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
茶都沒喝幾杯, 沈安和就匆匆告辭離開,看著這位出身不俗的舉人老爺狼狽而逃的背影,江沉白差點笑死。
不過外人一走, 院內氣氛卻顯得尷尬起來, 江沉白也不好意思笑了,左右打量兩位當事人,真不知該如何緩和氣氛的時候。
溫云舒主動道:“勞累大人得罪此人,實在愧疚。”
羅非白把對方喝過的茶杯隨手遞給江沉白去洗凈,淡淡道:“一個年過四十無望官途的舉人,算什么得罪。”
年少功名望春山,俯首閑庭輕看云。
這些個手下敗將,的確不值得她客氣對待, 哪怕攤上沈家, 從年少前途來說,她一個年輕縣令也遠勝于走青黃不接的沈家官運。
所以,的確談不上得罪。
江沉白看著自家大人, 眼底有光,而溫云舒跟陳氏又怎會不知道眼前人的灼灼光輝呢?
儋州翹楚, 查案如雷霆之勢, 如斯風采。
陳氏心中有些惋惜, 但還是走了過來, 代尷尬的溫云舒行禮致歉。
“大人, 我們的確知此事, 當年公公也是礙于知曉那些人有心為您牽引婚事, 他那會以此婉拒, 免得您被那些人拖入彀中,后來歸家, 他也怕我們在外聽說此事而蒙在鼓里,特意知會。”
“那會,他說這些人提前欲榜下捉婿,不過是想趁著您家勢單薄,孤苦無依,提前簽下入贅協議,未來不管您如何功名進益,總歸是受制于人,他又不好直接拒絕得罪人,既出此策略,雖是好意,但如今被人提起,想來也是對您的冒犯,實在是”
羅非白起身回禮。
“溫叔于我恩德大于一切,如再生父母,晚生慚愧非常,怎敢當真。”
“何況年少時既如溫姑娘兄長相稱,本就該照顧一二。”
“日后若有人再提起,既可回兄妹血親之約,絕不相負。”
這么一件事,既如此輕飄揭過了,一切淹沒于兄妹之約,溫云舒不言語,但也行禮受納,并無異相。
接下來既是正事了。
因為院子里人多,何況現在人人都知道溫家有案子,不會碎嘴,陳氏也不必拘于禮節,便跟溫云舒一起在院中配合羅非白今日前來的詢問。
那份案宗,羅非白拿出來了,“看看,有沒有覺得哪里不對。”
溫云舒看了看,神色變幻幾下,道:“父親若是為這個案子勞心調查,第一必會察覺到自己為人設計,染病有異,但他未曾告知我們,也未放棄喝藥或者去查永安藥鋪,說明他很可能知道敵人是誰。第二,這藥污很可能是他特意留下的。”
江沉白驚愕,陳氏亦疑惑。
果然還是掌上千金最了解其父。
羅非白:“溫叔素來有條理,好潔,不管從家中特意趕去衙門查案宗還是將案宗帶到家中,都不至于把藥汁落在案宗上。”
“我想,他那會應該已經準備好赴死,但又留了后手,若有巡察使復查案宗,這一封案宗很可能被注意到,也算是留一顆種子吧。”
溫云舒知道這話的意思——背后之人官位高到自己父親連查真相的勇氣都沒有,只能選擇赴死以圓局面。
她心里疑惑自家父親剛正不阿,哪怕是應對上官也是素來秉正不退,這般選擇顯然不止對方官職太大的緣故,倒像是有什么把柄或者不得不妥協的軟肋在對方手里。
但羅非白今日親自到來,應該不是為了告知這種事。
“大人,您是想看父親留下的所有遺物?”
冰雪聰明。
羅非白應了聲,“如此,還得征得老夫人同意。”
雖然張叔從老夫人那得知了溫縣令的確去了好幾次青山學院,但這位一直抱病的老夫人似乎對羅非白態度淡淡,這點,連姑媳兩人都察覺到了。
“不必,東西都在我這。”溫云舒果斷,帶著羅非白幾人進了一間地窖。
“我也怕父親有什么重大的案情線索留存在遺物中,若有帶人來行竊,我們幾個女人攔不住,就藏在了這里。”
地窖里面埋了坑,挖開,里面有一個箱子。
箱子打開后,里面有不少書籍跟藏品畫作。
羅非白看得很快,最后收手,顯然沒有需求的案情線索。
陳氏跟江沉白微微失望。
“等下,還有這里。”
羅非白還未反應過來,就見這人帶著他們出去,指著了下雞圈。
“雞屎坑下面還埋著一個箱子,里面多為父親親筆冊子。”
“溫妹妹真是蕙質蘭心,為世間女子聰慧之楷模。”
溫云舒忍不住多看這人兩眼,有些郁悶。
這人,跟少年時真的很不一樣。
而羅非白這邊有些歡喜,看向江沉白,目光灼灼,暗含威脅。
江沉白:“”
不用看,我自然得去挖,大人何必如此。
再臭也得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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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箱子顯然小了很多,里面的小冊子卻也厚厚一疊,拿到后一時半會也翻不完。
溫云舒跟陳氏沒有打擾,后者去看孩子,前者則是進了主屋照顧母親。
老夫人年邁,頭發昏白,但其實沒有到昏迷不醒的地步,此時是清醒著的,也能日常吃食了。
她,只是不愿意出門。
門一關,溫云舒揉了毛巾給她擦臉。
老夫人卻低聲一句,“小舒,會后悔嗎?”
“婚約明明是有的”
溫云舒:“母親,他當年自己簽下的婚書,但是那會年少,為父親所救扶持,感恩而已,多年過去了,不說父親這邊有所后悔,他那邊應當也如是,所以忘記了此事,當不認得我。或者,未免傷我,故作不記得,這樣也挺好。”
連巧兒都記得的婚事,那人一概不記得了,剛剛沈安和提起的時候,她明顯察覺到對方神色表露的隱意。
仿佛驚訝。
老夫人低嘆,“那會是我不同意,這孩子估計也是怕重提此事會尷尬,才不認的,不過你們若是有緣,有情,豈不是”
溫云舒失笑,“母親真是糊涂了,當年我才多大,只把他當哥哥,他亦把我當妹妹,談什么舊情,如今這樣是最好不過了,不過我一直不解您當年為何如此抗拒,明明您也是信他人品跟才華,為何”
老夫人神色沉悶,卻是不語,只是跟溫云舒低語道:“他這次來,應當不止為了查你父親留下的遺物,也是要找其他的關聯他的東西,給他吧。”
“那東西就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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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非白走的時候,溫云舒讓巧兒一起搬運了些蔬果,但眼神示意,似有私語,于是羅非白特地走到樹下跟她說話,旁人也特地留了空間,不曾窺聽。
“母親感恩大人您為父親查案奔走,這些是小小謝禮,不值幾個錢,望請收下。”
羅非白一眼瞧見那些竹筐里的瓜果,眉眼含笑,對著老屋那邊微抬高了音量,“還得是老夫人蕙質蘭心,為世間女子聰慧之楷模,遠勝于溫姑娘你。”
屋內老夫人跟屋外的溫云舒:“”
這郎君怎么這樣。
不過羅非白也聽得出溫云舒說話間刻意加重的“母親”,眉眼微斂,也壓低了聲音,道:“那些遺物,所有的都會搬運上車,外面的人會瞧見,此后,就沒人再會盯著溫家了。”
“有時候,沒有價值才是真的安全。”
“這個案子,也不會拖太久,還請溫姑娘耐心等候。”
溫云舒看眼前人進退得當,體面周全,心里浮上微末的異樣,在羅非白欲離開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低聲一句。
“大人,您還記得當年的事嗎?”
這話似乎很自然,似是詢問年少接觸的過往,又可能是某種隱晦的試探。
也是奇異,她來了這阜城縣多日,接洽了差役仵作跟一干人等,辦案雷霆,張信禮也曾懷疑過她是否為羅非白,最終確信,因為沒有紕漏。
但真正拿捏到她身份懸疑的人,是一個姓溫的年輕姑娘。
記憶,的確是最難作假的偽裝。
若是反饋不對,對方既能確定她的虛實。
羅非白半側身,槐樹樹葉斑斕黛綠,斜影落半身,她心里閃過溫云舒跟溫家人的怪異表現,心里有個猜想得到了驗證。
那婚約,是真的。
就是不知道是口頭的,還是真正簽下了婚書。
但最后肯定默認無效,可能是老夫人不愿意,也可能是別的。
前塵往事,能執著于此的有幾個呢?
問跡問心問時間,也問生死。
這么多年沒怎么聯系,顯然“羅非白”當年就該知道一些秘密了,擔心連累溫家,所以果斷斬斷過往。
羅非白反推當年情況,靜默些會,輕輕道:“記得一些,只是覺得我這人生來帶著一些不詳,出身是改不了的宿命,當年得溫叔庇護,已是幸事,若是一場姻緣早已預見未來顛簸,禍及妻女子孫,應當及時止損。”
“但始終始終希望溫姑娘及你的家人平生喜樂,福氣相依。”
但凡溫云舒再深入問了他們兒時過去,羅非白未必能應答如流,可她沒有,只屈身行禮送別。
羅非白暗暗嘆一口氣,回禮:“告辭。”
溫云舒默默看著這人大搖大擺帶著一堆東西離開溫家,心頭緊繃的情緒一時松懈,回到屋內,卻是拉開抽屜,里面有盒子,打開盒子,從里面取出兩個小泥偶,底下還亦有紅底金紋燙自的婚書。
婚書上的另一端名字,的確被劃去了。
那人也的確否了婚書,它其實是已經無效的契約,留之無用。
但她看了良久,腦海里卻想起那日這人初次登門看墻上畫作的樣子。
那畫作,是那人指點她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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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非白回到屋中,拿著一個南瓜,剮蹭底部,看到了下面的封口,取出,里面裝著一個瓷罐,罐子亦是密封。
外殼自然被南瓜內部瓤汁所染,洗凈后,再解封,里面既是一枚玉佩。
這個玉佩關聯了一個身份。
“羅非白”的身份。
說服
羅非白看著這枚極品羊脂玉的環佩, 上雕圣潔白鳥相,下有微雕提字。
“四海清平,贈之與白。”
這是生辰禮。
屬于“羅非白”的生辰禮, 下面還刻著一個回旋玉蘭狐尾紋的徽印。
這個印記, 其實但凡溫家其他人壯著膽子去過涼山王寺,滲入內里就能瞧見它的印記,或者曾是朝堂中人可惜他們沒去過,溫云舒更沒去過,否則就會了悟為什么“羅非白”會斷情否約而去。
涼氏微生的族徽,涼王世子之獨子。
曾經的微生嶼,字與白。
“不過這世上最了解這枚玉佩的大概也只有如今的陛下桁帝。”
“二十多年前,那會桁帝還是太子卿, 其在涼王世子生辰禮上親自贈送這枚玉佩, 還是親手刻字,那會涼王郡主也在,不過因是私交, 他特地從王都趕來阜城,天下人所知不多。”
后來也沒過多久吧, 當時獻帝降罪涼王一脈, 定為通敵謀反, 涼王一脈滅。
也幸好這一枚徽印未曾落入別人的手中, 否則若是對方了解涼王一脈, 認出族徽, 大抵就能定溫家人抄家滅族之罪了。
“但溫廉肯定是知道的, 冒險救援后還安排讀書功名, 這可不是一般的好心,他曾經受恩于涼王, 見涼王一脈受難,冒著潑天的大險將人人救下?”
“有人盯梢溫家,說明溫廉的這個隱患是被人察覺的,只是對方不那么清楚,所以才想找些東西證明什么。”
“或許,當時那些殺手沒有得手,可能跟對方下了“活捉”的命令有關。”
羅非白是在屋中面盆架上清洗陶罐的,也清洗了玉佩,思慮卻很快,一個個念頭閃過,但抬頭看的是鏡子里的自己。
又像在看另一個人。
她知道溫老縣令為何明知要被毒殺,還是默認了這個結果。
把柄,在人家手里。
這也是“羅非白”收到信后立即趕來阜城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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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江河借著給縣衙送酒的名頭悄然進了后院,見到了正在翻看舊案清理一些冗余冤案的羅非白。
這些案子簡單,以羅非白的手段,一天都能翻一堆,以至于衙門每日人聲鼎沸,不少苦主惴惴不安進去,喜笑顏開離開,或者沉冤得雪后哭著出來
江河不敢打擾,但羅非白沒有耽誤時間的意思。
“來得正好,吃了嗎?一起吧。”
陳阿寶來送飯菜,趕上姑侄湊一起,兩人都很高興,跟陳阿寶說了幾句,也吃了一頓飯,江河這才跟羅非白進書房提起這三日的暗查。
“這些年里學院的學生倒是沒有女性親眷在山中出事,或者在外面遇上可以的案情,諸先生那邊亦如是,唯有李小山一例,所以出于同窗之情,當時不少學子自發巡山調查,可惜沒有線索。”
“我也問過,山中那三條路徑之所以廢除,是因為山中草木茂盛,若是同時開四條路,打理起來十分廢人手,且路途陡峭,容易發生事端,就逐漸廢棄了,時間始于三年前,也挺突兀的,忽然就不建議走了。”
羅非白:“山長下令?”
“對,好像是說有身份貴重的訪客差點掉下去了,山長迫于無奈就下了這個命令。”
羅非白手指敲著桌面,江河順勢提及這些年里常拜訪的一些官員。
多有儋州官員,也有諸縣的縣令,其實區區一個阜城的學院山長不至于如此門面,便是因為當年那些事,以及曹琴笙當年乃是儋州最拔尖的功名有望之人,且得了朝廷嘉獎,又有太守贊譽,不說清流大儒對他欣賞,官員們也樂于結交他。
所以,青山學院是嶺南諸縣那些學院里面比較有面兒的一個。
羅非白在這些名字里面聽到了宋利州,眉眼微頓,緊接著聽到了其他名字。
宋利州在里面算是排名在前的官員,后面還有徠鈞府同知,為宋利州之下的副手,還有儋州下轄其他州的知府竟也曾來過。
這有點嚇人。
江河還是白身,對官場這些人名也不甚了解,只知道這些人就是儋州的天,隨便一個都是他們這些老百姓仰望的存在。
“李靜婉送食那段時間,你們學院食堂為何出事?”
“仿若是食堂那邊是誰弄混了食材,整得不少學子先生吃了東西都拉肚子,大夫來看,說是食毒,雖不致命,但查不出是誰動的手,未免在吃食上再出禍患,這才讓學生的家人送食,為此學堂那段時間還開放了,不拘外人入山。”
羅非白:“其他小路那會都封禁嗎?”
“是,沒什么人走,大多主路或者走那條安全一些的登山小路。”
“那會有官員拜訪嗎?”
“那倒沒有。”
羅非白沉吟片刻,江河也不敢說話。
最后,羅非白手指指了下筆墨紙硯,“那幾條路里面,哪條路最短?你可知路徑?”
江河立刻拿出紙筆畫出了一張大概的路徑地圖,甚至連學院的一些建筑都清晰在目。
“我這段時日反復走過路徑,雖然按照您的吩咐不敢輕易入那三條封禁小路,但從當年為學堂挑擔送食材等物的老人那問到了大概的路線。”
“大人您看,這條最短,階梯蔓延直入山內腹地,不必蜿蜒,若有腿腳好的可以反復登階,可用半個時辰就到學院了,若是走主路或者現在的那條小路,少說一個半時辰,但也最挨著山谷,聽說這條也是當年那位貴客差點掉下去的路徑。”
羅非白看了一會,將紙拿到火盆上燒毀。
“現在開始這件事與你無關,不管何人問起,你只說我找你只為慰問以及陳阿寶之事。”
江河應下,但也問:“大人您什么時候動手?額,我不是刺探,只是想著若您要動手,最好盡快一些,趕在山長回來之前。”
羅非白看向他。
江河苦笑:“我也算跟山長接觸多的,曾見過不少官員在山長面前其實算客氣的,我想,山長的話語權威應該比大人您想象的還要高一些,若是他開口不讓,沒有立足于刑案法規的情況下,您很難查山。”
小小書生,一旦被人點撥,代入官場人情世故,倒是看得挺遠。
這出色資質應該更像姜茶跟他那走南闖北博學技藝的爺爺奶奶,半點不隨生父。
可惜陳生那貨色不知自己命有多好。
羅非白后背靠著椅子,略有笑意,“你是從老先生那聽見了什么消息嗎?比如山長有信鴿回轉消息,得知了本官曾到了青山學院。”
江河尷尬,“大人您也瞧見了山中養鴿子。”
羅非白:“第一天去就瞧見了苞米架子,這些苞米總不會曬來喂你們這些學生吧,自是喂鴿的。”
軍中養鴿也是用的這種路數,一般百姓便是讀書人也接觸不到信鴿這種金貴的存在。
江河不知其中深淺,只當眼前人博學。
“我是那幾天瞧見信鴿回籠,想著大抵是山長最近也是惦記縣里之事的,所以”
江河也覺得有些尷尬跟羞慚。
好像他在山長跟羅大人之間偏向了后者,言行何嘗不是一種叛變。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功德若在你身,降于你母親,這樣一想,是不是覺得舒服很多?”
江河恍然大悟,登時沒了萎靡慚愧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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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的時候,瞧見原本回了廚房那邊的阿寶抱著一大包東西朝他招手。
“姑姑?怎么了?”
“噥噥,給你。”
塞過來的東西十分滾燙,卻帶著強烈的麥香,江河低頭,瞧見油紙中抱著剛出爐的烤馕。
是外祖他們在外走南闖北學來的手藝,在南方不常見,但他年少時也見過母親跟小姑姑一起忙碌做馕的樣子,剛出爐的,母親急著用布包好,讓他速速送進縣里給嬸嬸他們吃。
好吃的,特別好吃。
江河低下頭,抱緊了滾燙的馕餅,“姑姑你對我太好了,真的,我”
母親沒了,他又感覺到了血脈親情。
滾燙滾燙的。
陳阿寶壓根沒理淚眼磅礴的小外甥,而是快步跑到剛出門的縣太爺面前。
把剩下的一把包馕餅塞過去。
太多了,消瘦體弱的大人差點被餅壓得踉蹌。
羅非白:“?”
江河低頭,這才發現自己抱著的是一個馕餅。
而大人七八個。
懷里的餅好像開始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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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非白帶著餅點了人,又分了一些餅給同行的人,待他們趕到青山學院,個個都吃得飽飽的,干勁十足。
江沉白有些擔憂。
“大人,曹山長人脈非同小可,若是您趁著他不在突然查山,查出什么還好,一旦查不出什么,他要在儋州上官那邊告您一筆,可是麻煩得很。”
羅非白:“無妨,本官這里有張信禮的供詞,既有查案的緣由,法規上無可指摘。”
江沉白驚疑,“這人不是要護著曹山長,也肯寫下關聯青山學院的供詞?”
羅非白:“沒,我讓他寫了兩份,其中下面一部分撕掉,上面一部分提到了紅花案鐵屠夫,至于鐵屠夫關聯了多少案子,疑似哪里有受害者,那就是本官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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拘于禮節,羅非白還是帶著一份供詞到了學院老先生面前,讓后者看完。
老先生臉色一變再變,后才說:“沒想到那兇手竟是鐵屠夫,紅花案啊”
“莫非,那李靜婉就是鐵屠夫害的?”
羅非白:“是的,這上面是張信禮的供詞,若是是拿到知府面前,本官未曾對此查驗,日后恐怕要被宋知府怪罪,于是也只能硬著頭皮來查了,可惜山長不在,若有冒犯”
老先生有些支吾猶豫,“如此大規模查,的確不太好,而且這供詞為何下面沒了,仿佛被撕了”
羅非白:“您是懷疑這是本官撕的?”
老先生:“大人這話說的,不敢不敢。”
羅非白:“那除了本官還能有誰如此大膽呢?”
您這語氣是不是過分理直氣壯了。
老先生都不知道該怎么說話了,慢吞吞說:“大人若有些隱秘的原因,這么做也不太好吧,我們學院怕也是為難。”
羅非白表情更為難:“您猜,我為何要撕下面的供詞,是不是這張信禮供出了什么,本官實在不好將它暴露于人前,萬一讓人知道”
指認了誰?
那張信禮會指認誰?
老先生思緒繁瑣,表情微僵。
羅非白此時故意一嘆,果斷起身,“那本官現在立即帶人下山,可不能擾了學院清凈,壞我們阜城文曲氣運。”
老先生一想到官府要查案,結果被學院攔下,還是紅花案將來還不知如何人云亦云,肯定會說他們學院藏污納垢,張信禮又恰好曾在學院讀過書。
其他縣城的學院早就盯著了,肯定大肆宣揚,那這跟學院內萬一真有人為非作歹有何區別?
讀書人腦子好使,預判到將來局面,立即有了決斷。
老先生體態頓時抖擻,宛若一步三臺階。
“等等,羅大人請留步。”
“查,一定要查,還我青山學院一方清凈,若有臟污鬼祟,請務必查清。”
老先生氣態剛正,一改此前圓滑抗拒的姿態,一力支持,羅非白則在邊上贊譽青山學院門風清正,若有歹人作惡,那必然是自身不好。
“就好似那寶來樓的荷葉雞,有些雞好吃,有些雞難吃,一樣的技藝,全然在于雞不同而已,老先生要放寬心才是。”
老先生:“對對對,大人所言有理。”
“那肯定是雞的問題。”
縣太爺認認真真安撫著,附近的學子跟先生們只覺得腦袋悶悶的,而聞訊趕來的沈安和更是表情微窒。
嗯他也曾見過年少羅非白,是個木訥隱忍的秀梅少年人,怎的十幾年后再見,老奸巨猾成這般。
果真是官場磨礪人心啊。
不過他們剛下山欲走那條小路進山搜查。
“大人,大人,不好了。”
老王快步而來,面帶急切,江沉白一看就皺眉,而羅非白則是抬手壓了下江沉白的動作,等老王上前既問發生了何事。
“徠鈞府來提人了!”
有人
“說是根據您上達的案宗重審提案, 加上最近儋州那邊鼎沸謠言,知府大人恐有人言禍患,為加速查案, 將要提調此案到徠鈞府徹查, 所以是有關聯此案的犯人跟一些相關之人都會被帶去徠鈞府。”
畢竟是知府,官壓一級,何況從律法上這種提調也沒什么問題,符合常規。
羅非白既是不愿也沒得辦法,只能讓人把人提走。
不過還有轉圜的余地。
只要對方人馬還沒來,就
江沉白有僥幸之心,但剛問老王人來了沒,就瞧見前面越過溪林傳來的吵鬧聲。
探前一看。
只見李二等縣衙差役被一個高大魁梧的青衣捕頭打壓在地, 對方拔刀而指, 當著附近聚集的學子跟百姓冷酷道:“府衙辦事,區區縣制小衙吏也敢阻攔,該打!”
“杖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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徠鈞府府衙也有捕頭, 這位捕頭品級自遠高于江沉白這樣的縣制捕頭,但又肯定不如羅非白這堂堂縣令, 然, 不管是官場還是其他行當其實都有一條鐵律。
——打狗還得看主人。
宰相門前三品官, 既是在宰相府邸看門的門衛, 對于一些官員而言都是不可得罪了, 堪比三品官上諫議論打宰相耳畔, 關聯甚大。
同理, 當世之人也都知道這位徠鈞府捕頭翟祿便是在府臺之下諸縣縣官面前都是很有些威風的, 不給阜城縣令面子也不算奇怪。
說打就要打。
其實若是只有李二在場,無人約束, 倒有可能得罪人家,但在場的還有張叔跟老王這兩個老到沉穩的,不太可能跟人家硬碰硬,說到底無非是在翟祿到來后沒有完全聽從對方的指令離開青山學院,而是想等羅非白指示。
這也沒錯,他們的首席長官自然是羅非白,府臺捕快也不好使。
若是以此杖罰,那就是擺明了要打羅非白的臉了。
難怪老王心急火燎,這是來者不善啊。
羅非白到場,瞥見對方人數眾多,且氣勢兇狠,一身的府臺差使服都看得出比自家差役強大高貴似的,而那翟祿明明瞧見羅非白來了,且還坐在四平八穩的溪澗大石頭上一動不動,只抬手下令打人。
嗯江沉白憤怒不已,卻不敢有所舉動,因為連張叔都只能皺眉看著。
如是冒犯,加重沖突,既是給自家大人引禍,等來的就是知府大人的對自家大人降罪了。
他們忍著,也希望自家大人忍著,畢竟官大一級壓死人啊。
老先生是清流門生,自然深諳官場之道,小心覷著剛剛還巧言說服自己的年輕縣令,卻見這人一改剛剛的和善好說話,只是神色平靜看著,且在府臺差役要杖刑李二等人之前。
“本官在儋州學府同窗最為要好之人如今在臨州任職同知,且為南嶺一道諸州三十年來最為年輕的同知。”
“本官在儋州受教先朝廷二品榮修秦老太傅先生門下,上面兩位師兄皆為南嶺兩州知府。”
“本官初入王都,會試之前偶然考入鱗羽閣,經博策比試,在三任宰相蒞臨主考之下,得名當屆第五,記名入策,齊相曾允本官若登榜進士,必入翰林。”
“本官經會試,甲榜登名,但止步前十,遺憾未見天顏,且身有疾,既不入翰林,則請歸故地為父母官,得允。”
“本官一定是不夠努力,如今卑賤如此,竟不值得翟捕頭起身行禮。”
“是本官的錯,年近二十五卻無所成,也該是去信告罪于深交摯友師長們了,從此洗手洗臉與宋知府門前謝罪。”
羅大人站在山口,清風徐來,青衣微擺,眉眼間滿是自慚陰郁,仿佛多年讀書名落孫山不得伸張志向,亦如同年少時候因為偷懶沒能替父母耕平農事而羞愧。
但老先生等人已經驚呆了。
躲在學子中的江河也茫茫然看著這位差點被幾個大餅壓得坐地的羸弱公子縣令。
江沉白跟張叔只依稀想起一件事。
最初,黎村那會曾聽那些村民張嘴閉嘴吐槽某個小白臉通奸犯高聲喊上頭有人。
原來,她上頭真的有人啊。
翟祿身子麻了一小會,忽然兩股如火燒,迅速站起快步跑來,撩衣擺而跪地行禮。
“徠鈞府府衙捕頭翟祿,未有榮幸見識羅大人尊顏,不知您已駕到,是下官失禮,下官這就認罪,希大人速速懲戒,絕無怨言。”
“爾等,快過來見過大人!”
原本高舉長杖要杖刑李二的那些府臺差役忙過來拜見。
羅非白既不得意,也不急躁,上前扶起翟祿。
“怪本官長得平平無奇,實在難以辨識,不怪諸位認不得人,好在是誤會一場,大水沖了龍王廟,不然傷了和氣可如何是好?”
“難道還能是我跟宋知府受罪嗎?”
在徠鈞府也算威風多年的翟祿身手了得,剛烈英武,聲名遠揚,但此時咽咽口水,在平生最瞧不起的小白臉模樣之人面前垂首軟化。
因為不想將來被推出去受罪。
“大人說的是,是翟祿焦躁了,急于查清此案,唯恐因為一些事而擾亂案情,還好沒釀成誤會。”
羅非白收回手,聞言一笑。
“是不是誤會,可不一定呢。”
“翟捕頭可不要放心太早哦。”
翟祿跟老先生:“”
有時候覺得這羅縣令是真的難搞,看似溫潤如玉,實則言語陰陽,狡詐如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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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二等人脫離了桎梏,自然起來了,拍打身上的粉塵,在江沉白的眼神示意下也不敢得寸進尺,只默默到一邊等著自家大人跟那狗捕頭商量出個結果來。
翟祿臉色并不好看,他的下屬們也有些不安,不斷打量自家老大的臉色,欲言又止,江沉白猜測他們怕是帶著命令來的——不僅要提調走所有罪犯跟相關人員,怕是還要阻攔他們調查青山學院。
如此可見這宋利州是不是有問題?
羅非白那天拷問張信禮的時候,江沉白等人不在,對這個案子所知只有三分,最多涉及曹琴笙。
眼下遭遇提醒了他們這個知府大人的不對勁,可官職差距太大,他們無可置喙,只能默默等著自家大人表態。
但,他們看到了翟祿這人的堅持——不杖刑縣衙差役,是翟祿不得已讓了一步,因為不能給自己以及宋利州惹禍,可羅非白要再進一步,也很難。
翟祿:“羅縣令,知府大人下達了命令,令我等一定要將相關人犯帶到府衙重審,畢竟這也是他作為知府的職責。”
羅非白:“所以這跟青山學院什么事呢?”
你這話怪怪的,沒事你查我?
老先生暗暗腹誹。
翟祿:“是無關青山學院的事,所以不必”
羅非白:“既然無關,爾等為何介入,難道我一縣令都無暇管制縣內學院?”
翟祿又不得不換了口風:“這青山學院是重犯張信禮曾讀書之地,料想也事關案情,按照法規,知府大人主掌此案,既全權在他,您如今是不必再管這個案件了,自然不能輕舉妄動。”
羅非白:“我沒動學院啊。”
翟祿:“?”
羅非白嘆氣,“學院之重,在于文曲氣運,氣運在人,本官又沒大肆搜查調查人。”
翟祿:“那是”
羅非白一本正經抬手,手指往腰側一勾。
“自打被差役告知府衙來人阻攔不讓調查學院,既是上官所令,本官難道還敢忤逆,就憑著那點子人脈背景嗎?本官豈是那種狐假虎威之徒。”
“是以,本官已經打算放棄了。”
“然而,萬萬沒想到”
“本官掛在腰上的縣令令牌竟不小心掉了!”
“肯定是一聽翟捕頭來了,匆匆來拜見哎。”
翟祿本來不懂這人什么意思,一看這人比女人更細的腰肢上空空如也只留下掛繩,眼簾微頓,再看羅非白,臉色微僵。
“是我的錯,連累大人了。”
羅非白:“也怪這青山學院路不好。丟人就算了,還丟縣令令牌,成精了嗎?”
老先生:“”
大人說話可真是陰陽怪氣,怪損人的。
老先生無話可說,只能覷了翟祿,希望這猛漢捕快能攔住狐貍縣令。
翟祿剛要說什么。
羅非白:“難道,翟捕頭覺得知府大人認為我這個縣令的令牌都不甚重要,不值得搜山查找嗎?”
“還是翟捕頭覺得我羅非白在撒謊?你們說,我來的時候是不是有帶著令牌?”
縣衙的人集體點頭,有,確實有,肯定有。
這點他們沒撒謊。
羅非白又看向老先生,面帶微笑。
縣官不如現管,何況人家就是現管的縣官,知府能往下掌管當地嗎?
不能。
只要羅非白不離值守,日后就有的是法子拿捏學院。
想到人家幾天就對付了一堆人,還連破大案,這狐貍
老先生頭皮發麻,只能搖扇半遮臉,“對,是帶著的,老夫瞧見了。”
羅非白于是轉頭對翟祿嘆氣:“做縣令做到這個份上,愧對朝廷,愧對恩師啊,我一定是個無用之人,被人小看如斯,怕是還因為貌若女子,體虛軟弱,為人認為別無半點縣太爺之威吧,翟捕頭你一定也是這樣想的,罷了,我這就洗手為人做男妾吧。”
這話嚴重了,真真嚴重了。
大人,何至于此啊!
翟祿這輩子都沒見過這種官場人物,臉都青了,拼命否認連道不敢,可此時再也沒有合適的理由阻攔人家搜山了。
因為人家沒查案啊,就找縣令令牌,有問題嗎?
沈安和眼看著在儋州鐵血手段的翟祿兵敗如山倒,找不到任何阻攔羅非白的理由,只能任由后者抬手下令搜山。
天花
不過這位捕頭還想掙扎一下, 鐵青著臉說愿意陪著縣太爺原路回去找令牌。
羅非白:“不一定是這條路掉的,畢竟本官素來精明,怎么會輕易掉令牌, 也是親自走過這條路, 一路都沒察覺,若是再走這條路就能發現它,那本官來的路上能沒發覺?可見得換條路才對。”
“圣人有云: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嗯?嗯
一位年輕先生暗暗思慮,后跟其他先生低語:“聽著很沒道理,細細思索,還是覺得沒道理,但又找不出其他道理來反駁。”
另一位先生嘆氣:“誰有功名誰就是道理, 你我知道就好。”
讀書人的沒道理, 那能是沒道理嗎?
翟祿就煩這人老咬文嚼字,實在忍不住了就橫一句,“若不改呢?”
羅非白:“出處源于晉靈公與臣下士季, 可惜晉靈公言而無信,后來被殺了。”
翟祿:“”
沈安和搖著扇子摻了一句, “難道大人今天還走過其他路不成?”
羅非白:“對, 還真有可能, 沈舉人雖未入進士, 卻比本官敏銳聰慧, 到底是年紀大了, 閱歷非凡, 真是厲害。”
沈安和:“”
——————
沒人再阻攔縣太爺了, 怕被淬毒的毒舌給氣死。
羅非白騰出口舌來吩咐差役們準備一些東西帶著,那山谷瞧著不是個小地方, 若有隱秘,萬一受困了,還有物資可支撐。
老先生聽了一嘴,也默默讓自家書童準備一點吃的。
他其實可以不跟著,但憂慮羅非白這狐貍人萬一在山谷里查出不利于學院的事,若是對此一無所知,還不知如何應對,山長不在,他一把老骨頭總得看一下,也有其他年輕先生跟一些門生愿意跟著。
不管是出于師生情誼還是好奇,也算有心了。
老先生阻止不過,也只能讓跟著。
不過翟祿沒管這事,執意尾隨,連著沈安和也不知是何心理陪著,兩人跟在后面,私底下暗自私聊。
翟祿有心試探,問沈安和是否聽說過羅非白真認識那些人。
“難道她年紀輕輕,功名真如此厲害?”
沈安和不太想談這個,奈何翟祿有些臉面,只能黑著臉淡淡道:“是真的。”
翟祿:“沈舉人確定?”
沈安和覺得這人平日聽聞厲害,到底只是粗人,沒讀過書,真不會說話。
他憑什么不確定?
“我查過。”沈舉人幾乎是咬牙切齒說的,從溫家離開就查了,畢竟那天羅非白實在不給面子,他心里不可能不窩火,結果跟為官的那幾個長輩一問,就有了譜,后者還警告他別多事,其中說最多的就是——進士跟舉人天差地別,何況人家還有門生故舊,背景深厚,沈家這底子看著花簇錦瑟,其實虛得很,僅在阜城有些門面,出去了就是花架子。
末了他親叔叔還幽幽訓誡他:你要是入了進士,怎么說也能撈個縣官當當,如今既不如人,就別出什么幺蛾子,真要倚老賣老,也還沒到那七旬年紀,是半點都沒資格讓羅非白客氣的。
是以,沈舉人內心憋屈啊,結果趕上這翟祿沒個眼力見,還嘆氣一句,“果然還得是年少成名才大有出息,也才有朝廷的那些鳳臣名宿才看得上。”
沈安和:“”
說是入小路搜山,其實羅非白這人目的明確,分了兩批,一批入某條小路,一批入山谷。
這人理由也很充分——既然是掉東西,那小路挨著懸崖,有斜坡,肯定會滾下去的,既然滾下去了,那又不知道在哪里滾的,總不好在懸崖斜坡上找吧,多危險。
所以,還得是入山谷。
至此,有點腦子的人都察覺到了——這人一早就懷疑最靠南的小路跟那山谷有問題,而且沒打算先入小路找線索,而是雙管齊下。
其實這么一想,查案是沒丟令牌好用。
查案得按章程,先有線索再查地方,丟令牌這事兒就很好安排了,指哪打哪。
羅非白進的是山谷,翟祿跟山沈安和跟在她身后,也不知私語什么。
江沉白跟張叔現在看著這兩人就覺得是狼狽為奸,來阜城是居心不良,這不是不打自招了嗎?
所以看兩人哪哪都不順眼。
不過這山谷路是真難走,必須有人開道。
翟祿有心阻攔此人,這時候說路徑如此艱難,不如縣令大人先回去,讓幾個差役查找就是了,不必親身前來。
羅非白:“有道理,還是翟捕頭關心本官,但來都來了,就勞煩翟捕頭帶人在前面開路吧,畢竟論起身手勇武,我縣衙這點子白斬雞哪里能跟府衙驍勇善戰的諸位相比——瞧著之前那幾個被諸位三兩下摁在地上,本官都覺得丟人,實在不敢信任。”
此時江沉白帶頭羞愧致歉,一邊奉承這些毆打自己的府臺差役身手了得,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翟祿等人:“”
鴨子都架上去了,還不燒火?
眼看著原本氣勢高昂的府臺差役們此時一個個都灰頭土臉在前面艱難開道,好好的差使服都被荊棘劃開一道道,可生狼狽了,后來就沒什么人再多嘴多舌摻和羅大人的指令了,沈安和跟老先生閉口不言,但凡羅非白問什么,滿嘴對對對,生怕被這陰險的狐貍縣官坑進地溝里。
羅非白表面陰陽人,實則一雙眼冷靜淡涼,冷眼看著翟祿這些人在前面開路的行徑,且觀察著沈安和等人的態度。
約莫一個時辰后,總算開出了前路,進了山谷中途路徑。
然后,羅非白突然問了老先生一句。
“這里,以前有人常來嗎?”
老先生驚訝,疑惑道:“自然沒人來,自打當年官府特許在青山建學院,雖然本山所有隸屬我們學院,但這里太大了,學院屋舍建于峰巒蜂腰各處,并不入山谷,其實,一開始建址也曾考慮過山谷之地,畢竟平地建造更為簡便,但經過當地人提點,知道這山谷三面環繞,因山林草木種類特異,常年釋放瘴氣,若是夏時炎熱,氣味濃烈,很是熏人,于人體不利,于是放棄,選擇上頭建址,也是因為這個瘴氣的原因,也少有人入山谷,畢竟一旦暈倒此地,不說野獸出沒危及性命,就是昏迷之下無人救治累積吸入瘴氣,也有危及性命之險。”
老先生此言得到了張叔的證實,他是當地老人,又是仵作,了解當地民土風情。
“不過到底是什么藥物生了這種奇怪瘴氣,未可知,老一輩的顧忌這種事,說是有什么山靈居住山谷,守護青山,不可輕易冒犯蕓蕓。”
說這話,前頭開道的人忽然問:“你們看前面是什么?”
長刀劈砍前頭的一人高荒草,忽瞧見前面小溪流過去有一片草木垂掛的花色,花瓣喇叭狀,垂下,白黃相間,十分蔥郁漂亮,且連綿一片過去,大有簇簇成林的景色。
如此景色都可成一片引人勝地了,竟深藏山谷無人知。
“有香氣啊,難怪之前路上就有淡淡的香氣,我想著還是山谷里的花,沒想到來自這里。”
眾人驚訝之下過了小溪,瞧著這些不常見的花樹探勘虛實,各自議論,尤其是老先生這些好風雅之書生,更是覺得新奇歡喜。
羅非白忽然臉色一變,“別碰它們,退后,閉息,用衣物沾水捂住口鼻!”
吃驚的江沉白立刻有了行動,且想起一物,“這莫非是風茄兒?可是那東西不是長在地上嗎?”
張叔畢竟是仵作,捂了口鼻仔細觀察,退開了,神色沉重。
“不,這不是一般的風茄兒,屬同種不同品類,應是”
羅非白:“天花亂墜中的天花,佛家所言之物既是它,跟一般風茄兒不一樣,其是木本,掛樹成片,一身的毒,若是湊近去觸摸且親嗅,并且 體弱者”
張叔:“趕緊提醒后面的人別動這些花。”
老王:“大人放心,之前就提到瘴氣,大家都謹慎著,及時提防應該沒事。”
這話才剛落地就聽到后面的驚呼聲。
一轉頭,羅非白他們既看到有人昏迷到底了,原來這人手快,去摸那花瓣,還去湊近嗅那異香,結果剛聽到羅非白的聲音就覺得不對勁了,臉色泛白,惡心,踉蹌兩下既撲通倒地。
“沈舉人!”
“我的天,沈舉人!”
羅非白:“”
張叔穩住場面,讓人迅速用濕布捂沈舉人口鼻杜絕毒氣,眾人一邊迅速離開這片林子。
羅非白瞧見一些天花木的根部已經被砍斷了。
到了安全區域,眾人心有余悸,也有人已經覺得呼吸不穩,好在不像沈舉人那般倒霉,直接昏迷了。
問了之后才知道沈舉人之所以這么倒霉,還是因為其好為人師,為了指點別人,親自上前端詳撫摸,結果還沒瞧出這是什么玩意兒,人就倒下了。
老先生捂著口鼻虛虛贊譽,“不愧是舉人老爺,好為人師,比我這先生都勇于奉獻,真是讓人感動。”
學生中的江河對此暗暗想:老先生估計是對沈舉人不太滿意。
“這些毒花怕就是山谷中瘴氣由來吧。”老先生表達完對沈舉人好為人師黯然昏倒之事的贊譽,接著既到羅非白身邊問個虛實,也自覺在這狐貍縣官邊上最為安全。
沒見人家比那仵作還更認得藥物么。
讀書人哪里懂醫,自然是博覽群書才有此成效,反見其學問之廣博。
羅非白此刻拿著江沉白打濕的手帕微捂口鼻,在外側通風處瞧著天花林子中的情況,聞言道:“瘴氣是山中濕霧,三面聚攏水汽形成,跟昏迷人不相干,讓人昏迷入毒的還是這些隨風飄搖的花粉氣味不過,這毒本身應該也不該如此見笑——若是逆風來,那隨風嗅了大量花粉氣,本就有毒素沉淀,若是進了林子后還去觸摸細嗅,自然容易中招,這也是入山谷的人出事的原因。”
張叔對此大為贊同,且用濕帕擦過沈舉人的臉,清涼之氣刺激了沈舉人,后者幽幽醒來,得知詳情,大為驚疑,言語間滿是不信,且對羅非白非要到此處表示不滿,甚至懷疑她沒有早早提醒,指不定是為了故意讓自己出丑。
這老酸腐讀書人話里話外略有指責,但又沒太明顯,惹人不喜,又不能駁斥。
卻見張叔舉起手帕給老先生跟他看。
“這上面還有花粉,沈舉人還是湊近去聞的,可碰到不少吧,如此才昏迷過去。”
老先生搖著扇子,“果然果然!這么多花粉啊!沈老弟,你大意了啊。”
羅非白:“諸位也不能怪沈舉人大意,其實花粉多,大概是因為沈舉人臉大,接住的花粉多。”
“這是外在,如何能怪他。”
在場之人:“”
剛幽幽醒來的沈舉人氣得差點又厥過去。
有肉
——————
翟祿已經轉了一會, 跑到羅非白面前,道:“大人覺得這林子可有問題?會不會是人為所種?”
羅非白:“不曉得,但我知道這里一定為人所知。”
嗯?
翟祿眼底暗閃, 試探問:“大人的意思是”
羅非白:“翟捕頭繞圈這么久, 就沒發現里面地上有些花樹已是被人劈砍過樹頭的,徒留樹頭在表面,上面長滿菌菇,可見這里曾經繁茂過許多天花樹木,但因為有人需要出入,不宜有太多毒素入體,就修整過此地,但也可能是因為安逸而全然砍伐, 亦有可能是故意砍掉一些控制毒素之氣, 既能攔住外人,又能保證他們自己方便出入。”
她沒說死一件事,只是根據現狀分析可能。
不管是哪一種可能, 都說明這山谷有問題。
現在已經安全了,她將濕帕疊好, 深深看了那林子一眼, 讓江沉白帶人在外圍隨機砍掉幾棵。
再過去看樹輪。
江沉白:“大人, 都是五年。”
都是五年, 足可見暴露兩件事。
翟祿喃喃自語:“第一, 這里的確為人全部砍伐過天花樹, 是為了確保來者安全出入, 第二, 五年前有人出入,但五年后沒人來, 且無人打理,就重新長滿了此樹。”
“長滿?”羅非白表情微異,轉身往前走,“此物是種子孕育繁殖,可非其他花草靠花粉繁育,只能說明五年前有人重新在這里植入種子,重新封絕此地,不讓人進入。”
“而五年,這個時間可是有點特異。”
五年之前,鐵屠夫被重傷逃亡且后來躲藏兩年后,再被張榮藏入永安藥鋪。
江沉白跟翟祿都想到了,表情各異。
“不過,中間也有人進來過,而且是去年五六月來過。”
羅非白彎腰,用樹枝挑起一片被草叢掩住的東西。
臟兮兮的,但是一塊黑色的方巾帕子。
李二瞪眼,“難道是李靜婉的?她來過這里,而后中毒昏迷啊?”
張叔:“不像,小姑娘家家的不會用這樣的帕子,我瞧著怎么像是蒙面的?”
羅非白覺得自己也就往四周隨便看一下就能在草叢里找到一條,定有其他的。
世有蟲蟻蟑螂,看見一只的時候,已經有許多只存在了。
翻看這手帕,因為沒有落在溪流中,而是垂掛在草叢里,上面的污漬還在。
仿佛花粉殘留,微黃,也好在被草木遮掩,未曾被雨水浸泡,還留了痕跡。
“這群人有備而來,而且比咱們深知此地,早就準備了遮掩口鼻之物,又因為這上面沾了花粉,所以舍棄,而天花的花期在咱們這邊應當五六月,說明這伙人是在那個時段進入此地。”
“找一找,這里可能還有其他的。”
他們人多,光是倆衙門差役就有三十個,很快找到了七八塊黑色方巾。
江沉白皺眉:“像是江湖上的門派組織,但肯定非閑散人員。”
翟祿:“大人是懷疑李靜婉被鐵屠夫所害,帶著一群人將她擄劫到此地?那時間上不對啊,她四月多失蹤,這伙人五六月才入山谷?”
張叔想到了鐵屠夫在古井下中藏著的迷暈人藥物,暗想那毒素怕是有些就來自這些天花樹。
本地有風茄子可得到,林氏就做過,但這種毒性更強的天花少見,五年前砍掉的那一批樹頭更大,估計更是老樹,毒性更強,不在外流通,所以,當年鐵屠夫肯定出入過此地。
羅非白否認,帶著這些疑慮謹慎道:“未知全貌,先進去看看。”
——————
為了安全,他們還是在開闊之地準備好了一些東西,以備不時之需,亦讓恐懼或者身子覺得不適的人返程回去。
不過,一些人在休息后覺得好多了,雖然害怕,又覺得現在回去更孤單危險,還不如跟著這么多人一起呢。
加起來少說五十人了,烏泱泱一群,還有許多高大魁梧帶刀的差役,有何可懼?
江河是村里人,從小也是走山竄野的,比一些同齡人膽子更大一些,招呼了幾個同窗跟著自己,別動一些草叢,免得驚動剛過冬醒村的毒蛇,且能領著這群柔弱書生緊跟上大隊。
平日里看不出什么,但今日一見,幾個同窗擦著額頭汗水,瞧著手握砍刀左劈右砍為自己等人庇護身側的江河,有人不免感慨:“江兄平日看著憋悶,沒想到內心熱忱如斯,將我等放在心上,實在讓人感動。”
“對,還得是遇事才能看得出人品,江河你真讓我感動,往日我竟覺得你面冷心冷,是我錯了。”
江河一心關注前面,聞聲表情微僵,尷尬道:“其實也不是”
“噓,真情盡在不言中,我等心里明白,你不用解釋。”
幾個小書生一副了然姿態,江河無言以對,時不時瞧著前面的青衣公子,也不好解釋只是不想被這些人拖累,導致離大人太遠,或者因為這些人而耽誤大人行程。
不過既然這些人如此誤會,也無妨吧,反正大人給的那些書里面也提到君子論跡不論心。
這邊,江沉白看到這一幕也跟張叔暗暗議論。
“都說君子六藝,我怎覺得這些書生大多不擅此道,瞧著還沒江河身板強健。”
“咱們公子看著羸弱,上馬的模樣也是英姿颯爽,都是讀書人,差距甚大。”
張叔想了下,道:“說是君子六藝,這天下間有多少學院能供養馬場?而馬術之事,也不是一次兩次就能學會且擅長的,得長期磨礪,整個阜城才多少馬匹,這些年南北戰亂,朝廷出政策,馬匹緊供前線,能修習馬術的也只有大州學府或者貴族子弟,別地莫說老百姓,就是讀書人也少有能有此機會的。”
“就是軍內,非騎兵,擅騎射者也是少數。”
“你會騎馬,還得是溫大人覺得你年少身手了得,有心栽培,特地批了一匹馬給你練習。”
他們這邊還是富庶南方,若是往內腹偏遠之地,更別提了。
江沉白一想也對,再看自家公子,既認為其必然是因為在儋州學府得到了騎術研修機會,跟阜城當地的書生又不一樣。
“如此一想,舉國科舉單騎射這一門,小地方的書生就吃了大虧,別提還有禮樂。”
“可不是,四年一屆科舉,次次都是王都之地拔得頭籌,也有這方面原因吧。”
交談中,羅非白他們逐漸進入山谷腹地。
里面還是偶爾可見一些天花林子,他們都有意避開,也注意掩住口鼻,花了時間繞路,最后還是在午時到達峽谷內凹之地前面。
此前因為是晨時,清寒凝珠,群峰聚攏水汽,到了山谷底部有了霧,濕漉漉的,眾人小心避讓。
“怪了,現在也算是快午時了,霧還這么重。”
“山中草木旺盛,又是春時,會比往日更聚攏一些。”老先生常年在青山,在學院中偶爾見山谷霧氣濃重,倒比眾人了解一些,跟羅非白建議休憩一二,等霧氣過去了再進去,雖然現在確定這些霧瘴非人昏迷遇險的主因,但霧氣中,看不見前路,萬一里面還有天花林子,中招了都不知道,何況還有毒蛇蟲蟻,也是兇險。
羅非白深以為然,接納這個建議,查看四周,且讓江沉白等人一路查看,也沒發現什么貓膩,不少人都頗有微詞,認為此行白辛苦。
老先生偷偷跟羅非白說了,既擔心這人生氣,又隱隱間接暗示此人實在不行打道回府,可別再查了。
羅非白:“既然不敢當面指責本官,說明他們憋屈,既然他們憋屈,本官就該高興,又怎么會生氣呢。”
老先生無言以對,且深深懷疑這狐貍大人是在嘲諷自己。
這姓羅的是一點都不尊老啊。
羅非白這邊雖然嘴上不饒人,但也讓眾人在通風口暫時休憩。
她曾猜想過李靜婉若是在山中出事,溫老大人又在這山中盤查,卻無結果,還引起對方察覺,李靜婉的生死去處無非是在那條小道的懸崖峭壁,或是在山谷,若是前者,會不會被害或者偶然掉入懸崖,尸身掛在那茂密的斜坡樹干中,若是后者,山谷中必有什么多人聚集鬼祟的場地——很可能鐮倉那邊轉運的迷暈女子也都送進此地。
可惜,她左右觀望,都礙于過于茂盛的林木跟層層霧氣而不得章法,只得放棄。
正好從入山谷到現在已經過了快三個時辰,多數人早就餓了,就拿出背囊中的干糧跟水壺吃喝頂飽。
本來沒感覺,一看眾人都有餅吃,沈舉人意識到不對了。
他餓了,而且他之前顧著跟翟祿說羅非白壞話,忘記讓隨從準備了。
其實也能忍,但別人不能在她面前吃得那么香。
這怎么忍得住?!
也不好問人要吃的,他只能默默在老先生,翟祿這些人面前晃一晃,想著這些人但凡有點禮數,就該給他一點吃的吧。
然而
老先生:“沈老弟,你身子骨真好,都暈過一次了,現在還能在老夫面前來回晃,就是有點擋風景,能去邊上嗎?”
翟祿:“有事?”
最后還是羅非白看穿了他,隨手給了兩個餅,他一個,他的書童也有。
那書童愣了愣,低頭道謝,又小心看著自家舉人老爺,后者沒太在意,倒是驚訝羅非白如此好心。
實在太餓了,沈舉人年紀也到了,禁不起餓,只能舔著臉拿了大餅吃,咬了一口。
“真是好餅啊。”
“可惜沒有肉。”
宛若吟詩頌詞般的書生語氣,江河想著自家姑姑的餅是好吃,但這沈舉人真的是一股養尊處優的老公子做派,卻不似大人那樣風骨與能力兼備。
羅非白也覺得這人當年哪怕沒考上進士,卻也沒被人舉薦去謀些小地方的干事,多數是人緣不怎么樣,確實是不太會說話。
如果說這人是儋州那邊宋利州派來的人,宋利州是怎么想的?
不過沈舉人也才一開口喟嘆,羅非白忽覺才看到樹上好像有什么東西掉下來了,掉在沈舉人手里咬了一口的烤馕上。
白乎乎的,蟲子?
她眼力好,也敏銳,當即有了反應。
“等等,沈舉人。”
沈安和疑惑,看羅非白上前來一直盯著自己的餅。
莫非,是舍不得了?
想要回去?我都吃兩口了啊。
早知道不夸了。
沈安和一邊暗罵羅非白小氣,又暗罵自己多嘴,但也不甘愿把餅還回去,于是不等羅非白阻止就迅速咬了一大口咀嚼著,沒了半點小世家風度,只一邊咀嚼吞咽一邊模糊問:“等等什么?大人有事?”
羅非白未曾料到此人如此反應,眼看著那條蟲子被其吃下,瞳孔微震,默默撫摸自己的咽喉,嘴唇上下開合,最終憂郁道:“我就是看著你這餅上好像有肉。”
掛尸
肉?什么肉?
眾人都啃著干餅, 一聽有肉就納悶了,上前來看。
沒啊?
沈舉人看著餅,神色迷茫。
羅非白還是有點風度的, 為了給人解疑, 讓沈舉人握著大餅別動。
很快,又掉下來一條白乎乎胖嘟嘟的蟲子。
“啊,有蟲子!”
眼尖的人一眼看到,吃驚后退。
蟲子在面餅上蠕動著,沈舉人頭皮發麻,差點將大餅甩飛出去,抬頭看去,只看到腦袋上被淡淡霧氣遮蔽的濃密樹梢中似乎有些蟲子在爬。
眾人豁然散開。
羅非白也退開一些, 拿著這個拖著蟲子的面餅看了一會, 張叔看羅非白臉色不對,也湊上前來,看一會, 表情變了。
羅非白看完就把面餅還回去了。
沈舉人:“?”
羅非白:“沒事了,你繼續吃吧, 確實是肉, 沈舉人的嘴巴開過光, 想要什么就來什么, 真是讓人羨慕啊。”
張叔欲言又止, 沈舉人卻不上當, 罵罵咧咧跑到邊上去了。
此時眾人也以為這只是春時樹木上的肥葉蟲, 雖惡心, 但只要不帶毒也沒什么。
羅非白跟張叔交換了下眼神,默默等眾人吃完了才有了主張。
“沉白, 你上去看下。”
江沉白畢竟了解他們,知道肯定有了變故,于是一蹬腳就上了這一株老胡柚,不過翟祿不敢讓小縣衙的捕頭有了什么功勞,也同時上去了。
兩人前后腳蹬樹,速度極快,有點逼平的意思,很快兩人一起到了這百年胡柚的上枝處,就瞧見了許多蟲子。
因上面昏暗,但畢竟午時,陽光熱意來,霧氣漸散,有些陽光穿透樹葉縫隙進入,兩人既看清了彼此,也看清了枝干上攀爬的那些蟲子的樣子。
一看,兩人都跟張叔一樣表情微窒。
干他們這個營生的最熟悉這些蟲子了。
這可不是什么草木肥蟲。
是尸蛆。
這附近應該有什么尸體大肆繁衍了這些尸蛆。
山谷崖壁,邊上蔓延生長許多樹木,這老胡柚就斜生而出,往上還有其他樹木。
能有什么尸體?
兩人仔細查找,外側的羅非白也走到位置高一點的地方觀望,時而往崖壁斜坡那邊瞧,現在霧氣散了許多,加上有目的在這邊查看,這一次,她瞧著往上有些樹木似乎斷枝,好像有什么東西滾下來過。
她怔了下,略有思索。
“沉白,你們往柚木左邊上側那一株黃槐看一下,可上得去?”
那兩人都借著其他樹木的樹干往上換木攀附,下面其他差役則是順著到樹下接應,免得兩人萬一從樹上掉下來摔傷。
很快,老道且正當壯年的翟祿先一步到達黃槐樹,且踩踏枝干冒出樹冠一看。
驟然心驚。
樹下,李二等人看著上面動靜,一邊觀察周遭昏暗的樹下,突然聽到上頭翟祿發出驚呼。
“小心!”
有一個東西啪一下掉下來。
李二本能反應伸手去接。
嘿,他李二也身手了得,不遜于上面兩人啊,你看他這接得賊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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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非白等人在外面聽到里面崖壁林子里有動靜,擔心之下正要湊近,卻見里面的人先跑出來。
跑最快的是李二。
“大人,大人!”
羅非白側目看去,高大魁梧的李二捧著一個人頭骨疾奔而出,都快哭了。
他知道這東西很重要,他不敢扔掉,一定要交托到大人手里。
大人呢?大人!
羅非白:“”
其他人大驚。
有尸骨?
豈不是說這山谷確實有命案?
莫非是那李靜婉?
老先生驚呆了,下意識從那尸骨找到的峭壁老槐往上看,依稀能看到那云霧漸散后能瞧見了荒僻小路,再往內則是山坳之地的自家學院建筑。
若是李靜婉,她是自己不小心掉下來,還是為人所害?
不過這人頭骨為何長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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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骨跟上頭垂掛在茂密樹冠間的尸身很快被湊在一起。
其實第一眼,這骸骨相當可怖,因為不正常。
“怎么有毛。”
“人的骨頭,這毛”
“不會是僵尸吧。”
“啊!我要回去!”
所有人退避三舍,人人臉色發白惶恐不安,就是翟祿江沉白等搬運骸骨的人都心有惴惴。
翟祿至今想到自己鉆出樹冠后往上瞧著垂掛在樹杈上的骸骨——上面有毛發,宛若尸毛。
那一幕愣是嚇得見過許多尸骨的他都把握不住身子,踩踏了枝干搖墜,連累那頭骨掉落下去。
說來也是慚愧。
好在別人也一樣恐懼——不怕的可能就那老仵作跟羅非白了。
尸身早已白骨化,沒了腐爛的模樣,就是過度臟污,上面有一些雜七雜八的毛發,不均勻,斑駁混亂,但看著的確嚇人。
用樹枝挑開毛發看了一會,能看到尸身的確白骨化了。
羅非白有些疑惑,目光往那茂密林子盤旋一二,道:“既是白骨,為何能生這么多尸蛆。”
張叔也納悶,按照經驗測算一二,道:“按這時節,在我們本地這山谷內腹,白骨如斯差不離也要一年吧,若有血肉早早腐爛干凈了,怎還養出這么多尸蛆?”
“等等!”
張叔察覺到了,而羅非白已經在查看頭骨。
她問了張叔,畢竟后者是仵作。
“這里有挫骨之傷,想來有人用重物擊打過死者腦部,不過未曾骨裂,應不致死吧。”
都打腦袋了還不致死?
老先生年過古稀,膽子也大,看羅非白反應就知道這尸骨沒那么玄虛,加上好奇心實在重,又掛念著學院安危,于是到邊上看,好奇問:“尋常人家擊打頭部,若是能在骨頭上看出挫傷,還能不死?”
張叔:“得看力道,若非枕骨以及百會穴太陽穴等薄弱處,力道不夠,擊打后一般為昏迷等表象,不會致死,當然,小兒者,發育不全,骨頭比較弱,容易脆骨而亡,這也得因人而異,但若是成年人,頭皮單薄,擊打后骨頭挫傷但未骨裂,又不是致命要害處,不會一擊斃命。”
他說著看向羅非白,看后者是否認可。
羅非白也是這個意思,讓他繼續說。
“先看骨頭是否有致命的斷裂,我剛剛看了下,骨頭上有一些穿刺,但不算致命,多為從山崖滾下來后因為樹木打擊刺傷等外傷,因為內臟等物早已腐爛,無可得知,但骨頭上粘連了一些毛發,這些毛發應當是山中一些鳥獸遺留,就是不知道為何粘這么緊。”
羅非白用樹枝卷沾了毛發跟白骨的接連處,看到下面的膠連之物,在這些毛發自帶的腥臭中看到了蟲蟻的尸體。
“你們在掛尸處往上可看到一種樹,莖干較高,具乳汁,光滑無毛,呈圓柱形,灰褐色,葉子較大,呈長圓形,表面有紋絡,深綠色,花白色,呈多邊形此為膠樹,汁液中有些許糖膠,可引蟲蟻,可能是它在尸體上面,長期滴落膠液在尸體上,導致蟲蟻跟獸皮粘連一起,成了這可怖模樣,但它無毒,也跟死者死因無關,只是巧合。”
“再去看看樹下地面,撥開那些落葉,看看有沒有別的。”
翟祿不信,但也記不清上面的樹到底長啥樣了,依稀是聞到一點清香,但他不是嘴賤的人,立即回去查看,過了一會,面帶凝重,也帶著一根折枝。
“大人博學,下官佩服。”
“那大人覺得此人死于何故?”
羅非白挑著獸毛查看,剛好此時去樹下查看的江沉白等人也回來了,帶來了大量骨頭。
眾人面面相覷。
羅非白問江沉白:“有別的嗎?”
“沒有,沒有大人您吩咐查看的任何遺物,我們查了很多遍,我也上樹看過附近跟上面峭壁是否有其他垂掛之物,都無。”
羅非白:“哦,那這人大概是中毒而亡。”
嗯?
翟祿眉宇微擰,剛剛既有了佩服,自然信了三分,但也想問個究竟,因他也常年辦差,一具長毛白骨,如何能這么武斷認為其他中毒而死呢。
這骸骨除了粘連獸毛,又看不出別的。
“其一,人不管是怎么死的,衣服都不會在幾年內完全消失,但查了徹底也沒看到半點布料,說明從上面滾下來的時候就已經是光溜溜的,這里可以否決掉一種可能——既此人是不小心行路中掉落懸崖,畢竟無人會裸身行走于如此兇險小道,所以,此人為人所害,且在下來前就已經被害。”
“其二,骨頭無致命死傷,那死因無非是內臟等器官受損或者被下毒,膠樹粘連了獸皮,但這些獸類為何聚集?因為聞血腥而來,首先是鳥類跟一些攀爬小獸上樹啃食,它們行動簡便,來去自如,若非在進食中斃命,羽毛能怎么可能膠液粘連而附著在尸骨上?而能在啃食中直接亡故,非間接中毒又為何?而且這毒很厲害,厲害到可以毒死大片被腐肉吸引來的鳥獸,而鳥獸又跟著腐爛,又吸引來一些鳥獸,日子依舊,這里積攢了大量骨頭跟腐皮,大量積攢入土地之下,形成了腐殖地皮,常年因為樹蔭遮蔽而成為陰生蟲卵的適宜繁育之地,因為春時到,這些蟲破卵而出,爬上樹木才有了那么多尸蛆。”
“不過,這也只是一種可能,未知有其他案情,但,拿著這些獸皮跟骸骨回去檢驗也不難吧。”
張叔點頭:“是不難,煮骨煮皮皆可釋出毒水來。”
羅非白:“還有雞嗎?”
張叔:“”
咱能不禍害雞了嗎?衙門也禁不起這么大的開銷。
羅大人以前是啥大戶人家啊,動不動用雞查案。
“沒事,我看學院有養雞,他們那還有鍋,正好因地制宜,取用了就是。”
因為那段時間廚房出事而在山中干餓了一段時間沒吃過葷腥后來帶著一群先生偷偷養雞的老先生:“?”
不,沒養,真的沒養!你休想!
這兩人對驗尸跟抓雞討論起來,把學院的人給嚇著了,但翟祿滿腦子想的都是案子。
“大人,那您覺得這李靜婉是被何人毒殺的?”
蹲在地上盤算著禍害學院之雞的羅大人被問,愣了下,起身,扔掉手里的樹枝。
“誰說死者是李靜婉。”
什么?
所有人大吃一驚,翟祿等人也迷糊了,下意識看下尸骨。
張叔含笑,“可能是毛發遮蔽了,翟捕快您沒發現,大抵也是先入為主——這是一具男尸,從恥骨可見一二,且年歲方四十多了,可不是李靜婉這樣的妙齡少女。”
翟祿仔細一看,果然如此,大為臉紅,心中再不敢對這小地方有任何小覷之心。
光是這老仵作就有點能耐,別說這羅縣令了。
捆石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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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眾人都默認羅非白是為搜查李靜婉案子而來, 本以為遇到如此詭譎的尸身是直指案子核心,沒想到又多了一具無名男尸。
老先生感覺復雜,不知是喜是憂, 但多少有點慶幸吧。
“起碼遇害的不是那小姑娘。”
“羅大人, 此人是誰?”
羅非白無語,說不知,畢竟她又不是神仙,這什么線索都沒有,怎么可能知曉此人身份。
而四十多的男子滿天下都是,還是距今一年前的時候,查無可查。
這青山學院出入的人也不少
“不過,既然兇手特意去掉死者尸體跟其他物件, 可見其衣物有暴露身份的嫌疑, 大抵這人身份不低,兇手不敢讓人得知其死在此地——萬去除衣物,哪怕將來被人找到尸體, 也不會被人察覺其身份。”
那從衣服上或者配件上就可以看出身份的人,世間有多少?
老先生皺眉了, 努力回憶過往那些來山中拜訪的官員, 掃過在場之人復雜的神色, 鐵口直斷道:“來拜訪之人, 無一是出事未歸的, 這點老夫可以斷定, 而且山中其他人也知道, 都能找到證人——畢竟這樣的人不管來去, 都得夾道歡迎,有沒有安全離開, 我們還能不知道?”
羅非白知道老先生在意的地方,也無心刁難學院,“一方主政首要民生,其次科舉文事,都是重中之重,老先生放心,本官會查清此案,絕不影響學院未來,亦絕不牽連。”
其實說白了是一個縣令,若是涉及滔天大案,她能擺平所有上官所降罪責?
但她又不是一般的縣令,仿佛強大非凡,可以擺平一切,就跟她一張淬毒的臭嘴一樣無人可敵。
老先生無端安心了些,神色稍緩。
沈安和本來覺得晦氣,站在一旁看結果,得知死者身份不明,但死于毒殺,一時不明情況,皺著眉,湊上前問現在是不是得回去。
雖然說了那毛發是因為膠樹汁液粘連,也是湊巧了,沒那么玄虛,但沈安和生于好背景,養尊處優,從小就沒吃過這樣的苦,現在胃部還在翻騰作嘔,但別人不提,他就當自己也不知道,就想著早點離開。
羅非白看了他一眼,“沈舉人如果覺得難受,就先回去吧。”
什么?
沈安和臉都僵住了,然后還是被提醒了——從羅非白這句話里面,他確定了。
他真的吃了蟲子。
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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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非白執意往內繼續走,留人看守男尸,別人也沒說什么,畢竟翟祿等人現在對羅大人頗為敬服,言語間如待親官所屬,把李二這些直屬的差役都擠一邊去了,惹得后者一群人十分不忿。
這些混蛋!
不過羅非白跟張叔還有江沉白一如既往走在前面,一邊談起剛剛的尸骨。
“這死者可能先是腦部受創,昏迷或者未死,兇手見狀既下了毒,再將其去除衣物扔下山崖。”
張叔:“看這白骨化現象推算,大抵是需要一年腐尸溶液,但我斷定不了其到底死了多久,是一年,還是兩年,大人可有章法?”
江沉白:“趕上李靜婉的事,她不就是去年四月出事,差不多也一年了,會不會就是跟她有關?”
張叔;“有些牽強了,不好在法理上牽扯。”
羅非白:“的確線索太少,既不好斷定此人身份,但如果涉及去年那一伙人進入山谷的時間呢?”
兩人一驚。
羅非白大膽猜想,“一個李靜婉算什么,他們禍害的女子幾十個,李靜婉又不是讓他們忌憚的出身,那會,李家人報案,官府也查不到什么貓膩,動靜很小,溫老大人也無能為力,只能定為失蹤,那時已經五月了,這伙人何必再進入山谷查找尸體或者因她做別的事端,所以,他們來山谷乃至青山學院查的不是李靜婉,而是另一個身份貴重的人。”
江沉白跟張叔恍然。
是那男子?
應該是某個官員,但老先生又如此嚴正表態加上青山學院也沒被這個官員背后的勢力清算,說明此人的確未拜訪過青山學院。
“可那些人還是來這里找了,說明”
羅非白微笑:“沒追究,是因為沒有證據,說明這個人來這里不是公開拜訪,是私下悄然前來,不管有沒有秘密拜訪過山長,但肯定是沖著這山谷來的,他背后的人后來估計知道了他的行程,畢竟從一個人無端失蹤,再查到他的去向,一個月多也差不離夠他們作為的了,他們也知道山谷內的隱秘,所以有備而來,可惜他們即便在五六月進入山谷,也因為那會霧氣重,又炎熱,草木茂盛,尸體藏在峭壁樹木冠蓋中,他們的人也不可能太多,不然大肆進入山谷,恐會被山中出入的學院人察覺到。”
“但凡來者就幾個的話,不可能徹查所有,最后無功而返,自然也追究不到青山學院。”
張叔兩人覺得這個猜想既符合邏輯,也符合時間線,只是唯一不解的是“從鐵屠夫等人抓捕少女,到這些官員的動靜若說他們的目的是為淫樂,至于如此大費周折又歹毒如斯,攤上這么多人命官司?”
“我以前曾聽老太爺提過,那些朝廷上官其實是有官窯可去的。”
“且即便不去官窯,也有的是人私下尋些暗娼為他們享樂。”
張叔有些難以啟齒,但嘆著氣,道:“雖然不恥,但這些人若有如此去處,也理當愛惜官聲,何必如此?”
江沉白不敢僭越,只在心中暗罵人渣,又看向自家大人。
羅非白:“莫看我,我亦不知,也許等我官位往上,接觸了這些大官們的圈子,他們才會帶我去長這些罪惡的見識吧。”
可別了。
張叔兩人十分不愿,不過若是查探儋州從去年到今年的失蹤官員,是不是能鎖定其人身份?
當然,這活也只有羅大人才有人脈跟權力去干,他們力所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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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一番分析后,越發認為這山谷內有隱秘,也許在山谷本身,不在女子。
女子只是帶來此地的一種必需品?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所有人都看著眼前的死路面露狐疑。
到底了?
也沒看到什么啊。
這次,沒人說三道四了,也不敢催促。
江河聽著同窗還在討論剛剛的未名尸骨,再看此地茂盛草木封絕,也在想這里能有什么玄虛,能引那疑為官員的男子冒險前來,還葬身此地。
能找到他的身份嗎?
羅大人又能否查到此地的鬼祟虛實?
他看向站在山坡上查看附近的羅非白,此時午后,陽光正好,早沒了霧氣,溫度回暖中,可見此人青絲玉簪,眉眼沉靜中,忽然有所異動。
羅非白讓江沉白等人扛著鋤頭去扒一下那山谷底部的茂密攀藤群捆石龍。
“外面進來的路上有不少蕨類,幾乎蔓延一整個山谷,茂密成群,時有看見,唯獨到這底部斷絕了一片,自然是因為被人大批砍伐過,絕了根系,因其生長迅速,繁衍極快,若不斷根則得長期養護,可見這里當年被人處理過。”
“捆石龍亦是十分霸道且生長迅速的攀藤植物,但能在如此草木茂盛之地獨占一方,倒像是有心人特意種植遮掩的緣故。”
一砍伐,一種植,如同天花一樣是人為有目的性的,眾人一想既明白了。
老先生:“那捆石龍遮蔽的后面怕是有什么隱秘,需要遮掩啊。”
說這話,兩府差役大批上前,飛快砍伐這瘋狂生長的茂密捆石龍,最后還得是一些年輕書生都提著草鐮上前幫忙,用了半個時辰才
“大人,你看著!這里好像不對!”
捆石龍砍斷后,露出后面的山壁,但這塊山壁里面不同于其他實質完整的石面,它由不少碎石堆砌而成。
“邊上弄干凈看看。”
因為有了發現,眾人馬聚集過來,群力而為,很快就掃蕩干凈了這么一塊山壁,露出了一丈寬的碎石累積口子,且這些碎石往上堆砌的高度也有一丈半。
“這里應該本來就有個山洞,后來被人故意堵住了。”
“不會真有什么東西在吧。”
如果來的只是幾個人,那搬運這么多石頭必然是不敢想的差使,但現在人這么多,還都是青年壯漢,那就不為難了。
“好在有翟捕頭你們在啊,不然本官真不知該怎么辦。”
羅非白不說還好,一說,翟祿等人就內心憋屈且心酸,但他們還沒說什么,就見李二這群縣衙差使一個個心急火燎上去搬石頭。
“諸位哥哥別動,你們辛苦了,讓我們本地的來吧,你們是貴客,怎么能這么累。”
老王是人精,滿嘴鬼話。
李二比較直,他就不說那些有的沒的,就擼了袖子露出強健的膀子,賣力搬運,倒顯得他們這些外來人不干正事,來阜城就是給人添堵似的。
而且之前不是干活了,多賣力啊,現在就因為不搬石頭就嘲諷我們是貴客?
這群王八蛋。
翟祿一個眼神過去,手下人氣勢昂揚過去搬了,他自己也瞧著默默干活的江沉白跟著一起。
無聲無息的比拼就這么開始了。
老先生看出了門道,搖著扇子感慨,“還得是羅大人御下有術啊,人品絕佳,富有掌舵者魅力,不然哪里能這么群策群力。”
羅非白:“哪里哪里,老先生您平常若有差使,學院諸先生跟學生也是盡心盡力,我瞧著都有學生幫您喂雞了。”
老先生:“哪有哪有,在其位謀其政,老夫是先生,也沒教出多少功名有士之輩,不似羅大人您帶著這群能干的下屬屢破大案,實在汗顏,還有我們學院確實沒雞。”
羅非白:“學而有成,代代相傳教業,留本地而擅文風,造福一方,好多先生其實就是您過往的學生,怎么能不算事業有成?但也確實有雞。”
沈安和:“有職位在身,下屬自然得聽從,也沒什么可說的,兩位何必如此吹噓彼此,說話不廢口水嗎?”
這人是真會說話啊。
老先生:“沈舉人你不懂,畢竟你四十多年來無甚下屬可駕馭驅使,吃吃喝喝看看書,不必勞心勞力,怎么能懂其中艱難跟門道。”
羅非白:“那他確實不懂。”
沈安和:“”
書童都想捂自家先生的嘴了,何必呢,回回被刺,回回上趕著找打臉兒,也不知圖什么。
還得是老太爺說話中肯:吾兒雖不入進士,但若是生來是個啞巴,可能也早有建樹了。
又是一個時辰,碎石總算被搬運出一個口子來雖然還不能進人,但能通透里面的空間,看清里面一些情況,江沉白正要李二把火把點燃往里面照明,但還沒說話,就感覺里面涌出一股味道來。
在門口搬運的差役已經有人嘔吐了。
兇鼠
羅非白站在通風口也聞到了這股氣味, 抽出手帕捂住口鼻,皺眉瞧著里面。
“這是尸臭?”
“是。”
張叔是內行人,一聞就知道這臭味是什么來頭, 心中自有了不好的預感。
“若是按照咱們的時間推算, 他們封絕此地也是有很長時間了,人體腐爛是有時間的,不可能一直腐爛一直臭,待血肉成液,剩下骨頭,其實味道就沒這么重了,即便有人死在這里,也不該還有這么濃烈的味道啊。”
“我先看看, 大人您退后一些。”江沉白擔心里面有什么毒氣, 或者什么邪祟。
“你自己也是,李二,把衣服給他再裹一件。”
江沉白本來覺得沒必要, 太麻煩了,但羅非白堅持, 他便聽著了, 穿了兩件外衣, 袖子亦裹好。
再用濕帕堵著口鼻將火把往搬運開露出的口子往里面探, 通過縫隙瞧見火光照耀的地方——里面自是幽深的山洞, 但火光照著的地方
連膽子很大的江沉白都干嘔了, 在后面人驚訝詢問下忍著惡心繼續查看, 卻是感覺抓著火把的上頭好像有什么東西在靠近他, 手臂是有感覺的。
那感覺全身都發麻了。
刷!
江沉白猛然將握著火把的手臂往回抽,眾人才瞧見這人猛甩手臂, 將手臂上攀爬的黑物甩落在地面。
眾人本來被嚇到,仔細一看,竟是一只肥黑的大老鼠。
李二手腳迅猛,直接用砍刀虎劈下去,在老鼠兇狠躥向邊上最近的老先生之前將這老鼠砍死了。
老先生還好,看著老鼠血濺當場,沒被嚇到,但皺著眉,也看向羅非白,兩人偶然對視上了。
老先生:“碩鼠碩鼠,食之我黍,何以兇我?”
羅非白看著這老鼠,臉色有些難看,仿佛想到了什么舊事,秀眉簇緊,道:“無黍之食,既食人了吧。”
一般老鼠怕人,若是有老鼠不怕人了,還敢襲擊人,既是長期待在人沒法反抗甚至會被它們吃掉的環境里。
其實老鼠跟人沒什么區別。
畏權不畏人,一旦強人落馬,既沒了威脅,自然涌上分食之以飽腹自己。
老先生得到了答案,苦了臉,頹靡欲跌坐在地,卻被上前兩步的羅非白跟趕上去的江河同時扶住。
江河:“先生在我家村子那邊,老鼠從來不是因為一家沒有殺絕或者小心監管者就不存在的,它無以定居,實則是誰家有吃的,既往誰家去,那難道誰家勤懇,留了吃食,就有錯嗎?”
既是說老鼠,也是說某些歹人。
老先生一怔,看著這個自己曾經幫過的學生,心上隱隱豁然開朗。
羅非白看了江河一眼,笑了下,收回手去跟江沉白交談。
后者已沒了之前的心悸感,未免嚇到其他人,既低聲跟羅非白翟祿等人交談。
翟祿本想笑這人竟被一只老鼠嚇到,當聽到這人開口第一句話就僵了臉。
“里面有水池,很多白骨泡在里面,顯是當時毀尸滅跡那會殺人拋池中,雖然泡腐了尸身,但尸水溶在水池里,未曾干燥消弭,反而留存了大量惡臭,且,那些老鼠也既是長期在吃食水中腐肉時在水池中棲息繁衍,如今已是兇狠且量多,不可小覷。”
雖然江沉白用詞比較冷靜,但旁人還是能想象到里面的恐怖畫面。
如此可見,里面肯定無生還者了。
其實也理所當然,那些人既封絕此地,又用天花林子又種植捆石龍,用心歹毒,自然不會留活口。
只是寧可那些姑娘被帶走了啊。
哎。
眾人氣氛靡靡,后提及能不能放出那些老鼠,好進去查探,還是用火把驅趕老鼠總歸是怕火的吧。
“不是很怕,我當時握著火把,它都狡猾得很,也可能本來就在石頭后面攀爬,巧合落在我手上,但”
羅非白剛剛一直在思索,臉色也不太好看,后道:“腐尸本身會帶有毒性,水體亦會混合孕育這種毒性,這些老鼠長期在水中翻滾,一身的臟,萬一被啃咬,很可能惹上疾病,這是對咱們的兇險之處。”
不是所有腐尸都有這種兇險,但這群歹人只想著掃清自己的隱患,全然不管別的。
腐尸、老鼠、陰冷潮濕的洞內環境若是那些尸體本身還是被用了一些秘藥的,就更容易誕生瘟疫之毒。
羅非白對此是忌憚的,從剛剛看到那欲襲老先生的老鼠就變了臉色。
頓了下,她低聲道:“還有別忘了滇州,那邊的瘟疫傳播之迅猛,其實不僅僅是人傳人,老鼠食死尸,再不斷跟人同居一處,或者啃咬活人,或者鉆入水井傳播疫情,這才將瘟疫不斷擴散。”
她這話讓所有人都冷汗直流。
滇邊那邊的瘟疫多可怕啊,古往今來恐怖之事以其為首,世所罕見。
其實沒人親眼見識過,但聽說過啊,當時舉國各地都有從滇邊逃難而歸的幸存者,既是這些幸存者,當時也是被各地驅逐厭憎的,唯恐他們染病禍害本地,其實,當年陳家宅子為何建于遠離黎村的山背處,也有這個緣故,只是陳家兩夫妻通世故,不等村人驅逐就主動移居偏僻,不惹人嫌,后來長期不見患病,兩人又樂善好施,村里人才漸漸接納,偶有相助。
若是問起,兩夫妻對滇邊那些事既諱莫如深,又難掩痛苦,字里話間提及幾句,也夠讓素來安居的江南之地百姓們惶恐不安了。
一想到有這種可能性,哪怕只是萬分之一,也得掐滅了。
老先生現在哪里還想著維護學院名聲啊,可急死了。
“莫非這兇鼠的兇性也來源于此?”
“那先把口子堵死,想個法子殺絕里面的兇鼠!絕不能留存后患!”
翟祿頭皮發麻,果斷朝羅非白鞠躬行禮,懇求她出個法子。
羅非白:“不能直接放火,聽沉白說里面還有洞體內腹,它們會跑,如果有小洞躲藏,等咱們進去,它們再襲擊,必然防不勝防。”
“必須在進去前就滅絕它們,而且也不損里面現場。”
“往里面放天花毒,把這些老鼠都毒死了,再將它們尸體整理出來于白日下集合燒毀。”
羅非白的決定無人抗拒,先堵住那個口子,也驅散人去開闊處,安排人去小心天花花朵跟莖葉,在大鍋加水熬煮出黏液后,將這些黏液涂抹在布料上,再布料捆著火把,從釋放出的幾個小口子塞入點燃熏煙。
“怎么樣怎么樣,可有效?”
眾人站在逆風口,小心觀望著。
耳力好的人豎耳聆聽,過了一會,一個年輕書生眉眼發亮,“先生,我聽到里面有吱吱聲。”
“我也聽到了,怕是那些兇鼠毒發了。”
“剛剛大人就說過熬煮出來的汁液毒性遠高于一般的花粉熏毒,之前沈舉人還未七步成詩就倒下了,這些老鼠吸了這劇毒的毒煙還不得含笑半步癲而亡?”
“對對對。”
眾人議論熱烈,唯有沈舉人又擔心又黑臉。
他怎么也不明白自己在儋州名聲好好的,為人尊敬,怎么來了這小破縣城就成了這樣。
從第一天起就被人欺辱此地風水不利于他啊,克他!
不過在外的人也得注意掩口鼻江沉白被羅非白跟張叔提醒用熱水跟藥酒涂抹手掌幾次,才放他去忙。
小心操作,群策群力,因為人多,因為齊心,很快那些口子內就釋出大量毒煙,不斷在洞內聚集,也有些從縫隙滲出,好在眾人離得遠,只在其快燒完一批了,讓全副武裝之人上前添加新的天花棍子繼續燒。
反復七八輪后,里面的動靜徹底沒了。
“我去看看。”翟祿要過去,卻被江沉白喊住了,“我來,萬一我已染上,好過翟捕頭你無端受害。”
翟祿想要說什么,被羅非白抬手示意回來,他只能回來,但對江沉白多了幾分擔心。
這邊,江沉白孤身一人掩著口鼻閉息,點了火把往里面察看,看了一會,神色松伐許多。
“基本死絕了,而且里面毒煙很濃郁,肯定也往里面熏染,它們跑哪里去都會被熏死。”
“再放置一會,徹底一些,然后通氣”
羅非白這邊吩咐人等候,一邊清點人員準備到時候帶人進去查看情況。
“倆府差役,無舊疾,無弱病,身體康健,且現下無身體不適者,出列,換同僚外衣加厚防御,若有被老鼠啃咬襲擊,立即上報。”
“在外面的人留守開闊處,篝火點著,注意安全,但也得在外面時刻準備熱水跟藥物儲備,萬一我們等里面遇襲,也有照應。”
“學院之人,你們待在邊上別動。”
“如果有任何人覺得不適的,一定要說”
“不管這些老鼠是否有毒疫,若是及時發現,還可救治——張仵作等人本就帶著一些祛毒去風邪的藥粉,不必過于忌諱。”
“若有人不聽安排,鬧事,釀成大禍,別怪本官不留情面。”
這人本來就手段酷辣,說一不二,背景深厚,目前連宋利州都不怕,又豈會給不讓訓的人面子,若是真鬧出什么,下場恐怕就跟那杖斃的柳甕一樣。
眾人哪敢反對,就是沈舉人都默默應下了,不過他總覺得這羅非白年紀輕輕的,怎么會防疫之事如此了然,她又不是滇州人。
這天底下真有這種天賦異稟,啥都會的天才嗎?
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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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 陽光正烈,外面又有好幾堆篝火點燃,熱得眾人都流汗了, 但為了驅趕鼠獸, 眾人還是忍著了,只是瞧著已經搬運出進人口子大小的黝黑山洞,不少人議論憂慮起來。
“不知道里面能發現什么。”
“江差役不是說了,里面好多死尸好恐怖的案子啊,那鐵屠夫到底是什么人,背后好生歹毒的團伙。”
“是啊,害的都是少女,到底死了多少個咱們也不知道, 以前也沒聽說過誰家閨女受害啊, 也就曾有學長妹妹失蹤現在看著怎么覺得比當年鐵屠夫單槍匹馬奸殺女子的一系列紅花案更可怖?”
“咬人的狗不叫,越無動靜,越可怕。”
“是這個道理。”
“羅大人一定是提前掌握了一些情況, 才秘而不宣非要查此地,你看現在這”
“也許, 那些受害的女子也不是非要立案才算遇事, 萬一是咱們附近親族中嫁到外地, 或者因為一些看似正常的瑣事而離縣的呢?實則已經遇害了, 又有誰知道?”
這些讀書人腦子好使, 其實隱隱有些猜忌, 但不敢言明, 只希望別禍害自家學院, 也希望受害者非自家親眷吧。
甚至有人開始靜靜盤算起親戚里面有沒有什么女子是不見蹤跡的
山洞內。
羅非白其實被勸過不要親自涉險,畢竟她看著是最羸弱且身體有疾之人。
“本官百毒不侵, 從小如此。”
她是這么說的。
沒人信。
可惜這里她最大,也只能將她護在中間。
往內,雖然老鼠已經被處理燒毀,里面也通風過,但那池子是在的啊。
水面上還漂浮著一些頭發。
女子長發。
未免其不斷釋放惡臭或者水體有毒染了人,差役們將此前在外用樹木削板做好的大蓋子蓋住了這個池子,再用重石壓上。
等探查過里面,且萬全準備了,再起出水中的尸骨。
羅非白在這點上跟許多官員不一樣,她不會因為急功近利而連累他人。
哪怕是差役,她也不曾罔顧其性命。
翟祿看在眼里,心里微微復雜。
“之前掃的是外面,里面我們還沒進去過,大人請小心。”
里面甬道的老鼠尸體少一些,被李二等人隨手用掃把掃進袋子里,不過,這山洞并非九曲腸道,其實長度有限。
但許多人怎么沒想到走到盡頭前豁然開朗后,火把照耀到的地方竟是
“什么東西?!”
有人被出口垂掛的東西撩撥到腦袋,嚇了一跳,急忙用火把照耀,便看見垂掛的東西。
“幡?”
“是紅幡!”
“咦,那是什么?有人?!”
有人瞧見了紅幡,還沒看清上面神秘又詭異的圖騰咒印,有人就瞧見了人影,嚇了一跳后,火把集體往哪照明,才發現誤會了。
不是人,是雕塑而已。
這里除了正中心的祭壇跟黑紅的十字掛架,祭壇兩側山壁挖開了很多坑洞,里面竟立著許多雕塑,擺放出各種姿勢。
其實也不算恐怖邪惡,因雕塑技藝精湛,栩栩如生,且這些雕塑模樣并不丑陋,體態甚至還算雍容華貴,似有向上福氣之象。
儼然此地是一處類比佛家或道場祭祀祈福的正常之地,以人美好愿望上祈為主。
祭壇上端坐著的雕像最大,冠發雍容,一身衣物似有華貴之象。
若是點上壁上的壁燭,整個洞內光明照耀,其實還算干凈齊整。
但前提是他們沒見過外面的水池尸骨,勢必就真這么想的。
“我怎么覺得更嚇人了,外面那么恐怖,草菅人命,這里卻是一副安泰祥和神明佑護之像。”
“怪怪的。”
“大人,您別一個人過去!”
翟祿跟江沉白同時跑到羅非白身邊,擔心這人觸犯到什么兇險,不過,羅非白也只是站在這頂部撐著洞頂的十字掛架面前若有所思。
“這是什么紅木架子?也是祭祀的儀程?”
羅非白沒回答,只是讓江沉白將腰刀給她。
刀鋒抵著架子,翟祿骨子里還是有幾分忌憚的,“大人,別”
啪嗒一下,刀鋒削在木頭表面,直接削掉了上面的黑紅外殼,露出一片殼痂。
江沉白下意識想拿起來看,被羅非白用刀鋒攔住。
“別動。”
此時江沉白看清了,臉色突變,“是血?”
“這是用來給活人放血的架子——人吊掛在上面,戳小口,放干血,血水不斷流淌在架子上,次數多了,日子久了,木頭表面既固粘了一層泛黑血痂,不過更多的血液應該沿著這小溝渠出去了。”
翟祿將火把往地面照明,這才發現架子立柱的底部的確有一條不明顯且狹窄的小渠,約一寸寬,貼著壁溝往外蔓延。
他忽想到外面的水池。
“那池子原來是用來積攢血液的?我說走進來的時候怎覺得外地內高,有爬坡感這些人早有設計,但活人放血?這豈不是人祭!”
翟祿大駭,猛然轉頭看那看似規整祥和的祭壇既恐懼非常。
而祭壇上首盤坐著的雍容高大雕塑在他眼里也變得可怖。
羅非白手指摩挲著,目光從架子移到別處,似在查找什么,江沉白問了。
“本官在想,若說外面池子的尸體是匆匆掃尾不得已,那個大小也不足以容納所有女子的尸體,至多容納十人,那其余人去哪了?且,若是人祭,需要放血而為,要的要么是血,要么是血干之尸,血在池子里,并不做保管珍愛之用,那既要的是尸——那么,這些血干之尸在哪?”
她這優柔之語仿佛鬼魅低語,在眾人耳畔撩撥酥癢,很快,眾人的目光麻木看向坑洞。
那些雕像。
栩栩如生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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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忌諱祭祀鬼神之事,不敢妄動,也不敢損毀探查,一時眾多差役們猶猶豫豫,畢竟他們自己可以不怕,背后卻有親朋好友,總有忌諱。
鬼神之事,不論好壞,總是詭譎非常,誰敢說自己百邪不侵?
氣氛僵持中,江沉白倒是不怕,剛想上前,有人先一步上去了。
“本官乃文曲庇護之人,背靠圣人教誨,上有朝廷撐腰,國之龍脈,天帝正統,這一生只聽從帝王之令,既是神明降臨,也得先過陛下之意,禁得起我朝司法之度量才能讓本官退讓。”
“諸無禁忌,百邪不侵!”
“閃開!”
大人一聲令下,聲量清冷,氣勢非凡,誰敢攔著?
嘩啦啦讓開路,羅非白纖細的手臂隨手一掃,用刀背直接拍打了其中一尊雕像的殼面。
殼面是泥塑而成,若是里面有外殼自然不會太厚重,所以這么一擊打。
啪嗒一下。
殼面破碎,露出里面的干癟手臂。
眾人尖叫。
江沉白迅速將羅非白拉到身后,拔刀對著慈眉善目的雕塑,但呼吸不穩,滿眼猩紅。
里面是干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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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具雕塑解開一部分,俱是放干血后人為制成的干尸,身體姿態也以雕塑模樣擺放再泥漿塑形而成,技藝精湛,
眾人整理了這些雕塑,也留了一部分完整的日后做佐證,只是氣氛十分沉悶。
太多女子死不瞑目了。
她們被活吊著放血的時候在想什么?
害死他們的人又在想什么?
“這些人,圖什么啊?”
李二喃喃自語。
羅非白單手抵著后背,仰面瞧著祭壇案臺之后,對視著那雍容雕像,道:“一切不是都在它身上顯露了嗎?”
“什么?”
李二不解,卻被江沉白指點了下地方,他既看到了那最大的雕塑雙手模樣。
左手握著如意,右手握著笏板。
這兩個物件代表著什么,其實已經十分昭然了。
翟祿到底是儋州捕頭,其實已經心緒不寧了,許久未言,因他很確定能做這等祭祀的人必定為官。
而且,很可能不止一個官員。
這渾然是儋州官場之地震,為之會牽扯出多少官員,他心頭惶恐,不知如何是好,甚至下意識懷疑——羅非白看到自己之前百般阻止,是否也懷疑自己是那些官員的爪牙?或者懷疑宋大人?
那宋大人真的就清白嗎?他讓自己來阜城阻攔羅非白的調查,到底是為什么?
這里的所有都是證據,哪怕是一條紅幡,上面的咒體也是用來祭祀的。
“人祭,官運,巫祭邪術,這是哪里傳來的?這些人竟然也信?如此不擇手段,大人,那為何他們后來擔心暴露,卻沒有毀掉這些?”
羅非白冷眼看著官體雕像,淡淡道:“恐懼是有的,但既然信了這個,半只腳踩進了祭祀池子里,又怎么敢輕易拔出,萬一拔出了就不靈了呢。”
江沉白沉默,后對李二說:“以前溫大人也提過一個案子——功名路上,曾有考生為了讓自己名次更前一步,不惜在破廟中毒殺同故地且認識多年的同窗,做成被匪人所害的家鄉,貪其錢財進了王都安心科考,甚至表現十分不錯,半點不心慌,可見這世上有些人若為了自私的功利,是能做到百無禁忌堅貞不二的。”
李二恍然想起:“好像是有這么回事,那會,我再問案子后續,溫大人說案子破了,還是那個什么奸臣奚相破的,你說這人要不是壞人,其實也很”
江沉白捂住他的嘴。
李二這才醒悟過來,不再多言。
羅非白當沒聽到這兩人的交談,只慢吞吞說:“人心欲望的可怕始于失控,而人心欲望必然終于僥幸。”
李二這次聽懂了,點點頭,又被羅非白吩咐掃地。
“掃地?”
“地上石板有圖騰。”
他們這才發現那放血的溝渠之所以緊挨著壁下,且做得狹窄,并不是為了掩人耳目,而是因為得騰出中間的空地。
在火把照耀下,石板上赫然也有許多符咒。
就是看不懂。
“還好咱們知道這祭祀是為了什么,也不必看懂這些邪咒。”
“大人也看不懂啊。”
雖是這么說,羅非白卻是拓印下了這些石板的雕紋樣式垂眸間,她沒說自己其實看得懂。
青鬼的人祭。
而這石板跟那些干尸雕像是不一樣的路數。
這下面有東西。
但她不能挖,得讓別人來挖。
過猶不及
另一邊,祭壇前面,翟祿瞧見了鎮紙下面壓著的布條,布條上面有字。
這是少數他們看得懂的東西,而瞧見上面的字后,翟祿瞳孔震動,悄然伸出手
斬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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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眾人收斂證據的時候, 有差役實在受不了,哭了出來。
李二問咋回事,這個差役大概年少, 紅著眼指著角落石壁上的一處。
李二看去, 他在粗心眼,怔松后也沉默了。
羅非白又不是神,不可能面面俱到,之前也未曾察覺到這昏暗的角落里壁上有一片猙獰但被青苔掩蓋的抓痕。
你說它被青苔掩蓋吧,青苔卻避開了爪痕凹跡,像是自然刻畫出青苔痕跡,宛若也在默默告知世人這里發生過什么。
羅非白上前,屈膝蹲下, 仿佛朝拜一樣看著這猙獰的抓痕, 仿佛看到了那會被束縛在這、虛弱且無望的女子出于恐懼,用束縛在身后的手指抓撓著石壁。
是人,既感知到疼痛, 會抽手規避,若是頂著疼痛, 讓指甲在僵硬的石壁上留下劃痕, 那既是恐懼絕望到了極致。
羅非白忽然低頭, 拿出手帕, 捻起下面石板上遺留的一個物件。
小小的。
斷甲, 甲根沾血。
如這些少女戛然而止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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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祿有些惶恐不安, 羅非白將這手帕包起收好, 起身走開了, 其他人未敢言語,只是心情沉悶, 也有點茫然——他們能為這些無辜女子申冤嗎?
如今已經窺見作惡者必然為儋州某些官吏,他們能做到將他們繩之以法嗎?
何其艱難。
可這些都是他們阜城的姑娘啊。
也許此刻他們的巨忽然聽到一聲嘹亮鏗鏘的拔刀聲。
羅大人再次拔了江沉白的腰刀,拔刀動作不緊不慢,仿佛沒多大的氣力。
“官運不佳才有所求,初始既不得正統文昌君的庇護,退而求旁門左道還能更上一步?”
“什么鬼神。”
“本質還不是泥人一個。”
“若有報復,敢與炎黃神仙文昌君一戰?”
當著那些死絕女子的干尸面前,一刀從下往上斜劈。
那官體雕像的泥塑頭顱被她一刀斬斷。
但沒有任何報應降臨在她身上。
倒是那斷首的雕塑自身皸裂開來,露出里面的臟污干癟泥巴,在火光下熠熠生輝的羅大人面前顯得特別不堪。
所有人都驚呆了,神情頓然亢奮無比,滿眼都是崇拜,干勁十足。
而翟祿神色震撼,下意識按著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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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后,已是黃昏,外面無人出事,也是幸事。
“可能唯一出事的就是大人了吧。”李二如此感慨。
江沉白默默用濕潤的手帕貼著羅非白的手腕。
張叔不知里面情況,問怎么了,為何受傷。
老先生也表示關切。
“倒也不是受傷就是力氣突然用大,脫臼了?”
咬著唇的羅非白默默看了江沉白一眼,“江捕頭,話太多,以后很難漲薪資的。”
“好的大人,小的知錯了。”
沈舉人本來還想搭話,幸災樂禍一番,被自家書童攔住了,就差捂嘴了 ,不過很快他們也無言了。
干尸被送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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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天大案,整個阜城都沸騰了,百姓們奔走相告,憤怒非常。
青山學院,月明星稀,今日竟難得好天氣。
因一日勞頓,除山谷入口也就是山腳下安排一批人輪班值守,禁止外人進去,其余眾人回到青山別院。
學院廚房炊煙起,一桌桌飯菜熱騰騰的,且伴隨著一點不醉人的小酒,每人小酌幾口以解疲乏。
內里羅非白這一桌子,包括沈舉人也在座,老先生具備,壓低聲音沙啞致謝,“多謝大人為我青山學院留下臉面與名聲。”
這么多人,消息不可能不外傳,羅大人也沒掩蓋的意思,畢竟那么多受害者本來就得通知家屬,外傳的消息里面的說法是——有歹人鬼祟隱蔽于山谷中設祭壇害人,在青山學院跟徠鈞府府臺差役們的相助跟支持下,縣衙主力稽查此案,終找到關于鐵屠夫與其歹徒在某些神秘人物的指使下,多年中坑害迷拐許多女子為邪信之徒。
這么一來,就在明面上沒讓青山學院跟徠鈞府府臺都成為百姓詬病的存在。
也算對得起今日參與之人的付出。
老先生覺得吧,羅大人待人處事是真沒的說,言而有信,絕不牽連。
面對老先生的感動,羅非白回敬一杯溫水,道:“本官都如此夸青山學院了,后面可不能不配合哦。”
老先生:“自然自然。”
就是偶爾別說話就好了。
羅非白:“那你們確實養雞了,對嗎?”
老先生臉都苦了,默默讓一個先生去告知廚房殺一只雞。
那凄苦的樣子,張叔跟江沉白看著都不忍心了。
羅非白當沒看到,轉頭問翟祿:“青山學院奉獻了一只雞,翟捕頭怎么看?”
翟祿愣神,“大人的意思是?我們府臺廚房倒是有養雞,但現在也來不及了,我讓人去買幾只過來如何?”
羅非白:“本官說的是你收起來的東西,就沒打算交給本官嗎?”
她含笑問著,“本官是缺雞吃的人嗎?本官缺的是不知死活的人。”
翟祿神色突變。
桌席上的幾人一時安靜了,餓了一整天的沈舉人也放下筷子抬頭看向羅翟兩人。
半晌,翟祿終究扛不住羅非白的眼神,苦笑著,從胸口掏出東西來。
布條上有字。
張叔瞥一眼,“生辰八字?”
翟祿不吭聲,只看著羅非白反問:“我自詡算小心隱蔽的,您怎么知道我拿了它。”
羅非白:“你猜為什么本官不拿?”
釣魚?
翟祿一怔,后反應過來,想死的心都有了,但也急于解釋,“大人,這是我個人之罪,并非別人驅使,我是擔心這東西無端指引別人,造成誤會。”
江沉白跟張叔一聽就知道大概了,老先生也皺眉了,搖著扇子自白道:“你是怕此事連累到宋大人?”
他其實有些理解翟祿,一如他不希望此事連累到山長。
翟祿壓力很大,這一路來都在心神不寧,胸口的布條宛如錐心火燒,尤其是見到那些干尸跟墻上的抓痕。
“是,羅大人,宋大人是個好官,這些年我在他麾下,他對我們這些差使特別好,且治理有方,手頭鮮有冤枉人的,而且他官途也算順的,不止于此。”
江沉白本來對翟祿有些改觀的,如今又起了怒意,冷笑,“既然都說開了,這一桌也就咱們幾個,我雖是下屬,官職小,但今日所見,心中難忍,實在忍不住,日后若被降罪,我也認了。翟捕頭,其一,宋大人差使你來阻攔辦案,這本不該是父母官所為,要么他是擔心我們羅大人繼續查此案會分薄他的功績,要么是他真的希望羅大人查不出此案。其二,你為什么非要藏起這布條,不就是因為上面的生辰八字對上了嗎?”
翟祿一時啞口。
老先生嘆氣,又瞥了沈舉人一眼,后者看懂了老先生的意思,嘴巴癟癟,有些暗惱:這老頭什么意思?!
桌席一時寂靜,羅非白卻忽然問了一個問題。
“我其實好奇另一件事,翟捕頭,你怎么認得宋大人的生辰八字啊?”
“議親過?”
桌席氣氛更沉郁了,陷入了死寂。
嗯?!
翟祿是個粗人,愣了下才反應過來,頓時臉色發青,差點暴起。
這狐貍縣令!氣死人了!嘴巴真毒啊!
不過桁朝朝堂某些風氣這些年怕是日盛,連小縣城的人都有所聽聞,看江沉白他們的眼神就曉得他們乃是頓悟,并非不解。
當然,羅非白也就是純屬膈應一下翟祿,對這個話題倒是沒太大繼續的興趣。
“我說的是你家里的姑娘,你急什么?”
翟祿黑著臉,又不夠硬氣,只能悶悶坐下,“大人莫要取笑我了,我之所以這么信任宋大人,除了這些年替其辦差對他有所了解,也是因為年輕時混不吝,若非宋大人搭救了我,還不至于有現在的日子。”
“人大抵都有私心跟偏信,若讓我信宋大人是那等歹人,我抵死不信。”
他如此堅定,老先生跟沈舉人都覺得戚戚然,正要安撫他。
羅非白:“你不信,你怕什么?”
翟祿:“”
大人真是日常殺人誅心啊。
羅非白:“是不信本官能查清原委,還是不信他真的經得起查?”
翟祿不敢得罪她,于是委婉道:“官場之上必有宿敵,如有人特意做局”
羅非白淡漠道:“若是他為官引敵到需要這么多性命的真相來為他做局,他又沒有破局的本事,那未嘗不該死。”
這話簡直以下犯上。
堪比江沉白剛剛對宋利州的猜疑。
老先生再次看向沈舉人。
沈舉人這次是真忍不住了,“潘叔,您也是看著我長大的,還啟蒙于我,就這么不信我嗎?我還能將這酒桌上的事說出去?您也太小看我的人品了。”
老先生搖著扇子,“你爹可說過你是漏風的篩子,別說綠豆能過孔,就是雞蛋都能過孔落地。”
他爹可真是!
沈舉人氣得臉都歪了,抬手對天發誓
張叔覺得能被親爹這么評價的,十有八九不是什么歹人。
沒那資質啊。
翟祿既惱怒又無奈,“羅大人,您算了,您背景深,估計也不忌憚這個,而且于情于法理,也沒錯,是我翟某人不對,敬您一杯,且認罰,您只管降罪吧。”
羅非白碰了他的酒杯,給了面子,且道:“本官只知道這么大的案子,不是你一個捕快可以擺得平的,因為你連本官都擺不平,還不如盡你本職——你知道你的本職是什么嗎?”
翟祿垂下眼,一飲而盡。
“為百姓,為這些姑娘的性命。”
羅非白也喝完杯子里的水。
“那就按本官說的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