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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離了謝家后, 蕭窈覷著天色尚早,便打發了內侍回宮傳話,自己則帶著青禾在市廛閑逛。

    她在宴上時并沒?正經吃多少, 被謝夫人?攪合一通后又沒?了胃口, 在長街上轉了會兒, 倒是覺出幾分?餓來。

    便買了些零嘴,與青

    禾分?食。

    時已入冬, 有心思靈巧的商販用蜜糖熬了漿, 在朹梅上裹了薄薄一層, 一夜凍過之后口感?極佳, 又酸又甜, 孩童們極喜歡此?物?。

    蕭窈排著隊, 及至跟前, 要了十?來粒。

    油紙包著沉甸甸的, 她從商販手中接過,喜笑顏開向青禾道:“快來……”

    話說到一半, 回頭瞥見不知何時停在身后的馬車,隔窗對?上崔循那雙猶帶笑意的眼,晃了晃神。

    崔循平日所乘車馬并非那等鑲金飾玉、極盡奢華的,但觀其敞闊車廂、拉車的駿馬,也知絕非尋常人?家能?有。

    停在這里?不過片刻, 已有不少視線打量。

    崔循不疾不徐地學?她:“快來。”

    蕭窈驚訝過, 上了車。

    她將懷中的油紙包信手撂在崔循書案上,好?奇道:“你怎知我在此?處?”

    “不知, ”崔循為她添了盞茶, “此?番實是偶遇。”

    今日官署難得清閑,他原還想過, 是否趁此?機會去學?宮一趟。卻?不料回來的路上,只是隨意向車外看了眼,竟見著了乖乖排隊買零嘴的蕭窈。

    以蕭窈的身份,只需遣侍女過來,百姓們便只有讓路的份,無人?敢說半句。可她不厭其煩,又似是極喜歡此?物?,叫人?只看一眼便能?感?受到雀躍。

    他便沒?打擾,靜靜等了片刻。

    蕭窈吃了些甜食,此?時確實有些口渴,捧著茶盞向他道:“何時是你有意為之?”

    崔循笑而不語。

    蕭窈橫他一眼,又點了點那包朹梅:“要嘗嘗嗎?”

    “我不大喜愛甜食。”崔循并沒?動,只向她解釋。

    蕭窈便回頭給了青禾。

    青禾自被蕭窈帶上車后,便避在車廂一角,如今只覺被崔少卿掃了眼,更是恨不得當自己不存在。

    好?在不多時,馬車便在幽篁居外停下。

    青禾忙不迭地下了車,正欲攙扶自家公主,抬眼卻?見崔循已經侍立在側,只得訕訕退開。

    蕭窈含著粒朹梅,登樓后,含糊道:“我頭回來此?處時,便想,在此?看風景必定心曠神怡……”

    只是她那時在崔循面?前多少有些緊張,又不自在,并沒?好?好?看過。而今登樓遠眺,只覺天高地闊,仿佛所有郁結之氣都能?隨之一掃而空。

    “既喜歡,今后可隨時來此?。”崔循撫過她被風吹起的長發,頓了頓,有意無意道,“你身上似乎沾染了梅香。”

    蕭窈微怔,同他解釋:“今日是謝娘子的生辰,邀我赴宴賞早梅,許是在林間留得久了些。”

    說完又有些難以置信:“怎么這也能?察覺?”

    她甚至莫名有些心虛,不知崔循是否也會發覺,自己與謝昭同行聊了許久。

    轉念一想,雖說謝昭確實問了逾矩的問題,但她既沒?說什?么,更沒?做什?么,又有什?么好?心虛的?

    便挺了挺肩,理直氣壯起來。

    崔循將她這點微妙的變化看在眼中,低笑了聲:“我自然熟悉你的氣息。”

    這話就不大禁得起細想。

    蕭窈咳了聲,努力端出一本正經的態度,同他講了謝夫人?之事。

    崔循在紅泥小爐中添了炭火,靜靜聽著。

    蕭窈見他并無詫異之色,不由問道:“難不成你也知道謝夫人?在其中動過手腳?”

    她自問不算蠢笨之人?。可這件事陽羨長公主猜到,謝昭知情,如今連崔循都一副了然模樣,仿佛蒙在鼓中的只她一人?。

    實在有些挫敗。

    “你心性純善,輕易不會將人?往惡處想,難以覺察也是情理之中。”崔循安慰她。

    蕭窈懊惱道:“早知如此?,她問我借屈黎之時不該應得那樣順遂,應多刁難刁難她才是。”

    崔循道:“她自有苦果。”

    蕭窈知他并非信口開河之人?,垂眼想了想,小聲問:“在你看來,屈黎治不好?謝晗的病?”

    謝夫人?只這么一個嫡子,看得如眼珠子似的。謝公其他幾個庶子皆不成器得很,難當大任,唯有謝昭出類拔萃,她這些年牢牢把?控家中要事,不準謝昭沾染半分?。

    謝公從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默許此?事。

    可若謝晗真有個三長兩短,謝夫人?失了命根子,便是再怎么強勢也無濟于事,只能?坐看權柄旁落。

    “謝潮生并非善男信女,”崔循深深看她一眼,“你對他的品性未免太過信任。”

    蕭窈:“……”

    她先前只是懷疑謝昭會因此?失落,到崔循這里?,幾乎已經是明晃晃說謝昭要置長兄于死地了。

    她一時也說不好?,究竟是自己當真太過信任謝昭,還是崔循想得陰暗,只得專心致志地吃東西。

    崔循的目光始終在蕭窈身上,見她臉頰鼓起,唇角沾染了些許糖漬,不由得有些意動。

    自定親后,明面?上需得避嫌,原就不算多的見面?機會愈發少,距上回這般獨處對?坐,仿佛已經過去許久。

    蕭窈才吃了粒朹梅,下一刻,便覺唇上一重?。

    崔循的拇指落在她唇角,撫過,迎著她驚訝的視線解釋:“此?處沾了糖漬。”

    相處日久,蕭窈已經能?清楚辨別出崔循情動的跡象。

    哪怕他面?上再怎么不動聲色,聲音再怎么平靜,幽深的目光總叫她覺著自己要被拆吃入腹。

    她心中一動,想起那些流言蜚語,問道:“你可知眼下都說我是以色事人??靠著這張臉,討了你的喜歡。”

    因口中含著東西,蕭窈的聲音便顯得有些含糊,嫣紅的唇開合間,仿佛含了他的指尖。

    崔循眸色愈深,言簡意賅道:“無稽之談。”

    “可我卻?覺著有幾分?道理,”蕭窈指責道,“若不然,你為何總想著這些……”

    崔循有些無奈,嘆道:“縱使要說以色事人?,難道不是我以色事你?”

    畢竟蕭窈曾明明白白說過,初見之時,就看中了他這張臉。

    蕭窈笑了起來:“這話也有道理。”

    夕陽余暉灑下,遠處的秦淮河浮光躍金。她多看了崔循兩眼,施施然起身:“時辰不早,我該回去了。”

    六安在外等候,她并沒?要崔循相送,提著衣擺輕巧地下了樓。

    腳步聲回響在琴閣中,不過須臾便已遠去,仿佛全?無留戀不舍之意。

    崔循碾過指尖沾染的淺淡唇脂,無聲地嘆了口氣-

    蕭窈惦記著謝家之事,待屈黎回來,親自問了他。

    屈黎如實道:“謝公子的病已是回天乏術,小人?能?做的,也不過是用藥吊著,多撐些時日罷了。”

    屈黎告知謝家時,話說得要委婉許多,但慣于往來交際的士族中人?又豈會聽不出背后的深意?

    謝夫人?幾近昏厥。

    謝公嘆息不已,卻?還沒?忘了叫人?謝屈黎,叫他多多費心。

    與之相對?應的是謝昭能?分?給學?宮的精力越來越少,再也無法如初時那般幾乎整日住在學?宮,倒是與崔循越來越像。

    好?在諸事走上正軌,近來要忙的,唯有即將到來的雅集罷了。

    蕭窈向重?光帝許諾的是年后再回宮備嫁,年前依舊留在棲霞行宮,她清閑無事,見自家師父一把?年紀還得這般費心,便主動替他分?擔了些。

    這本是她最不耐煩的庶務。

    焦頭爛額、磕磕絆絆,竟也逐漸理出一套自己的章程,從中學?到不少。

    但依舊談不上熱衷,常常是聽完仆役回稟,就同青禾念叨:“等忙完此?事,姑母、阿棠她們興許也快到建鄴了,我要清清靜靜玩上幾日才行。”

    及至雅集這日,落了場薄雪。

    學?宮如琉璃世界,白雪映著紅梅,又添三分?雅致。

    蕭窈算著時辰,知重?光帝御駕未至,便并沒?急著去宴廳湊熱鬧,攏著大氅在湖邊的亭中賞雪。

    聽到腳步聲,原以為是翠微取了手爐回來,漫不經心回頭看去,卻?見著個全?然意料之外的人?。

    蕭窈與桓維有過一面?之緣,對?他印象很好?。

    那時她和王旖爭執不下,鬧得幾乎難以收場,是桓維出面?止住了這場鬧劇。知王旖不占理,便沒?胡攪蠻纏護短,而是代表桓氏低頭讓步。

    無論?他心中作何想

    法,至少明面?上對?皇室算得上恭謹。

    蕭窈便沒?輕慢待他,起身笑道:“長公子若是要去宴廳,得向北邊。”

    “初來乍到,想看看學?宮景致,”桓維的目光落在她臉上,歉疚道,“冒昧叨擾公主,煩請見諒。”

    蕭窈臉上笑意未減,心中卻?奇怪,總覺著對?面?這位看起來仿佛有些悵然。

    難不成是桓家出了什?么事?以至于他今日前來赴宴都牽掛著,難以放下。

    蕭窈與桓氏實在不熟,便沒?多言,只道:“無妨。”

    說話間,翠微去而復返。

    她與桓維打了個照面?后,臉色微變,蕭窈解釋道:“不必驚慌。這是桓氏的長公子。”

    翠微行事謹慎,在禮數上幾乎從不出錯,屈膝行了一禮。

    桓維頷首,隨后離開。

    蕭窈抱著手爐坐回原位,看著桓維的背影,同翠微隨口感?慨:“桓氏這位長公子,比我早前預想中的平易近人?許多,與王旖的性情更是八竿子打不著,真不像是夫妻。”

    “世家姻親,原也不看性情,只看門戶……”翠微頓了頓,意識到自己這話過于生硬,又描補道,“如崔少卿這般有魄力、有能?耐的人?,鳳毛麟角。”

    蕭窈失笑道:“他若不給你些好?處,都對?不住你這樣夸他。”

    翠微替她緊了緊大氅,柔聲道:“少卿只需對?公主好?就足夠了。”

    第072章

    此次雅集名?義?上是為考教?學子, 不僅遍邀京都士族,就連重光帝都會御駕親臨,以彰顯重視。

    尋常女眷未得至。

    但班漪素有令名?, 兼之又是堯祭酒的弟子, 蕭窈便?做主遞了請帖過去, 邀她來此賞景。

    “勞你記掛,”班漪隨引路的仆役來了亭中, 一見她便?笑道, “前些時日遣人送來的那套紫砂茶具, 我亦十分喜歡, 正琢磨著得空該正經謝你一回才是。”

    蕭窈起身?相迎:“茶具是從?姑母那里得的, 當日一見, 便?想著師姐你應當喜歡。”

    “倒像是長?高些許, 出落得愈發標致了。”班漪握著她指尖, 上下打量片刻,感慨道, “昔日圣上延請我入宮教?你禮儀,仿佛一轉眼的功夫,你便?當真要嫁人了。”

    蕭窈回神?想了想,卻只覺恍如隔世。

    她拂過衣領上落的碎雪,見晶瑩的雪花須臾融化在掌心, 笑道:“那時實是勞您費心了。”

    兩人閑話敘舊, 穿過梅林,便?是早就設好的宴廳。

    既有各家受邀前來的賓客, 也?有身?著青衣的學子, 列坐其中,相談甚歡。

    蕭窈輕車熟路地引著班漪去往西配廳, 相較而言是冷清了些,但不必應酬。臨窗而坐,既能聽到正廳的動?靜,也?能賞玩蒼茫一片的湖景。

    少傾,御駕親臨。

    原本熱鬧的正廳安靜下來,直至重光帝發話,才又有笑語聲傳來。

    賓客們倒是自在如常,只是學子們沒了閑情逸致。

    學宮考教?自此開始。由?堯祭酒做主,效仿前朝射策之舉,擬定五道題目,令學子當堂抽選后,移步東配廳以筆墨作答。

    早些年,太學考教?從?來都只是走?個過場,那時的學子隨意?寫上半頁紙交上去糊弄的都有。職官們或是渾不在意?,或是不敢就此置喙,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便?過了。

    從?未如今日這?般正式過。

    便?是再怎么混不吝的子弟,這?種?情形之下,都不由?得為之緊張。

    也?不知是哪位,出門時竟還絆了下,惹得仆役們連忙上前攙扶。

    班漪凝神?聽了片刻,掩唇笑道:“我素日在建鄴,都時常聽聞各位郎君向家中抱怨,說?是學宮約束頗多、學業過重。嚴師出高徒,想必這?大半年下來,總要有些進益。”

    蕭窈常在學宮,自然更為了解。

    一邊撥弄著小爐中的炭火,一邊向班漪道:“當初入學百人,至今已去了十之二三,或是稱病,或是假托家中事務繁忙,須得回去分憂……”

    哪怕明知都是托辭,但這?種?人,強留下也?沒什?么益處,便?都銷了學籍由?他們去了。

    “而今留下的人中,仍有半數得過且過、渾水摸魚,真正稱得上有才學的,攏共也?就那么點。”蕭窈嗤笑了聲,一針見血道,“歸根結底,縱然不學、不上進,仗著家世族蔭依舊能領官職、俸祿,又為何要委屈自己吃苦呢?”

    本朝官風糜爛,歸根結底,皆是因此而起。

    班漪這?樣的聰明人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沉默片刻,幽幽嘆了口氣:“沉疴已久,積重難返啊。”

    唏噓過,又向蕭窈道:“若真能如圣上所愿,令寒門子弟得以正經入朝為官,而非僅限于升斗小吏,倒是一方良藥。”

    蕭窈斟了杯酒。

    暖酒入喉,驅散體內殘存的寒氣,輕聲道:“只盼能順遂些。”

    昔日破例入學宮的寒門子弟,皆是由?堯祭酒親自看過,精挑細選。而他們的表現也?確實對得起堯祭酒的信任,入學后求知若渴,廢寢忘食。

    畢竟這?樣的機會對他們而言來之不易,自然視若珍寶,不敢有絲毫懈怠。

    “我前些時日見謝潮生,聽他提起,其中最為出類拔萃之人,喚作管越溪。”班漪笑道,“謝潮生的眼光錯不了,興許今日便?是此人甲等奪魁。”

    蕭窈咳了聲:“管越溪并非學宮正經弟子,乃是藏書樓一仆役,論理是不當參與其中的……”

    一見她這?模樣,班漪便?猜出大半,了然道:“你這?是想暗度陳倉。”

    “確實動?了些手腳,”蕭窈眨了眨眼,“只是覺著,他這?樣的人在此蹉跎,實在可惜。”

    射策的簽筒是蕭窈安排的。

    其中的簽有意?多了一支,待諸位學子抽取過,最后剩的那支便?是留給管越溪的題目。

    她并沒打算徇私,強行將這?個魁首按在管越溪身?上。屆時答卷封了名?姓,一并送到正廳由?重光帝他們過目,該是怎樣的名?次就是怎樣的名?次,公?平公?正。

    若管越溪能一舉奪魁,嶄露頭角,自然再好不過;若當真不濟,那也?是他功夫不到家,合該留下來潛心修學。

    對于結果,蕭窈多少是有把握的。

    畢竟管越溪的學識有目共睹,堯祭酒看重他,謝昭稱許有加,就連崔循這?樣嚴苛的人,也?未曾挑過他的不是。

    正廳有琴聲響起,疏朗曠達,恰合了眼前這片蒼茫雪景。

    是堯祭酒借謝昭那張“觀山海”,彈奏一曲。

    這?樣的琴音千金難求。哪怕在座皆是見多識廣的士族,此時大都屏息凝神?,生恐擾了這?樣風雅的仙音。

    桓翁似是有了醉意?,叩著案幾笑道:“對酒當歌,對酒當歌啊!”

    時下推崇率直任誕之風,縱酒狂歌,披發起舞,皆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重光帝不以為忤,亦笑道:“眾卿不必拘謹。”

    蕭窈不知不覺中多飲了兩盞酒,扶額聽著傳來的吟詩歌賦聲,促狹道:“師姐你說?,那些學子還寫得出來嗎?”

    班漪被她這?刁鉆的角度問得一愣,隨后笑道:“若當真心浮氣躁,難以專心,也?是修身?不夠的緣故。”

    宴罷,殘羹冷炙撤去,美酒換了新茶。

    諸位學子的答卷也?已經封了名?姓,送到正廳來,請重光帝等人過目。

    桓翁酒醉,看人都有重影,自然是看不得那密密麻麻寫滿字的答卷,扶著仆役離席歇息,留桓維在此。

    桓維如在座許多人一樣,明白這?場雅集不會只飲酒作樂那么簡單,重光帝親至、邀世家大族,皆是要叫這?場考教?令人心服口服。

    但原本并沒多少人將此放在眼里。

    他們對士族子弟心中有數,縱真有不成器的,卻也?有如崔韶這?般家學淵博,撐得起場面的。又豈是那些卑賤出身?的寒門子弟學個一年半載,就能及得上的?

    在看到送來的試卷封了名?姓時,先是一愣,待到翻過幾份,發覺字跡竟規規整整仿佛并無?絲毫不同時,才變了臉色。

    原本單憑字跡,都能認出不少子弟的,相互提攜并非難事。

    桓維飲了口熱茶,看向對

    面始終不動?如山的崔循,對上他沉靜的視線后,復又低了頭-

    蕭窈撥弄著白瓷凈瓶中供著的那支紅梅,隨著風雪愈緊,已經聽不清正廳的低語,便?索性不再理會,只與班漪閑話。

    百無?聊賴間,提及桓維:“桓氏這?位長?公?子,倒是個明事理之人。”

    班漪問:“何以見得?”

    蕭窈便?將前事一一講了。

    “桓氏這?位長?公?子常年居于荊州,我對其談不上了解。上回見,怕是還得追溯到昔年他與王大娘子議親,來建鄴之時。”班漪沉吟道,“他是大將軍最為看重的長?子,能如此,倒實在難得。”

    晏游在桓大將軍帳下數年,蕭窈對他的脾性有所了解,意?味深長?道:“正是因他的出身?,我才覺著稀罕。”

    她后來也?曾想,興許是那日崔循說?了些什?么,所以桓維才“網開一面”。可今日再見桓維,觀其態度,并不似因此緣故。

    思來想去,只能當他就是這?樣品性的人了。

    “說?到王氏……”班漪頓了頓,輕聲道,“前幾日偶然得知,王氏似有意?待年后將四娘子送往湘州,又或是隨大娘子去荊州。”

    蕭窈已經有段時日未曾聽聞王瀅的消息,怔了下:“為何?”

    “四娘子損了樣貌,難以遮掩。”班漪點到為止。

    王瀅這?些年沒少自恃美貌,奚落旁的女郎,就連偶爾來一回建鄴的盧娘子都受過她的擠兌,更別說?旁人了。她這?樣一個心高氣傲的人,落到這?般地步,總疑心旁的女郎會在背后譏笑自己,連房門都不肯出。

    王家便?想著,先叫她離開此處,慢慢解了心結,以免抑郁成疾。

    蕭窈為此痛快過,但時過境遷,對王瀅便?只余漠然,聽過也?就罷了。

    酒氣熏人,困意?上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陪著班漪說?話,眼皮都要漸漸合上了。班漪含笑看著,放輕聲音,由?她倚在榻上睡去,令婢女蓋了絨毯。

    及至正廳事罷,重光帝起駕回宮,蕭窈聽著動?靜方才轉醒。

    此時賓客也?已經陸續散去。蕭窈先向班漪道了不是,又令人傳了六安過來,問他:“此番考教?奪魁的可是管越溪?”

    六安低聲道:“是顧氏郎君。”

    他知曉這?結果并非公?主所愿,聲音不自覺放輕許多,混在風聲中,幾乎聽不真切。

    但蕭窈還是立時清醒過來。

    蕭窈明白,世上并無?萬無?一失之事。興許管越溪太過緊張,又或是身?體不適,因而發揮失常,也?是情理之中。

    “此事無?需急在一時,”班漪寬慰她,“管越溪既有真才實學,再過一年半載,又有何妨?”

    蕭窈怔了片刻,嘆道:“也?是。”

    只是在親自送走?班漪后,她想了又想,吩咐六安道:“去東配廳問季棠,叫他將今日諸學子所答試卷送來。”

    季棠是宮中內侍,蕭窈問重光帝要了他與其他通文墨的內侍來,吩咐他們最為規整的字跡抄錄答卷,以免閱卷之人能夠通過字跡辨認出來。

    不多時,六安去而復返,回道:“崔少卿先一步要走?了那些答卷。”

    第073章

    堯莊擔任祭酒, 名義上全權掌管學宮事宜。

    但他?老人家主管的還是教學,諸多?庶務,大都由?屬官們商議、擬定, 最終報到崔循那里。

    崔循真正意義上掌管著?學宮, 于情于理, 要走這?些答卷并沒什?么?問題。

    正猶豫間,倒是管越溪先來求見。

    蕭窈猜到他?為何而來, 嘆了口氣, 吩咐道:“請他?進來。”

    管越溪身?著?半新不舊的青衣, 身?形瘦削, 衣袖在風中獵獵作響。興許是一路過?來未曾打傘的緣故, 肩上已被?洇濕, 蒼白的臉頰被?風吹紅, 形容很是狼狽。

    待他?進屋, 青禾連忙關?了門,將寒風遮擋在外。

    管越溪俯身?長揖, 低聲道:“小人無能,辜負了公主的信賴。”

    他?并非學宮記名學子,卻能破例參與這?場考教,自然明白蕭窈的用意。原也想著?必要奪魁,才能回報這?份恩德。

    可偏偏事與愿違。

    蕭窈擁著?暖和的手爐, 吩咐青禾斟茶給他?暖暖身?子, 這?才道:“此事于我?而言,不過?舉手之勞, 算不得什?么?。你亦不必因此沮喪自責, 有真才實學在,總有嶄露頭角的一日。”

    蕭窈對此結果?多?少是有些失落, 但并不會為此遷怒管越溪。

    畢竟錯過?這?樣好的機會,他?心中必然十分煎熬,她那點不疼不癢的情緒又算得了什?么?呢?

    管越溪卻并未因她的態度如釋重負,反而愈發恭謹:“小人必當勉勵。”

    他?已然是勤勉至極的人,蕭窈每每去藏書樓,從未見他?有過?半分懈怠。聞言不由?唏噓,心下嘆了口氣,又笑?道:“我?信你。只是也應保重身?體才是。”

    管越溪并沒落座飲茶,道了聲“叨擾”,便退下了。

    蕭窈起身?,看他?清瘦的身?影逐漸遠去,心中愈發不是滋味。覷著?漸漸暗下的天色,吩咐道:“備車,明日我?要去見崔循。”

    她想看看那些試卷,也想問問,彼時席上究竟如何論斷,是否有何不妥之處。

    原以為須得大費周章,回建鄴才能見到人,卻不料仆役回報,說是崔少卿今日并未離開學宮,而是留在了玄同堂。

    蕭窈愈發訝異。

    雖不明白崔循為何破天荒歇在學宮,但于她而言卻方?便許多?,當即便令人撐了傘,去官廨尋人。

    向來冷清寂靜的玄同堂亮著?燭火,影影綽綽。

    蕭窈攏著?厚厚的大氅,帽上的風毛幾乎遮去半張臉,松風卻還是立時認出她來,恭敬道:“見過?公主。”

    “我?要見你家公子。”蕭窈步履未停。

    她與崔循之間實在不必見外,未等松風回稟,徑直推門而入。

    屋內四下燃著?燈火,有風涌入,搖曳顫動。蕭窈目光掃過?,落在了那扇絲絹屏風上,愣了愣。

    松風結結巴巴:“……公子在更、更衣。”

    蕭窈:“……”

    無需松風提醒,她也能看得出來。燈火在屏風上映出崔循的身?形,寬肩窄腰,雖看得并不真切,卻別有一番意趣。

    蕭窈險些把?自己看紅臉。

    正猶豫著?要不要退出去,崔循已經從屏風后繞出,猶自系著?系帶,抬眼似笑?非笑?看她:“怎的此時想起來我?這?里?”

    他?換了淺緗色的細麻禪衣,興許是出來得匆忙,衣襟還未曾攏好,露出胸前一片如玉般的肌膚。

    眼眸如點漆,映著?搖曳的燭火。

    蕭窈只得站定了,視線游移不定,聲音也有些飄忽:“關?于今日考教,有些事情想問問你……”

    崔循看了眼門外昏暗的天色:“便這?般急切嗎?”

    應當并非錯覺,蕭窈從這?平淡的聲音中聽出些許不滿。她回手關?上門,咳了聲,若無其?事改口:“你我?有些時日未曾相見。知你在此留宿,便也想著?來看看。”

    崔循知道,她口中說出來的甜言蜜語不能盡信,卻還是低笑?了聲。

    蕭窈解了厚重的大氅,走近些問他?:“你今日怎么?想起留在學宮?也不曾令人知會我?……”

    若非她因管越溪之事問起,怕是壓根不會知曉。但這?緣由?只能藏在心里,若是當真說出來,只怕有人又要酸倒牙了。

    “明日休沐。”兩?人對坐,崔循借燭火打量著?蕭窈明麗的面容,見她眉眼間已帶三分困意,極輕地嘆了口氣,“管越溪就當真這?樣重要?明明已倦了,卻還惦記著?,要立時來我?這?里問詢。”

    蕭窈隨手端了茶盞,聽他?主動提及“管越溪”的名字,險些嗆得說不出話。

    她原本還想著先將人哄好,再徐徐問及管越溪之事,而今被?一語道破,索性也不再遮掩,小聲道:“我?只是不明白。明明管越溪的才學足以拔得頭籌,今日考教是有何處不足,以致居于人后。”

    “我亦不明白。”崔循拭去她唇角的水漬,姿態曖昧,語氣卻微妙,“你為何寧肯費盡

    心思,投機取巧,也要為他?搭橋鋪路。”

    蕭窈怔了怔。

    “你想做成何事,只需告知于我?,又何必舍近求遠?”崔循低聲道,“學宮重建至今,尚不足一年,縱然要提拔寒門子弟,眼下也實在并非合適的時機……”

    崔循很少會這樣長篇大論。蕭窈初時還以為他?只是拈酸吃醋的老毛病又犯了,聽著?聽著?覺出不對,與他?對視片刻,心中生出個近乎荒謬的揣測。

    她攥了崔循的手腕,打斷他?,難以置信道:“你做了什?么??”

    對于此次考較的結果?,蕭窈雖意外,但并不曾懷疑過?有人在背地里動手腳。因此事流程可以說是她一手操辦,環環相扣,自認并沒留下什?么?空子。

    那些個士族縱使再怎么?一手遮天,又如何會猜到她準備借此機會令管越溪揚名,橫加阻攔呢?

    可若是崔循,他?的確有這?個能耐。

    “蕭窈,”崔循喚著?她的名字,盡可能放緩了聲音同她解釋,“你應知道物?極必反,過?猶不及的道理。若當真事成,縱然能令管越溪一時聲名大噪,可樹大招風……”

    蕭窈此時聽不進這?些大道理。

    “你,”攥著?崔循的手逐漸收緊,修剪得宜的指甲在他?腕上留下印子,蕭窈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沒惡語相向,只重復道,“你做了什?么??”

    崔循沉默片刻,開口道:“我?令人抽去了他?的答卷。”

    管越溪為此自責不已,殊不知,自己從一開始就未曾真正獲得與人相比較的資格。

    蕭窈難以置信:“你如何得知?”

    “簽桶之中多?了一支。”崔循垂了眼。自發現那一瞬,他?就意識到蕭窈是要做些什?么?,當即令松風吩咐下去,截斷了她后續的安排。

    他?若知道得更早些,興許能勸下蕭窈,又興許能做得更加天、衣無縫些,令人尋不到任何蛛絲馬跡。可事出突然,他?所做之事縱使不認,只要有心去查,總能剝繭抽絲查出真相。

    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

    故而認得很順遂。

    他?也知蕭窈必然會為此動怒,故而哪怕腕上傳來尖銳的痛楚,染著?蔻丹的指甲幾乎已經要嵌入骨肉中,依然未曾掙脫躲避。

    只面不改色地看著?蕭窈,同她分辯:“若當真如你所愿,管越溪今日奪魁,誠然是會聲名遠揚,入朝為官水到渠成。卻也狠狠拂了士族的顏面。”

    “他?們并沒你想得那樣大方?。”

    “若真有人銜恨,磋磨管越溪,甚至于要了他?的命,你要不管不顧為他?伸張嗎?”

    蕭窈正欲反駁。眼睫顫動,瞥見他?腕上被?自己抓出的印跡,倏地回過?神,驚慌失措地松了手。

    她方?才既錯愕,又驚怒,情急之下手上失了輕重。而今再看只覺觸目驚心,難以想象崔循是如何一聲不響地忍下的。

    “疼嗎?”蕭窈看著?仿佛洇出的血痕,一時也顧不得計較他?擅自做主的事情,著?急道,“你怎么?也不提醒……”

    崔循道:“只要你能消氣,怎樣都好。”

    他?著?單薄單衣,墨發披散,清雋的面容在燈火的映襯之下竟透露著?股風流意味。

    燈下看美人,更添三分秾麗。

    蕭窈便說不出話了。心中涌起的愧疚壓過?旁的情緒,她托著?崔循的手腕,輕輕吹了口氣。

    倒像是安撫少不經事的小孩子。

    吹一吹,便不疼了。

    崔循的神色因她這?有些幼稚的舉動變得溫和:“并沒什?么?事情,是管越溪能為你做,而我?不能的。與其?在他?身?上空費心思,不如還是多?看看我?……”

    低緩的聲音在這?樣的雪夜之中像極了誘哄。蕭窈鼻端盈著?熟悉的香氣,感受著?自他?身?上傳來的熱度,欲言又止。

    只是唇齒相依之前,心中那點別扭揮之不去,她還是問道:“若我?不曾覺察,你會主動告知我?此事嗎?”

    崔循稍一沉默,答道:“自然。”

    話音剛落,低頭吻上蕭窈的唇舌,想要以親密無間的舉止,揭過?依稀存在的隔閡。

    蕭窈有些佩服自己。

    美色當前,被?親得七葷八素,卻還是勉強尋出些理智。她攥著?崔循的衣袖,爭辯道:“你撒謊。”

    如果?未曾覺出不對,問到他?這?里,崔循并不會告知實情。她只會被?蒙在鼓里,稀里糊涂的也就過?去了。

    歸根結底,崔循既不愛他?出身?的士族,也不會無緣無故偏袒皇室,亦或是寒門。

    崔循喜愛她,是不假。

    卻并不會愛屋及烏。

    懷中攏著?的身?軀溫軟至極,她的目光卻恰恰相反。崔循指尖繞著?縷長發,低聲道:“什?么?都不必想,無憂無慮,不也很好嗎?”

    他?有足夠的能耐與把?握,為蕭窈撐起一片天地,風雨不侵。她不必為任何人、任何事煩憂,安心停駐,便再好不過?了。

    “可我?不是養在籠中的鳥雀。”蕭窈反駁。

    崔循頓了頓,斟酌道:“你應知,長公主系孝惠皇后所出,自幼養在宮中悉心教導,身?后又有裴氏作倚仗,最后卻也只是別居陽羨。”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蕭窈愣了愣,才褪去的紅暈又涌上臉頰,窘迫道:“我?是不如姑母那般聰慧……”

    “我?并非此意。”崔循微微搖頭,“只是想告訴你,時下男子困于出身?,女子更甚。”

    女郎們如何,是家世出身?、父兄握有的權利所賦予的,從古至今大都如此。若不然,王瀅這?樣的人在京都橫行跋扈,無人觸其?鋒芒,難道是因她足夠聰慧不成?

    長公主移居陽羨,是明白宣帝去后,自己那些兄弟沒一個靠得住的,不若尋一桃花源不問世事。

    時局如何,非一己之力所能更改。

    各掃門前雪罷了。

    蕭窈垂眼沉默好一會兒。在崔循以為她終于想通時,跽坐起身?,認真問道:“若今日你不在此處,我?得以如愿,令管越溪就此聲名大噪,入朝為官。再令晏游看顧,不使任何人有機會動他?,如何?”

    “未有千日防賊之理。”

    蕭窈又問:“那若我?布置一場未遂的謀殺,再令人大張旗鼓調查,能否威懾別有用心之人,令他?們歇了心思?”

    “有幾分可行,”崔循反問,“但若仍有人鋌而走險?”

    蕭窈遲疑:“當真會有人恨他?至此?”

    沒有任何計劃擔得起這?種質問。除非什?么?都不做,才不會有紕漏。

    崔循道:“若易地而處,我?會如你所言行事。因管越溪的生死于我?而言無足輕重,縱有萬一,用他?來當一枚投石問路的棋子也無妨,還能以此為契機鏟除異己。”

    可蕭窈并不是他?這?樣冷心冷情的人。故而才會如當下這?般,啞口無言。

    她跽坐許久,直到小腿隱隱泛酸,才抬頭道:“我?明白了。”

    第074章

    離開行?宮這日落了層薄雪。

    翠微原想著此番回宮備嫁, 年?后成親,興許再不會回此,應仔仔細細整理了行?李才好?。

    蕭窈卻道“不必”, 只令人帶了為數不多?的, 輕車簡從回了皇城。

    興許是吸取早前?鐘媼的教訓, 內司這回再送傅母來時,精挑細選了溫順、有耐性的, 生恐重蹈覆轍觸她霉頭。

    重光帝亦下?旨, 復召班漪入宮, 為公主備嫁。既是為了教蕭窈料理庶務, 也為陪伴, 令她能?夠更安心些。

    這場從定親開始就備受矚目的親事, 自上而下?, 無人敢怠慢。

    皇室宗親成婚, 從來由太常寺擬定章程、禮數,而太常寺之事, 總要從崔循手中過一遭。以致于屬官們無不兢兢業業,精益求精,唯恐有何疏忽之處,令少卿大人不滿。

    饒是如此,卻還是被挑剔數回。

    呂寺丞就沒遇上過這樣為難的差事, 暗暗叫苦不迭, 除夕前

    ?幾日還在翻閱典籍查舊例,遇著難得來官署的謝昭時沒忍住抱怨了句。

    謝昭神色自若聽罷, 同他笑道:“你們在這里沒日沒夜忙到年?后, 也不如托人到公主面前?提一句。”

    呂寺丞大為震驚,將信將疑。

    謝昭道:“你若不信, 那便罷了。”

    呂寺丞瞻前?顧后半晌,看著書案上的一疊廢紙,到底還是動了心思,令人交接事務時只會內司宮人,請她通融通融。

    年?節又至,陽羨長公主循例來建鄴拜會。蕭窈如先前?所?約,引她前?往棲霞山,看看重建后的學?宮究竟是何模樣。

    在學?宮留了足有大半日,回到朝暉殿時已?近黃昏。蕭窈瞥見傅母呈上的金釵時,不由一愣:“何意?”

    “這是今日交接庶務時,太常典簿所?贈。老奴不敢私藏,故而請公主過目。”傅母恭謹道。

    “太常典簿……”蕭窈眉尖微挑,“他托你做什么?”

    傅母一字一句復述道:“只說是,近來同為公主籌備大婚,必是十分辛苦。”

    話音剛落,長公主已?笑出聲。

    蕭窈也隨即反應過來,捧著茶盞,哭笑不得。

    “怕是當真辛苦為難,才動了心思,討饒討到你這里。”蕭斐虛虛點?了她一下?,笑道,“倒也聰明。”

    “既送了你,安心收下?就是,你這些時日當差的確辛苦了,”蕭窈吩咐傅母一句,飲了口茶,又向青禾道,“叫六安去太常寺走一趟,告訴他,成親之時的禮節不要太過繁瑣,我嫌累,也怕屆時慌張,記岔了不好?。”

    這個“他”是誰,不言自喻。

    青禾應下?,正欲出門?傳話,蕭窈又道:“且等等。”

    她按著小幾起身,在書案后落座。隨手取了張花箋,提筆寫了幾句,交予青禾:“將這個送去就是。”

    其?實與她方才吩咐的話沒什么不同,只是要人轉述,與親筆寫下?,在崔循那里的分量全?然不同。

    蕭斐若有所?思打?量她。

    蕭窈抿了抿唇,沒話找話道:“我昨日才知,六叔父今回來建鄴,阿棠未曾隨行?。”

    雖說昨日才得準確消息,但先前?多?多?少少也有預想。因早些時候,蕭棠已?然成親,嫁給了東陽王為她精挑細選的夫婿。

    蕭窈令人送了一大車賀禮過去。

    那時便知道,她八成是無法再來了。

    “聽六安說,這回帶的仿佛是他家四郎,蕭霽。”蕭窈凝神想了想,“還有年?紀最小的女郎,枝枝,尚不足五歲。”

    蕭窈聽蕭棠提過,卻不曾見過。

    蕭斐垂眼飲了口茶,笑道:“我早些年?曾見過他家四郎,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你若得空,見見他也好?。”

    蕭窈瞥了眼小幾上的繡筐,嘆了口氣:“改日吧。”

    以她的身份,自是不必如尋常人家的女郎那般,自己動手繡嫁衣,內司早就安排得宜。

    但依從前?的慣例,不能?一針不動。

    哪怕只是繡上一瓣花、一支凰羽,也算是全?了好?意頭。

    這可當真是為難她。蕭窈從來沒覺著自己的手這樣笨拙過,用來練習的帕子繡壞好?幾張,依舊歪歪扭扭的。

    傅母未曾苛責半句,還會挑出其?中微不可察的進益出來,夸上兩句,倒是令她不得不硬著頭皮練下?去。

    真正見著這對兄妹,是除夕這日午后,在御園中。

    蕭霽是個劍眉星目的少年?,相貌未曾完全?長開,猶帶青澀,身量也只比她略高些許。

    蕭窈只看了眼,目光就被牽著他衣袖的小女郎所吸引,試著喚了聲“枝枝”。

    小女郎著粉裙,梳雙丫髻,生得軟軟糯糯、玉雪可愛。并不怕生,松開自家兄長,向她張開手,軟聲道:“美人姐姐。”

    “枝枝,”蕭霽糾正她,“這是公主……”

    話音未落,蕭窈已?經俯身將人抱了起來,含笑道:“不必見外。如阿棠一樣,喚我一聲‘阿姐’便是。”

    蕭霽道了聲“是”,又取出一封書信給她:“啟程前?,棠姐叫我帶封信來。”

    蕭窈懷中抱著蕭枝,令青禾先接了,又問?:“你們這是從祈年?殿來?”

    “今日入宮,隨父親拜見圣上。”

    蕭窈猜到,八成是自家阿父與叔父有正事商議,便打?發了他到御園閑逛。故而也沒去祈年?殿打?擾,向蕭霽道:“既如此,我帶你們四下?看看。”

    逛了會兒,在湖邊亭中歇下?時,枝枝的視線被她鬢發上那只輕巧靈動的蝴蝶珠花所?吸引,目不轉睛地?看著。

    蕭窈隨手取下?,逗她開心。

    “棠姐姐說起過公主姐姐,”枝枝坐在她膝上,抬手比劃了下?,撒嬌道,“枝枝也想要那樣的小雀。”

    蕭霽適時解釋:“枝枝很喜歡棠姐院中養著的那只小雀,時常去看。棠姐曾告訴她,這是昔年?自公主這里得的,她便一直惦記著。”

    蕭窈迎著她眼巴巴的目光,失笑道:“我表兄那里養著些,等開春令人去問?問?,若還有,便送一只給你。”

    枝枝那雙杏眼立時亮了。

    蕭窈才問?了句“餓不餓”,抬眼間,卻發覺崔循不知何時竟也來了御園。熟悉的身影越來越近,最后停在涼亭石階下?。

    自行?宮一別,至今已?有半月。

    蕭窈輕咳了聲,自顧自向蕭霽介紹道:“這是崔少卿。”

    蕭霽尚未來得及開口,坐在蕭窈膝上枝枝卻“啊”了聲,恍然道:“是公主姐姐的夫婿!”

    說著,甜甜地?喚了聲:“姐夫。”

    蕭窈:……?

    崔循:?!

    蕭霽忙道:“不得胡言。”

    枝枝年?紀小,只記得聽大人們提過此事,卻并不知還得等到成親之后才能?順理成章改口。頓時有些委屈,吸了吸鼻子:“可我從前?這樣,棠姐夫就會悄悄給我糖。”

    蕭霽哭笑不得,想要糾正她,此情此景卻又實在并不合適,只得暫且按捺下?。賠罪道:“舍妹年?幼無知,還望見諒。”

    枝枝愈發委屈。

    蕭窈摸了摸她的鬢發,安慰道:“無妨。”

    “童言無忌。”崔循含笑問?,“小女郎喜歡怎樣的糖?”

    枝枝一掃陰霾,亮晶晶的眼看向他:“杏酥糖!”

    蕭霽扶了扶額,欲言又止,

    崔循頷首:“我記下?了。”

    恰有內侍來傳話,說是祈年?殿議罷,請四公子與女郎移步。蕭霽不著痕跡地?松了口氣,枝枝依依不舍,直到蕭窈承諾晚些時候去找她,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離去。

    蕭窈一回頭,對上崔循含笑的視線,抬手摸了摸臉頰,小聲道:“你不會當真打?算送糖給枝枝吧?”

    “不能?言而不信。”崔循話說得正經,卻帶著不容忽視的笑意。

    蕭窈橫他一眼,想了想,只得叮囑道:“若當真要送,不可送太多?。”

    若不提醒,她真怕崔循能?送去一大箱杏酥糖。

    果不其?然,崔循問?道:“為何?”

    “小孩子是不能?多?吃甜食的,”蕭窈舔了舔齒尖,同他解釋,“我少時嗜甜,也會纏著阿姐她們要糖,可若是吃得多?了,便會牙疼。縱是請醫師來看,也不見得立時有效,總免不了要吃一番苦頭……”

    崔循不喜甜食,再者,自少時起自制力就很好?,無論在什么事情上都不會毫無節制,故而未曾有過這樣的體驗。

    他原本對孩童也談不上喜歡,并不會有人敢浪費他的時間講起這種?微末小事,以至于在蕭窈剛提出時,竟沒能?反應過來。

    專心致志聽她講完少時“好?了傷疤忘了疼”,惹得自家阿姐生氣的往事后,溫聲道:“我記下?了。”

    這只是一件小事,崔循的態度卻莫名顯得鄭重其?事。蕭窈不明所?以,只干巴巴道:“那就好?。”

    第075章

    每逢年節, 各姓士族格外繁忙。

    總有赴不完的筵席,看不完的熱鬧,如?鮮花著錦, 烈火烹油。

    只?是今年別有不同。

    年后沒幾日, 謝氏長公子過身。哪怕謝氏上下想盡辦法?, 延請名醫,不知廢了多少價值千金的珍貴藥物?, 也依舊沒能留住謝晗的性命。

    正月里?張燈結彩的喜慶裝飾悉

    數撤去, 觸目所及盡皆縞素。

    蕭窈與謝晗從無往來, 但因長公主與謝氏的交情, 隨她來此上了柱香, 全了禮數。

    今回不曾見到謝夫人。

    說是哀毀過度, 自長子亡故那日, 便一病不起, 這才不曾露面。

    濕冷的空氣中彌漫著香火與紙灰的氣息。蕭窈抬手蹭了蹭鼻尖,看向門外待客的謝昭, 只?見他身著粗麻孝服,正斂容同前來吊唁的賓客們說著些什么。

    賓客們待他的態度有微妙的不同,并不明顯,蕭窈卻還是立時回過味來。

    從前謝昭只?是個閑散公子,眾人會稱贊他的琴技、才學, 卻也僅限于此。可?從今往后, 無謝晗的壓制與排擠,他便是謝氏這一代中的佼佼者, 前途無限。

    眾人對此心照不宣。

    嘴上不提, 言談舉止卻已經先一步顯露出來。

    但蕭窈心中也明白,此事并沒那么容易。謝氏族中少不了暗流涌動, 只?怕還是得過幾年,才能徹底塵埃落定。

    同樣暗流涌動的,還有王氏。

    元日朝會后,賜宴百官。重光帝與王公談笑間提及鎮守湘州的王儉,大?為稱贊,待筵席散去之際,又笑道:“而?今京都宿衛軍很不成樣子。晏游到底年輕,難以獨當一面,還是須得資歷深厚之人,才能練好兵,令朕安心。”

    王公覺出不對,正欲代為推辭,重光帝卻已令侍中擬旨,召王儉歸京。

    “圣上此舉何意?”王老夫人雖也想念這個常年駐守在外的小兒子,卻并不至于為此昏了頭,神?色凝重道,“當真?是想儉兒來整治宿衛軍?”

    王公對自己弟弟的斤兩有數,心下冷笑了聲,只?道:“而?今管著宿衛軍的小晏統領,是個有本事的,吸納流民、嚴整軍紀,較之先前已大?有起色。”

    “既如?此,令叔父回來接手京畿兵馬,豈不正好?”王瀅不大?自在地拂過額角刻意剪出的碎發?,插嘴道,“我隨長姐去荊州就是。”

    王公瞥她一眼,嘆了口氣。

    “你阿父并非為此煩憂。”王老夫人扯了扯唇角,雖疼愛這個孫女,眼下卻也沒功夫同她細細解釋。只?開門見山問道,“圣上是不放心我們王氏,還是更甚,想要徐徐圖之、開刀放血。”

    “我亦拿不準主意,”王公言簡意賅道,“只?是無論?如?何,五弟還是該留在湘州才是。”

    哪怕王儉再怎么不成器,整日不問庶務,只?知飲酒作?樂。可?湘州到底有數萬兵馬,用以威懾,令人不敢輕舉妄動。

    若真?由他回來,無異于自斷一臂。

    王老夫人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垂眼思忖。

    “此事旁人勸未必有用,得桓氏同圣上提及,才有分量。”王公頓了頓,問道,“阿旖與存遠之間,是有何齟齬?”

    存遠,便是桓維的字。

    從前他們夫妻二人遠在荊州,王公并未覺出有何不對,直至搬回建鄴暫住,才漸漸發?覺,女兒與女婿之間并不似傳聞那般伉儷情深。

    尤其是在與蕭窈那場爭端后,王旖顏面掃地,不單單是因她那日舉止不妥,更因夫家全無回護之意。

    王公原是隨口一問,見自家母親似是神?色有異,追問道:“夫妻之間自免不了拌嘴爭執,說開就是。他二人連兒女都有了,何故至此?”

    老夫人閉了閉眼,疲倦道:“我心中有數,你自去吧。”

    王公見此,只?得起身告退-

    年節雖過,陽羨長公主卻并啟程回陽羨,只?道:“橫豎無事,倒不如?索性待你大?婚后再走,若不然?回了又來,白白在路上空耗光陰。”

    “何況學宮建得極好,我也想再多看看。”

    蕭窈對此自是萬分欣喜。

    東陽王一行也留了下來,個中緣由令人啼笑皆非。因枝枝抱著自家老父親的腿撒嬌:“棠姐姐先前在這里?同公主姐姐看燈,說是像畫一樣,阿父要走,是不是不疼枝枝……”

    說著說著,都快要抹眼淚了。

    東陽王立時沒了法?子,只?好答應,免得一路上都要被小女兒念叨“偏心”。

    事情傳到蕭窈耳中時,她亦是哭笑不得,隨后叫人問過東陽王的意思,上元這日帶枝枝去觀燈。

    “上元夜人多眼雜,”重光帝得知后并未阻攔,只?叮囑,“多帶些人手。”

    若出門的只?蕭窈自己,未必會聽?從,但她此次帶著枝枝這樣年紀小的女郎,怕照看不及,便帶了乳母、侍從們隨行。

    滿城燈火的場景蕭窈去年已經看過,枝枝卻是頭回見,目不暇接。

    長街人潮涌動,蕭窈便將枝枝抱在懷中,令她能夠看得更清楚些。

    枝枝抬手圈著她的脖頸,很喜歡公主姐姐身上香香的氣息,卻又有些遲疑,依依不舍道:“阿姐若是累了,便叫旁人來抱我吧。”

    蕭窈的力?氣是比尋常女郎要大?上些,但這么一路走過來,小臂也開始隱隱泛酸。擔憂脫力?摔了枝枝,正欲回身將她交給乳母,卻只?覺懷中一輕。

    “當心。”

    周遭熙熙攘攘,熱鬧非凡,蕭窈還是立時辨出這道聲音,抬眼看向崔循。

    他稍一用力?,已將枝枝接到自己懷中。

    枝枝本就喜歡這個形貌俊美而?清雋的公子,前些時日收到那盒滋味絕佳的杏酥糖后,就更喜歡了。

    當即湊到耳邊,小聲喚道:“姐夫。”

    蕭窈揉捏著手腕,并未聽?清,卻只?見崔循微怔,隨后竟笑了起來。一旁木架上懸著的琉璃燈流光溢彩,映著他精致的面容,綺麗動人。

    蕭窈看得愣住,待到枝枝疑惑地喚了聲“阿姐”,這才回過神?,欲蓋彌彰道:“想起些雜事。”

    枝枝不疑有他,坐在崔循臂彎間張望片刻,指著不遠處的攤子道:“要那個。”

    那是個賣糖畫的攤子。

    火上熬著琥珀色的糖漿,只?需報上想要的花樣,攤主便會舀上一勺,手腕微動,糖漿落于紙上。

    筆走龍蛇似的,流暢絲滑,須臾便成。

    此時攤位前已經有不少人,侍從正要上前清場,被崔循淡淡掃了眼后,站在原地沒敢動彈。

    市廛繁鬧,不過幾步路的功夫,仿佛就要被迎面過來的人沖散。

    蕭窈下意識牽了崔循的衣袖,并未說話,不約而?同地與枝枝看那攤主作?畫。覺察到身側的視線后,這才偏過頭看他,問道:“幫我想想要什么式樣。”

    崔循聽?不真?切,微微俯身。

    蕭窈墊腳,湊到他耳邊又問了一遍。

    攤主捏著竹簽,將糖畫遞與客人,再抬頭,眼前一亮,只?覺眼前這一家子似是畫中走出來的人物?。

    他在鍋中添了些糖,笑問:“小女郎想要什么式樣?”

    枝枝忙不迭道:“要一只?小雀!”

    攤主立時應了,又看向蕭窈:“夫人呢?”

    蕭窈:“……”

    這倒真?怪不得攤主誤會。她與崔循站在這里?,過路之人見了,亦有暗暗感慨“郎才女貌”的,再看懷中抱著玉雪可?愛的小女郎,當真?是其樂融融的一家子。

    蕭窈抿了抿唇,沒說什么,只?輕輕扯了扯崔循的衣袖。

    崔循失笑:“要一只?小狐貍。”

    攤主凝神?稍想片刻,舀起糖漿,依舊是一氣呵成。以竹簽嵌入,小心翼翼將糖畫取起,分別交付給她們。

    蕭窈看著手中這只?糖畫狐貍,只?見它似是在臥著睡覺,懷中抱著自己蓬松柔軟的尾巴,可?愛極了。

    她沒舍得吃,看了半晌。

    待到枝枝犯困,令侍從送她回去歇息,這才得空問崔循:“為何要這個?”

    崔循透過琥珀般的糖畫看她,低聲道:“像你。”

    狡黠。可?愛。

    蕭窈被看得臉熱,拉著崔循的衣袖往河邊僻靜無人去,明知故問翻舊賬:“今日總不是巧遇了吧。”

    她帶著枝枝出門前,便隱約料到會遇到崔循。

    因兩人之間能見面的次數寥寥無幾,若無今日,恐怕再見面之時,就得等到成親了。

    雖說只?有月余,并不算久。

    但細算起來也有幾十日。

    “不是。”崔循認下。他這樣的人,若非是為見蕭窈,恐怕這輩子也不會在這樣人來人往的擁擠長街上駐足。

    “哦,”蕭窈拖

    長聲音,“你想念我了。”

    “是。”崔循頓了頓,反問,“那你呢?蕭窈,你可?曾念我。”

    “有那么幾分。”蕭窈抬手比劃了下,一時有些好奇,“待到成親后,你還會這樣叫我嗎?”

    早前崔循連名帶姓稱呼她時,語氣大?都不怎么好,冷得猶如?寒冰,以致她偶爾會油然?而?生一種被夫子叫起來問話的錯覺。

    到如?今,崔循再不會那樣同她說話。

    但蕭窈每每聽?到,還有會有些許不適應,只?覺太過正經。

    明明她阿父、姑母,還有晏游他們,都會喚她“窈窈”,崔循卻仿佛始終沒有改口的意思。

    蕭窈在狐貍耳朵尖上舔了下,好整以暇地等著他的回答。

    崔循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清亮的聲音仿佛有些啞:“不會。”

    “那你會如?何叫我?”蕭窈愈發?好奇,想了想,疑惑道,“是叫‘夫人’嗎?”

    問完自己覺著極有道理。

    崔循這樣古板的人,循規蹈矩,倒也說得過去。

    崔循未答,只?是在她手中的糖畫咬了一角:“屆時你便知曉。”

    蕭窈震驚。看著缺了一角的糖,沒忍住瞪了他一眼:“你……”

    “別看它了,”崔循低頭親她,將唇齒間含著的糖送至她口中,啞聲道,“改日賠你。”

    第076章

    朝暉殿外垂柳抽出嫩芽時?, 蕭窈終于能繡出花枝模樣,不至于歪歪扭扭,須得仔細辨認才能看出是幾瓣牡丹。

    內司將?早已“萬事俱備”的嫁衣送來, 請公主繡完袖口那?幾瓣花。還遣了刺繡手藝最好的繡娘伺候, 若有?什么不足之處, 及時?描補。

    嫁衣鋪開時?,青禾等人目瞪口呆, 話都說不出來。

    饒是陽羨長公主這樣見過大場面的人, 竟也怔了下, 指尖輕輕撫過精致繁復的繡紋、鑲墜著?的珍珠玉飾, 感慨道?:“實是用心了。”

    說得是內司繡娘, 卻又?不至于此?。

    這樣好的珠玉, 便是帝后大婚的衣裳上也未必能有?, 內司又?能到何處取?無非是崔循差人送去的罷了。

    蕭窈倒沒?感慨, 只是盯著?衣袖上栩栩如生的花紋看了好一會兒,艱難道?:“若不然還是叫繡娘們?補完吧……”

    她那?拙劣的繡工, 實在是狗尾續貂,糟蹋了這樣好看的衣裳。

    “她們?繡的是技法,你落針,繡的是心意。”班漪同她笑道?,“個中?不同, 豈能相提并論?”

    蕭窈便只好硬著?頭皮上陣。

    她此?生就沒?做過這樣細致的活計, 繡一瓣花,便忍不住要嫌棄半晌, 費了好幾日的功夫才完成。

    此?時?, 太常寺擬定好的婚儀章程也已送來。

    哪怕崔循已經依著?蕭窈的意思,刪繁就簡, 可許多禮儀必不可少,依舊夠她頭疼的。

    班漪逐條為她細細講過。

    至于成親前一夜,要教新嫁娘的某些事情,則落在了長公主身上。

    蕭窈起初毫無所覺,接過姑母給的冊子時?,還當?是禮單之類的東西,隨手翻開掃了眼,僵在原處。

    蕭斐打量著?她這副模樣,笑問:“是自己看,還是我講與你聽?”

    “自己看。”蕭窈聲如蚊訥。

    她對此?并非一無所知,私下也曾看過些被稱為“淫詞艷曲”的雜書,只是到底沒?經歷過,無法如長公主這般游刃有?余。

    譬如眼下。

    蕭斐頷首后,又?想起旁的,神色自若提醒道?:“令傅母備了藥。屆時?若受不住,須得用些,不可由?著?胡來傷了身體。”

    蕭窈聽得眼皮一跳。窘迫之余,想起那?日溫泉行宮的情形,臉頰微紅。

    “按例來說,今夜該叮囑你些大道?理,譬如嫁過去后須得賢惠守禮,侍奉公婆,和睦妯娌,恪守世家婦的本分……”蕭斐頓了頓,嗤笑道?,“但要我說,只一句,別委屈自己。”

    蕭窈便也笑了起來:“姑母知道?的,我并非忍氣吞聲之人。”

    “那?便好。”蕭斐覷著?天色,起身道?,“今夜該早些歇息,若不然,明日忙上大半日,恐怕累得眼皮都睜不開了。”

    蕭窈應下,起身送她出門-

    成親為昏禮,定在晚間。

    但蕭窈還是一大早就被喚醒,起身梳洗,先是依禮宗廟祭告先祖,又?往祈年?殿拜見重光帝。

    喜事臨門,重光帝今日的精神看起來要好上不少。

    他從來是個慈愛而寡言的父親,時?至如今,也說不出太多動情之語。只是在蕭窈規規矩矩跪拜、辭行后,溫聲道?:“窈窈,今后要好好的。”

    重光帝早年?總是盼著?蕭窈能快些長大,如那?些溫婉賢淑的世家閨秀,擇一如意夫婿,相夫教子。

    真到這一日卻又?想,若她永遠都如少時?一般天真自在才好。

    故而也并未依禮訓誡,只是留蕭窈在殿內,看著?她吃了碗極喜歡的杏仁酥酪。

    及至回了朝暉殿,傅母們?再沒?讓她多吃什么,只用些拇指大小?的點?心墊墊胃口,不至饑腸轆轆。

    再晚些,便連茶水都不宜喝了。

    嫁衣很重,鑲金飾玉的發冠也頗有?分量,蕭窈起身走?了兩步,便下意識抬手捏了捏脖頸。

    但人是極美的。

    大紅本就襯蕭窈,便是再怎么華麗的衣物,穿在她身上都不會喧賓奪主,只會將?容色襯得愈發妍麗動人。

    尤其嫁衣的衣擺鋪開時?,如鳳凰振翅,翙翙其羽。

    一時?間,滿室俱是驚嘆與夸贊。

    臨近傍晚時?,儀官通傳,請公主移步登車。

    蕭窈并無同胞兄弟。太常寺原本商議的是,由?晏游這個表兄親自牽馬,將?她送至宮門出,由?崔氏的迎親隊伍將?公主接回家中?。

    卻被崔循給駁回了。

    呂寺丞揣度著?他的意思,兢兢業業,終于從前朝典籍記載之中?,翻出個公主夫婿入宮叩謝圣上、親自迎其離宮的舊例,重新擬定章程。

    也正因此?,蕭窈才出朝暉殿,便見著?崔循。

    除卻緋色官服,崔循平日從不穿這樣艷麗顏色的衣裳。

    如今裁剪得宜的婚服恰到好處襯出他俊逸挺拔的身形,肌骨如玉,眉目如畫。

    猶如春風拂面,令人不自覺沉醉其中。

    蕭窈手中?本該端端正正持著?的團扇偏了一寸,由?翠微扶著?登車的間隙,多打量了崔循兩眼,一如初見那?日。

    崔循亦抬眼看向她。

    天際布滿絢爛的云霞,有?歸巢的燕群飛過,車輪碾過青石路,緩緩駛離。

    接下來的章程蕭窈早已爛熟于心,被班漪、傅母輪番提點?過,心中?也做好了足夠的準備。

    但一大套章程下來,只覺渾身上下哪里都是酸的。

    前來觀禮的賓客多不勝數,被這么多視線注視著?,蕭窈沒?敢偏過頭看崔循,恐落在旁人眼中?成了“眉目傳情”。

    蕭窈未曾來過崔循的臥房,百無聊賴時?還曾想過,會不會也是個冷冷清清的屋舍?可真等坐在婚床上時?,她已經記不起曾惦記過的事情。

    若非崔氏仆役尚在,恐怕已經倒在榻上了。

    崔循看出她的心思,吩咐道?:“都下去吧。”

    仆役們?齊齊應下,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關門聲響起時?,蕭窈仰面躺下,下一刻便抽了口冷氣:“這是什么……”

    身下的錦被并不綿軟,反倒分外硌人。

    她卻又?懶得動彈,直至被崔循勾著?腰抱起來,坐在他膝上,才看清錦被下藏著?的東西。

    是些紅棗、花生、桂圓與蓮子。

    崔循為她揉捏著?酸疼的腰,問道?:“便當?真這樣累嗎?”

    “千真萬確,”蕭窈靠在他肩上,抬手給他看了眼衣袖上的飾物,悶聲抱怨道?,“你知不知道?這件嫁衣有?多重……”

    “不大知道?,”崔循頓了頓,“但可以看看。”

    蕭窈初時?還沒?能反應過來,及至在她腰上揉捏解乏的手逐漸變了味,挑開系帶時?,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他方才是在一本正經地調笑。

    強打起精神,抗議道?:“還不曾沐浴。”

    “你沐浴過,怕是就要睡過去了。”崔循似是嘆了口氣。

    蕭窈軟聲道?:“我困。”

    崔循分明覺察她的意思,卻不肯放過。衣裙滑落,吻著?她的唇,低聲道?:“做些什么,便不困了。”

    做些……早在風荷宴那?夜便該做的事。

    其實本該更貼心些的。只是按捺太久的情、欲如潮水般傾瀉,令他幾乎有?些迫不及待地向蕭窈索求。

    硬挺之物抵在腰間時?,蕭窈確實清醒了些。

    溫泉別院的記憶復蘇,她想起那?時?所見的猙獰,以及一只手仿佛都合不攏的分量,后知后覺生出些逃避的心思。

    會很疼的。

    那?時?崔循做得過了些,指尖陷入,便令她感到異樣與不適,又?、又?怎么容得下那?樣的東西?

    但下意識的掙扎適得其反。崔循掌著?她的腰肢,啞聲道?:“別動。”

    蕭窈沒?敢再刺激他,身體卻有?些僵硬,透著?緊張。

    崔循定了定神,心中?也明白不能操之過急,若做不好足夠的準備,必然會傷到蕭窈。便稍稍起身,修長的手撫過身體,目光始終落在她臉上,端詳著?她的反應。

    蕭窈只覺自己在他掌中?又?成了一團棉花,嗚咽了聲:“太亮了……”

    房中?四?下燃著?紅燭,于崔循而言恰到好處,令他能將?蕭窈所有?的變化看得清清楚楚,故而初時?并不肯如她所愿,放下床帳。

    直至又?催了幾回,這才照辦。

    蕭窈卻已經無暇顧及,只伏在枕上,細細地喘氣。

    崔循并未給她太久歇息的時?間,便又?“故技重施”,只是這回卻怎么都不肯給她痛快,反而有?意吊著?她,不上不下的。

    恍惚間,倒像是回到風荷宴那?夜,中?藥之時?。

    蕭窈并沒?覺察到自己聲音中?已帶著?幾分難耐,只覺難受,便攥了崔循的手,眼巴巴地看他。

    “想怎樣?”崔循見她不答,傾身問,“還是什么都不想要?”

    蕭窈說不出口,從枕上仰起頭,親吻他的唇角。

    她像是被誘餌蠱惑的魚,為了那?點?甜頭,一時?便顧不得許多,咬了鉤,同意他所說的“試試”。

    哪怕已經做足準備,可到動真格時?,卻還是疼得厲害。

    她便反悔,喃喃道?:“不試了,什么都不要……”

    但此?時?再說這個已經晚了。

    崔循最多也不過是勉強停下來,或是親吻,或是以手撫慰,待她稍稍放松些,便又?得寸進尺。

    許是過了許久,又?興許并沒?多久。

    蕭窈呼吸凌亂,整個人像是從水中?撈出來的,垂眼看向本該平坦的小?腹,話都說不出來了。

    崔循引著?她的手,一寸寸拂過。

    蕭窈幾乎要因這全然陌生而異樣的感覺瘋掉,指尖顫抖不休,胡言亂語道?:“……好撐。”

    崔循低低地笑了聲,俯身道?:“會習慣的。”

    隨著?他的動作,蕭窈垂在錦被上的手倏然攥緊。

    垂下的錦帳晃動不休。

    第077章

    蕭窈不知自己最后是何時睡去的。

    只記得崔循反復哄她, 先是說過會兒適應就好了,后來又說是最后一回……但無?論哪個都是誆她。

    初時疼得要命,后來累得要命。

    風荷宴那夜她中了藥, 百般廝纏, 崔循愣是什么都沒做, 令她一度以為他對此?事并不熱衷,如今才知錯的厲害。

    平日的克制與清冷蕩然無?存。

    像是餓了許久的虎豹兇獸, 非要將?她拆吃入腹, 渣都不剩才好。

    她的確也從其中得了些樂趣, 只是漸漸地便開始受不住, 求他放自己睡覺, 卻招來更狠的磋磨;被逼得急了罵他“騙子”, 也是一樣的結果?。

    直至最后累得仿佛沒一絲力氣, 渾身上下無?一處不難受的, 手都抬不起來,委屈地落了幾滴淚, 崔循仿佛才終于回過神。

    吻去眼?淚,攏著她的腿泄了一回,止住了。

    至于喂她水、抱她沐浴這樣的事,蕭窈昏昏沉沉,甚至分不清是夢是醒, 只有氣無?力地由著崔循擺弄。

    第二日一早醒來時, 只覺頭疼欲裂。

    隔著床帳,隱約可見天光已亮。

    蕭窈極想再?睡, 但想起傅母反復叮囑的, 今日須得早起見婆母、奉茶,愣了愣, 整張臉都快皺起來了。

    “醒了?”搭在她腰間的手微微收緊,聲音如泠泠清泉,卻偏偏喚她,“卿卿。”

    蕭窈:“……”

    她實在是怕了這個極近親昵的稱呼。昨夜,崔循就是一邊折磨得她要死要活,一邊用喑啞至極的聲音反復喚她“卿卿”。

    蕭窈初聽時愣了好一會兒,臉頰愈紅,試著說服崔循如旁人一樣改口喚她“窈窈”,沒能?成。

    崔循含著她的耳垂,同她低聲道:“有何不好?唯有我能?這般喚你。”

    蕭窈對此?記憶猶新。而今再?聽,極輕地顫了下,雖依舊對此?不大習慣,到底還是沒再?說什么。

    只是閉上眼?,并不抬頭看他。

    崔循似是笑了聲:“若還是困,便再?多睡會兒吧。”

    蕭窈確實很想這么做,最好是能?一覺睡到晌午,梳洗后,便能?有一桌子喜歡的菜色等?著自己。但她也知道不成,撇了撇唇角:“今日晨起需得去奉茶。”

    她是初來乍到的新婦,哪有讓一家子人等?候的道理?

    “去過,再?回來補眠好了。”蕭窈嘆了口氣,想了想又覺委屈,悶聲道,“都怪你。”

    崔循稍一用力,扣著纖腰將?人撈了起來,令她趴在自己身上,四目相對。

    大好的晨光透過床帳,照出崔循清雋至極的面?容。

    蕭窈試圖掙扎起身,卻又在覺察到他身體?的反應時愣住了,難以置信道:“你……”

    “不要動,”崔循低聲道,“緩上片刻就好。”

    昨夜之事歷歷在目,蕭窈是真不敢動彈了。

    她看著崔循那張平素總是冷淡至極的臉,只覺與絲被下的身體?割裂至極,半晌都沒說出話,只覺臉熱。

    房中一片寂靜,依稀可以聽到門外徘徊的腳步聲。

    蕭窈分開紗帳看了眼?窗外天色,猜出是翠微她們想要提醒起身梳洗,卻又顧忌著崔循,故而遲疑不定。

    她稍一猶豫,小?聲催促道:“快些。”

    崔循松開手,由著她像避貓鼠似的躲到床尾,喚了聲“翠微”。他亦坐起身,墨發?如流水般散在肩頭,眉目如畫。

    屋外候著的婢女們得了通傳,如釋重負,連忙入內伺候。

    昨夜隔著紗帳,燭光幽微,蕭窈半夢半醒間話都快說不出來,并沒留意其他。直至如今被服侍更衣,才發?覺身上留了許多印跡。

    她肌膚本就白皙,如細瓷一般,故而那些或紅或青的痕跡便格外惹眼?,叫人看起來甚至有些觸目驚心。

    青禾乍一看她鎖骨上的印記,初時并沒反應過來,正滿心疑惑要問,卻被翠微扯著衣袖攔了下來。

    及至褪了寢衣,見著全貌,終于后知后覺猜到些許。

    立時緊緊地閉了嘴,再?說不出一個字。

    蕭窈自己也沒料到,垂眼?看后,紅著臉瞪崔循。

    崔循微怔。他并非有意為之,只是昨夜食髓知味,顛倒沉淪之際,一時便顧不得許多,以至于失了分寸。

    而今再?看也覺不妥:“是我的不是。”

    蕭窈實在沒辦法青天白日同他探討此?事,咬著唇,冷哼了聲。

    崔循所居的山房是柏月管事伺候,他為人乖覺,知自家長公子何其看重這位公主夫人,對翠微等人客客氣氣的,半分不敢怠慢。

    翠微伺候蕭窈更衣,又支使婢女們服侍梳洗、綰發?、上妝。

    緊趕慢趕,免得請安奉茶去遲了。

    蕭窈困得厲害,坐在妝臺前由人伺候梳妝時,眼?皮便漸漸垂了下去,含了翠微遞過來的薄荷香片,用以提神。

    崔循在一旁飲茶等候。

    他從前總是忙得厲害,自晨起到晚間入睡,有各種?各樣的事情要做。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這樣無?所事事地看一個女郎梳妝。

    可他并無?半分不耐。無?論是看蕭窈眼?睫逐漸垂下,又倏然驚醒,還是她輕輕拍著臉頰,想要強行打起些精神,都覺著有趣極了。

    “不急,”他寬慰道,“母親和藹大度,不會計較這些細枝末節。”

    蕭窈咬了口點心,又就著青禾的手喝了口濃茶,起身道:“正因?如此?,我才不能?怠慢。”

    若陸氏是那種?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人,蕭窈

    興許不會一大早起身趕過去,只為討好婆母。

    可陸氏待她一直不錯。

    哪怕是看在陽羨長公主的面?子上,也已經足夠了。

    因?身體?不好常年?養病,陸氏幾乎不過問家中庶務,正院大多時候都清凈得很。而今卻坐了滿堂,皆是崔氏自家女眷。

    陸氏同她們之間算不得親厚,但也和睦。

    畢竟她是崔氏長媳,又有崔循這個兒子,無?人膽敢輕慢,上趕著討好的更是大有人在。

    她只含笑聽著,時不時迎上兩句。

    及至婢女通傳,陸氏抬眼?看去,只見兩人著同色衣裳并肩而來。一樣出眾的好相貌,站在一處賞心悅目,當真是般配極了。

    又見跨過門檻時,自己那向來目下無?塵的兒子竟著意偏過頭看了眼?,倒像是怕人緊張絆倒似的。

    她臉上的笑意真切許多。

    蕭窈并不緊張,只是一路過來,有些疲累。

    但她半點都沒表露出來,在諸多視線的注視下,施施然向陸氏行禮奉茶。

    陸氏看看蕭窈,又看了看崔循,由衷道了聲“好”。又親手將?備好的玉鐲交給蕭窈,含笑道:“今后便是一家人了,公主不必拘謹,更不要見外,若有什么事情只管同我提……”

    陸氏是喜歡蕭窈性情的。哪怕曾因?蕭窈的出身有所顧忌,但到最后,對這樁親事還是樂見其成。

    她拉著蕭窈的手,叮囑完,又介紹屋中眾人。

    蕭窈并不露怯,落落大方?地同她們問候閑談。

    陸氏飲著茶,余光瞥見一旁的崔循似是隱隱有催促之色,怔了怔,看向蕭窈眼?下被脂粉遮掩過的痕跡,輕笑了聲。

    “時日還很長,便是有什么話,今后慢慢說也好。”陸氏開口打斷了眾人的寒暄,向蕭窈笑道,“去吧。”

    “謝……”蕭窈頓了頓,“謝母親教?誨。”

    她謹守規矩,從始至終并沒多看崔循,出門后卻發?覺他的心情似是愈發?愉悅。

    才出院門,蕭窈刻意挺直的肩背立時塌了下來,整個人像是被抽了骨頭,無?精打采。

    崔循扶了她一把:“我陪你回去歇息。”

    蕭窈無?可無?不可地應了聲。走?出幾步后,又疑惑道:“你沒旁的事情要做了嗎?”

    崔循:“……”

    蕭窈問完才覺不妥,沉默片刻后,描補道:“我沒旁的意思。只是想著,你每日都有那么些事務要料理……”

    “再?多事務,也沒有新婚當日往官署去的道理。”崔循垂眼?問她,“你不愿見到我嗎?”

    蕭窈心知肚明他想聽什么,但困得眼?都快睜不開,沒好氣道:“我只是困得厲害,想回去睡覺。”

    她著意咬重了“睡覺”兩個字。

    崔循便問:“我并沒想做旁的,卿卿在想什么?”

    蕭窈又顫了下。

    拜昨夜種?種?所賜,她一聽到這兩個字,就隱隱腰酸腿軟。當即閉了嘴,再?不理他。

    陸氏所居的正院與崔循所住的山房之間頗有一段距離,還隔著兩人曾經在此?遇到過的梅林。

    途經假山石時,蕭窈絆了下。尚未反應過來,便又覺身體?一輕,落在了崔循懷中。

    他竟就這么將?她抱了起來。

    梅林以東是崔循的住所,府中之人都知道他喜靜,不會輕易踏足此?處。而山房的仆役們見此?,也都不約而同地低了頭,并不多做打量。

    可蕭窈心中覺著這樣不好,但身體?上卻又一步路都不想再?多走?。攥著他的衣襟,控訴道:“都怪你欺負我。”

    “嗯。”崔循坦然認下,“是我不好。”

    “說是這樣說,”蕭窈嘀咕,“改又不肯改……”

    崔循笑了聲,并不反駁。

    將?蕭窈穩穩當當放在了床榻上,沒準人跟進來伺候,親自動手為她褪了鞋襪。

    白嫩的腳踝上,依稀可見淡青指痕,清晰地落在兩人眼?中。

    崔循眸色稍黯,蕭窈愣了愣,被火灼了似的,飛快扯了絲被將?自己緊緊裹了起來,活似一只蠶蛹。

    “好了,”崔循摸了摸她的鬢發?,低聲道,“今日不鬧你了。”

    蕭窈將?信將?疑:“果?真?”

    崔循頷首:“果?真。”

    第078章

    本?朝官場風氣尤為散漫, 遇著婚娶、喪葬這樣?的大事,月余不至官署都是?常事。法不責眾,無人細究。

    崔循從不會如此為之。

    縱使?是?這門他尤為看重的親事, 攏共也就告了幾日的假, 待到陪蕭窈回門后, 便依舊要回官署去?忙。

    蕭窈對此倒是?求之不得。

    倒不是?她對崔循有何意見,而?是?怕日子再這樣?過下去?, 身體先受不了。

    這幾日, 兩人幾乎是?寸步不離。晚間宿在一處倒是?理所應當, 可白日里?, 蕭窈一抬眼?總能見著崔循在側。

    若如此, 倒也罷了。

    可哪怕起初只是?規規矩矩看書, 到最后, 也總是?稀里?糊涂攪和到一處。

    蕭窈實在不知?該怨崔循不依不饒, 還是?怨自己定力不夠,但攬鏡自照時, 總覺著自己累得仿佛模樣?都憔悴了些。

    反觀崔循,倒像是?話本?里?吸人精氣的狐貍精,神清氣爽,容光煥發。

    “這不應當,”蕭窈有氣無力地嘀咕, “明明你年紀比我大……”

    崔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蕭窈頓覺不妙, 條件反射地改口:“差得倒也算不得多。”

    崔循從未在意過自己的年紀,直至遇著蕭窈。

    兩人相差六歲。雖算不得多, 但蕭窈是?真真正正的青春年少, 與?她年紀相襯的是?晏游、崔韶這樣?的少年郎,再多不過謝昭這等。

    從前蕭窈擇婿時, 他曾為此介懷過,哪怕如今已然成親,依舊不愿聽這些。

    蕭窈知?情?識趣地沒再提此事。抿開唇脂,看著鏡中被脂粉修飾過的臉,滿意道:“該回去?見阿父與?姑母了。”

    崔循放下書簡,起身道:“好。”

    依著習俗,成親三日后,新娘子是?要帶著夫婿回娘家探親的。

    雖說返程的行李早已收拾妥當,但陽羨長公主還是?又多留了幾日,待蕭窈回門后,再動身回陽羨。

    故而?蕭窈才進祈年殿,就見著了等待著她的父親與?姑母。

    她與?崔循并肩行了禮,立時上前道:“我就知?道,姑母會等我回來的。”

    蕭斐看了眼?長身玉立的崔循,執著她的手,笑道:“這是?自然。”

    又問:“這幾日過得可還好?一應飲食起居,可有不習慣之處?”

    “一切都好。”蕭窈如實道。

    就這幾日的體會,的確挑不出什?么?錯處。

    崔氏的廚子很好,幾乎每道菜做得都很合她的胃口;家中的仆役們恭恭敬敬,并不敢有絲毫怠慢之處;陸氏這個婆母也稱得上和藹可親,請安問候,并不為難。

    就連昨日見崔翁,都算得上相安無事。

    依舊是?在那清幽雅致的別院,依舊是?那片湖邊。早前崔翁面上一片和氣,實則綿里?藏針刺她,好叫她知?難而?退不要再“糾纏”崔循。

    這回,他老?人家一副看破紅塵的架勢。

    盯著她與?崔循看了片刻,嘆了口氣,樸實無華道:“好好過日子。”

    只是?在行將告辭時,又忽而?向崔循道:“我這幾年閑來無事。早些生個孩子,我也能幫著教導一二。”

    崔循未曾多言,只應承道:“好。”

    蕭窈卻是?當場聽愣了,直至走出別院,才終于回過神。正欲說些什?么?,崔循卻先一步開口道:“孩子還是?應當你我教導。”

    蕭窈愈發無措。

    八字還沒一撇的事情?,為什?么?要一本?正經地探討?她實在難以理解祖孫二人的想法。

    崔循將她的疑惑理解成旁的意思,解釋道:“太沉靜的性情?算不得好。若是?女郎,還是?應當如你一般,自在些才好。”

    蕭窈無言以對。

    “在想什?么??”蕭斐看出蕭窈走神,輕輕捏了捏指尖,似笑非笑地打量著她。

    蕭窈倏然回過神,咬著唇,笑而?不語。

    “怎么?還跟姑母在這里?裝傻?”蕭斐抬手,蔥白的手指在她額上輕戳了下。見她面露窘色,這才又笑道,“罷了,罷了,且饒你一回。”

    姑侄兩人之間說著些體己玩笑話,往朝暉殿去?。

    重光帝與?崔循這邊便顯得格外生疏。

    雖說名義上是?岳丈、女婿,但皆不是?那種說起話來口若懸河的人。

    重光帝道:“窈窈自小任性慣了,人情?世故上興許算不得成熟圓滑,若是?有何不妥之處,琢玉你多擔待些。”

    崔循應下,又道:“她很好。圣上不必憂心?。”

    又你來我往幾句聊過蕭窈后,便只剩相對無言。沉默片刻后,還是?崔循率先挑起話頭?,開口道:“聽聞王儉將軍重病,無法回京復命。”

    此事得追溯到年節那會兒,重光帝借著與?王公敘舊,下旨召鎮守湘州的王儉回建鄴。

    王家為此明里?暗里?折騰許久,不僅托了姻親桓氏,也令其他受過自家恩惠的朝臣為此事上書。

    條分縷析,力證此令不可行。

    若是?先前小皇帝在時,此時壓根輪不著放到朝會上相爭,王家壓根不會理會這道旨意,可今時不同往日。

    晏游手中攥著宿衛軍,蕭窈嫁入崔氏。

    重光帝手中的籌碼愈多,不可等閑視之。

    朝中為此事爭論不休,時日久了,漸漸有人看出來桓氏并非真心?為此事相爭,其他人漸漸偃旗息鼓。

    重光帝又下旨意,責令王儉回京。

    哪知?竟鬧出這么?一出,湘州上書陳情?,說是?王儉重病臥床,難以起身,回京路上舟車勞頓只怕是?要半路喪命,還請圣上開恩。

    奏疏是?前兩日到的。

    崔循足不出戶,卻還是?知?曉了此事。

    重光帝并不意外,從書案上取了湘州送來的奏疏,令人遞與?崔循:“王氏是?打定主意,不肯叫王儉回建鄴。”

    崔循看過,開口道:“王氏忌憚您。”

    重光帝搖頭?哂笑。

    正欲開口,卻不可抑制地咳嗽起來,枯瘦的手指緊緊攥著衣袖,咳得撕心?裂肺。

    葛榮忙送了丸藥與?茶水,服侍重光帝吃下,又拿捏著力道為他撫著胸口。

    崔循眼?皮一跳:“圣上這病由來已久,遲遲不見起色,許是?醫師辦事不力?”

    他雖知?曉重光帝身體不佳,但上了年紀的人,總難免會有病痛,而?今見此等情?形,才意識到情?況的嚴重性。

    若只是?帝王薨,倒沒什?么?可為難的。

    大不了就是?再從皇室宗族中尋個適宜的,坐上這個位置,興許生出的事端還會更少些。

    可重光帝是?蕭窈的父親。

    只這一條緣由,崔循便不希望他出任何事。

    “生老?病死?,本?就非人力所能更改,又何必苛責醫師?”重光帝顯得極為豁達,笑道,“便是?華佗在世,也沒有回回藥到病除的道理。”

    這話說得輕描淡寫,若是?旁人,興許也就一笑而?過。

    崔循卻道:“臣識得一位名醫,圣上若不嫌,臣愿去?信邀他來此,為您診治。”

    重光帝想了想,頷首道:“也好。”-

    晌午時分,重聚在一處用了飯。

    因惦記著長公主明日便要離開,蕭窈舍不得,便想著在宮中住上一晚。對上崔循的目光后,頓了頓,又改口道:“我想再陪姑母說會兒話,晚些時候再回府,你先回去?好了……”

    “無妨。恰好官署積攢許多事務,亟待料理。”崔循神色自若道,“我自去?官署,待宮門落鑰前,于望仙門候你。”

    蕭窈還沒再開口,他便已經離開。

    “這是?怕你在宮中留著,又改主意不肯回去?,”蕭斐一眼?看透,“嘖”了聲,“怎么?就看你看得這樣?緊?”

    蕭窈聽出姑母是?在打趣自己,望了望天,破罐子破摔道:“許是?怕我跟您跑了吧。”

    蕭斐撫掌大笑。

    及至傍晚,蕭窈依言往望仙門去?,途中恰遇著了自祈年殿出來的晏游,結伴同行。

    “父皇召你是?有何要事?”蕭窈防患于未然,立時補了句,“不準瞞我。”

    晏游無奈一笑,三言兩句,將王儉之事同她講了。

    “若真老?老?實實,吩咐什?么?做什?么?,就不是?王家人了。”蕭窈譏笑道,“他若舍得下臉面,裝瘋賣傻,便是?派人去?往湘州,恐怕也查不出所以然。”

    晏游頷首:“圣上亦是?此意。”

    見蕭窈垂眼?不語,他話鋒一轉,笑道:“你先前要的小雀,我已經令人送去?東陽王處給?小娘子。也要了幾只送來建鄴,屆時給?你。”

    蕭窈立時來了精神,笑盈盈道:“多謝你惦記著。”

    “記得你少時最喜歡這些小雀,”晏游看了眼?已經暗下的天色,回憶道,“還曾專程做了只小雀模樣?的紙鳶,奈何怎么?都飛不起來。”

    蕭窈凝神想了想:“是?了。還是?你幫我重新調了竹架,才得以放飛……”

    你一言我一語追憶舊事,不知?不覺間,已快到望仙門。

    蕭窈因一樁趣事笑得眉眼?彎彎,抬眼?見著迎她走來的崔循,便停住腳步,向晏游道:“天色已晚,那就改日再敘。”

    晏游尚未開口,崔循已至,頷首問候。

    “晏統領。”

    “崔少卿。”

    兩人客氣得一如既往。

    蕭窈自己對著晏游都不會叫表兄,更加難以想象崔循如此稱呼晏游,索性就隨他們去?了。

    “該回家了,”崔循隔著衣袖攥了她的手腕,眼?睫低垂,“卿卿。”

    第079章

    因崔循這一聲?“卿卿”, 蕭窈愣是沒好?再多留,訕訕同晏游告別,匆匆離開?。

    崔循倒是不疾不徐。

    及至上了車, 問道?:“怎么此?時倒急著回去了?”

    蕭窈失語, 克制著翻白眼的念頭, 敲了敲書案:“我原就是要來找你的。只是半路遇著晏游,說起要給枝枝的小雀, 順路聊幾句罷了。”

    崔循道?:“你很喜歡枝枝。”

    “她生得?那樣可愛, 又?不哭不鬧, 任誰看了都會喜歡。”蕭窈理所?當然道?, “東陽王離開?時, 你不也叫人又?送了糖酥過去嗎?”

    崔循微微頷首, 并未反駁。

    他對孩子從來談不上喜歡, 只是蕭枝乖覺, 一口一個“姐夫”極為中聽,便樂意多予她些?東西。

    蕭窈托腮道?:“我今日聽姑母提了王儉之事。”

    崔循只“嗯”了聲?, 不曾接話?。

    蕭窈便咳了聲?,追問道?:“他這樣裝瘋賣傻,不肯回建鄴,有?什么好?的法子轄制嗎?”

    陽羨長公?主提過此?事后?,她心中也思?量過, 只是想出的法子總有?諸多不足, 便想著問問崔循的想法。

    “此?事自有?近侍、朝臣為圣上分憂,再不濟, 亦有?我在, ”崔循為她添了盞茶水,“又?何須你來煩憂?”

    這話?說得?貼心極了, 蕭窈一時無言以對,只好?接過茶盞,專心飲茶。

    馬車停下時,日暮黃昏,天色已晚。

    蕭窈心不在焉地跟在崔循身?側,迎面遇著一人,懶懶瞥了眼,這才認出竟是崔韶。

    便站直了些?,頷首問候。

    她與崔韶實在算不得?熟悉,大都是場面上的往來,談不上有?何私交,故而如今遇著也能坦然處之。

    相較而言,崔韶就顯得?拘謹許多。

    目光落在她身?上,倒像是被灼了眼,轉瞬間便挪開?。卻又?不肯看崔循,支支吾吾片刻,才終于艱難地喚了聲?“長嫂”。

    蕭窈見此?情?形,后?知后?覺想起來,早前在學宮之時,自己仿佛是收過這位崔五郎一枝花。

    神情?頓時一言難盡起來。

    咬著舌尖,將那點訝異咽了回去。

    饒是崔循,也靜默一瞬,這才開?口道?:“去吧。”

    崔韶點點頭,匆忙離去。

    以崔韶這些?年來對長兄的孺慕,本不該如此?敷衍,失

    之恭敬的。但他年紀輕,閱歷淺,沒有?辦法看到喜歡的女郎成了自己長嫂,依舊淡然處之。

    明明是他先的。

    他先在祖父面前袒露自己對公?主的情?誼,祖父并不排斥這門親事,還曾樂呵呵戲謔兩句,笑他也到了“慕少艾”的年紀。

    但這門親事被長兄給攔下。百般挑剔,說公?主如何不好?,不宜為世家婦。

    崔韶心中并不認同,只是沒底氣爭辯,也想著長兄應當是高屋建瓴,更周全更妥帖。

    可到頭來,等到的卻是他娶了公?主。

    這又?算什么?

    雙重打擊之下,少年的心碎了一地,失魂落魄的。

    看起來頗有?些?可憐。

    蕭窈看著崔韶單薄的背影遠去,“嘶”了聲?,又?抬眼看向崔循,卻愣是沒從他臉上找到半分不忍。

    除卻最?初那短暫的沉默,崔循對此?再無其他反應。

    蕭窈提醒:“你這樣,五郎難保不會心生芥蒂。”

    “那是他的事情?,”崔循淡淡道?,“我并無什么要解釋的。”

    做都做了,又?有?什么好?說的?低頭認錯嗎?

    當日在崔翁面前,崔循東拉西扯,找些?自欺欺人的理由來回絕,而今名正?言順,也坦然承認自己的私心——

    他就是不準任何人覬覦,打蕭窈的主意。

    蕭窈噎了下,對此?挑不出什么錯,極輕地嘆了聲?:“這樣不好?。”

    “你又?在可憐旁人了。”

    崔循不覺自己將崔韶這個弟弟稱為“旁人”有?何不妥。

    蕭窈心知他們并沒什么兄弟情?分,也未曾想過強求他演什么兄友弟恭的戲碼。只是心中直覺,他如此?行事,于人于己都不好?。

    但這話?不知該從何說起,也怕弄巧成拙,蕭窈只好?反駁道?:“才沒有?。”

    好?在崔循并未執著于此?,同回山房用晡食。

    夜色漸濃。

    蕭窈沐浴梳洗后?,換了柔軟的寢衣,任由青禾擦拭著潮濕的長發,目光掃過空蕩蕩的內室。

    “長公?子在前頭書房。”青禾立時道?,“方才柏月來傳了話?,說是長公?子尚有?公?務須得?料理,請公?主先一步歇息。”

    在車上時,蕭窈就留意到崔循帶了些公文回來。

    她垂眼想了會兒,待到長發半干,并沒安置,反而披了外衫出門。

    書房四下燃著燭火,隔著屏風,依稀可見書案后端坐著的身?影,似是提筆在寫些?什么。

    蕭窈只瞥了眼,柏月已然知情?識趣退下,并未通報打擾。

    她趿著絲履,輕手輕腳地進了內室。哪知才繞過屏風,便四目相對,被他看了正?著。

    崔循無奈:“夜間風寒,怎么就這樣過來了?”

    “睡不著,”蕭窈踱至書案前,“便想著來看看你在做什么。”

    崔循觸及她發涼的指尖,微微皺眉,正?要叫她披上一旁的鶴氅,蕭窈已看出他的打算,犯懶道?:“你幫我暖暖就是。”

    蕭窈才沐浴過,松松散散系著的外衫之下,是柔軟的寢衣。長發不曾再綰起,有?幾縷散在身?前,婉伸膝上。

    衣擺鋪散,猶如嬌艷的花瓣。

    崔循攏著她的手:“都是些?無趣的事情?。”

    蕭窈點點頭,貼近了些?,有?意放軟聲?音:“我還是惦記著白日之事。想聽你講講,譬如王儉這樣的事情?,該如何料理?”

    修長的手指摩挲著她的腕骨,崔循反問:“為何?”

    “不懂的事情?,便想問個明白,是人之常情?。”蕭窈煞有?介事笑道?,“我這樣上進,求知若渴,你不該欣慰才對?”

    崔循道?:“我不是你的教書先生。”

    “的確不是。”蕭窈不甚規矩地跽坐著。因有?求于人,只好?隱晦道?,“先生們都知道?‘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的道?理,你卻不明白,只想叫我什么都不做,等著你喂來的魚。”

    崔循聽出她意有?所?指,便也道?:“那你可知民?間還有?一句俚語,叫做‘教會徒弟,餓死師父’。當真傾囊相授,焉知徒弟不是個沒良心的,學成后?便不管不顧了。”

    蕭窈:“……”

    她只好?裝傻,撲到崔循懷中,悶聲?道?:“藏私不好?,你不要那樣。”

    崔循抬手將她抱了個滿懷,沉默片刻,終于還是嘆道?:“你當真想學?”

    蕭窈認真地點了點頭。

    從沒人教過她這些?。

    宮中的傅母們會教她背士族譜系,教她行走坐臥的諸多禮儀;班漪好?上許多,會循循善誘,教她一些?未曾想過的道?理。

    但她每每對著朝局正?事,依舊無從下手,難以周全。

    她貼得?極近,暗香涌動,看過來的眼眸清亮如水。

    崔循定了定神,正?色問道?:“你知曉此?事,如何作想?”

    “乍聽姑母提及時,我想,應遣個聰慧的人去往湘州探望,總能叫王儉露出馬腳,戳破他欺君罔上。”蕭窈頓了頓,沮喪道?,“可又?一想,恐怕沒什么用處……”

    若當今君強臣弱,自然能以此?治王儉的罪。可偏偏并非如此?。這本就是個心照不宣的謊言,戳破不戳破,有?何意義?

    更何況湘州是王儉的地盤。

    哪怕再怎么昏聵無能,也是條地頭蛇,若真翻臉有?誰能確保自己全身?而退?

    崔循聽她反思?罷,開?口道?:“倒也并非全然不可行。”

    蕭窈疑惑。

    “卿卿,是你太過心軟。”崔循繞了縷她的長發,緩緩道?,“不必尋什么紕漏治罪,遣使者前往湘州,令他假意投誠,見面便殺王儉。湘州無首,正?宜分而化之,對外宣稱王儉病故就是。”

    蕭窈只一聽便覺此?事艱巨,風險極高,下意識追問道?:“誰能如此??”

    崔循道?:“晏統領或可一試。”

    蕭窈便不說話?了。

    崔循笑了聲?:“湘州是險地。你心有?不忍,那就再想想。”

    蕭窈對上他沉靜的目光,福至心靈:“你是說,讓王儉自己主動離開?湘州?”

    “是。”

    “那要如何?”蕭窈并沒等他回答,自言自語道?,“我聽人提過,王儉其人沉溺酒色,貪生怕死,極信方士之語……”

    蕭窈自顧自盤算如何借此?釣王儉出湘州,崔循平靜聽著,未曾打斷。

    他早就知道?,蕭窈是個聰穎伶俐的女郎,只是許多事情?上無人點撥,也少閱歷。

    若蕭窈當真是他的學生,此?時想來會十分欣慰。

    可眼下,卻又?隱隱擔憂。

    終有?一日,蕭窈會不再需要他。

    “如何?”蕭窈眼巴巴看著他,謹慎而期待地等候他的點評。

    “算是可行,”崔循垂眼,又?問道?,“只是你可曾想過,此?事究竟為了什么?叫王儉離開?湘州不難,但要促成最?后?的目的,便沒那么簡單。”

    蕭窈怔了怔,欲言又?止。

    她明白崔循的意思?。

    此?舉歸根究底,是重光帝想對王氏下手。在王儉這件事上如何做文章,于最?后?的助益,將有?天差地別。

    只是完備的計劃并非一時半刻能謀定的,于她而言,還是太難了些?。

    “此?事不宜操之過急。”崔循將她鬢邊的碎發攏至耳后?,“多些?耐心,此?事我教你。”

    令人分外棘手的王氏,于他而言仿佛算不得?難事,游刃有?余。

    蕭窈定定看他,眼眸璨如星辰。

    “在想什么?”崔循喉結微動。

    “在想……”蕭窈回過神,因得?了想要的,便不吝嗇甜言蜜語,“少卿大人當真厲害極了。”

    崔循扶著蕭窈的腰,低聲?道?:“少卿大人?”

    蕭窈想了想,仰頭在他耳側道?:“夫君。”

    才說罷,便拎著衣擺想要開?溜,卻又?崔循攥了手腕,跌坐回他懷中。

    燈影幢幢,暗香浮動。

    從官署帶回的公?文到底也沒看成。

    第080章

    蕭窈明里暗里質疑過崔循當先生的能力, 一度腹誹,認為他教書像是念經,無趣到令人昏昏欲睡。

    但哪怕是看他最不順眼的時候, 也心?知肚明, 崔循是極有?能耐的人。

    無論是早前那些繁瑣至極的禮儀章程, 還是如今盤根錯節的朝局勢力,在他這里都算不得什么麻煩。

    條分縷析, 抽絲剝繭。

    輕描淡寫間便能梳理得井井有?條。

    蕭窈以為自己極了解崔循, 而今聽得越多, 才知道從?前不過管中窺豹。

    崔循能有?今日地位, 并不單單因他出?身崔氏這樣的世家大族, 更因他聰敏、堅忍、果決, 乃至于冷漠無情。

    哪怕相處之時, 崔循有?意無意遮掩, 不欲令她窺見?這一面。但各人性情如何,總會在行?事的決斷之中有?所體現, 接觸得愈頻繁、愈深入,便愈發難以掩飾。

    這日,蕭窈陪陸氏出?門赴宴。

    她從?前還能由著性子,只同與自己投緣的人說說話,若是不耐煩了, 便尋個由頭告辭。眼下要考慮得便多了, 無論心?中如何作想,都得坐在那里同各位夫人、娘子們閑聊客套。

    半日下來, 臉都快笑?僵了。

    以至于晚間困乏, 同崔循閑談起前兩日看的史書,品評人物時便不曾多留心?, 脫口而出?反駁道:“只以成敗論英雄,未免狹隘。你這話雖沒?錯,卻也太過倨傲……”

    崔循聽著這似曾相識的話,修長的手指按著書頁,鴉羽似的眼睫悄無聲息抬起。

    他雖不曾開口,但幽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時,蕭窈猶如被?潑了盆冷水,立時清醒過來,原本倚著書案的身體都不由自主坐直了些。

    一室寂靜,唯有?燈花爆開的細微聲響。

    崔循收回視線,掃了眼燭火旁盤桓的小蛾,淡淡道:“你說得不錯。”

    蕭窈噎了下。

    時下風氣雖推崇清談論玄,但崔循自入朝為官伊始,幾乎再不出?席此等場合。蕭窈從?前聽人閑話此事,只當是因他不喜熱鬧,這些時日才漸漸回過味來,是他不屑多費口舌。

    這世上絕大多數,在他眼中恐怕都是不可理喻的蠢人。

    蕭窈深吸口氣,下意識想要說些什么,話到嘴邊卻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因此事注定?是爭辯不出?個所以然來的。歸根結底,她與崔循的性情不同,觀念亦不同,說得越多暴露的也就越多。

    而今是她有?求于崔循。

    撒嬌賣乖,才哄得著崔循松口教她,若真是為此爭吵起來,今后要如何呢?

    白日應酬交際的困乏復又涌上心?頭。蕭窈只覺疲倦,也懶得再多說什么,起身離了書房。

    這些時日下來,婢女們早就習慣兩人一同從?前頭書房回來。

    青禾正?在廊下閑坐打盹。晃了晃神,這才意識到只自家公主一人,覷著蕭窈的神色,小心?翼翼道:“這是怎么了……”

    “沒?什么,”蕭窈信手抽了綰發的玉簪遞與她,打發道,“我?要睡了。”

    于蕭窈而言,這些時日并不清閑。

    因擔著崔氏主母的名頭,許多事情便合該從?她手中過。且不說與旁的人家往來交際事宜,只這些時日陸續所見?的崔氏族中親眷,乃至各處管事的仆役,就足夠她暈頭轉向的了。

    那些人自然不敢造次,卻也有?心?思活絡的,會想著試試她的深淺,看看是否是個好糊弄、好拿捏的。

    蕭窈便只好打起十二分精神。

    往往是一日下來,比從?前去山中射獵還要累些。

    而今才沾了枕頭,便昏昏欲睡。

    也不知過了多久,半夢半醒間,倒似有?冷風涌入。

    蕭窈落入個再熟悉不過的懷抱。他通身泛涼,仿佛是將她當做取暖的暖爐,緊緊擁著,汲取著她身上傳來的溫度。

    “你……”蕭窈并沒?睜眼,只攥著他搭在自己腰間的手,含糊道,“怎么這樣涼?”

    崔循未答。

    蕭窈并不是那等拌上兩句嘴,便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的人,更沒?準備深更半夜秉燭談心?。故而只蹭了蹭崔循冰涼的指尖,小聲道:“睡吧。”

    身后之人似是極輕地嘆了口氣,興許說了什么,興許沒?有?。

    蕭窈未曾聽清,等到再醒來時,崔循已經上朝去了。

    其?實?按理來說,她該隨著崔循一同起身,支使著仆役們伺候梳洗、用飯,再親自送他出?門。這才是一個賢良淑德的婦人應做之事。

    但于蕭窈而言,晨會的時間還是太早了些。

    她一次都沒能起來過。縱是醒了,也是躺在枕上看崔循更衣,睡眼惺忪地同他說上幾句話;若是醒都沒醒,便是如今日這般,無知無覺。

    蕭窈如往常一樣聽了半日庶務,午后清閑無事,便去了書房。

    那冊書她昨日雖已看完,但前幾日抽空往學宮去時,曾聽管越溪提及藏書樓所存那版缺了幾頁,便想著叫人抄錄一本送過去。

    奈何在書房翻了許久,竟愣是沒?找到昨夜留下那冊書。

    蕭窈拭去額角細汗,叫了柏月來問。

    向來巧舌如簧的柏月倒像是啞巴了,被?她又問了一遍,這才笑?道:“小人昨夜未在房中伺候,不知夫人所言是何書?若不然還是等公子回來,您親自問問……”

    “我?看起來很好糊弄不成?”蕭窈眉尖微挑,見?柏月一副謹小慎微的模樣,又將語氣放緩了些,“你只管告訴我?,我?不令他知曉就是。”

    柏月面露難色。

    若是什么無足輕重的小事,他絕不介意透露幾分,在夫人面前討個巧。可昨夜之事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兩位主子恐怕起了爭執,孰輕孰重,他心?中還是有?分寸的。

    便沒?再開口,只直愣愣地跪了下去。

    蕭窈額角青筋一跳,情知問不出?什么,只得道:“罷了……下去吧。”

    柏月立時起身,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這山房是崔循的居所,里里外外伺候的仆役皆篩過不知多少遍,崔循不想讓她知道的事情,哪怕是挨個問過,也難問出?個所以然來。

    蕭窈早該清楚這點,只是兩人婚后和睦,直至眼下才切實?感受到罷了。

    她在書案旁坐了,鋪紙研墨,慢慢地寫了兩張字。待到崔循回來時,便能心?平氣和問他:“那冊書收到何處去了?我?有?用處,再借幾日來看看。”

    崔循尚未更衣,身上穿的仍是那件朱衣官服,愈發襯得面如冠玉。與之不相稱的,是他手中捧著的油紙包。

    蕭窈只看了眼,便認出?這是清水街那家鋪子的糕點,不由一愣。

    “回來時途徑此處,想起你前幾日提過這家,便叫人買了些。”崔循將糕點置于她眼前,這才答道,“不巧,那冊書我?想閑暇時再看一回,便帶到官署去了。”

    他神色自若道:“你要它?有?何用處?”

    蕭窈咬了口酸甜的朹梅糕,從?中品出?幾分隱晦的賠禮道歉之意,便沒?咄咄相逼,如實?講了緣由。

    “既如此,過些時日我?令人送去就是,無需你多費心?思。”崔循拭去蕭窈唇角一點碎屑,指尖在她臉頰流連,低聲問道,“味道好嗎?”

    蕭窈點點頭,示意他自取:“可以嘗嘗。雖也是甜食,卻并不膩,朹梅酸得恰到好處……”

    話音未落,崔循已低頭在她吃了一半的那塊糕點上咬了口。

    他不喜甜食,故而只嘗了一點。甜意在舌尖蔓延開,頷首道:“不錯。”

    以兩人之間親密的關系,同食一塊糕點倒也算不得什么,蕭窈只愣了下,便將剩下那點又吃了。

    想著喝水時,茶盞已被?送至手邊。

    堪稱無微不至。

    “過些時日,是陸老夫人、外祖母的壽辰,”蕭窈不甚熟練地改口,向崔循道,“請帖一早就送過來,禮單我?也已經叫人擬好,你得空看看,若無不妥之處便這么備下了。屆時,你我?皆應當陪母親回陸家才對?……”

    吳郡陸氏是崔循外祖家,關系親厚。

    蕭窈雖不曾多問,但閑聊時偶然提及,也能覺出?陸氏在崔循這里的分量,是要勝過崔氏這邊大多親戚的。

    故而陸老夫人壽辰,便是再怎么事務繁忙,崔循也必然會去。

    原是要商議些正?事的,只是同坐一處,說著說著便難再正?經下去。

    新婚燕爾,大抵如此。

    松風抱著疊公文來時,被?攔在廊外。

    柏月低咳了聲,意有?所指道:“夫人在內。”

    松風愣了愣:“不是才起了爭執……”

    雖說昨夜隨侍在外的人誰也沒?聽到爭吵的動靜,但先是夫人獨自離開,沒?多久長公子又冷著臉燒了冊書,怎么看也不像相處和睦。

    “你難道沒?聽過嗎?”柏月煞有?介事道,“夫妻之間,從?來都是

    床頭吵架床尾和。哪有?什么事情是過不去的?”

    松風:“……”

    他倒不是沒?聽過這句,只是沒?想到,過去得這樣快罷了!

    想了想又道:“也好。”

    他隨侍長公子身側,是最能覺出?變化的人,譬如今日,來回話的就沒?討到半點好去,眾人皆是提心?吊膽的。

    便如戲文所言,“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而今夫人哄好了長公子,叫他收了神通,如何不是好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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