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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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并不為羅非白或者李二所見, 因為兩人都是背對著古井跟藥圃那邊,忙碌于找東西。
不過羅非白看不到這人從古井冒頭的樣子,卻看到天井月光照映在黑棕色百子柜上的人影——她自己的影子邊上后頭多了一個人影。
速度很快, 直接朝著她后背手中且握有一個并不屬于手掌的物件輪廓黑影。
是鋒利的刀鋒。
乍一看, 它宛若已經到了身后,因為百子柜上的陰影是挨著的,如同就在她身后挨著,而且身影擴大。
然,距離十幾步的時候,提刀刺羅非白后背心的井下黑影就聽到了動靜——來自上面。
瓦片微動,似被靴子踩踏,裂開了。
聲響像是小小的炮竹悶在罩子里, 但終究是出了聲響。
那黑影猛然抬頭, 且身體同時迅疾后退。
從屋頂蟄伏著的江沉白已經跳下,且拔出腰刀跳劈。
刀鋒劈空,但落地后立即追上前一步從下往上將差役腰刀斜挑。
同時厲喝。
“李二!”
鏗!
那黑影身手了得, 竟對緊跟著來對著胸腹的挑刺刀鋒下了腕力。
匕首尖端劈在刀鋒上,刀鋒被格擋開來, 那人一個閃身走位, 看似后退, 其實是繞開江沉白的攻擊范圍。
此時, 江沉白臉色已經變了, 手腕感受到刀鋒被格擋后傳來的顫抖, 微微酥麻, 想要追襲已經來不及了, 那人已經走位迅撲向自己的目標。
百子柜前,羅非白剛轉身, 衣袖飄擺間抬眸,在月光下瞧見了黑影的真容。
矮,瘦,宛若十三四歲的孩童身形,但五官丑陋陰刻,還有臉頰上還有一塊暗疤十分醒目。
他是兇狠的,歹毒的,也是鬼祟的。
本是藏匿在見不得光的隱晦人,真暴露出來了也未必減少可怖感,反而因為那凌厲的身手別于趙鄉役或者柳張這些人。
殺氣,這人身上是帶著殘殺血腥氣的。
羅非白眼底似吞月光,身體站在原地,沒退。
后頭江沉白追著這人,但似乎差了一些些
就在此時。
那邊在客房內翻找東西的李二聽到了外面的動靜,大驚,強壯的身體立即如同山虎躍出,一出門口就瞧見自家兄弟跟那人影激斗過招的一幕。
拔刀。
橫刀立馬一刀劈。
沒有任何技術,但身體之強橫也是一般人比不上的。
李二擋在了羅非白前面,狠狠劈砍對方。
那人臉色一變,臉上肌肉抽動,顯得那暗疤特別明顯,加上江沉白從后面襲來,于是迅速反身。
“哪里走!”
江沉白跟李二聯手追擊,那人卻是一腳踩躍上放置器具的桌臺,借著桌臺再一掠起,直接跳到了屋頂之上,瓦片裂了好幾塊,且連貫反應,不斷發出脆響,他往后一蹬。
瓦片嘩啦啦飛射下,將要跳上去追擊的江沉白攔下。
屋頂,那人幾個狂奔,正要從屋頂跳下,再從四下無人的街道逃走,結果
“射!”
附近埋伏的兩位弓箭手將弓箭咻咻發射,這人大駭,措不及防中了一箭,從屋頂跳落進入巷子,附近埋伏的差役撲襲而上,眼看著就要將他甕中捉鱉。
巷子封鎖,他腹部中箭,血水流出,瞧著被封鎖的巷子跟涌來的差役,跟聽到后頭屋頂有江沉白追來的動靜。
上天入地無門?
他臉上的肌肉不斷扭曲著。
在最后一剎。
屋頂的江沉白忽聽到巷中傳出幾聲尖叫。
嗯?好像衙門里的弟兄。
不好!
江沉白飛快閃出屋頂邊沿往下面困住人的巷子一看,只瞧見捂著口鼻尖叫的兄弟們相繼倒地,而一個黑影迅速沖破封鎖,朝著城中河道疾奔。
江沉白在屋頂不斷狂奔追趕,然而
嘩啦!
那人跳下河道,身體在水面咕嚕冒泡中很快消失不見。
江沉白追了一會,發現毫無蹤跡,倒是驚動了城中百姓,不少人點燈起夜,但不敢胡亂開窗,只窸窸窣窣鬧騰著,江沉白目光掃過這些區域,沒有發現那人從水下出來潛入城中的任何蹤跡,而阜城可不小,這放眼一看都是房子,阡陌巷道跟街路縱橫,根本分不清路徑。
他也只能在月下踩著屋頂瓦片面露暗恨。
這都能讓人跑了!
這如何跟大人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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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藥鋪大門打開,舉著火把的幾個差役跟城樓借調來的弓箭手疾步進入,看到羅非白無恙且身邊有李二守著才算松口氣。
“大人!”
眾人行禮,羅非白揮袖讓他們免禮,得知巷子那邊突發情況,微微皺眉。
她有預感,人追不到了。
至少今夜追不到。
“看來他會毒。”
會毒?
李二等人吃驚后又恍然。
“大人,這人就是殺害張家七口人的兇手?還是今夜特地埋伏在這伏殺您的刺客?”
李二還是不夠敏銳,不然就能從今夜的一些行動乃至羅非白之前特地在這對他說的話推敲出真相了——羅非白顯然早就知道這人躲在永安藥鋪內,而且
羅非白:“應該是前者。”
“大人,之前您讓李二回來知會我等安排今夜的襲擊,可是在藥店中就得知真相?”
“并未。”
之前事急從權,她也不會跟下屬解釋緣由,現在都塵埃落定了,江沉白帶隊出去繼續追捕,剩下這些要么要保護她,要么得穩住衙門跟永安藥鋪,是有些人在的。
一時間永安藥鋪在火把的照耀下顯得燈火通明。
天井之下尤顯得熱鬧。
只是差役們還帶著剛剛抓捕失敗的頹靡,氣氛有點凝重。
“大人洞察先機,是我無能。”
忠厚魁梧的差役老王是返聘回來的,當年也是老縣令的左膀右臂,后來張柳二人嘴臉可怖,相繼欺壓這些老一輩的差役,逼得他們一個個丟了差事或者不得不自己離開衙門,如今在張叔跟江沉白找回后經羅非白審查后重新啟用,他人到中年,沉穩踏實,今夜第一次領差事辦,結果如此,他十分愧疚。
“逃了就逃了,至少證明他是下藥的真兇。”
羅非白對此人逃走也只有遺憾,談不上多惱怒,畢竟她對小縣城的衙門差役人數跟武力有數,為了穩妥還調了城樓弓箭手,但她判斷不了躲藏那人的實力。
誰能想到藏在藥鋪的鬼祟兇手竟有比肩江湖好手的能力,且秘□□藥暗器。
李二:“之前您說張家七人曾經被人長期下藥,想要慢慢毒殺,后來突然加重毒素一舉擊殺就是這人干的?他一直住在永安藥鋪里面?!那之前也無人知?”
羅非白:“張家人知不知道未可知,但外人應該不知道。”
“誰能想到有人躲在這。”
她走到古井邊往下看,手指也勾了那絞盤上的繩子看,似乎看到了什么,得了肯定,面露微微的譏誚。
李二跟老王疑惑,也往下看,震驚不已,也沒克制,“我的天!下面有門?!”
廢棄的古井底部淤泥堆積,原本黃昏那會看不分明的底部因為火把往下照耀,現在看分明了許多——至少看到了底下有一扇暗門。
“大人,您傍晚那會就知道有人藏在井底?”
羅非白也不吝教導這些平日需要外出查案的差役,免得事事都得她來調查。
單只有江沉白一人有查案能力,最后累的也是她。
她道:“去看藥圃中的草藥。”
老王過去看了,很快察覺到了,而李二在其提醒下,不等老王阻止,二話不說伸出爪子,手指摸過一些草藥的采割缺口,指腹沾到一些粘液,“啊?被割取了,但不是從前,是最近兩三日采割留下的,所以割口還有粘液?”
他好興奮啊,覺得自己又學到了。
老王臉都黑了,到邊上可用的另一口井提水讓這人洗凈手。
羅非白:“如果那是毒藥,你已經死了。”
李二:“!”
幸好不是毒藥,不過還是洗干凈為好。
羅非白對李二也是無奈,按了下太陽穴,緩聲道:“都這么多年了,淤泥始終濕潤,說明這第一口也就是舊井下面還是有水路可用的,常有水液滲出,若是堵塞,疏通也就是了,怎么也比重開一口水井來的合算且方便一些,但張榮不僅重新開井,還特地找的外面班底,問過附近鄰里,五年前是重新開井的年份,按理說是一筆大額支出,但這張榮的賬本上對其他收支記錄十分清楚,堪稱錙銖必較,然而上面完全沒有這一筆記錄,說明這次開工本身就不尋常,也絕不是普通的開井,他不欲留下痕跡讓后人探查。”
現在可以確定張榮是肯定知道這人來歷的。
“想來就是借著開新井的動靜在廢井下面做了其他工程。”
“傍晚那會我瞧著這口廢井絞盤樞紐已經堵死,陳年不用,然而上面的繩子卻是有常用磨損的痕跡,井口邊緣也有被繩子剮蹭的痕跡,別的地方青苔密布,唯獨那一處青苔較少,說明有人用繩子在這口廢井中頻繁出入,還用了藥圃中的草藥。”
“綜合這些,可以猜出廢井之下可能有暗門,亦用容人藏身的暗室,而且,這人還在藥鋪之中。”
別的不用多說,從賬本中推敲出破綻后,她既雙管齊下,一邊調動人馬悄悄埋伏永安藥鋪,讓江沉白悄悄躲在屋頂,一邊帶著李二進入藥鋪,說那些話刺激此人,讓其以為若不殺羅非白,他既會暴露,也會失去藏身之所,索性歹意起,趁著羅非白無人庇護而襲擊她。
可惜在他鉆出井的那一刻就被屋頂的江沉白瞧見了。
“大人之所以不直接讓我們包圍此地下井抓人,也是怕井下有其他暗道出口,打草驚蛇下會讓其逃走,索性以自己為誘餌勾著這人自己爬出井來自投羅網。”
老王恍然大悟,越發愧疚是自己這些人不夠厲害,大人親自冒險,都如此布置了還讓人跑了。
正好此時江沉白帶人回來了,手里拿著一枚斷箭。
“那人在三金街的河道邊上出來了,斷箭而逃,但那邊雜亂,我們追蹤不到他逃去了哪里,大人,接下來該如何?”
江沉白不急著領罪,只想著盡快彌補過失。
“你的刀給我看看。”
江沉白驚訝,拿起腰刀,卻發現腰刀刀尖竟有了缺口。
他想起之前第一回合交手,對方既用匕首就能格擋他的腰刀,當時就有鏗鏘一聲。
好厲害的兵器。
江沉白若有所思:“那人的匕首不是凡品,會毒,又擅水性,身手也好,若不是江湖殺手,就是窮兇極惡的匪徒,這樣的人一定是有些來歷的,也在很多年前經張榮特地修古井庇護”
都不敢遠走天涯隱匿民間,非要在這古井下面躲著,可不像是一般的逃犯。
羅非白:“這人一定有案底,被朝廷追查,且以其手段,一出手必是大案,是個還在被朝廷刑部偵緝追查的重犯,但我奇怪張榮為何要冒這么大的風險幫他”
“一箱黃金,辦這樣大的兩個差事恐怕不夠。”
又是藏匿朝廷重犯,又是殺縣令,區區一個藥鋪掌柜可沒這能耐跟膽子。
這背后,水可不是一般的深,遠不是張家七口滅門案可以收尾的程度,而且跟溫縣令之死牽扯的程度也比他們想的深。
“下井吧。”
要知道這人身份,才可以去追查源頭,知道這背后到底藏著什么驚天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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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不該讓羅非白親自下去冒險,但旁人也不確定他們能從下面看出一些線索來,于是挑選六個機敏能干的差役一起,江沉白跟李二也在,老王在上面坐鎮。
繩子懸掛放人落下,到了井底才發現那暗門其實不是什么機關之術,只是涂抹了黑灰石泥的木門,不管是白日還是夜里,這木門跟井底一色,旁人根本看不清虛實。
而木門出入推拉即可。
門后,是一個不大不小類似地窖的暗室,里面既有休憩之地,也有桌椅板凳,還有吃飯所用的家伙,甚至還有燒火爐子,不過放煙之地未曾對著外面水井口,不然跟自報家門沒什么區別,是往曾經的水脈放的,口子那還沉積了不少煙灰。
“到的確是個很不錯的藏匿之所。”
這里有很重的生活痕跡,多年隱匿留下的東西也不少,當然,里面也有不少藥材,其中這人的燒火爐子并不是為了吃食,似是熬藥所用。
“那些藥圃中的草藥是給他用的?”江沉白在這看到了一些草藥碎渣,有些驚訝,羅非白卻并不吃驚,她之前查看藥圃的時候就已經想到了。
“那些草藥都是用于止血以及修復骨傷,在賬本里面其實并沒有對它們的過度需求,買的人也不多,種植這些草藥只是為了供給此人使用,卻又不為外人所知,可見這些草藥是比較特效的藥方所用——此人有內傷,可能是在當年抓捕途中受的傷勢,且傷勢很重,養了這么多年還沒好,為了避免暴露,張榮才不得不在店內自己種植,還用藥鋪生意做幌子糊弄過去。”
但賬本跟藥店抓藥方子都是記錄,有沒有人需求,羅非白翻了翻就知道了。
至于她是怎么用兩個時辰就內翻完那么多的方子跟賬本的,江沉白等人就沒法評價了,畢竟讀書人的事誰知道呢。
只是,江沉白隱隱確定一件事——自家大人恐怕對藥材是有些了解的。
她懂的也太多了,一個進士這么厲害嗎?
“此人體貌我們已經瞧見,若是重犯,且還受過重傷,是不是可以回去翻舊案宗查實?也許問問張叔就知道了。”
眾人對于翻出此人身份還是比較自信的,而羅非白初來乍到,對這些舊案宗不可能全然清楚,所以對此不予評價,只認真查找可用的線索,過了一會,李二翻出了一個藥瓶。
“大人,是砒霜!不過還有一些藥瓶,不知道干嘛用的。”
羅非白嗯了一聲,卻從衣柜中翻出了一個布囊,從里面找到了夜行衣,以及其他幾個小瓶藥物,未知藥效,還有一條棉布面巾。
并不新,像是用了很多年,用了很多次。
“這是什么?怎么覺得這人是個賊頭?”
偷盜之人?
偷盜為求財,這人底子那么深,是因為巨財才引發這些連鎖案件嗎?
羅非白拿起那面巾看了一會,“這個,你說是不是蒙面的?”
她比對了下。
江沉白看了看,“太小了,好像不像,倒像是捂臉的,捂臉?”
偷盜的人不需要準備給人捂臉的面巾,真遇上人,逼急了就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何況這人狠毒,哪里會只捂人制住就了事的。
恐怕
羅非白打開藥瓶看了看,也沒嗅。
“估計是迷藥。”
“這人以前干什么不知道,但在這幾年慣于潛行夜伏迷暈人。”
這什么人啊,若是被朝廷緝拿的重犯,有了藏身之地茍延殘喘,難道還敢外出犯案?
懷疑
羅非白皺眉了, 神色沉郁,腦海里閃過閱覽過的那些案宗提要中涉及的無主兇殺案跟失蹤案,但線索太少, 難以囫圇對上, 而若是以這幾年她得知的其他案宗對應,也有些牽強,只能回去再查一查。
“再找找別的。”
自然也有別的。
木雕之后落下的碎屑,熬煮器具的大鍋,還有跟砒霜放在一起的藥瓶里面應該就是浸泡在水中長期熬煮浸入木雕的毒液,其中一個藥瓶里面是粘稠的蠟液。
“是毒蠟,涂抹在那藥臼上的。”
“至于都是什么毒,回去后讓張叔跟趙老大夫看看。”
謀殺溫縣令的證據有了, 兇手也暴露了, 可惜跑了,還留下關于其身份跟這些年躲藏在這疑似還有犯案的疑問。
“這么一來,張信禮就不是兇手了啊, 他是以為他爹是兇手,來頂罪的?”
老王摸著下巴胡茬, 揣度這人的清白與否。
這里可被確定為真兇住所, 隨處可見罪證, 搜查自然得小心翼翼, 說刮地皮也不為過。
可以搜集的罪證太多, 也有些不是罪證, 是幾本藥書, 還有一些話本小說, 想來這個兇手若是無事在古井下面,也是枯燥無味的, 竟然還會看一些話本小說,不過這些小說多為禁書,內容不當,羅非白這類讀書人是萬萬看不上的,就是江沉白看了幾眼也暗暗皺眉。
財富名利女人,且充斥著幾分邪性的說教意味。
“這些書恐怕不是正經書坊出來的。”江沉白總覺得哪里有點奇怪,但說不上來,再看羅非白,在黑暗的古井暗室空間,火把的光可以讓這里亮堂無比。
羅非白正在翻這些話本下面夾著的小冊子,又拿桌上的紙墨筆硯查看輕嗅。
“這人還會寫字?”江沉白想起那人矮瘦兇戾的模樣,更像是茹毛飲血封閉人性的殺手,怎還會識字?
這世道,但凡能識字的,要么是還有點家底能讀書的,要么是背靠一些營生的,也算安穩,如何淪落如此,行此歹途。
這是江沉白不解的地方,卻見羅非白看了一會就收起了小冊子,讓人一并把這些東西帶走。
羅非白收斂東西時,眉頭輕瞥,瞧著桌子邊上的小火盆,里面有很多灰燼,彎腰用手指捻了一些,十分濕潤,顯然被這個環境的潮濕給浸潮不淺。
“收好東西。”
“把張族長喊來,去張信禮家里看看。”
很快轉道到了張作谷家,也既是張信禮家中。
比起永安藥鋪的大戶人家氣度,張作谷本身沒什么賺錢營生,家里也算窮的,一家幾口住的逼仄,但對長子張信禮還是很看中的,有寬敞干凈的房間,后者也愛干凈,打理得井井有條,書架上還放了幾本書籍,多為典故跟圣人道理。
“信禮讀過書,聽說還挺有天賦,但他家里靠那幾畝地也養不起一個讀書人,全靠學堂那邊山長賞識他,給減免了一些束脩,后來年成不好,幾畝地沒了生計,作谷那人又不是個有能耐的,就讀不起了,回家做農幫工,也算是個好孩子,所以后來聽說他被張榮看上當了學徒,我心想還挺好。”
張族長說這話,羅非白挑了那些書籍翻看,沒亂位置,只是翻了后,摩挲了書籍年份跟坊刻來處,略有思索,下面也有一些紙張,大概是練字心得。
不管是書籍喜好還是練字的篇文內容,都能看得出張信禮此人低調溫厚,平常待人處事也很好,當年明明讀得很好,因為家里實在拿不出錢,他也硬氣,未曾求助任何人,主動從學堂辭學歸家,就這么頂著烈日黃土埋頭干活。
“聽說當時他那些同學也去找過他,說要資助他繼續讀書,他拒絕了,這孩子,一直很硬氣。”
“大人,這些上面有他的筆跡吧?能對上嗎?”
江沉白自認是個粗人,看不出這門道,但自家大人似乎是內行高手,應該有發現了。
羅非白前后看完了所有紙張上的文字,后疊好,放回原處。
“對不上。”
“把那古井兇手的手冊給我,。”
羅非白把張信禮的練字帖子、溫云舒的信、張作谷的字條以及古井殺手的手冊都拿出來擺在桌子上,雙手撐著桌臺俯視查看。
江沉白也在邊上看,看了一會,他這個外行人也看出了一些門道——筆跡不是重點,筆觸習慣看久了就能看出一些貓膩。
勾,挑,回,下筆間隔
“大人!張信禮的對不上,但這個兇手的字好像對上了?”
他不太確定,但的確隱隱感覺除了張信禮的帖子,后面三個應該是同一人寫的。
羅非白嗯了一聲,算是肯定了江沉白的猜想。
江沉白驚訝,“是我誤會張信禮了。”
查案的人不能因為偏私的觀念先入為主,江沉白也算能自我反省的。
羅非白對此無苛責。
其實兇手已經暴露,已經可以證明此人沒有行兇可疑,本來就可以推翻罪名。
至于頂罪什么的,張作谷也不是真兇,至多妨礙衙門辦事,但因為是出于孝道,恐怕也不好追究。
江沉白看羅非白前后放好了書籍跟紙張,似乎對張信禮略有欣賞,就恍然了。
大人對這張信禮應該會寬厚幾分,估計回去就放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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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永安藥鋪附近的動亂很快平復,眾人回了衙門后,羅非白果然第一個見張信禮,甚至沒提去刑室審問,只是問了他永安藥鋪滅門時期他在哪。
“我我那時藏起來在準備用砒霜毒死他們。”
“他們?你不敢提張榮為你師傅,對你恩重如山嗎?”
“我”張信禮低頭,只反復說自己對不起張榮,愿意受刑,但他父親是清白的。
江沉白卻拿出了一本藥鋪賬本,“這里面提及那幾日之前,你已經提取了一筆錢去外地收購藥材,根本不在縣內。”
張信禮抬頭,皺眉,辯訴道:“我那是一直躲著。”
江沉白:“城門守軍記得你后來的確帶著一車藥材歸縣,你躲哪里去了?一邊躲一邊去大山里買藥?”
張信禮咬死了就是自己下的毒,不愿意連累親爹。
其實另一邊張作谷得知張信禮認罪,亦是大驚,果斷改口承認是自己謀財害命,跟兒子無關。
倆父子還真是
張叔等人看著又生氣又無奈,羅非白也沒跟這人計較,只說:“雖你們父子都算無辜,非真兇,但畢竟前后都干擾查案,他是有意干擾,理當坐牢一段時日,而晾你為孝順頂罪,雖也違背法度,但其情可憫,不予追究,回吧。”
她把人放了后就去了刑室,如今已經入夜,張信禮被放,被張族長等人帶回去,另一個姓張的卻被再次提到刑室。
這幾日這位先捕頭可算是把往日那些滲人的刑罰體會了一個遍,真叫生不如死,未知曾經在他手下屈打成招苦不堪言的苦主們得知此事會如何解氣。
反正他現在是一看到羅非白就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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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非白喝著水,吐出一口清氣,似難掩今日奔波的疲憊,但瞧著張翼之的神色十分冷漠。
她說了張作谷的事,但沒提張信禮。
“有什么想法嗎?”
張翼之神色掙扎,最后還是閉口不言。
江沉白跟張叔納悶了,不知這人還在隱瞞什么,就篤定羅非白拿他沒辦法?
羅非白笑了笑,涼涼說話。
“不知死活。”
“上刑。”
張翼之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傷痛外加內心惶恐擔憂交疊而來,導致他憤懣無處發泄,在刑房拷打半夜后的張翼之最終帶著一身血出來了,人已經昏迷了。
“帶他回去,好生照顧,讓醫師那邊上一杯補血湯。”
這次,江沉白神色松緩,而里面的羅非白也低聲吩咐著,“我看他快熬不住了,明天把他的家人帶來,他一定會開口。”
“好的江哥。”
清瘦的差役打著哈欠跟同伴一起把張翼之帶走,臉龐在昏暗的燭光下有些看不清臉色,大抵也在打瞌睡吧。
進入張翼之牢房之后,最近常駐的縣衙大夫給熬好了補血湯,讓邊上的清瘦差役端過去。
后者應下了,端過補湯進了拐角,頓足了,從衣內拿出東西
送到牢房,張翼之正要被喂藥,突然,上頭一只手猛然抓住清瘦差役的手腕。
聲音如鬼。
“大半夜的,補血湯里可不興放別的藥物給人喝啊。”
“小五。”
小五被江沉白按住,大驚失色,而各個角落很快趕來其他差役,看著這個往日的“弟弟”跟同僚被抓現場,既難以置信又痛心。
怎么會是他!
張翼之虛弱中,聽到了動靜,轉過臉,瞧見昏暗的走道中,穿著常衣、跟這骯臟牢獄格格不入的羅非白緩緩走來。
她彎腰,拿了那一碗藥,手腕微轉,碗里的藥汁輪轉,仿佛在搖勻里面的毒粉,然后遞給張翼之。
“給你傳消息的人,給你的也不止是消息,這多余的毒,一點就可以讓你解脫了,張捕頭可感動?”
毒藥到了嘴邊,張翼之惶恐,怒瞪臉色灰敗的小五,緊閉嘴巴,忍痛身體往后仰,抵死不喝這些毒藥。
“其實本官一直很疑惑,滿嘴惦記著要保護家人的你為何一直沒有找機會自戕,其實外面的人也希望你自戕,一了百了,這才是落馬的爪牙該有的品德,但你沒有。”
“果然人的本性之愛是自己,你始終期待本官會敗在那些人手里,只要本官沒了,這里重新被那些人掌管,你就還有活下去的機會——比如偽造病死獄中,改名換姓逃走”
“可惜,你愛惜自己性命,別人也一樣。”
羅非白瞧著張翼之,似笑非笑。
“還在猶豫嗎?”
張翼之這次是真怕了,臉頰顫抖著,也浮現出難以控制的燥紅,“我你應該也猜到了背后之人非同小可,如果我真把那人身份告訴你,你也未必是其對手。”
羅非白:“這么愛護本官性命?”
羅大人陰陽怪氣的本事是厲害的。
張翼之尷尬,垂下眼,“等你把永安藥鋪的案子查明白了,再來問我吧,您也說了我區區張翼之骨子里還是個小人,其實更愛惜自己性命,還想自保,那我總得等一個結果。”
什么意思,案子不是已經明白了嗎?
難道這張翼之依舊覺得羅非白不能解決這個案子,外面還有不可控之人威脅到他,一旦他吐露實情就必死無疑?
江沉白跟張叔不解。
羅非白笑了笑。
“那就明天見,張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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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大早,城內早已沸沸揚揚傳播永安藥鋪真兇的事,畢竟昨晚的動靜可不小,鄰里都窺見了三四分,再一合計就知道情況了,可是嚇得要死。
春時早晨,露珠帶著三分清涼,怪醒人瞌睡的,而老百姓多勤懇,早早起來做買賣,一派欣欣向榮的跡象。
在街道人流中,張信禮架著一輛騾車,跟著張族長等人要出城。
守衛認識張族長,打招呼后看了看張信禮,挑眉,“這位”
張族長忙說是清白的,大人已經放人了。
“孩子年輕,想著救父,好在大人寬厚,體諒他孝順,這才放人,這不,這孩子想著回村告慰祖宗,就跟我們一起回去了。”
“這樣啊,倒是孝子,不過我等當值,前面幾個不著道的被那幾個杖罰的差役咬出去了,縣令大人判其瀆職枉法,如今都一起去伐苦役了,咱們哥幾個可不能馬虎,也只能得罪了——那一車是?”
張族長順著那守衛指著的騾車看去,里面一個個大桶,看著很顯眼。
這時,張信禮說話了,“是藥材,藥鋪出了事,有些藥材處置不好,容易受寒壞了,即如此,還不如分給我張家族人,免得浪費,且年紀大的長輩們多有舊疾,能用上也是好事。”
“而且張榮伯父的案情雖有真兇顯露,我父親是清白的,但也的確心腸不軌,犯了錯,理當做些補償。”
邊上人聽到,不由夸贊。
不說張作谷這人如何不好,又是否清白,這當兒子的是真的沒話說。
守衛也笑贊后要放人。
張族長等人連貫過關,但就在騾車要過去的時候。
“等下。”
一道聲音傳來。
眾人轉頭看去,馬蹄聲滴滴答答傳來。
騎著馬的江沉白從后面過來了,而四周涌現了好些差役。
包圍了他們。
張族長懵懂了,看著江沉白正要問,但又隱隱察覺到可能問了也沒用。
他好像攤上事兒了。
他嘴唇動了動,還未說什么。
江沉白拔出腰刀,看著一人淡淡道:“是我們請他出來,還是你請他出來。”
“張信禮。”
張信禮的臉色其實送聽到江沉白那一聲“等下”的時候就完全慘淡了,如今臉頰僵硬著,木然看著江沉白,嘴巴微張,“江差役,您這話是什么意思?這么大陣仗,是要抓什么人嗎?”
“莫非是懷疑我?”
“還是說,這是縣令大人的意思?”
邊上早茶鋪二樓簾子掀開,一人走出,拿著蔥油餅慢吞吞撕著放進嘴里,一邊俯視著他們。
可不就是縣令大人么?
一大早的,還帶著幾分早起的疲倦跟慵懶,吃餅的模樣也顯得意興闌珊,但瞧著張信禮的眼神是真冷淡。
仿佛在看一頭落入陷阱的愚蠢獵物。
被一個眼神就踐踏到了深處的張炘禮握著馬韁的手臂都繃緊了。
陡然,砰!
騾車上的木桶蓋子掀起,一個黑影猛然跳出,踩踏過騾車木板,如同獵豹一般抓住了早茶鋪的桿旗尾巴,往上拽撲就朝著二樓的羅非白襲去!
不自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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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差役眾多, 早已布防縝密,就是圖著甕中捉鱉來的,還能讓這古井殺手當場害了他們的縣太爺不成?
羅非白身后的老王跟李二沖出, 從上面聯手跳劈。
就在屋檐瓦片上, 崩裂脆響,瓦片碎塊齊飛。
本來就身體中箭的古井殺手根本不可能抗衡兩個強健之人的聯合攻擊,落地后,胸口血液侵染衣物,且抬頭看著那該死的小白臉縣令還在不緊不慢撕著蔥油餅吃。
古井殺手咬牙切齒,眼神如淬毒一般,但知道不可能拿下這狗縣令好要挾他人讓自己全身而退,于是他果斷后撤, 試圖抓住街邊的其他百姓。
“攔住他!”
江沉白怒喝之后, 騎馬快沖,一刀劈過,古井殺手撲向百姓的路徑被攔截, 且被逼得后退,后頭其他差役包圍上去, 一通圍殺。
把他壓得死死的, 根本殺不出去。
另一邊, 張信禮在張族長等人難以置信又充滿懷疑的質問下解釋了為什么古井殺手會在木桶里。
“我?我不知道啊, 之前裝載藥物的時候, 族長您是見過的, 我怎么會讓這個歹徒藏在里面!”
“我跟他真不是一路的, 定然是這人逃離永安藥鋪后, 盯上了我,借此躲在木桶中想要趁機逃走。”
“我對天發誓!”
張信禮往日的聲譽起了一些作用, 張族人等人固然起疑,可這人的理由其實也不是不可能,他們一時也沒法提出反駁,心中并未全信罷了。
一切還得看縣太爺如何做主。
此時,羅非白突然咳嗽。
氣氛頓時冷凝住了。
張信禮抬頭看去,心中其實緊繃非常,也忌憚非常,額頭都有了些許冷汗。
然后,他瞧見咳嗽的羅非白轉過身,扶著墻從里面拿出了一杯水喝。
一大早吃多了,嗆住了嗎?
畢竟這蔥油餅是真的實在啊,她一瘦巴巴的公子哥兒吃了大半個,可不就噎住了。
張信禮:“”
他咬牙切齒,卻更惶恐了。
這位明明應該死去的縣太爺突然到來,用了短短幾天就毀掉一切,好像一切都在其掌握之中,任何設計都顯得蒼白無力,人家越自然隨意,卻顯得自己如跳梁小丑。
莫非,其已經掌握了自己犯罪之證?
若是如此,哪怕那人被拿下后不供出自己,萬一對方真有證據
張信禮搖擺不定,卻見羅非白順溜了咽喉后,扶著欄桿喘氣,再瞧著他開了口。
“是在想要不要強行逃走是嗎?又怕這樣逃了等于此地無銀三百兩,反做賊心虛,就此毀了原本還可以穩住的根基,從此成了通緝犯。”
“但你又怕不逃,等這古井下的滅門真兇被抓,哪怕他抵死不供出你,萬一本官有證據,你也等于自投死路。”
“也不對,不是自投,你是本來就在牢籠里。”
縣令大人擅長拿捏人心,三言兩語就道破騾車上的張信禮窘境。
張信禮垂首,“大人,若小民是清白的,您這般陣仗的捕殺,小民如何不怕,但既是清白之身,如何會是大人您的獵物,又談什么牢籠呢?”
“小民可是被您抓進去過了,最后還是沒有罪證證明我的嫌疑,這點,您是知道的。”
羅非白把杯子遞給身邊的張叔,輕嘆一口虛氣,微沙啞道:“衙門內的內奸小五被抓了,你不知道嗎?”
張信禮眼底一閃,但并不緊張:“難道此人指證我?大人,我從未與此人有過接觸!”
他很自信,因為他們從未正面見過。
每次都是通過固定地點安放紙條保持聯系,既從未照過面,那小五自然不知他的身份,也只知道有這么一個人存在而已。
小五要的是錢,他要的是有人幫忙在衙門辦事。
如果這羅非白手頭的證據只有這個小五,那他反而不用慌了。
張信禮是聰明的,也是當前所有犯案之人中思維最縝密之人,甚至膽大心細,眼下見羅非白沒有其他手段,很快鎮定下來,重現無辜且理直的一面,搞的張族長等人又以為自己懷疑錯了。
“他是說沒見過你的面,本官也不在乎他能否指證你。”
這話很奇怪,張信禮沒有大意到就此以為羅非白不過如此,進而嘲諷,而是心里一緊。
周遭百姓多未讀過書,不夠思考之能,看著眼前一幕,既不知張信禮到底是不是有鬼,也揪心那永安藥鋪的真兇身手好生厲害,帶著傷也能以一敵一群差役,更好奇縣太爺似乎篤定張信禮有鬼,但又不急著抓人。
莫非有其他證據?
果然,羅非白接著就道:“你家里的字帖,古井暗室內的手冊,都似乎證明謀殺溫縣令跟偽造信件欲謀殺本官又驅使張作谷勾結道士損毀尸體的那個人是這個殺手,因為他本身就是殺死張家七人的真兇,也不嫌多幾個罪名,但一個人的操作越多,破綻也越大——你是最近才察覺到本官的懷疑,臨時起意,時間太短,不夠周祥,也是第一次下古井吧,所以未曾察覺這個殺手雖然的確識字,也會寫字,卻有立即燒毀紙張的習慣,如果他最近頻繁跟衙門里的內奸小五通信,那一些紙條就會立即在桌子邊上的火盆里燒毀,古井潮濕,往日燒毀的灰燼都會變得濕潤,但本官查看了火盆,盆里的灰燼并未新添發干的灰燼,也就是說最近他并未燒毀紙張,而桌子上的墨硯也沒有使用過的痕跡,而紙條上跟信紙上乃至你留在古井下面的小手冊上的墨硯氣味卻是一樣的。”
“都是次等松香墨,古井桌子上的那塊雖然也是松香墨,卻更好一些,同樣出品自廖州,它那塊價高的墨香更清新,墨跡也更端實,具體差別,但凡是個書法大家或者擅此道的行家都能分辨一二,聞一聞就知道了,但你不知,畢竟學業中道受阻,未能窺見更廣闊的天地,你分不清其中差別,也就沒有提防。”
其實價格差距很大,品質相差也大,行家容易分辨,不怕后期查驗,羅非白并非誆人。
就此也證明張信禮的確在這一塊露了破綻。
張信禮最恨此事,嘴角下壓,眼底都見了幾分沉郁,甚至若有若無掃了張族長一眼。
他聰明非常,自然知道自己那些舊事是張族長說的。
張族長其實當初也是好意,并不知道張信禮內心陰暗,此刻窺見這一道眼神,心中大驚。
這從小看到大的后生,眼神竟跟那滅掉張榮一家的古井殺手十分相似。
茹毛飲血,冷酷歹毒。
但也只是一瞬而已,再回眸,張信禮看著羅非白的表情就又是俊雅皮囊下的無辜無奈。
“大人就因為這個就篤定小民是兇手?就算那墨能證明什么,又為何非是小民呢?難道就不能是別家用這種墨的人?”
在場正好家中真用這種次等松香墨的人:“”
張叔看著張信禮,心里真是忍不住嘆息:小小縣城,倒是出了好些個人才,具是不到黃河不死心的貨,各個都能頂著巨大壓力裝模作樣。
怎能不說阜城風水好呢。
“還記得之前說起你死活要給張作谷頂罪的事嗎?那時,你說你并未外出購買藥材,實則是藏在縣城內謀害張家七人,但永安藥鋪的賬本跟藥材經過城門又足以證明你卻是外出收藥,加上你用偽造筆跡的手段反栽給同伙,反證自己的清白,還收獲了孝子名聲,其實你很懂刑案之術——你判斷過本官的手段跟查案風格,必有證才能下獄,若是證據矛盾,既反證清白,所以你就此設計,一來將本來有嫌疑的自己頂到明面上,再利用官府查證,反證你的清白。”
“不過因為永安案件事發,你的那批藥材自然沒法歸檔藥鋪,既留在了你家中,在你被抓進牢獄后,本官查看了那批藥,說是三月前所購,但三月前你所購的那些山區正被水災所影響,別說這個量的藥材,便是一點糧食都被各家各戶留在手頭不敢外用,因是救命是東西,從永安藥鋪中走賬所出的錢財跟那藥的量數一算,價格可是低廉,人家會賣?而且那個時期的藥材必然受潮厲害,但你買到的藥材卻是保存很好,干燥且經過曬制。”
“這似乎說明你是在去年冬雨期之前就提前買到了這批藥材且藏起來。”
“你若是不認,倒是說一說到底是從哪里買到的,本官讓差役抓緊時間去探訪下那些采藥人,看看他們是什么時候賣給你的。”
張信禮整個人都繃緊了。
這世上哪有那么多面面俱到無懈可擊的案子,總有些囫圇過,本以為他人不會查到的地方。
尤其是那會老縣令已經沒了,他們以為處理掉張榮一家也是輕松之事,設計時多有巧思,卻不夠縝密萬全。
于是,破綻一直都在,只看會不會被挑出來。
察覺到周遭百姓的眼神都變了,討論嘈雜的聲音也仿佛減弱了許多,張信禮悄然捏緊了韁繩。
羅非白:“你一直提起自己是小民,既是小民,本官查案,有嫌疑既可拿下稽查,你為何不從那騾車上下來,跪地求訴清白?”
“若本官現在非要你下車受押,嫌疑如此之大的你也敢不從?”
“莫非,這是很過分的命令?”
“怎么,你很喜歡那頭騾嗎?一如本官喜歡家里那頭驢。”
張信禮表情一僵,一時下也不是,不下也不是。
但張族長等人察覺到了,大聲叫喊著讓張信禮趕緊認罪,可千萬不要糊涂
天殺的,他們此前可沒錯過縣令大人提到了張榮似乎參與什么暗殺老太爺的事。
這潑天大罪啊!
他們一族還要不要名聲了?!
同時,因為此前被羅非白提到小冊子的事,那古井殺手又不是傻子,意識到自己被張信禮給陰了,一時心境有了破綻,本來一群人圍攻此人倒不是打不過,而是怕拿捏不住力道,讓這人死了,或者給了他自戕的機會,這就麻煩了。
大人提前說過要活口,所以江沉白等人投鼠忌器,只能牽制著,如今江沉白抓住了這個破綻,猛然挑勁,將此人手中匕首一舉劈開,另一個差役再掃螳螂彈腿將人鏟倒,最后一擁而上將人拿下。
見到這一幕,張信禮暗恨此人愚蠢不知自戕,跟那張翼之一樣蛇鼠一般,無奈之下,他驟然揮舞鞭子,狠抽一個試圖靠近他將他拽下的族兄,再一拉韁繩。
騾車頓時疾奔往城門口。
他要逃了!
就在此時。
一匹馬從城墻下小道橫沖而出,馬上的人都未動腰上的長劍,既拋出了一個套馬的繩索,直接憑空落下套住張信禮的脖子。
隨著馬匹疾奔,那騾車上的張信禮措不及防被套飛而起,拖地好幾米遠,后背都蹭了熱血,慘叫著。
同時,那被摁著的古井殺手忽然暴起,奪了一個差役的腰刀就要自戕。
那人在馬上拔劍,長劍一甩,將那人的手掌整個刺穿釘刺在地上,江沉白立刻撲上去將其徹底制服,卻看著那馬上的人心潮翻涌。
好強!
很快,馬匹停下,在所有人錯愕且如臨大敵時,馬上的人抬了頭,伸手取下斗笠,露出一張顯眼的面目,看著二樓的羅非白。
羅非白也驚訝此人的出現,但看得出這人是在幫忙,更看得出此人的身手非同凡響,甚至遠在江沉白等人之上。
而這人
“閣下好身手。”羅非白輕贊,“幫了本官大忙。”
“大人過譽,其實就算沒有我,這兩個臟東西也逃不出這座縣城。”
此人說這話的時候,城門外涌現另一批差役,幾個人包抄進來,跟著那守衛堵死了出口。
顯然,羅非白布防之下也包括城門外的一層。
這兩人本來就插翅難逃。
只是她為了抓活口才吊著而已。
羅非白附身瞧著這位突然出現的高手,發覺他英氣非凡,若有所思之下,未曾多語,也不急著問對方出手的目的,正打算打道回府。
“羅非白。”
地上疼痛難忍的張信禮掙扎著要起來,卻被摁住了,李二惱怒其不知尊卑直呼其名,但羅非白不在乎,回頭瞧他。
張信禮吐了一口血,問:“你是怎么確定我們兩人今日會以這種方式逃離縣城,這才布置如此縝密?總得有一個說法。”
羅非白用手帕擦拭手指上沾染的蔥油餅油污,回答了他。
“昨晚放你出去之前就知道你有問題,但那會不知道你的同伙躲在哪里,后來自然尾隨你知道了地方。”
張信禮:“這不可能,衙門中的差役那會多在衙門,且我都認得,若有人尾隨身后,我再怎么樣也能察覺,除非你用的不是差役,而是”
羅非白抬眸,“這縣城,還有比下三行的人更擅下九流的跟蹤路數?也有人比他們人更多?”
“本官所在的一畝三分地,是容不得別人裝神弄鬼的。”
從她拿到那個小冊子開始,整個縣城中就有無數只下九流的爪牙眼珠子替她盯梢。
把手帕疊好。
她冷眼掃過張信禮,轉身進入二樓。
“不自量力。”
紅花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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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先行押解回去, 羅非白這邊回到茶肆內,讓老板算損壞的賠償。
本分老實的早茶鋪老板搓著圍巾,連續幾聲說不要錢, 恭敬畏懼中又帶著幾分興奮, 仿佛為這白日緝兇的場面給振奮到了。
畢竟這永安藥鋪的滅門慘案雖說在張柳兩人掌政期間對外宣稱是破了,但林大江的家人在那段期間鬧出的事兒也是人盡皆知,因為家家戶戶多去過永安藥鋪看病,也跟林大江很熟,以他們固有的印象,對此人素來認為踏實木訥且待人寬厚。
林家周遭的鄰里也不太相信此人是真兇。
“當時我就說大江這孩子一向孝順,哪怕自己遇上了再大的難題,也會顧念著家里的年邁父母, 更疼愛他那年幼的妹妹, 怎會辦下如此滔天大罪,連累家人。”
老板也是有老小妻兒的兒郎,以男兒性情, 他認為哪怕是心思走偏恨意昭然,林大江那樣的性情也會先安排好家人, 再博那死路。
其實關于林大江非常孝順的事, 供詞中是沒有的, 這些又是被張柳二人特意刪去的內容——他們也懂刑案之道, 萬一將來往上面提交案宗, 上官審查, 看到這點也會覺得疑難, 所以他們自然會刪掉這些違背犯案動機的供詞。
不過, 羅非白多謹慎啊,早就派人重新收集這些供詞了, 也知曉這個老板所說是其真正的想法。
“如今案情清白就好了,老板若有空,可以幫本官聯系下林家人,前來官府重新審案結案。”
“嗯?好好好,一定一定,至于大人今日的賠償可千萬別算,不然我老陳就沒法做人了。”
羅非白看了他一眼,淡淡的,卻又面帶微笑,“若是吃飯不給錢,日后恐會被有心人拿來攻訐本官搜刮民脂民膏。”
她從袖下取出銅錢,遞給老板,言語溫和。
老板惶恐,只能接下賠償,再次訕笑著表示自己等下就讓兒子看顧著店面,自己立即去找林家人。
從早茶鋪離開后,江沉白才沉聲道:“我記得當時來查問的時候,這人嘴里說過許多林大江的壞話。”
老王錯愕。
羅非白:“是啊,之前的記事上也有此人的供詞,還被柳甕挑揀出記錄進案宗之中。”
“這那他剛剛還那番話?他圖什么啊?!”
張叔撇嘴,“林大江父母當年也開的早茶店,且就在對面,你說當時圖什么?如今又圖什么?”
林大江罪名坐實了,林家的早茶鋪就做不下去了,一家三口入不敷出,幾窮困潦倒,倒是這人的店鋪一下獨占城門口這邊的早點生意,賺得風生水起。
人家不在乎那點賠償也不是說笑的,是有心巴結縣太爺,也是心里慌,生怕狡猾又深不可測的縣太爺有什么深意。
“不過大人明知道這點,還”
張叔嘴角含笑,繼續道:“大人今日選這家吃早點,是想這人破點財吧。”
因為怕縣令追究當年的口供,也怕林家洗冤后回頭追究他當時在早茶鋪跟那些顧客抹黑林大江,他得出點血,買些好東西或者贈與錢財安撫,免得壞了口碑跟鄰里關系。
也是怕被報復。
人心而已。
貪利跟止損其實本質一致。
羅非白正瞧著牽著馬的提劍英氣劍客,目光逡巡,語氣卻很淡,似是隨心回答張叔的問題。
“衙門財政吃緊,他不破,就得衙門破,萬惡得利,自都得出血。”
“死道友不死貧道。”
眾人錯愕。
而羅非白說完這番話,也對那劍客道了一句。
“今日相助,改日重謝。”
然后就走了。
江沉白等人納悶:這個改日是哪日?大人您還沒問人家姓名。
這不擺明了吃白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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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衙時,因是大早上,衙門口人聲鼎沸,過往生意人不少,小門那邊撞見書生打扮的少年人正把一袋子東西提給一個憨態女郎。
那女郎穿著衙門中后勤的樸素衣服,卻也不羞拒,笑呵呵抱住了一袋子吃食跟衣物,對眼前少年的囑咐點頭應著。
“是江河吧,他辦完喪事了?”
“想來是的,只是還在守孝。”
江家其實人丁單薄,又出了那樣的案子,不似張家大族喪事議程中,且江茶嫁到了黎村,喪儀按那邊的規矩般,尋常老百姓沒那么多時間跟精力辦一場繁重的喪事,畢竟都有農事,是以多為簡辦。
江河這邊在黎村辦完喪事,又出于孝道送別了被縣太爺以神仙一般的速度差人流放走的陳生,如今一邊在青山學堂讀書,一般跟江松操持酒肆生意。
酒肆生意穩定,也不需要他坐堂,看賬即可,雖兩邊營生,但也算充實,漸穩之后,他既騰出手來照顧唯一的小姑姑了。
不管他是不是為了成全之前縣太爺為他補全的孝子身份,不能跟父親那一脈徹底斷絕,還是真的愿意照顧這個癡傻小姑姑,左右眼前他是做到了的。
張叔等人看著十分欣慰。
江河也察覺到了眾人的動靜,因陳阿寶已經先看到了羅非白,眉眼燦爛許多,抬手就揮舞起來,一改在江河面前的憨啥。
“大人。”江河規整行禮,在羅非白揮袖免禮進入衙門后,他直起身子,好奇看著后面被帶進衙門的張信禮等人。
他聰明,也知道最近永安藥鋪案子的波折。
“看來,真相大白了。”
他看著張信禮從跟前走過,察覺到后者看了看自己,那眼神似乎有些悵然,但也只是一閃而過。
很快,他們被衙門那敞開的大門吞沒。
————
刑室內。
饒是江沉白等人都萬萬沒想到羅非白會用這樣的審訊路數。
張翼之,小五,張作谷,張信禮跟古井殺手五人都被掛在刑架上。
羅非白一進來,目光一掃,五人表情各異。
不過,張信禮跟古井殺手是最冷漠的,短短時間,他們已經鎮定下來了,帶著幾分無所畏懼的冷漠。
“人多就是不一樣,這地方以前素來陰冷,如今都顯得溫暖了幾分。”
老王尷尬:“大人,這恐怕是因為您讓我們燒了火爐。”
羅非白:“是嗎?難怪”
她走到火爐前面,握了燒紅的烙鐵把柄,反轉了兩圈,像是在烙餅,為的就是兩面煎黃勻稱,且漫不經心道:“證據,動機,人犯都到位了,溫縣令的死已被立案,如此大案,罪不容誅,用點刑不為過。”
烙鐵的作用自然是威懾,逼迫五人出于畏懼說出實情,然而不等五人說些什么。
烙鐵直接落在張信禮的手背。
突然,狠辣,殘忍。
其他人猝不及防就聞到了烤肉香,那香味激發出來的扭曲感配合著張信禮猙獰的慘叫,張作谷心疼不已,大喊著求情,而其他人除了那古井殺手冷酷木然之外,都臉色慘白,嚇得尿液淌地。
小五大喊著自己招認所有,別無隱瞞,這就把張翼之徹底供出。
張翼之本來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見張信禮被抓,自知絕路已至,本來就打算撂了,只是沒想過羅非白這么不按常理出牌——她手頭拿捏五個犯人,齊全了兩個大案,隨便揪出一個都是死罪,為了避免他們破罐子破摔,就選擇用這種法子威懾了。
李二等人其實被嚇到了,但凡上刑的是江沉白或者老王這些老道的差役,也比羅非白這般剛上任的“書生公子”親自掌刑來得不那么滲人一些。
可是大人她面不改色。
烙鐵移開,順帶著撕開焦紅的皮肉,張信禮已經昏厥,卻被冷水潑醒,聽到羅非白把沾著皮肉的烙鐵放在冷水中滋滋滋了一會,甩去了上面剝離的血肉,但她的話十分清晰。
“知道本官為什么非要把案子查實了再把你們拉進來受刑嗎?”
這是一個好問題。
這位大人的作風很奇怪。
有時候寬厚從容,待下有憐憫之心,起碼對江河或者林大江家人是這樣的,但有時候又冷酷薄情,不通世俗,有點乖張戲謔之意。
但,其所行必有章法,目的明確。
那這個問題自然是有答案的。
因為一次烙印既奄奄一息的張信禮身體都在顫抖著,盯著羅非白的目光特別怨恨,恨不得食其肉。
然而,羅非白近前瞧他,雙手負背,面若丹玉。
“證據確鑿,都是死罪,你們自然也知道認不認都得死,畢竟張捕頭也給了你們前車之鑒,可是,從生到死的這段時間,若是沒人能把你們救下或者殺死,你們就只能受著。”
“罪名已然成立,你們沒了無辜之身,若死扛著不開口,無論本官如何上刑,即便上頭多大的上官過問,都在本官便宜查案之內。”
“只要不死,本官可以把你們留在這好幾個月每天換著法上刑,而府臺或是上官那邊從復審下令到本官反饋再到后續他們派人來監察等幾次周轉,至少得四個月,四個月,一百二十天,多少個時辰,你們能算嗎?”
“一次烙鐵也就幾個眨眼,上藥,發炎,發燒,傷口潰爛,刮肉創焦杜絕感染,養幾天,小刑伺候,再上刑反反復復,五個人,本官有的是時間。”
“直到你們交代出為何毒殺溫縣令。”
永安藥鋪的案子畢竟是民間兇案,若以官場某些規則,點到為止,唯獨殺官是重罪。
她這個現任縣令如何大肆追查都不過分,朝廷也不允許這種事在民間沸騰,那樣會讓朝廷威嚴顏面掃地。
張叔想著今日縣令大人不在那古井殺手茍藏之地抓兇,除了擔心那地方也有逃生地穴之外讓人跑了之外,也是想接著城門口人多耳目多,將兩個大案都通告天下,蕓蕓之口堵不住,那張翼之等人的后臺哪怕是府臺上官或者此前提到的吳侍郎跟沈安和等人,他們想要壓制此案也沒了招數。
張作谷都快哭了,哭著求張信禮認罪,又提到了妻子女兒
“阿禮,林家的下場,你想過沒啊,你為何如此,你”
張信禮忍不住了,猛然盯著他,眼底怨恨。
他為什么讀不了書,為何有這樣的下場,這人不知道嗎?
張作谷豁然閉嘴,有些惶恐,大抵心虛,不敢再說什么。
刑室內氣氛死寂。
羅非白仿佛無視了父子間的微妙氣氛,只翻轉著烙鐵,漫不經心問:“雖學業中道受阻,亦沒什么見識,但天賦異稟,一手仿寫筆跡的能耐也算是本官平生都少見,這樣的你,若是死前”
已經被冷水浸泡降低熱意的烙鐵帶著水汽搭在張信禮的右掌之上。
其實不燙,但另一只手被燙過,多可怕啊,那種恐懼來自身體本能,若是沒有鎖鏈束縛,他必然蜷縮惶恐如孩童。
張信禮的神情天崩地裂,耳朵里只聽到宛若魔鬼的低問。
“那你,跟你父輩或者平生所見那些平庸無能之輩,有什么區別?”
“一如那時被你壓著的往日同窗特意趕去田埂對你的取笑跟羞辱——你這輩子,源頭跟去處都將歸于平庸,又有何區別?”
江沉白想起羅非白讓其他差役去找如今早已畢業但曾為張信禮同窗的一些舊人,得知的內情其實跟張族長所言并不相同——他們看到的是昔日同窗的情義,其實不是。
他還記得當時羅非白吩咐人去查這件事之前所說。
“真要幫忙,在他離開學堂之前,那幾個學生就可以出資相助——青山學堂入學跟退學都有學籍所記,退出跟重返都需要上報學政入籍登記,且有懲罰期,中間耽誤的時間少說三個月,他們不可能不知道,當初沒幫,后面再提出幫忙,不管心意真假,其實都不符邏輯。”
讀書人的事,讀書人最清楚。
人的事,人心最清楚。
那早茶店老板為何,那些昔日同窗亦為何。
所以,羅非白猜疑那些學生當日去見張信禮并非好心,尤其是問了張族長那些學生是否攜帶禮品得到否認回答后。
張信禮再也忍不住了,原本萎靡虛弱的身體掙扎著,鎖鏈都鏗鏘作響,肌肉繃緊,仿佛血淚都固化成了利刃,讓他整個人如同惡鬼抨張猙獰。
“夠了,你別說了!”
“你再厲害,也救不了那些人!羅非白,你跟那溫老頭一樣救不了所有人!”
他想在這一塊壓過羅非白,以削減為人階下囚身不由己且淪落為羅非白口中凄慘境遇的惶恐跟不甘。
此時,江張等人緊張起來。
那些人?
什么人?
這顯然是另外的案子,而且導致了溫縣令的死。
張信禮似乎察覺到自己剛剛失態了,以其強大的心性,強行控制了崩壞的情緒,又閉嘴了。
羅非白并不急著問張信禮,反而轉頭問張翼之。
“你要先去隔壁嗎?”
張翼之臉頰抽搐了,他當然知道羅非白沒那么好心,不可能放他去休息——他曾是捕頭,難道不知道隔壁也是刑室。
是要拉他去受刑了,因為有張信禮在,顯得他可有可無,根本不需要拷問,拉去上刑折磨即可。
“我有話要說!”之前反復幾次反悔吊著羅非白的張翼之這次徹底撂了。
“我知道張信禮提的那些人是誰,大人您聽我說”
張信禮臉頰肌肉顫抖,原本英俊的臉都變得可怖,盯著張翼之。
張翼之可不管他,他再怎么樣也是捕頭,除了怕羅非白跟背后的人,何至于怕同樣下獄的張信禮。
而且張信禮一下獄,整個阜城都是羅非白的天下,背后的人根本不可能再救他,既是要對他的家人動手也沒那么容易了。
最可怕的是他不開口,自己死,家人滅,別人卻開口了呢好歹現在阜城完全被羅非白掌控,反而比之前更安全了。
反正都得死,他寧可早點被判刑處死,也不愿意受無止盡可怕的刑罰。
這羅非白就是個魔鬼。
小書吏拿起筆,準備奮筆疾書。
而羅非白懶散,將烙鐵再次放在火爐里燒紅,仿佛在準備下一次的烙印。
“你說就是了,本官聽著。”
張翼之當即道:“他們說的是儋州鐵嶺六縣中的紅花案。”
除了羅非白,在場所有人臉色大變。
張叔都豁然站起,呆滯盯著古井下的殺手,難以置信問:“你是鐵屠夫?!”
“你臉上不是有一個大痦子?不對,難怪你臉上有紅疤。”
割掉了那顆顯眼的大痦子,不就是一大塊紅疤么。
那古井殺手粗啞道:“什么屠夫,我只殺過張家七人,圖的是霸占那宅子,安生度日,哪里是什么屠夫,少把其他案子栽在我頭上。”
個滅人滿門的惡鬼,還敢說什么安生度日。
他要否認,張翼之卻不肯,冷笑嘶喊著:“大人,他就是鐵屠夫!我作證!他臉上的大痦子還是張榮幫忙割掉的,我就在現場,后來跟柳甕聊起這事還說他割不割痦子的沒什么差別,看著就不是個好人,走哪都被懷疑。”
鐵屠夫:“”
眾人:“”
這一起審訊就是好啊,一人撒謊,另一人立即就能打臉。
不過張柳兩人私底下還好意思嘲諷別人,也算是狗咬狗的典范了。
第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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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非白早知道這些人扛不住如今這局面下的階下囚處境, 以前她也說過一人下獄跟一群人下獄的審訊難度差距巨大。
自己可以慘,但見不得他人好。
鐵屠夫沒了辯駁的余地,何況本來后面從儋州找當年參與此案的官府中人就可以佐證他的身份。
所以他閉嘴了。
刑室內氣氛一時死寂。
紅花案當時可是震驚整個儋州。
連環殺手, 殘忍奸殺女子, 手段可怖,光記錄在冊的女子就有二十七位,更別提其他疑似在案間發作卻沒法聯系上的可疑失蹤案,那時鐵嶺六縣家家戶戶有女兒或者妻子貌美的皆是惶恐不安,百姓閉門不出,流言蜚語鼎盛。
民亂既邪生。
本來經過滇州瘟疫巫蠱之事平息的xie教在儋州也有了冒頭的跡象,朝廷大為光火。
后來儋州各縣府齊心,高額懸賞, 又聘請民間能人異士, 集合全力,總算查出真兇是鐵屠夫,且設下陷阱將人圍困, 捕殺之下,那鐵屠夫重傷垂死, 最終卻是跳入河道中消失, 當時雖官府對外宣稱此人已死, 但民間一直流傳未找到尸身, 此人早已逃之夭夭。
還好, 后面再未有紅花案, 民間才認為此人真的已死, 民怨平息。
沒想到人竟藏在阜城。
而且一藏就是幾年。
“這案子, 真的太大了。”張叔喃喃中想到了溫縣令,當即猜想老大人一定發現了什么, 被殺人滅口了。
“你這惡鬼!”張叔對老縣令感情很深,憤怒之下就要撲向鐵屠夫,還好被攔住了。
他如此激動,反襯羅非白淡然無比,踱步到座位前面,輕撩衣擺坐下。
一抬眼,鐵屠夫的丑陋臉龐跟張信禮的英俊臉龐似乎有些重疊了似的。
“本來可以翻看許多案宗,想必也能看出一些案子——比如女子失蹤案,但最近幾天太累,本官身子骨也不太好,兩位就不能體恤下本官辛勞,提前告知一些案情,免得本官今夜又得熬夜翻卷?”
鐵屠夫恨不得吃了她,哪里肯應聲。
張信禮的想法全在眼神里,躲閃,又隱晦,既想挑釁羅非白,爭個高下,以雪前恥,但又怕越說越錯,畢竟前面一些事已經佐證自己不是對方的對手。
何必犯蠢。
所以他堅決保持沉默。
張翼之這邊倒是知無不言,“大人,我知道他背后還有人在儋州,雖然我沒見過,但柳甕見過啊,且都是柳甕跟其派來阜城的信人傳遞消息的。”
羅非白:“柳甕沒讓你跟著?”
張翼之:“沒,這老狗狡猾,生怕我越過他搭上關系,次次都不讓我跟,但我也不是傻子,有次尾隨,瞧見那人似乎是一個管家,雖然可以裝扮過,但肯定是官宦人家的管家,處事氣派就有點像,且架子很高,那柳老狗恭敬諂媚,端茶遞水,嘴臉可是殷勤。”
“我還聽到兩人提到張信禮,那人問老狗:那信禮小子可安頓好了那人?若是安頓好了,切莫露出馬腳,畢竟信溫的剛死,不得鬧出太大動靜。”
“那會,的確是溫縣令剛死的時候。”
“后來我猜想他們突然決定下手毒殺溫縣令,很可能是這鐵屠夫被發現了,為了避免敗露,這才先下手為強。”
“真是歹毒啊,害死一些女人也就罷了,連縣令都敢殺,區區一個變態跟小民”
不是人人都是張翼之,但人人都可以是張大錘。
反口咬人的嘴臉如此相似,巴不得把張信禮兩人徹底咬死。
羅非白觀察著張信禮的表情,發現這人在張翼之羞辱其為小民的時候,臉頰肌肉總有些許抽動,拳頭緊握。
顯然對此很在意。
她心里明了此人心性,倒也不算驚訝,等張翼之說無可說,羅非白放下茶杯,擱在邊上,問:“兩位還是不說嗎?”
張信禮嘲諷一笑。
羅非白:“很好,那就別怪本官了。”
她一抬手,吩咐李二:“把東西拿來。”
估計是單獨吩咐李二去辦的,張叔跟江沉白等人也不知道李二拿出來的袋子里到底有什么。
是足以威逼這幾個犯人的鐵證嗎?
還是一些讓人痛苦非常的特殊刑具呢?
眾人都興奮了,也分外緊張。
于是眾目睽睽之下,連鐵屠夫跟張信禮都嘴角微抽。
這人,從黑袋子里掏出了一大把瓜子。
嘩啦啦放在桌子上。
在黑暗的燭光下越顯得蔥白細致的手指捻著一枚瓜子磕,一邊磕,一邊說:“本官其實一直好奇一件事。”
瞟過那些瓜子,張信禮繼續嘲笑,似乎不搭茬。
羅非白:“到底是為至親而痛的痛厲害,還是為自尊而痛的痛更厲害。”
說罷,她轉頭吩咐江沉白,“明日,對外公示他伙同鐵屠夫滅門張榮一家,且毒殺溫縣令,當然,鐵屠夫的身份也說一下,再以繼續深入調查為由要求相關親屬不得離開阜城。”
張信禮先是一怔,后想想到一旦這些事情暴露,自家母親跟妹妹一定會生不如死,而且很可能會步入某些相似且慘烈的下場。
他太懂得這偌大的阜城到底有多少惡徒跟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血脈噴張,牙呲欲裂。
“羅非白,你不會,你一定不會,也不能!她們是無辜的!你既能保護陳阿寶她們這樣的女子,尚有憐憫之心,為何要如此對待她們?這算什么圣人讀書之道!算什么一方縣令!”
羅非白磕著瓜子,不置可否,繼續道:“再把他的那些同窗跟往日老師都叫來看望一下。”
張信禮如遭雷擊,整個都呆住了,而后眼睛都血紅了,喘著粗氣。
眾人大為驚疑——這人如此表現,顯然后面遭遇會比前面更讓他恐懼。
但仔細一想,他們又恍然了。
羅大人剛剛提及的疑問,此刻有了答案。
羅非白磕了一會瓜子,端起杯子靠背了椅子,似是閑散從容,喝著水,面目半隱入黑暗,又有一半在燭光照映中,于是瞧見她嘴角含笑,卻不見其眉眼光輝,只聽到斯文沉穩的聲調。
“是人都有多張嘴臉,最了解你的,永遠不是你自己,而是你的敵人。”
“本官也不例外。”
“所以為了破案,為了名聲,本官到底有多下作,也只有你們這五人才能領會到呢。”
“答案如何,為什么不一賭呢?”
“反正再怎么樣,輸的人也不會是本官。”
她在笑,涼薄又殘忍。
江沉白等人忽然體會到了一種更高層次的心術跟官場手段。
虐身,誅心,閻羅道。
張作谷早就崩潰了,哭著求饒,又求張信禮,一邊承認是自己的錯,是自己無能,沒能讓兒子讀書,讓他
張信禮聽了嗎?
他現在整個人都是渾渾噩噩的。
對于張信禮而言,他這些年一直反復想著:那日太陽很烈,他很累,渾身皮肉都仿佛被炙烤,光腳踩踏在土地上的感覺就好像整個人陷入在泥沼中,原本柔軟的草葉都像是鐮刀一樣剮蹭著被曬傷的皮膚。
但,當時哪怕他是麻木的,疼痛的,也是心甘的,因為有些事他不做,就得父母妹妹來做,他舍不得。
可是那些同窗啊
他們為什么要來,為什么要在他初初歡喜感動又生怕招待不好對方的時候那樣待自己。
張信禮哭了。
垂下頭。
眼淚落下來,但沒人看得見,燭光只能照到他雜亂的發髻跟彎曲的背脊。
聲音特別弱。
“大人,您這輩子一定沒體會過吧。”
“那種一出生就卡在枯木里的感覺。”
“風雨依舊在,本以為只要努力就能發芽成長,但后來你才發現枯木里腐爛的東西,能把人毒死。”
“永遠不可能跟別人一樣得到那些美好的東西,財富,前途這些。”
眾人一時沉默,仿佛為他的遭遇憐憫。
羅非白也沉默了,也有些走神,手指微曲,撫過右手食指,那里其實有個疤痕,很淡,并不顯眼,曾佩戴過物件,后來取下了。
她沉默片刻,反問了一個問題。
“這幾年你也算得勢了,雖然明面上還是普通人,其實張柳二人都得給你面子,何況你手里捏著鐵屠夫,又有那儋州的靠山,其實可以輕易報復這些學生,你沒動他們,是有些原因的吧。”
張信禮有些恍惚,卻不言語。
羅非白:“比如,青山學堂的那些老師跟山長其實還算與你有恩,當年明知你家中貧困,束脩不夠,還是減了不少,也算是愛惜你的聰慧,在學業上傾囊相授,你心里是記著的,因為顧忌這個,所以不敢動手,亦或者是覺得時機還沒到。”
“本官也去過你家中,屋舍,擺設,顯是用心了的。”
“這說明你長這么大,也不全然是被虧待的,所得恐怕不少,愛你,欣賞你之人亦不少。”
“若是人這輩子只惦記失去,不愛惜所得,那跟倀鬼何異?”
“如今,你還留有一些為人的驕傲跟自尊,想要庇護母親妹妹,骨子里還想要回饋師長,不負人格,但人其實一直在變,很難再跟從前一樣留有初心。”
“什么時候徹底變鬼,你自己都沒把握吧。”
張信禮仿佛被說中內心最不堪的軟弱,一如他剛剛還想著將母親妹妹的處境寄托于眼前人不知是否存在的善良,其實骨子里就已經變了。
放在幾年前,他會有這樣的僥幸之心嗎?
“張信禮,本官剛剛悄然一見,竟覺得你跟這鐵浮屠在燭光照映下竟有些相似,宛如一人,尤其是對所犯之罪保持沉默的時候,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張信禮靜默,靜默一會,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大人,您果然最擅誅心。”
“讓其他人去隔壁刑室,尤其是我的父親,他不知道更好,也早點放他出去,不然我母親跟妹妹真的會死,這是我的條件。”
“只留你一人。”
“剩下的,我一概告訴你。”
這就需要斟酌了,誰知道放走了張作谷后,這人日后會不會反口呢?
結果羅非白答應了 ,很爽快,張叔他們覺得不妥。
“沒關系,這四人本來也只是陪襯。”
“讓他們待在這,本身也是湊一個福氣,五福臨門嘛。”
她喝完水,將被子放下,拂袖擺好優雅的姿態,宛若朝廷中那些酸腐好風雅的士大夫,連嗑瓜子都要講究風儀,而言若柳絮輕飄。
“但能不能五鬼抬棺,本官對信禮兄可是寄予厚望。”
她沒說抬的棺槨會屬于誰,但一直含笑斯文,未曾被動搖過。
張信禮再次肯定——他怕這個人。
過了一會,所有人都清場了,而江沉白幾人反復確定張信禮被死死束縛著,且刑室內沒有其他人藏著威脅到自家大人安全。
“大人,我就在外面守著,若有危險,您喊一聲即可。”
江沉白沉聲后,走出去關上門。
屋子一下就空了許多。
血腥味倒顯得濃郁了,焦香味也一直都在。
張信禮忍下了手掌上的疼痛,正斟酌著第一句應該說起哪件事
羅非白愛惜時間,給他提了一個醒兒。
“庇護你們的那人是誰?”
“知府宋利州。”
知府啊?
羅非白:“他為何要幫鐵屠夫,你們之間的關聯,還有溫縣令之間到底是什么緣由,導致了這些案件發生。”
張信禮:“我不知道他為何要幫鐵屠夫,但他是知府,的確能差使我們這些下等人為他做事,最初我也只是被拉攏,幫忙安置重傷逃亡的鐵屠夫,拉上了那會經營藥鋪不利的張榮,他給鐵屠夫治療了傷勢,也割去了大痦子,后來張榮又給安置了古井藏人,避免在外耳目眾多暴露其行蹤,但因為鐵屠夫的傷勢實在太重,沒有幾年養傷治療,根本恢復不了,張榮也不敢反復來去藏身之地,這樣是最好的法子。”
羅非白:“是你想的吧,這種絕佳的點子,功勞也不必讓給一個死人,年紀輕輕的,太過自謙,不好。”
張信禮當沒聽到,繼續道:“但殺溫縣令,真的是上面的指令,其實就如張翼之這外強中干的蠢貨說的,我一介小民何必跟縣令為敵,還要殺他,自是來自知府宋利州差管家送來的命令,其實那會我們還很震驚,左右搖擺,但我們都有把柄跟前途拿捏在其手中,一旦溫縣令將我們查出來,必死無疑,所以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將他毒殺。”
羅非白皺眉,覺得其中有些不對勁:溫縣令如果已經洞察到永安藥鋪的貓膩,進而被殺,那他忽然得病,又不是什么失智之癥,在那期間,以其斷案多年的能耐,應當察覺到有人要殺他滅口,為何沒有留下證據指向永安藥鋪,或者直接將證據投告給儋州那邊直搗黃龍?反而默認了自己死去以終結此事似的,而且從不允許其子科舉之事看來,更像是溫縣令有所顧忌,不得不妥協甚至愿以死了結,你能讓溫縣令如此顧忌的事,就絕不止鐵屠夫藏在永安藥鋪古井下之事。假設,不是因為溫縣令查到了永安藥鋪才導致事態發展,那這邊張信禮的口供又不對了。
雖然疑心,但羅非白沒有打斷張信禮的供述。
張信禮不知羅非白所想,繼續道:“后來殺張榮,是他人心不足蛇吞象,又心里害怕暴露,就想要挾上頭拿到更多好處,然后帶著妻兒老小逃離此地。”
“為此,這才得滅他滿門。”
羅非白:“那一箱子黃金,你藏在哪了?”
張信禮表情裂開了。
羅非白:“本來想慢慢殺的最后連著藥鋪跟黃金一起吞下的,結果你爹偶然得知了黃金的事,還跟你說了,這種破綻是天大的隱患,哪怕不為外人所知,但凡被宋知府那邊的人知道,都是滅頂之災,你又不能弒父,也只能滅張榮滿門了,所以才臨時從慢性毒殺改為烈性滅門。”
張信禮忽一笑,“羅大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我既然交代了這么重要的秘密,你我也算合作,各取所需,你何必在這件事上死抓著不放,非要欺辱我呢?”
羅非白不磕瓜子了,雙手一擺,瓜子從手指落下,她定定瞧著他,面無表情。
“你為何會以為我們是在公平交易?”
“本官答應階下囚提出的一些要求,相當于給驢上一根蘿卜,但驢還是被拴著脖子,得拉磨,得干活,而非本官給了一根蘿卜,它拉了磨,完事了本官就得解套放它撒野。”
張信禮僵了臉,木然道:“我接下來也可以什么都不說。”
“你本來就沒說多少。”
羅非白平靜問:“比如本官最想知道的——這些年,鐵屠夫在阜城躲藏的時候,也沒閑著,還幫忙迷暈一些女子,那些女子如今去向呢?”
“張信禮,你屢屢挑釁本官,心里莫不是想著當年若非你能正常科舉,肯定比本官出息,而非如今被本官占著官位壓制你,對嗎?”
張信禮:“難道不是?如果真的你我境遇一般,你還真一定比我強!”
這種不甘如烈火,焚燒心臟,讓他總是不平。
羅非白心平氣和地問:“儋州榜童生試,本官當年排第一,雖然咱們不是同一屆,但本官還是想問問,你那一屆,你能排第幾?”
如果有排第一的能力,那年,哪怕他沒錢讀書,青山學堂也會免費資助其上學,甚至連當地學政跟官府都會出資相助。
還比江河那事兒,就能窺見一些學問。
沒去考,自然沒有答案,但一切又在不言中。
張信禮遭受了今日第三次誅心,臉都綠了,那點子不平全成了燙臉的烙鐵。
青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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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審問“無端”就順利了許多。
張信禮整個人都萎靡了, 盯著眼前燭光中無比灼眼的年輕縣令喃喃問:“大人,您知道這世間女子,于我們這等下等人來說可以是妻子女兒親人朋友, 對鐵屠夫是獵物, 但對于某些人而言,只是一個物件,一個享受的玩意兒嗎?”
羅非白捏著一枚瓜子,停頓了下,繼續磕,卻是垂首,看著手指指腹捏碾瓜子殼,“大概知道。”
她的語氣素來上挑散漫或者平穩過渡, 少有幾次心情波瀾的, 既向下收音。
但非多年嫻熟之人不可察。
說明她曾經見識過、或者經歷過這樣的事嗎?
張信禮不知其心情變化,幽幽說:“人人都知鐵屠夫殺人如麻,奸殺女子, 卻也不知他也可以不奸殺,為了保命, 為了錢財, 為了為人庇護, 成為知府宋利州這樣的官員控制的暗倀, 鬼祟弄走那些女子, 再安排給宋利州享用, 他有所得, 宋利州亦有所得, 我們這些從中牽線搭橋做配合的犬馬則從中獲取暴利,其實當時突然得到宋利州的管家指令, 說是要除掉溫縣令,我十分震驚,也覺得棘手,畢竟殺人容易,殺官其實也不難,但難的殺官后的案子必然直達轄制阜城的府臺,也就是宋利州的手里,若是明確為毒殺案子,他若是硬摁著案子不查,那等于自爆其短,可一旦查起來,再囫圇也是縣令被殺,人心惶惶,其他下轄的縣令也會過問,乃至有可能上達太守府,于是最好的方法就是無案可查,自然而死。”
羅非白:“這的確是很好的法子,不過宋利州那邊是已經提前知道溫縣令查到了鐵屠夫在阜城?且被官員包庇?是否有暗中訴狀抵達朝廷分設在儋州的監察院?”
張信禮苦笑:“我自然也好奇,但我更知道有些事不能知道太多,何況這種官府內的秘事,我再探查也查不到,還容易暴露自己,所以這些年也沒管,只曉得柳甕張翼之兩人也是被宋利州控制的走狗,因為需要柳甕在縣衙行政上為我們行些便利,也要對女子失蹤的案子做些偽裝跟去除,免得被上面察覺,甚至必要的時候需要安撫受害者家里,讓其以為這些女子是自然失蹤或者病重而亡。”
羅非白:“是通過永安藥鋪的坐診記錄,瞧見一些有些小病需要時常外出看病,或者可以有病亡之像的女子,挑選了一些,看假病,實另外下藥加重病情,最后讓其瘋癲,或者走失,或者抱病而亡?你們再偷偷把人帶走?”
張信禮臉頰微抽,“大人是從藥鋪賬本上看到了貓膩?”
羅非白:“張榮又不是傻子,怎么會記錄這些,哪怕有記錄,那小本子也被你跟黃金箱子一起拿走了,但鐵屠夫這人雖聽你指揮,卻不怕你,也有直接跟宋利州那位管家通話的能力,你沒法對他的底盤也就是古井下面完全掌控,是以,也不知道他那地方留了許多東西。”
張信禮此前吃虧在一方小墨上,如今提起也是暗恨,“我那次趁著他外出偷偷下去,的確覺得他那地方東西太多,唯恐留下破綻,但時間緊迫,也來不及做其他布置,更怕他知道我下去過,所以也沒做其他的,難道他在下面留了記錄?不對,您之前不是說他有燒信件等不留痕跡的習慣?”
羅非白:“但他不太愛干凈,沒有整理藥物的習慣——下面除了迷暈人的一些藥物,還有制作可用來讓人假死龜息丸的杜鵑花葉,他也沒完全清理。殺人既殺人,抓人既抓人,講究利落,中間路數越少越不容易露出破綻,越繁瑣,越容易暴露,何必再多一個假死。除非,有些抓人的路數是不需要讓人憑空失蹤的,也可以自然消失,既死去。”
“這倒是跟溫縣令亡故有些異曲同工之妙,也是你的靈感么?”
張信禮這人腦子是絕對夠用的,歪心思是一茬接一茬,你看他這詭計用的。
“您竟然懂藥理?這不可能,鐵屠夫說過這丸子詭秘,
他臉色發青,回避羅非白眼神,狼狽道:“上面有命令,我能怎么辦?而且說起罪惡,大人您可知道其實用到這鬼息丸的機會很少很少。”
羅非白皺眉,喝水,沒說話。
但張信禮這次察覺到縣令大人似乎想明白了。
“沒錯,那些女子的家人一得知她們病入膏肓,那是憐愛沒了,惋惜也沒了,更不舍得花錢給其治病,甚至唯恐其死在家里,拖累晦氣名聲或是還得有個辦喪的麻煩事,所以都會早早把人打發了。”
說得輕飄,用了“打發”這個字眼就把這件事打發了。
但其中可怖從這個尚算在乎母親妹妹的人不敢抬頭的行為,又能窺見冰山一角。
“都說我罪惡,那些人,罪不可惡?”
“要么隱瞞病情,把人低價賣給人當童養媳,或者賣了青樓,或是賣給傻子當媳婦,有些幾個銅板就扔到了深山老林,給了那些腌臜的林中老鬼或者屠夫。”
張信禮不介意拉人下馬平攤罪惡,但也不算壞事。
羅非白任由他說,等說完了,才淡漠問:“這些女子,你們弄到手后,如何交給宋利州那邊?”
“這個我不知道,每次都是鐵屠夫他自己一個人干的,說起來,我猜是一旦中途被發現,以鐵屠夫的罪名擔下此事,不會扯進更多人,進而把宋利州暴露下來,這鐵屠夫大概也樂在其中,并不在乎,畢竟他從前就干這事的,也沒怕過。”
“我其實挺怕鐵屠夫此人,瞧著當年是個單打獨斗的弒殺□□惡徒,卻有十分強大的人脈,不說驅使這些江湖好手,就是下毒跟迷人,都十分嫻熟,我本就陰溝里起家,若是要被舍棄,他一刀落,我既見鬼去了,未免以后被滅口,所以我也留了幾分心眼,曾竊聽到他們安排殺手的時候,提到了一個詞兒。”
羅非白;“請說。”
語氣有些敷衍,并不算熱絡捧場,顯然是見過大世面的。
張信禮癟癟嘴,道:“青鬼。”
羅非白手指猛然一曲,修剪干凈的指甲不由自主劃過布滿刑具劃痕的桌子。
有了微末的聲響。
瞳孔微光也在晃動中有了暈開的冷光。
“這個,似乎是滇州那邊的xie教。”
張信禮苦笑,“我當時都被嚇到了,畢竟滇州那邊當年迷邪之事端是嚇人,遠比戰亂兇殺更駭人,不過想想也只有這般邪魅鬼教才能養出這樣的噬血淫徒,但我沒想過宋利州敢跟這樣的人有所聯系,你說他好歹也是知府,什么女人摸不到?儋州那邊青樓名館數不勝數,何必如此莫非是跟當年那奚賊一般勾結青鬼霍亂民間,通敵叛國?”
羅非白舌尖抵了唇瓣,端水喝了一口,“若是倒好了,捅上去,本官就得大功一件,畢竟是曾經的大奸臣黨臣。”
張信禮一怔,“大人,我沒說他們是一起的。”
也別想他去指證這個,畢竟一旦指證,他也很容易被帶上勾結邪祟通敵叛國的罪名,那是要誅九族的,這姓羅的別想讓他去送死。
羅非白;“沒關系,可以這般懷疑,你慌什么?本官不是那種人。”
奸臣,這里不也有一個。
為了升官發財,倒是手段靈活得很。
張信禮有點膽寒,避開了這個話題,也想提醒羅非白,“連我這般小民都知曉朝廷對青鬼之事慎重無比,更有太子殿下主掌此事,這位太子手段酷辣,冷若冰川,神目如電,什么事能瞞過他?是人是鬼能一眼看出來,大人,您這樣的心思恐怕瞞不住。”
他也是好心,怕這人死得太快,都還來不及護住自己家人就先入土了,卻見這位縣太爺面露古怪,好像在自嘲什么。
神目如電什么的那人么?
還未深究,垂首掩了下復雜表情的羅大人放下杯子。
“嗯,那就不提了。”
羅大人撂蹶子也是賊快,跟嗑瓜子一樣隨意。
這可把張信禮給折騰無語的,覺得烙傷的手背越發疼痛起來,“說起來,大人您是進士,當年應該上過王都考試,你那一屆時,那奚賊似乎已經如日中天,帝王愛重非常,那會,太子殿下似乎也還在其身邊偽裝書童,您可見過他們?”
羅非白皺眉,還未說話,這人就帶著幾分科舉不利未曾見大世面的好奇跟遺憾繼續問;“聽說如今的太子妃曾是那奚賊的未婚妻,平常出入三人行,焦不離孟,當時還為書童的太子就已經深情暗許,卻苦于為了真相不得不隱忍查案,也只能看著太子妃被這狗賊哄騙,深情錯付”
羅非白:“沒有。”
張信禮被打斷了話,一怔,卻見羅非白回:“我這般卑賤之人,從未有幸得見太子與太子妃之尊。”
羅非白如此說后,又看著這人補充,溫柔詢問:“你下古井的時候,時間很充裕嗎?”
張信禮不解氣意,“并不是。”
羅非白:“哦,我還以為你閑到去翻鐵屠夫窩藏的那些□□,腦子里都是這些亂七八糟的情情愛愛,話這這么多。”
“烙鐵熱了,本官也覺得好熱,你冷不冷?”
羅大人磕的是瓜子,喝的是水,那嘴巴卻跟淬了毒一樣。
——————
張信禮覺得此時的羅大人特別危險,于是主動說回正事:“不過,在此之前,我們都是把人先放到鐮倉那邊的一座荒僻木屋中。”
鐮倉?
羅非白恍然,難怪這些人要約到那,那里是人家的地盤,好殺掉處理。
距離前往涼山的官道有些距離,是捷徑,但少有人,又挨著荒僻山體,作為前朝古道,鐮倉的確是個殺人越貨的好地方。
“在那邊殺官,不怕后面用信件一箭雙雕時暴露痕跡進而被徹查地界嗎?”
張信禮笑:“那時,這個案子不會上升到儋州太守府,只達徠鈞府,作為知府的宋利州自有安排,能派來的也不會是什么厲害人物,過個場子,圓了這順理成章的案子即可。”
也對。
羅非白又問了他們行事的細節,涉及到的一些受害者信息,很詳細,畢竟真到了這份上,張信禮也沒必要對這些女子的事遮遮掩掩,他似乎也帶了幾分張大錘跟張翼之事后咬自己人的好習慣,竭力把那些女子家人的丑惡行徑描述清楚。
“這些,本官都記下了,但需要等下你另外寫供狀,需要等你養傷,還是現在就寫?”
張信禮看著這人已經遞過來的紙筆,表情無語,輕嘲:“大人烙我左手,留我右手,不就是為了讓我今日就寫?”
“我若是不寫,您不得烙我第二次。”
羅非白的目光下意識看向已經重新被燒紅的烙鐵,之前烤肉般的氣味似乎也淡了許多,只剩下了室內有些燥熱的溫度。
不知想到了什么,羅非白別開眼,沒再去動那烙鐵。
羅非白:“那倒不是,純粹是討厭你賣弄筆法自作聰明,要給你一點苦頭吃吃。”
“不過,也怕你什么時候就被人滅口了,供狀先拿到,你死不死的,損失就沒那么大。”
張信禮氣得要死,但見人近前,他眼底閃爍,忽在寂靜中來了一句。
“哪怕有我的供狀,以供狀之源還是屬于民告官,就算您是縣令,恐怕也不是知府的對手吧。”
“也許,您會先于我死去也不一定。”
這話屬實惡毒了。
也是以下犯上。
羅非白正擺好紙筆,聞言挑眉瞧他。
道,州,府,縣,鄉。
阜城縣,徠鈞府,儋州。
縣令之上有知府,知府之上有太守。
一級一級轄制地域,一官管制一官。
若有審查上達,必層層遞交,不可越級而訴,除非有明確的證據跟立案詳情,針對的也是上轄長官,不得不繞開長官往跟上級匯報,但這在官場中也是大忌,很容易觸雷。
見羅非白不說話,張信禮自言自語又問了一句。
“督察院?就算是督察院,也不一定會接,嘖,就算是當了官,畢竟也只是縣令,也有平生力不能及之事,好比溫縣令,我的羅大人,你的前途”
若是委任在儋州的督察院巡察使插手,別說他們這些人,就是宋利州都得落馬,可,案子是那么好立的嗎?
這世上最難的案子就是不愿意立的案子。
羅非白這才回答他,“最好的理由不是已經送到我跟前了嗎?”
張信禮似乎頓悟了,一窒。
羅非白微笑不語,也沒多說,擺好紙筆就欲拂袖喚外面的江沉白。
突然。
“大人,您,真的是羅非白嗎?”
羅非白回身,站在昏暗中瞧他。
張信禮:“信是我寫的,但殺手不是我找的,是上面的人安排的,似乎也是鐵屠夫推薦的,我也知道對方找的一定是好手,鐵屠夫曾經還對您還活著這件事十分不信,滿口說您肯定不是真人,尋常書生,怎么可能從那些殺手手下逃生,就連帶著書童出門的溫霖都輕松除掉,無聲無息,而且您,實在不像只是一個縣令。”
“跟曾在本縣讀書那會似乎也不太一樣。”
不該如此風華,整個儋州都少見如此風采的人物,不然,以前怎都未聽說羅非白之名?
這人,宛若憑空出世。
些會,羅非白輕笑了一下,站在黑暗中狀似答非所問。
“其實本官不愛動這烙肉的東西。”
張信禮迷茫。
羅非白低低一笑,笑聲有點怪,“活人的肉,一旦被烈焰炙烤了,也會變成食物一般的焦香之肉。”
“一塊肉都如此,何況一整個人。”
——————
門開了,羅非白讓江沉白進去把人放下寫供狀。
江沉白進去后,還挺納悶,“大人,此人如今倒是乖順了許多,似很受打擊,必是被您訓誡了一番吧。”
羅非白:“可能是因為成績不夠好。”
江沉白:“?”
不過這人走出刑室時,借著壁上光火,江沉白一眼瞧見了其他,“大人,您怎么了?”
臉色怎這么難看。
“里面太臭了,且悶。”
羅非白體弱,尋常人能看得出來,有不適也理所當然,別的差事交給手下人,她很快拿著供狀走出刑室,顯了些許蒼白,回到居所中后。
她關上門,在月光剪影中,手指捂住了唇瓣跟鼻子,仿佛還能聞到那烤肉味,眼前也出現了猩猩紅焱跟扭曲的人影,她閉上眼,對著盆子干嘔了幾下,再抬頭,于架子上的銅鏡中窺見了蒼白的臉。
下意識摸了下臉。
卻發現蒼涼無比,像是一個死人。
但下一秒。
豁!
她猛然察覺到墻上有影子晃動,似乎敞開的窗戶外后院樹后有個暗影在盯著她,一驚之下,身體后撤,單薄的衣衫飄動。
那暗影不見了。
只剩下風吹來搖動的枝椏影子。
似是她剛剛虛弱時的幻覺。
荷葉雞
羅非白走過去, 到了窗口,往外瞧著幾分,確定無人了, 這才關上窗戶, 休息了一會,提燈出去了。
過會。
她跟李二站在樹下用燈火照了地上的鞋印。
李二震驚,四處探頭探腦,如鯁在喉,迅速拔劍,“大,大人,咱們這兒還有內奸啊?天吶!您快離開這兒, 躲進柜子里, 我護著你!”
羅非白無奈,抬手下壓其劍刃上端,“人已經走了, 不過不是內奸,是個高手啊。”
她退開一些, 查看周遭地面, “昨日下過雨, 土地泥濘, 這人在樹邊未曾留下什么鞋印, 想來是翻墻上瓦攀樹的武林本事, 有這本事, 暗夜刺殺本官都輕而易舉, 何至于還裝什么內奸。”
這么一說,就是無惡意了。
但鬼鬼祟祟的
“大人, 您剛剛說他可能躲在樹干后面窺視您,又一閃不見,莫非”
李二下意識抬頭。
嘩!
這樹葉茂密的老槐樹樹冠颯颯作響,緊接著一個黑影咻一下從上面老槐樹的樹枝根部閃出,輕盈如狡猴,踩踏著越發纖細的樹枝掠走幾步,再一騰躍,葉片隨其衣物飛舞,枝尖下壓,再反彈,人已經借力躍上三四米開外的墻頭,回眸一下。
李二跟羅非白都瞧見這鬼影般的人臉上竟有一副戲人面具。
白底紅紋黑線。
不知是何戲曲人物,只窺見夜下懸疑,再一躍,消失了。
李二嚇得如見鬼神,而鎮定的羅非白抬手接住一片落下的樹葉,再走近兩步,提燈去照上面的樹干。
瞧見有東西垂掛著。
黑乎乎的,圓滾滾一團。
“啊,人頭!”
李二嚇得一屁股坐地。
羅非白斜瞥他,那眼神嫌棄得很。
“李二,那柜子,還是得你躲進去啊——如果塞得進去的話。”
其他差役聞聲前來,十分緊張,以為有什么刺客進來了。
這么多人在,李二漲紅臉,跳起,取下了那東西。
李二此時竭力挽回自己的尊嚴,“大人,我不是害怕,我是這東西有香味啊,如此看來,這絕對不是人頭。”
羅非白:“萬一是人頭燉熟的香氣?你看它還冒著氣兒,熱乎乎的,是有過這樣的案子的,細節我以后跟你們好好說說。”
在場的人:“”
大人!求你了!
眾目睽睽之下,打開這荷葉包,里面很快顯現了一只雞。
很肥的一只荷葉雞。
還冒著熱氣。
所有人都有點暈乎了。
“不是,這闖入者身心有疾,錢多且閑?”老王跟隋炘待久了,文縐縐拿捏了一句。
羅非白思索著,聽李二大大咧咧說:“是不是惡意,吃一下就知道了,若是有毒,肯定就是來者不善。”
羅非白:“有道理,那你吃吧。”
李二:“”
他快哭了。
看他不愿意,羅非白嘆氣,“咱們廚房禽籠里面還有雞嗎?”
以雞試雞。
——————
張叔跟江沉白還在為這些案子跟溫縣令之死推演案情之時,忽聽見縣衙廚房那邊傳來凄厲的雞鳴聲。
大晚上的,一群捕快抓雞喂雞了。
等他們趕到,正看到自家大人從袖子里掏出一些瓜子,坐在階梯上一邊嗑瓜子一邊看著雞吃雞。
而拎著菜刀出來抓偷雞賊的陳阿寶坐在她邊上一起嗑瓜子。
兩人:“”
好在等了一會,那倒霉的大肥雞也沒事。
“那人什么心思?大晚上來送這么大一只荷葉雞,寶來樓的?可是不便宜啊。”
張叔一聞味道就認出來了,“想來,也是特地送給大人您吃的。”
羅非白在眾人目光下拍拍手,揪下一大只雞腿。
“那就吃吧。”
“別的你們分了。”
她抓著雞腿一邊吃一邊走去庫房。
心里卻在想那人的來歷跟用意。
“此人佩戴的面具是儺戲中的通靈者,名三瞳,可看穿真假虛像,分辨恩怨輪回,倒像是意有所指啊。”
“就是不知道他是沖著羅非白來的,還是沖著我來的。”
羅非白心中思緒隨著這一只雞腿的細嚼慢咽而漸漸沉淀。
而她的最后一個念頭是——這人,可不可殺。
若是殺不得,殺不過,就得留在手中納為己用。
一如可能暴露她女兒身的陳阿寶,必須留在手中。
“也許他也是打著這個算盤,所以才來提醒我,最好招納他,別放他在外要挾我。”
“小小阜城,廟小妖風大。”
羅非白抬眸,越過墻頭,再次瞥了一眼遠方在月光下灰蒙蒙顯現的涼山山頭。
縣城靠南的密集巷路,一個佩戴面具的人影緩緩走出寂靜的巷中陰影,抬眼看月光,三瞳面具被手指捏住取下。
這人回頭看縣衙位置,回想著目標人物蒼白著臉干嘔的樣子,微微皺眉。
“體虛無能的樣子,倒是跟從前十分相似。”
“但好像比以前貪吃了些”
“明明沒死,卻不深藏,還暴露于人前待在這小地方當一個芝麻官縣令,為何?就為了這個溫老縣令嗎?”
“難道她真的是羅非白?”
若非真的羅非白,何必如此勞心勞力甚至為此冒暴露的嫌疑。
她的兇險,可遠超過那紅花案鐵屠夫。
——————
吃完雞腿,羅非白在庫房那邊取了案宗查看。
張信禮提的那些受害者的確有一大半是不入案的,在這府庫檔案室自然找不到記錄,有些案子則是以失蹤案為主,也不算多,其中幾個估計是被張柳二人處理掉了,日后推脫案宗繁多弄丟了即可,因是不起眼的小女失蹤,放眼整個縣,一年到頭不止丟了多少女兒家,又死了多少女兒家,似乎是人人都不必在意的小事。
“大人還在忙?”
張叔年紀大,沒在牢獄時常熬著,多看顧尸房跟一些差役辦事,到了點兒是一定要親自巡查衙門的,幾十年的習慣了。
“嗯,那張信禮提了一些事”
張叔自然進來幫忙,整理了一些案宗后,也遵循記憶里提起這些失蹤案。
“有些案子,就是老太爺也無能為力,無頭無腦的,無可查起,最主要是苦主家人主動提出銷案不查,拘于法理跟人情,衙門也沒法繼續查下去。”
“沒想到,事在這藏著,大人,您說老太爺會不會因為回頭發現了這些案子的貓膩”
羅非白闔上一份卷宗,將之歸類到一邊,若有所思道:“應當不是,不然老太爺會把這些案宗分好,藏起來,不過我在意的不是這些被張信禮提及且被蒙蔽的案子。”
張叔疑惑:“那是?”
“是這種,他沒提到的失蹤案。”
另一份案宗被她取出,握在手中。
里面赫然記著案宗事發地——青山書院。
也是江沉白曾經提及的一位學生的妹妹送飯期間無端失蹤,他還曾去學院查過。
這個案子當年既沒起多大水花,亦沉寂得無聲無息。
但是,案宗封面上有幾點污漬。
羅非白就是留意到這幾點污漬才起疑,輕嗅了下。
是藥味。
查檢的時候往里翻看一二。
然后發現了不太對勁的地方。
“張叔,溫大人是去年九月“染病”至死,可對?”
張叔驚訝,不假思索道:“是的,且在此之前,他的身體素來康健,比我都好得多,奔走諸村查案,解民事,素來親力親為。”
羅非白:“這案宗提及李靜婉于去年四月失蹤。”
張叔湊上前,看著羅非白手指指著的案宗封面,瞧見上面污點,他有仵作習慣,也知羅非白意思,便也查看輕嗅,后表情微沉。
“老大人去年九月后,已經開始染病吃藥,既已經被張榮下毒,那會,我們都不讓他再查案,我記得他也的確聽勸了,畢竟老夫人跟二小姐在這件事上十分堅持,好在那段時間也沒什么案子,我們都以為他多臥榻養病,現在看來,他竟偷偷來過這里查了這一封案宗?而且不小心在上面留了藥汁。”
“那說明他并非無察覺,那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得病未必正常奇怪,老大人以前素來敏銳”
張叔陷入迷茫。
羅非白沒應,只是把這份案宗收起了,讓張叔有空多去溫家看看問問,既確定那段時間老縣令除了回縣衙查案宗,又去過哪些地方。
“問問老夫人,他是否去過青山學院。”
老爺子能挺著病體去查案,溫云舒那性子肯定不許,十有八九是老夫人了解丈夫,心軟放了水,讓人出來了。
相濡以沫,生死不計。
——————
第二天,青山自在,蜿蜒通徑。
羅非白自打昨天身體不太舒適,就沒怎么愛動彈了,上了馬,瞧見前面帶路的江沉白慢悠悠騎著棗紅馬在路上看風景,她也不催,懶懶散散,都帶了幾分困倦。
過了一會,江沉白還是忍不住了。
“大人,去年那個失蹤案子有什么問題嗎?”
羅非白清醒了一些,嗯了聲,后笑道:“怕自己當年所查有問題?”
江沉白別開眼,低頭扯了下馬韁在手指上轉了圈,嘆氣:“那李小山,我見過,很勤懇苦學,其實天賦不如張信禮,但實在是很好的兒郎,雖不知他家如今如何了,想來,也是因此事頗受影響吧。”
“我記得那會李家父母是十分不愿讓女兒孤身來的,但那會是將要童生試的時候,山中食堂出了點事,食物供給不上,縣內人家多是親自送食上山,他們家人少,兩夫妻那會一個忙于農事,拖延不得,一個染了風寒,那李靜婉怕哥哥受餓,照顧完娘親后就偷偷帶著食盒離家來青山學院。”
“但我問過學院許多人,實在沒有一人見過她。”
“現在想想,也許有什么線索是我遺漏了也不一定。”
江沉白開始自我反省,憂心忡忡,羅非白瞧了他一眼,安撫道:“你應該有自知之明,以你平平無奇的查案天賦,漏了線索不是很正常么?”
江沉白的反省一下子就中斷了,臉都漲紅了。
羅非白再接再厲,“你又不是本官我,聽說你年少時也曾讀書,但不到半年就因為喜歡抓蛐蛐又總是抓不到,就怒而棄學了?”
“蛐蛐都抓不到,查案有所遺漏,也是人之常情。”
江沉白:“大人”
羅非白:“還愧疚嗎?本官還可以繼續安慰,但你今天得請我吃飯。”
江沉白:“夠了大人,不必說了”
夠夠的了。
李二,此仇我跟你不共戴天!
——————
羅非白來得突然,學院這邊措不及防,好在也不是第一次接待官員,曾經江河之事秉公直言的老先生歡喜招待,但也抱有歉意。
“山長去了儋州,前些日子走的,乃為儋州學政主張的“雅風學禮”,三年一度的學問探討,儋州境內不少學院先生都去了,也多會帶著得意門生,若非江河這小子家里還有事照應,委婉推了此事,這次山長帶走的學生肯定有他。”
喝茶的羅非白微微斂眸,看向窗外。
斜角出,籬笆圍了清雅花圃,芭蕉垂了綠意如綢。
不遠處的學堂窗戶敞開,春日浪漫與寧靜伴隨著陣陣讀書聲。
江河亦在其中。
喂雞
羅非白提起李靜婉的事, 老先生恍然,回憶了一會,道:“我想也只有查案之事才能讓忙碌的大人您前來我們這了, 這個案子, 其實我也有點記憶,那會學生們知道小山的妹妹失蹤了,可是著急,還曾一起巡山查找,可惜一無所得。”
江沉白也記得這事,“我記得有這事。”
“對,那會小山舍了學業,四處跟李家父母尋找其妹妹, 我本來想勸他的, 可是后來想想,又無話可說。”
一戶人家,里面人越少, 陪伴更多,彼此感情羈絆越深, 雖是非鐵定之言, 但確實是一個道理。
若有子嗣繁茂, 生了七八, 死了一兩個, 頂多傷痛一段時間, 但若是只有一兩個, 若有夭折, 真真如挖肉割心。
換言之,李小山也就一個妹妹, 從小陪伴長大,李家夫妻也就一兒一女,兒女孝順,家庭和美。
“山中有多少路徑?”
老先生提及山中主路既可以騎馬而行的開闊大路,另有登山路徑,騎馬上不來,得登階而上,登階小路原本三四條,但后來都荒廢了,因挨著懸崖,山谷陡峭險峻,容易出事,剩下一條最好走且風景好的。
“尋常學子,但凡體力還可,多為登階。”
羅非白贊賞:“剛剛一路來,少見學子懶散走大路的,多為登山,可見青山學院的學子文武并重,健體修身。大路開闊,也多是為您這樣的長輩跟我這般為公事來的人方便行走吧。”
老先生:“大人過譽了,老朽也登山的。”
羅非白:“”
老先生:“大人為了公事,徒步上山,實在是辛勞,讓人佩服啊。”
羅非白:“我,騎馬來的。”
老先生:“嗯這大人沒有坐馬車,寧可騎馬來,可見其心之堅,騎馬顛簸之苦,甚于登山,更見辛苦了。”
羅非白:“對的對的。”
羅非白一邊訕訕,邊看了抿嘴笑的江沉白一眼,后者立即不敢笑了。
“說來也是慚愧,我雖年紀不大,但身體虛弱,不擅體力之事,還不如溫縣令老當益壯。”
老先生本來也在心里吐槽這年輕縣令貌若女郎,連體力也不甚強健,見羅非白自慚,他反不好意思了,“溫縣令的確精神,未曾故去之前幾次上山都是徒步登山,可是矯健。”
“年少時也算陪伴溫縣令身側,見他熱衷于刑案調查,日夜不輟,如今竟也好景色風月,也甚好,可惜歹人作祟,不然他也能安享晚年,時常來青山踏青賞風吧。”
老先生也是惋惜,但并不贊同,“雖是好事,但那會也不是什么花期,秋風瑟寒,萬物凋零,溫縣令骨子里到底是更愛山林風野,我有一次亭中吟詩,遇上了繞山漫步的他,還建議他挑個好時節來,也多帶些人,萬一辛勞出事,也是不妙,結果他仿佛也沒太在意。”
羅非白:“他素來如此,常省刑案細節,但自身不拘小節。”
兩人都對溫縣令的死跟歹人惡行深深譴責,后來自然也提到了張信禮,老先生對他很失望,本不愿多談,但提到后者參與毒殺溫縣令,他十分不解。
“此子跟溫縣令沒有交集,為何如此膽大妄為,實在不能想象,想來是有些人物蠱惑其巨利吧。”
羅非白:“您也看得出此子重利?”
老先生搖了下扇子,看向窗外,也是看著那些讀書的少年郎,大抵也是半只腳進了某個門檻,不拘那點子圣人儒學的道道,直白嘆道:“這世間,有哪些人不重利?”
讀書,多為功名。
功名是什么?
是權與利。
老先生:“不過他可能因為出身太差,越是好強,當年入學時因被一些學生私下詆毀是山長諒其家貧而削減束脩,他羞怒之下就想退學,還是山長訓斥了他,他醒悟,后來重整信心,讀書進益很大,原以為能對得起山長栽培,后來家中出了大變故,其父欠下一大筆賭債,那賭徒都追到學院這邊了,影響實在太差,他這才退學,原本那會山長已經準備替他補上束脩。”
有這事?
張信禮為何只字不提?所以那會也不是沒錢的事,還有別的原因隱晦不明,也必是山長跟張信禮之間的事。
江沉白驚訝,看向羅非白,后者果然也驚訝,但又好像不那么驚訝,提起茶壺給老先生續滿茶水。
“那山長如今可知近期這些事?”
“不知,他幾日前就啟程去了儋州,可能在儋州那邊會聽聞一些消息,肯定對張信禮十分失望。”
羅非白跟老先生談了一會,趕上后者開課的時間,便放人去了,羅非白自己則坐了一會。
江沉白出去,過會喊來了一個人。
——————
江河很驚訝,但入了閑散茶室后既行禮,眉眼間帶著拘謹跟歡喜。
“今日讀什么?”
“《克問》,但主策問。”
江河知道不能老讓大人問,于是詳細道:“先生提到了去年太子主考,改革科舉核心,主策問,論實用經濟政學,這一屆太子雖不主考,但其改革沿用。”
“剛剛我們還在議論太子才學非凡,于國有益,不知為何非要攔下滅邪之事,四處奔波,算算時間,如今可能也在南嶺一道了吧。”
江沉白跟江河也熟,見自家大人寡言,也沒抗拒這個話題,以為她愛聽,就好奇道:“你們先生怎么說?”
江河:“先生說太子殿下可能是擔心當年的奸臣奚相并未死絕,畢竟當年陛下礙于一些原因,最終決議不殺此人,命將其生囚于洛水華庭,永世不得出,但那天好幾撥刺客同時夜襲洛水華庭,死傷遍地,最后不知為何引發火災,火燒焚燼,不知其中尸骸到底哪具是此人的,殿下可能擔心其死遁吧。”
“先生也說朝堂政論時,太子曾言奚相此人,于國影響殊大,應當控制奚氏一族,留待后用。”
“至今,奚氏一族都還在太子殿下或者太子妃掌管之下。”
“若非痛恨如斯,不止于此吧。”
江河畢竟只是一個學生,關于朝堂大事,也只能從先生那邊得知一二,畢竟有些朝堂之事是不會宣于紙張或者縣衙公告之上的,也就清流圈子中薄有流傳。
他現在算是對先生之論照本宣科。
江沉白:“想來也正常,不說奚相當年勢力跟名望如何鼎盛,若有殘余卷土重來,必然大禍,何況太子殿下至小忍辱負重,為洗刷其母族那邊的叛國謀反罪名,藏身在奚相身邊,屈居書童,天潢貴胄,如斯隱忍,如今好不容易真相大白,如何肯讓此人復蘇”
江河:“是這個道理,先生也說太子與太子妃對此人該是深惡痛絕的,恨不得食其肉飲其血。”
羅非白微怔,蒼白的手指滑過纖細脖頸,不太自在揉按了兩下,而后又覺得不宜,既搭在茶幾上。
“你們先生,一向教這些?”
她面上有些狐疑,心里暗暗腹誹:雖是策問論政,但怎么聽著像是八卦天家儲君夫妻的八卦是非,只是礙于學生年少,用了這種說法。
江河不知大人何意,但知無不言,道:“不止的,先生還說若非痛恨極致,太子太子妃為何連孩子都不急著生,就急著找此人呢?”
“婚姻嫁娶,綿延子嗣,重中之重,顯然太子跟太子妃認為那奚相的性命比這更重要。”
“每次朝堂政論,常提及儲君無后嗣,國之不穩,百官痛恨,私下有言:奚賊之毒,堪比麝香。”
咳咳咳,喝茶的羅非白嗆住了,避開兩人的關切目光,別開臉垂首掩咳,但雪白皮膚下微紅燥,微闔眼,呼吸間,在昏暗中想起舊事,隱有兩道聲音交疊回響。
婚姻嫁娶,綿延子嗣。
不計前塵,永不相負。
亦,生死與共。
突然,耳邊有了雷霆之聲,羅非白看向窗外,遠山近處都有了烏云遮蔽。
春雨來了,南嶺之地同風雨,該也下雨了吧。
——————
亭臺水榭,小樓上居。
下面場地已被殺絕一片,徒留有幾個教首骨干被摁跪在地,吐血中惶恐看著上方小樓浮臺。
隱約的,他們瞧見欄桿后有一驍冷人影,亦能聽見亭中有女子淺聲。
那人是太子,太子后面的女子是誰?
紅顏之妾?
玄袍束發的郎君立于欄桿后,握著長劍緩緩擦拭上面還散著熱氣的猩紅血液。
“探子來報,嶺南往東南,有異相。”
亭內喝著茶的女子淡聲,“北面也有蹤跡,青鬼聚集更多,也沒見殿下往北走。”
太子轉過身,腰上盤龍鉉帶正張牙舞爪,插劍入鞘,隨手拋去血布,飄蓋在邊上橫躺的尸體面目上。
顯太子對其厭憎。
“但那邊,是涼王故地。”
“涼王一雙兒女,當年皇爺爺將之定罪,世子斬首,滿門滅,但郡主失蹤,卻是嫁入奚氏,隱姓埋名,多年后,又有一兒一女。”
“其子,既為本宮所伺候的公子。”
“本宮在想,我的公子是否別居于那,決意與本宮此生不復相見。”
這人偶爾自稱本宮,但有時候又會提“我”,像是不經意,又像是一種固執。
女子不語,放下杯子,先出去了。
太子亦提步而出,過了下面,因下了小雨,淅淅瀝瀝的,下屬上前撐傘,俯首請命如何處理這些尸體。
“處理什么,燒了就是了。”
“不是主張獻身祭鬼神?成全他們。”
“熟肉扔進禽籠,喂雞。”
太子神色木然,看了眼小雨,目光在院中三月開的玉蘭上逗留片刻。
記得當年他的公子大人院內有一株玉蘭。
那會,他只是書童,卻因為老太爺跟公子的規矩不能入內室,最近的三寸地也不過是在那院中候著。
春時雨,夏時知了,秋時紅染園,冬雪落盡白首。
兒時等公子讀書上學,夜里陪公子散步消食,也曾陪公子入朝為官,更為他淋雨沐雪從日到夜。
一株三月玉蘭,是他春時靜候時、所能聚思的唯一,因不能長久盯著那主臥,不然會胡思亂想。
大抵那會看得太呆了,剛洗完臉的公子在窗后瞧見了,問他是否覺得好看。
他當時說,是很好看,問公子玉蘭是否為他自己所種。
那會,公子在窗后的表情有些復雜,變淡,又變得優柔。
他說,其年少失母亡妹后久病不起,是老夫人特地從老家移了一株玉蘭幼株,親手種下。
“多年郁蔥,花色綿延,隨春時而赴約,從未失諾。”公子抵著窗望著花樹,似乎也很喜歡。
當時年少的他忍不住說了什么?
公子,我也每日來赴約,四季都在,比它還準。
那時,公子一怔,后低眉淺笑,身體消失于窗后。
隱瞞
咳完, 羅非白平靜下來,杜絕兩人關切詢問,她直接主動轉移話頭。
“江松可還好?”
江河暗驚, 但一想后者既然來了學院, 先生可能提及了自己婉拒儋州“雅風學禮”的機會,聰明如大人,自然猜到了自己不去的理由。
非長輩身體有礙,酒肆生意無人照顧,自己也沒理由拒絕這般好機會。
“大抵心境受困,身體染疾,正在療養。”江河談不上多痛心或者冷漠,既平心對待。
也許對這位始作俑者卻又無法在司法上論罪的大伯, 他內心是鄙夷厭憎的, 但看他日日夜夜驚懼他人議論,坐立難安,噩夢纏身, 痛苦不堪,又倍感復雜。
羅非白瞧著這少年郎的清秀憂郁模樣, 思慮一會, 道:“你很敬重山長?”
江河又驚, 斟酌了下, 還是實話實說, “我只是覺得以我家中那些事, 但凡有些心思問一問, 就能知道, 其實禁不起議論,山長是好人, 一向愛惜學院中的同窗,但強行帶我這么一個父輩確實違法的學生出席那么多文壇大家所聚的風雅之所,損耗的同樣是他的名聲跟人脈,其實得不償失。”
“若我有才,有運,終將不負期待,若沒有,不必強求。”
在這人面前,他生怕自己說錯話,也不敢撒謊,老老實實道出心意,卻再次驚訝瞧見素來笑面虎似的羅大人垂眸而笑。
這笑,與往昔截然不同。
染著窗外的深綠意淺花色,幽幽如白日風月。
“本官倒是想強求。”
江河本來發怔,此時迷茫,卻見羅大人撐著下巴笑盈盈瞧著他,又有幾分正經。
“今日入夜,所居后院候著,這位差役哥哥會送一些東西給你。”
江河有點害怕。
官府跟這位大人能給他送什么啊?
他下意識想到歸縣那會送尸
“多謝大人,不知有什么能為您差遣的嗎?”
真聰明啊,這小孩。
羅非白笑了,倒了一杯茶遞給他,后者上前來雙手端住茶杯。
“讀書期間,可以多關心下同窗跟一些學長們今年跟往年之事,以及這山中路徑,越細越好,但又不要被人察覺,不過為了功名,偶爾問一下這幾年是否有什么官員入山,跟學院常有往來這些事,未來可能對本官有益,自然也會對你有益。”
江河內心激蕩,懂了,喝完茶,俯首退出去,順便關上小門。
此時茶室內只剩下羅江二人,江沉白才開口。
“張信禮隱瞞了跟山長的情誼,也隱瞞了當年退學的真正原因,山長甚至沒有幫他,可能期間發生了什么事,導致山長不得不放棄張信禮,而張信禮后來可能因為那些同窗的羞辱而改變心志,入了一艘黑船,選擇跟張榮等人同流合污賺取暴利,但他對山長應有敬重之情,所以他隱瞞的這個李靜婉案子大有可能關聯了山長或者青山學院的名聲?”
“李靜婉果然不是普通的失蹤,也不是普通為鐵屠夫所害。”
“而且出事的地點肯定在青山學院。”
如今手頭計量,張信禮跟鐵屠夫就在這幾年間于阜城拿下了四十七個女子。
阜城縣城人口萬余人,但下轄還有諸鄉村,人口也有一些,多年來零散抽取,死傷養葬不計,四十七個女子仿佛也不甚起眼。
但仔細一想,其實比那些年鐵屠夫大肆犯案所累積的女子性命還要多許多。
那會人盡皆知,儋州躁動。
然,如今在阜城卻是滴水不漏,無人察覺。
這既是有朝廷官員庇護的羅網,多可怕。
也必然縝密。
所以羅非白才安排江河打入內部為其刺探情報。
“畢竟是學院,又是德高望重的山長,不能如之前那樣查案,讀書人的名聲一旦壞了,哪怕后面洗清了,人云亦云,故意構陷,非罪之惡意甚于利刃,還是得謹慎。”
羅非白不想硬來,既走了婉約之風,何況山長不在,也查不出什么東西來。
江沉白若有所思,“您既然屬意江河去查,就說明有七八分肯定這個案子跟青山學院有問題,是哪里得的線索嗎?”
羅非白喝完茶,起身了。
“不是本官覺得青山學院有問題,是溫縣令覺得它有問題。”
“他還親自進山查了。”
“本官是先確定了這點才來此地。”
宋利州若是背后原因,要查他,不能粗狂直指核心,因官場規矩,她比誰都清楚,還得有更多證據跟關聯。
否則宋利州以下官僭越忤逆上官且誣告,對她罷官奪職都是輕的。
羅非白從不打沒有把握的仗,所以當前既盯上了青山學院,自得徐徐圖之。
那邊案子要拿捏著,這邊也得暗暗開疆擴土。
江沉白豁然想起剛剛羅非白跟老先生狀似閑聊的談話,其實自家大人已經無聲無息從老先生嘴里套出了不少細節。
——不在花期卻入青山,孤身一人不帶護衛,未與山長等人接洽,繞山盤查,似覺得山中有異?
這都證明溫縣令之死源頭不在永安藥鋪,而更早起源于對青山學院的暗查。
這山中有問題。
溫縣令發現了,因此招來殺身之禍。
“大人,那我們現在直接明查李靜婉案子,會不會打草驚蛇?”
江沉白一想到這學院里面還藏著歹人,就覺得哪哪都有嫌疑。
今日他們到訪,不會已經驚動對方了吧。
羅非白輕嘆,“張信禮跟鐵屠夫都被抓了,必被拷問,關乎女子的相關案情若是不查才顯得我這個縣令是吃素的,來了,其實也是安他們的心。”
“李靜婉這案子,沒頭沒腦沒尸體,又過了這么久,不可能轉失蹤為兇殺刑案,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鬧出什么花來,他們如果這都害怕,倒顯得他們這些年平安無事全靠氣運了。”
江沉白冷冷一笑,“若是氣運,那狠辣兇殘如大人您就是他們的噩運。”
羅非白:“”
聽著不像是夸她。
——————
下山的時候,雖是下了小雨,但羅非白還是特地在山中分叉路上停了一會,查看四周。
的確能瞧見一些路已經荒廢,荒草叢生,能看見一些地面路徑,但一般人但凡正常的都不會選這。
“李靜婉那會哪怕沒走主路,也會選這邊登山人多的小路,后來搜查,我們也是以這兩條路為主,沒查到任何關于她的蹤跡或者見過她的證人,這次啊確定她是在山外遇事失蹤,可能也被匪人擄走等等。”
江沉白如此說,羅非白卻問他:“如今瞧著是走不了,但去年那會呢,荒草也似現在這么多?”
江沉白皺眉,“沒有,那會沒這么多茂密荒草,都快攔人高了,那會約莫只到小腿,大人您是覺得”
李靜婉一個妙齡少女會大意到選擇走其他無人小路嗎?
羅非白:“李小山在這青山學院讀書少說也有五六年,她又不是第一次來,若是以前隨著父母來送飯或者看望,走過其他更簡便的路徑,而這次雖然有點荒僻,不似從前好走,但她家里有生病的老母親,急著趕時間,荒草又沒茂密到可以她走不動的地步,她,也許就選了其中一條最熟悉,最短的路上山。”
說白了,她連老先生都不信任,選擇一口氣全部規避掉,只選江河從內部探查。
——————
就一日,江河也查不出什么,但已經在心中思量今后如何用最短的時間為大人分憂了,不過此時他還是心有不安。
縣上江家宅子后院,已是主人的江河獨自一人等在后院門口,過了一會,瞧見了架著馬車前來的江沉白。
江河瞧見那兩個大箱子就犯怵。
里面有尸體嗎?還是頭蓋骨啊
小小書生面帶愁緒,又不敢拒絕,只能上前接應,好在江沉白沒自家大人那么惡心腸,送進屋內后,他掀開箱子。
江河瞪大眼。
書,這么多書?!
江河喜極而泣,直接跪在地上:“如此大恩,江河將來一定以命相抵。”
嗯?
江沉白驚訝,暗想不就是一些書,雖肯定也算珍貴,但不至于如此吧。
這小子也太實誠了。
“沉白大哥您不知道,這些書都是封卷藏書,涉及許多官場門道以及考學之簡要,只有官坊拓印,外面是不流通的,對我讀書大有好處,隨便幾本拿出去都不知道有多少富貴人家愿意出高價購買。”
“ 您怎么了,臉色怎么”
江河瞧見江沉白面露震驚,且似乎帶著幾分恍然大悟,好像想通了什么似的。
回去的路上,坐在騾車上,江沉白卻想著一個畫面。
——張信禮的屋舍中有藏書,而那些書不可能是張作谷這樣的家庭可以傳承或者購買到的,只能是別人借或者送給他,而在讀書人的圈子里,贈書之情非同小可,可見那山長跟張信禮關系非同小可。
那會,他記得羅非白一直在翻那些書,估計看出了這些書來歷,后面見張信禮絕口不提跟山長的交情,這樣隱瞞其實沒有必要,除非張信禮怕提及此時會把山長扯進這些案子。
可是,若是山長本身沒有關聯,何必怕牽扯?
所以羅非白早就懷疑山長了。
再細想山長當年遭遇的那個案子不就是紅花案之一,也是鐵屠夫少有一次失敗的惡行。
為此,他還斷了一臂。
“曹琴笙”
難道這么好的一個人也是殘害女子的罪人嗎?
他,曾經為救一女子而斷了前途啊。
若功名為男兒此生所求,那斷功名救人,與圣人何異?
圣人,也會成魔?
江沉白帶著這樣的悵然不安心情返回了縣衙。
不過他在路上,卻不知自家大人的書房卻多了一個人。
書房沒有點燈,黑漆漆的,因為下雨,自也沒什么月光,屋內的昏暗是不可避的。
坐在書桌后的羅非白靜靜看著悄然飄窗而入的人影,在黑暗中對視。
“大人的膽子好大。”
這潛入的人低聲若鬼魅,但身形跟樣貌都看不清,一如他也看不清羅非白此時坐在那的神情。
“那荷葉雞挺好吃的。”
來者低聲:“大人喜歡就好,不枉我費心帶來,生怕冷了,沒了滋味。”
羅非白:“無功不受祿,閣下是有所求嗎?可惜我這么一個一窮二白的清官沒法予以回報。”
少見自詡清官且理直氣壯的人啊。
來者:“那大人把荷葉雞的錢退我?”
羅非白:“說正事吧,這個跳過。”
來者:“”
他無言以對,斟酌中,羅非白先說了。
“你這樣的能人異士無非是想求個安穩,若替本官辦差,可愿意?”
來者垂首,適應了屋內昏暗也瞧不清那人在做什么,但聽到推動東西的聲音。
一個小盒子。
“里面有地圖,去這個地方蹲一蹲,雖然辛苦了些,但對閣下這樣的人應當不算什么,若有成效,必有重謝。”
這人瞇起眼,走上前,一步步,單手扣著腰上的劍柄。
“大人這般信我,不怕我是個居心撥測的歹人嗎?”
“也許,我來此地真的是為了殺你。”
他走到了書桌前面,其實距離這人已經很近很近了,就隔著一張桌子,他故意拔了劍柄劍鋒似吞拿晦暗,但有輕微的出鞘摩擦聲。
羅非白聽見了,抬頭看他。
婚約
正好此時外面雷霆驟響動, 外面雨幕如綢,但雷絲縱橫帶光,剎那照映緊閉的窗戶, 亦穿透窗紙厚度, 抵達兩人眉眼之中。
于是,瞧見了彼此的七分樣貌輪廓跟神情。
以及那雙眼。
四目相對,劍鋒半出。
也就一剎,雷霆消失,屋內瞬間恢復黑暗。
但來者未曾聽到對方巧言安撫,比如信任之說,這位羅大人坦誠得有點可怕。
“寶來樓那邊的人見過你,按照描述即可畫像, 在你來之前, 本官就留了畫像給可信的人。”
“若本官死,你既成為天下通緝之人。”
“一命換一命,本官不吃虧。”
來者:“若有殺大人, 必懷有決心,何吝一條卑賤性命。”
羅非白:“儺戲者, 必有傳承, 你那面具是自己畫的吧, 瞧著非凡, 可見門派亦有名, 要查起來也不難, 因為你而殺絕門派, 也舍得嗎?”
來者呼吸一顫, 拿了盒子,退了一步, 插劍入鞘。
“大人性命金貴,在下這樣的卑賤之人不敢僭越,剛剛只是開玩笑。”
“我來找您,也是因為儺戲者本為傳承之藝,但因為滇州那邊的事端,朝廷重查,有些當地官員拿著雞毛當令箭,不論青紅皂白抓捕疑犯,儺戲被他們認為異端,不得已散了吃飯家伙,好在一身功夫還在,能有口熱飯吃,只是常年流浪天涯,心有疲累,想找個安居之地,那日看您處置柳甕等人,心中佩服,想要留您身邊貢獻三分氣力,別無惡意。”
他將因果都說了徹底,倒是誠意十足。
羅非白不置可否,也沒追究他的意思。
這人很快拿著盒子離開,如同沒有來過。
————
儋州。
因為下了雨,潮濕陰寒了些,屋內既燒了小爐,炭火見猩紅。
窗戶緊閉,不見外面光色,這小爐是唯一的光亮。
“那姓羅的應該很快就能查到青山學院,張信禮二人絕不是她的對手,是否需要派人過去”
“派人過去作甚,殺了她?忘了之前那一撥殺手說是去她,結果了無生息的,都不知死的是誰。”
“再派人去殺她,還是過分張揚了些,畢竟她已經爆出了溫廉被殺之事,再殺一個縣令,等于跟朝廷宣告此地無銀三百兩,監察院必然介入,非不得已不出此下策。”
“那你是何意?”
“那個山谷下面”
這人冷笑,“我算是看明白了,這姓羅的小子手段可比姓溫的狡猾多了,別說她能不能找到那個人山谷,就是找到了,那兒已經填埋堵死了,她也找不到貓膩,也許她也猜到了咱們一定收了尾,反而借此釣著咱們主動派人過去引蛇出洞而已。”
“沒準,現在那山谷里面就有人蹲著,所以我們決不能先亂了陣腳,相比于手段頻出,暴露在阜城這個縣令地盤,還不如從別的地方去對付她——案子上傳,重審,府臺既有權力介入,如今流言蜚語,人云亦云,影響不可控制,非她一個縣衙可以主管,正是奪權處理此案的好時候。”
“那就”
他們的言談并不似普通老百姓的手段心術,倒是對官場之事熟稔老道。
針對羅非白這人的手段既無聲無息鋪張開來,亦同時規避了羅非白會用的手段。
交鋒而已,似一場春時雨,總伴著雷霆,又一閃而過。
—————
既要雙管齊下,之前的案子自然也沒耽誤。
后頭既是查證,驗事,坐實之前那些案子的證據連貫跟人證口供,也串聯起了兩個案子,外加捂住鐵屠夫身份,在私底下坐實那些女子失蹤案子。
光是案宗就被翻了個徹底。
連著幾日連軸轉,別說本來就身子單薄的縣太爺越發清減風姿,就是李二都掉了幾斤肉,衙門上下都瘦了不少,還好辦事有章法,薪酬固穩,這些大老爺們也不埋怨。
他們在前面忙衙門刑案之事,尚算清閑的牢獄女獄卒們接了張叔委托的差事,也給羅非白找了幾個負責庭院灑洗的仆人,有名有姓的知根知底之人,不容易出事,不過也按照羅非白的要求聘了一位生活艱難老實木訥的好廚藝老廚娘。
讓她帶陳阿寶負責灶臺之事。
一個孤苦無依,有技藝,踏實肯干,且廚藝不俗,一個有使不完的好力氣,衙門的伙食水平頓時蹭蹭上漲,李二等人也免了整日外出買飯的辛苦。
衙門之事紅紅火火,永安藥鋪古井殺手的名聲也傳遍諸縣。
羅非白這日卻帶著一份案宗跟江沉白去了溫家。
大抵案情有了明朗,溫家氣象一掃從前的郁悶低調,且門庭似有了熱鬧之意,羅非白他們來的時候,正撞見其他登門訪客。
年過四十的舉人老爺,沈安和乍一看起來比年紀看著年輕,盡顯儋州沈家的名望氣派,風度翩翩,后頭的仆役護衛也帶著不少禮物,溫云舒跟其嫂子陳氏代病母招待此人。
因家中無長男,未免閑言碎語,門庭大開,羅非白兩人騎馬而來,其實早早瞧見了。
“大人,您說放任此事發酵,自有耐不住的人上門,是這人嗎?”
“不過,人家上的是溫家的門。”
江沉白現在看誰都像是幕后黑手,可是繃緊了銳目。
羅非白對此也不予判斷,只低聲說:“看見我們了。”
本來想晚點進去,但沈安和也瞧見了羅非白,主動出門過禮。
溫云舒嫻雅之外另有酷烈果斷的性子,索性一起招待了。
樹下清涼,落地的露天茶案上擺了茶具與小果,沈安和盤坐于此,客氣之后跟羅非白談起了永安藥鋪的案子。
不談才奇怪。
畢竟聲勢鼎沸。
“便是儋州那邊都盡人皆知了,也是奇事。”
案子是真的,當場緝拿,羅非白也沒什么好捂著的。
時候不到。
“不知是哪里來的惡徒,竟這么大的膽子,就為了那永安藥鋪的財貨?”
沈安和對此很不能理解,似有探問。
羅非白看了他一眼,“變態的事,咱們怎能知曉,按證據查就是了,此案涉及溫縣令被殺之事,不得不上報上官宋知府,想來很快會有消息來。”
沈安和風雅而笑,垂首繼續喝茶,但品了一口,忽說:“但這傳言中也提及這個惡徒竟可能是傳說中的鐵屠夫,此事是真的嗎?”
不遠處的江沉白心里一緊。
這消息怎么傳出去了?
大人沒將此事上報吧,衙門里是誰泄露此事?
江沉白大為吃驚,羅非白則是頓了下握著茶杯的手,看向對方。
“沈舉人,這次是為了此案而來嗎?”
“不,大人,我是為了你而來。”
江沉白緊張不已,心里認為這姓沈的肯定跟背后真兇脫不了干系,而且似乎跟溫家熟悉,那就更有作案可能了。
而且如此姿態,好生囂張!
正好此時溫云舒端著春日的桂花糕出來,與兩位上長者客客氣氣,并不過分熱烈。
放下放小碟的時候。
沈安和忽搖了下名家所作價值百兩的金貴扇子,笑瞇瞇道來兩句。
“說來也是舊事,當年我等跟溫兄飲酒,曾言大人您年少時靈氣不凡,必有前程,不知是否有婚約,那會溫兄可急了,連連說已屬意千金與大人你結白首之約。”
“如今,這婚約還在嗎?”
此言一出,整個院子里的人都寂靜了。
唯有脆響打破寂靜。
正低頭喝茶的羅非白皺眉,微看向緊張之下弄翻了托盤的溫云舒,四目相對,后者羞窘不已。
顯然,她知此事,但從未提過。
不管是礙于如今兩邊處境不同而不想攀附新任縣令,還是覺得非佳偶而避諱不提,羅非白都未對此表態,只彎腰先于溫云舒拿起托盤,而后者瞧見其手指捏住了托盤一端,就側開手,抬頭看人。
其實是難堪的,還有不安,只敢對視一眼就迅速低頭,不知道說什么好。
或許也在斟酌怎么才能成全彼此的體面。
沈舉人好像無察覺,一心想知答案,或許是在他看來,溫縣令父子死后,溫家幾口婦孺就非是他需要考慮體面的存在了。
就連今日拜訪,所為也不是她們。
但他斟酌的目標坐在蒲團上,將托盤置于茶幾,用手指推挪到溫云舒面前,一邊對沈安和問:“沈舉人是希望我與溫姑娘婚約作廢,你好為你家子侄跟溫姑娘提親?”
怎的是跟溫云舒提親,自然是希望跟羅非白這個新任縣令提親了。
溫家如今還有什么可聯姻的必要嗎?
然羅非白當面這么說了,沈安和又不好當面不給溫家面子,便笑著說:“不敢不敢,溫兄千金賢淑貞雅,可惜我那家中可無適配的優秀年輕兒郎。”
羅非白:“聽說了,似乎是沒有,沈舉人不必過于焦慮,憑著你的才華,早日生子,成婚生子,自然能補全沈家之憂。”
沈安和臉上的笑一下掛不住了。
他是成婚了,但沒兒子。
不是,他今日是來假借溫家來試探羅非白的,想看看能不能給他跟自家女子提親,怎么的就輪到他被催生了呢?
子嗣,的確是他半生之痛。
不過他更在意羅非白提及的“聽說”了,哪個混賬說的?
“大人久居外地求學,歸來也沒多久,沒想到知道了這么多本土之事,真是博文好學啊。”
舉人嘛,言談委婉,隱隱試探。
羅非白:“這種事也需要看書嗎?茶里飯間有些人會閑聊,怎的沈舉人你都沒聽他們當面對你說過?”
“那一定是怕你難堪吧,有些事,怎么能當面說呢,臉都不要了,實在無禮。”
她一本正經,仿佛生性純良,且點壺品茶的姿態宛若出自大家,談笑間,如談風月。
又反向嘲諷對方。
被問候的沈舉人表情僵住,手指曲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