嘍啰(三合一,已更,有空的多評論留言哦,謝謝)
柳師爺被梗的臉上青筋暴露, 不得不頂著膝蓋劇痛繼續跪下,想要繼續告罪,又怕話多讓這位笑面虎繼續降罪。
不過他幾次行徑, 次次都讓一個小年輕拿捏了罪名, 顯得丑態百出,不復從前虛偽做派,而且往日也不知欺壓百姓讓多少無辜之人跪地求饒,如今他倒是跪得面目發青,可真是讓人看得神清氣爽。
這倀鬼也有今天?!
瞧著縣令大人肯定是要拿下他的,如何拿?
老鬼畢竟狡猾。
柳師爺繼續跪著,用陰狠又晦暗的眼神盯著那張大錘,宛若要挾他別胡言亂語。
張大錘也的確是個該被任何人唾棄厭憎的升斗小民, 既有攀附之心, 一朝得勢,嘴臉丑惡兇狠,其鄰居跟相遇者沒少吃虧, 瞧這人都覺得面目可憎。
但這人一旦遇到高位者,那嘴臉又是實打實的諂媚乖覺, 此時雖害怕, 卻不吝謙卑, 立即邁著小碎步快跑過來, 跪地趴伏, 還未被質問就先磕頭了, “小民愚魯, 若有得罪大人的地方, 還請大人不記小人過”
他不說自己做了什么,先把人架上去, 仿佛處理他了就是她這個縣令以大欺小似的。
羅非白:“說實話,本官路上也遇過兇險,當時既懷疑有人要謀害本官,不欲讓本官成功上任,也要把持阜城民生,禍害百姓,為此本官不得不喬裝潛行走山區辛苦趕來上任,結果在黎村竟被人污蔑為通奸殺人的兇犯,雖艱難自證,但屬實也懷疑這太巧了,大有可能真有刁民欲害本官。”
“果不其然,一入縣城就有耳目暴露本官欲下獄,二來本官親自自證且查個徹底的鐵證案子還能被拿捏復審,目的也是要將本官下獄。”
“此事如何能不值一提?”
“殺官,還不是一般的殺官,在路上將本官一刀戕殺都比用這種惡毒的罪名處置都好,竟是冠以兇殺之名,朝廷的法度何在?這是要謀反嗎?”
陳生跟趙鄉役從一開始就幾次震驚,現在更是呆滯了。
不是,他們這就謀反了?
張叔跟江沉白心中大贊:這羅公子,額不是,咱們家縣令真賊啊,這不就利用了之前張翼之跟柳甕倆人掐著案子抬高噱頭拿捏他們的行徑反擊了?
區區捕頭跟師爺敢做初一,她作為縣令,做十五,這可一點都不過分。
柳甕跟張翼之臉都黑了,張翼之想到自家親族,心中膽寒,顧不得維護柳甕那邊的事,忙叫喊求饒,其他衙役也都跪下了。
這次柳甕尚因為背后有人,震驚之下卻是穩住了往日的老沉謀算,故作委屈叫喊:“大人,這人乃是我們縣衙為了監管縣內一些下三行違法度之人的間客,偶爾會給衙門投遞情報,誰知這人竟因為跟江沉白的私人恩怨杜撰實不是什么謀反的歹人,我等也是冤枉的啊,我們怎么敢謀害縣令,實在是誤會,實在是”
張大錘都嚇死了,凄厲喊冤,也機敏到順著柳甕的話求饒。
這有利于他。
羅非白眼看著這群人抖若篩糠,丑態畢露,倒也不甚在意,說:“柳師爺畢竟是我們衙門自己人,本官得寬厚幾分,但張大錘,你是百姓,乃白身,有如此嫌疑,又有實罪,自該下獄徹查,如果這都不查,日后本官如何處理本縣政務,為民做主?朝廷亦無顏面。”
“所以本官只希望你能良心發現,好好交代實情,若你是無辜的,只是被利用了,那本官自然也不會冤枉人,你可不能枉費本官的一片苦心。”
這一次,張大錘聽明白了,眼神晦暗掃過柳甕那邊,后者似乎察覺到,眼神如滴血的惡毒,血絲密布。
幾次眼神威脅,都算是有效的,然這次不一樣。
張大錘雖心有畏懼,但縮了后臀,微微抬頭窺視,正對上新縣令那面帶微笑的眼神,立刻又抖擻起來了,他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聽不懂縣令大人的暗示。
東風壓西風,破房搖墜中,他肯定是往安全的好房子那邊跑啊,誰還顧得上去修繕破房啊?
何況房子還不是他自己的。
這張翼之跟柳老鬼也只是捕頭跟師爺,不對,前者連捕頭都算不上,其喪事就在眼前,師爺又算得了什么?
年紀那么大。
老東西,早該退位了。
張大錘都不用多思慮就果斷趴地,聲音洪亮,義正言辭道:“大人,小民的確是冤枉的,作為間客,小民也只是將剛好撞見您跟江差役的事跟那謀逆之徒張翼之與柳師爺提了提,倒也不是小民針對或者跟江差役真有仇,而是這兩位以前就特地囑咐小民一旦遇上能拿下江差役的機會,而且撞見疑似年紀相仿有功名歸縣的書生人士,定要跟他們匯報,小民一心為了朝廷為了咱們阜城,又對這兩位信任有加,以為他們是好人來著,當時連自家買賣都顧不上了,可見小民之誠心!可不得飛奔回縣衙,誰知道后來原來真相是這樣的!”
柳甕跟張翼之差點氣得吐血三升。
真是萬萬沒想到常年打雁,沒被雁啄瞎眼,倒是被大雁鳥屎給糊眼了。
張大錘也是歹毒,既然反了,就肯定要讓這兩人爬不起來,不然回頭還不得找他算賬,且為了討好新靠山,現在使勁兒控訴:“小民當時剛好回去匯報,且還聽著這兩位嘴上說著要弄死什么人,當時也沒察覺,如今看來,他們分明是早有預謀,居心不良,膽大包天!”
“小民可真是悔死了,一心那什么明月向了什么渠”
李二:“溝渠。”
哎呦,這矮冬瓜還不如他呢。
“對對對,就是溝渠!”張大錘聲音大,按著柳張兩人的臉往地上踩。
眾人聽著都忍不住笑,但也了然這種墻頭草能因為一朝勢力攀附一方,自然也會因為自保迅速轉換門庭。
這不奇怪。
是不奇怪。
也只有柳甕跟張翼之悔不當初,他們不是錯看了張大錘這狗東西的本性,而是因為沒算到這廝并不知道他們兩人后面還有后臺,但凡他知道,就不會輕易換門庭胡說八道把他們兩個咬出來。
可那隱晦的謀算跟機密以及后臺之事涉及大秘密,自然不可能跟這樣的狗腿子說啊,這就造成了區區一個張大錘就成了徹底給柳甕羅織罪名的關鍵人物。
這羅非白看著年輕,城府可真是毒辣。
柳甕這才被嚇得哆嗦,知道自己喪鐘將至,卻是苦無脫身之法。
官場手段而已,勾結暗人,網羅罪名,戕害下獄。
用的一樣的路數,只是細節有所不同。
張叔暗暗瞧著,心中對這位新太爺的判斷又多了一層——亦正亦邪,不吝手段,縝密無錯,目的明確。
柳甕何嘗不知這樣的手段是回饋給他跟張翼之的回旋箭。
這縣令大人實在是狡詐如狐且善于誅心。
不過她怎知自己兩人背后有人?
張叔也沒顧著自己思索新大人的人品手段,瞧見羅非白瞟著江沉白,一時頓悟,立即站出,以另一個陪伴老太爺的老資歷之人表達了一番對柳甕的失望,又贊譽肯定了老太爺的官聲名望,繼而行禮道:“大人,老太爺若是知道此人是這樣的鬼祟陰毒之人,定然不肯饒恕,這一點,小的敢以三十年仵作之道行對天發誓,所以您千萬不用顧忌老太爺,他素來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
很好,梯子來了。
還得是張叔得我心,這江沉白還是年輕了些,也不知在走神什么。
“原來如此啊,看來本官的猜疑沒錯,那就容不得徇私了,畢竟不能枉法。”
羅非白平靜接納了張大錘的投誠跟張叔的梯子,將手里的令牌跟敕牒裝進行囊,隨手將行囊交給低頭走到邊上的江沉白。
“將此前聽從張柳二人迫不及待對本官出手的從犯若干之人一并拿下,全部杖刑。”
“杖五十。”
這些人驚恐萬分,哭訴求饒,柳甕也呆滯了,身體疲軟下來,杖五十?年輕人都得廢掉,他肯定會死!
柳甕剛想求饒,
羅非白倒是先體恤他了,“不過柳師爺畢竟五旬老翁,年紀大了,罪名雖有,但顧忌其年老,那就減五,杖四十五吧。”
“江沉白,你親自掌刑,可千萬別讓他死了。”
這話意味深長的,到底是讓他死,還是不讓他死?
江沉白也算配合羅非白最多次,剛剛雖一時走神,沒領會到大人意思,這次卻是接住了,脆聲應下了,又招呼可信的差役以及那些從前也只是被威逼不得不中立或者半投靠求生的那些差役,給了他們回頭的機會。
“兄弟們,拿下這些混賬東西!”
最踴躍的就是李二這些被打壓且實際挨揍的小年輕,那一下猛虎出籠,撲過去就把那些爪牙給摁住了。
李二亢奮,高聲問:“大人,是在這里脫褲子打,還是在里面脫褲子打?”
他還不忘著重堅持“脫褲子”。
哼!
誰讓他以前就老在門口被羞辱脫褲子挨打。
可是被不少老百姓看了個熱鬧,次次年節都被族人嘲笑。
這可是柳張兩人自創的歹毒之法,滿嘴什么公正典型,為縣城表率,以表法度清白。
呸!
李二滿懷期待看著羅非白,江沉白跟張叔卻是欲言又止,但也不敢插話,畢竟柳甕可是因此跪得青臉。
不過稍稍留意,江沉白窺見自家大人俊秀非凡的眉梢上挑,似有些不情愿。
“畢竟有違衙門跟朝廷威嚴,此前創此法的人也是惡毒,若是在別處,是要被上官叱責降罪的。”
要挨打的人微微松口氣,李二等人有些失望。
哎呀,差點忘記縣令大人是公子做派,自持風雅。
“不過最后一次,也算是自柳師爺這創始人身上有始有終,日后再不可如此了,顯得本官名聲不好。”
她說著轉身,袖擺隨風微揚。
一聲落地,一盤收尾。
“打。”
李二摸了下耳朵,眼里發光,嘴里念念有詞,被江沉白聽到了。
“天吶,天籟又來了。”
江沉白:“?”
——————
面館里。
羅非白坐著了,等著老板給自己下面,一邊對張叔說:“江差役在忙,而且他請了本官兩次了,好歹也是新官上任,張叔你請本官一次過分嗎?”
張叔忍不住笑,客氣又帶親近:“那確實不過分,大人日后的伙食,小的可以包了。”
啊?
羅非白驚訝,道這可不行,人人都有家室,哪里禁得起這般花哨。
“我可沒家室,大人不必擔憂,我一般老骨頭無妻無兒無女,能把這衙門薪資花銷到壽終正寢,也是一生造化了。”
若是旁人定然會多言多問,為何成親,為何不生子,無后為大,實為不孝,可能說著說著又說到仵作這身份了。
饒是張叔如今這年歲,年節回族也被戳脊梁骨埋汰他是沾了太多死尸,這才遭報應活該孤寡蕓蕓。
然而,大人她不說,就看著前面漫不經心的隨意聊著有的沒的。
江河這些人此前要被帶進衙門復審,當時心是慌的,現在卻是不怕了,也知道塵埃落定,將一些罪證跟尸身由小書吏跟另一外留守的仵作代入停尸房后,他們一干人倒順勢也在外面吃了午飯再進去處理此案。
總不能不讓縣令大人餓著肚子連續處理這些事吧。
江河神色松伐了許多,這次輪到他壓制有心攀附羅非白的江松了,只低聲一句,“舅舅您猜大人是厭您還是厭舅媽?”
江松臉色發白,羞惱又不敢言。
陳生則只剩下哆嗦了。
他沒忘記自己之前干了什么事——他竟準備縣令大人給栽贓成了殺人犯。
而且大人還要辦他謀反。
完了完了,謀反得凌遲處死,還得誅九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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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館里,老板十分恭敬又熱情,張叔生看著這摳門的老面頭往自家大人的面湯里加了一大摞的肉片。
哎呦,破天荒啊。
老面頭可不管這熟客張叔的玩味眼神,讓兒子送完所有面碗后,在一片面香飄散中,雙手揉搓著圍裙,搓去一些面粉,笑著來問味道。
“大人覺得如何,若有不足,小民可得改進。”
“挺好的,很勁道。”
羅非白此時顯得很好說話,讓不少懼怕她笑面虎手段的顧客心下松伐不少。
貌似自家縣城還挺有福氣,看著這位新太爺油頭粉面唇紅齒白,美貌勝于女子似的,其實內有丘壑,肚中有物,雷厲風行一天就拿下了兩大害蟲,實在是一位好縣令啊。
他們阜城也算否極泰來了。
不過這面是好味道,就是空氣里帶著幾分血味,還伴隨著一干人等慘叫的聲響。
雖是往日厭憎十分的人,畢竟也是同僚,張叔這些人既算是好人,自有心軟的一面,一時看著那些人身下滴血,血液沿著趴伏著的木凳不斷流淌在地上。
原本歡喜的心情逐漸沉重起來。
唯有一人。
老面頭回頭,瞧見羅非白慢條斯理吃面,偶爾還加一點油辣臊子,吃的唇齒微紅,但神色是定的,眼底冷漠淡然非常。
仿佛對這等血腥場面視若無睹,也對地上逐漸染血的土地置若罔聞。
越來越多的百姓趕來聚集,從躁動到安靜,都看著這一幕,后頭連指指點點都不敢了。
恐懼油然而生。
直到羅非白吃完,擦拭嘴角,抬眸一眼,手掌抵著下顎,仿佛這才正眼看著已經全部昏厥生死不知的一干人等。
她沒問,但大步走來、身上染血的江沉白躬身匯報。
“大人,行刑還未完畢,但這些人受不住了,盡數昏迷,敢問大人接下來如何處置?可否繼續?”
“也不好再打了,容易死人。”
“大人仁慈。”
“等他們醒來再補上吧,讓他們家里去請郎中到牢里看看,黎村的這些人吃完了嗎?趁著本官要散食,把案子盡早了了,好讓你們回去辦喪。”
羅非白起身,就這么在眾人呆滯又惶恐的目光中走出面館,瞧見衙門門前街道空地上到處都是血腥,難免瞥過后身血腥模糊的男子軀體,眼里有些嫌棄,避開眼,抽出方帕抵了鼻子,垂著眼,輕提衣擺走上縣衙臺階后才仿佛想起什么。
回頭。
瞧著階梯下面被拷著的一人。
“陳生,你造反了嗎?”
陳生此前一口面都吃不下,嚇得都反胃了,驟然一聽,猛然跪下求饒。
羅非白若有所思:“不是造反,那就是兩個罪名二選一,其一,栽贓罪,其二,欺犯上官罪。前者入刑記名,為實罪,會記錄在冊,留案底,牢獄三年或者愿意抄家捐資建城所需。其二可不記實罪,畢竟你也不知本官真正身份,可酌情處理,但要被流放千里,永不復歸故土。”
“你選哪個?”
江河聰敏,畢竟前頭在自家門口失態過,當時不知這位是縣太爺,現在他猛然抬頭,看著羅非白。
其他人不知縣令大人忽然在這就對陳生斷了罪行,但基本也不逾刑,畢竟其所犯罪證說嚴重可以很嚴重,說不嚴重也不嚴重,畢竟苦主就是縣令大人自己,全看其心胸跟心情了。
法度自由區間,其實大部分掌在當地主官手中,并不違朝廷體制。
現在看來,縣令大人還給其選擇,似乎饒有仁慈。
人群眾人不由討論起來,有些敏銳且家有學子的人,或者一大早就從縣城各地集市泱泱熱鬧中了解過江家之事的人,這些人大抵已經察覺到兩個罪名之間的不同。
不管刑罰如何,親父記案底與否事關巨大。
不少人都望著江河。
江河低了頭,神色木然。
那邊,圍觀之人都能想到的事,陳正卻是想都不想,立即歡喜叫喊起來,“第一,第一,大人,我選第一,我愿捐資財物,只求不上刑,也不比流放,大人我知錯了,這次之后我一定再不亂來,求您恩寬。”
羅非白面露驚訝,“咦?本官以為你會選第二個,你可知第一種要記案底?你的兒子江河苦學多年,即將下場科考,你這一留案底,他將永遠與科舉無緣,甚至也不得從私塾教業,多年苦學且大好的學問都將付諸東流,這里面也有你那無辜慘死的妻子一生心血,你忍心?”
陳生一窒,也不敢看江河,在江松拖拽其衣袖后哆嗦了一下,扯回袖子,還是跪地低頭。
“大人,為人父哪有不為兒子想的,但父子父子,父在上,他若是孝順,自不能為了讀書而害老父流放千里,我這身子骨也不好,沒準就在流放途中慘死,吾兒一定分得輕輕重。”
“是吧,吾兒。”
陳生面帶懇求,眼底卻有狠厲的要挾。
江河其實早有所料,也知道這人什么底子,本來想嘲諷,也索性跟這惡心的生父割裂關系,但他瞧見了羅非白瞟來的眼神,也被身邊的江沉白重重拍了下肩膀。
他忽然頓悟過來了,畢竟聰敏,立即跪地,努力裝出至誠模樣。
“大人,雖然我父親為財帛入贅娘親家中,不事生產,弱不禁風,從無建樹,也背著母親流連青樓,花哨巨大,更是在醉酒后被歹人利用,酒性上頭欲掐死母親,為了母親多年養育我的辛勞跟被辜負的苦楚,我恨不得跟他一并死,削肉還之,成全了這人間父子之道,但若是讓他流放三千里,而我得科舉功名,這夫子之道,父子之孝又該如何?”
“也只能讓我這個做兒子的吞下這苦果,他脫罪安生,我自愿放棄科舉跟家財,也為了對得起含辛茹苦獨力生養我的娘親,愿從此入空門守孝,此生與父不復相見。”
眾人群體嘩然。
陳生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一時間分不清這獨子是在嘲諷自己還是盡孝,但好歹這崽子愿意護著他這個當父親的,自己脫罪有望!
也是,他還敢不護著?
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他了。
陳生心里得意,以為見到了脫罪的曙光,張嘴就督促羅非白給自己定第一條罪。
沒錢沒事,江松家還有啊,只要兒子在,就算遁入空門,還不是能繼承江家家業,兒子當了和尚,那就得自己來掌管江家酒樓了!
陳生仿佛間已經看到了昔日夢想的一幕,卻瞧見不少人鄙夷厭憎的目光。
“既如此”
羅非白故意慢吞吞說著。
此時人群沸騰,不少百姓不分男女老少都大聲叱責陳生,有些書生跟老者更是出面為江河求情,亦斥罪陳生。
其中阜城唯一的喬山書院一位老先生在場,認出了江河,本就愛惜自家的學生,見陳生這幅不堪的樣子,再想起即將到來的童生試,不由為自家書院捏一把汗。
這江河可是好苗子啊,自家書院就等著靠他跟臨縣那討人厭的其他書院比拼呢,若是因此事折了苗子,豈不是心血付諸東流?
“大人,老朽乃若是入贅所生子,雖有父子之孝義,但論起來,他從江姓,母舅當大,協議乃規矩,情理次之,何況這陳生不義不忠在前,還冒犯縣官為非作歹,有違國之法度,有道是君父子,君主國法居首,這陳生連人都談不上,有違我輩男兒之氣概,遑論君子之風,當不必如此厚待。”
其他人既附庸。
羅非白:“這樣不好吧,畢竟是親父子,也是本官剛剛糊涂了,以為這世上父母之愛子,該當不顧一切的,為給我阜城留一讀書的好兒郎,日后若是讀書有出息,還能回鄉反饋鄉里,就如本官一樣念及舊情,特來此地赴任,沒想到一方美意付之流水,陳生不如本官之意啊。”
這些官話冠冕堂皇的,但人人都愛聽,也特別在理,還沒法反駁,就是讓人應付不過來,反正陳生現在不明白大人這話算不算偏袒自己。
羅非白:“也罷,本官也不愿離間父子,背離圣人宗法,又不愿意諸位鄉親的善意受損,那就——判和離,再歸江氏族譜,記其母江茶名下,單親生養。”
“至于陳生,本官憐其舍子,愿意再次從輕發落,就看在江茶母子可憐的面子上,也不記其罪名了,就流放千里吧,雖說他身體不好,很可能死在路上,但本官總不能因為任何一個罪犯身體不適就得給其挑合適的刑罰吧?朝廷法度又不是溫泉池,熱了還給加冷水嗎?”
“聽說當年陳家老夫妻在外打拼過年,歸縣后在當地也算安生慈善,多有交好鄰里,名聲極好。”
“想來江河將來長大,科考有望,自然也會回鄉祭祖,厚待其余宗族。”
“好歹,本官也代他守住了陳家的名聲跟將來,不負我縣教化之德。”
一群人大為滿意,齊齊點頭贊同,甚至覺得這樣的大罪只流放千里已經是極大的恩寬了,這姓陳的贅婿還想怎么樣?
小書吏等人卻是大喜:嘖,流放哦,舒服了這么多年當大爺,可算是真正有了鍛煉身子骨的機會了。
該!
江河有些渾渾噩噩,不敢相信這個結果真的滿足心中困頓徘徊的期盼,直到被昔日老師拉扯安撫,他才曉得繼續做戲,故作慚愧,也哭著跪拜神色慘淡后醒悟過來哀嚎著踢打自己的陳生
陳生如遭厄運,話都不知道怎么說了,只曉得滿腔怒意付諸獨子,越發惹了眾怒,最后是被李二如同拎雞仔一樣提著進衙門的。
江河一言不發,任由踢打,坐實所有委屈。
但抬頭時,瞧見素衣簡行仁慈無比的縣令大人已經消失在衙門口。
衙門門口逐漸抽離了熱鬧,衙門中人回歸縣衙,但百姓們議論著,十分熱鬧。
江沉白在門口站了一小會,瞧著這一幕,神色有些靜默,張叔摸著胡子感慨自家縣城百姓還是蠻寬厚的。
江沉白微露嘲意:“其實也不是他們有心偏私那江河,大部分人骨子里還是重禮教父子的,可沒人多可憐江茶跟林月,婦人之死無足輕重似的,但他們有心討好大人,畢竟相比于張柳兩人戕害他們的后果,能得一位好大人維護地方安定,保證他們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愿意附和。”
張叔笑:“也無可厚非。”
“是,這也是正常之事,換做我在他們之中,也是這樣的做派,只是我想這人世間的規則若都如此,也得是由對的人控制才好。”
這位主兒手段狡詐,既遵循法規,又符人情,甚至善于利用法規人情操縱人心,不管方式如何,她始終能達成目的,結果如其所愿。
無一幸免。
“在這點上,我跟他們不謀而合。”
兩人對視,都笑了,而后齊齊走進衙門。
老太爺走后,他們的背脊終于挺直了一回。
衙門南面的巷子口,一個年少樣貌的小丫鬟借著一些攤子遮掩身形,全程觀望,在幾次表情活靈活現波瀾后,此時回神,迅速竄入巷子里,過了一會來了一棟不甚起眼的巷中小院,看了下四周才敲了木板門。
門開了,入目一位年芳十八九的小女郎看向小丫鬟,秀麗如春時桃花,妍妍清美,似是有些期待,問:“說是那位到了,可是真的?人如何?”
小丫鬟再次左右看看,入戶,關門,這才壓著興奮低語一句,“別的我不清楚,反正跟小姐您很是般配是真的。”
小女郎皺眉,有些薄怒,抬手敲了下其腦袋。
“我問的是其為人,是否是否會為民做主,而非那一遇到刑案就推脫囫圇之人?或者是否跟那張柳二鼠同流合污?”
“自不會,二鼠死定了,小姐,他們死定了,咱們的案子應該也有個說法了!”
小丫鬟一改此前的歡喜,沉重且怨憤加重一句。
院子內一下寂靜,似乎春風來了,一掃去年秋冬累積的庭前枯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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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刑的受刑,等待被判刑的也得進牢里等著。
當天牢里就被重新分出了女牢跟男牢。
阿寶坐在草席上,坐沒坐相的,呆呆傻傻,但生性天真,女獄卒苦悶大半年,被召回辦差,本就歡喜,從張叔等人那得知案情,對她生了幾分憐憫,拿了一些碎嘴給阿寶吃,一邊跟往日的姐妹聊起這位新大人。
“衙門里女工少,本來有幾個,受不得那兩位反正不是辭工就是命運多舛,別的良人也不敢進咱們衙門,倒如和尚廟一般,如今想必很好很多,也能如往日老太爺在那會清明安泰了。”
“自然能,但大人年輕,公子風范,估計是好出身,咱們縣里女仆尋常糙活干得利落,真要伺候好人,恐怕也不易。”
“這不得隨大人提要求么,若是明了,我等婦人可比張仵作更知選人,自行去人伢子那點人就好,對了,大人現在可是在辦案子?就那江家的案子”
她們這邊閑聊還沒出結果,那邊男子牢獄就來了消息。
判定了,已詔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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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藥鋪張家旁支二房人從祖陵那邊辛勞了一天歸縣,入城門口之前,張作谷作為如今的張家宗長,承繼了堂兄的家財產業,本該意氣風發,但鄰里鄉親的這些時日都看得出其之傷感痛苦,忙里忙外絕無懈怠,如今相隨一起歸縣的鄰里都還不忘寬慰他。
人死有命,實要向前看。
“我何嘗不知,只是我兄長實在是總覺得這案子不對,我兄長一家與人為善,怎么就如此了呢?那藥童林大江如何就這么歹毒,平日瞧著甚為乖巧懂事,學藥也算上進,為何非要殺我兄長一家。我改日一定要再跟衙門那邊問問。”
“可別了,你之前去問案,還不是被那張老虎打出衙門,都趴了半個月的榻,說什么同為張氏本家,好歹有些人情在,結果呢?那樣的人,咱們可真得罪不起,張兄,聽我一句勸,這事就過了,咱啊,還是得向前看。”
張作谷還想說些什么,卻被妻子一臉不情愿拉扯衣袖,只得懨懨作罷,旁人只繼續談起林大江這人,言談中有些鄙夷不恥。
學徒殺師長一家還能為何,要么為利,要么為怨恨。
此前不是聽說一開始林大江才是醫師張安最倚重的徒弟,后來看中了張作古的獨子也就是自家子侄張信禮,收入門下,后者既為親族,又是天資聰穎,一下地位就越過了林大江,本來林大江還有望繼承藥鋪當大掌柜的,畢竟張安之子在讀書,未來走科舉,不太可能子承父業掌管藥鋪,張安年紀也大了,精神有所懈怠,眼看著就要提拔學徒的關口
林大江能松這口氣才怪。
眾人議論時,忽前面城門口熱鬧非凡,似有人群擁堵在城墻前看著上面。
“怕是衙門出詔示了,是最近有什么案子嗎?”
“你個榆木腦袋,路上老子還跟你掰扯過江家的通奸殺人案,你忘了?想來出結果了,去看看。”
張家人這邊掛著喪事,不好太熱衷這種事,但實在是被堵在城門口,就算瞧不見那告示也聽到識字的人喊出上面的行文內容。
“就說那趙差役斬首示眾,以示刑法,其子嗣此后不得從科舉陳生流放千里,主犯之一林月已自戕刑,因是孤女,無甚親族,不做其他懲戒,陳生之妹陳阿寶,因天性浪漫無知,不知案情為兄所誆騙,不做刑罰追究,且間接救了縣太爺一命,但畢竟險些釀禍,影響案情調查,既記名在女牢差使,留做縣衙服勞役,無薪資供飯食,觀其表現再做處置。”
眾人議論紛紛,但對這個結果也算滿意,且多有夸贊。
張家人這邊也不乏議論,有鄰人驚訝新縣令到任,且這么一看,似乎是個不錯的縣令。
“張兄,這是大好消息啊,免不得此案還有轉機!”
張作谷一愣,點點頭應事,亦露出喜悅含淚之情。
邊上,披麻戴孝年少俊逸的張信禮微微抬眼,他人高,能越過許多圍攏的百姓瞧見告示上落款的官印。
須臾間,神色微有沉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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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縣衙比往日寂靜一些。
鳩占鵲巢的那兩位各有齷齪的享樂行徑,荒唐時難以對外道說,現在他們換了個地方“享樂”,倒顯得衙門內府有股子靜寂空庭的意味。
今日匆忙,一下子下獄了諸多人,連許多仆役都被牽連了,無人掃洗,焉知明日開始整理,又該是如何光景。
張叔滿腹期盼,從尸房出,提著燈籠過了正堂入后堂,瞧見燭火照窗,驚訝之下認出那是縣令大人的住所,恰好遇見負責巡夜的江沉白,即將手中提燈遞過去。
“去瞧瞧大人?”
“可,此前大人還說讓我安置好這些人下獄后,回頭稟報她。”
“那老鬼等人如何了?”
“看著呢。”
說是住所,其實分書房跟臥室。
江沉白瞧見書房門敞開,燭光照影,但人不在。
“看那,在府庫。”
府庫乃承斂歷代案宗之地,挨著縣令住宅,府庫分兩部分,一部分為案宗,一部分為縣衙庫銀,人員充沛時,值班的衙役是要重兵值守于此的。
縣令,案宗,縣金,這三個算是一縣主政之地最為重要的了。
如今人員缺失,也得有四個差役值守,瞧見江沉白來,四人起身打招呼,也指了下燭火通明的府庫,提大人處理完江家那案子就到了府庫,已經過了一個時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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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案上果然被翻出了許多案宗,多少陳年舊案,也有近期的一些案子。
燭光明朗,邊上的小火盆里面還染著一些灰燼。
屋內挺暖的。
張叔是老人,對這些舊案如數家珍,看著入斂宗卷的官府案宗跟堂審刑案記事兩份案卷被上下疊好放著一摞摞,言語間也多有對先老太爺的推崇,但也有疑竇,“先太爺素來謹慎勤勉,力求案堂刑省有記事可依,歸宗案卷也得詳細明了供給上官日后巡查所閱,案案分明,大人是擔心有舊案冤情?”
一個案子分兩份記錄。
一份是師爺或者書吏記錄的堂審跟查案過程細節,是為糾察案情調查結果以此結案的記錄。
一份是縣令自己親自寫的封卷案宗,是要封卷入庫的,是為等日后知州府提調閱覽或者刑部下轄的巡察使前來巡查時抽看閱覽。
兩份都備齊了,有理有據,才是鐵案。
不然剛到任就翻舊案,未免
“老縣令的舊案處事,自是不必說的,但那兩人不是已經下獄?既然下獄,總得有點罪名。”
她這話說的如同欲草菅人命的狗官似的,但兩人對此倒是如數家珍,沒幾下就提到老太爺死后的大大小小案子,都有受賄枉人等事,但凡挑出幾件,找到當時苦主再訟再查,都夠這兩人判死的了。
“這些苦主我跟沉白都熟,若是那些苦主還有疑慮不敢前來,我們去找,定能拿下這兩人。”
羅非白應聲,也加了一句:“盡快,也要注意對證人苦主的保護,免被滅口了。”
其實此前兩人就有所懷疑了,只是不好意思在人前問,現在四下無人,張叔將門閉上,低聲問羅非白,“大人,您之前提及老太爺的死可能有疑,有人去信邀您回來查案,而后您又說遇到襲擊謀殺,這些是真的嗎?”
若是后者是真的,老太爺的死也可能是有兇殺之疑的。
若是前者是真的,那就更不用提了。
兩人揣著這件事久久不問,就是事關重大,而現任官員跟前任在官場上多多少少有點避諱。
羅非白本在翻看案宗,聞言抬眼,“你們瞧我今天說過的話里面有幾句是真的?”
兩人:“”
那確實是冠冕堂皇沒幾句真的。
兩人不好明說,羅非白則是輕哂,闔了手中卷宗在桌上安置好,暗嘆這小小縣城本來累案不多,但自打老太爺沒了,那倆狂徒造出的糊涂官司累了一個書架,且這還是記錄在案的,不在記錄的才是真冤枉。
一夜是看不可能看完的,她也吃不消這樣的辛勞。
索性起身彈微壓皺的袖子,踱步在燭光剪影中。
“但,是不是真的去看看牢獄里的結果就知道了。”
什么結果?
張叔未知詳情,只知道這倆人肯定盤算了什么,因江沉白神色有些晦暗不明,又帶著幾分躍躍欲試。
詐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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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獄之中。
張翼之也被醫師看顧過, 勉強壓住傷勢,痛苦難忍,但吊著命, 畢竟正在壯年, 血氣猶存,又是習武人,不至于就這么沒了。
可他趴在草席上也在苦思如何還能保命。
結果無二——除了背后之人相救,無其他可能。
若是不救,他也只能咬死了當前的罪名,抵死不認其他的,免得禍及家人。
正思索著人,腳步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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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房。
趴在刑桌上的張翼之看著眼前掛在墻上的這些刑具, 一時背脊寒涼, 而對面雙手負背慢吞吞走過墻面,一一查看這些刑具的羅非白在他眼中既如惡鬼。
他不說話,思索著如何應對接下來的審問。
過了一會, 寂靜才沒打破。
“張捕頭。”
“大人您忘了,小的已經不是捕頭了。”
“我知道, 這不是故意諷刺你嗎?”
“”
張翼之牙齦都疼了, 閉上眼, 不再吭聲。
羅非白也不計較他閉眼不見官的無禮, 畢竟當前已是死罪, 辯無可辯, 反而讓人生了尋思以保家人的決心, 自是不好撬開嘴問事的。
比如買通殺手殺官以及別的, 一概不可能認。
看完所有刑具,她問:“張捕頭, 你還記得劉財家田產分畝案,以及張翠氏兒女賣奴案,以及”
她提了幾個案子,多是下三行的歹人貪人田產,誆騙婦孺,殘害鄉里之事,最后都因為證據不足或者有被誆的協議在手而無可爭辯,最后家破人亡。
每提一個案子,張翼之的眼皮子就跟著抖一下,最后打斷羅非白的話,道:“大人,這些案子都是鐵案,案宗已封,苦主也認的,小人承認此前不識泰山,冒犯了大人,理當受罪,但這些案子可別想栽在小人頭上。”
“舉頭三尺有神明,小人當捕頭這么多年,可從未有過什么案子出了差池可以讓人問罪的,就是告到御前那,小人也不怕。”
羅非白:“這倒也不必,你一個捕頭,不至于到御前。”
似乎是退讓了。
張翼之似有嘲諷,也睜眼看向張叔,對視中,眼里滿是輕蔑跟狠辣。
張叔眼皮也跟著跳,但并不信自家笑面虎大人會這么退,但張柳兩人歹毒,坐實的案子大多不是沒了苦主,就是苦主啞口不敢言,若沒有原告,要治罪也很難。
而前段時間他跟江沉白多多少少接了外辦差的差事,雖然也有自身不愿在衙門內受氣的原因,如今想來,好像也是這兩人推波助瀾將他們打發走。
忙起來,他們也很久沒那些苦主的消息了
莫非?
張叔表情都僵了,難看如黑墨,既恨且悔。
“看來張捕頭很確定那些苦主要么已經再無可能上訴,要么遠走他鄉,無法被找到歸縣上訴。”
張翼之現在死豬不怕開水燙,且怨憎羅非白,恨不得在此事上讓其吃苦頭,于是一板一眼道:“案子明白,真相如此,哪里還有理由上訴,若是遠走他鄉,也是人生閱歷之抉擇,可不干小人的事。”
“而且既是鐵案,大人雖為縣官,也不好無端重審吧,何況小民已是戴罪將死之身,何必再上其他罪名。”
羅非白:“若是有端呢?”
張翼之皺眉,張叔也愣了愣。
什么意思?難道是大人查看案宗時發現哪里有紕漏?
那柳甕擅此道,當年連老太爺都沒看出問題來,難道老太爺一走,這人放浪形骸,在案宗上留了破綻
張翼之都忍不住在內心暗罵柳老鬼了。
“不必在心里罵他,人家一把年紀了也不容易,你是捕頭,體力之事如牛馬,平常也不動腦,不知這文案之事的麻煩本官看了看他關于剛剛那幾個案子的記錄,也算齊全,沒什么大紕漏的樣子。”
那你是什么意思?!
張翼之忍著后背跟臀腿的劇痛,瞠目盯著羅非白。
“就是問題出在——案宗還在,但堂審刑案記事都不見了。”
什么?!
張翼之跟張叔都有點懵。
羅非白扼腕:“只有給日后供給上官閱覽的案宗,卻無堂審刑案記事,你知道這在縣治中是大忌嗎?日后巡察使可以此過問罪責,知州那邊都有權質問。”
“只有上提的案宗,卻沒有查案的任何線索跟過程,這可比只有堂審刑案記事而沒有案宗還要嚴重。”
“因為案宗可以根據堂審刑案記事續寫,但堂審刑案記事卻不能根據案宗而回溯記錄。”
“只能打回重審。”
“而丟失堂審刑案記事且監理代掌縣令之責的你們兩位得背一個失察之罪。”
張翼之聽著嘴唇微抖,忍不住想說出那句話,但又顧著理智沒破口大罵。
倒是張叔內心替他呼喊出來了:堂審刑案記事肯定是在的,怎么可能弄丟,他們也沒必要弄丟,那些案子本來就是他們事事布置齊全坐實的鐵案,何必把堂審刑案記事弄丟,它們一直都在!如果真弄丟,那也只能是有人故意損毀。
張叔突然想到了今夜去府庫的時候見到的火盆。
當時火盆里有灰燼。
他那會還納悶是不是大人覺得冷了,還得在庫房燒點火取暖。
現在想來,大人是取暖了,他心里可是拔涼拔涼的。
然而那灰燼到底是什么,沒人能說明。
就算他跟江沉白說了也沒有證據。
大人的狠辣跟從容像讓人請客一樣自然。
誰會懷疑到新上任的縣令會瘋狂到燒毀堂審刑案記事?
而且這事說要栽在柳張兩人頭上也沒人能反駁。
階下之囚,且有前科,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真是讓人神清氣爽的回旋利箭!
“大人,冤枉!我們肯定沒動那些堂審刑案記事,都是鐵案,我們沒有必要,一定有人故意的,就為將小民入罪。”
張翼之想把這人吃了。
羅非白:“你之前不都說自己已是死刑了,世人皆知,誰還有必要陷害你這個罪名?畢竟失察之罪也就奪職,杖一百。”
張翼之嘴角抽動,索性冷笑:“大人說的是,也不過是再添一個失察之罪,小人何必在乎,您又何必在乎。”
冷鋒暗藏,重新恢復了之前的冷漠犀利狀態。
羅非白微微一笑,手指點了點刑具架子上的一把纖薄剔刀,背對著張翼之慢條斯理道:“是啊,可是咱們都不必在乎,但那些得因為重審而重新提到衙門問罪審查的那些下三行下九流之人,他們在乎。”
張翼之一窒,看到前方刑室中因為封閉而攏光火的灼灼公子轉身,手中已然握有鋒利歹毒的剔刀。
指尖把玩,摩挲,慢吞吞在木質桌面上劃出一條鋒利的刀痕。
伴隨著刀痕的拉長,張翼之想起自己曾經在這張桌子上劃開一個負隅頑抗者的背部皮膚,讓其凄慘哀嚎最后求饒背罪。
他想著過去,卻也聽到眼前人說:“所以,為了自保,為了封口,不讓人把他們抖出去,他們可能會按照下九流的惡毒法子,綁架,戕害,謀殺,警告本官需要為你放出消息,好讓你家人有所防備嗎?”
“張捕頭。”
“本官,素來不愿意牽連無辜之人。”
“心中不忍。”
刀鋒搭在了張翼之的手指上。
“畢竟十指連心,缺一不可。”
張叔眼皮跳得比張翼之還厲害。
他記得很清楚——張翼之家里正好十口人。
而對于張翼之這樣的將死之人,羅非白也不是非要給他栽其他罪名,沒必要,她已經雷厲風行給他提前安排了死罪,為的只是把人栽在牢獄里,方便審問。
至于到底問什么,也只有張翼之知道。
他被逼到了絕境——十口人,要么被背后的人封口,要么被下三行的人封口,他只能二選一,或者索性投靠眼前人,給她想要的,讓她護著那十口人。
怎么會有這樣的縣令?竟以百姓性命當要挾。
雖然他自己不是個東西,但他的家人也是命啊。
“你怎能如此歹毒?對得起這一身官服?”
張翼之忍不住質問。
羅非白瞥了他一眼,刀鋒連動都沒動,自然沒生氣,只是略低頭看了衣服,反省了下自己,回了一句。
“那真是對不住你了,下次我穿常服來?”
這語氣竟還帶著幾分商量。
張翼之絕望到哇一口,內傷加重,直接吐血。
張叔默默用驗尸所用的毛巾擦了下沾血的衣擺,努力回想著自家老太爺曾經的英明正直光輝萬丈,更努力不去看手段無端黑得讓歹人都氣吐血的新太爺。
張翼之是真沒有辦法了,眼神渙散往周遭瞥去。
刑房封閉,里面就三個人,其他差役幫著把人抬進來束縛住之后就出去了,現在就張叔,羅非白跟張翼之。
張翼之應當知道這點,只是出于內心恐懼,會下意識提防有人偷聽。
張叔就憑著其這般反應,就曉得背后藏的秘密肯定不止之前那些案子。
那些案子多為小民刑案,哪怕涉及兇殺命案,其實也不至于讓罪惡滿盈的張翼之如此惶恐。
小人威下而懼上。
柳張上面有人,而他們藏掖著的秘密跟這人有牽連。
自己犯罪只需要考慮靠山是否愿意為自己做保。
一旦靠山有事,他們又是知情人,那等來的只會是滅口。
或者兩人是因為害了更高權位的人才恐懼——老太爺或者羅非白。
這是兩個方向。
張叔一個仵作竟也一步步推敲起來,很快想到了剛剛在庫房問羅非白的那個問題,眉目緊鎖。
張翼之確實讓步了,但讓得不多。
“那些案子,我可以認,其間有一些柳師爺主導的謀略,還有做的字據文書皆出自他手。”
“足可以讓大人您沒有任何人可以阻礙,立即實罪將他處死。”
張叔有些不滿,這不還是沒說到關于老太爺的機密之處嗎?
不過只憑著后者交代也算是能避免柳甕動用往日人脈作保了,當前這些事,包括那張大錘指認的確實可以讓人入罪,但未必是死罪。
只要縣城那些有功名地位的舉人老爺等作保,甚至更高一些的人作保,加上此人年紀大了,顧念從前功勞,還是得放人。
縣太爺之前只是利用張大錘把人弄進了牢獄里,有罪名在,方便長期審訊,等坐實了這些罪名才能弄死。
一旦這些人速度更快或者做保力度更大,就不太好說了。
現在張翼之開口,倒是迅捷了一大步。
然,羅非白并不滿意,拿出江沉白之前給他的一沓東西。
“看看。”
張翼之一看,都是供認狀,簽字畫押且文字密密麻麻記錄著,顯然內情詳實,只稍看到幾個人名跟田產鋪子等財資,張翼之就如被炭火燒到,猛然盯著羅非白。
羅非白:“你知道的,你能指認的,衙門里不下八個人已經先一步指認了,而且你以前也算自持身份,很多事不愿意自己去辦,都是他們去跑的腿,所以,其實他們比你更清楚那些細節。”
“張捕頭,距離白日之事到今夜已過去四個時辰了。”
“你說是鎮上的消息蔓延快,還是鎮上往外傳的消息快?”
當你要賣出的東西,人家已經有了,你還想得到人家手里的錢,那是絕無可能的。
買賣不是這么做的。
張翼之冷汗下來,崩不住了,下意識嘴唇哆嗦道:“老太爺的事跟我沒關系,他也是身染重病,有心結,不愿費心醫治,這才亡故。”
“老張,這你是知道的啊。”
張翼之再接再厲:“大人,您是新到任的,不管從前是否有人跟您說過什么,老太爺這事是真跟我沒關系,但您若是非要從我這得到些什么我只能說下三行的那些人的確有些東西拿捏在我手里,我可以把這些交代到您手中,也希望您能肅清邪祟,保百姓安寧,也算是死罪難逃的我為咱們阜城略盡綿薄之力。”
張叔一改以前的觀點,被羅非白影響了,現在總覺得老太爺那事肯定有貓膩,不然大人還沒問,這人心里就有準備了,主動提起,不是做賊心虛是什么?
他正要逼問。
羅非白卻答應了,“行,你若是交代出這些,本官也足夠做些實績了,對此,也不吝攔著那些下三行的人對付你的家人,而下三行的人一旦被鏟除,你的家人自然也是安全的。”
“本官可以未來官途對天發誓,此言當真。”
張翼之大大松一口氣,告知自己往日跟那些下三行的人做買賣,其實在每個小案子里都留有一些佐證,也將實情記錄在一個小冊子里,既為了將來能用得上這些下三行之人的地方可以要挾,也等于自保,畢竟等他將來卸任,這些下九流可未必能放過他這個合謀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們自然要去攀附新的捕頭。
所以,那小冊子就是他留給自己的底牌。
“東西就藏在我老家的煙囪土炕里。”
羅非白記下了地方,看向張叔,張叔告知此人老家的確是在那邊,“他們張氏一宗多在淮水村,后來搬遷到縣城居住的人不少,但凡宗族祭祀或者時節禮事,也都會回去。”
這種事,各地都一樣。
宗親為大。
永安藥鋪張家,就是那一家子棺槨一條長龍送葬的那個他們那天去的祖陵也就是在淮水村咯?
倒是湊上了,明日正好一起。
不過有了那小冊子就可以拿捏本城那些下九流,可比花時間去找證據省心得多。
這也是羅非白留人性命拷問的目的之一,剩下的就得再圖謀。
“等下就派人去他家把他家人”
門外忽然來了急促的腳步,敲門,開門,江沉白面帶急切跟惶然,似乎欲言又止。
羅非白皺眉,出去了。
門掩住,張翼之聽不到外面的聲音,但自己也是捕頭出身,依著他對江沉白的了解以及剛剛這人衣服上的血跡。
似乎是有人出事了,而在牢獄里能出事的還能是什么人?
就是他們這伙被關進來的差役以及柳甕。
剛剛羅非白手里不是一疊供狀,也就是那些差役基本全都招認了,那就沒有再審問的必要了,江沉白也不必深夜親自招待或者看管。
只有一人。
柳甕。
這老狗出事了?
怎么會出事,他是知道那江沉白能耐的,若是親自把控,怎么會把柳甕打死,而羅非白也沒道理把讓人杖斃啊,不得跟自己一樣留著性命壓榨價值嗎?
所以,柳甕若是死了,一定不正常。
那人已經出手了?這么快!
——————
門外,江沉白的確跪在地上,“大人,是小人的錯,小的萬萬沒想到那柳甕竟就這么死了。”
“扛不住傷情?”
“這小的不知。”
羅非白沒說話,推門進了刑房,瞧著抻了腦袋欲探聽消息的張翼之。
“張捕頭,柳師爺沒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張翼之驗證了猜想,臉頰抽動,不得不提醒:“大人之前答應了要護著我家人,您還發誓了。”
羅非白:“我是答應了,還對天發誓了,但我也沒違誓啊——我說的是攔著那些下九流的人不動你的家人,但別的比如能伸手到牢獄里把柳師爺害死的人,本官可攔不住,也不在天譴范圍之內。”
這人!這哪里是什么縣令啊,分明就是詭辯的潑皮無賴!
“你好好想想吧,我先走了,希望今夜是個太平夜,可不能再死人了。”
張翼之差點再次被氣死,可他沒有辦法,現在柳甕死了,對方顯然要殺人滅口,他是唯一的活口了,接下來即便不能得手,也會拿他的家人下手要挾。
他可太知道那人的狠毒了。
老太爺都敢殺。
眼看著羅非白要走,心性崩解的張翼之急了:“大人,我只能說柳師爺若死了,也可能是因為作惡太多遭了天譴,畢竟以往我們經手的兇案太多了,什么滅門案都有。”
然后他便故作虛弱,閉上眼昏過去了。
張叔心念微微動,滅門案?
永安藥鋪張家滅門案。
這人還是給了提示的。
這案子顯然跟羅非白沒關系,這次人家沒攤上案子,所以只有兩個答案——要么跟老太爺的死有關,要么牽連了什么大人物。
羅非白則是深深看了一眼張翼之,沒有繼續逼問,而是喊了張叔過去看柳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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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去了關押柳甕的牢房,而江沉白安排人把張翼之送回牢房,接著回程追向羅非白兩人。
張翼之本來傷重疲憊,又經歷了一場審問,心神俱疲,但掛念著柳甕的事,心神不安就硬挺著,等離了羅非白這笑面虎才故作醒來,對抬著板架將他運回監牢的兩個衙役詢問情況。
“小五,陳廝,柳師爺那邊是怎么了?是真死了?”
陳廝冷眼瞥他,“你一個犯人關切這事做什么?!”
小五則愣了下,“柳師爺怎么了?”
陳廝:“別問,別理這罪人,免得被大人知道,還以為咱們跟這些混賬一伙的。”
“本來此前搖擺期間已是受罪,如今好不容易見了天日,可別被連累了。”
小五連連點頭。
張翼之惱怒,被兩人從板架上挪到地上之時,他忽瞇起眼,不動聲色掃向兩人,不再多嘴了,手掌卻握緊了小紙條。
——————
牢房是木棍柵欄,又不是看不見里面的情況,其他被關押的差役跟獄卒都瞧見了柳甕在此前嗚呼哀嚎后氣若游絲,醫師來救,卻是最后束手無策,最終他們生看著這人沒了聲息,最后醫師才期期艾艾說人沒了。
張叔探頭探腦,揉了下眼鏡,表情晦澀,但掩蓋住了。
醫師看著羅非白,恭敬道:“大人,柳師爺本身年紀也大了,挨不住板子也是自然的事,實在是意料之外。”
這話邏輯顛倒矛盾,但不少人都忍不住點頭。
他們都不愿意擔責,而且這老頭身子骨的確虛,死了不奇怪,但不能是人為故意的,反正遇到這種事誰能想到?
羅非白面色淡漠,冷眼看著追上來后繼續跪地告罪的江沉白,“其實也就五旬,又非平常勞累之人,怎會體虛到這個程度?本官是不是讓江捕頭你收著點力道?”
江沉白頭觸地,不再辯駁,“是小的失了分寸,未曾想到其虛弱至此,小的有罪,愿意領罰。”
李二有心為江沉白說話,張嘴就嘮叨:“大人這可不能怪沉白啊,這老狗本來身體也算可以了,一頓兩碗飯,但天天入夜就去春玉樓,自己懶得去還會叫那妓子上衙門來,這日日夜夜的,哪個老頭子受得住”
江沉白低聲呵斥,打斷李二說那些事,又下意識看羅非白,怕這人出身好,公子做派見不得這些東西。
未曾想后者神色平靜,似乎并不為所動。
到底是衙門捂著的臟事,就被這缺心眼的給抖摟出來了,但張叔也沒阻止就是了。
羅非白只說罰江沉白三成俸祿,小懲大誡,“左右罪名也定了,來日昭示時言明罪名,也足夠此人判死了,不過張仵作,尸身還是得檢查一二,若是背后另有原因,也有個說法,暫時就不對外宣。”
很快到了尸房。
眾差役都猜出羅非白疑心有人下毒或者暗害柳甕,背后有貓膩,那衙內可能就有歹人藏著,所以她要求其他人退出,只留張叔跟江沉白,其他人也不覺得奇怪,也巴不得離開。
尸房緊閉,李二守門。
又是三人聯手探尸的時候?倒是跟江家那會相似
也不太一樣。
這次張叔沒有驗尸,他只摸了下柳甕的脈搏,之前在昏暗的牢門那邊就微微抽動的臉頰肌肉現在再次抽搐了下,看向了江沉白,后者手指抵在唇瓣做噓聲,再看向坐在椅子上的羅非白。
三人眼神對視,過了一會,當著他們的面,那躺在驗尸臺上的柳甕手指頭微微動了下。
嚇死人了。
詐尸啊!
內奸
嚇到了嗎?
其實并未, 江沉白本來就是執行人,心知肚明,而羅非白是始作俑者, 張叔反而是臨時猜出的, 默默摁住柳甕翹起來的手指,在彎腰拿起一塊解尸桌角下面的板磚壓在了其手臂上。
免得其昏迷中亂動。
但多少有點私人仇怨在那。
張叔:“大人這是”
這柳甕死沒死,他還不知道嗎?
現在看來人就是沒死。
大人是故意的,一開始就是讓江沉白拿捏力度,不讓人死,但又疑似重傷垂死。
最后跟那醫師串通坐實柳甕不抗杖傷而亡。
大人果然陰險。
羅非白:“你們說現在回去審問張翼之,他會不會交代出更多關于永安藥鋪滅門慘案的事?”
張叔跟江沉白對視一眼。
張翼之現在應該唯恐自己也被滅口了——畢竟在其看來柳甕十有八九已經被人滅口了,出手如此迅速, 自然也能迅速去對付他跟他的家人。
那自然, 他也繃不住此前尚能對羅大人堅守的秘密。
是關于老太爺的事,還是暗殺大人的事,抑或者是永安鋪滅門案的真相?
不過他們兩人不明白為什么大人剛剛不乘勝追擊, 反而要臨時離開呢?
兩人都說會,羅非白對此也沒說什么, 好像就是很隨性的一個問題, 但她不急著回去, 借著驗尸在這里待了一段時間, 畢竟對外做戲要坐實了, 尸檢勘驗哪有那么快的, 不得分析分析。
其實三人聊起了兩件事。
“這兩人背后如果有人, 而且在張大錘咬出他們之前, 柳甕其實并不是很慌,那說明他背后的人是足以撈出他的, 至少足以讓大人您退讓。”
羅非白:“所以本官想知道這縣里有哪些人是本官需要忌憚的。”
這還得是資歷更老的張叔更清楚一些,江沉白沒搭話。
“其實也不算多,咱們阜城也不算是人杰地靈之地,文曲星沒出過幾個,百年間能說得出口的,有位致仕的朝廷四品兵部侍郎官,姓吳,但看不上老家,定居上轄儋州了,還有兩位地位比較高且有些人脈跟家底的舉人老爺,曹琴笙與沈安和。”
只是舉人,雖有做官資格,但比較渺茫,除非背后有人推舉,否則還得繼續科考,直到進士及第。
所以羅非白也沒問這兩人什么官職,因張叔提起這兩人也只是以舉人老爺相稱,答案可想而知。
“說起來,沈舉人雖沒做官,但沈家乃是阜城百年大族,自前朝就有進士文官,其高祖父曾官拜前朝儋州知府,后來前朝動蕩,此高祖嗅覺敏銳,提前以病致仕,且放棄儋州定居的機會,反而來了祖輩老家,也就是咱們阜城,就此避開了戰亂,后來新朝立,家族人才出,也有官員接了青黃,到沈舉人這一代雖略有遜色,但其現在還有兩位叔叔在儋州其他縣內擔任知縣。”
沈舉人年歲已是四十多許,其他叔叔還在擔任知縣可見仕途已封頂,但畢竟也是縣令,而歷朝歷代多有流任不赴本土任職的傳統,這是為了避免官員因為是本地出身,在任職期間大肆為自家老家褫奪好處,有偏私之嫌,所以進士者外派留任各地官職,多不考慮往老家那邊去。
所以這沈家兩位叔叔也未曾在阜城留任,而老太爺祖上也不是阜城人,往羅非白這里算,其老家祖籍更不在阜城。
別的若有意外,也必有其他緣由。
說完沈安和,既是曹琴笙。
這次江沉白反而比較熟稔,“這人舉人其實當年科舉功名比沈安和還要好,乃為儋州解元。”
他以為羅非白會驚訝,結果沒有,暗暗猜想自家大人不知在當屆考了第幾名,進士成績又如何。
“可是,其在當年赴京趕考途中意外撞見一場兇殺,為庇護受害者跟兇手搏斗,被其刺穿了右手手筋,從此不能提筆,于是”
殘者是不利于科考的,因為根本就不可能給做官的機會。
別說當時重傷,他都不能提筆,更別提考試了。
“當時那兇手雖上馬而逃,到底也是救下人了,事跡廣為流傳,當時儋州太守得知此事后,大為贊賞且惋惜,上書朝廷舉薦信,朝廷那邊倒也恩寬,愿意讓他以舉人身份任職縣令,甚至可以給選地方,可惜曹琴笙放棄了,回了阜城當教書先生,后來咱們阜城的青山學院就是他創立的,任了山長,是以德行威望很高。”
江沉白之所以對這人有所了解,就是因為曾有舊案牽扯青山院,“一位學生的妹妹在帶著飯食看望兄長,卻在路上失蹤了,我去查,曹山長接待的我。”
“的確是為山間雅仕,品德高潔,未入官場可能也是好事。”
這話也就脫口而出,張叔飛快瞥過羅非白,咳嗽了下,江沉白才反應過來,低聲致歉。
官場之人多城府,百姓們遠不及他們這些下轄差役干事等了然,而老太爺那樣的人能有幾個?
就是對羅非白,不論心,論跡,也是不太正道的人物。
對此冒犯,羅非白不甚在意,也算記下了這三人,“還有別的嗎?”
“還有?哪里還有啊,大人您可是縣令,那兩人一個看家世根基,一個看人品威望,別的也只剩下儋州那邊的上官了,縣內的是真沒有。”
其實張叔想著若非新官上任,不得得罪當地太深,行事略有約束,可能都不需要太忌憚這兩人。
畢竟是一地之主,后有朝廷做保,能做所有實權處置,該是這些人怕大人才是。
“可能也有一個。”江沉白忽然想起了什么,“那涼山王寺”
“閉嘴!”
張叔呵斥,江沉白頓緘默了。
既然他們提及了,羅非白也不好當一無所知的莽人,于是挑眉:“這個不必你們說我也曉得,我既是科舉中人,又豈不知朝廷大事,何況這事人盡皆知,涼山王啊,曾經的異姓王,后來的叛國反賊,那天我過涼山前,路上遇到的挑擔販子看我書生模樣以為我登山游玩,提醒我不要去山頂,上面就有涼山王寺,有點避諱。”
這是實話,她沒造假。
閑聊時,她偶爾也不提“本官”。
張叔尷尬,略有忌諱,道:“就是大人您過的涼山,山頂的確就是涼山王寺,始建于建朝時先帝所賜,因是一起打天下的肱骨重臣,封異姓王,開山建宗祠寺宇,榮耀萬丈,后來謀反,先帝暴怒,滅其族,各地清繳,這涼山王寺卻是留了下來,留寺不留人,此后當今陛下登基后讓人重新修繕,且允許香火供奉,后人有所議論,各種原因都有,但想來其實坊間一直有傳聞,當今陛下跟涼山王長女年少青梅,素有交情。”
說是交情,也沒人知道到底是什么交情,而那滅族之事后,那涼王郡主又是何等下場。
他不說,江沉白也不敢說,但民間跟朝堂都三分清楚。
想來,這涼山王壓根就沒謀反過。
但也有可能是別的原因,只是民不語上官,官不論王事。
到底是避諱的。
羅非白這么狡猾的人自然也沒當著兩人的面大肆議論君主之事,只是眼底晦暗不明,思緒有些泛空,但還是問:“張家七口人的尸體尸檢可是張仵作你負責?”
“是,我當時查過,的確是死于砒霜,但別的,小人的水平有限,也不知背后藏了哪些陰詭,大人若要重查,可是要從尸身入手?”
江沉白皺眉:“可是他們今日都下葬了”
張叔:“還未,按習俗,今日出喪去祖地,明日才是下葬,張氏是大族,今夜是在祖祠守棺,明日午后才能下葬,還來得及。”
喪儀之事慎重非常,鄉下人最迷信,半點不肯攜帶偏差,唯恐壞了風水,遭了報應,這點他們老一輩人最為恪守。
“我更在意張翼之這混賬會吐露什么秘密。”
他還是在意老太爺的事,有點隱隱督促羅非白盡早逼問張翼之。
可羅非白因為深夜熬著而略疲憊了,才慢吞吞接上之前開端的話頭。
“本官覺得他不會。”
啊?
什么不會?
“睡吧,明早再問,本官身體不好,不得熬夜。”
羅非白推開窗,看了一眼遠方的夜色。
月明星稀,卻能看到高聳而山脈縱橫的涼山就在北面。
看似很近,又遠若天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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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水村,張氏祖祠果然有人守靈,七副棺槨排排列,端是威嚴肅穆。
但入夜既陰森可怖,山村里因水汽匯聚,越顯得潮濕陰涼,縱然張氏算大族,宗祠修建大氣,并不漏風,這到了夜里也是火爐子燃著也不夠暖人。
“柴火還有嗎?再添點,真冷啊,這都三月了,咋入夜還這么冷。”
“咱這邊挨著淮水,本來就水汽重,風大,不奇怪,誰讓你不多穿點。”
“我這不是胖嗎?省得你們這些混賬老說我大腹便便胖如球,我就少穿了點,誰知道這么冷,還好阿爹跟張二叔他們沒來。”
守夜的人除了張家二房,既張作谷一家輪一人,別的便是宗族其他遠親出兩個,既是禮儀,也是宗親之義。
今夜守靈三人,俱是青年,身體扛得住。
但后半夜有點打昏頭了,相繼趴伏睡著。
火爐子噼里啪啦燃著火星。
棺槨靠著祖宗牌位的一端黑暗未被燭光蔓延到,上梁垂掛的禱祭白幡隨著夜里冷風微微動,時不時掃過棺槨首端。
突兀!
一只黑乎乎的手抓住了白幡。
五指粗糙,指甲蓋黑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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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凌晨。
羅非白手里拿著李二一大早從市界上買來的蔥油餅吃著,一邊看著面前再次被提到刑房的張翼之。
后者剛被上過藥,神色比起昨晚鎮定許多,當羅非白問他可否記得昨晚提起的什么滅門案。
“大人,小的重傷,腦子昏聵了,實在想不起往日案件”
羅非白吃餅的動作停了下,又繼續吃,“板子打你腦子上了?”
“倒不是,就是虛弱。”
張翼之一副昏昏欲睡閉上眼的樣子。
張叔等人看著都來氣,心里也吃驚:這狗東西果然反口了,怎會如此?
張翼之死豬不怕開水燙,羅非白也沒多說,吃完餅起身出去了。
依舊趴著的張翼之看著他們走遠了,不見影子,才觀察周遭,發現沒人注意,才默默伸手往草堆里摸了摸,將里面藏著的紙條拿出,撕碎了,再藏進去。
牢中岔路筆直,各有縱橫,他們走的時候,也未察覺拐角里有個人影站著,似乎正常巡邏值守,又不露鬼祟。
羅非白順道去了女牢,把多的一個餅給了阿寶。
“哥哥?”阿寶被張叔幾次提點要叫哥哥,算是改過來了。
女獄長行禮后提及阿寶力氣大,閑不住,已經可以幫她們弄些活計了。
“也不知好好的女娃子,怎的力氣這么大,這十里八鄉都沒見過幾個。”
羅非白笑了笑,“世界之大,總有些能人異士天賦異稟的。”
“也對,聽說早年間還有些根骨軟韌的能把身子藏進小小的箱籠,用作法術表演,可是神奇。”
“也有吃了毒藥,有些人即可斃命,有些人命不該絕,實是命數,也是人之天賦吧。”
在牢里這種地方,什么人都能見到,消息千奇百怪,這些女獄卒可是能聊。
羅非白讓阿寶再待兩天出去。
阿寶倒是無所謂,目送羅非白走后,默默吃著餅,吃完又繼續干活,閑不下來。
阿爹阿娘教過的,誰給她飯吃,不打她,不罵她,不撕她衣服,就一定是好人。
這個身子軟軟跟棉花一樣的哥哥,跟這些姐姐嬸嬸的,都是好人。
好人真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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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衙門,得去張翼之老家那拿小冊子,為趕時間且避免被人追蹤,在沒了那倆惡賊作威作福后,連縣衙馬肆的駿馬都有資格騎乘了。
三人在選馬,中間江沉白問出昨夜留在心中的疑惑。
“大人昨夜不急著逼問張翼之,又故意用柳甕的事去吊張翼之,目的不僅是看他能吐露多少秘密,也在看他是不是依舊不肯吐露隱秘?”
羅非白站在馬廄外,似乎對這里的濃烈異味有所嫌棄,用手帕捂著鼻子,看了他一眼,悶悶道:“他是捕頭,刑房里面就我跟張仵作,又沒有什么孔洞可竊聽,他還能不知道當時不會有人知他泄露嗎?然而他當時忌憚非常,各種打量,我當時就懷疑他懼怕的不是有人竊聽,而是一旦他說了什么,本官這邊有所命令異動,他上面的人立即就能察覺到——也就是說衙門里可能有那人安排的眼線,是用來見識他跟柳甕的。”
如果她是那背后的人,也不會全然放心這兩人,畢竟不說老太爺的死是否存疑,至少暗殺她這個現任縣官是兩人操辦的,這樣的下屬一旦被控制,既把這罪推到任何人身上都是重罪,那人不可能不防著。
江沉白跟張叔吃驚。
張叔恍然,脫口而出:“難怪您不急著去逼問他,莫非是在等那人暴露?至少他一旦改口,就說明那人肯定跟他接觸過,反推回去查人即可。”
江沉白拉著馬韁,回憶著,低聲道:“小五,陳廝,這兩人負責抬他回牢房,但那邊牢獄巡邏獄卒也有兩人,老王跟許赫,本來還有灶堂送飯的人,但大人您回歸后,因為里面都是張柳二人的親族,為的就是吃衙門的公家飯且克扣油水,被您一并擼掉的,也免得他們懷恨在心下藥坑害,那邊就暫時停工整頓了,未有送來飯食,都是李二暫時負責采買送飯,所以還是這四人嫌疑最大。”
內奸在,查什么都在對方預判之內,自然得用點手段把內奸揪出。
“我這就回去查?”
羅非白:“不用,那邊牢門鎖死了,鑰匙你帶著,飯食不用送,等咱們晚上回來路上隨便買點送去就行了,順便那會也讓醫師換藥,既沒了接觸的機會,又不進食,也就無人可以越過牢門殺他。”
“至于消息,傳了最好。”
兩人頓悟:她已安排人盯著,這四人但凡傳消息,因為邊上都有其他關押的嫌犯,他無非趁著昏暗無人察覺悄然扔紙條什么的。
而且隨著他們開始查永安藥鋪的案子,那邊總會露出馬腳,現在就看誰更忍不住了。
這也算是熬鷹吧。
反正她不急,好像又有點著急。
“走了,別耽誤時間。”
張叔:“大人是怕張家那邊下葬得早嗎?應該不至于,張家大族,不會如此魯莽,就算有些人想,其他張家人也不愿意的。”
“也不全是下葬的時辰,到了你們就知道了。”
兩人不解,但也不敢耽誤,立即加快速度喂養馬匹。
江沉白把馬拉過來后,問弱不禁風病懨懨的自家大人會不會騎馬,要不要他帶著。
“君子六藝里面有騎射,你說呢?”
羅非白語氣淡淡,似有傲矜之意,張叔跟江沉白面露慚愧跟欽佩,一邊眼睛發亮等著看自家大人威風御馬。
等了一會。
大人不見動彈。
羅非白雙手負背,遙望遠方,語氣寂寥,慢吞吞說:“最近本官的身體不太好,你們也看出來了,所以非要我明說?”
江沉白忍著笑,抬手撐著,“是小人愚鈍,大人,請上馬!”
羅非白睨他一眼,嘴角輕瞥,但手掌抵住對方手臂,可算是借力而上。
“大人小心些,這馬有些烈”
江沉白還想說些什么,卻見上馬的人衣擺飛揚,一把拉住韁繩,馬兒嘶鳴,抬蹄落踏,繼而飛奔而出。
矯健君子郎,御馬馳街,不見影而青絲飛揚,才是真正風華臨江南。
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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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匹馬前后過街, 快得瞧不清馬上人影,但對面的面館老面頭卻知道馬匹是極重要的戰備,民間培育或者租賃的極少, 多為朝廷所有, 而以縣衙為例,衙署至多不過十匹,而軍備處那邊二十匹,若有不足再互相借調。
其實本國國力昌盛時,馬匹數量不止于此,只是因為大多借調去了邊疆大戰,這才顯得中土各州馬匹數量銳減。
“如今邊疆局勢緊張,羥族那些雜碎不斷騷擾襲擊我朝, 這三年更是屢屢攻打邊關, 連下三城哎。”
他們雖然富庶安定的江南,遠離北域,但因為經商的人多, 往來帶些消息,也是戰戰兢兢, 畢竟加入那些蠻子打進關內, 必然直奔富庶的江南燒殺擄掠, 這種事前朝也不是沒有過。
何況本朝時期那年的難民潮不就是因此而生, 老人說起那會的事也是心有余悸。
“也還好吧, 不是最近挺安定的嗎?”
“那賣國的奸臣奚狗不是已經伏誅了嗎?自他伏誅, 朝廷內的動蕩少多了, 想必少了外聯的機密, 我朝自然不會輸給那羥族。”
“希望如此吧。”
面館客人不少,熙熙攘攘議論天下事的人不少, 但別的不敢提,亂臣賊子的事痛罵極致,老面頭也不在乎,正揉面,身邊過了一個人影,高高瘦瘦的,腰間長劍有些顯眼,當即讓幾個人噤聲了,而這人隨手扔出了幾塊銅板的面前,足下一點,翻身上了邊上系在梁柱下的紅棗馬,須臾便疾馳而去。
武林氣派,來去如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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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水村比黎村大得多,屬于阜城三大姓自然村之一,張氏宗族人也多,還沒進村就瞧見了田林阡陌,往來山水入民生,河域間也有打魚人。
三匹馬前后過了田埂,憑著張叔幾十年在阜城辦差的經驗,對淮水村也算熟門熟路,但他對張氏大宗幾房更熟悉一些,對張翼之這小宗的幾脈不夠了解,只知道其家早已敗落,人才調令,若不是出了張翼之這么一個黑心肝的人物,怕是早已被張氏大宗給遺忘了,但其老宅也因為當年不得力而分了較偏遠的宅基地,于是過村口的時候三人停下問了下做農活的老漢,得了正確路徑,沒進村子,直接繞邊路上了村郊的山坡,才在這兒見到了一處荒僻的老宅子。
竟比陳生家的還破敗一些。
“這張翼之有點奇怪,昨日午后我帶人去他縣城家里搜查一番,找出了四百多兩的贓銀,這隨便拿出十兩也夠體體面面修繕老家了,沒想到這么摳門。”
江沉白當時還把事匯報了,而柳甕那人的家也是他抄的,將近一千兩。
這還只是他們掌管阜城大半年光景,若是幾年,怕是堪比榮歸故里的三品侍郎官了。
“家里沒人,不會暴露機密,但若是沒人又修繕得好,容易招惹盜賊,藏不住東西,如今這樣正好。”
張叔撩開荒草,看著難走的路徑跟到處可見的碎瓦,想來那張翼之即便回來也是動靜很小,或者是湊著清明時節的正經時候回來,理所當然歸老家,又悄然藏了東西。
所有人都曉得他摳,不孝,才不會盯著這破宅子。
三人艱難尋路徑走進,看著斜歪的廳門,這破漏風的,瓦頂露空,乞丐都瞧不上。
“這里還有路徑,可能會有人上山下山經過,把馬弄進林子,別露在外面,容易引人注意。”
羅非白沒看出這里多少破綻,暗想張翼之這人為了自身性命著想苦思出來的路數自然是極度謹慎的,不比在縣城得勢時猖狂自大,又是個捕頭,多少有些偵察經驗,不會露大破綻。
好在她是得了答案來的,很快到了小廚房這邊,從灶臺下面的烏黑煙口拿到了靛青棉布包裹著的小冊子。
張翼之所言非虛,也甘愿拿這東西去救一家十口。
羅非白翻了翻,知曉有用,就收起了,剛要走,卻聽見了什么聲音。
“趴下。”
她低聲一句。
三人迅速找了掩體。
過了一會,山道那邊吹吹打打一行人下來了。
江沉白跟羅非白正好斜對面,交換了眼神——下山?這個時辰就已經下山了,那豈不是之前就上山了,莫非已經下葬了?
這就麻煩了。
他們提前了啊。
張叔大為吃驚,而羅非白透著破房子的縫隙往外看著送葬隊伍,除了再次瞧見張作谷一家子披麻戴孝之外,還瞧見一個道士打扮的小胡子搖著鈴鐺唱唱跳跳的,也不知是在送魂還是招魂。
這小胡子跟正常送葬做法式的喪儀典程之人不一樣,就是個走方道士,還是打著驅邪風水旗號的道士。
等他們完全離開,沒了動靜,張叔忍不住了,“那道士不對勁啊。”
“如何個不對勁法?張仵作還懂這個?”
“我是不懂,但辦差這么多年,又是個仵作,多少看了一些,這道士喪儀多為送七,過日子鮮少突然請道士的,除非遇到什么邪祟之事,而即便真的重禮儀,非要請道士再來送一場,到后來的流程也是設醮,獻供,祭酒,讀疏,送神,最后化財滿愿,他剛剛跳的應該是送神,然那步子很不對勁,反正跟我以前瞧著的不一樣,也不知道是不是流派不同,聽說龍虎山為正統,別的都”
張叔對此涉獵的,倒是羅非白正好不太了解的,她更熟悉佛家那邊的事她以前生活的那個圈子,多信佛家。
“也許,張家突然提前將棺槨下葬,跟這道士有些關系啊,去看看吧。”
本來突然下葬就等于打亂調查的部署,若是還沒下葬,阻止了再查案,跟下葬了再要求出棺,這是兩碼事,至少非議程度差距甚遠,張家恐怕不容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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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葬完成,既擺席設宴款待參加流程的親朋鄰里,永安藥鋪乃阜城三大藥鋪,那張掌柜為人精明,擅長置業積財,家當不俗,張作谷大抵也知道縣里人對他白得這么大一份產業頗有艷羨,嘴上嘲諷惡語的不在少數,是以也不愿意做那愛財之人,辦的席面竟很大方,雖是喪席,不能比肩喜宴,但也并不寒磣,在張氏宗祠外桌椅板凳齊全,魚肉都有,流水席一條擺了不少長桌,端是熱鬧。
一方席桌上,有一對主仆較為引人注意,倒不是說打扮上,而是因為丫鬟都算得上清秀伶俐,而小姐則算得上端方妍麗,別于鄉間女子許多,那里說本朝雖風氣不俗,年輕女子出門的不在少數,如有家境好的,游歷四方也不在少數,但小地方還是比較稀少了,有些人瞧著竊竊私語,被人提醒了才噤聲,多了幾分敬重客氣。
主仆是帶著一個童子來的,十歲出頭的童子年少,面露稚嫩,有長姐帶著撐門楣前來參喪儀,全了兩家往日的交情,但眉宇間多少有幾分傷感。
丫鬟低聲問女子:“小姐,那人真會來嗎?”
“能以雷霆之勢辦了那兩人,就一定會私下審問,若是問出了什么,就大有可能跟永安藥鋪之事有關,也一定會來。”
“那若是沒問出什么呢?”
“沒問出,我就不用來了嗎?父兄連續過世,母親重病,嫂嫂亦傷心欲絕,我跟阿弟不來,日后別人家就”
現在還可憑著父兄的名聲跟人脈撐著,但人心易淡,若是以為閉塞不出門,不往來人情,那就是淡了交情,且會讓人覺得門庭寡冷,不必權衡,以后再想讓人幫上分毫就難了。
至于她自己會不會遭人非議,倒是其次。
丫鬟點點頭,卻發現隔壁一桌才剛上席就痛飲幾杯的小青年歪眉斜眼地盯著自家小姐,她不滿,卻不好說些什么,怕反被對方咬口,只想著不管那位來沒來,她都得讓自家小姐離了這地兒。
但她忍著了,卻不想那小青年趁著酒意,又趁著這邊都是自家叔侄親族,醉醺醺就往這邊靠。
“哎喲這是哪里來的小娘子?怎就沒個長輩陪著,如此出門怕是不好,等會兒哥哥送你歸家吧,免得你在小偏野路徑遭了那野男人哎喲!”
剛從宗祠大榕樹下小道走近的人瞧見了這一幕,隨手拎了邊上小方桌上的酒壺,一扔一甩。
砰一下砸在對方身上。
酒碎,也噴濺了其身邊人一身。
那人一聲哀叫,倒地在碎片中,惱意起來便大罵,其親族幾個堂兄弟亦豁然站起,惡狠狠盯著來者三人,速度快得更是撲了過去,結果被后面越出的江沉白拔出捕快腰刀橫在身前。
沒出刀,但橫刀立馬,冷眼剔之。
這些人頓時被嚇住了。
動靜大了,本來在招呼人的張作谷一家子自然瞧見了,而那張信禮一看就一襲青衣常服的中間那人,也瞧見對方腰上懸掛著的牌子,神色微怔,先于父輩跟張氏宗族耆老快步上前。
“小民張信禮見過大人。”
“父親,叔祖,這位是縣令大人。”
張作谷冷汗一下下來了,表情不太對勁,有些恐慌跟忌憚,快步上前行禮。
小地方,縣官就是天大的大老爺了,一等一的地位。
羅非白的氣勢跟權威在昨日衙門口已經盡顯無余,誰人不知這是個活閻王,且百姓對她交口稱贊居多,如今來了這里
“起來吧,不必拘禮,本官只是恰好路過這里,還沒吃飯,想著討杯酒喝,結果撞見剛剛那一幕,一時被嚇到了,那酒瓶就失了準頭。”
“本來,應該砸他腦袋的。”
羅非白姿態和善,一張好看的臉蛋瞧著就不見鋒芒殺意,倒如菩薩一般,只是緩緩踱步而入,也不等其他人捧著接話,就走到了那丫鬟小姐三人身邊。
三人已經反應過來起身行禮。
“不必多禮,本官昨日還在衙門口撐了老太爺后輩子侄的名頭,日后也不會食言,論理論年紀,也當得起你們的兄長叔伯一輩。”
江沉白跟張叔本來就跟小姐三人熟悉,當即也行禮了。
老太爺的老來幺女溫云舒,以及唯一的孫子溫云卷。
兩人都是老太爺的心頭肉,連取名都是挨著的疼愛跟寄托。
家逢不幸,沒了兩位年長的男子庇護,在這世道受過的欺負也不止這一兩件,這還只是開頭。
其他人一聽說來歷,再看那幾個小青年就知道這些是混巷野的潑皮癩子,不知人家身份就觍著臉要占便宜,還好被阻止,不然真的是要出大事了。
張作谷立即出面呵斥那幾人,要將人趕出去。
羅非白則問了在場的淮水鄉役這些人名字。
后者恭恭敬敬提了。
羅非白在張作谷邀請下坐在席位上,輕撩袖擺,微微含笑,“回去想一下他們幾個可有什么前科劣跡,尤是騷擾婦人閨女的,若是你年紀大記不住,且有苦主人家知道把握機會來找本官告案的,一律處置了。”
她是漫不經心的。
本因為是熟人,還想庇護這伙人的鄉役頓時頭皮發麻
羅非白根本沒打算從輕發落,眉眼間帶著幾分官家對治下子民的嚴苛跟冷漠,然,多數人又是喜歡她這般的,只因有利于自家。
唯一不喜歡她的也只有那幾個青年的族人,當時如晴天霹靂,可在村頭大家拉幫結派互有鄰里關系,多少隱忍著,到了縣太爺面前是真撐不住,連求情都不敢。
只因那棺材臉的年輕捕頭隨手解刀放在他們家的席桌上,彎腰擦拭滴落酒水的桌面。
“小姐,擦好了,請坐,今日這席面,您跟少爺放心吃。”
“大人在。”
兩句話沉沉的。
張叔也摸摸被剛剛被這些地痞嚇到的溫云舒腦袋。
還好羅大人來了,不然再過些時日,等人情淡走茶涼,沒人再關注這一家老小,就是那柳甕跟張翼之鬼祟嘴臉完全暴露的時候。
可不知他們下場如何。
場面變故也就一會兒,笑面虎從不讓場面太難看,得了那鄉役的態度后,羅非白自來熟,拿了筷子就等著吃飯,筷子挑了豆角,吃一口就贊嘆真好吃。
張作谷:“大人過譽了,您能來就是對我們張家最大的榮耀,實在是蓬蓽生輝。”
羅非白:“可惜是喪儀席面。”
張作谷垂下眼,十分傷感:“是我兄長命不好,如今也算安生下葬了,一切都過去了。”
羅非白:“是嗎?那本官剛剛在路上聽見你跟那道士送神禱告,說是張掌柜一家七口遇上鬼祟兇案,死得凄慘,鬼魂不安,因此提前違背風俗時辰下葬,不是嗎?”
張作谷:“?大人,您,您是在哪里聽說?其實”
羅非白打斷他,又補問:“不是兇案?不是死得凄慘?”
張作谷:“是,是這樣的,但道士說”
羅非白又打斷:“是不是鬼魂不安,所以得提前下葬?”
張作谷沒法否認了,痛苦道:“大人,兄長一家死得那么慘,早點下葬也好讓他們靈魂安生,我們張氏一族人也能心安。”
羅非白:“莫慌,以后你們可以心安了。“
張作古:“對對對,因為下葬了。”
羅非白筷子抵著魚肉,直接開腹。
“不,是因為本官來了,要查這個案子。”
全場嘩然。
嘩然中,張作谷跟不少張家人都變了臉。
都下葬了,怎的還要查?
張作谷一看這人筷子剖腹的動作就眉心直跳,迅速低頭行禮求情,“大人,我兄長他們已經下葬了,若是再查案,恐怕”
羅非白淡然道:“聽說那柳甕跟張翼之幾次三番拒你投告上訴,實是畜生不如。”
“如今本官來了,張作谷,你可歡喜?”
——————
鬼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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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面一時有點安靜, 仿佛連熱騰騰的菜肴都因此緩釋了那裊裊白氣兒。
有其他鄰人覺得不對勁,打量著張作谷,不敢得罪的就不吭聲, 想得罪的就故意裝熱情道:“對啊, 作谷兄,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難得大人要為此案伸張正義。”
張作谷嘆氣,無奈道:“大人您也知此事,小人當初的確是所求無門,等定案了,回天乏術,實在拖不了日子, 畢竟人死不能復生, 總不能一直停棺不葬,趕上如今這光景,都已經下葬了, 居于習俗,若是下葬棺槨再重啟, 恐怕不吉利”
羅非白驚訝, “本官只說重查此案, 也還沒提重新開棺驗尸。”
張叔跟江沉白多少對羅非白也有幾分了解, 可以說這位年紀輕輕的縣令大人對洞察人心十分敏銳。
她似乎也不吝表現出對這張作谷的疑心跟針對。
其實從以前的名聲來看, 此人沒什么嫌疑, 畢竟一直在努力重審此案, 為求公道遭了張柳兩人不少的針對。
可是提前下葬這事, 仿佛又帶了幾分詭異跟矛盾。
若非是他有問題,就是那風水道士有問題。
張作谷臉頰微抽, 立刻悻悻欲改口,帶著幾分歡喜,“那太好了,若是不用重新啟棺”
羅非白斟酌一二,道:“不,本官的意思是既然你主動提了,那本官就不用尷尬了,所以還是要啟棺的,勞煩張氏宗人代為儀程,重新啟棺而出。”
這一下,好多人都吃不下了,尤其是張氏宗祠的,集體頗有微詞,暗覺得這縣太爺過于較真為難人。
案子是要查,但都下葬了,再挖棺而出,可是大忌,要壞整個張家風水的,這連累的就是他們一宗世世代代子孫。
誰能愿意啊?
群情沸騰,再無此前的客氣尊重,甚至有了蠻橫兇戾的意思。
淮水村本來就張姓為主,眼看著民情激憤,溫云卷年紀小,臉色有些發白,被小姑姑拉到身后護著,丫鬟巧兒也白著臉擋在前頭。
不過在他們前頭又有江沉白。
雖然位高,但人家人多勢眾,畢竟是新官,太過得罪當地人也不好,張叔對此有些憂心,卻見羅非白無半點懼怕,穩若泰山,抬手撩袖倒了一杯小春酒,看向帶頭的幾位張氏宗老,道:“你們就不想知道為何這個案子一開始就不被張翼之跟那柳師爺主張深入調查?也不想知道本官為何突然來此地?”
眾人一怔,很快聯想到了一處。
那張氏族長年過五旬,威望很重,上前行禮試探問:“阻攔此案的自然是那柳師爺跟張翼之兩個罪大惡極之人,而此案也已經定案,太爺您突然要重查此案,也來我們淮水村,莫非就是因為從那兩人身上查到了一些蛛絲馬跡,這才來”
羅非白諱莫如深道:“朝廷機密,不可明說,族長你心里明白就好。”
沒說是,但也沒說不是,但族長等人皆是恍然。
定然如此!否則不足以解釋這一切啊。
張叔跟江沉白:“”
這下把他們來這里的行徑也給圓過去了。
那若是已經有張翼之的線索披露,好像縣官是可以重審此案的,除非這個案子已經上交知府定成鐵案。
可是不是上交了,他們還能不知道么。
那晚就翻過案宗了,不僅翻過,大人還燒過小爐子烤火呢。
但這個案子的堂審記事肯定留著。
不過那張翼之其實未曾有過明確的供詞,大人就不怕被戳穿嗎?
張叔跟江沉白悄然觀察張家人。
其實不怕,可能還巴不得被戳穿,因為一旦被戳穿,就說明張作谷一家是跟衙門牢獄里面有聯系的,很可能跟那內奸有聯系,那就是一伙的,都不用細查案子就有了明確的嫌疑人,反而更好查了。
若是不戳穿,那正好,只能順著羅非白的意思有疑重審。
嘖,下獄的張捕頭還是很好用的。
一個該死的罪人,可以用他羅織出諸多名目,就賭這些鬼祟之人不敢明知而冒頭。
張作谷這邊沒什么反應,只是搖擺,似唯唯諾諾試探問族長能不能啟棺,他是真的想重審,只是怕得罪族人太甚。
族人們自然惱怒啊,永安藥鋪的財貨是你張作谷繼承,又沒分咱們半點,現在這般搗鼓,壞的是我們的風水,這誰愿意?
不過即便不滿,因為有羅非白前言,這些人冒火的幅度小了許多,族長斟酌一二,也有些猶豫,畢竟朝廷如果真有供狀,那是必然可以查的,他們抗爭既違背法度,要被判刑。
就在糾結時,張作谷忽說:“對了,能不能啟棺,不是得看大師怎么說嗎?”
這么一吆喝,那角落里的風水道士露了出來,兩撇小胡須,一身道士袍,虎步威風,從容而來,行禮后,跟羅非白言明了利害。
倒不是他不請自來,而是事發有因。
“昨日本道人路遇此地,發現此地風水氣運尤有逆勢,驚疑之下改了行程,暫留于此夜看天象,未想亥時果見張氏祖陵之地鬼氣漸盛,匆匆而來時,既發現里面守靈的三位小兄弟已經昏迷不醒,而靈堂內的靈燭俱是熄滅,再看此物。”
道士一揮手,其隨同的小童將一個布滿符文的盒子拿上來。
“大人您請看。”
打開,諸人一看,豁然心驚。
羅非白也瞧見了那白幡上面的漆黑手印,乍一看如同鬼祟降臨人間的痕跡,實是妖邪嚇人。
在場的淮水村民都鬧騰不安了,質問張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張作谷跟張族長也是無奈,后者嘆氣,“大人,這就是我們不得不請大師傅來看風水且提前下葬的緣故,之所以不對外言明,也是怕嚇到村民。”
張叔跟江沉白想過是這道人招搖撞騙,卻不想還有此事,而那三個青年也上前來詳說此事。
有理有據也有人見證,還有證物。
羅非白瞧了三人之一的張信禮一眼,認出這人是那日出喪隊伍中瞧著她的青年。
不管如何,鬼祟之事終究嚇人,人人皆有敬畏之心,這下不止張家人,便是連淮水村的村民都不干了,不少人下跪祈求。
這一次,便是溫云舒做夢都想著羅非白能徹查永安藥鋪案,也不愿讓人冒著這么大的抗力強行啟棺。
但她也知道突兀來了這鬼祟之事,還是挑著這么關鍵的時候提前下棺,總歸有點不正常。
她盯著張作谷等人思索著,心有搖擺。
明知有疑,卻不可逆勢。
該如何?
羅非白看著跪倒了一片的村民跟張家人,再看為難的張作谷,放下筷子,問:“鬼還有指紋呢?”
眾人:“?”
羅非白:“這烏黑配白,指紋很明顯啊,若說陰間有陰間的規矩,沒道理還留指紋按手印!這分明是明知本官今日要來,提前給本官按手印!天吶,這是張掌柜在跟本官訴說冤情,為此提前按了手印懇請本官重查此案!”
“既有牢獄里的罪犯申訴此案嫌疑,又有苦主自陰間而來按手印喊冤。”
“此案是非查不可了,不然冤魂攪擾,反復流連人間,還是一家七口,就是一天來一個排班,你們村也不得閑啊。”
“還有誰不愿查案的?”
跪著的村民呼啦啦又被嚇得倒戈了。
張叔兩人差點笑出來,但忍住了。
張作谷呆滯幾秒后忽而掩面喜極而泣,張族長等人再無二話,倒是那道士嘴唇幾次張閉,最終一言不發。
丫鬟巧兒目瞪口呆,溫云舒眼底微光瀲滟,悄然攥緊弟弟手臂。
這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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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要重查此案,那就得從衙門調人,村里也得出人重新啟棺而出。
那道士也被羅非白客氣喊著再主持儀式。
“什,什么儀式?”
“道長都能開天眼窺見鬼氣,道行深厚,必有法子做法抵消重新啟土開棺的不利之處。”
道士摸了下胡須,表情微異道:“大人,此話萬萬不敢當,本道只是一介凡人,實是”
羅非白:“之前不是能看見鬼氣嗎?那等下開棺的時候,你就在邊上看著,若是你的天眼看見鬼氣了,就立即通知本官。”
道士:“大人,那時阻止就來不及了,本道也無能為力。”
羅非白:“不是,本官要跑遠點,術業有專攻,大師你可千萬要頂上啊,除魔衛道乃是你之本職,我等一介凡人,絕不能拖你后腿。”
大人這么一說,倒是說進了眾人心坎里,那張族長等人更是珍重囑托,言語間真摯非常。
道士好半晌說不上話來,手指都在抖。
這什么人啊,這當官的,到底是什么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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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間,羅大人倒也沒閑著,坐著吃席吃飽了,又溜達消食,一些瑣碎事忙不到他,邊上則是張叔陪同,他算是了解此案的,提及自己當時見證。
“現場是鄰人聞到尸體臭味,實在忍不住,且察覺有異,直接喊了那片的鄉役保長直接來縣衙報案的,破門而入后,既發現里面的尸體,七人橫七豎八趴在桌子或者倒在地上,俱是毒發身亡,身體死亡現狀符合砒霜之毒,且七人無人有掙扎搏斗痕跡,疑似全部毒發而死。”
羅非白手指折了路邊的狗尾巴草,在指尖把玩,“那林大江也如此?”
“是的。”
“那為何記事上跟諸多鄰人口供上,皆提及此人嫌疑巨大,只因為永安藥鋪未來掌柜之位可能旁落那張信禮,他氣不過,這才憤而投毒?且自己也一并死?”
張叔尷尬:“當時的定案結果就是這樣的,柳師爺他們的說法就是林大江家中找到了一部分砒霜殘余,有鐵證定罪,既有了兇手,此案也就這么定了。”
羅非白:“張作谷為何一度申冤?”
張叔:“說是林大江的家人一直不認,張作谷聽說后,去問了對方,也覺得有異,這才代為上訴,可惜次次都被駁回。”
就此看,張作谷的行為算得上公正道義了,并沒有什么嫌疑。
何況嫌疑在明面上的人,未必是兇手。
就好比之前的案子。
羅非白若有所思,又問了林大江家人是否還在,得知還在,且似乎也認下了這個案子,不再折騰了,畢竟人人都得日子,哪經得起這么折騰。
過了一會,他們從張氏宗祠附近田埂小路溜達回去,隨著隊伍上山開棺了。
“小姑姑,也是奇異,這些人嘴上說怕有鬼作祟遭報應,可這次上山的人比之前還多。”
溫云卷對此不解,溫云舒笑而不語。
人吶,不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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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士重任在身,不得不重新跳了請神慰靈的議程,而張作谷一家則是得重新哭靈
這山野高地,清風習習,三月野桃花開得正好,若非此事,倒是踏青游玩的好時節。
羅非白神色淡淡瞧著,偶有花瓣飄過身前,須臾,她抬手拈了一片,攏在掌心,看向結束儀式的墓地。
“啟!”
剛下葬的棺槨再次被抬出,露出了黑棕色的棺蓋,上面塵土留色,未曾徹底清理、
羅非白讓道士陪著自己近前,再三囑咐一旦有異樣一定要提醒自己。
道士僵硬著臉皮無法拒絕。
邊上跪著的張作谷似不忍,閉眼趴地磕頭,“哥哥啊,您走得冤,我還記得您小時候帶我抓魚摘桃”
就站在墓旁,羅非白瞧著這一幕,而伴隨著幾個大漢跟江沉白李二主動抬了棺蓋。
那一刻,江沉白忽覺得不對,他聞到一股味道。
羅非白也聞到了。
很刺鼻的味道,之前好像在哪聞過,她瞇起眼,厲聲道:“離遠一些!”
不是蓋棺,而是讓這些大漢遠離棺槨。
眾人當即臥倒,但也瞧見掀開棺蓋的棺材忽蹭蹭爆閃火星,竟從里面燃了火焰!
眾人大駭,一群人尖叫著逃散,而那道士則大喝見鬼 或者報應天譴什么的,且原地起勢搖舞法器做驅邪狀。
江沉白等人也被嚇得不輕。
真有天譴?
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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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蓋早已因為眾人的蒼惶躲避而落歪滾地, 好在地面泥土因為挖墳鑄墓而層疊稀松,未曾重擊出什么巨大聲響。
可能真有聲響,也被眾人的尖叫凄厲聲給壓過了, 人人混亂勝于之前在衙門口的《縣令歸來重判奸佞》的街頭話本描述景象。
鬼神之事嚇人得很。
在那些人里面, 這道士倒是不負眾望,成了唯一一個沒有驚恐逃竄的人,便是那仗著官位為難人非要開棺的羅縣令也后退了好幾步呢。
此時道士對張作谷大喝:“還愣什么,還不磕頭求饒?!故人已逝,不聽本道之言,如此不顧規矩攪擾安寧,若是不怕閻王降罪,還不速速告饒求得寬恕, 再閉棺蓋土, 永絕陰陽!”
張作谷當即點頭,呼喊著眾人按照道士所言行事
張族長都嚇面色如土,好在是大族族長, 有些底氣,見那棺槨只是內部燃起, 并未出什么鬼影嗚呼害人, 且那道士似乎道行極深, 當即也憑著威望喝令眾人鎮定, 尤其是別碰撞到婦孺老少。
“大家別慌, 別慌, 大師傅穩住了, 張榮也是咱們的親族, 他不會胡亂害咱們,事發之因又不在咱們, 咱們也是被迫的。”
這話什么意思。
江沉白雖然也被嚇得夠嗆,見狀立刻覺得不滿了,也知道這些市井小民常翻臉無情,人前敬羅衣,人后碎嘴子,也沒什么可稀奇的。
但大人他
江沉白已經沖到了羅非白身邊,拔刀擋在身前,既防著這些人惶恐之下危及大人安全,也怕那棺槨里面真冒出什么鬼祟。
結果肩膀被一只手搭著,推了他一下。
“大人?”
眼看著局面正好,,正在跳大神的道士與張家人忽然大驚,厲喊著,但江沉白跟李二兩人一個習武精干一個身強體壯,單是兩人就把棺蓋就給闔上了。
喧鬧仿佛封絕于這一棺。
火焰跟飛煙也隔絕其內,只剩下棺槨焚燒尸身的奇怪味道讓人頭皮依舊滲然,心有惶懼。
桃花依如是,人心懾鬼神。
張族長等人這次是半點不怕官威了,質問江李兩人為何如此,道士更是厲喝指責,言語間大有大難將臨的意思。
“本就觸犯陰間閻王與冤魂,不得安生,本道好不容易請神安撫,平定怨恨,張家七口欲往生,此事了了,人間太平,你們兩個后生竟如此魯莽,莫非是別有邪心,要禍害淮水村,讓所有人都為此受害?!”
弦外有音。
反正淮水村的人現在是滿腹牢騷,對這位此前頗有好感的縣令大人更是添了幾分厭憎,恨不得現在就將人趕走,甚至有人欲暴動。
畢竟若是一村反抗,此事鬧到知府那,他們也有告官的理由,知府也得責備這糊涂縣令吧。
張作谷十分為難,兩邊安撫,更是告罪是自己的不是,“此事跟大人無甚關系,大師傅你可千萬別遷怒于大人,如果真有什么不好的事,沖著我來就是了。”
其妻臉色難看,從后面拽了他的衣袖。
見此場面,便是再強硬的官家也得避其鋒芒,暫緩氣氛吧,或者解釋一二,兩邊都有個臺階下。
溫云舒憂慮非常,也帶了幾分自我懷疑:莫非,真有鬼神?否則這棺槨怎么會
山野高地,氣氛肅寧。
江沉白掌心微濕,張叔則是一直盯著那棺槨面露沉思。
半響,羅非白淡然自若道:“若有鬼神,本官自然也是怕的。”
仿佛要讓步了。
人群中不少人神色松緩,大大松一口氣,逼不得已他們也不愿意跟官府對上。
羅非白的確有了后悔的意思,讓那道人小徒將裝了鬼掌白幡的盒子拿來。
說是要致歉于閻王,畢竟疑似是她誤會了。
那道人遲疑著,但小徒看江沉白提刀走近,不敢不給,也只能遞過去。
江沉白拿著這個盒子,神色如有千斤重。
他未曾想這個案子還沒開始驗尸就遇到了這么大的阻力,仿佛人間不可抗衡。
連大人也只能避其鋒芒。
哎。
盒子到手,表面油光發亮,羅非白又瞥了一眼那小童的手掌,目光淡淡收回,那修長瓷白的手指握在漆黑老舊的廉松木質上,江沉白瞧了一眼就欲收回,卻見自家大人打開盒子,從里面挑出那讓人恐懼的鬼掌白幡,指腹微微碾磨,且秀挺的鼻尖微嗅。
“大人不可!”江沉白大驚,生怕其有閃失,但羅非白神色淡漠,未曾致歉,倒是一句。
“無碰觸火焰既可自燃之鬼神之法,本官好像也會呢?”
啊?
不等眾人反應,這人兩根手指夾著白幡,將之往邊上焚燒的紙錢堆上方一點。
明明未曾觸碰火焰,且其聲量高挑,腰肢微伏,只雅致抬手平放于其上邊側。
不過須臾。
一縣之主唇瓣微動,呵氣如蘭但因場面寂靜而人人可聞。
“燃。”
那白幡的鬼掌之上突有紅星,緊接著飛快有了燃紅的光點,噌一下,火焰既起。
燃了那條白幡。
張家人神色大變,這?
眾人如臨此前惶恐,震驚狂呼,江沉白等縣衙等人也呆滯了。
“天吶小姑姑,非白叔叔是神仙嗎?”溫云卷畢竟是小童,難掩稚嫩言語,卻是道出眾人心中念頭。
而在眾人不自覺要跪下之前。
“不必跪,先聽完本官所言再思量。”
“世間萬物萬事非人力可言多歸咎于鬼祟,但也有些事分地方,少見識而多愚昧,既會盲從,譬如,你們可知長明燈?”
“古修陵,秦世祖,長明不滅既千年。”
“《史記》有載,既有長明燈之物,便是歷朝君主修陵亦有此術封藏于工部,非舉世無人知之鬼神之事,可供君主驅使,乃工術而已。”
“工術何來?《韓非子. 五蠹》中亦有載燧人氏圣人教化民眾取用火石可自燃取火。”
“這種燧石若是精純,研磨成粉末,平日封口還好,若是接觸到外界或熱意十足時,既自觸燃起——這白幡布的自燃也是因為這鬼掌之上粘稠臟痕實際就是這種燧石粉,因量不夠,純度也或許不夠,平時不會燃起,何況蓋于盒子內。但本官將它放在火焰邊上,因有熱意發散,其便能隔空燃火。”
這般言語之后,眾人恍然,七八分信了,畢竟羅非白實際操控過,但也有人半信半疑,至少那道士大怒,尖聲道:“胡言亂語,分明是輕蔑神道,你會有天譴的!”
他還欲恐嚇且驅使村民人心,讓他們不聽羅非白所言,但下一秒刀鋒抵住了他的咽喉。
斗雞如被掐脖,當即驚顫閉嘴。
張族長有些搖擺,張作谷則怕失態鬧大,讓江沉白千萬別動手
羅非白也不在乎這場面,但道士冷靜下來,反而質問:“大人是縣官,自有自己的權威,尚不說這些書對不對,工部之事也不是我等小民可見,恐怕連大人也未去過工部,不知是否真有吧。”
羅非白聞言抬眼,那眼神有些晦暗,也沒反駁。
區區縣官,自然不可能去王都工部接觸到這些受用于皇族的秘術。
道士從她神情得到了肯定了,士氣大振,老沉道:“既無法實際證明,您也提到了那白幡得接觸熱意才可自燃,可是張榮之棺槨可未曾置于火焰旁,還隔著棺木,何況那火焰爆燃之劇烈,之迅疾,可不是大人剛剛那一手可比擬的,非鬼神而何?”
如此一問,好像也對啊。
淮水村的村民一時不知道該偏向哪邊。
羅非白看了他一眼,嘆口氣,道:“的確不可比擬,但因張榮七人已死去三月,尸身雖被停斂處理,但仍舊難免腐壞,所以,把粉末涂抹在尸身上就可以了。”
見眾人不解,倒是靜默很久一直在盯著棺槨的張叔接上了話。
“大人所言,鬼火?”
羅非白就知道仵作一行到底是有些經驗見識的,道:“晉時《博物志》道:“斗戰死亡之處,其人馬血積年化為磷。磷著地及草木如露,略不可見。行人或有觸者,著人體便有光。”
張叔點點頭,“我年少時從了這行,也有老師傅帶我時提及這些事,那時,常人生懼此事,其實見多了倒也能曉得一二,而且人體不僅有此奇質,且人死既油出,沉斂尸身時本為我等仵作所知,若是利用了這等油體混合那燧石粉末,哪怕未曾火焰熱意靠近,但凡開棺槨接觸到外界,也足夠達成大人之前所言的大火燃爆之現象。”
只是比起博學的自家大人,他沒有學識,一時想不通關鍵,只覺得此事離奇,又隱隱有點猜疑,未曾被鬼神之事震懾。
“讀書,果然是上上之事。”
張叔喟然長嘆。
羅非白不置可否,看向眾人,略有戒慎之意:“人之鬼火,源自人體,諸代圣人聞道哲思,博聞廣記,他們所見所思留存后人,可以借鑒——只是有些借鑒為歹人所用。”
“諸位可記得剛剛那白幡的掌印其實很小,并不符成人寬闊手掌,指節粗短,像是年少或者矮小者之手,本官記得縣城永安藥鋪鄰人所言張榮此人身體高壯,其手自然寬大。”
“未知張家其他人老小是否符合這掌印,但,本官知道這里有人符合,而且燧石此物帶有異味,本官拿到白幡時細看且嗅,就聞到了,估計你們幾位剛剛抬棺且被火焰嚇到的,也聞到了棺內除尸腐臭味之外的刺鼻味道吧。”
說起這事,那些抬棺者面露晦氣,但也有人應和了,不止一個,畢竟冷靜下來分析此事,的確有些蹊蹺。
江沉白就說自己聞到了,或者說一開棺還沒見到火焰,他就覺得不對。
“小人也算處理過一些刑案,見過一些腐尸,對氣味還算熟悉,剛剛開棺時,里面涌出的氣味中的確夾雜著濃烈的刺鼻之氣,接著就聽到大人您提醒避開了。”
江沉白又想了想,順著羅非白剛剛的話回憶到了一副畫面。
握著那盒子的手,他也不單是瞧見自家大人那青蔥悅目勝似女子柔夷,也瞧見了另一人的。
他猛然看向一人。
“是你,那鬼掌印記是你留下的。”
他看著的人赫然是那道士小童,他年少,哪里禁得起這樣的質問跟暴露,一下就慌了,還未被自家師傅怒目警告,就被其他衙役摁住了。
羅非白:“他的手。”
衙役將其雙手抓起示眾,眾人好奇一看,只見十根手指指甲全部烏黑。
臟得很。
張叔冷笑:“燧石粉末沒清理干凈啊,還是年少了,想來留下這樣的痕跡對你們也沒什么好處,畢竟這玩意若是不小心燃了,容易把整個靈堂給燒了,且你們也只是將三個守靈青年給下了蒙汗藥迷昏了,若是燒了靈堂必然引來其他人,所以這必然不是刻意留下的,而是意外。”
“就是你這小童子經驗不夠,辦事時不小心留下了,可惜是夜里,未曾發現,不然就可以提前弄掉白幡免得留下痕跡,結果次日才發現,于是自圓其說鬼祟作亂。”
“誰知你們遇到了我們大人!我們大人是誰?”
李二第一次接上了張叔的話,眉眼如飛,得意洋洋:“我們大人什么事不知道!她還能被你們這些蠢貨給騙了?!”
羅非白抬手撫過眼角,表情微無奈,打斷了他們的話,只看向那道士:“有什么想說的嗎?”
道士臉上青白交加,只是否認,說是官府污蔑他們,“若無證據,這些指證完全是子虛烏有,我那小童只是平常不愛干凈,碰了一些我們道人做法事時所用的一些朱砂等物,未曾清理,可不是那什么燧石。”
羅非白連對張翼之尚且能笑臉如狐,對此人卻是肉眼可見的厭憎跟冷淡,涼涼道:“粉末剝離下來做些驗證即可知道了,不過料想你們也不知本官今日要先開哪副棺槨,七副都涂抹的話,所用燧石量必然不少,又因為易燃,自得用盒子封裝。”
“而且涂抹在尸身上時,因在靈堂內,沒法每次涂抹都洗手,反復取用,在盒子上必然留下一些油漬。”
“這個盒子不就剛好有一個。”
眾人目光齊刷刷看向那個紅紅的松木盒,表面的確油光發亮。
正好握著盒子的差役整個人都僵住了,神色蒼白。
嘔
邊上看熱鬧的村民嘩啦啦退下一大片。
倆師徒被拿下了。
羅非白不愛耽誤時間,也不查看他人反應如何,只在那道士被束縛后冷酷誅心:“你應該不是道士,是煉丹術士吧,還是厭州那邊盛行□□等昌盛的邪術師,擅用迷術丹砂藥蠱等鬼祟惡性禍害民眾,圖謀財物,按朝廷如今處置□□的律法,該當凌遲,且誅九族。”
先帝自處理掉涼王等封王功臣后,朝廷上沒了威脅,晚年曾沉迷煉丹之術,導致朝堂混亂,民間調令,且有了后面戰亂災情,歷歷在目,是以本朝徽帝登基后頒布法令,對民間術士尤為厭憎,多以重邢滅殺。
道士本來就知道回天乏術,但想著偷蒙拐騙也是常事,既然敗露,吃個官司蹲下牢房,日后出來再生爐灶亦不妨事。
左右好處那人總不能要回去吧,也算有所盈利。
他正想得開,卻聽羅非白刺眼,當時五雷轟頂,立刻辯駁:“大人,小民可不是厭州人啊,絕不是那□□之人,冤枉啊!”
那童子都呆了,這就要凌遲了?等等,凌遲是什么意思?
羅非白從未被拿下的嫌疑犯訴說冤屈所影響,依舊冷漠刻薄,淡淡兩句先殺滅了那道士的僥幸之心。
“你是不是,不打緊。”
“本官說你是,你就是。”
張叔老姜彌辣,立即配合上:“不說陛下指令律法所在,就是當朝太子殿下主管各州滅邪之事,曾言:邪以小術聚眾,釀大禍事,禍亂民生,乃朝廷不穩之事,該以小事重殺為殺雞儆猴,何況你這歹人不僅干涉刑事重案,還敢當著縣太爺的面弄虛作假,是不是□□術士自然有大人評判,容得你跟某些人說什么就是什么?”
他突然提到太子,羅非白微怔,別開眼,再次挑開時不時落在自己身上的桃花瓣。
這話暗示性十足,那道士明白了,眼珠子暗閃,正要開口跟羅非白商量一旦咬出某人就赦免他的罪過,沒想到自家童子搶先一步,“大人大人,我說,是有人偷偷找了師傅,他們密謀先提前下葬,免得被官府開棺驗尸,但也說一旦正攔不住,也得用這種小術法蠱惑村民,為他們所用,繼而逼著官府不能繼續開棺驗尸。”
道士驚呆了,有一種被朽木戳穿了心肝的崩潰之態。
張叔暗暗嘆息:要不說這小童經驗跟膽氣都不夠呢,這撂蹶子的速度可真快,可得氣死老師傅了。
道士也絕望了,癱軟在地上,指了一人。
“大人厲害,我這野道士認栽,既是此人找的我”
羅非白一點都不驚訝,只偏頭看了那人一眼,兇猛的李二就撲過去了,把人一把拿下。
其他人都震驚了。
張作谷?!
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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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水村的村民對此深為震驚, 而縣城中趕來參加葬禮的左鄰右舍以及跟永安藥鋪多年來的老客戶也是七門八類人員眾多,不管是相關的,還是不相關的, 對此都難以置信。
不過此前也提過有些精明的人從張作谷的某些反應連貫前后, 品出了幾分貓膩。
比如,羅縣令忽然到來的那會,這人沒有露出應有的情緒——既驚喜她的到來,有投告上訴的機會,又糾結于棺槨已經下葬,若有真心,言明實情讓縣令去衡量即可,他不是, 倒像是在等著縣令表態, 這就很奇怪了。
“仿佛,他已經做好了縣令大人來的所有準備,見招拆招, 再且說縣令大人第一天歸來那會,動靜如此大, 公告貼滿, 他張作谷能不知道這事?那天咱們隨著他回城, 可是路過那告示欄的, 他也聽其子說起這事, 然, 他回縣那會也沒立即找大人報案。”
“你這分析有理, 可到底也是馬后炮, 之前最夸他為人忠義的也是你哦。”
“咳!”
一些人小聲議論,張氏族人這邊雖說心里半信半疑, 但鐵證在眼前,他們也不敢胡亂求情,只能看向族長。
自古宗族第一,若出了歹人,這些大宗族無非兩個選擇。
張叔冷眼看著這些人在彼此推攘后讓張族長跟幾位族老聯合表示張作谷為人如何如何,之前又如何如何。
言外之意就是他如果真的不想案子被徹查,此前何必對此勞心勞力呢?
這不是矛盾嗎?
張作谷也為此自辨。
然而他們忘記了一件事。
“本官查案,從來是以證據下獄,從不以人情駁證。”
“矛不矛盾,你們年歲也都有了,見識閱歷都在,仔細回想也能想明白,就好比現在——明知道本官要查案拿人,你們一再阻攔,這不也是矛盾之事?但你們還是這么做了。”
眾人瞧著這人笑顏如花,抬手拈了花瓣,且似乎避諱這桃花,走開了些,衣袍隨風微蕩。
“想挽回宗族名聲,去思量下黎村之人是怎么做的,再來與本官說話。”
她不耐煩,卻依舊笑,便是最嚇人的鐵血模樣,不少人當即想起那日衙門門口杖罰柳甕等人的場面。
張族長等人當即絕了維護張作谷的心思,告罪到一旁,然后想著如何如那黎村的村長等人一般配合查案
但凡配合,查案的效率自然高了許多。
張叔問羅非白是要現場驗尸,還是將尸身轉移到縣衙之內勘驗留證,若是要在現場驗尸,那些棺槨里面的尸體都被抹了粉末,一開棺就易自燃,大有可能毀掉所有尸身,了無任何痕跡,又該如何避免?
其實他有些悲觀,因為一來當時就沒查出什么,現在又過了這么久,尸身腐壞厲害,還被倆混賬道士給搗鼓成那樣,實在很難查。
當然了,張作谷這人雖被拿下,卻也決口不認罪,只說道士污蔑,為推諉責任而栽贓他,是后者貪圖錢財招搖撞騙
道士大怒,卻是苦于沒有證據,因為給的銀子也沒刻著人家的名字啊,又是深更半夜,連個人證都沒有,要去查這人的不在場證明也難說,那會人家還在宗祠偏房休憩,也不可能跟媳婦同房,這出入自然不可能有人知曉。
其實查案就是很難的,人人都不肯認罪,不到黃河不死心,畢竟是滅門大罪,張作谷肯認才奇怪。
終究得靠證據。
“都這么久了,尸身腐爛厲害,再轉移也留不住什么,還不如在此地勘驗,反正天地之大,容得下真相。”
張叔被這一句話所激勵,振奮起來,而羅非白也給了解決自燃之法。
在陰涼處降溫,緩釋棺蓋小口讓棺內尸身適應外界,最后開棺。
張叔喊著江沉白等差役配合將其余棺槨抬出張族長跟淮水村的村長此時態度極好,立即吆喝了十幾個壯年幫忙。
不過人這么多,驗尸場面自然嚇人,李二板著臉提醒這些村民趕緊離開,莫被嚇到了。
這些人吧,膽子是小的,也生怕沖撞了什么,可真正要走的人卻又極少。
張叔特地騰出時間提醒溫云舒三人離去,別被嚇到了。
但溫云舒遲疑了下,也只是說帶著弟弟去遠一些的樹下,看不見實情即可,不愿意錯過此案。
張叔知道這位二小姐定然是知道一些什么,也懷疑永安藥鋪跟老太爺的死有關系,可是嗎,她誰都沒求助,包括他們這些太爺下屬舊人。
能忍。
正是春花浪漫時,跟溫家主仆三人一樣選擇到樹下的人不在少數,桃花且燦爛,溫家小姐人面如桃花,但眼神沉沉,面有緊張,似乎在憂慮什么。
丫鬟巧兒直爽,問:“小姐,都過去這么久了,尸身都都那什么了,能查得出什么嗎?”
“而且張叔之前跟現在都認定張家七口死于砒霜,難道還能從中查出別的。”
溫云卷其實還是有些怕怕,但又撐著勇氣說:“若是爺爺在這,肯定是能查出真相的 ,不過我瞧著這個非白叔叔也好生厲害,定能查出什么。”
溫云舒眉眼繾綣,望著有些距離的墓地,能瞧見那一襲青衣單薄秀麗的灼灼公子,她正站在棺槨斂出的所有尸身邊上。
他們這邊只能瞧見一具燒焦的尸體,因為烏黑且冒著熱氣而分明,還有六具看不清。
邊上都是差役,江沉白站在尸身邊上,對惡臭已經從容很多,卻疑惑自家縣令理當是進士出身,年紀輕輕也未曾在刑案之地從事過吧,怎么對此這般從容。
人群中,一人頭戴斗笠,冷眼看著那青衣縣令蹲下身子跟那仵作一起驗尸。
張叔十分認真,用器具解離尸肉以及骨干,其實腐爛也有腐爛的好處,既人體內部有些情況看得分明,倒是免了生解剖離的大動作,就是畫面太過恐怖,饒是他這樣的老仵作也是定神凝氣才能繼續。
“好在此前事發是冬時,今年冬雪大寒乃十年少見,滴水結冰,三月前我們驗尸后沉斂尸身,收集一些冰雪封庫保存之法,后退歸張作谷手里,如今是氣候轉暖才如此否則開棺實是不必要。”
“大人您看著軀內情況,砒霜入毒,現象既如此,且并非死后被兇手投毒偽裝死亡,而是真的進食時中毒,我忘記的這七人俱是有嘔吐的痕跡,屬于在一頓飯內前后進食摻雜了砒霜的毒物,進而先后出現嘔吐等癥狀,最后全部中毒而亡。”
一切都指向曾經的驗尸結果,張叔也沒法推翻砒霜致死的論斷,然,羅非白好像也無意推翻,她也看得出這些人的的確確死于砒霜。
但是。
“將他們的胃切開。”
切開了,里面的食物早已腐爛成腐水,惡臭熏天,但量不多。
有些甚至干癟,無甚多少東西。
張叔知道羅非白是想看當初七人吃下多少食物才中毒。
“我們當時也看過那桌上幾盤吃的,基本都被下了藥,甚至湯里都有,人人都吃菜喝湯,自然無人幸免。”
羅非白:“我知道,你們記錄還很詳細,桌上菜不少?”
張叔一怔,回憶了下,“是不少,也就都吃了幾筷子,七人就不行了。”
羅非白:“所以是記錄中桌子上五個菜一碗湯七口人,七人都吃了幾筷子喝了一點湯,就全部毒發至死,而且確定是砒霜之毒,菜肴中的砒霜跟人所中之毒也是砒霜,加上林大江家里搜出的同樣是砒霜,對嗎?”
張叔點點頭,“是的,所以當初柳甕跟張翼之以此斷案,我們也沒法說什么,確實找不到其他說法。”
羅非白沉吟片刻,卻是用張叔手里的刀具撥動了尸身內臟,指著一處低聲一句。
“這里,可不像是驟然中毒后毒發而死的樣子啊,砒霜之毒,毒性烈強,須臾少量即可致命,但這里——也是砒霜之毒?”
張叔神色微微變,仔細查看,眼神逐漸變了,低聲道:“這是內體本來就有臟器之衰。”
此時他忍不住僥幸當時停尸房幸好有老太爺主張成型的停靈冰窖,用于冬日藏尸,否則這臟器之古怪至今肯定無可查之,也幸好羅大人歸來之日沒有推遲更久。
老天有眼啊。
心里慶幸的張叔繼續說:“乃長期之效,可非一時之毒。”
人一死,不管是官府還是驗尸之人,都急于找致死之法,找兇殺之人,對于旁的不會多留意,而張叔作為仵作,當時雖負責勘驗,但主案者是柳張兩人,一確定砒霜毒殺的證據跟邏輯,就不容別的勘驗及說法了,張叔也就那一次勘驗,后就被在場的柳張兩人勒令斂尸歸張家,何況那會未曾解剖看臟器,只從表面體征毒發現狀做判斷,所以更沒有如今的發現。
如今看來,還真是駭人。
張家人竟被人長期下毒。
“張榮是老醫師了,經驗豐富,醫術有口皆碑,若是自家人被長期下藥,癥狀有些出來,他應當能查出,未曾查出 ,就說明時間特別長,每次下毒的量數極少,積少成多,形成人體臟器之衰變,遲早要病發而亡,但那會肯定是前后腳的事,也不顯得突兀。”
“可見這長期下毒的念頭是歹毒且謹慎的,但結果卻是一家七口一下全部中毒暴斃而且現場留存鐵證。”
羅非白這么懷疑,張叔也覺得有道理,但也想到了可能。
“如果是長期下毒,林大江反而嫌疑更大了,因他本來就長期在永安藥鋪做工,且懂醫理,還能有機會盜走小部分的砒霜慢慢下毒,而最后之所以不肯再忍,自是因為那會張榮很可能已經定下讓張信禮接管永安藥鋪,他忍不住了,一時憤怒上頭,索性一口氣下毒毒殺所有,也自知自己不能逃脫,索性一起死。”
這也是有可能的。
但張叔不是認定林大江是兇手,而是因為這個案子已經定了林大江,哪怕如今冒出了一個張作谷嫌疑巨大,從官府那邊查案的角度也不能另外定張作谷為真兇,得先推翻林大江的作案嫌疑,再去定張作谷。
所以他是以此推敲,然后看看哪里有問題,再推翻。
羅非白未曾從之前因為張柳兩人的影響而囫圇調查的案宗中得到別的蛛絲馬跡,畢竟這兩人擺明了要蒙混過這個案子,自然不可能讓差役們查問更多,甚至那張翼之自己負責查案,也未曾問更多,或者還抹去了一些有用的口供。
但,有一個查驗可以給她提供一些靈感。
假設兇手是林大江圖謀永安藥鋪,也做了長期下藥致死的準備,那么
羅非白起身,走到最后一具尸體邊上,張叔跟過去。
“大人,這是張榮孫子□□。”
張叔察覺到了羅非白的表情不太對勁,順著看去,過了一會,他心里咯噔一下。
奇怪,這人的臟器怎么沒什么問題
他還沒想明白,羅非白低聲道:“因為□□被寄予厚望,在青山學院讀書,長期寄宿,平時并不住家里,吃喝自然也在學院,只一月歸家一次,所以,他并未中毒。”
啊?
張叔恍然。
羅非白卻皺眉,察覺到了蹊蹺,淡淡道:“可是假設兇手是林大江,他首先圖謀藥鋪掌柜之位,三個月前又知掌柜之位旁落他人,從長期下藥到破罐子破摔,這里卻有兩個矛盾。”
江沉白瞇起眼,微有頓悟,“第一,長期中毒的人里面也有林大江,別忘了這七具尸體里面也有林大江,他體內也有長期中毒的臟器,總不能說他一開始就想著一起死吧。第二,如果他圖謀藥鋪掌柜之位甚至張榮財產,想長期毒殺張家人,不可能繞開□□這個兒子,明知他基本不在永安藥鋪吃食,這一番布置最后付諸流水,道理不通。”
“動機上,這里就說不清了,沒有動機,他何必如此?”
張叔點點頭,深以為然。
“還有第三個矛盾。”羅非白放下刀具,遞給張叔,也接過江沉白遞過來毛巾,擦拭著手指,幽幽道來一番話。
“下毒,長期下毒,得是每天都接手下廚之事的人,不然每次都偷偷下毒,張家人不少,除去□□跟張榮兩個在忙藥房之事的人,另有四口人時常出入廚房跟內院,怎么可能沒有發現?風險太大,而林大江是唯一的學徒,張榮手把手帶了那么多年,必然已經開始坐堂且得負責抓藥等忙碌之事,永安藥鋪名聲好,店大,客人多,忙起來,他連喝水估計都沒時間,哪來的時間常去廚房做這種事?”
江沉白下意識想起那份記事,“大人怎知此事,記事冊子上面似乎并無提及這些鄰里供詞,若非您提及,我都忘記這件事了,當時的確有鄰居提及過他很忙,不過說的是張榮很倚重他,忙前忙后,本來大家都以為他能當掌柜,結果所以他才有怒而殺人的可能性。”
然而他現在忽然想起來查案之前他們三人翻看記錄,他并未看見這類供詞,因為太久了,他也沒什么上心,那晚他沒想起,現在幡然想起,卻是驚訝。
他是當時負責查問的差役之一,都不記得這事,為何縣令大人反而知曉。
那記事上可沒有記錄。
羅非白深深看他一眼,“就是沒有才說明有問題。”
因為被柳張兩人刪掉了。
而她之所以知道這件事,恰恰是因為永安藥鋪地處鬧市,周邊鄰里多,被查問的鄰居自然不少,他們最常可能提及的此類供詞反而在記事中一個沒有,反證它的存在。
也反證張柳兩人的確知案子詳情,還幫忙掃尾了。
隨即,三人都站起,轉頭看向一人。
張作谷。
蹲在地上如斗敗公雞的張作谷本來都在安靜中謀算好了抵死不認的準備,也篤定這該死的羅非白查不出什么東西。
那林大江死罪如鐵!
結果,山林高地,清風習習,一派意氣風發的青壯年差役威嚴羅立,那冷面年輕捕頭手抵腰刀,冷酷非常,連那白發蒼蒼的老仵作都帶了幾分肅殺之意。
何況站在他們中間清威似神的灼灼公子。
官場中所言“一言不發既威殺”,也不過如此。
反正張作谷一對上這位縣令大人的目光就心里哆嗦。
什么意思?查出來了?!
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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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將驗尸結果一說, 再提出矛盾點反正林大江的真兇身份大為存疑,且再找原來的鄰居既可反證張柳二人刪減口供,有做偽案之嫌, 這兩邊一合計, 足夠有了駁回原判的理由。
何況當時兩人并非縣令,只是代理執掌,本身上訴到知府那邊,以到任縣令重審,若非故意為難,知府等上官也不會駁回重審的訴求。
所以這案子翻了是必然的事。
既然犯案,如今最大的嫌疑人可就換人了。
所以張作谷一時成為眾矢之的。
羅非白也沒威逼或者恐嚇他,只是看著他一會, 眼神不明, 后對江沉白說:“帶回去,先按規矩上一輪大刑。”
這話一說,張作谷家人齊齊變了臉色, 其他人聽著也覺得滲人。
天吶!
張作谷嘴巴張開正準備好了一些辯駁的言詞跟心術,萬萬沒想到這位完全不按常理出招。
晾著他, 憋著他, 折磨他。
有時候牢獄之過程可怖遠甚于最后鍘刀一下問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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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的時候, 羅非白行走在石徑階梯, 前后差役隨同, 后面還有溫家三人, 張叔作為長者十分關切, 倒是江沉白顧忌溫云舒年歲正好, 男女有別,不好太親近引來閑話, 所以避讓一些,只跟在羅非白身后。
他還在思量這個案子,想著回去后如何用一些不致命又磨人的刑術逼這狡猾的張作谷吐露實情。
說來這幾天前后兩個案子遇到的犯人多為狡詐之徒,也有了一些經驗。
“狡詐者,心境強大,思緒刁鉆,最擅詭辯,但往往這類人是因為尋常沒有其他強處可威懾他人,于是在弱勢時鉆研偽裝話術,日積月累既有了這樣的心性,而他們的身體十分虛弱,禁不起疼痛威懾。”
“身體強大者,攻其心中弱點。”
江沉白如此思索鉆研,卻又忍不住看向自家大人,將這般結果問她,是否正確。
此時到了山中半道的涼亭,眾人暫時休憩,不然膝蓋受不了,也是考慮到張叔跟羅非白以及溫家三人。
坐在涼亭美人靠上,羅大人對江沉白的上進頗有欣賞,淡笑道:“大抵符合,但也有特別的人跳出章程之外的,不好對付。”
江沉白:“那時,也只能靠證據了。”
羅非白垂眸,手指抵著美人靠上的木條摩挲,一邊瞧著亭邊溪流瀑布,水汽撲面,微潤眼眸。
“這世上,也有既無人認罪,也沒有證據可伸張正義的案子,盡人事聽天命而已。”
這本不該是一個官員該說的話,但因為語氣太過寂寥,江沉白想著這人以前可能遇到了一些波折,影響心境。
好像的確說過年少家境波折。
江沉白不敢打擾,也不敢自以為是去安撫上位者,看張叔給了他眼神,且亭外溫云舒神情復雜,他動了,自發出去。
過了一會,涼亭周邊差役環顧,能看到亭內情況,卻又聽不到瀑布之下兩人說了什么。
這能避免外人說閑話,也能保證兩人對話隱私。
亭內,羅非白偏頭看著行禮的溫云舒。
在后者開口之前,她道:“給我寫信告知溫叔跟你兄長亡故且其中有些存疑的人,是你。”
信還在包裹里,如今已經藏在縣衙中可信的地方。
不過若是已經見到本人,遲早要銷毀的。
溫云舒點點頭,“因為自保,也怕累及家人,當時不敢在里面言明我的身份,且因為此事連累大人趕來此地,險些還被害了,還請大人降罪。”
她知道不能跪下,不然外人會疑惑,于是只能屈身行了官家閨秀之禮。
再怎么說也是縣令千金,家教得體,禮儀端方,看著賞心悅目,怎么忍心苛責。
羅非白也就看了一眼,讓她不必行禮,“應當的,若是我不來,才是我不該,能說說你為何疑心溫叔是為人所害,且跟永安藥鋪有關嗎?”
“父親身體一向康健,往常忙著查案日夜顛倒,尋常也未得病,這大抵跟他年少時習武,且參加過城防剿匪之事有關,一直留有操練健體的習慣,大半年前,他卻突然消瘦,大夫來看,說是胃疾,調養了一段時間,時好時壞,父親對此也是態度寥寥,藥物少用,最后”
聽著也是很尋常,大多上了年紀的老人多是這么沒的。
溫縣令年上五旬,且近六旬,說起來亡故也不算太過突然
“給你父親看病的大夫是張榮?”
“是,藥方也是他開的。”
溫云舒大抵憋著這些話很久,如今一股腦道出:“我本來也沒懷疑,因本身是父親自身異樣導致的這場病故,然而我發現了兩件事,第一是期間我發現父親房間的火爐里有一些藥方殘渣,后來留心,發現并非他人燒毀,而是父親自己燒的,而且是偷偷燒的。第二,兄長其實知道的事情應該比我多,他更疑心,在父親亡故后總憂心忡忡,悄然打聽一些事,我也尾隨過他,發現他好幾次都去永安藥鋪那邊跟那張榮接觸,事實上兄長并不喜此人,卻帶著幾分感恩其店鋪與之交好,這也是我今日來隨禮的緣故,畢竟明面上我們兩家是有交情的。”
“后來,兄長忽說要出一趟遠門,母親跟嫂嫂都不知緣由,我卻質問他是否要查父親的死因,他怎么也不肯跟我說實情,只讓我照顧家里,他一月內必然趕回,結果沒幾天就得知他在趕路途中遇到陰雨天不慎摔入堤壩中淹死,當然,這是柳甕跟張翼那邊送回尸身時的說法,雖然張叔也說是溺死,但到底人是什么落水的,誰知道呢?”
羅非白冷靜,“這是你的猜疑,且私下所見,不能當做證據。”
溫云舒顯然早有準備,從袖內取出了一份東西。
“其實那段時間,我特地偷了幾張平常要拿去抓藥的藥方,留存了下來,就是這個,我不懂藥理,也知道柳張兩人如今在縣城只手遮天,我不敢聲張,只悄悄留著。”
羅非白拿了藥方瞧,看了一眼就知道這藥方沒多大問題。
澤術麋銜散,不管是藥材跟分量乃至熬煮法子都沒什么問題,上面甚至連熬煮跟所需器具如何使用都寫得明明白白。
堪稱負責至極。
若以當時溫縣令胃部有疾的情況,開這個藥方沒啥問題,哪怕溫縣令沒有這個病癥,吃著其實也不會致命。
那就奇怪了,藥方若沒有問題,難道溫縣令真的是憂思成疾,自然而亡?
“我不懂藥理,等回了縣城跟張叔再細聊,屆時也找個可信的大夫問問。”
羅非白沒有直接給人潑冷水,溫云舒覺得他可靠,竟松一口氣,也知道當前最重要的還是查永安藥鋪的案子,不可能分心查她家的事,于是再次行禮后就利落出去了。
倒頗有其父雷厲風行之風。
——————
回到縣衙,羅非白作風迅疾更甚,一方面將張作谷下獄上刑,一方面也讓人把張作谷下獄的消息放給張翼之聽。
這人如今得了外界的消息,知道外面的靠山還在,即便很難救他,也絕對有底氣殺害他的家人,他左右搖擺,最后還是選擇畏懼對方,本來抵死不報其他事情,如今得知這才一天沒過,張作谷就被下獄,永安藥鋪案子重啟,他內心驚駭。
一時既怕羅非白來,又怕她不來。
“這人果然對吃食慎之又慎,連我跟李二帶過去的都有幾分小心,仿佛生怕被毒死。”
“其實這人心底里還是期頤他的靠山能救他?以他處境的處境,不是應該巴不得死了好保全家人?”
李二對此嗤之以鼻,羅非白跟張叔對人性也素來懷有復雜看法,不予置評。
羅非白沒有表露自己看得懂藥方,只給了張叔,也找來了可信的老大夫,幾人驗看后,都認為這藥方沒問題。
“奇怪。”張叔甚至為此動搖自己對張榮的疑心了。
正好那邊張作谷那邊的慘叫停止了,成了求饒。
這就松口了?
還不到半盞茶功夫呢?
但眾人沒有歡喜,反而有點憂慮。
“兇殺命案,撂這么快,不是有詭辯,就是真跟他沒關系?”
——————
刑架上,手指甲血淋淋的張作谷滿頭大汗,淚流滿面,沒了之前的半點狡辯之心。
“大人我說我說,我哥的案子真兇真不是我啊,與我無關。”
羅非白喝著茶,淡淡道:“你接近林大江家人,探聽他們投告的線索跟訴狀,且得到他們信任后,屢屢反間,再配合柳張兩人壓制他們的上訴,多次失敗后,你慢慢瓦解了他們的內心,慢慢以錢財收攏,讓他們安心過日子,最后不再投告。”
“滅門慘案,若跟你無關,本身你已是繼承者,何必如此大費周章?且配合張柳兩人消滅口供快速定案。”
“若與你無關,你何必弄虛作假,掩蓋尸身真相,提前下葬?”
“真與你無關?”
這人竟知道這么多?!
若非推敲,既是迅速找到了林大江家人得到了一些信息。
好快的速度。
張作谷忍著痛,道:“我之所以跟張翼之還有柳甕他們接觸多,的確是他們找上我的,讓我作為我哥身后事的主事人不要給他們惹麻煩,要盡快配合他們結案,本來我也不想管這事,錢財到手既是滿意了,然而,當時我卻發現我哥的家財竟不見了。”
不見了?
張叔皺眉,“不對吧,我也算看過永安藥鋪的賬本跟其家資產,勉強知道一個數,難道你沒繼承到?”
是張柳兩人吞沒了?
“不不不,你們不知道,我哥其實有一筆大財,足足有一小箱子黃金,那得多少多少錢你們可知道?至少三四千兩!”
“結果我根本沒在藥鋪里找到,當時那個氣啊,但回頭一想就懷疑是張柳二人拿走了這一大筆錢,也肯定是他們謀財害命,我又憤怒又害怕,可這兩人勢大,威逼之下,我只能配合他們。”
撇清了,推給柳甕張翼之。
而那一箱子黃金鬼知道存不存在。
羅非白摩挲著茶杯,朝江沉白微抬下巴。
江沉白直接加了刑罰,張作谷立即慘叫。
羅非白:“毀尸身的時候,柳甕已經死了,張翼之在牢里,你若不知情,誰逼迫你毀尸?”
“大人,大人,我毀那尸體,也是因為有人給我遞了紙條,說我若不按他說的做,就殺我全家!”
“紙條我還留著呢,留著呢,就在我鞋子內。”
鞋子一脫,李二表情那個難看啊,兇神惡煞想打死這混賬東西。
好臭!
羅非白皺眉了,但忍著沒離開,只捏了鼻子看紙條。
“哎呦,這人字好丑。”李二大大咧咧,如此評價,其他人也深以為然。
羅非白:“人家是故意這么寫的。”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個筆跡怪怪的,某些筆勾習慣,好像在哪看過。
嗯?
江沉白看了看,“筆跡很奇怪,歪歪扭扭,像是故意寫成這樣,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真正筆跡吧,而且上面還寫了讓張作谷看完立即燒毀,此人很謹慎狡猾。”
張作谷看他們還算相信紙條的存在,松口氣,卻聽見羅非白問了黃金小箱子,問他在哪看到的。
張作谷面露尷尬,“我,我沒看到過。”
呵!
找打!
眾人大怒,但張作谷立即補充,“我聽我哥說的,我哥,他那天特別高興,就是我小侄子□□不是在學堂堂考中成績優異,得了山長跟諸多老先生夸贊,他跟那江河可是號稱青山雙絕,雖然江河那小子是天賦異稟,可寶林也很優秀啊,我哥素來希望他有大出息,那天一高興,本來素來不喜飲酒的他就喝多了。”
“他這人吧,什么都精明能干,把曾經已經敗落的永安藥鋪用了幾年就振興起來了,蒸蒸日上,但一喝酒就話多,那天晚上與我飲酒,嘴巴一禿嚕就說將來寶林中了狀元探花,一定要在王都落地生根,提高張家門楣!”
“我當時心里嫉妒,你們也知道我兒信禮其實也是聰明非常,天資可比□□好多了,若是我有錢,能讓信禮在青山學院多讀幾年書,別說什么□□,就是那什么江河都不是他對手,早早登科進士了。于是我心里特別難受,可天煞的張榮還說要讓□□將來在烏甲鶴巷入戶建門庭,我差點笑死。”
羅非白聽到烏甲鶴巷,晃了下眼:“他買得起?”
李二懵懂,不知那地方是什么,就問了句,其實江沉白也不知,畢竟是小地方,不知道這些事。
張叔:“烏甲鶴巷是咱們舉國第一的貴地,能住在里面的皆是親王元宿王公貴卿,反正都是一頂一的大人物,別說有沒有資格入住,就是那邊的地價也是寸土寸金。”
張作谷:“對對對,還是張仵作眼界高,所以張榮他買得起才怪。”
“被我這么一說,張榮他特別生氣,脫口而出說他有一箱子黃金,若是寶林中了狀元,攜著功名還是有資格買的,他都打聽過了,我當時一下酒醒了,因覺得他不像是在說假話——我這哥哥酒醉多話是真的,但一向不說假話。”
“一想到他買得起那邊的房子,我就氣死了”
其實眾人聽著也有點酸溜溜的。
莫說是遙遠且至高無上的王都,就是能在儋州城里買上那么一進院子,也是光宗耀祖了吧。
羅非白不太理解這些人的情緒,便說:“人家兒子還沒考狀元。”
張作谷:“可他有一箱子黃金啊!”
羅非白:“一箱子黃金也買不起,他認知的應該還是十年前的地價,如今大抵需要萬兩才能買得起那邊最偏狹的兩進小院。”
眾人震驚。
如此昂貴?
那地面是流著黃金嗎?
不過看著張作谷不像是在撒謊。
“那你后面可試探過張柳二人,確定他們拿到黃金了嗎?”
張叔跟江沉白知道羅非白猜疑那兩人沒有黃金,因為查過兩人家里,并沒有那么大筆的錢財。
“我不敢試探,那柳甕狡詐如狐,我怕惹禍上身,只能憋著,不過除了他們還能有誰能殺人奪財?”
羅非白:“你可知張榮從哪得到的這一箱黃金?”
“這個,我當時也很想知道,趁著他醉酒問了問,他卻因為醉得太厲害語焉不詳,不過我瞧著也有點害怕什么,只嘟囔說不能說不能說會被滅口什么的。”
會不會是謀害縣令得到的黃金?羅非白跟張叔都有這樣的懷疑,又問了時間。
張作谷說不知道張榮是什么時候得到黃金的,但他們醉酒的時間恰好是在三個月。
那時間能對上了啊。
半年前用特殊的方法毒殺溫縣令,得了一箱黃金,三個月后被滅門滿門。
動機,時間,都能對上。
其后也問不出什么了,這人篤定殺張榮七人且推罪給林大江的是柳張兩人,而給他傳紙條的一定是張翼之的爪牙。
若非這人是編撰的說辭,就是言盡于此。
羅非白起身,刑房打開后,走到門口,吩咐下屬:“給他換個舒服點的牢房,給點好吃的,別苛待了,可能真是無辜的。”
“還有,去給張翼之透露點信息,讓他知道咱們這邊有了進展。”
一聽這話,江沉白眼底微閃,應下了,目光卻往昏暗的監牢各處掃了一眼。
而外面的人還能聽到張作谷在那指認張翼之的聲音
筆跡
出了牢獄, 江沉白送羅非白回后院休憩,夜下清冷,提燈見光, 前者在思量今夜所為后問羅非白明日打算。
“今夜讓旁人蹲, 那人不敢輕舉妄動,怎么也得等明日跟外面的人予他指令了再做決斷,殺人滅口畢竟是大事,你多休憩,明早先去溫縣令家中慰問一二吧。”
“是。”
江沉白聽出羅非白的意思——她似乎不認為張作谷是兇手,不然他落網了,外面又有何人跟牢里的內奸通消息?
為什么呢?就因為那人提及了黃金箱子,拿出了不知何人所寫、亦有可能是他自己所寫的紙條, 就信了他?
江沉白欲言又止。
羅非白進了門檻, 轉身要關門的時候,抬眼瞧他,“張作谷識字不多, 堪堪在葬儀上不得已落款也可見幼稚筆跡,看那字條, 要故意寫出兩種筆跡的字體, 不管字是否難看, 都得熟悉筆法才行, 沒發現這字雖丑, 但字體分明?又得規避自己的筆跡, 必經過讀書教育, 非半吊子。”
江沉白想起那宗祠內的一些條幅落款, 的確有不少張家人的落筆,畢竟按照習俗, 送葬吃席得記名,不會寫字的才讓代筆人執筆,會寫字的都自己寫了,但張作谷是喪事當家人,但凡會寫那么幾個字,不可能不寫自己名字。
估計羅非白就是在那會記下了人家的半吊子筆跡。
“能在宗祠那晚給張作谷送字條,又在永安藥鋪給張榮一家下毒,而且也算是最終得益者,這個人好像”江沉白深吸一口氣,說出一個當前唯一符合的名字。
“張信禮?”
羅非白思索了一二,“有嫌疑,但沒證據,只能說這人有問題。”
她還是想起了那天這人看自己的眼神。
的確蹊蹺。
“他是否讀過書?我聽張作谷話里那意思,他可能讀過,但半道停下了,沒有科考的希望。”
涉及張信禮,畢竟是兒子,張作谷肯定不會說實話。
“明日得查一下,保密一些。”
但肯定先去溫家,查那藥方,也確定老縣令的死到底怎么回事。
門一關。
羅非白卻是拿出了溫云舒的那封求救信,又拿出字條,借著燭光觀察上面的筆跡。
其實在走出牢房時,她就想起在哪見過類似的筆觸了。
筆跡不一樣。
但對她而言,見字從不以筆跡認人。
——————
次日,李二買了早點發送給各人后,帶著清晨的清爽春風興匆匆跟上了江沉白與羅非白。
“張叔要寫驗尸記錄,七具尸體吶,又是重審的記錄,小心謹慎,可沒法跟誰,這次可算輪到我了。”
這傻大個一改此前對羅非白的抗拒跟挑剔,熱情十分,一路上都在指點哪里的吃食。
“大人,您吃什么?這些都好吃的,乳糖圓子,澄沙團子、滴酥鮑螺、諸色龍纏,還有水晶膾、琥珀餳、宜利少糖瓜蔞”
“酸甜咸口兼備,早上得吃好啊,要干一天的活呢。”
江沉白覺得此人太過聒噪,若是尋常早已讓這發小閉嘴,可瞧著自家大人饒有興致,第一次跟李二能說上一處去,嘴巴張了張,還是閉嘴了,只默默付錢。
其實大人吃得不多,李二倒是吃了他不少薪俸。
他懷疑這人這么熱情尾隨,就是打著吃他一頓的主意。
羅非白偏好酸甜口,都吃了一些,而且讓江沉白打包了一點帶去溫家。
溫家有小孩跟姑娘家,好這口。
江沉白付賬的時候,想到了溫云舒,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遲疑,但終究沒說。
溫家院門是緊閉的,今日才打開,正瞧見丫鬟巧兒跟小廝在掃洗庭院。
雖是縣令門戶,但從偏門小院及家中只有一個丫鬟跟小廝,可見溫家廉儉。
溫母病重,常臥榻,正好在昏睡,也就沒見。
其媳陳氏好一些,但也見病氣,郁郁寡歡似的,只有見禮羅非白的時候,帶著幾分想為亡夫與公公查明死因的期盼。
不過,羅非白從她身上得不到什么線索,倒是在書房瞧見了什么。
她站在墻面前看了好一會這些字畫。
“這幾幅,是溫霖兄之作?”
溫霖,也既是溫縣令長子是一個心思細膩之人,這點從羅非白進屋瞧見一些書法字畫作品就能看出其才華跟心性。
奇怪,這等人,又是官宦子弟,為何不科舉?
陳氏被羅非白問了一些是否知曉夫君那段時日所為,她一問三不知,正愧疚羞慚,忽被改口問了這個問題,一時怔松,下意識看向邊上奉茶的溫云舒。
“嫂嫂不好說,我來說吧,大人,其實我兄長的確是有些才學的,當年在儋州那邊都薄有名聲,本來也想科考,但不知為何父親不愿意。”
“我當時還很不解,也生氣,畢竟讀書科舉是正道,倒是母親跟父親是一個意思,也不愿意兄長入官途,兄長孝順,聽從了,笑言當教書先生也不錯,我兄長,他一向心胸開闊。”
但為難的恐怕是做人家媳婦的,畢竟夫君有才,又有小官家出身背景,不入官途,怎么瞧著都像是壞后代子孫的根基。
還好陳氏也是好脾氣,對此反而接受很好,在溫云舒提前說了一些事后,早就覺得羅非白可信,既說:“其實公公后來大抵也覺得對不住我,私下跟我說是他這些年斷了不少案子,曾結下不少仇怨,其中有些已經高位,而他這些年久不升職,至多是縣令手段,不管夫君有多少才學,考了多少功名,哪怕是狀元又如何,入了朝堂,沒有人脈手段,又遠離自家故地,在外面就是任人拿捏,很容易出事。”
這個理由倒是可以理解。
李二本來聽不懂,撓撓頭,說:“其實我爹爹以前也說十有八九是這個理由,你看老縣令這么多年升不上去,肯定也是被人報復,壓著”
他都想說勾結張柳兩人暗殺老縣令的人是不是上頭那些仇敵官員,但他還沒說出口就被江沉白捂住嘴了。
羅非白喝著茶,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未有證據,為尊者諱,罰你月錢,就按今早吃食的費用給沉白。”
之前還喜滋滋吃到打嗝的李二苦了臉,溫云舒等人本來還緊張,如今卻是失笑。
羅非白正要出去,忽然又轉身看著墻上一角的字畫。
“這個應該不是溫叔跟溫霖兄所寫吧。”
溫云舒驚訝,看了羅非白一眼,不太好意思,還是陳氏說是自家小姑子的作品。
她言語間也有斟酌,打量了溫云舒好幾眼。
這幅古怪,江沉白知道為什么,但沒說話,只看著自家大人似乎對那些字畫很感興趣——甚至比看溫霖父子的字畫更認真在意。
片刻,羅非白皺眉了,垂眸從袖下取出了一封信紙。
一看這信,溫云舒眉心既跳,“大人?”
羅非白不說話,比對了一二,將信紙遞給溫云舒。
“這是你寫給我的求救信,但現在看來,并不是出自你之手。”
溫云舒狐疑,拆開信仔細查看,很快神色突變,“這的確不是我寫的,但對方模仿了我的筆跡,而且這上面約定的地點跟時間不對啊,我并未約地方,只是希望您能趕來”
她這話一說,江沉白震驚,因為他想到了張柳兩人那會的異樣,雖然羅非白后面從未提起遇襲的事,但他隨同拷問的時候,多少能從張翼之兩人身上看出貓膩——他們是肯定派人暗殺過羅非白,雖然失敗了。
暗殺可以是追蹤暗殺,也可以是伏殺。
若是后者,既提前約定地方。
溫云舒神色蒼白,“大人,我沒有,我真不是要約您去鐮倉那邊,是有人”
她想到對方剛剛看字畫的樣子,若是今日發現筆跡有誤,那在此前這人按照約定去了涼山外北面的鐮倉古道,是不是就已經被伏殺了?是不是就以為是自己要殺她?
她正要跟反應過來的陳氏跪地伸冤,卻被羅非白阻止了。
“不必,其實我并未去鐮倉,而是選擇直接入涼山,不然你們以為我怎么跟那些殺手對抗且毫發無損?”
好像也對啊。
羅非白:“而且一開始我就知道真兇不是溫家,動機上說不明白,真要安排兇手殺我,既然知道我的地址能寄信,還不如直接安排兇手去我住手暗殺,所以只能是旁人偽造書信,故意將我誆到鐮倉,不過那會在山中人多,溫姑娘也未必能掩飾,我就沒讓你辨認信件。”
眾人這才松口氣,但看著這封信卻是惶恐非常。
是誰?
是誰假借溫家的名義要將羅非白暗殺?
張柳?
是柳甕模擬了信件嗎?
“它的筆跡習慣,收尾翹勾,似乎跟那張張作谷交出的紙條”此時江沉白看著信紙有了些許發現,下意識看下羅非白。
其實筆跡都是跟本人無關的,不管是溫云舒還是那個人都在掩蓋自己真正的筆跡,只是筆劃跟行文習慣暴露了。
羅非白拿了張作谷的那張紙條給他比對,“同一個人,而且這人一直在盯梢溫家,截胡了信件,不過截胡一封沒用,日后溫姑娘還可以寄信通知我,他又不能繼續殺死溫家人,一家先后死三人,就是一頭豬也知道背后有問題,這人只能另辟蹊徑,選擇一勞永逸——既殺了溫家唯一可以求救的我,所以模擬筆跡,偽造信件,屆時我的尸身被找到,憑著行囊中這封信再找到溫姑娘你,借此一網打盡——雖然溫姑娘你改了筆跡,但有幫忙寄送的人跟路徑,中間是有痕跡的,憑著這個也可以將你問罪。”
這人能截胡到信件,顯然已經摸清了幫忙送信的人跟路徑,后面查起來如魚得水。
一旦坐實暗殺新任縣官的罪名,這是要全家問斬的。
羅非白死,溫家滅。
溫云舒冷汗下來了,其他人也惶恐不已。
一箭雙雕,永絕后患,好歹毒啊。
“這反證了老太爺跟溫霖兄的死一定是有問題的,可惜就這些線索是不能立案的,大人”
江沉白看向羅非白,想問問她今日來溫家是否只是為了比對筆跡,還是對老太爺病故的源頭也有了蛛絲馬跡。
“不必看我,溫叔到底怎么死的,我也不甚明白,不過既然來了,總得看一看,從前那些藥渣如今肯定不在了,但我想溫姑娘應該已經查證過了。”
溫云舒對那封信暗藏的殺機還心有余悸,略晃神,被問后提起精神,苦笑道:“做了一些驗證,或是拿些小牲畜吃下驗看,并未有什么問題,偶爾我也懷疑自己是不是多疑了。”
“可能是我技藝不精,不夠謹慎,但這么久了,拿些藥渣也難以保存,都發霉了,大人您要看嗎?”
現在通過書信反驗證她的猜疑是對的,可惜也差點給家里帶來滔天大禍。
“還有別的,也都拿出來。”
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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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霉的藥渣顯是不能看的,沒有任何意義。
但羅非白專門提及別的,那就一定有用。
陳氏今日所見幾次波動心神,但走出門庭,站在屋檐下,沐浴著春日陽光,抱著獨子軟乎乎的身子,看著江沉白跟李二來回搬運物件,反而比往日精神了許多。
“娘親,非白叔叔是在查案嗎?”
“是的。”
“好厲害啊,她一定能查出真相!跟爺爺爹爹一樣厲害!。”
陳氏苦笑,要對付那些壞人,恐怕得比公爹跟夫君更厲害才行。
不過她也有期待。
柿子樹開春見綠葉,院子里的杏花桃花亦開了,花色淺淡,但清新雅致,羅非白坐在院中石椅上,單手抵著石桌,瞧著江沉溫三人完成自己的吩咐后
“真重啊,這些木制的器具還好,石頭的可真重,數量還不少,別家熬藥也沒這么講究啊。”
“大人,這些搗藥熬藥的藥器跟大鍋都準備好了,接下來是要放藥渣熬煮嗎?”
李二藏不住興奮,擦著額頭汗水問。
羅非白:“不,熬的不是藥渣。”
啊?
眾人疑惑。
“把那些藥具一一放進大鍋燒水,熬出渾水后,再按渾水喂給雞鴨。”
她說完喝茶。
江沉白跟溫云舒眉眼俱是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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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毒殺,源頭是毒藥。
但這種毒藥可以是現用的藥材,也可以是熬煮藥材的別的
藥方沒問題,藥材藥渣也沒問題,那到底靠什么才能毒殺目標?
如果要做一個天衣無縫讓官府查不出問題的案子,那就得另辟蹊徑。
“比起別家的藥方子,張榮開的這些藥方太過詳細了,連專門用什么藥器,搗藥多久,每一步都詳細無比,我只以為是這人是因為父親為縣令,他更負責謹慎,現在看來是我愚蠢了。”
溫云舒慣會自省,陳氏卻安慰她沒人能想到這么歹毒刁鉆的法子。
“莫說是阿舒你,當初這張榮特地差人送來這些藥器,言明用這些最好,也方便,我那會還覺得這位大夫可真不錯,不虧是三大藥鋪的當家人。”
現在想想都可笑。
江沉白卻覺得張榮此人膽大包天,歹毒如斯,死得不冤。
見這些人儼然已經確定了張榮的殺人手法,憤怒不已,羅非白苦笑,握著茶杯嘆道:“還沒出結果呢,你們就認為定了?”
“對方如此小心狡猾,要謹慎調查,一個個試過去,許是要花一下午才能檢出浸了毒的藥具,沒那么容易”
這話剛說完。
剛被第一輪渾水喂過沒多久的一只雞噗通倒地毒發。
握著茶杯的羅非白:“”
看來也不是那么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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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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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旦想出了絕佳的詭計, 可能就覺得天衣無縫了,在執行時也未必絕對謹慎。
而這些小小的紕漏就是案件調查之中可以攻略的破綻。
“也可能是對方生怕毒不死溫叔。”
“竟然在所有器具上都加了東西。”
木器是長久熬煮沁入毒液的,石器卻也沒閑著, 比如搗藥的藥臼內壁就涂抹了一層藥蠟。
“它們并不屬這些藥物本身的藥性, 在搗藥摻雜在藥材中,又在熬煮中混入了藥汁,藥汁已被溫叔服下,留下的藥渣并不存在多少毒性,哪怕查出了一些毒性,因為藥材跟藥方沒有問題,查不出痕跡,最后也不能作為證據懷疑永安藥鋪。”
誰會想到這些藥器會有問題呢, 查案的第一反應就是查藥方跟藥材。
“現在已經能串聯起來了, 大人。”江沉白等人興奮無比,而羅非白喝完茶,放下杯子。
“讓書吏等人來記錄跟留證, 得立案,也得去一趟永安藥鋪。”
要離開時, 院門打開, 羅非白正要出去, 驟瞧見門外來了一行人。
不管身后那些人如何驚訝, 羅非白不露聲色打量來著, 尤其最前那人。
來的是張族長等張家人, 最前面那人走到門外, 撩衣擺跪下了。
“大人, 小民張信禮,前來投案。”
“永安一案是我做的, 跟我父親無關。”
他投案后,紅著眼,磕頭在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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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住戶不少,瞧見這一幕俱是嘩然,議論不休。
張族長上前說一大早張信禮就找到了他們,說是要認罪,他們震驚不已,但張信禮只說一切都是他干的,跟張作谷無關
這能怎么說?
他們也只能把人送來,但去了衙門才知道羅非白不在,倒是被告知他們來了溫家。
于是就在溫家這邊投案了。
大庭廣眾的,這張信禮趴跪在地上,羅非白正在溫家門檻上居高臨下瞧著此人,眼神跟神色過于平靜,旁人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你認的只是永安藥鋪七口命案的罪?”
張信禮一愣,抬頭看著羅非白,面露迷茫,“自然,我父親犯的不就是這個案子嗎?”
這聽著怎么像是給父親頂罪來了?
周遭百姓議論紛紛,因為前幾天還有江河跟陳生的事,如今百姓對父子孝道頗有議論,瞧見又一個疑似被親父連累的兒子,不免多說幾句。
江沉白皺眉,他一開始就懷疑此人,不全然認為這人頂罪,但也不明白這個罪一樣是大罪,要問斬的,這人為何認?
良心發作?不愿意連累老父親?
“既認罪,那就先帶回去下獄,等本官歸來既細查。”
羅非白沒有急著回去查這人,讓人帶回去關著先,繼續下面的行程。
張族長有些納悶,但被一起喊上了。
“我?我也得去?”
能不去嗎?
那死了七口人的地方,想想都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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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不想去,張族長也被拽上了,一路如喪考妣。
永安藥鋪已關停三個月了,大門緊閉,門口貼著條子,就連街上路過的人,但凡本地的都避讓一些,不愿意過店門。
門一開,一關。
黃昏時的微光既藏在了門外,窗口昏黃,因為常年熬藥起藥氣而熏出了一些附著物而顯得微臟的窗柩緊閉,往日熱鬧的抓藥問診景象不復存在。
空氣里有著濃烈的藥味,但又夾帶了一些奇怪的異味。
是人死后三日腐爛的氣味久久不散嗎,還是冤魂留連人間等著大開殺戒的陰氣呢?
亦或者,只是生者對兇殺之地發自內心的恐怖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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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是黃昏,不是晚上,有點嚇人啊。”
李二嘟囔著,亦步亦趨。
張族長則是有些哆嗦了,努力靠近羅非白,卻又被江沉白拉開一些。
這人干嘛呢?
大人又不是大姑娘,還怕我占便宜?
張族長無語,只能保持適當距離,小心說著永安藥鋪的情況。
“其實這里也只有張作谷還敢來,他膽子也是大,以前我還問他是不是真不怕,他說自己從小跟張榮熟,跟著長大的,年輕時天天蹭飯,沒什么好怕的,其實我總覺得如果一個人真的謀害了兄長一家,多少得有點畏懼之心吧。”
他也不算是為張作谷說話,只是覺得這不符人心。
得是什么窮兇極惡的惡徒會在滅人滿門后還敢幾次出入現場?
江沉白扯扯嘴角,不管是不是張作谷殺的人,怕不怕,反正有那一箱子黃金,再怕也得來。
巨富壯人膽。
“沒想到兇手是張信禮,這誰能想到”
張族長念念叨叨,因為他不念的話,這里一片死寂,可是真嚇人啊。
“前面,就那,那飯桌我那天帶著鄰里跟著差役們闖入,那味道,天吶場面也嚇人得很。”
因是冬日,其實氣味出來了,但腐爛現象并未明顯,然他們害怕的不是腐爛,而是七人口吐白沫中毒而亡的景象
都過了這么久,張作谷也來過,未知有沒有旁人進來,但起初柳張兩人就沒打算讓這個案子真相大白,自然不會讓下屬保留這里的痕跡,于是滿地的腳印,連物件都是胡亂搜查且移動的。
“可能也有些被順走了。”江沉白沒有替那些不堪的往日同僚掩藏的意思,自嘲道:“他們那被搜出的身家,也不全是來自下三行的孝敬,也有是從案子中得到的,一些苦主若是沒有說得上話的家人或者親戚,這家中物件丟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張族長也知道這種事,但江沉白能說,他不能,只能尷尬笑笑,倒是羅非白繞著桌子跟地上的污穢走了幾步,又看著明顯奇怪空蕩了一些的裝飾柜,不置可否。
“這家格局倒是有點特別。”
“是特別,其實永安藥鋪在張榮祖輩是輝煌過的,當時還是咱們縣城第一家藥鋪,自高祖定天下,結束群雄逐鹿的戰亂期,那老太爺就創立了永安藥鋪,趁著時局跟手頭財貨定下了這里一大片地皮,所見屋舍也很寬敞,大抵因為藥鋪所需,又分了好幾塊,后院不說,前院是店鋪,中院是廚房,但更多的地方還是用于熬藥,曬藥等藥材處置,也有用于安置急病重病的患者的客房,您看這整體院落可比三進院子了吧,可是氣派。”
藥材?
江沉白快步撩開竹簾,因有天井,往上黃昏光暈落下,這一塊區域說是曬藥之地,實則更像是一大塊藥圃,既有種植一些常用藥物的土地,也有兩個水井,邊上一些處置藥材的器具不勝枚舉,什么藥碾子、研缽等等。
因為此前知道張榮毒殺溫縣令的法子在這些器具上,江李二人尤其在意這些器具,小心查看,想要找到一些線索,也得去庫房翻一翻有沒有遺留的罪證。
但時間過去這么久了,即便有什么罪證,也處理干凈了吧,這伙人又不是傻子。
羅非白沒有阻止兩人的翻找,她只多看了幾眼那些藥圃,面露驚訝問張族長。
“我以為如今少有醫家種植草藥的,畢竟大多數醫者都認為山中自然所生的草藥更為有效,不僅種植,還在家中種植,不奇怪嗎?”
羅非白還看得出
張族長又不懂這個,以前雖也納悶,但沒仔細當回事,“他這我也算常來,只是躲在前面店鋪,很少來這,我記得最早以前沒有這東西,起碼在張榮接手之前,這里不是現在這樣,前兩年來看到了,那時的確納悶,我也問了張榮。”
“他那會跟我說這些因為外面時局不穩,老有打仗跟難民的事,那些采藥人四散飄零,好幾次都斷了藥材的供給,不得已之下,他只能在家里開辟小小藥圃,種了一些好養且消耗最大的一些草藥,比如止血等用,他說了一些,我也不懂,但看著這草藥長得挺好,倒是比其他藥圃多了些優勢。”
這時李二找不出什么線索,有點泄氣,到了這邊摸索,嘟囔了一句:“那張榮這么厲害?我去過其他藥店,別家可沒人會這個啊,他也沒對外宣傳?”
這狗賊是這么內斂低調的人?
為了圖錢都敢毒殺縣太爺了,不奇怪嗎?
該不會那些器具上的毒藥就是來自這些藥草吧。
當著張族長的面,李二沒有大嘴巴說出這個懷疑,只是看向羅非白,想得到她的肯定。
結果羅非白反而蹲在藥圃邊上瞧著長得極好,甚至被割取了一茬一茬的一些草藥,再瞧著圍著藥鋪的籬笆陳舊痕跡,微微判斷這里設立的時間大抵在三年前。
但這些藥草可并不是純用于止血吧。
雖昏暗,也能看清跟前一株草藥的割斷根莖上暗綠的封口。
“是滇州。”
李二跟張族長看向她。
羅非白起身,拍拍手。
“這種培育之法不是所有醫師都會的,他應當從滇州那邊認識的一些醫者那得知,聽說那邊從百年前就有藥圃培育之法,傳承久遠。”
“他養得這么好,教他的滇邊醫者恐怕也是名家之身。”
這倒不是人人知曉之事,還是大人博聞強識啊。
“戰敗而受降,滇州為蠻人侵占,后來瘟疫,滇邊之地浮尸遍野,人才四散凋零,最有名的那些名醫原宿破家滅門的不在少數,估計這種培育方法當世也沒多少人知道了,也是可惜。”
張族長也是有些見識的人,對此十分惋惜。
“這里為何兩口井?”羅非白一早就看到了,但瞧著一口廢棄斑駁,另一口干凈一些,且有常用痕跡,猜測并非兩口齊用,但有兩口井還是蠻稀奇的。
“本來只有一口,后來說是不知為何堵塞了,礙于藥店每日繁忙,得廢大量水熬藥,張榮不得不花大價錢找人重新鉆井取用,聽說找的還是外地的大師傅,技藝嫻熟,沒用多久就把井開好了,不耽誤太多生意。”
羅非白站在廢井前面,往下看。
井底很深,淤泥沉積,昏暗不明,但看著廢棄很久了,絞盤繩子這些都還在。
“大人,您看這個。”
江沉白提醒下,羅非白既在陳放干藥材的藥庫地窖中發現了被江沉白大開的暗室。
里面,空無一物。
“所有的東西都被人取走了。而且這里還留下腳印,也有翻找的痕跡,估計是張作谷幾次翻找,也發現過這個暗室,但東西是不是被他拿走,不清楚,這個架子上有一個箱子陳放的灰塵印。”
羅非白看了一眼,指著邊上被灰塵顯現出來的另兩個長方印記。
“這里應該還有個盒子跟小冊子,也許張榮跟張翼之一樣,都留有一些自保的好習慣,可惜,都被那人拿走了。”
江沉白皺眉,那就任何線索就找不到了?
“若是只立案,哪怕以那些器具作為證據指證了永安藥鋪,都滅門了,也查不出任何線索,最終的調查路徑也只剩下張翼之跟那個還沒被抓到的幕后之人了。”
這實在不是一個好消息。
羅非白環顧這個地窖,翻看一些藥材,也不知在盤算什么,過了一會。
“查不出什么了,但這家店的所有賬目跟記事冊子都得帶走,我得翻翻。”
“是。”
走出永安藥鋪的臺階后,羅非白隨手握著一本小冊子,回頭看了一眼店鋪門匾,眼底中最后一道黃昏的微光也淡去了。
而在遠處的巷口,一個騎馬的人影一動不動站在那,瞧著他們,同樣被黑暗吞沒。
在羅非白離開后,夜幕降臨,永安藥鋪被重新封條關閉。
也不知多久,諸家門戶皆關閉睡去,一時街上寂靜。
午夜時分。
后院那邊一個黑影利落翻墻而入,且小心窺探被月光籠罩的院子,再摸到后院小門,小心挪移門栓,把外面等著的人放進來。
翻墻是一個人,放進來的是另一個人。
一個高大魁梧跟山熊一樣,一個消瘦單薄。
“大人,現在可以說您為什么大晚上要來做賊了嗎?”
李二還是忍不住,壓低聲音問了一句。
羅非白覺得這人實在不會說話,怎么就做賊了?
“我是來查案的。”她也壓著聲音,一邊小心走過后院小道。
李二:“查啥?這里有證據?為什么非得是晚上啊,而且您之前離開這家店后就去了對面的酒肆二樓藏著,非要在那翻看那些賬目,是有發現了嗎?”
“有些吧,我懷疑張榮藏了秘密,可以指證那些人的證據還在這家店內,但是我總覺得這家店被那幕后之人給盯上了,未免打草驚蛇,只能偷偷前來尋找,別耽誤時間了,你去那邊,我在這邊。”
李二有些憂慮,“您一個人,不會有危險吧。”
羅非白:“都潛藏進來了,這里也沒別人,能有什么危險?”
李二一想也是,“那我不走遠,咱們慢慢搜,對了,您要找什么東西?”
“藥書,或者藥方類的,他要把記事隱秘藏在這些紙張中才算保險,那人應該還沒找到這個。”
“好。”
李二有了目標就開始認真尋找,而羅非白也在藥圃左側古舊百子柜上翻找。
畢竟里面未必只裝著了一些藥材,也可能藏了藥方。
她仔細翻找著李二話多,偶爾問她關于這個案子的事,很快就提到了一家七口到底是怎么被毒殺的。
“是不是那些草藥啊?會不會他們不小心把草藥嫁進了食物里面?我看那張信禮可疑得很。”
“不,我查過,那張信禮并不在藥店用餐,甚至在藥店待的時間也少,聽鄰人說起,他似乎主要負責藥材采買之事,在店內待的時間有限。”
“啊?那豈不是說他不是真兇?”
“不一定,反正這個下藥的人一定是一直待在這家店里的,奇怪那段時間有病人常住于此?”
“啊?這家店還有別人?”
李二驚訝,羅非白只說不確定,“江沉白已經去查了,相信很快就能得到答案,一旦無病人居住,那在之前,這家店內就一定有別人藏著,暗中謀害了張榮七人,到時候就得派大量人馬徹查此地,掘地三尺了。”
羅非白嘴上說著,一邊繼續拉百子柜。
卻不知
古井之一,那口廢井之下慢慢鉆出了一個人頭,就這么盯著她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