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大根恍惚間結束了與劉家父子的對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道別的,在村子里走了一圈下來,聽到最多的就是熊氏母子幾人在家被向婆子苛待的話,心里沉甸甸,步子沉重得幾乎抬不起來。
梨花搖著他的衣袖道:“爹,你想什么呢,今天好不容易閑著,看你板著個臉。”
向大根看著如今已經長到自己耳邊的梨花,又望著眼前光禿禿的一大片草地,轉開話題道:“丫頭,他們都說你跑得快,你跑給爹看看,是不是真的快。”
梨花一聽,也忍不住想顯擺,笑道:“我一人跑有啥意思,爹你跟我比唄。”
向大根一聽,愣了一下,隨即咧開嘴笑了:“行啊丫頭,竟然敢跟我比。”
梨花插著腰,“爹你別小看人,倒是你一把年紀了,行不行啊?”
向大根十七歲當兵,二十歲才娶的熊氏,和他比起來,向老二和向老三都是十六歲就成了親,他作為老大,娶媳婦晚,孩子也生得晚,如今大郎二郎都十九二十了,他的大丫梨花也才十五歲。
向大根作為三十五歲的“高齡”,算是軍營里的老兵了,也難怪梨花會如此調侃。
向大根伸手敲了一下她的腦袋道:“沒大沒小,什么叫爹行不行,爹天天在軍營操練,能怕你這小丫頭。”
梨花捂著腦袋,一臉興奮地說:“那好,我就和爹比一比。”
旁邊的二牛也叫道:“我也要和爹比。”
向大根指著前邊的一大片空地道:“就在這上邊跑,從這一頭到那一頭,來回跑五遍,誰最快跑完誰就贏,大牛,你來計數。”
大牛憨厚,點了點頭道:“行,爹你們跑吧,我在邊上看著。”
于是向大根、梨花、二牛和杏花父子四人站成一排,隨著大牛發了一聲號令,四人撒開腳丫子就朝對面沖了過去。
對于向大根來說,這樣的跑步訓練如同家常便飯。盡管歲月不饒人,他的身體機能不比二十幾歲的巔峰時期,但多年鍛煉積累的耐力和爆發力依舊不可小覷,第一輪直接就碾壓了其他人。
梨花沒反應那么快,一下子就被父親超了過去,她哪里肯認輸,卯足了勁追上去。
風聲在耳邊呼嘯,距離在一點點拉近。
向大根跑了第三趟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是和兒女比賽,不是在軍營里訓練,覺得過于較真了,說不定會打擊孩子們的自信心,于是打算放慢步子等一等他們幾個,卻發現一個身影迅速接近,眼看就要超越自己。
向大根原以為這不過是女兒的第二趟,然而一旁的大牛大聲喊道:“爹,大姐已經第三趟了,現在馬上要超過你了。”
向大根心一跳,整個胸膛頓時咚咚直響,一個小女娃娃的速度居然超過他這個十幾年的老兵,這怎么可能。
他立即咬緊牙關重新發力,朝前面那個像獵豹一樣的身影追了上去。
兩個人你追我趕,在第五趟的時候,梨花直接超過了向大根,以碾壓性的優勢贏得了這場父女間的比賽。
向大根跑到終點的時候,笑得嘴巴都要咧到耳后根,要是梨花再小個幾歲,他一定要把她抱起來舉高高,這是他向大根的女兒,跑得賊快。
梨花其實也不知道自己能跑得多快,但贏了父親,就知道成績應該不賴,喘著氣笑嘻嘻地上前來討賞。
“爹,你服不服?”
向大根哈哈大笑,豎起大拇指:“服,爹服了,爹的大丫真棒。”
梨花得意地笑道:“那有沒有獎勵?”
“大丫想要什么獎勵?”向大根笑瞇瞇地問道,昨晚那三兩銀子如今在大房手中,如今女兒贏了比賽,無論她想要什么,他都會滿足她。
梨花想了想道:“爹,不如我們去姥姥家吧,好幾年都沒去姥姥家了,我想姥姥、姥爺,還有大舅、二舅他們了。”
向大根一聽,又是一陣內疚,他這個女婿,當年拐了熊氏跑了,人嫁給他這些年沒能好好待她,又常年在外,十來年了都沒去過岳父家,說起來真是慚愧。
他抬頭看了看日頭,這會兒還沒到晌午,老丈人家在上羊村,過去要走兩個時辰的路,到了再待上兩個時辰,趕半個時辰的夜路,辰時能到家,還不算太晚。
于是沖著梨花道:“去秦家把你娘叫回來,收拾一下咱現在就去你姥家。”
梨花一聽,開心極了,顧不得還沒緩過勁兒,又撒著歡朝秦家的方向跑去。
向大根則沖著幾個孩子道:“走,咱回去換身衣裳,待會兒就出發。”
秦家這邊,熊氏正在和秦大娘聊天,一聽說丈夫要回娘家,她像是被大餅砸中一般懵住,她已經五年沒回娘家了,這幾年婆婆管家管得嚴,實在拿不出一個銅板,總不能空手回去,又怕父母知道自己過得不好心里難過,索性就不回去,沒想到這次向大根居然給她這么大的驚喜。
想到梨花昨晚上給她的那三兩銀子,心跳得也厲害,道:“行,娘這就回去。”
秦大娘笑道:“大根這次回來啊,算是做了件人事。”
熊氏笑得合不攏嘴,眼眶也忍不住發紅,連說話也有些語無倫次,“哎,我也不盼他什么——讓老嫂子見笑了,我先回去——”
“快去吧快去吧,到上羊村還得兩個時辰呢,可不近,照我說別走路了,你讓大根把我們家的牛車牽過去,你們一家六口,剛好能坐得下。”
熊氏求之不得,謝了又謝,趕緊先回家換身衣裳。
家里沒什么新衣裳,都打著補丁,就看著哪件的補丁少一些。
向大根看著妻子挑揀著衣服,心里不是滋味,道:“一會兒路過集市,扯幾塊布回來給你和孩子做幾件衣裳。”
熊氏看了看門口道:“別,這次你回來沒交銀子,咱出去一回來就買這買那,你娘定要懷疑你把銀子藏起來了。”
向大根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型。
娘兒幾個動作很快,不要一會兒就穿戴整齊了。
向婆子看著整整齊齊的一家子,臉上盡是不悅:“這是要去哪兒?”
向大根道:“兒子這些年一直在軍營,逢年過節都沒得去看看岳父岳母,趁著這次回來去探望一番,娘你手頭寬能不能給我幾個銅板,我買兩斤肉過去。”
向婆子聽到向大根跟自己拿錢,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大根,我沒聽錯吧,你跟我拿錢,昨天你回來不光一個銅板都沒上交,現在你還管老娘拿銀子,如今家里家一個子兒都沒有,我去哪里拿銀子給你?”
“那哪兒行,我總不能空著手去吧。”
“那就別去了,這年頭飯都吃不飽,還回什么娘家,就你多事。”向婆子狠狠地剮了熊氏一眼。
梨花見狀道:“不是我娘要去,是我想去姥姥家。”
向大根攔住梨花道:“娘,是兒子想去,這么多年沒去,也該去一趟了,你要是沒有錢給我,我看雞欄里還有幾只雞,我去捉兩只帶過去。”
向婆子一聽,罵道:“好你個向大根,你一年到頭每個月那么多軍餉不拿回家,這會兒卻來捉家里的雞,你不知道那幾只雞是留著下蛋拿給老三吃的,他讀書費腦子,就靠著這些雞蛋補腦,你倒好,還想著把雞給送你老丈人家,你讓你三弟怎么安心念書!”
向大根聽到這話,心寒至極,道:“往年我拿那么多軍餉回來,沒見你說一聲好,今年我銀子丟了,就變成這副樣子,真是讓兒子寒心。既然你們不把我當兒子看待,往后的再有銀子,我便在軍營花光了也不再拿一文回來。”
說著拉著妻子和孩子們氣沖沖地出了家門。
向婆子看著一家子的背影,沒忍住又是一頓罵罵咧咧,整個村子全都聽到。
向大根整個人氣得胸口起伏,熊氏捏了捏他的手道:“沒事,咱自己有銀子。”
“不是銀子的事情,實在太憋屈了,你說一個當娘的怎么這么對待兒子,媳婦你會這么對咱大牛二牛嗎,不會,可為啥他們卻能做到這個地步,要不是村里的人親眼見她懷的我,我都懷疑我是不是撿來的給他們家做奴做婢。”
向大根說著,堂堂七尺男兒竟忍不住掉下淚來。
熊氏看著也是心疼,道:“先別急,這事咱慢慢商量要怎么辦,這些年你看不透,我也說不破,心里干著急,還以為日子就這么稀里糊涂地過下去,不過眼下你都看清了,往后至少也能活得通透些了。”
向大根吸了吸鼻子道:“我在軍營倒還好,只是苦了你了。”
“哪家婆母不磋磨媳婦的,”熊氏苦澀一笑,“好在現在孩子們都大了,總會有好日子過,對了,秦家老嫂子讓我們趕他們家馬車去,能快些到。”
向大根頗有些恨恨道:“村子里旁的人對咱都能這般好,可我親爹娘卻視我如同仇人,哎。”
說著好不容易平復下心情,朝秦家走去。
秦家的牛車寬敞,還帶了個棚,不怕下雨被淋到,向大根好一頓謝,這才招呼著媳婦孩子上了車,自己坐到前頭去趕車,吆喝一聲就上路了。
這幾個小的除了梨花,都是第一次坐牛車,覺得新奇得很,扒拉在車上望著外頭,嘰嘰喳喳地難得活潑,熊氏看著,臉上也滿是笑容。
向大根轉頭看著妻子這模樣,這是這些年來頭一回見妻子笑得這么開心,心酸極了。
他揮著鞭子道:“秀芳,你看要買什么去岳父家,久不去了,好歹要搞隆重點。”
熊氏笑了笑,道:“就三兩銀子你還想怎么隆重,我看就買兩斤豬肉得了,回頭你帶一兩放身上,免得有個頭疼腦熱的沒錢買藥吃,我留著一兩在家備用。”
“我拿銀子做什么,我身子壯得很,不用拿。”
“讓你拿著你就拿。”
“不成,我在那邊用不著銀子,若真要用我下次發了軍餉再扣出來留著備用就是,剩下的到時候就全都留給你。”
熊氏聽了這話心里高興,但也忍不住擔憂,到時候家里的兩個老東西拿不到餉銀不知道會鬧出什么事來。
但就算以前丈夫年年上繳銀子,也沒見他們對大房好到哪里去,她和幾個孩子也沒少受磋磨,這銀子能留著還是留著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