”
蕭窈的?心沉了下去。
“為何?”她對此百思?不得其解,胡思?亂想一番,厚顏問道:“總不會是因為我對他青眼有加,因而不滿?”
這話問出來,蕭窈自己都覺著是在胡言亂語。
崔循卻道:“你這樣想,也沒什?么?不妥!
“少糊弄我!
崔循從前常拿這句話訓她,蕭窈學了一句,卻只覺這話從自己口中說出來實在沒什?么?氣質。
便瞪了他一眼,又問道:“若我非要?如此不可呢?”
崔循垂了眼睫,掩去眸中情?緒:“那你恐怕會白?費功夫!
時至今日,蕭窈力所能及的?事情?遠比初到建鄴時寬泛,前車之鑒擺在那里,任誰也不敢如王瀅昔日那般待她。
可她卻又的?確拗不過崔循。
只要?崔循鐵了心不肯松口,她便是再怎么?費盡心思?,也徒勞無功。
在來此之前,蕭窈曾反復告誡過自己,不要?再同崔循爭吵?裳巯聦χ麘B度,還能不動氣的?,恐怕只有圣人了。
她冷笑了聲,抽出袖中那枝小心翼翼收攏的?梅花,摔在崔循身前。
紅梅落于素衣之上,艷麗灼目。
崔循愣了一瞬,隨即抬眼看向蕭窈。
蕭窈已拂袖離去。
折這枝梅花時,她其實有緩和關系的?打算。
陸氏苦口婆心同她說的?那些話,并沒悉數化?作?耳旁風,多多少少總是聽進去幾句;至于宿衛軍一事,看在崔循從前幫了她許多的?份上,咬咬牙也就揭過去了。
可崔循并沒給她這個機會。
蕭窈頭也不回,大步流星出了門。
柏月一見她這模樣便知?不妙,心中哀嘆了聲,隨仆役們進去撤食案時,小心翼翼打量自家主子。
崔循坐于窗邊,把玩著一枝纖細紅梅。
燭火為夜風驚動,映出半張猶如精雕細琢的?面容,眼眸晦明不定。
被?長公子掃了一眼后?,柏月匆忙低了頭,正欲隨眾人退下,卻不防他竟冷不丁問了句:“想說什?么??”
柏月只得硬著頭皮道:“您這又是何苦?”
明明心中喜歡得緊,可遞了臺階,卻又不肯下……
哪有這樣行事的?道理?
崔循手上失了力氣,梅枝應聲而折。
柏月顫了下,正欲請罪,聽得一句“退下”,忙不迭地離了書房。
崔循看著掌心零落的?花瓣,后?知?后?覺品出蕭窈的?本意,只是欣喜尚未冒頭,先被?紛至沓來的?憂慮所淹沒。
欺瞞著,蕭窈會生氣離去;可若是和盤托出,情?況比之現在只壞不好。
他了解蕭窈。
所以無論哪種設想之中,水落石出之際,蕭窈都不會站在他這邊。
“管越溪……”
崔循眼中有厲色劃過,指間的?紅梅,也在不知?不覺中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