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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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她也就愣神須臾, 在眾人灼灼目光下,她還是正眼看著陳固安,鄭重回答:“既是傳聞, 自非真相, 當年我這樣區區一介學子,身體又不好,如何敢與人毆斗,何況我從未見過陳大人您提起的那些人,不管是昔日奸臣還是別人,我都未見過。”
好像也是,這姓羅的看著就不擅體力。
見沒見過有待商榷,但打架這種事細想起來實在離譜。
柳太守那邊也有擁護之人, 見狀立即跳出來幫羅非白說話。
“太額, 那位乃常年習武,武力超絕,豈會與羅大人這樣的軟腳蝦巷斗。”
“對對對, 搞不好一拳就把羅大人打死了!
“羅大人沒死,還好好站在這, 反推如此, 可見當年并未有此事, 此乃謠傳。”
羅非白:“”
倒是真心實意為我辯解, 就是大可不必。
陳固安是個狠角色, 眼珠子一轉就掐住了這些官員的辯解, 只盯著羅非白, “羅大人, 你敢以溫縣令泉下安生為誓,保證你所言非虛?”
羅非白聞言, 頓然斂了瞳色,幽幽鎖定此人,在陳固安都隱隱覺得皮下發涼的時候,這弱不禁風的羅大人才輕聲細語回:“剛剛我說什么來著?”
不等別人接話,她就溫吞自言自語道:“對,我是說我這般手無縛雞之力的區區學子,如何敢與人毆斗,但,這不妨礙我被打。”
?
陳固安等人都呆滯了,宋利州跟柳太守表情微窒。
柳太守:“被打?”
羅非白:“對,不是與人毆打,是我自身被全面毆打!
她解釋得很詳細。
區區“全面”一詞以敬太子之尊貴。
不管這是真是假,至少下臣之謙卑是保持住了。
其他官員一時無話,陳固安本想就此停下,卻得到一人眼神示意,嘴唇微頓,立即追擊上。
“為何被打?莫非,你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得罪了那位?”
就算是單方面被打,未曾冒犯打傷過那位,不算以下犯上,但只要涉及觸怒對方,儋州官員一體,他們絕不會讓這人參與此案調查,萬一日后讓太子知道,以為他們結交過甚,殃及池魚,誰敢承擔這后果?
陛下如今子嗣單薄,除了已經壯年且掌權的太子,只剩下幼年小皇子,基本沒什么波瀾,朝野上下自然會看風向,怎敢觸虎須。
陳固安深知只要抓住這個關鍵,在場官員也不敢再支持羅非白介入此案。
包括柳太守。
所以
“也不算得罪。”
“無得罪,難道羅大人是在意指那位無緣無故毆打你?”
太子打人有錯嗎?
那肯定沒錯。
陳固安歹毒啊,很會拷問人,不去刑部從事審訊之職,真是可惜了。
羅非白被其步步緊逼,但她除了最初的驚愕,后面只剩下了平靜。
“因為我賤。”
她回答。
宋利州眉梢狠狠一挑,柳太守也抽了嘴角。
陳固安至此再無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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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非白從太守府出來后,等待著的江沉白跟章貔立即提刀站起,身高腿長的,宛若兩個絕佳護衛,不過一個面上帶著關切跟敬重,一個則是依舊帶著武林強者的冷傲跟野性,眉眼間都帶著刻薄。
他們都看著自家羅大人,卻見這人面色淡淡,眉頭輕鎖,似乎被什么煩惱的事困住了。
奇怪,莫非是被宋利州給針對了?
兩人都沒問里面的結果,跟著羅非白回到行館后,還是輩分資歷高的張叔打破氣氛,主動問羅非白結果。
“未被納入,收拾下,準備回阜城了!
羅非白沒有遮掩,輕嘆著告知,其他人對此失落,但也沒說什么。
來了不到兩天就得回,行程上很趕,不過臨走前羅大人決定帶他們去吃一吃儋州的名家酒樓佳肴,以不虛此行。
章貔跟在眾人之中,看著前面羅非白青衫提步趕去吃飯的樣子,低聲道:“大人怕是真傷心了,以吃食掩蓋失望,也不知是在那太守府內吃了多大的委屈!
江沉白一愣,遲疑了下,道:“此事我等未知,但去吃飯估計不是因為傷心!
章貔:“?”
很快他就知道為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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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家大人在官場上失意不買醉買美食,買的時候還眼睛毒辣盡挑著價廉物美的菜肴?
好吃嗎?
你很緊張,手指彎曲,看來在撒謊,那這個肯定不好吃。
那一桌是如我等一般的外地人吧,慣能忽悠,所以我剛剛問的是真的好吃嗎?
那一桌應是本地人,估計更懂得你們酒樓菜肴虛實,那就跟他們一樣來幾樣
“我是外地人,小二你可別騙我哦,看到我這廂兩位帶刀漢子沒?正當青壯年,身體好,脾氣不好,尤其是這位長得就不像好人的,一旦我吃了委屈,他可是會直接變成畜生發瘋,一通咣咣亂殺不在話下。”
邊上的章貔跟江沉白:“”
“官人說笑了,我是真不敢啊”
羅大人跟小二閑談幾句,惹得后者臉色發青滿頭大汗。
利用刑偵之技審問之后定下菜品,羅大人這才端起茶杯,優雅品茶。
畜生章貔知道羅大人關于昨日的報復暗鏢今日終于抵達自己腦門上,但礙于這里人多,自己又在對方手下討生活,他只咬了下槽牙,平靜端起茶壺給羅大人續杯,后問:“此案全靠大人辛苦才有如今進展,如今未可繼續參與調查,是那宋知府聯合官場勢力給太守大人施壓了嗎?”
羅非白瞧他一眼,“你倒是了解儋州局勢,不是說初到此地,求個安生日子,聽著像是早已抵達,蟄伏多時!
章貔眼底一閃,垂眸繼續倒茶,嘴上回:“一年前到了儋州,但前些日子才到阜城縣,大人還有什么要問的嗎?好像您剛剛偵察那小二一般!
羅非白:“人家那有吃的,才有被偵察的價值,你有嗎?”
章貔:“”
大人肯定心情不好,你看她這小嘴毒的。
張叔接下來變得好生客氣了,菜上了就殷勤招待,比小二都客氣,不過,他從前跟著溫廉來過幾次,也算吃過幾回經典名菜。
他介紹的時候,羅非白忽問:“溫大人以前來儋州,可跟一些舊人聚餐?”
“很少,大人不愛結交舊人,說是做了官,有些關系能少就少。”
所以沒法升職。
這樣的脾性本就不適合仕途。
“沈家那邊?”
“比較淡,主要沈家那些上了年紀的,大多
“吳侍郎呢?”
張叔猛然抬頭。
在座的江沉白跟章貔也關注了過來。
張叔:“我說不上老太爺跟那位侍郎大人關系如何,但多年前曾見他們青臉爭論過,那會劍拔弩張,我既知道兩家關系不好,其實追本溯源,吳侍郎祖上跟溫家舊交不淺,算是近鄰,只是開國之前,亂世逐鹿,高祖那一輩四散飄零,吳家那邊子侄參軍,溫家這邊則是因為流民之亂背井離鄉,兩家就這么散了交情,后來建國開元,國家局面穩定下來,不少人回歸故里,兩家才算重新認識吧,但以我那次觀察,溫大人跟那位吳侍郎算是徹底交惡了,只是不知是因為什么事!
他不提這事,是因為溫廉已逝,吳侍郎又不是什么小官,沒道理平白拉扯人家入局,給羅非白添堵。
之前那些案件線索也未指證人家。
現在看羅非白突然提及此人,莫非?
張叔緊張起來了,低聲詢問參議之中的細節。
如果吳侍郎也介入了,這真說明此案不是羅非白能摻和的了。
“也許大人回去也是好事!
“強求公理的確的確是我輩該行之事,但大人的命也是命。”
羅非白沉默片刻,道:“最后幫了宋利州一把,提議讓我避嫌的人的確是那吳侍郎,年歲上看,他跟溫大人屬同輩吧,至多大幾歲!
張叔恍然,后嘆氣,“那大人咱們吃完就回吧,好歹這個案子現在留在監察院那邊,蔣執守的人品能力,咱們還是能信得過的。”
羅非白默認了,也沒什么為難的樣子。
現下一看,她似乎也沒因此受挫郁悶,可能也因為菜上了。
她的神態一下子靈活溫柔起來。
中途,外面出了一點熱鬧動靜,羅非白本吃得開心,被拿著雞腿好奇觀望外面的李二叫喊提醒。
“大人,您看外面。”
羅非白起身,到包廂窗臺往下看去,正瞧見下面繁華街道上,一隊府衙馬車被攔下了。
“是紅花案受害者的家人,他們大概是聽說了之前十里亭那會的事,認為宋利州是幕后真兇,為此來追討冤情!
動靜不小,但知府大人何等權威,府衛攔下了這一戶人家,把人拽走了,附近看熱鬧的百姓議論紛紛。
羅非白俯視這一切的時候,忽見那馬車簾子拉開,坐在里面的宋利州抬眸瞧她。
年過四十,方正威嚴,眉目威厲如電。
羅非白心中一頓,未有態度。
身邊的人看出了兩人之間無聲無息的刀鋒,比實際的刀刃更鋒利,更危險。
但他是儋州首府之主啊,在儋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那一刻,江沉白這些人倍感壓力,甚至有種現在就拽著自家大人逃出儋州的沖動。
然,與宋利州對視的羅非白低聲喊了一聲章貔。
“大人,有何吩咐?我,一定替你辦到!
章貔話里清冷且自信,綠林肅殺之氣盡顯無余,似乎也不懼知府大人。
羅非白手指微微動,指了下面一處。
“買一串,我想吃!
她指著宋利州馬車所在后面,那看熱鬧小販的手里赫然有一大捧糖葫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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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監察院暗牢,蔣飛樽跟林凌正在提審犯人,從張信禮跟鐵屠夫這些人全被審了一個遍。
倒也得到了跟羅非白相差無二的供詞。
鐵屠夫那樣依舊是零供詞。
張信禮的供詞里面除了曹琴笙沒提,別的都有,且添加了一些新的。
林凌在煩躁后,抬眉冷道:“除了一天三百樣變著法罵羅非白,你還能說別的?”
張信禮被重審,人也是疲憊非常,但一聽這話,英俊且青紫的臉上泛了惱意,說:“我還要告她背棄婚約,始亂終棄,并不像是表面上為了調查恩人溫廉而介入此案,不然,哪里會拋棄溫云舒?”
嗯?
林凌挑眉了,蔣飛樽反而比林凌更驚訝,“你是說他們有過婚約?”
“額,應該有,雖然兩邊都從未對外提過,可過去他們的事也不是不能查,溫家一些舊鄰居以前還見過兩個年輕人私下相處過,以溫廉的作風,若非有了婚約,是不會放兩人獨處的,可惜后來那羅非白可能是為了功名,或者另外攀附了高枝 ,就拋棄了溫云舒,畢竟溫廉對她再好,官職也一直不動,顯然給不了她更多的助力!
張信禮這人果然一人幾幅面孔,一看羅非白把自己賣了,立即在監察院這邊拼命拉羅非白下水。
當然,這水肯定是淹不死人的,就是有點黑有點臟。
林凌對此不予置評,但眉宇間的確冷了幾分,也看向蔣飛樽,后者摩挲著剔刀,沉思片刻后,問了另一件事。
“那天在林子里,你跟她提及的事,是什么?”
張信禮一怔,后說了。
“原來如此,我說那張仵作好幾次都接觸鐵屠夫,時間還有點久”林凌二話不說站起,安排人去查鐵屠夫的身體,蔣飛樽則繼續盯著張信禮。
“那曹琴笙呢?”
張信禮臉色突變。
蔣飛樽上前,冰冷對視著他。
“你該不會以為你不說的事,我監察院就查不出吧!
張信禮冷汗直出,卻抿了唇,一句話也不說。
蔣飛樽道:“不說也沒事,本官就以涉案為由去雅風閣親自提調這位曹院子,你知道的,這些讀書人啊,看似一個個風采奪人,名聲在外,實則在他們嘴里查出的罪名可遠比我們多得多!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張信禮臉頰猛然抽動,最終冷冷道:“曹院長不是兇手,他不是那種人,真正驅使我們這些臟人的,是宋利州,他的管家就是證人,我敢對天發誓,昨天我也看到了他!
“我也隔著簾子看到了他的主人宋利州!
“雖然隔著簾子,但那人身子很高,身份貴重,與曹院長說話時聲音沙啞,輕蔑非常!
張信禮沒有撒謊,就算羅非白在此也會這么認為,蔣飛樽自然也看出來了,他見過宋利州,也知道對方身量跟氣度符合張信禮的描述。
那個管家嗎?
難怪那天張信禮表情變化那么大。
“還有其他人嗎?”
“有,一些護衛。”
“可能描述長相?等下我喊畫師過來”蔣飛樽正要轉身出去吩咐人喊來畫師,一開門,忽然皺眉,他嗅到了血腥味,臉色突變。
迅速拔刀。
佩戴面具的暗牢守衛已經換了人,見自己還沒偷襲,蔣飛樽就察覺到了不對勁,便不偽裝了,立即拔刀戳刺。
刷刷幾個來回,蔣飛樽挑飛對方的刀刃,卻見其他刺客已經潛入,如入無人之境,嘩啦啦前來將他包圍。
同時蔣飛樽也聽到了其他監牢審訊室傳出的打斗聲,顯然林凌那邊也出事了。
他們的目的顯然是為了滅口或者救人!
好生猖狂,連監察院暗牢都敢潛入?
蔣飛樽大怒,被圍攻堵在門口時強橫幾刀劈開人,順勢拿出衣內哨子,緊急吹響。
很快,一些原本關閉勞煩的暗室開了門,涌出大量暗衛。
“不好,有陷阱!
潛入的刺客們身經百戰,一看如此就知道中計了,正要逃走,卻還是被完全碾壓的武力全方面拿下。
“留些活口!”
蔣飛樽跟林凌老辣,兩邊都留了活口,再迅速逼問,便問出了管家的身份跟所在。
“去!”
蔣飛樽吩咐一大批人留守看顧張信禮等人,自己則帶著林凌以及一些最信得過的骨干飛掠上馬。
城中夜色,駿馬疾奔嘶鳴,不出多久,他們既趕到了城郊小院,在外面瞧見了那宋利州管家乘坐的小馬車,包圍后一個個飛翻過墻頭
很快,屋內燭火晦暗。
蔣飛樽破窗而入后,刀鋒直指坐著的人。
突然,刀鋒頓在了對方額頭。
蔣飛樽一動不動,臉色深沉。
破門提到的林凌一眼瞧見,表情不對了。
因為管家坐在那,一動不動,嘴里流血。
服毒而死,宛若自盡。
林凌:“我覺得有點不對勁,他怎么會自盡,行動失敗的消息不可能比我們更快抵達,且以這個管家的作風,若是知道行動失敗,就算不回去找宋利州求救,也該顧自逃走才是,這么迫不及待自殺”
她觀察屋內,發現沒有任何打斗或者掙扎痕跡,好像是管家本人自愿服毒。
然而毒殺這種事是最難查的。
林凌頭疼了。
蔣飛樽插刀入鞘,查驗了管家的尸體。
“確實是中毒而亡,也是剛剛才死若是找不到有人潛入暗殺他的證據,就只能認為他服毒自殺,死無對證。”
林凌:“但他又的確是宋利州的管家,儋州城可不少人知道!
蔣飛樽瞇起眼,繼續翻找線索,很快,他們在屋內暗格中找到了其跟那些此刻聯絡的物件——盒子里有一疊信件。
“青鬼?”
信件里面是勾連青鬼邪人,從他們那調人暗殺的往來言詞,其中也提到了——宋利州。
罪案真兇直指宋利州,而且是以勾結邪jiao的罪名。
至少在這基本是鐵證了。
紅花案,祭壇兇案,暗牢刺殺,勾結邪jiao連貫如斯?
“老大”林凌不知如何決斷了,只能等蔣飛樽判斷,蔣飛樽也在遲疑,多年辦案的經驗告訴他這背后一定有貓膩,但按照律法,的確可以拿宋利州下獄調查。
就在蔣飛樽難以決斷之時,外面馬蹄聲傳來了。
來自暗牢急報。
沖進來的下屬面帶惶恐,直接半跪上告:“大人,不好了,張信禮跟鐵屠夫出事了。”
“什么!”
“他們剛剛毒發斃命了!”
蔣飛樽跟林凌臉色大變,齊刷刷看向同樣毒發而死的管家尸體。
如今所有關鍵證人都已斃命,只剩下近乎鐵證的書信等物。
宋利州,在劫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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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忽然打雷了,又開始下小雨了。
在行館內的羅非白看著江沉白等人收拾東西,后者回頭問要不要幫她收。
羅非白想到自己的那些見不得人的貼身衣物,眉眼淡淡,“不用,東西不多,你們顧好自己就行!
“大人還是需要一個書童伺候或者安排個仆人也可,陳阿寶也行啊,您到底是位官員,哪有天天自己做這些粗活的!
江沉白跟羅非白熟稔后,時常有念叨之語,連張叔都比不得他細致,章貔冷眼相看,捕捉到羅非白聽到書童等語時,神色有些異樣,握著書冊別開眼看窗外。
“大人,您說宋利州這次會暗殺張信禮這些人嗎?畢竟張信禮認出了他的管家!
羅非白握著書看向提問的江沉白,思索后,道:“他不是!
江沉白跟張叔等人驚訝,此時章貔提到:“大人讓我去買糖葫蘆之后,我跟著那一戶受害者親人,發現全程沒有宋利州的人尾隨暗害,這說明宋利州此人要么有恃無恐,要么身正不怕影子斜,當然如此也算粗淺,料想大人您有其他佐證。”
羅非白:“第一,那管家太顯眼了,像是一個靶子。第二,作為人人認識的大管家,親自露面干壞事也就罷了,竟還在信件上留宋利州的官印紅泥,要么是沒腦子,要么是故意的,而真沒腦子的人能坐上首府知府第一管家的位置?第三,涼山中幾次刺殺所用都是青鬼之人,其實可笑了,宋利州出身地方豪族,在王都的靠山乃權爵,那些人,都有人數眾多的部曲暗衛,強大起來,連朝廷都奈何不得,王族忌憚,若要殺人奪命,遠比那些青鬼更擅長,且更忠誠,可不像這些青鬼人一露面就恨不得聲張自己的存在,好拉盟友下水。”
所以在涼山那會,她就對宋利州是幕后真兇這事存疑,但她也沒偏聽偏信,在獅子樓那邊見到事故,心血來潮讓章貔再次探查宋利州的行徑。
按理說,宋利州如果是真兇,就算不認為那幾個老百姓能影響自己,也該揣測他們出現的時機,應當派人前去調查他們背景,但他沒有。
“不派人去查,不是更奇怪嗎?他就一定都不好奇是誰安排的?”張叔疑惑。
羅非白:“不好奇,就是心里有數,知道對手是誰。”
幾人一驚。
到底是知府,怎么可能感覺不到事發突然的背后一定有人推動。
章貔皺眉:“我怎么覺得他沒準會懷疑大人你?太巧合了,剛好您也在那!
羅非白:“是啊,太巧合了,像是有人故意推動,要我跟他斗!
“可是他如今也算如日中天,區區一個小縣令如何是他對手,總覺得背后還有事!
突然,門推開,李二匆匆而來。
“大人,不好了!
“剛剛得到消息”
當聽到張信禮等人都被毒殺了,眾人神色俱變,而羅非白怔了下,手中書籍闔起,面上隱晦不定,剛好外面雷聲滾滾,小雨清冷飄窗而入。
“好厲害啊,恐怕那管家一早就是對方的人了,用他擺在明面上做牽連宋利州的棋子,案子鬧越大,宋利州深陷的泥潭就越厚重,難以自拔,只要最后殺人滅口,就可以做實鐵案!
“何嘗不是當年用鐵屠夫頂罪的路數更高層級的施展!
“這位真兇進步飛快。”
羅非白眉眼靜謐,微微嘆息著,是真的在感慨對方的手段不俗。
章貔握著刀,站直了身體,問:“您要救宋利州嗎?”
“救?救不了,整個儋州都沒人救得了他。”
江沉白聽著這話,似乎自家大人覺得宋利州是清白的,那此前
“可是監察院那邊應該也看得出這個案子如此發展有問題,難道會倉促定罪?”
羅非白深深看他,“所以,你覺得張信禮他們為何會中毒而死?”
從被刺客潛入,到蔣飛樽抓到人后得到情報出去抓捕管家,張信禮他們被殺應該就是這個間隙——混亂,人員動蕩,且負責此案調查的蔣飛樽一離開就得手,雙管齊下。
若是不了解監察院內部辦事流程跟人員調配弱點,甚至提早得知襲擊事發的時間點跟走向,這種粗暴且有效的下毒根本不會成功。
這只能證明一件事。
——監察院內有內奸。
內外合力促成當前局面。
羅非白揉了下眉心,嘆息:“而且依今日獅子樓所見,那些受害者親人這么快就得到消息,想來很快會聚集到儋州,民聲鼎沸,可見有人推動,宋利州根本無力逃脫。”
“估計連我也會被卷進去,沒準宋那邊的人會以為是我干的!
“畢竟,如今我已被推出去跟他那邊起了沖突。”
“今日在場官員都看見了,消息又傳得這么快!
“真是縝密啊。”
那一刻,江沉白等人懂了——陰謀跟陽謀皆在反掌之間。
那幕后之人啊,何止不怕他們重查此案,甚至利用此案提前布局,只為把它栽到宋利州頭上,以此拉其下馬。
他們這些人,其實都是其手中棋子而已。
包括羅非白。
“那得利者就是幕后陰謀者吧!睆埵迥樕l白。
“難道是”
江沉白:“因為這個嫌疑,監察院肯定會失去對此案的督辦職權,案子會重新回歸太守府!
“最終得利的,只有太守府!
“柳太守!
羅非白想到今日在太守府一直在幫自己的柳太守,嘴角微抿。
雷聲暴戾,突然照亮整個儋州城,有突兀照進太守府書房中端坐著的柳太守。
往日溫厚的太守大人,此刻神色晦暗,眉眼陰沉,十指交叉中,靜靜看著桌子上靜臥這的太守符印。
它是權力,也是尊嚴。
不容他人踐踏跟掠奪的尊嚴。
宋利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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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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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飛樽其實沒有猶豫或者考慮的余地, 真兇直指宋利州,按照官場規則以及司法界定,乃至他尋常辦事的章程, 這個選擇權已經不在他身上, 而在儋州監察院的分部院長。
程削當時也只是沉默片刻,就下達了命令。
蔣飛樽垂下眼,領命而去。
黎民破曉時分,城中百姓剛起床炊飲掃洗,包子鋪等剛要擺出噴著熱氣的籠屜上架售賣,卻是被噠噠聲響驚動,探腦往外看——儋州監察院武力幾乎傾巢而出,馬蹄鏗鏘踏破儋州城的寧靜。
同時來自監察院的辦案指令也差遣抵達太守府。
平時還好, 宋利州實權強悍, 背后又有權爵,朝中勢力不俗,有將問鼎儋州的架勢, 看似越階壓制柳太守,但一旦遇上事, 柳太守又有辦他的權利。
終究是官大一級壓死人。
也是符合羅非白此前的那句話——如今局面下, 在儋州, 無人能救他。
因為處置他的章程上擁有第一權蓋章定論緝拿他的就是他的敵人柳太守。
這章敲定了, 不管案子真相如何, 他都得先被抓進監察院配合調查。
所以包子還熱著, 香氣尤在, 城中百姓還沒吃到, 蔣飛樽等暗部強者已疾奔跨城,直達府衙。
蔣飛樽到達府衙后, 提刀而入,卻是只見到了尋常治下官員,經問——大人不在。
宋利州不在。
昨晚就離開了。
跑了?
蔣飛樽面色微變,而林凌亦是驚訝。
好家伙,若是宋利州直接跑了,比他的管家自戕帶來的惡果還要厲害。
如同不打自招。
“沒道理,就算局面不利于他,他畢竟后頭有人,無非背后逐力,等王都勢力介入畢竟不是抓兇當場,只是管家有問題,他何至于如此這不像是宋利州的作風。”
“難道他也被害了?”
蔣飛樽跟林凌暗暗揣測,卻也只能按照章程細查宋利州蹤跡。
不過他們不知道的是在小半盞茶之前,他們這一列隊疾奔過的馬蹄聲也曾踐踏過行館門前青石板路。
小院內,墻頭三角梅開得漂亮,正打算一大早就帶著自家大人逃走,以避儋州城最大的兩個官員廝斗風波的江沉白等人此刻已經拔刀了。
刀鋒直指對面。
而對面帶人的翟祿則是面露無奈,并未拔刀,但與之對峙。
兩邊似乎劍拔弩張,但又都在克制著,身心關注實則在外面——他們擔心有外人來,比如監察院,比如太守府。
樓上,房屋之外,章貔一身黑,提刀靠柱子,靜默看著遠方城中動靜。
當然,他也看到了監察院那些人騎馬疾奔過的景象,眉目微垂,側臉時,眼角所見緊閉的房門。
門后。
凌晨的陽剛疏散淺淡,羅非白坐在書桌后面,看著眼前不請自來的客人。
“宋大人,這時候來我這可不是明智之舉,算是自己落馬前要拉我下水嗎?”
宋利州披著斗篷,已經拉下了淋了些許玉珠的帽子,但未解斗篷,只是淡淡打量過屋內,都是行館內的裝設,無甚新奇。
他還是看向了人。
“這時候了還能喊我宋大人?”
“為尊者諱,還沒入土前,任何身份都值得敬重!
“你這可不算是多敬重!
宋利州語氣涼淡,看她的眼神卻很復雜,還帶著幾分猜疑。
羅非白:“蔣飛樽不是省油的燈,宋大人還不說明來意的話,導致這人找到我這,還以為我跟您沆瀣一氣,未免此景成真,下官可以更不敬重——比如尖叫求救!
宋利州被氣笑了,“你我在外都風傳如斯,都認為是你扳倒了我,只為那些亡者伸冤,他至多認為我是來找你報仇的吧!
羅非白:“那您是否也這樣認為?”
宋利州:“不是你。”
羅非白:“為何?”
宋利州緘默片刻,道:“你若是提前認為是我有問題,不會找監察院或者太守府,因為你聰明如斯,應當知道儋州城內形勢,找誰都不合適,你,應當會去找你的那些師門故舊,讓他們經王都那邊將此事上達天聽,一來可以讓更高的權利介入,以此威懾我身后的人,也可以此當敲門磚,重新被朝廷重用——你那些老師學長應當很樂于推動此事。”
“可是,你沒有!
“所以我猜測你在進入儋州之前就沒把我當做真兇!
羅非白沒有否認。
宋利州反而問:“為何不懷疑我是?在你做一些安排前,似乎預設過我不是真兇!
這個問題,羅非白之前回答過江沉白幾人,但這次
她的回答不一樣。
“紅花案抓捕之期,宋大人并不在執案官員之內,無權無情報處置此事,要說是你中間控制他人驅使,那說明你是謹慎且避諱的,沒道理后面不斷暴露,甚至近乎直白地告訴我這樣的棋子你就是真兇!
這個理由的確強大,足以說服宋利州,但他下意識疑惑,“你知道我不在?那不是朝廷機密,并不對外聲張,明面上參與抓捕的也多為差役以及武官,就算是我也并不知內情。那會,你已遠在南嶺荒縣,避讓朝廷之事,怎會知曉?”
他說的是“羅非白”不該知道這些,還沒到懷疑這人是不是羅非白的地步。
若是章貔在這,應當會聯想到其他。
但是
羅非白抬眸,雙手交疊,平靜道:“我的老師是當年主官之一?”
宋利州恍然,不再多言,倒是羅非白若有所思,反問:“我更好奇,宋大人您知道我那會在南嶺荒縣?所以,在五年前您就知道我這個人,甚至一直關注著?”
宋利州神色微變,立刻皮笑肉不笑道:“你老師跟我說的。”
羅非白“阿”了一聲,聲調拉長,仿佛有些敷衍,“原來如此,我還以為是溫叔跟吳侍郎說的,您又從吳侍郎那知道。”
宋利州表情掛不住了,內心的猜疑也淡了許多。
這小子怕是知道了。
“我與他們不熟,估計他們之間也不和。”
羅非白:“本就應當如此!
接著屋內沉默了。
最終,宋利州嘆口氣,后退一步,彎腰行禮,道:“殿下,您不該入仕!
這一道尊稱,其實是在告訴羅非白,他不是因為吳侍郎跟溫廉保持間接的小團伙關系,而是他們本來就是一體的,都是當年為涼王一脈愿粉身碎骨的忠誠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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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非白手指抵著額側,眉眼掛落間,其實沒有歡喜,反而是沉默的疲憊。
她知道這人在這一回合被柳乘虛所害,主要原因不是其手段不夠,心術不夠,而是懷揣秘密,束手束腳。
很可能,對方也是因為自己這個“羅非白”的存在而不顧自身險峻局面,反而先來找她做安排。
“下官來這是希望您盡早離開,走我給您提示的路徑,其實這些年一直有人在按照調查溫廉跟你的事,我猜背后就是柳乘虛,此人往年作風不似如此,口碑極好,初始我們并未懷疑過他,直到紅花案后,我跟老吳隱隱覺得不對勁,因為儋州官員內隱有了黨靠之風,背后形成周密大網,最近,也大抵是溫廉死后,那會我既有被網羅針對之意,那會我就在想如果真有人在儋州形成能桎梏我的羅天大網,背后十有八九跟他有關,但總查不出貓膩!
為此,他也只能加強對柳乘虛的打壓,對這個案子的介入。
因為那管家堪稱內奸兩頭招呼,反而成了他的罪證,也給外人形成了他就是真兇的效果——至少在羅非白一方看來既是如此。
“現在下官栽了,他對你大抵會有卸磨殺驢的手段,你若是返程,在路上被暗殺,這一鍋臟水自然也會潑到我身上,借此案子形成自洽,一如當年的紅花案,再次有了讓他滿意的結果!
宋利州既是為此親自前來,也堅定無比,仿佛她不同意就要安排人把她架走。
羅非白好奇問:“吳侍郎那邊我可以猜想當年應當是在軍中有些情義,畢竟都是軍旅,你跟溫叔屬文官,是為何?”
宋利州想說現在不是問這個的時候,也不甚重要,但他都喊殿下了,自然有恭敬之意,只能回:“下官也不算是文官,半文半武吧,年輕時不懂事,經家族安排前往歷練,路上偶然遇見了吳大人,那會,他剛跟遠道而來看望他的溫大人相聚,趕上兩人因為參軍一事爭吵,撞到我眼前,那會我血氣方剛,就要跟他們打架一來一回的,就認識了,三人在邊疆經歷了一些事,后來”
他沒說那會掌管邊疆的人就是涼王,涼王世子也在城中。
那會還沒有眼前人的事。
還沒出生。
可是歲月如斯可怕。
轉眼多年,舊人覆滅,曾經不存在的小孩兒長成眼前樣子。
浴血沙場的情義,保家衛國的信念,多燦爛不悔的過往。
原來也會被傷感跟遺憾淹沒。
他看著眼前人,有種潮水吞沒一切的痛意。
“殿下,自二十年前郡主跟小小郡主被害,三年前奚玄公子慘死,至此涼王一脈只剩下您一個了,您能保重自己嗎?”
“這也是我來之前,老吳委托我告訴您的!
他低下頭,跪了下去。
他沒看見羅非白扶額時,眼底一閃而過的殤意,但聽到了她的聲音。
“知道了,此行本就不是來儋州找死的!
“我不會,你也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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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可能會去哪了!
“收拾下,去行館。”
林凌驚疑,“難道宋利州懷疑是羅非白所為,要找她報仇?”
“不知,但有這個可能,從昨日太守府議會來看,這宋利州很是針對羅非白。”
蔣飛樽正要帶人離開府衙前去行館查人,結果剛出門——眼前府衛跟馬車正對著他。
人家剛回來。
翟祿下馬,拉開簾子,宋利州下車了,官服妥帖吹笛,斗篷尤在。
知府大人一如既往威冷從容,抬眸冷淡中,瞧著驚愕的蔣飛樽淡淡問:“不問本官去哪了嗎?”
蔣飛樽咽喉微微蠕動,抬手行禮后,道:“有公事需要宋大人配合,也的確該問您一大早去哪了,就是不知宋大人是否方便回答。”
“沒什么不方便的!
“出去吃早飯了,如今才曉得原來我儋州城的美食不少,連肉包子都帶著一些風味!
蔣飛樽跟林凌:“?”
怎么覺得哪里怪怪的。
宋利州走過來,提步上階,走到蔣飛樽面前后,沉聲道:“抓本官,可以,但按照朝廷律法,哪怕有太守府之令,監察院徹查,你們手頭的證據也不足以實證本官為兇案真兇!
蔣飛樽:“但您的管家已被證實乃是牽扯案中的兇手之一,而且他還留下關聯宋大人您的鐵證。”
“并且也有罪犯之一張信禮的供狀,上面提及他見過真兇以及真兇的管家,既是宋大人您府上的管家!
大門口,人這么多,不少人都觀望到了,也看著堂堂知府跟暗部頭領的對峙。
宋利州:“本官知道,官印被管家偷竊所用是本官之責,但若說本官是這等罪惡案件真兇,本官是絕不能認的,也有自證之法。”
蔣飛樽驚訝,林凌亦握緊了刀柄,好奇看著宋利州,暗想這人有什么方法可以破局?
“張信禮既說他見過本官管家,他的證詞可信?“
“自然可信!
“那他也說見過本官,雖沒見到真容,但確定是真兇,是否也可信?”
“當然!
“那日期呢?若本官說他見到所謂真兇的那日,本官根本不在阜城縣,而在下轄其他縣內主持水利疏導之事,當地縣官乃至纖戶百姓可為本官作證,亦有本官后面上書朝廷的水利政議為輔證,這算不算跟張信禮的供詞沖突?”
這還真是沒想到,真的沖突了嗎?
他竟有不在場證據?
時間太久了,其實他們看中張信禮供詞的時候,也沒想過時隔這么久,宋利州還能以那日的精準日期找到證人為自己作證。
最重要的是這件事本來知道的人就不知道,但最早從張信禮口中得知這條信息的人是誰?
有人幫他。
林凌很快察覺到這點。
蔣飛樽垂眸不語,心中也跳出一個名字來,但監察院的明部頭領卻是冷聲道:“即便此事存疑,但以管家所犯之罪跟證據,宋大人也得跟我們走一遭,此后調查全憑上下調查跟朝廷決議,還請宋大人不要做無用的反抗!
他說著就要帶人包圍宋利州。
宋利州卻是抬手,抬手間,亦在談笑。
“介于當前關聯此案的罪犯跟證人都被人滅口了,還好本官這里還有一個證人!
眾人轉頭看去,馬車后面的一輛馬車里被帶下一個人來。
一個老頭兒,戰戰兢兢,但比起曾經的枯瘦刻薄,最近他好像胖了一些。
就是惶恐不安。
抬頭間,也沒幾個人認識他。
但蔣飛樽這人細致,在入手這個案件前翻查過所有能看到的案卷資料,在一愣之后,從這人的樣貌跟年歲,很快察覺到這人很可能是
一個死人。
“柳甕,溫廉大人身邊的師爺,也是毒殺溫廉大人的參與人之一,他,見過管家,也見過管家跟青鬼之人有所勾連。”
“但最重要的是他知道管家每次前往阜城縣暫居之地,也知道阜城縣這些年來被坑害的女子被迷暈后周轉之地,其中接手的一些人員亦被全部抓起,隨時可以供朝廷徹查。”
“而在此人的狗窩也找到了他多年幫人辦事得到的巨額財富,足有三千多兩,但都用的銀票,從銀票開支所屬是不是從本官這里所出還未可知!
“但凡是查到別的官員身上,可別怪是被本官連累的!
宋利州說話時,林凌等人心中駭然,已確定背后幫宋利州的人一定是羅非白,但他們決計沒想到這人還在背后藏了這么一個殺手锏。
一個死人。
而且這個死人本身也狡猾無比,知道的可比張信禮還多,畢竟后者怎么著也是年輕人,而柳甕這些年能在溫廉面前裝腔賣乖,實是有兩把刷子的。
他被抓到岸,等于讓之前的殺人滅口沒了作用。
又讓這個案子回到了原點,雖然宋利州還是有嫌疑,可是不一樣了。
這誰能想到?
監察院的人安靜了,但宋利州還是伸出手,對著明部的頭領淡聲道:“但作為儋州首府的知府,本官還是得配合調查,畢竟也有嫌疑在身,所以本官給你監察院三天時間將本官下獄調查,只要本官不會如之前那些人一樣無端被毒殺在獄中,被殺人滅口,一了百了,監察院既可證明你們內部沒有內奸!
氣勢兇猛,深沉如海。
儋州高官的城府可見一斑。
頭領額頭有了冷汗,訕笑著否認,客客氣氣,卻是不敢上銬帶人。
場面膠著時,城內氣氛已經不一樣了。
從原來一面倒認為宋利州是真兇,民情洶涌,到現在宋利州公然帶著關鍵證人到場,一番自證,且親自配合調查。
民間議論大變,甚至反向猜疑這是官場爭斗,意在栽贓宋利州
“誰家大人辦這樣的差使會把大管家擺在明面上,又不是傻子?!”
“對,可見其中有鬼!
眼看著民情變化,那頭領有些焦躁,正要硬著頭皮上手,突然,太守府的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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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早晨,一日早餐。
退了行館后,官卑位小的羅大人臉色不太好看,因為那宋利州走的時候瞧見李二買了早餐回來,當時羅非白也就客氣一句問他吃了沒。
然后威嚴從容的宋大人以為這是小殿下憐惜自己,感激涕零,忍著激動拿走了——一大袋包子。
啊。
全拿走了?
羅大人至今耿耿于懷,于是臨走時索性又去儋州城最有名的早茶樓吃了一番。
張叔對此是無奈的,“大人,真的沒事嗎?其實城外路上的早點也好吃的,咱們一邊走一邊吃,不耽誤返程。”
他可真是為這官場爭斗后怕不已,畢竟自家溫大人的死給他帶來的傷痛不小,他實不想自家縣又慘死一位好官。
“沒事的吧,最多太守府撕破臉,親自介入!
啊,這還不算是最壞的結果嗎?
章貔幫忙端小籠包的時候,若有所思,“您真覺得柳乘虛會不顧臉面,親自下場?他不怕遭人詬病?畢竟如今宋利州手捏柳甕,逆轉風評后,他再如此,可是有違往日名聲。”
羅非白:“如果只是案子,不管死多少人,死人的公理都可以被活人操控,長長久久的也不好說。但官場之事臨門一腳,你死我活,反而講究雷厲風行,不可拖沓!
所謂正義總會到來,只是因為人死都死了,活著的人自我安慰。
但官場爭斗不一樣。
章貔暗想:這人如果是奚玄,如今披著羅非白的身份皮子,有所顧忌,但都如此尚且運籌帷幄意氣風發,當年鼎盛時又是何等模樣?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風華嗎?
羅非白沒搭理他的復雜神色,自顧自吃著,唇齒間肉包子香氣卷著熱氣,讓她嫣紅的唇瓣染了些許油潤,但很快又見她舒舒服服喝著豆漿,吃著油條。
大人,這個油膩,別吃了吧。
大人,咱們早點走,快點吃啊。
大人這個好吃,你嘗嘗,但別吃多了,胃脹。
大人,大人
張叔跟江沉白等人時不時遞過來的一份份早點。
尤其是張叔,嘴上說著說著,手里動作不停。
“是好吃,但口味咸了一點點。”
“這個貴嗎?貴?好,你再去要一份,你出錢哦,江差役。”
“這月薪資?無妨,等本官安全到了阜城縣,上書朝廷,跟儋州上官再要一份補償!
一副金尊玉貴的小饕餮端著餐時禮的架子忍不住胡吃海喝的模樣。
不自覺的,章貔笑了笑,突然,這種笑又沒了。
店內有其他吃客在吃早點時談論起事,自然提到了府衙門前的大事。
羅非白等人都聽到了。
“宋大人被太守大人親自緝拿下獄了!
“明日就要當堂問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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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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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乘虛比眾人想象的還要急切, 但如果以羅非白之前對官場爭斗的論斷,倒也不難理解。
的確是你死我活的境地。
而且最好在朝廷上峰介入更高權利之前,將案情定調, 把敵人跟證人乃至案情線索全部拿捏在手中。
哪怕不能把人弄死, 也得把案子的證據處理得有利于自己,不利于敵人。
屆時就算所有人都知道怎么回事,沒有證據,案子已經自洽,一切塵埃落定。
所以,柳乘虛此法看似圖窮匕見,實則也是自保以及殺敵的最有利方法。
當前,整個儋州已經沒人能攔他了。
羅非白在早茶樓內吃了一半的早點, 其實已經飽腹, 但她知道自己能聽到這消息,說明事發已經過去一段時間了,蔣飛樽跟柳乘虛這些人應該已經把宋利州帶走了。
而且目的地是太守府的監牢。
明面上, 應該是雙方聯合辦案。
“也許,有蔣飛樽看著會好點?”李二有點僥幸心理, 卻被張叔潑了冷水。
“我看無甚差別。”
李二不解, 但其他人心照不宣, 再轉頭一看, 羅大人有了動作。
什么動作?
她在打包東西。
“看什么, 快走啊, 等柳太守來對付我么?”
這時候大人您倒是急了?
章貔哭笑不得, 默默上前, “我來,大人您先去付錢吧!
羅非白:“”
真是好討厭一人。
“章貔, 你真的好會以下犯上!
章貔微笑不語。
——————
都得提前打包早點跑路了,形勢自然險峻非常,那就不能按尋常路線逃走了,宋大人也是有備而來,給小殿下安排的路線自然是有效的。
——走水路。
白日喧鬧,車水馬龍,早起的煙火似女子指尖游走的針織絲線,城中河段慢悠悠,白云千載倒掛橋頭,橋下一尾尾烏篷船晃悠晃悠經過。
其中一尾烏篷船中,江沉白努力將腿曲好,給羅大人的腿騰出更多的地方。
鮮少有人懷疑過羅大人的女子身份。
因她身段實不似一般民間男女。
優越如白鶴,秀雅如青竹,高且俊,官服著身時,像是權力與清貴富麗具現化。
江沉白努力將目光從咫尺距離間臥坐的自家大人身上挪開,倒了中間矮桌上的茶壺,問:“大人,柳乘虛真的不會在城口水道碼頭設卡嗎?”
“會。”
“?”
羅非白喝著茶,也不計較這種茶葉低劣,遠不如她從前養尊處優喝的大紅袍等名茶,可一早吃了不少,吃點茶水清腸胃也挺好。
回話間,她補充:“設了就設了,設的是誰的人就不知道了。”
嗯?雙面間諜?
很好,這兩位儋州上官果然是能斗的,難怪這些年溫老大人極不喜歡入儋州。
眾人秒懂,一時放松許多。
大人不急,我們就不急。
張叔忍了忍,還是怕她積食,于是道:“所以大人你可以別吃了嗎?”
“嗯?現在不吃,等著什么時候吃呢,人生得意須盡歡”
章貔默默伸手把桌子上打包的早點取走。
“大人,您的不急,好像是因為知道宋大人不會有事似的,莫非還有變故?”
羅非白摸不到名品糕點流蘇飛葉,皺眉,捏著茶杯,瞧著他,紅唇嫣紅,呵氣如蘭。
“不,告,訴,你!
“就不!
章貔有一種應該把手里的吃食還給她,好讓她別那么生氣的沖動。
但又想著她更生氣會是什么樣子。
——————
柳縹緗聽聞消息,在雅風閣這邊當著眾人的面,拋下手頭跟同窗練字的雅事,在書童跟仆從的阻攔下騎馬上街疾奔。
雅閣中,不少外地官員跟學問大家表情莫名沉重。
曹琴笙是其中之一,但他垂下眼,端著茶杯,瞧見自己指尖有些微脂粉沾染。
來之前,她攔住了他,糾纏時,手指上
他垂下眼,飲下這杯茶。
柳縹緗正好在府臺外的大門口瞧見了歸來的隊伍。
看到宋利州跟柳甕等人被押解下馬車,他喘著氣,匆匆下馬,扶著馬匹身子皺眉看著這一幕。
“父親”
柳乘虛看到他,表情變了變,陰沉又冷漠,但很快恢復往日的從容和善,“斂之,身子不好,不要亂跑,聽話一些!
柳縹緗字斂之,意為克己復禮,也素來是柳家的驕傲,也是柳乘虛的獨子,年少失妻,一腔心意付諸官途百姓與獨子,可惜
前有獨子前途金輝,后有官途岌岌可危。
他也許不覺得自己有錯,所以在獨子面前也一派清正。
“父親,這個案子是否還有”
“帶公子下去,近期,莫出。”
柳乘虛拂袖而去,但在柳縹緗眼紅呼喚他父親的時候,還是頓足回頭看他。
那一眼,特別深沉且無奈。
最終什么也沒說,只剩下了冷酷,宋利州冷眼旁觀,暗道歹竹出好筍,也算這柳縹緗當年無妄之災。
為之柳乘虛這些年如此作惡,是否受挫于此。
可是當年那件事中,最大的冤主、他的奚玄公子、那樣灼灼風采的人物都沒有回頭的余地,其他人的死活,區區一個柳縹緗,他也不覺得如何可惜。
宋利州到底在儋州位高權重多年,哪里還有那么多慈軟心性,很快拋開這兩父子的事,想著之前羅非白最后留給他的話。
她不會,他也不會?
為何?
在司法拿捏自己的情況下,儋州肯定無人能制衡柳太守,何況監察院已然出了問題。
所以莫非小殿下已經邀請上官介入?
何時來?
那自己恐怕在這幾日內熬一熬,可不能讓自己枉死在獄中,老吳那邊也肯定不能動,不然被柳乘虛拔出蘿卜帶出泥
宋利州隱隱有了猜想,心下一定時,已隨著柳太守趕到太守府府臺正堂下獄,但!
柳乘虛上府門正階,冷聲道:“馬上召集儋州所屬官員,本太守今日就要急案提審!
今日?不是放出消息是明日?
懂了,柳太守放出的假消息,為的是迷惑宋利州背后那些人,以及羅非白。
恐怕這位柳太守也忌憚看似官職卑小但能力深不可測的羅非白,畢竟一個柳甕就差點毀了局面。
蔣飛樽心中暗忖,忽見府臺執事表情異樣,支支吾吾的。
柳乘虛眉目冷厲,“發生了何事?”
執事垂首跪地,戰戰兢兢道:“稟太守大人,案件審查今日已經開始!
已經開始?
是本官要開始沒錯,但你說的已經開始
柳乘虛下意識看下蔣飛樽跟明部頭領兩人,眼神之意是:你們程大人越俎代庖先行開始了?
蔣飛樽不語不答。
那頭領倒是知曉這兩人之間疑惑間答:“來時程大人未提及此事,但也可能得到消息,未免被某些攀附賊人的官員用詭計干擾,既提前召集其他官員應急而審案吧!
嘖,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連著把羅非白拖下水。
可比蔣老大你厲害多了,難怪人家更得程院長倚重,明明論能力跟品級是蔣老大你更強。
林凌眼帶譏諷,但給蔣飛樽的眼神也是在替他鳴不平。
因為暗部在這些年里,實則就是被程削拿來做臟事的,有些時候,他們自己都無力抗拒,可是在最早之前,他們接了這個案子,也是真心要為紅花案以及后面祭壇案枉死的大量可憐女子鳴冤的,如今依舊陷入官場那骯臟的爭斗中,甚至其中還有同僚的介入。
怪讓人心灰意冷的。
林凌的情緒,蔣飛樽知道,但投以安撫眼神后,偏頭看向那扇緊閉的太守府府臺大門。
他覺得有點奇怪。
但柳乘虛估計也覺得有點異樣,然一切疑惑開門就是了。
“開門,本官進去”
門忽然自發開了。
門后拉開門的不是往日的門前府衛,而是黑衣玄甲的帶刀將領,如沐血氣,一身悍武。
而越過盤龍佇鼎立青銅中點焚青煙的正堂殺威庭,直達里面威嚴鶴鶴的虎豹懸掛審判正堂,在場大量儋州官員戰戰兢兢站著,如同被抽干了脊梁的軟骨頭,努力用那一點恐懼跟規矩抽吊著皮囊。
最前面,吳侍郎靜默而立,他的對面,程削僵立著,他想磚頭看向外面正門口站著的柳乘虛,給他一個比苦還難看的表情,但他不能。
沒人敢轉頭。
唯有端坐在最上首官位上——那個往日柳乘虛才坐過,也一直提防著讓宋利州坐上的位置。
它坐了一個人。
玄袍金蟒紋,一州虎豹之威完全壓不住那一身英武孤勢,坐姿孤正,手握案卷竹簡,都沒看任何官員,只翻著案卷,眉頭緊鎖,蒼冷的指節在敲打桌面的時候,像是剔刀隨時能掏百官心肺。
宋利州怔在那,柳乘虛面目迅速蒼白,臉頰肌肉抽動了下,很快撩起官袍伏腰而下。
儋州兩個上官,堪稱臥龍伏虎的存在,在斗了這么多年后,終于在此時此刻取得了一致。
跪下,趴伏。
“下臣,見過太子殿下。”
什么!
后頭所有人都反應過來,烏泱泱惶恐趴伏大片。
此時,一縷煙,一雙眼,微抬,眼中縱橫淡漠,握卷的手指合了竹簡,將它緩緩滾成一卷。
卷滾似胖,但手指過于長,輕松就覆了它大半圈。
握蓋著,似搭似覆。
也像是掌權覆了所有宵小爭斗,不出掌心縱橫。
“來之前,以為有青鬼!
“現在看來不止是青鬼!
“儋州,好大的熱鬧!
殿下(提一句,隔壁夫人開了。)
————————
熱鬧不熱鬧的不知道, 反正沒人敢真正接太子的話。
太子言洄也不會等這些下臣的回復。
有鬼的不會說實話,沒鬼的也說不出什么有用的話。
他在柳乘虛來之前就已經管控了這些官員,程削那所有案件相關也到了他手中。
甚至, 有些比程削的更詳細。
程削看著案上那些卷宗, 忽然有一種頭皮發麻的感覺——這些,是誰給的太子殿下?可不是自己被勒令后差人拿來的。
是誰?
他有猜疑,但還未準確判斷,太子言洄目光一掃,終究有一個官員上前行禮,開始匯報當前案件情況,包括宋利州的涉案嫌疑以及柳乘虛的應急處理。
不帶偏私,縱論實事, 連案中線索罪證都一應提及, 簡明扼要得很。
但官場之人老辣,從這人走出開始,到聽他上報, 不少官員表情都抽了抽。
真是可怖至極。
這該死的蔣飛樽竟然是太子殿下的人!
那豈不是說儋州的一切變故鬼祟都早已被蔣飛樽密報被太子?
何至于此!
他們就是一州下官,連入王都覲見君主的資格都沒有, 縱然若有犯罪, 也是監察院當地處置, 若非叛國黨爭等大罪, 最多到閣部定罪, 何至于連越這么多級, 直達太子眼前。
眾人眼前發昏發黑, 反復回想這些年是否有什么把柄在暗部手里。
而林凌等人都駭到了, 難以置信看著自家老大。
程削亦如鯁在喉,全憑著不能在太子殿下面前失態的涵養忍著。
太子言洄聽著蔣飛樽的匯報, 目光掃過柳乘虛跟宋利州,沒有太大的波瀾,他知道貓膩,要斷罪也不急于一時,摁住了,一切就都還有余地,可以慢慢查。
所有某種意義上,他來了,或者就算他不來,其他上官來了,儋州的局面就會大變。
可他。
“慢,你剛剛說什么?”
蔣飛樽一怔,重復道:“臣下在府衙門前見到了歸來的宋大人,其帶來了阜城縣縣衙關鍵參案犯人之一柳甕。”
“死而復生?”連太子都知道這人已死?
可見他早就拿到儋州案情案卷,且記憶清晰,連一個小小師爺都記得。
不過來的路上沒有實際得到所有情報,至此才被蔣飛樽匯報內情。
可是,他為何聽到這條情報既有了關注?
此前提到的那些事,無一不指向儋州兩個官員的內斗,這才是朝廷忌諱之事。
是哪里特別嗎?
對了,阜城?
那的確是特別的地方,也是對王族十分忌諱的地方。
面對眾人不露于表面的疑惑,太子言洄:“阜城縣縣令!
蔣飛樽記得自己在回信之前提及過羅非白性命,連對涼王山寺的探查都提過,所以太子殿下此刻重提
是因為驚訝羅非白這人留存柳甕的手段?還是驚訝其這一連貫的路數?
“是羅非白!笔Y飛樽恭敬道。
這個名字還真是在場官員表情各異。
記憶猶新啊。
宋利州垂首,臉頰微微白,他有點緊張,眼角輕瞥,瞥見吳侍郎那邊老邁的手掌也有點握緊。
他們都在緊張。
這太子是查到了小殿下嗎?不然為何親自前來儋州?說白了不管是這一系列兇案還是柳宋兩人的爭斗,都不至于讓儲君親臨。
不過,程削此時抓住了機會,站出,“殿下息怒,我等已經知曉此人當年張狂,竟冒犯殿下您,為此我們對其辦案能力殊為存疑,既留守不用,誰知這人竟藏著關鍵犯人,抓住機會交托給宋大人,雖當前不知案情真相如何,但基于此前朝廷重令查案,這羅非白作為縣令不尊法令,私相授受,違規而行,對此,我等深刻懷疑宋大人與此人關系,借此對此案也有了更深的調查方向,如今殿下您親臨,此案一定能水落石出,將別有居心之人全部緝拿入罪!
宋利州跟吳侍郎當時一言難盡。
這人好歹也是監察院院長,竟在太子面前受不住壓力,沒了其他高端手段,一下就選了如此下作的心術,意圖挑動太子厭憎敵對小殿下?
無恥!
虧他們還斗了這么多年。
沒能拿下這倆老賊,實在是他們之恥!
言洄其實沒有其他意思,只是有點詫異羅非白這人卷入案情的程度以及表現出來的能力。
這等人何時也有了這么厲害的心術。
仿佛驗證了當年那人對其獨特對待甚至私會兩個時辰的眷顧。
但“私相授受”這個字眼突然就跳到他腦海中,瞬時回現他的公子突然讓他退出去獨留一個初見的清白卑弱書生與她獨處。
那么久。
中間還讓人送了餐食,仿佛唯恐對方餓著。
那般周到體貼。
案邊提劍的大將察覺到太子殿下側臉牙根微緊,仿佛想起了平生所恨之事。
殿下憎惡那羅非白?
大將握劍的手骨亦跟著緊了緊,虎目鎖定程削。
程削也不知其意,但他知道有人會繼續。
柳乘虛眼神掃過。
陳固安本來戰戰兢兢,力圖所有人都看不見自己,驟被柳太守眼神警告,垂下眼,咬牙站出。
“殿下,既是下官聽聞此事,也知其竟膽大包天毆打殿下您,實在是罪不容誅!
原本太子言洄聽到“冒犯”跟“私相授受”這些字眼就只是想到過去,但沒有在這些官員面前重提舊事的意思。
他不喜歡提那人——給這些庸碌之人聽。
哪怕是與之相關的羅非白,也不想提。
可這些人非要提。
“毆打?他說毆打了本宮?”太子言洄忽然就笑了。
那笑,涼薄得很。
不然呢?
難道是殿下您毆打人家?
那一定是他的錯。
“不不不,那廝說是自己冒犯了殿下”
“是她,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下賤,才讓殿下您忍不住糾正她。”
還得是當文官的會咬文嚼字,修飾內情。
絕計不能是殿下無端打人,肯定是被打的人自己有錯。
她也承認了啊。
言洄一怔,握著竹簡的手指都松了松,不解藏斂,但不怒聲色中,卻是生了大疑。
這不可能是羅非白的口氣。
而且下賤這種詞匯是這小官故意羞辱?
那廝,當時也是跟憤怒的白馬一般烈性正直,反認為是他以下犯上意圖冒犯自家為堂堂相閣鳳臣的公子。
當時他們兩邊都惱怒對方,認為對方可鄙卑賤,不安好心,誰都沒讓步,但都沒打對方的臉,因為怕讓那人知道。
“諸君誤會了,他倒是沒什么錯!
“是當時本宮無端想打他!
“喚他來,本宮倒想跟他當面致歉!
他這番言語,不少人驚訝,不過柳乘虛跟程削卻覺得王族之屬,不可能仿佛任何冒犯或者激怒自己的人。
而且他們剛剛也發現太子殿下對羅非白此人的憎惡。
絕非有虛。
喊人來,實則那人在劫難逃。
甚好。
不過宋利州跟吳侍郎卻更在意另一件事——太子殿下一眼掃過全場,既然知羅非白不在現場,可見對其樣貌是有些認知的。
宋利州緊張無比,他想起幾次見面印刻下的小殿下樣貌。
他很清楚。
涼王一脈素來好皮囊,祖傳的高貴秀美,不管是小殿下,還是他未得見但早有耳聞的奚玄公子,都是冠絕人相的好樣貌。
當年小殿下年少還好,可能看不出什么貓膩,如今,奚玄公子跟小殿下可能會有樣貌上的相似,這太子殿下是否會因此聯想到什么?
桁帝為何早早派遣母妃一族投敵叛國之罪后背全族殲滅的年幼皇子言洄用假身份潛入奚氏,混到奚玄公子身邊?
為何明明對奚玄公子疼寵有佳卻一朝翻臉滅絕舊情?
恐怕不止是明面上說奚氏主導污蔑言洄母族通敵,或許王族那邊知道奚玄有涼王血脈。
如此,可見王族對涼王一脈的誅殺之心三代未變。
這也是他們兩人跟溫廉這些年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原因。
再看眼前
宋利州覺得當年奚玄跟羅非白兩人在鱗羽閣私見,看太子殿下所謂巷斗,他也是在場的,綜合前事,再抽絲剝繭,說兩人沒有關系,恐怕都有點污太子殿下的腦子
現在要見面,可見是生了追查之心。
“殿下,此案牽連甚廣,下官管教不嚴,亦有巨大嫌疑,愿意配合此案調查!
“為此,下官曾私自聯絡過羅縣令,認為儋州城內因為祭壇之事早有官員暗中勾結羅網,勢力龐大,不好應對,希他配合本官調查,當時羅縣令也不知城內官風如何,因下官是其上官,她拘于規矩,將柳甕跟一些罪證交予下官!
“如此,算是下官違規,還請殿下降罪!
言洄思索前因后果,從這些言詞中聯通,且瞧見這人鞋底跟披風下面沾染的一些淤泥,似乎是踩踏過花園泥土走的不是正門,那就是秘密潛入。
不能讓人知道的私會。
私相授受。
“所以,你在前往府衙歸案配合調查之前,是今早才從羅非白手里拿到的柳甕?你們,剛見過面!
宋利州不知這人怎么就聯想這么精準,心里抽緊,卻是不能否認,一旦被查實撒謊,更嚴重。
“是的,殿下!
言洄這次才是真的生疑了。
宋利州去找羅非白絕不是為了求救,更像是要安排對方撤走,對其有保護之心,但他又返程應對調查,還得了柳甕,就是反得到了羅非白的指導。
為何羅非白會有這樣的路數?
除非,她早知宋利州歸程配合調查也不會出事,逃亡拘捕才容易出事,之所以這么篤定,就是因為她知道會有更高官位的人介入,能摁住柳乘虛。
那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來的人是自己?
儋州這么大的動靜,是她為了自己而設的嗎?
還是別人?
不管如何,他很確定——羅非白那人做不出這樣縝密刁鉆的部署,除非她不是羅非白。
阜城縣,羅非白涼王一脈?
手掌猛然握緊,竹簡在桌面上剮蹭出明顯的聲音,不少官員側目。
“她,現在在哪?”言洄說話間,手掌又松開了竹簡,釋放力氣,但壓著脾性,斂聲緩問。
其他人疑惑,宋利州緩了下語氣,一時不知道自己能拖多久,但蔣飛樽忠誠,已經說了。
“行館,但可能已經走了。”
“羅大人那日不得參與調查,已決定早日返程,恐怕現在已經快出不過她素來愛些吃食,路途中下官曾見她偏好甜食,可能現在也在抓緊時間去吃大有可能是第一早茶樓碧葉閣”
“殿下!”
他們看到歸朝的殿下多年來少有人前失態,朝堂上下贊譽,無可挑剔,但此刻他跨步直接躍過案臺,連腰上配懸的祗君劍都顧不上拿。
此為大逆,但君王少儲是國之主人,權利本就在其腳下,倒是無妨。
只是失態。
太失態了。
長袍飛舞,金蟒怒張,袍尾拖拽撩落案上硯臺,落地滾灑黑墨,染了一地的墨色。
其實大將也驚疑,驚疑中又帶著驟然浮起的念頭。
那個,好像那位也在城中吃早點。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碧葉閣。
太子殿下一定是因為擔心那位吧?
私會?
————————
沒了早茶可食, 烏篷船的晃悠都顯得讓人暈眩了呢。
羅大人沒了吃食的小饕餮模樣,安靜下來,細長的腿支抵著艙底, 折彎靠椅, 一手抵著額側似沉思。
仿佛,人一下就從能跟他們一同在煙火人間世俗同化的存在變了。
變得那么高不可攀。
章貔一時不語,有些走神,他想起了過往。
“誒,在想什么呢?包子放著吧,拿著怪累的!睆埵迮牧讼抡迈。
仵作常碰冰冷死人尸,但對活人卻熱枕善意,張叔嘴上刻薄, 實則對每一個衙內的人都很好。
哪怕對章貔存疑, 日常也有照顧。
章貔晃神,壓聲致歉,亦把包子給了張叔, 回頭對上羅非白幽深靜淡的目光。
她會揣測他的來歷嗎?探究他們是否有所過往?
在意他的來歷?
探查往昔。
她好像不會。
從一開始對他就是可有可無,留在身邊亦無不可的不傷心。
仿佛認為他影響不了什么。
好吧, 就這高高在上的派頭, 根本不似羅非白那人在其他地方整治民生的樸素低調, 她并未完全斂去那一身光華。
“我在想小時候, 小時候, 我見過一個很尊貴的人。”
這人來歷成迷, 現在忽然提及舊事, 怪怪的, 也不知是交心了,拿他們當自己人, 還是別的。
張叔老道,瞟了下羅非白的緘默表象,順著問:“發小至交?”
“不敢,我是伶人出身,他是客人的孩子!
章貔面上沒有回憶故人的悵惘柔情,也沒有曾為伶人的柔媚多性,依舊保持武人悍勇冷傲的特質,連溫柔的詞句從口舌出來都變得木然冷漠。
“那個錦衣華服尊貴得不可方物的小少年仿佛誤入伶人虛假的浮華,人人都在裝扮那舉世無雙的歷史瑰麗之人,唯有他們這樣真切的權力在身者,每一次蒞臨都像是戲曲的顯現權利富貴使人迷醉,也讓人難忘!
張叔覺得這般優柔的形容,像是贊譽,又是冷酷的評價。
“后來呢?你跟他可認識了?”
“算是,他性子板正,其父不在邊上后,也不知變通,乖乖站在原地等人,也不知為何,仆人因為戲臺后院糟亂走丟了,那會,他不得已喊住了我問路。”
“他大抵不知民間疾苦,贈以一包金子以重利!
前面眾人也當同僚舊事聽聽,畢竟不認得那位尊貴的小少年,但一聽到后面一句,眾人呼吸抽緊了,下意識看向自家大人。
羅非白眼皮微挑,不咸不淡:“看我作甚,我就是一普通小老百姓,真算起祖輩身份來,可比你們還低一些呢。”
這人時常嘴里沒幾句真話,在場也沒人信,章貔卻問羅非白:“大人知道他后面怎么樣了嗎?”
羅非白:“那一袋金子還在嗎?能給我一顆嗎?”
“給我,我就問你!
章貔:“”
一艘烏篷船內好好敘舊事的風雅氣氛一下子沒了。
金子金子金子,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去。
張叔都忍不住咳嗽了下,“還在?”
章貔掃過這幾個一地出土的土番薯,忍著拔刀的沖動,壓低聲音說:“后來一群混混闖進來鬧事,逃跑的時候,弄丟了!
。靠上,太可惜了。
希望這只是一個故事。
眾人齊齊惋惜,羅非白則是品出了一些隱意來。
小時候,多小呢?
那小少年是否為王都高門大戶,清流鐘鼎世家,自亂世之前帝國鼎盛時既世代簪纓,傳承十代,名望斐然,哪怕后來輕亂世,隨帝國權力崩塌,站錯位,子嗣人才青黃不接,因此家道中落,但因為那小少年的爺爺足夠才華絕世,逆流而上,匡扶正主,憑著自身世家名望跟籠絡的人脈為開國帝王背正統之王書,讓清流世家有了隨從之心,如此既有了從龍首功,重塑世家輝煌。
是這一家嗎?
這一家,是姓奚嗎?
應當是,如果時間對得上。
但那伶人的面具對上了,她第一眼就認出來了——她見過那樣的面具。
那血腥滿地,尸橫遍野被屠戮后的伶人園,許多伶人生機滅絕,臉上的面具嬌艷又寂寥。
可她終究沒問。
只是笑了笑,伸手要去拿茶杯,茶杯到手,卻是猛然一晃。
茶水溢散到手指上,濕潤了。
船有了撞響,外面撐船的李二叫了一聲。
前面出事了。
——————
眾人還以為是太守府那邊出了問題,追兵來了,暗想柳乘虛也太過失態了。
抓宋利州有了表面名義,抓羅非白卻是無憑無據的,她背后也不是沒人,鬧大了反而對柳乘虛不妙,他何至于在水道這邊就大肆搜刮攔人?
而羅非白則是知道——柳乘虛即便想要撕破臉,現在也是自身難保了,因為那人已經入城了。
性子那般,若有失態,事后應當會特別后悔,如其名,所以,如果當年真的跟羅非白不顧身份巷斗了一場,還曉得不打臉瞞著她,既是內心不恥于此事的,多年后,人已上位,性格應越發內斂果斷,怎會重提舊事。
所以,他應該不會再理會“羅非白”這個人。
前塵往事,不可追。
哪怕柳乘虛這些人狗入窮巷,沒了路數,選擇提及自己,他也不至于上當。
否則,倒顯得幼稚可笑了。
所以也不至于派人事先攔截水路吧。
除非知道羅非白不是羅非白。
“是有人攔著嗎?是否穿著玄甲金紋衣。”羅非白斂聲輕問
“不,是有一對夫妻在碼頭洗衣池那邊吵鬧且打起來了,好像是抓抓狗男女好真的,不像是假的,哎呀,抓臉了!”
“誒?大人!”
——————
洗衣池婦人多,豐膀細腰不計其數,滿煙火跟利落的人氣兒,有吵鬧的,有推攘的,有勸架的。
水道邊沿岸青石堆屋舍,茶閣雅室飯莊熱鬧,一樓顧客聞聲看熱鬧,一窩蜂探了烏泱泱的腦袋出來看熱鬧,就是文人雅士也搖著扇子笑談議論。
四月粉白櫻翹生于青石接河的道口,一株株錯落,閣引光落間,樹下書生竊竊私語,卻都緘了聲響。
烏篷船被動靜阻斷,只因洗衣池那邊的打鬧讓人不小心落水,是不是那無德負心的渣男落水尚且不知,但后面的烏篷船不得不停下救人,前后阻隔就堵住了。
船上基本都有人出來看熱鬧。
岸上的人看水上的熱鬧。
但后來好些人都忘記了熱鬧,只看人了。
一大早顧著清點行囊跑路卻又不忘吃飽了上路的公子大人啊,她沒穿官服,青衣寬松款意,從烏篷船艙內鉆出后,站在船頭,雙手負背好奇觀望。
小船阻斷,水波蕩漾,依舊有些小晃動。
拱橋彎月穿過了風,風意若滿袖,細腰承載人間少年君子氣,卻是不改朱顏美意,那玉立,落拓青松,望山海之境。
這樣的公子,這樣的斐然。
隔斷紅塵三十里,白云墜日青山在。
粉白櫻在飄,她似在瞧著碼頭熱鬧,要笑不笑。
突然,她還是笑了,因為后頭的冷峻刀客面帶無奈,從后面出來,站在她身后。
船其實不算小,但也不大,只是兩人高個挺秀,也不占多少空間,只是看著顯眼。
那宛若護衛但充沛野性的男子高了那公子一個頭,站在其身后仿佛攏住了她,只將一袋包子遞給她
她回頭瞧他,微怔,后垂眸淺笑,低笑言語,仿佛戲謔,又像是歡喜。
眉眼都是生動的。
比櫻花更動情絢爛。
但那公子如此敏銳又知冷暖,周遭躁動浮華,她可以漠視,可一旦有了怪異的變化,她又會很快察覺到,所以她隨著對面街道上駐足看熱鬧的人側目驚呼的動靜精準偏頭瞧去。
一早茶樓,卻非她此前去的名店,更像是藏在暗巷默默經營著鄰居生意的老店。
未必很好吃,但一定很長情。
連那株陳年白櫻都是數十年光陰的白首契約模樣。
二樓,陽臺,地板上有落櫻繽紛,欄桿后,那個身邊僅有一個女仆的女子站在那,以二樓的高度,間隔白櫻枝椏繁茂有間錯的光影,透過烏篷船恰好停靠在那,進退不得的動靜,仆人恰好觀望,她恰好走出,于是就真的觀望到了讓熱鬧冷卻的人。
她站在那。
整個人都像是冠蓋王朝數代數百年沉淀下來的一曲陳詞曲調。
吟誦時,詩歌像是光輝,漫過山嶺的薄霧。
文人傾倒,武人折腰。
羅非白瞧見了這人,對視時,看到了對方的表情跟眼神。
飄飄凌冷似煙雨。
那眼神,從自己身上流淌,到章貔身上,又回歸她身上。
不知在審視身份,還是單純看著。
羅非白避開對視,拿捏包子的手指好像被燙到了似的,明明它已經涼了。
“怎了?”章貔這才意識到不對,因為羅非白的表情變得有點快,但很快又壓著了,有點欲蓋彌彰回歸正常的壓抑,且別開眼。
他隨著目光看去,瞧見那女子,震動之時,須臾就判斷出對方身份非常,這儋州養不出這樣的人物,更可怕的是
“快走!
“這里有很多高手!
章貔比羅非白更緊張,低聲吩咐江沉白等人盡快破開堵住的水路。
因他已察覺那女仆后面的包廂以及樓下都有便衣的高手。
每一個都未必比他弱,合起來就是一股恐怖的力量。
絕對能在水路這邊將徹底拿下。
江沉白等人一驚,但不等他們拿出如何在堵住的河道中除了上岸的其他法子,街道上青石板有了激烈的馬蹄聲。
疾馳,激烈,急切,無可阻攔。
遠望可見那一身玄衣隨著一匹頂尖的雪里青名駒踐踏過地面,噠噠作響中,帶起的風讓已經落地的花瓣再次飄卷起。
他來了。
他也在馬上看到了河上船頭屹立的側影。
其實有些晃動,因為他在騎馬,而那烏篷船也在隨著水波蕩漾。
但那側影姿態
這家店,不是碧葉閣。
但她們相遇了,甚至對視著。
太子言洄牙根生疼,握緊馬鞭,恨不得插翅而至。
但!
那邊水道疏通了。
因人被救起了,前面船只一通
“請停下!”太子言洄急切呼喚,但船還是順水流動了,那人也被一個男人拉了手腕鉆進了船艙。
那一刻,太子言洄跟陽臺上的女子目光都頓了頓,鎖定了章貔。
————
早茶樓,陽臺上的女子在女仆提醒下,似回神了,但她伸手覆在欄桿陳舊老木上。
什么也沒說,深深看了一眼離去的船只跟街道上疾追的駿馬,轉身回屋。
若是江沉白看到桌上的吃食早點,會發現多為甘香花果味的甜點。
而這些早點,他們也點過。
——————
烏篷船內。
江沉白:“那人誰?是在喊我們停下嗎?還挺有禮貌。”
章貔眉頭緊鎖,似有猜測:“可能是”
羅非白:“想搶包子!
幾人:“?”
羅非白:“看著人模狗樣的,怎么這樣啊,包子都涼了還想搶!
她坐下了,默默吃著包子,配著茶,仿佛沒把這個變故當回事,當在場的人都知道肯定出事了。
因為外面街道上一直有馬蹄聲追趕,甚至馬匹越來越多,讓他們有一種被千軍萬馬追逐的感覺,直到
——————
雪里青終于停下了,在碼頭這邊沒了前路,言洄看著十字河道下游交錯口中密集的烏篷船轉渡,再無那人蹤跡。
如果確切是那人,那定然是做了安排的,已轉去了其他地方——出城?
“封鎖城門。”
他本下令,但驟想到腦海中“非必要,朝事官令不苛刻百姓”,抿唇后,壓了聲量,“半封鎖,細細搜查剛剛船上那人既羅非白,你們也過去。”
既是太子,不會有下屬敢去質疑其命令,也不會打著為太子著想的名義各種勸說。
他們不是朝中閣老鳳城,沒那立場,也不敢以下犯上,何況眼前封鎖城池而已,又不實際影響太子殿下性命安危。
他們自然領命,但很快
“殿下,已經半封鎖了!
“那羅非白絕對出不去。”
“不過城門口待著的人似乎是”
言洄不用下屬回答也知道答案,直接騎馬走了。
——————
過回廊,入水榭。
晨光已淡了清新,多了幾分白日的灼烈,樹蔭跟水影互相照映。
言洄提劍大步越過圓拱門,過了影壁,瞧見了坐在水榭中喂魚的女子。
身邊連一個女仆都沒有,顯然早已料到他會來質問,把人遣退了好說隱秘之事。
頓足,太子殿下一句。
深沉靜默得很。
“你跟她私會?”
語氣不算激烈質問,沒有居高臨下的意思,仿佛在詢問,又像是在確認。
她抬眸,對“私會”這個字眼有點驚訝,手指捻轉著喂魚的餌粒,不避諱夾帶的腥氣,也沒起身行禮,甚至沒多看言洄,只道:“您心里也不情愿成真的事,何必非要這么蓋棺定論——那位好歹也是一介公子,男女有別!
“您這么論斷,我們三人間有誰樂意嗎?”
大逆不道。
可這里四下無他人。
言洄不怒,反而平靜了,他知道對方否認了。
這人從不會撒謊,至少不屑對自己撒謊。
可她又提到了“一介公子”。
言洄垂眸:“你先封鎖了城門?也早知她是誰,更知道她愛吃那些,今日撤走,一定會若無私會,也既是她早就關注到了儋州之事,甚至更早知道她在這!
女子清冷道:“殿下受制于太子身份,涉地方勢力不可過重,但我不一樣,總有些爪牙可用,不過,我沒有殿下這么篤定!
“那人是不是,還未可知,只是相似而已,當年他們就長得相似,又不是第一次知道,且涼王家跟奚家的那點事,您從前不知道,如今也肯定知道了,畢竟在人死后挖地三尺查了這么久。所以隨著年歲漸長,他們越發相像也不奇怪。”
言洄:“尋常你話少得很,也就應付父王那邊的傳召,有問有答,今日,不一樣了。”
女子:“大概是覺得您尚需要冷靜些吧!
“畢竟私會這個字眼,我可當真不配!
她站起來,將兜碗里餌料全部倒進池子里。
“那位公子瞧我的眼神,還不如瞧著包子歡喜。”
池子里的錦鯉貪吃得很,嘩啦了水面瘋狂搶食,哪里看過地面一男一女一眼。
好在,這兩人寡淡慣了,別的也沒多說,甚至對城門封鎖查人一事,也沒聯手的意思,各有各的主張跟人手。
就是言洄要走的時候,還是回頭了一次。
“你們真沒私會?”
“從前你可不止一次讓她甩下我跟你出去,別以為我不知道!
這時語氣才帶了情緒,冷笑得很。
女子:“”
——————
羅非白的確沒出城門,她跟宋利州安排的人從碼頭離開,但沒有按原計劃去城門出關,而是直接帶人入了亂巷,后來找了一院子休憩。
“大人您怎知城門被嚴查了?”
“掐指一算。”
羅非白當然知道,看到人的第一眼她就知道事情有點脫離預判。
那兩人不管是哪一個一旦注意到她,城門肯定會被封鎖。
出不去了。
現在該如何呢?
“等吧,大人又無罪,何必怕人對付她,如果不是對付,那就有事找大人,大人等著就是了。”
“你看大人就不慌。”章貔如此說。
正愁眉苦臉的羅非白看了他一眼。
再次覺得這人討厭。
哪壺不提提哪壺。
————————
羅非白其實可以走小師傅他們那邊的路子藏起來,但其他人還在,不好完全隱藏,而且沒必要。
藏了也會被找出來的。
那兩人也不是省油的燈,此來儋州帶來的人馬也足,又有儋州上下聽從,完全是插翅難逃的封閉牢籠。
與其浪費人馬暗線被對方追查,還不如坐以待斃。
于是傍晚時分就等到了一封邀約。
門開,江沉白戒備看著眼前人,待看清是護衛護送的老管家,有些驚訝,但后者行禮,和善笑道自己是吳侍郎府門管家,來送三天后的七十大壽帖子。
吳侍郎嗎?
羅非白拿著請帖輕輕一嘆,翻開后,瞧見上面備注——邀請她隨行的差役護衛一起參加。
嗯?
她看向章貔江沉白跟李二幾人。
章貔幾人:“?”
大人您的眼神好奇怪啊。
————
三天窩著,平靜安生,沒有任何兇險,倒是聽聞案子被查得厲害,太子殿下不偏不倚,全看證據查案,但是,手段雷厲風行,抓人完全不需要證據。
“這就抓了?”
張叔等人一天天聽著被下獄的官員,有些難以置信。
“有嫌疑,且有勾結官黨走動的跡象,又去過青山學院,平時私德不好,好男女茍且之事結合蔣飛樽這些年拿捏的秘密,可以鎖定幾個做突破,反而不需要跟案子有關的罪證就能把人拿下,一旦下獄,用其他罪名來威逼拷問,他們自然得吐出關聯這個案子的秘密!
羅非白跟眾人解釋,也是她一開始就不擔心這個案子破不了的原因。
“是哪位上官來了嗎?好大的威懾啊,柳乘虛半點招架之力都沒有,我聽說他如今整日在太守府配合查案,半點出不得,我怎覺得跟宋利州一樣被監禁了?”張叔疑惑。
“不是覺得,就是被監禁了!
江沉白微吸涼氣,但察覺到羅非白沒回答到底那位上官是誰。
“難怪以前老太爺以前感慨說這世上其實沒有查不出的案子,就看什么時候開始查,怎么查,查到什么程度,那次他神情特別沮喪,可能這人間的事,本來就力有不及,所以他后來臥榻在床,總是悔恨遺憾!
“其實我覺得,他已經做得很好了!
張叔此時特別傷感。
“若是這樣的高官早早到儋州就好了!
也許溫廉就不會死了。
羅非白手指微頓,嗯了一聲,道:“案子的真相還在權力驅使范圍之內。”
“人命,可能都看天命吧,強求不得,順其自然可能會有更好的發現。”
啊?
她也會有這樣的言論嗎?
原以為,羅大人這樣運籌帷幄、能把他人前途命運牢牢拿捏在手里的人物會一輩子仰天向日月,永不俯首從宿命。
張叔:“大人”
羅非白:“本官在安慰你,好點了嗎?”
張叔:“”
————————
太守府監牢中。
大將道:“殿下萬金之軀,何必親自躬親查案,交給我等或者調派刑部主官前來即可!
言洄:“這個案子不一樣!
大將疑惑,他知道太子一向在意民生重案,但查歸查,親自上手跟調遣可信官員重查是兩回事。
按照以往,儲君常做的應是知人善用,太子殿下一直也是這樣的。
除了在查青鬼的時候,總會有找人的動靜。
他也沒多說,只護送言洄進入審訊室,里面蔣飛樽已經在等著了。
一進入,言洄就道:“要用最快的速度平定民怨,將那些涉案官員連根拔起,最快的速度是鎖定那個張信禮提及見過的真兇,可對?”
蔣飛樽應是,“但下官覺得他有所隱瞞,也許只對羅非白袒露過真情。”
言洄皺眉,后道:“去查那個曹琴笙。”
“叫來?”
“不,盯著——查他身邊的人,尤其是女子!
言洄翻著那些案卷,又拿出一份。
“這個祭壇案中的地面圖騰,你差可信的人回去挖開,下面有活人樁,還有找有名可信的風水師比對所有死者的生辰八字,結合推演,本官要知道它真正對準的是誰!
蔣飛樽一驚,這倒是他沒想到的角度。
也對,太子殿下這些年抓捕青鬼滅邪,自然了解此道,對查案如有神助。
“殿下能來,真是天命所指!
言洄抬眼,表情微異。
天命?是有人要他來,他就來了。
半點由不得。
蛇形
蔣飛樽沒有直接離開, 出去吩咐林凌負責趕回阜城縣的事務,“先飛鴿傳書,讓已經趕到阜城縣的人立即去所有查探到的案情線索亦用飛鴿傳書傳遞回來, 越快越好!
林凌知道蔣飛樽在那邊留了心腹, 而她是他心腹中的心腹,可能唯一為她不知的只有她的老大早已攀上了帝國最高端的權力,半點不走彎路。
但從他的命令也可見殿下對這個案子的重視。
可不僅僅是關乎民怨與青鬼邪徒吧。
林凌不敢多問,立即離開,而蔣飛樽在外面做安排的時候,言洄也在室內燭光幽火中查看堆積不少的內卷。
其實大體看過了,但現在他專門挑出祭壇案中提交的那一部分。
屬于羅非白的一部分。
他在比對筆跡,不看筆跡模樣, 那人不會露這么低級的破綻, 筆跡肯定用了別的。
看行文習慣,下筆力道。
看來看去,言洄沒找到任何對應上的地方。
“一點破綻都沒有, 反而是她 。”
又看關于祭壇中涉及宗教邪念的秘文,里面沒有提到活人樁, 但刻錄了地面圖騰。
“她當年主掌過對青鬼偵察圍剿之事, 怎么可能不了解它, 但這羅非白顯得對青鬼之事一無所知的樣子, 一定是故意的, 果然是她!”
言洄從各個角度的“不可能”堅定反向認為這就是她。
光火灼灼, 他眼里的光也粲然若昭, 沉思過甚且緊張時, 右手食指曲起,上面戴著太子印騰的玉扳指, 抵著唇瓣要啃皮,可碰到扳指清涼,稍稍回神,又有點幻聽似的。
“多大的人了,別啃了。”
“對不住公子,小的總記不住,窮巷里帶出的壞毛病,勞煩公子還得時常管著小的!
“可不算管著你,就是看你啃,我也想啃!
“公子”
“小辛夷,院子里花又開了嗎?要上書堂了!
——————
固然從柳公子的異行中品出城中異象,但在場學問大家都耐得住城府,按照前例照舊品風爭文,論斷春秋,后游歷了儋州諸古書堂,拜訪了白發蒼顏的諸老先生。
曹琴笙私下見到了早已昏聵不輕的老師,年少聰穎,拜入門下,細數往昔三十載。
他低著頭,手掌扣在對方手背上,低聲詢問尋常日子可否舒泰,若有不好的
“倦之,你好疲憊啊!
曹琴笙的聲音湮沒,仿佛磐石靜寂了,看著眼前臥靠在躺椅上的老者。
老者明明看不清人,卻認得人,在屋內清凈中,他騰出被覆著的枯槁手掌,反覆在怔愣的曹琴笙手背上,仿佛少年時。
他再次粗啞虛弱道:“小倦之,你可有疑惑嗎?怎的,如此疲憊?”
曹琴笙紅了眼,感受著老者掌心的溫暖,又笑,“老師,學生早已有了答案,心中無疑。”
老者這才放心,繼而昏沉睡去。
曹琴笙安靜片刻,出門,在院子里聽到儋州學院中其他院落傳來的其樂融融。
動靜開辟隔離,不干擾。
自成一片天地。
昏睡的老者不知門檻外,斷臂的學生跪下了。
趴伏在那的樣子像極了年少時的溫潤清雅,一腔正氣。
但站起來時,又是斷臂而見滄桑、連儒雅都帶著幾分與官員知交的疲憊跟圓滑的青山學院山長。
走出院門,曹琴笙不知為何,還是回頭了,靜靜抬頭看著院子里盤根而生亦被修剪不擾院子風景的老梧桐。
他爬過它,替老師修剪過枝椏。
那時老師說“人生之旅如樹,要常修剪,能肆意生長的多在曠野,但人多在廟堂江湖,不得已諸多。”
少年不懂,如今過分懂了。
有隔壁院出來的昔日同窗看到他在那,笑談道:“前人善淵有作詞:“一葉梧桐窗外落,金菊出疏籬””
“老師一生無子,是看開了,倦之兄,你至今不成家,也是看開了嗎?”
曹琴笙回神,看對方時候,面上無懈可擊,笑:“得啟蒙,常受教,學業無成,無報效家國,通體有殘,不敢與老師相提并論,但心中無眷愛,此生不牽掛,足矣!
他抬袖行禮,款款而去。
同窗發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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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風之事已過,料想如今儋州風向,余下幾日也沒法繼續的,畢竟那些官員一個個朝不保夕,清流師生也能嗅到風向,自當愛護羽毛。
曹琴笙似從這段時日的繁茂中得了閑暇,屏退其他老師跟學生的陪同,孤身出了儋州學院,行走在儋州街道,后他去了書屋,從書屋那邊寄出了一封信件。
這封信,當日就到了蔣飛樽的手里。
蔣飛樽看著信,從送信人嘴里得知了寄送地方,儋州城內,孤巷。
“看言詞口吻,收信人應當是女子,可能是李靜婉,去查!
監察院多的是人擅做這個,如今程削被架空了職權,跟柳乘虛一樣“配合案情調查中”,蔣飛樽一人獨掌,監察院上下職能一體,有的是人手,派遣出的能手當日就追蹤到了那個巷子,悄然暗訪加蹲守
很快蔣飛樽既知道那住所中確有一個年輕女子。
————
“無論此前如何布置,案子做得如何漂亮,太子已至,你我還有活路?”
程削跟柳乘虛見面后,劈頭一句,猙獰昭彰,有些急切的口氣。
柳乘虛皺眉,淡淡道:“你也說案子無破綻,再怎么樣也查不到你我身上,雖在王都那邊算不得什么,隔在儋州也算是封疆大吏,何至于如此慌張失態!
程削冷笑,“柳大人倒是氣態從容,我與你不能比,但你應當知道這帝國上下,唯有皇族辦人辦案是不需要證據的,你看被抓進去的那些個會不會咬出我們私下勾黨營私,太子殿下何必在乎一個平民百姓在乎的紅花案,他親自督辦此案,我瞧著無非是要整治地方,敲打王都中的一些人,不管是你我這邊的,還是宋利州那邊的,都是他要拿捏的對象。”
“你以為他作為太子,外放地方澆滅青鬼是多有利之事?自古儲君哪個不是在中央掌朝堂百官擁護,太子外放,但小皇子在朝,可見帝王不喜,他焉能不急,必然要在地方整點事來。”
程削分析局勢,自覺地處境極為不妙。
柳乘虛放下筆,“從青鬼那邊似乎可以得知太子這些年追查青鬼時,也在找人!
程削驚訝這人的消息比自己還精準,“什么人?”
柳乘虛:“好像是一個在三年前就有孕在身的青樓名妓——王都花魁魁首!
程削震驚。
柳乘虛繼續道:“太子入城時,有馬車同行,防衛縝密,可見馬車內的人身份非常,至少太子重視,聽說,那女子還曾在早茶樓露過面,堪稱絕世姿容!
答案顯而易見。
程削:“我知此女,當年鬧得沸沸揚揚,花名舉世皆知——柳青蘿!
“難道當年太子對那奚玄在樊樓重刑折磨,生剝指甲,又搶太子妃,實則都是為了這個柳青蘿,因愛生恨?”
“——當年奚玄為了她背叛第一權爵周氏所出的太子妃,恐怕當時作為其書童的太子亦對此女心生向往。”
“難怪這些年聽說太子太子妃兩人表面相敬如賓,實則兩看生厭!
“而太子妃勢必對此女恨之入骨吧,太子為保護此女不被太子妃所害,隨身帶著,也不奇怪了!
柳乘虛神色微妙,“而那日太子的失態,既見其憂心此女安!
程削懂了,眼中暗閃:“你想以此女為突破口,拿住她,用來要挾太子放你我一馬?”
柳乘虛本也在跟這人商議,交流情報,得對方這般探問,他都驚了。
“程大人,你今日倒是讓我柳某人好生開眼界!
“要挾太子?你怎么想的?”
程削表情微沉,“你不是這個意思?”
柳乘虛無語了,他現在覺得這人能被蔣飛樽瞞著架空權利,也非太子相助,實是心術一般。
不過若非這般心術,也未必好在當年就被自己拉下水。
他深吸一口氣,道:“案子要查,有真兇就行,一如當年你我安排!
程削領會他意思了,心中盤算背罪人選。
當年紅花案擺在那,用一個鐵屠夫背下既可。
如今案情兇猛遠超紅花案,一個鐵屠夫自然是不夠的,得另找一個合理的真兇。
倒是的確有一個人合適。
“那結黨營私這個罪呢?太子有心對付,你我”
柳乘虛打斷他,微微一笑。
“溫廉那個事,我查清了!
“所謂結黨營私,宋利州是罪魁禍首,而其結黨的目的也關聯社稷,名頭足夠大,比太子殿下要拿下你我可用的名頭更大,太子最后也顧不上你我。”
什么?
兩人私語時,忽然!
“什么人!”程削畢竟是監察院出身,聽到外面悄然動靜,銳目直瞪,飛快沖出,既見一衣衫碎影從暗室拐角閃過。
有人竊聽!
該死!
不過那衣角紋路似乎程削眼底斂藏,在后面柳乘虛詢問是何人的時候,他道:“是個老辣的暗探,我立即帶人追,你不必輕舉妄動!
柳乘虛面色深沉,“你當我是傻子,在這的能是一般暗探?”
程削:“若是你兒子,該如何?”
柳乘虛表情垮下,眼底復雜,最終抬手,在脖子上虛劃了一下。
——————
程削很快帶著暗衛緊追。
太守府下面的暗室追殺,地面上的看守并不知,待追出太守府外的暗巷,一個人影狼狽跑出,本以為逃生成功,后頭暗鏢飛射
程削在后面其實看到人中鏢了,再追出一看,地面有血跡,人卻是不見了。
“不妙,外面有人蹲守,趕上他逃出,把人救走了!
程削神色狠厲,狠狠一拳砸在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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儋州胡同巷里,章貔帶著人沒法飛高竄低,但力氣大,在深夜將瘦弱無骨的書生公子提溜在黑暗中走街過巷,最后到達某個小院。
門開,羅非白見到章貔突然闖入,將人放下。
眾人驚疑。
“柳公子?”
“太守之子?”
“柳縹緗!
張叔被嚇得站起,一看清是人,經被羅非白派遣出去蹲守太守府附近的章貔簡明扼要提及這人出暗道被程削追殺,在場之人震驚不已。
虎毒不食子啊。
“看來他竊聽到了很要緊的秘密!
“昏迷了?”
“中鏢了,鏢上有毒,公子小心些,別碰。”
羅非白蹲下,看到臉色毒發顯青的柳縹緗呼吸艱難,攥住了她的手腕,“羅非白父親,他們要對不利柳青蘿”
羅非白眉頭緊鎖,剛要問,人吐出黑血,昏迷過去。
張叔查看后,“是蛇毒啊,好歹毒,這程削不像是監察院院長,倒像是殺人越貨的匪人!
“當年隨先帝行鏟除異己之事而上位的,能是什么人物!绷_非白言語涼薄,鄙夷得很。
“能救嗎?”她也問張叔。
“有藥就能,還好這鏢刺入不深,這柳公子體弱,衣服穿得多!
羅非白謹慎,查看了這柳縹緗上下,確定了程削兩人的殺機。
“程削在太守府,顯然是秘密潛入,也必是跟柳乘虛密聊,被這柳縹緗竊聽到就他剛剛提及那事,的確值得柳乘虛狗急跳墻,狠心滅口獨子,但也可能是程削過于狠毒,背著柳乘虛殺人滅口。”
江沉白被今夜的變故鬧得焦慮,“這兩人被逼到這份上了?剛剛柳縹緗語焉不詳,但聽著是要針對什么人動手,柳青蘿是誰?他們家親戚?”
羅非白下意識摩梭手指,表面不露聲色,但正要說話。
李二一拍大腿,“沉白你個沒見識的,柳青蘿都不知道!我桁國第一花魁,當年可是讓那奸相神魂顛倒,背信棄義,滅絕人性的絕世美人啊,為了她,那傻子連冠蓋滿京華的未婚妻太子嗚嗚嗚!
他的嘴被江沉白捂住了。
這蠢貨,為尊者諱,大人的話他是半點沒聽進去啊,什么話都敢蹦跶出來。
羅非白:“”
章貔飛快瞥過,瞧見這人神色淡淡,沒什么異色。
“藥物配齊,他多久能醒?”羅非白轉頭問張叔,張叔有些為難,“一般人經過蛇毒,也得兩三天,柳公子瞧著根底有點差,可能少說也要四五日!
那就沒法細問了。
“明日就是壽宴再看吧!
但非去不可了。
別人不知道來的是太子,羅非白跟其他官員都知道,提到了柳青蘿,后面就是太子。
羅非白在想柳程二人知道柳青蘿這些事,想必是青鬼那邊投告的機密。
當年舊事嘛,一般人既不知曉,也不敢說,也只有某些人才知道。
這柳乘虛果然也未必輸給宋利州,至少這些年,他的確攀附上了王都權貴,也不算那祭壇所設誆騙他們,也莫怪那些官員趨之若鶩。
拋開所謂邪祟鬼神,若是人為,這背后之人安排朝堂政事的手段非同小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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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張叔他們是擔心吳侍郎壽宴是個幌子,是柳乘虛那邊有人假借這個名頭來誆騙羅大人,就一鴻門宴,但來了后才發現是真有其事。
“這老大人原來這般年紀了!
“當年他跟老太爺吹胡子瞪眼吵架的時候,就是比老太爺大一些的!
“也算趕上了。”
張叔發現是真有壽宴,到場的賓客也切實是儋州各家,還有雅風閣的那些學問大家,也有被邀請的,顯然不是臨時起意,是本來就有這樣的宴席。
只是趕上了如今風波。
也對,榮修官員,若非按照慣例要被太守邀去表態支持,其實可以放任這些事不管。
紅花案,到底是影響深遠,百姓流言蜚語眾多,現時在吳府門口都還有出入的賓客在議論此案。
不過他們還曉得好歹,不敢提及宋利州等高管名諱,只談案情本身。
“那些女子的親人家屬都聚集在一起了,連著三日靜坐鳴冤,登聞鼓都被敲了好幾次,他們大多認為宋大人就是真兇!
“畢竟他們看不到更切實的證據,根據眼前嫌疑,加上祭壇案認為宋大人這樣的官級才符合真兇身份,因此分外堅持要”
民怨沸騰,就是太子也得顧忌。
所以這案子經過三日審查,其實也到了各方背后角逐的時候。
但關鍵人物曹琴笙。
只有羅非白知道他可以直指幕后真兇身份,但張信禮在口供中抵死不提,口頭與她說過,蔣飛樽等人卻是不知,所以到現在也沒人去拿曹琴笙當關鍵之人,只覺得他多多少少與之關聯。
言洄有沒有審問過他,也未可知。
羅非白既把人引來儋州介入此案,就沒打算自己再上手。
反正真相所求的是懲罰,未必一定要是水落石出,用其他罪名也可以入罪。
這大抵是她跟那些百姓以及張叔等人不同的觀點,只是難以對外人言。
沉思時,人已在吳府管家的相陪下進府。
里面實在熱鬧,賓客也多。
“大人的位置在風嫻廳,這邊來!
一進入。
院落小廳中已有人在座了,兩邊見面,各有驚愕。
張叔:“云舒小姐?”
溫云舒看到他們也很驚訝,更是歡喜,目光飛快瞥過羅非白,又很快收回,更張叔等人寒暄,過了一會才知壽宴是早有的事,而吳侍郎也早就差人送帖子到阜城縣把人邀請過來。
其實按照吳侍郎跟宋利州早就跟溫廉表面絕了關系以避免他人探查,后續溫廉父子慘死,宋利州也沒打算修復關系,自是為了將溫家保護起來,杜絕更大的傷亡。
現在突然把人叫來。
羅非白都驚訝,但轉念一想又悟了:這宋吳兩人是早打算跟柳乘虛同歸于盡吧,把溫云舒跟其侄子叫來,是因為后來太子出現了,吳侍郎看到了希望,在幾日前立即差人把人送到儋州,為的就是在儋州城內把人看好了,如今太子坐鎮儋州城,里面比外面安全,不然在小地方被滅口了都不知道。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若問執行之力,還得是老將出手果斷。
就是
羅非白抬眼,瞧見溫云舒瞥過自己又移開的疏離目光,略有尷尬,但知對方心意:不必牽扯。
因是舊識,都在這邊,同在風嫻廳,也算是吳侍郎知道當年內情的隱晦小心思。
溫云舒也心知肚明,所以尷尬中也只能不言不語。
吳侍郎親自來了,老邁,但深沉,壓著看羅非白的深厚思緒,道了客套之語,又看著溫云舒略有慈愛,“云舒不必拘謹,我也算與你父親老相識,兩家相鄰,雖然后來年老糊涂,跟你父親吵架不和,如今斯人往矣,皆是放下,你們小一輩的都得往前看,該結交結交,該往來往來。”
“羅縣令年少得名,人品貴重,你們”
溫云舒頭疼,知道自家跟羅非白達成的默契不為外人知,眼前吳侍郎自然也不知曉,若是對方好心辦壞事,必是尷尬,所以她先一步行禮,溫婉道:“多謝吳世伯引薦,羅大人為我縣父母官,清正廉明,一向為我縣百姓經驗,小女亦敬重,只是從前不熟,所以不知眼前這位就是羅大人多有得罪。”
羅非白也算配合,客氣道:“溫姑娘貞賢雅致,有溫家清明家風,得老太爺真傳,本官也算有所耳聞,初次見面,愿以長輩相交!
溫云舒:“”
江沉白跟張叔都沒說話,只是看看彼此。
吳侍郎察覺到了,不再說話,打算就此囫圇過,氣氛其實也還算和諧,畢竟心照不宣。
沒想到。
“誒?等等,你們兩個不是以前就認識,都去過家里拜訪過好幾次了,南瓜都抱了好幾個回家,不過那會是兄長,現在怎么就長輩了?”
羅非白跟溫云舒一看。
太不湊巧了,怎么隔壁桌人堆里還有一個人間失意沈安和。
人之少年,人之中年,人之將老,一事無成,但吃喝不愁,話多且煩。
你看他這大嘴巴。
是因為天花亂墜的毒不夠他吐的嗎?
江沉白非當事人羅非白跟溫云舒,但都想替他們怒把利劍劈死他。
不過,吳侍郎忽然變了臉色,提步至風嫻廳拱門口,卻見護衛攔住了他,將他緩緩推開一邊,露出拱門后面不知何時長驅而入,甚至吳家府衛跟管家仆人都不敢通傳的人。
太子言洄站在那,身形高章如鶴如螳,唇角下壓,拱門邊側垂掛的樹影斑駁,襯他眉眼隱晦變化。
羅非白對上他的目光。
四目驚悄。
而言洄并未出聲驚動這廳內諸人,也沒宣聲奪人,只如一般賓客平靜而至,走入,無聲。
他走入后既往桌椅繞邊,一直盯著羅非白,也恰好露出身后那人。
兩人一左一右,前后繞開,踱步閑散,從兩桌邊側走來。
宛若蚩蟒兇戾又寡冷的蛇形,冷得質感,熱得滲人,但光影之下,化了妖,帶著人間清貴顯現的極致美態。
四目無人,瞧不見任何人,只盯著她。
各自分開,又走來。
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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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侍郎老年深沉, 但涉及內心隱秘信念,瞧見太子親臨,一如程削被拿捏絕境, 他的軟肋亦被抵住了似的, 就算不狗急跳墻,也慌了一些,因為他認為太子來者不善。
定然是發現了小殿下的身份,這才緊追不舍。
不過他身邊的女子是?
衣著倒是不鮮艷,不事奢華,但布料精燈,灰白素雅,如紫羅流光融了人間昏暗, 體態秀俊, 步伐走動間,婀娜而克制,腰間如若滴血的紅玉血佩少有搖晃。
吳侍郎雖是王都官員, 但武將不比文官,從前多在外地駐兵守城, 且心里有鬼, 有心避人耳目, 跟王都權貴交往不多, 能為宋利州牽引那位權爵, 也是審時度勢的結果。
當年回王都述職, 他也算遠遠見過奚玄一次, 對方當時剛從刑部入鳳閣, 兩邊事務繁多,忙得不見人, 那次遠望,他只覺得對方身量纖薄,面白冷淡,在宮中蒼雪累累下尤顯得清冷,一眼掃過,對方已入宮門紅墻。
那會,他還瞧見馬車下面以書童身份沐浴風雪送別她的太子。
太子變化很大,唯有死人是不變的吧。
不過論權貴,別的人當真認識不多,可他有眼界啊。
這個女子一出現他就驚疑了。
太子身邊的女人不多,聽說后院亦無姬妾,常年在外辦事,更不會輕易帶女眷,所以此女是?
又是什么樣的身份擔得起這般姿容氣度。
吳侍郎疑心重重,不敢顯露,也看出太子不愿聲張身份,不然外面百姓也會知道對方駕臨。
其實可以理解。
儲君身份貴重,去了任何一地辦事都得隱藏身份,一旦暴露,引來謀逆之人與外敵盤算,暗中刺殺,那可是于國本不利的大罪。
所以之前這人去過任何一地,能被人所知的時候,其實本人已經離開該地。
這也算是各地官員主動或者被動瞞著的事。
在這,吳侍郎也不至于犯這樣的錯自尋死路,于是上前招呼。
言洄禮教畢竟在,目光收回,看著吳侍郎也算客氣,并不端著太子身份架子頤氣指使或者冷待人家。
畢竟是壽宴。
他還帶了賀禮,已差下屬送去。
吳侍郎并不好禮,因為心里藏著事,反而不理解太子到底是什么意思——明知小殿下身份才這么窮追不舍,那一定也能察覺到自己跟宋利州乃至溫廉三人的戲路,自然也該一并問處,左右如今儋州在他掌管之下,隨行人馬兵強馬壯,高手如云,明明可以拿下是因為缺少關鍵證據嗎?可他辦其他官員也是雷厲風行,先斬后奏,皇權特許啊。
他只能故作歡喜謙卑收下了,一邊要安排人去最珍貴的正廳。
“多謝公子您身份貴重,請隨我”
吳侍郎不好喚殿下,剛用公子身份代替,卻見言洄神色微變,嘴角下壓,似乎不太開心,淡淡糾正他,“吳大人喚在下辛夷即可!
“我看這里正好也有玉蘭樹,恰如其分,不如我就在這里吧,還有位置嗎?”
“如果實在沒有,就讓他們去那邊,我在這邊!
他們,是誰?
一同來的下屬都不敢看另一位的臉色。
吳侍郎轉眸看去,拿到那位女子清冷靜默,不言不語的,似乎也沒什么主張,但必然是容不得他人為她主張的人物。
她在太子殿下面前沒有任何卑弱姿態,反而是一個眼神都沒給,倒是隨著“公子”跟“辛夷”的字眼提及,瞥了那玉蘭樹,又轉眸瞧過那邊側身對身邊張叔低語的羅非白。
不咸不淡的。
“是,那這位姑娘是?”
本該是“夫人”或者“妻子”,但兩人沒對視,也沒看對方,都斂了眼神,看著別處,幾乎前后回答。
言洄:“朋友!
女子:“不熟。”
兩人都對這段關系諱莫如深,不愿在羅非白面前提及,倒是難得在這件事上取得一致,不用事先商議,就是說法不一。
大將都快繃不住了,他們低頭,當沒聽到天家未來帝后這等違背禮法的言行。
沈安和在開酒后就喝了幾杯,酒性實在有些差,已經有點半迷糊了,瞧著兩人龍姿鳳態,被吸引了主意,又嘟囔:“什么日子,年紀輕輕的,都不熟。”
吳侍郎蠻想讓下屬把這舊相識的不爭氣兒子給叉出去,但礙于今日禮節場面,又怕打草驚蛇,就忍著,和善安排人落座。
“位置是有的,諸位請坐!
“額這里也行,辛夷大人您喜歡就好。”
“這位姑娘,也這邊坐!
女子坐下了,在羅非白跟溫云舒對面,也在言洄邊上。
江沉白等人認出了他們,未知身份,不敢露態,只小心坐在邊上。
吳侍郎沒法一直作陪,且看著這兩位也不希望他在場,言洄給了他一個眼神。
很深。
吳侍郎只能撤退,回頭時跟羅非白目光對上,后者以眼神安撫他——沒事。
吳侍郎:真的?小殿下如此聰明絕頂,一定能應付,那老朽就安心去了吧。
羅非白:當然沒事,你的小殿下羅非白沒事,我有事。
——————
席面很好,但彼此都沒接觸,氣氛有點奇怪的沉悶。
直到沈安和上進心起,從吳侍郎態度中覺得言洄身份貴重,于是主動攀談。
言洄這人性格冷淡,當書童那會在奚氏就素被其他仆人詬病,說他仗著公子親仆身份跟信重整日耷拉著冷淡臉,除了在公子面前,從未在別人前面放下身段。
是以,他是不愛與人打交道的,甚至連裝都不愛裝。
未回歸皇子身份乃至成為太子時都如此,何況現在已是太子之尊,面對沈安和這個一開始就不得他好感的人諂媚攀談的嘴臉,他本該冷臉,可瞥過羅非白,想到情報中提及這人在阜城縣融入甚好,跟沈安和有些齷齪也從未真正生怒,倒是屢屢言語斗他。
她素來是這樣的。
真正討厭的,從來話都不說半句。
愿意花點心思逗弄的,反而是得她幾分親眼的。
沈安和這人,她或許不討厭。
所以
言洄耐著性子回了沈安和幾句,后者受寵若驚,暗道果然是尊貴非凡,慧眼獨具,是看出我的能耐跟稀罕了嗎?
你看他對吳老頭都愛答不理,怎么就對我另眼相看呢?
沈安和眉眼都壓不住歡喜,啥心思都在臉上,又搭話幾句,意在探問他官職,言洄回了,都是浮在皮毛的東西,隱晦回答自己是這次朝廷派下來查案的不等沈安和問具體官職,他就轉了話題。
“剛剛來時聽聞沈舉人提及你們都在阜城縣認識,但都不熟?沈舉人跟羅大人也不熟嗎?”
羅非白吃著菜,聞言筷子頓了頓,沒看對方,繼續吃。
沈安和覺得貴人聽錯了,“倒不是,我跟羅大人算熟的,起碼一起查了祭壇案,在下也算薄有參與。”
如果中毒暈倒算的話。
“在下剛剛說的是她跟我那世侄女家里算熟的,彼此世交,從小看大,大家滿打滿算都是一家人!
“實在談不上不熟。”
沈舉人恬不知恥四舍五入,活生生把他們都拉成了一家。
羅非白跟溫云舒:“”
言洄掃過他們一些人,包括羅非白跟江沉白等人,著重又在章貔跟溫云舒身上逗留了一下。
一家人嗎?
“初來乍到,顯得我們是外地人了!
言洄緩緩道。
這話怪怪的。
沈安和沒聽出毛病,繼續笑呵呵道:“無妨無妨,今日一起吃席,也算是緣分,兩位來了儋州,除了公事之外,也可以看看我們儋州的風土民情,這位姑娘若是無聊,可以去獅子樓坐坐,不知姑娘名諱?”
女子:“辛夷大人的附屬隨從而已,無名諱,沈舉人客氣了!
沈安和不信,不死心問:“家里是?”
女子:“養馬的。”
冷冷清清的,像是馬場地界在春時含晨露冒頭的嫩草,帶著潮濕跟清爽。
沈安和沒想到更多的層面,只按照眼界恍然:馬夫啊?不可能吧,但可能是商賈走貿的富商精心培養了女兒送給這位辛夷大人當姬妾吧。
咳
羅非白差點嗆住,言洄也無語了。
女子抬眸,看著羅非白,沒說話,面上眉眼如霧看不真切情緒。
羅非白虛掩唇瓣,掏出方帕擦拭嘴角,避開其目光。
言洄來回看他們,低頭喝酒。
此后言洄就少有應和沈安和了,沈安和再不聰明也不至于傻,察覺到對方心情不佳,就不觸霉頭了,心里不知道自己哪里說錯話了,苦悶之下繼續喝酒。
江沉白猜測這位就是王都的上官,能壓著柳宋兩人,又如此年輕,不說出身背景如何,光是這官位就足夠讓其意氣風發了,又是這般姿容,怎么瞧著怨氣森森。
但,他們似乎對自家這些本地人不太友好。
打量過好幾次,眼神涼涼的,像是在看地里的野菜,一茬不如一茬。
溫云舒到底敏銳知性,隱隱覺得不對,就默默觀察對面的出眾男女,心里暗自揣測:跟羅非白有關嗎?跟他有關嗎?
那,跟自己也沒關系了吧。
她可能不是,不是非白。
即便是,也兩相說定,再無牽扯。
溫云舒努力告訴自己這個答案,也不愿再抬頭看他們,低頭時,聽見那沈安和低聲致歉。
他有點喝醉了,借著酒意低頭跟晚輩道歉。
溫云舒驚訝,但也明白過來這人就算無甚才能,至少也是好人家出身,有些風度教養,怎么會一入席就猛喝酒,估計是提前打好了計算要來跟她家和解的。
也不知是被沈家長輩訓教了,還是別的。
但又拉不下面子,就解酒壯心氣。
“沈叔客氣了,您跟父親也算是舊交,彼此來往總有些不和,不算恩怨,開解了就好了,我等為晚輩,不敢擔此禮儀!
“不不不,不能這么說,我跟你父親也不算不和,就是說不到一塊,我還總覺得他迂腐,現在看來,不看為官為人做事跟名聲這些,他教養孩子就比我厲害!
這人看著正經,端架子,一迷糊起來,話說得讓人發小。
這也不看,那也不看,寧可在教養孩子上承認輸給溫廉,他這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溫云舒哭笑不得,也不愿意在那兩個神秘人物面前多擔當注意力,只能淺淺受禮,又提醒侄子跟自己一起回敬對方。
這酒還沒喝進嘴里。
“好好好,云舒侄女為人大氣,是當叔叔的愚魯了,叔叔還有一事心懷歉意。”
“那日我不該”
溫云舒眉心狠挑,幾乎察覺到這糊涂人喝醉了要滿嘴禿嚕些什么,可惜來不及攔住。
席上,原本言洄兩人其實全程無什么話,來得蹊蹺寂靜,來了后,又像是沒來一樣。
除了沈安和搭了幾句,后來就緘默了,也少吃菜。
其實張叔看得出他們是奔著誰來的,可是奇怪的是他們都沒跟自家大人接觸,一副冷漠冷淡又忌諱猶豫的樣子。
一個淺淺品酒,一個緩緩喝水。
從初始盯著自家大人,到現在反而一次也不看她,變得很快,讓人摸不透來意。
但他老辣,死人活人接觸得多,暗想越不擺在明面上的事,才最厲害。
大人,莫不是藏著什么秘密?
吳侍郎走后,輪到張叔憂心焦慮了。
怪嚇人的。
而且那兩人似乎看了江沉白跟章貔幾眼。
什么意思?
就看年輕小伙子?
張叔暗想這么沉悶的氣氛還不如熱鬧點。
這剛這么想。
“我不該提及你跟羅縣令的婚約這是你們兩人的事,我一個當叔叔的實在是管太多了,對不住啊,讓你們那么尷尬”
言洄猛然放下酒杯,反應顯于表面,而歸原更深沉,表面無異樣,只是靜默,五指搭著水杯,無意識摩挲著杯身上的瓷紋。
溫云舒手指揪在一起。
好在羅非白平靜一句,“沈舉人,你喝醉了!
沈安和好像被潑了冷水,醒悟了些許,摸了下臉,“啊,是長輩的口頭之語,后頭覺得不合適,溫兄倒是否認了,所以你們小輩才不知道吧,沒有的事,哈哈哈,所以我才說是我這個當叔叔的糊涂了,胡言亂語,呵呵呵”
羅非白顧念溫云舒的處境,嗯了一聲,“溫姑娘很好,來日會有她的緣分,可惜本官配不上!
溫云舒知道這個婚約本來就不是完全隱蔽的事,相比當年父親舊交里面知道的不少,可能父親當時是當真的。
若沒有后來母親抗拒,羅非白毀約
真要提起來,有得是人議論,她是女子,天生吃虧一些,倒是對方次次讓步維護。
這種維護,總讓她有一種陌生的感覺。
照顧有佳,體貼周到,甚至有隱隱的愧疚,唯獨沒有當年少年人難掩又忍痛的情意。
她有些走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言洄看出羅非白對溫云舒的維護,默了下,不說話。
女子松開杯子,三根手指抵著眼側,斜靠著椅子扶手,看著羅非白。
“聽出來是胡言亂語了,誰還沒個長輩上心最后卻不當真的婚約在身上,出了這個門,街頭巷尾的,除非是有恩怨的仇敵有意針對,但凡無冤無仇,也沒人敢背著人胡言亂語!
“誰人心思如此狹隘!
在場的護衛目光掃過,手指都扣了刀柄,出鞘三分。
寒光凜冽。
其他人錯愕,戰戰兢兢,不敢言語。
養馬的。
養的是什么馬?什么馬夫?這般威勢。
溫云舒微怔。
羅非白別開眼,唇抿著,但手指有點抖。
旁人還好,唯獨對這人,她有愧。
——————
外面有了動靜,吵鬧不堪。
言洄過問了,護衛外出詢問,后來帶著仆人來報。
“外面是紅花案跟祭壇案的死者親屬結團前來喊冤,動靜不小,泱泱百人,有聚眾之勢,百姓也跟著來了。”
“吳大人已去處理了,不過今日到場的還有柳太守等人,他們都在正廳那邊!
這不是好事。
動靜大得有點超出控制,必有人在背后推動。
言洄皺眉,起身,后想到什么,忽回頭提出:“羅大人隨我去處理此案。”
羅非白本心不想再介入此案,她知道按照皇權特許,這些官員搭上邊的都會被眼里容不得沙子的言洄處理掉。
她的目的已經達成,對這個案子也會有交代。
她又不是神明,非萬能,何必徹底介入,平白惹不必要的麻煩。
但,她現在是羅非白,是下官。
她只能站起跟過去。
人一走,風嫻廳兩桌氣氛似乎平和下來,那女子也沒有介入的意思,仿佛對這事不上心,只是在溫云舒好奇看來的時候,才瞧著她,回以一笑。
那笑,說不上來,沒有惡意跟敵意,也沒有冷淡高傲。
只是悵然。
溫云舒有一種憑空突兀的直覺——婚約,這個字眼對這個女子而言可能是很重要的事。
她的冷清起了波瀾,下面滿是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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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聲勢的確不小,趕上壽宴,人本來就多,吳侍郎不怕自己壽宴被沖撞,就怕背后之人針對的是羅非白,隨著柳太守等人安撫這些苦主的時候,這些人卻口口聲聲要拿宋利州入罪。
宋利州其實已經下獄,處境可比柳太守跟程削差了許多,畢竟他是真牽連其中,人自然也不在這,在大牢中。
柳太守跟程削冷眼看著吳侍郎試圖安撫住這些百姓,卻見一個老者猛然抓住后者手腕。
“吳侍郎,聽聞你跟宋利州有舊,可是要幫他?他害了那么多閨女,你就不為我們這些百姓想想嗎?明明當年,當年您跟溫老大人在父老鄉親面前立誓要維護公理,為子民伸冤如今怎么都變了?”
吳侍郎一怔,本也上了年紀的身子骨差點被其拽下階梯。
后面,羅非白上來拉了他一把,清聲冷道:“既為公理,明知道壽宴之地百官聚集,案子已經在查,你們鬧這么大,明明喜事變壞事,萬一沖撞了其中可能在場的朝中上官,影響了查案,原本可以得清真相,如今卻因為你們的莽撞而付諸流水,屆時你們后悔,又該找誰為此負責?”
她從不喜歡安撫或者勸服大人。
凡事掐捏扼要,直攻當事人攸關利益跟訴求,那些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東西,雖也有效,但太費時間。
這些苦主一聽,一下安靜了。
主要他們也認出這人——案子伸張主要得益于羅大人,付出最大的就是羅大人,她是有說話之權的。
老者一窒,有些怯意,諾諾行禮,又道:“見過羅大人,小民知錯,只是這個案子真能將宋利州定罪嗎?”
“你們不信朝廷嗎?”
自然不敢不信。
羅非白:“既然朝廷來人了,儋州再大的官也不頂用,別說宋利州,就是柳太守他們萬一涉案,也得伏法,這就是朝廷尊嚴與法度所在,是吧,兩位!
她朝看熱鬧的柳太守跟程削看去。
柳程兩人看太子殿下站在羅非白邊上,提刀帶劍冷厲非凡,似在衛護,又似旁觀,他們拿捏不準,但羅非白此人口頭厲害,他們也只能出面應答。
是,自然。
程削心里怪別扭的,總覺得這羅非白帶點邪性,仿佛他們這般應答——萬一涉案,也得伏法。
祭壇之事,鬼信神迷的,他心里不是不起心思,這種行當弄久了,他心里都有點信。
嘴上應了,心里就咯噔了,但不得不應。
不過光憑著羅非白幾句鎮壓這些人也不能解決問題。
言洄終究開口了,“本官處置此案,今日來壽宴也為案情,諸位苦主如此聲勢,未免有攪動地方之嫌,涉及民生安定,本官怕不得暫時拋下案子,前來處置你們的民動沸騰之事,諸位是否所求為此?”
很快,這些苦主才愿意讓步,后來,言洄又陪著羅非白跟吳侍郎親自將這些苦主帶入府內別院,記下他們家中女兒身份。
倒不是要查他們是被誰推動而來的。
只是言洄跟羅非白都清楚這些人敢冒著這么大風險前來鬧事,就是對亡女真正在乎,他們身上反而能問出一些珍貴信息。
“羅大人也覺得此案背后有些玄虛嗎?你認為是哪位官員如此膽大包天?”
在護衛跟蔣飛樽等人趕來將人代入時,言洄落后在后面,慢慢踱步,撩開假山邊側的花枝,低聲問羅非白。
“殿下覺得這人生在世,若是所求不得圓滿,是不是都想從別的方面得到滿足?”
“刻舟求劍!
言洄:“你覺得是某些人官途不順,才非要圖祭祀之事逆轉官運?”
宋利州不符合,柳乘虛符合。
羅非白避開兩人之間越來越窄的距離,往邊上走去,一邊瞧著前面那些反復念著亡女名字的老百姓,她垂眼,道:“還有子嗣!
什么?
言洄一怔,猛然想到一件事——這些受害者全部是妙齡適孕女子,但很奇怪,她們都遭受過侵犯,但那么多尸體中,沒有一人是得孕子嗣的,就算是意外,也總該有一個,一個都沒有
是巧合嗎?
都巧合,那就是人為。
得再查查這些女子的生辰排位跟身體情況。
難怪她會提議召集這些苦主入府細問,因從前調查的細節里面并不涉及這一塊。
“我會讓蔣飛樽馬上將擅風水之人喊來,還是說羅大人您本身就擅此道?”
羅非白看他一眼,知道這人在試探自己,但是陽謀。
為了案子盡快處置,她沒有否認。
“懂一些!
“那羅大人可能看出本官命數如何?”
“”
哪家看風水的神棍敢斷儲君的命數?
羅非白平靜一句,“殿下以為下官在當年打了你三拳后,還敢再冒犯嗎?”
說完她快步離開。
言洄站在原位,表情慘淡。
她怎么知道羅非白打了自己三拳?這是自己跟羅非白那廝才知道的事除非羅非白告訴她了?
可是他們打完后,公子明顯不知此事,也沒追究,不然以她性格一定會干涉。
一旦得知自己打羅非白的私心,也一定會遠離他。
所以不告訴她,是他跟羅非白的默契。
而從后來的調查中可知羅非白本人這些年一直遠在邊陲小地,不涉朝堂之事,否則后來她出了那么大的事,羅非白也不會從未趕去營救。
說明他們中間斷了聯系。
如此可見,眼前人本不該知道這件事的。
除非眼前人就是羅非白,不是她,不是她。
不是奚玄。
太子言洄站在樹下,這兩日一直安定歡喜的心意像是樹冠飛葉之中間離的碎光。
掩了片刻,才平靜從樹下陰影走出。
他不知,羅非白走后,卻在想席上那個用三根手指抵著眼側說“出了這個門,街頭巷尾,無冤無仇,背著人”的人。
自己是不知道此事,也沒瞧見,但對方看見了。
多年前,那人也的確在鱗羽閣,且早早看過羅非白跟言洄在巷子打架。
打了三拳。
三根手指。
暗示她以此洗清言洄對自己身份的認定。
不過那般言語如今細想來也是嘲諷不已,也不知言洄聽出沒有。
估計沒聽出。
——————
大門后的賓客中,曹琴笙冷冷看著,眼底復雜,又盯著那柳乘虛看了一會,后融入賓客群,消失不見。
人散后,吳侍郎府外的百姓也逐漸散了,議論紛紛,在這些人中,一個戴著斗笠的鄉野匹夫挑著野果擔子離開,一邊吆喝著賣東西。
還真賣出一些,過后才進了一個巷子。
放下擔子后,取下斗笠,對眼前等待的人道:“看清了,按照畫像——來者是太子言洄無疑,但是,按照程削私下告知我們要調查且鏟除掉的那個年輕官員,我一看,竟被嚇到了!
“為何?”
“那人竟跟三年前將軍給的畫像有點相似,雖然變了一些,但我一眼就覺得很像!
“誰?”
“一個本該死去的人,奚玄!
另一人大驚。
起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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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一入吳府, 那些城中前來參加壽宴的百姓還好,當官的卻是戰戰兢兢,還好, 接待這些苦主的人員里面沒有他們。
似乎也沒有柳太守等人。
太子要單獨問話滲入調查?
羅非白跟蔣飛樽是少有參與其中的。
再見到羅非白, 蔣飛樽無端松口氣,只因他心里敬重對方能力以及調查此案的初心,打了招呼后。
言洄回來后,沒再看羅非白,也不見異樣,下屬已經按照吩咐從這些苦主嘴里問到了信息。
羅非白在一旁旁聽,偶爾補充細問,手頭紙上記錄下來的生辰八字越來越多, 這些家屬提及死者, 多為身體康健,年紀輕。
蔣飛樽看不懂生辰八字代表著什么,交給喊來的老先生, 后者戰戰兢兢,但仔細查看后, 跟言洄匯報。
“這些女子的生辰八字多吉利, 利于運道宮勢, 但自身命格薄弱, 孤木難依, 宜攀附男子且合歡, 所為運道旺宮”
言洄跟羅非白聽著聽著就一起皺眉了, 眼底都見了厭惡, 羅非白還是問:“子嗣方面如何?”
老先生:“子嗣,等老夫排演一下!
“咦?好生難得, 都是擅孕子嗣,且多宜男”
蔣飛樽:“老先生別誆人,若是順著大人們問話而答,耽誤案情,乃是大罪。”
老先生驚了,抱手行禮后告罪,但堅定自己的道行,“小的不敢胡言,便是喊了其他師傅來看,也是這個道理。”
“這些女子生辰命格,確實都有這等指向!
羅非白既然來了,就是認真辦案的,手頭抽了以前記錄的那些祭祀文字跟圖騰遞給他。
“老先生再看看,這里面可有利子嗣的祭祀議程!
老者忌憚兇神冷厲的蔣飛樽跟冷貴非凡的言洄,對含笑溫潤的羅非白卻無招架之力,舒緩了下神色,認真看了,且跟好脾氣的羅非白探討,“如此瞧著并無,乃至求官運亨通的祭程,不過中間涉及到血祭跟活人運道,端為邪惡旁支,是我道大忌啊,難道是滇邊那邊的邪術?”
果然有些道行。
言洄眉宇松了些,從羅非白身上掃到老者,“確定沒有?”
老者搖頭。
那就奇怪了。
女子具備這方面的特性,祭壇中又沒用到。
只是巧合嗎?
正沉默中。
官員們還在外面聚集,那些苦主也還在側院休息,還沒走。
突然有了躁動。
羅非白看向屋外,蔣飛樽出去詢問,“可是那些苦主鬧事?”
“不,是青山學院的學生,說有事來報!
開了門,有一位官員主動上前,慰問太子查案辛苦了,又看著老先生問了下面一個問題。
“若以當前祭壇所指,這些女子的生辰八字利官運的對象都是誰?”
“不管是誰,還請殿下全部降罪處理,以還儋州百姓公道,亦還同樣被污名連累其中的其他儋州官員清白。”
都是誰?
是因為介入此案的官員太多,獄中已經有一些膽小無用的官員扛不住招供了。
但沒想到主動有此一問的人是程削。
在蔣飛樽有事先猜疑之下,認為這人更像是賊喊抓賊。
不少官員神色微異樣,羅非白走出后,站在階梯邊上,半掩在門庭邊側一株老桂樹下,言洄看了程削一眼,再看同樣出來的老先生。
老先生得了應允,才咳嗽了下,沙啞道:“老朽不知是誰,但以對應上的生辰八字,牽扯其中的得利者表面上應有十八人!
“十八人?端是不少,不知都有誰?”吳侍郎冷笑著問道。
程削顯得比之前有城府多了,老成在在,也重復問了這么一句。
老先生:“其實,他們都談不上得利者,不過是在這些枉死女子之上的另一種祭品罷了,真正得利的只有一個人,那人主宮位,乃得官運昌祿,其他生辰八字為如今大抵四十有六了,屬猴,八字缺水既這張生辰單子!
他取出一張,交給最近的吳侍郎看,但后者神色突變,卻是不肯接。
“這,好像是宋大人。俊
“宋利州?”
“果然是他!”
“太守沒辦錯人,這宋利州果然是歹人!枉他還是一方父母官,掌管府州之地,當真是禽獸不如!”
吳侍郎知道背后肯定有問題,被人設計了,難道連太子跟羅非白躬親查案,得出的結果也是如此不利于宋利州的嗎?
他不敢去看羅非白,只狠心沉默著,因為不敢將羅非白介入太深。
倒是宋利州那邊有衷心的官員不信,走出后道:“此風水對應是否有錯?有沒有可能是為人設計?祭壇那邊是否還有其他玄虛?再且,能否以此直接定宋大人的罪?”
“而且宋大人有不在場證明,那些案子事發時,以及其中一個犯人上供見過真兇之期,他根本不在事發之地!
柳乘虛那邊的人又跳出嘲諷他,“□□迷信之事若是不以此推敲論斷,如何查案?你是在懷疑殿下的主張嗎?”
“你!”
言洄冷眼看著,也不阻止。
剛剛一直在思索的羅非白其實已經打算出面了,她有些發現,可以讓這個案子今早突破一個階段,省得攪動儋州風云如此不安,不利于民生。
可她還沒說話,吵鬧時,外面突有人來報。
“殿下,有一個學生前來,說有關乎案情的線索要上報!
學生?哪里的學生?
————
竟是青山學院的學生。
看著樸素清秀,但不如江河沉穩,年紀大了兩三歲,眉眼間帶了幾分靈活,但還是緊張的。
蔣飛樽問他所謂案情線索,這人低著頭,行禮中字腔圓潤且清晰道:“學生原本不了解案情,近期常有關注,尤是留意到一些異常之事便有了揣測,這才想起半個月前曾經撞見山長,本要去問些疑難,卻見后者進了孤巷!
“學生好奇,上前跟著,后來,發現他入了一院落!
“沒多久,另有一位官員悄悄抵達。”
“那人,原來是宋大人!
“小人一直心生疑竇,但最初也只以為山長不負表面上清高獨立,實則也是跟朝中官員往來過甚,如今聽聞案情沸騰,想到過往,才知道山長原來已涉案如此之深!
全場嘩然議論,蔣飛樽愣怔,那個孤巷?難道是之前曹琴笙去過的那個?
“你說的孤巷位置是?”
這個學生抱了位置,羅非白瞧著蔣飛樽神情就知道地方對上了。
看來,程削那邊掌握了不少啊。
不管宋利州跟曹琴笙是否私下見面過,但,曹琴笙去過孤巷,且去過孤巷不止一次,估計也已經安排好了見證人,坐實這件事。
假設,坐實曹琴笙去過孤巷之死,另一半提及宋利州,旁人也會信幾分,至少百姓會信。
真假摻半。
如此指控,又有老先生的論斷,當場議論偏向不可逆,吳侍郎都知道這風向已定,回天乏術,除非能拿出更有效的證據。
不過其他人肯定也要緝拿到案問詢,比如那孤巷屋舍中的住戶。
蔣飛樽回稟:“是一位寡婦,下官立即讓人帶其過來,還有附近鄰里查問,是否見過曹山長或者宋利州出入那地方,不過即便他們一起相會過,這件事并不能直接指向罪證,曹山長不算是涉案之人!
那學生表情微變,咬咬牙,繼續上前道:“可是學生年少時還見到另一件事!
突然,羅非白說:“你這學生書讀得也沒見多少名聲出來,青山學院第一也不是你,怎么總撞見這么多事?開了天眼嗎?”
學生表情尷尬,支支吾吾應不上來。
真損啊。
這么一說,曹琴笙也是夠倒霉,屢屢被學生撞見隱秘。
呵呵。
程削看向羅非白,不咸不淡道:“羅大人是對這位清白學子有所苛刻了吧,就因為你更偏向宋大人,就如此威逼學子嗎?未免以大欺小了吧。”
羅非白:“本來我不曾有這樣的壞習慣,但作為官員,被程柳兩位大人威逼過,頓時醍醐灌頂,學以致用!
程削:“”
其他官員哪里敢摻和,倒是陳固安始終以她為敵,厭憎得很,又跳出來:“忤逆上官乃是大不敬,羅非白,你也太放肆了!
他最會察言觀色,之前太子舉動異常,他們也是知道的,也猜疑過太子可能對羅非白并不是那么厭憎,可能還是欣賞其才能的,這一點從太子在王都對其他官員的任用也可看出脾性。
可是,他也留意到自剛剛開始,太子就少看向羅非白了,神態跟眼神也變得冷淡多疑,更少有搭話,也沒在程大人挑剔羅非白的時候相助后者,有冷眼看待的意思。
也許,是這羅非白惹怒了后者。
此時不對付她,更待何時!
羅非白還沒說話,言洄卻是有點煩躁了。
從剛剛程削挑刺她,他就在忍,到現在連一個小小縣令都敢出來對付她。
不管此人是不是她,端著這張臉,跟她相似的臉。
這些人也配?
“本宮是讓你們在外面等,非下令配合查案的,非涉案其中的,也沒讓話這么多。”
“滾出去。”
言洄冷厲如山川,頓時嚇住了在場官員,連程削都沒料到太子忽然暴怒。
陳固安震驚,還來不及恐慌就被護衛拖出去。
都是縣令,你以為人人都是羅非白,有說話的資格嗎?
那學生嚇死了,一時不敢說話。
羅非白是知道這人脾氣素來不好的,當年為了其母妃氏族調查被奚氏定罪通敵賣國的真相,忍辱負重從小皇子到書童,憋悶不已,即便如此,也常被她看到其小性子的一面,也是委屈,后來得勢,能耐住如今的冷漠也是難得,偶爾也會控制不住。
羅非白打斷了在場驚惶安靜的氣氛,溫和問:“曹山長不在這?”
言洄暴怒后,聽到這人說話,很快恢復了,冷淡讓蔣飛樽將那寡婦帶來,又問:“曹琴笙,還有宋利州,一起帶來!
他其實意識到柳乘虛跟程削可能在憋著大招,早已有所安排,他打算順勢徹查。
羅非白也是這個打算,想把人弄齊了一并解決了,省得尾大不掉。
結果,吳府的下人跟諸護衛找遍了府內許多地方以及席位都沒看到人。
羅非白皺眉了,隱隱覺得不對,去問其他同席之人,都說其離了一會,不見人,而她瞥過原本曹琴笙就坐的位置,一眼掃過,瞧見上面碗筷散亂,留下一些餐食殘留也不喚下仆處置。
她記得不管是張信禮嘴里還是青山學堂中的發現,此人都有些潔癖,而且好整潔秩序,從不講東西亂擺。
如此繚亂,想是一直心不在焉,另有心事。
“不好!”
“柳乘虛在哪?”
羅非白冷聲質問,不遠處的風嫻廳中,眾人聽到聲音,溫云舒起身時,看到對面一直冷眼不理局勢的女子亦皺眉側身去看。
“柳大人?柳大人剛剛要去恭房,往花園那邊走”
眾人帶守衛匆匆趕到假山花園,要入恭房路徑,卻瞧見南側院子屋瓦冒了煙
“著,著火了!”
“屋里有人!”
羅非白看著火勢,滿眼都是火光,臉色頓時慘白起來,有些驚懼得往后退
來晚了,人死了嗎?
又死了嗎?
頂著內心的恐懼,她第一個沖上去踹開大門。
——————
屋里的確有人,有人在喊救命。
熊熊大火,濃煙滾滾,屋內人已經奄奄一息,而破門而入的眾人一眼屋內渾身血淋淋昏迷不醒且手握利刃的曹琴笙,也看到了肩膀中刀后帶血拍門掙扎的柳乘虛。
“曹琴笙,他要殺我,被我抵抗,我”
柳乘虛看到第一個踹開門的是羅非白,愣了下,但立即對后面的眾人大喊。
這是眾目睽睽之下的事。
這時,那學生躥上來,跪下了。
這學生利落,跪下后就高聲叫喚:“殿下,學生少時曾見曹琴笙在山中小道為了一個少女襲殺了一位官員,那位官員既是祭壇案中從懸崖拋尸的那具男尸!
這
吳侍郎知道自己這壽宴已經完全被人設計死了,連他的府內都有柳乘虛他們安插的人,不然不會避過耳目,讓這兩人在這里偏僻之地你死我活。
而這個結局也是柳乘虛要的。
他顧不上別的,只瞧見羅非白踹開門后,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里面的濃煙跟熱火給嚇到了,不斷后退
不過動靜這么大,那些苦主聽消息,全部尾隨過來了,剛好聽到了學生的指控,這下是真控制不住了,撲上來就要吶喊,聲勢浩大,竟差點沖撞了言洄。
言洄推開大將的護衛,目光在混亂人群中急切看去,驟看到玉面似雪的羅非白已經退到了拱門邊上,額頭滿是冷汗,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都有些飄忽了,在白日火光照耀下都顯得慌亂不堪。
他急了,正要推開人沖上去。
這時,羅非白也不知被誰撞了一把,身子無骨似的,直接被推攘歪倒,眼看著就要栽進邊上花草土溝里,言洄長腿急步,伸手要去拉她,但指尖支持,卻見后面的人從拱門進來,一只手推著羅非白的后腰撐住。
細指軟握,長而清冷,一手遮了了大半個腰,指尖甚至環握了腰側些許。
拱門陰影下,眉眼淡淡渲染,女子撐著羅非白一瞬,看了神色低沉的言洄一眼,兩人都收回手,她從回神的羅非白身后走出,從邊上看她臉上的蒼白細汗,也看到她嘴唇無血色。
回頭,看到熊熊烈焰。
那一刻,三人似乎回到很久以前。
不過羅非白反而最早醒悟過來,扶著白墻看去,因為柳乘虛被救出來后,得了諸多慰問安撫跟關切,唯獨曹琴笙,他被抬出來時,斷臂一處空蕩蕩的,一身的血,臉上有不甘的神情。
死了嗎?
“柳大人還好,但這曹山長還未知生死,血流太多了,可能留不住了。”
“救他!”
言洄厲聲而下,卻見程削迅疾上前跪下,且拿出一枚令牌。
“殿下,在您辦紅花案時,下官已得王都監察院總部得徹查另一案的命令,既事關亂臣奚玄通敵一事中的重要犯人柳青蘿!
“還請您應允下官拿下此女!”
他說著,指向羅非白身后的女子。
溫云舒?
不,是趕到的溫云舒錯愕看向的人——那個站在羅非白身邊的女子。
那個氣質清華宛若神降的女子。
被程削如此指控,其實明眼人都看得出吳府之事就是一場威逼。
曹琴笙乃罪魁禍首,而似乎有所偏向要徹查儋州拿下太守跟程削的太子殿下也勢必要因為隨行帶著柳青蘿而被引入當年之事。
那監察院總部的令牌以及徹查密令是誰發的?
帝王嗎?
但背后一定有柳乘虛跟程削這些年在朝中暗中攀附上的后臺出力。
如今仔細一想,可以得出答案。
——三皇子宎狡。
還有誰敢跟太子作對?
逼太子撤出儋州,要將此案囫圇止步于此。
這就是柳乘虛跟程削的謀算。
不過不完美之處就在于——羅非白來得太快,那曹琴笙應該再留一會
估計現在也死絕了。
帶傷虛弱的柳乘虛在無辜中,冷眼看著面無表情的太子跟那邊看著比他都嚴重羸弱的羅非白。
這一戰,大獲全
“柳青蘿?”
那女子忽然慢吞吞吐詞,寒煙素寡,若有所思,突偏頭問身邊人。
“羅大人,當年在鱗羽閣,你也算見過我”
“你覺得,我跟柳青蘿姑娘,像嗎?”
羅非白本是心神不寧,聞言看向她,那些過往恐怖的記憶仿佛都淡了,只剩下眼前人臉上的冷清,跟太子言洄忽如其來的冷笑。
“下官不知,畢竟沒見過那位女子!
她嘴角輕扯了下,也沒說什么,只是伸手,從后面實為高手的女仆手中接過一枚令牌。
指尖夾著。
上面一個周字。
“我說過了,我家是養馬的。”
“戰馬!
整個國家的戰馬大多出自北地周氏馬場。
桁朝定鼎逐鹿立國之事,若說三分在清流抉擇明主,既奚玄的爺爺領頭帶著清流名臣做抉擇,那四分在驚才艷艷的開國帝王,既言洄的曾祖。
那么,剩下三分就在關乎北疆騎兵戰馬之勇武的周氏等北地權爵。
周氏是權爵之首。
北疆抵抗羌族的那一片防線,七分重要在戰馬,因羌族好戰,騎兵強悍非常,為陸地之王,也只有戰馬供給到位,桁國才不會滅。
所以周,這個姓氏非同小可。
而母族雖被洗清冤屈,但已覆滅,沒有任何娘家助力,又因為從小為書童,未得正統皇家教育,不得朝堂臣子們喜好支持的言洄最終被確立為太子,也是在跟周氏聯姻之后。
所以這一枚令牌代表著什么?
是皇權跟北地的聯姻,是國運興衰的轉折,是
這個女子被誤認為他人后,平靜之下的苦笑。
——————
沒人想到太子妃在這。
她竟是跟言洄隨行而來。
不說兩人相敬如賓,感情不愉,既是感情好,也不該一起冒險,這并不符合皇家規矩,也根本不在朝廷知曉之中,否則閣部是定然不同意的,怕是帝王也會降罪。
可她還是出現在這。
言洄瞥過冷汗直流難以置信的程削,“是宎狡那蠢貨告訴你太子妃在王府?連障眼法都看不穿,還敢圖謀別的?”
“上下愚蠢,倒是一脈相貼,不怪兩相得利,歡喜非常!
太子殿下心情不好的時候,那嘴也是淬了毒似的,噴得精準。
太子妃周燕紓在嚇住眾人后,又將令牌遞給身后女仆,靜靜問羅非白,“羅大人是在休息一段時間后再處理眼前之事,還是”
她的目光屢屢瞧過這人額頭冷汗跟唇瓣蒼白,未曾顯露多余情緒,只是姿態素雅中,給這人選擇的權利。
羅非白已經平定了見火勢而慌亂不安的情緒,夢魘退去不少,主要是眼前局面容不得她分心,她婉拒了太子遞過來的方帕,退開一步,躬身行禮見過太子妃,也謝過太子的照顧。
周燕紓跟言洄齊齊眉頭輕蹙,看著這人無懈可擊的見駕禮儀,都沒說什么。
而言洄不愿這人帶著疲憊難受還要處理此案,于是抬手示意蔣飛樽,寡婦已經被喊來了。
“趁著人都在,案子就在此解決!
“柳太守既然還不會死,就再逗留一會,可愿意?“
相比心神失守的程削,柳乘虛城府深得多,他不確定太子一方跟羅非白還查到什么,表面虛弱中,不露破綻,欣然應允,眼底也瞧著那邊太子身邊的太醫還在不斷救治著的曹琴笙。
這人,應該活不下來的。
絕對不能。
寡婦似乎根本不知情況,被帶來詢問后,分不清誰誰身份高低,只知道要配合查案,潑辣之下,開口就喊冤,說自己壓根不是什么阜城之人,更沒去過學堂。
“我這八字不識一個,哪里會去什么學堂哦,那邊還那么遠,車馬費都付不起”
“誰?曹先生?他不是殺豬的嗎?七年前救了我們娘倆的時候,就說他是殺豬的,好。∥說這個殺豬的怎么瞧著虛弱無力,還斷了臂膀。”
“哎呀,也沒成婚,他倒是從不與我相會,只說缺個后嗣,如果老了,我還沒伴,就讓我兒子給他撐個香火,不過我瞧著他肯定是不行。”
“嘖,這男人啊,但凡長得還行,有點錢,還能不找個相好的?可能找到我這青樓出身的寡婦身上,沒點毛病是決計不可能的!
此時。
太子言洄跟周燕紓都輕飄飄瞥向羅非白。
羅非白:“”
太醫忽然喊:“哎呀,曹山長有點動靜,這位婦人你再多說點”
這要死的人,該不會被氣活了吧?
————————
寡婦這才留意到曹琴笙躺在那,一時愣了,原本潑辣模樣也軟化下來,眼里有了紅,想要過去關切,又被蔣飛樽要求繼續配合案情問話,別的,自有太醫主張。
“宋利州?宋大人?我知道,聽說是很嚴苛的大官兒,是個好官吧,認識?我怎認識?”
“他來來我這?什么時候的事?不可能,絕不可能!”
“這姓曹的都懶得來,偶爾才來,還喜歡把信寄送我這,再轉送出去,也不知是個什么心思,怪里怪氣的。”
程削有心拆臺:“他莫不是利用你實在對你壓根沒什么情意!
寡婦笑了,鄙夷看他一眼,“我們娘倆啊,本就在泥池子里,伸頭一刀,縮頭一刀,能在利用我們的時候,給豐厚的財資,妥善的安排,也不欺辱,吃飽喝足還有學讀,這天大的好事,誰家趕上不偷笑啊,我還矯情個啥子?你們這些貴人就是愛講究,這也要,那也要,都什么世道了,吃飽飯活著見明天太陽,不正是最要緊的事了嗎?”
“也就他一天到晚苦著臉,雖然他也沒早晚到我那,不過偶爾跟我兒子說話時,總帶著幾分說啥抱負,不公,慚愧,對不住人什么的,真相或許很重要,但覺得它重要的人往往不重要,這羅里吧嗦的,得虧我記得住,我就覺得這讀書人啊,就是愛想多!
“還是可惜了,他是真不行啊,不然我死活也要留宿他,嘖嘖”
她說著說著又忍不住扯到那行當去了。
溫云舒在人群后面忍不住紅著臉扶額,卻見羅非白跟那太子妃等人也是出奇緘默
寡婦在所有人沉默的時候,最后回想起主事了,問:“你們還有什么要問的嗎?我知道的我一定說,還有他是不是活不了了?”
“那我兒子要給他捧牌位送終嗎?”
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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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還沒死, 這話誰也不好說。
寡婦這般真情,仿佛真要讓兒子與人送終,顯得曹琴笙這些年照顧這對母子還真為此似的。
她所言也無關緊要, 至少無法有效于案情調查, 只能證明她不是李靜婉,曹琴笙也沒有什么鬼祟的事與她相關。
亦證明不了曹琴笙跟宋利州在那小院做過什么。
那青山學院的學生急了,“這等青樓賤婢的言語豈能相信?我真的看見過曹琴笙跟李靜婉殺人,他們殺了那個官員,還將尸體扔下懸崖!
“諸位大人請信我。”
原本惶恐不安的程削此時也進了一步逼迫。
“殿下,難道這祭壇祭祀指向還不足以證明他們的罪名嗎?如此惡行,作為青山學院的曹琴笙能一無所知?想必就是他跟李靜婉殺了人,有了軟肋, 被宋利州拿捏利用, 于是與之同流合污,如今眼看案情調查迫在眉睫,又有殿下躬親查案, 他慌了,索性狗急跳墻, 竟想謀害柳太守”
程削作此推理, 也算是順理成章, 當下證據指向不利于宋利州, 就算太子妃的事脫離控制, 為求自保, 程柳二人也得把此事給做全了, 所以寧可威逼太子, 程削也咬死了這個真相。
其他官員一丘之貉,關乎身家性命, 不斷站出為程削跟柳太守所主張的“真相”拱勢。
既是威逼太子,也是不得已站了三皇子那邊。
事已至此,退無可退。
言洄冷眼看著儋州官員瓜分兩半,一半站了柳程二人那邊,其實站的是三皇子,他知道。
看到沒有人再站出來后,他抬手示意。
蔣飛樽站出,從后面喊出一個人來,一個探子,手里捏著飛鴿,也有信件。
“這是監察院自青山學院祭壇中地下挖出的活人樁情報,從圖騰文字以及尸身驗看所得結論已經過隨行大師鑒證畫供,這是調查論政,上面也有抄錄下來的生辰八字!
“大師,您來看,這是誰的生辰八字?”
當著眾人的面,不等程削跟柳乘虛反應,蔣飛樽已經念了出來,又把信件給了老先生跟太子言洄看。
不必看,其實答案呼之欲出。
老先生抽出一張此前官員呈遞的生辰八字單子,對上了一人,但他不太敢說。
言洄替他說。
“柳太守,是你吧。”
柳乘虛按著胸口傷勢,在最初的驚疑之后,神色微沉,垂下眼,“殿下,下官冤枉,這定然是有人栽害于我,什么活人樁,下官根本不知,敢對天發誓!
“而且一場祭祀自當有其規矩在,既有宋大人在前,何必再埋上下官的,如此復雜混亂,不是可笑嗎?”
“其實不混亂!绷_非白忽開口,又拿出紙筆,當場畫圖
“老先生您看,如果是加上這一張呢。”
蔣飛樽上前看,想要將圖紙拿到言洄面前,但后者主動湊過來。
老者專心致志,未察覺這個,仔細看后,神色驚了驚,“天罡倒逆?那地罡”
“天吶,加上活人樁”
羅非白神色淡淡,將圖紙遞給言洄,道:“看來的確是天罡之祭!
柳乘虛表情窒住,冷笑道:“這是什么東西,羅縣令是胡亂捏造□□玩意兒來污蔑本官嗎?”
蔣飛樽等監察院的官員也正要問她這圖是哪里來。
言洄:“是從那山洞瞧見,當時就明了其中意思,知道是兇手另外布局祭壇?所以你才另外記下,不為外人道來,因為不確定誰人可信?”
他問得也正常,其他人大抵有此猜想,周燕紓則看了言洄一眼,看穿此人的羅非白的其他懷疑。
看一眼就知道布局,那必然是對此十分了解的人才會如此。
他也算常年調查這些事,也沒這個層次。
那這個羅非白為何會了解?
羅非白還沒說,唯有當時隨同調查的人想到了。
江沉白欲言又止。
難道是?
難怪他那會好幾次看自家大人抬頭看洞頂,還以為是觀望那些幡布。
羅非白:“那山谷山洞天花板上,在幡布遮掩下,其實還有一個圖騰大陣,當時我就納悶,那些幡布繁多且累贅,上面的邪字其實也無甚重要,為何要布置那么多,我想,其實它們是在掩蓋山洞頂的痕跡,那一定很重要吧——后來,我記下了上面的痕跡,但沒對外描繪過,就是提防著為人所知,但自己也看不懂,勞煩老先生言明這兩種對應的天地罡勢可用于何處?”
她仿佛沒看出言洄言語里的試探,只看向老先生,“所謂天罡之祭,所求還是官運?”
老先生苦笑,“天地人,官運逆轉!
他總覺得這位小縣令可能比他都懂。
羅非白故作恍然,對重傷流血的柳乘虛:“是嗎?都說了解彼此的還得是敵人,所求,所得,最終想成為對方!
“柳太守當真是對宋大人嫉妒非常,對其命數求而不得,輾轉反側。”
果然啊,羅大人一如既往惡毒得很。
這小嘴還是淬毒了似的。
柳乘虛臉色發青,一口急血上來,嘴角滲出血色,醫官有些緊張,不知要不要阻止羅非白刺激病患,可太子沒發話啊
程削暗道大事不妙,大喊:“羅縣令,這只是你一面之詞,祭壇遠在青山學院那邊,還沒確定,也沒飛鴿傳書做證據,你空口白詞,憑空而話,焉知這畫出來的祭祀之術不是你自己就會的,沒準是你跟青鬼有勾結!”
嘖,他咬死了證據匹配不上現場,要驗證得有來回車馬或者當地駐扎的監察院之人通傳的時間,且不吝先給羅非白潑臟水。
某種意義上,他這臟水也沒潑錯。
周燕紓神色微妙,不參與其中,卻端詳羅非白的神色
被說中的人才會惱怒,羅非白自知自己的確有這樣的罪名,可是差別在于——她不會被遠不如自己的人戳中真相就露餡,尤其知道對方正在狗急跳墻的狀態。
她慢吞吞說:“那就以現場來說吧,柳太守之前說自己是在上恭房路上被曹山長撞見,后者邀你來此處洽談案情,你來了,卻被其暗殺襲擊,不得已反殺對方,自己卻身受重傷?”
柳乘虛:“沒錯,我這傷口的的確確是曹琴笙所謂,羅縣令最擅刑偵之術,不若驗看傷口,以證真假!
他自信非常,壓根不怕羅非白查。
羅非白:“從傷口可見,行兇者為斷臂之人,只能驅使左臂,身高力道也配得上,確實是曹山長所為,這點沒錯。”
柳乘虛表面不露神情,眼底也無暗喜,反而盯著羅非白。
后者不慌不亂,反而成竹在胸,倒讓他不安。
果然,下一瞬,羅非白便慢吞吞一句,“曹山長在席面位置上,臟污未曾處理,油污流淌桌面,他離席的理由是臟了衣物,要去換掉衣物,這點,坐在他身邊的賓客可以作證,也提供了供詞,當時還有仆人指引換衣之處,事實上,他的衣服也的確換了,上面有血腥,卻沒有油污!
的確,眾人一看就得到了答案。
蔣飛樽:“所以曹琴笙的確去了換衣間,然,如果我沒記錯換衣間與恭房方向相沖?”
吳侍郎立刻道:“的確相沖,若是曹琴笙有心暗殺柳太守,且事先柳太守去恭房時候蹲守在外襲擊他,那時間上對應不上吧。”
蔣飛樽:“按柳太守自己所言,跟邊上仆人及賓客作證,其上恭房的時間大約在午時三刻上下,他先于曹山長離開,大約早了一刻,曹山長見狀既離開了,按照邏輯,他應該直接跟上柳太守若是中途去了換衣間換衣,既不符合邏輯,也不符合時間,因為等他換完衣服再跟過去動手,柳太守自己恐怕也早已到了恭房且回歸席面了吧,中間間隔時間足有半個時辰!
“除非是柳太守在路上一直等著曹山長換完衣服歸來暗殺自己!
柳乘虛面色變了變,卻道:“我在恭房耽誤了些時間!
“吳大人家里的席面吃食不太干凈!
吳侍郎:“”
他年紀一把,與之為敵多年,全憑對太子太子妃在場壓著教養才沒罵人。
吃食不干凈?
老子馳騁沙場這么多年,就是把自己吃死了,也絕不能在吃食上苛待今日到場的小殿下!
吳侍郎臉色憤恨,還得是管家跳出來反駁。
冤枉,天大的冤枉!
“我們老爺可在意今日壽宴了,食材且事先親自驗看過,處處謹慎,比往屆壽宴都在意呢,柳太守你何故如此污蔑我們大人!”
這話一說
羅非白察覺到言洄跟周燕紓都看了自己一眼。
她心里苦笑。
程削此時也說:“而且羅縣令也說柳太守身上的傷確實是曹山長所為,這還不足以證明他襲擊柳太守嗎?”
羅非白:“是襲擊了,但卻是柳太守先躲在換衣間襲擊去換衣的曹山長后者反擊,弄傷了柳太守,但因為中了毒,昏迷倒下,然后被運載到這邊,偽裝襲擊且暗殺柳太守。”
“證據就在柳太守的腳下,官靴上有紅泥,因為得掩人耳目,走的后院小路,那邊正在修繕園林,地面紅泥多,也不被賓客前去,而曹山長的靴子卻很干凈,因為他是被人抬著過去的,雙腿不著地!
“前院賓客跟仆人云集,后院卻沒什么人,甚至連仆人也多調到前院去照顧賓客,所以,你們如此行事也沒被人發現!
“吳家有柳太守安排的內奸相助,比如那引曹山長去換衣間甚至提前給曹山長吃食中下藥的仆人,的確是引對了,但引的是柳太守躲著的換衣間!
“柳太守盡可以說自己是不小心染上的紅泥,只是無聊去后院逛過,仆人也會抵死不認,然而再說一句,柳太守你在編撰曹山長率先襲擊你之事時,非要選擇事發之地在這里,是因為在這里點了火情,宴席上諸人才會清楚看見火煙,而且及時趕到救下被襲擊后奄奄一息的你!
“不然你半點傷沒有,曹琴笙卻死了,固然迷藥毒性不好查,但你終究不好解釋。”
“白日無燭火,既是你們廝殺打斗,也不可能碰到燭火打翻而引燃此地。”
柳乘虛此時立刻道:“我身上可無火折子!
此時監察院的人搜身,從曹琴笙身上搜出了它。
你看吧!證據就在這!
程削正要說話
羅非白:“屋內最早起火點有好幾處吧,因為那么短的時間內就得起好幾處著火點讓屋子其熊熊火焰引起人的主意——所以是斷臂的曹山長拿著刀不斷襲擊柳大人,一邊不斷用左手上的其他手指頭夾著火折子點火屋內各處,且還不忘將火折子收到衣服內,柳大人則是左閃右躲,最后成功奪刀反殺曹山長?”
破綻,太滑稽的破綻了。
眾人一時恍然,對!
柳乘虛之前的口供聽著沒有問題,但結合火情,再看曹琴笙的斷臂
“柳太守真是老當益壯啊,作為一個文人,可比我這般從武的武人都要厲害得多!眳鞘汤煞聪驉憾境爸S。
所以,設計一個案子,看著順理成章沒有破綻,實則要訴諸的安排跟謊言就越多。
然一旦其中被人挑剔了一個破綻,反而因為配不上其他連貫的邏輯而被推翻結果。
因為太矛盾了。
柳乘虛:“這最終只是羅大人的猜想,沒有實際指向本官的證據!
吳侍郎:“祭壇上的證據還不夠指向嗎?之前可以指向宋大人,如今為何不能指向你?這可是諸位大人剛剛聯合的一貫說法,還不斷死諫太子,讓太子定案,怎么,現在一旦作用于你們的柳太守就無用了?”
這說法,他不介意拿來用在這狗東西身上。
他還不忘拉程削下水。
“程院長,你來說,作為監察院的院長,這些線索跟證據是否可用?”
程削騎虎難下,臉色發青,尤在太子淡淡的目光下如鯁在喉。
其他官員也慌了。
此時,言洄才說:“其實人證比較重要。”
程削剛要歡喜。
護衛們押著一些人進來了。
程削一看就白了臉。
言洄:“太守府下有暗道,蠅營狗茍謀算諸多,卻也不知夜里盯梢的人也有本宮的護衛嗎?”
“大將軍親自盯著你們忙里忙外幾天,配得上兩位的身份?”
大將朝他們微微一笑,“知道你們有所安排跟勾結,只是不確定你們今日到底要做什么,一開始還以為你們要對羅大人動手,栽她罪名!
“未曾想,是一個山長。”
他很意外,估計太子也意外。
因為擔心羅非白出事,所以今日宴席位置,太子才要跟羅非白一起,卻沒想到
出事的是曹琴笙。
言洄:“如果本宮沒有記錯,當初在上書朝廷時,柳太守著重夸贊曹山長見義勇為,品德殊為高尚,所以是那時候就拿捏了其人生,不斷使其從英勇之人淪為你們惡行的掩飾者?”
“那會,本宮還是書童,卻也聽說過此事,還道不管是柳太守還是曹山長,其實都堪為朝廷重用,現在看來”
羅非白知道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因為當時帝王之下主掌朝政的人是她。
她后面也的確說了別的。
柳太守,能力一般。
曹琴笙,可惜了。
其實不是不能用曹琴笙,可后者當時的確沒了功名,只有舉人身份,至多為荒僻之地的縣令,但因為斷臂,斷的又是能書寫的右臂以當時朝廷律法,難以取用,她又非帝王,如何能違逆司法以偏袒其人?
可當時她也允了柳乘虛的上書,以閣部抵達公文夸贊曹琴笙,也留了退路給后者——若是左臂能行文,可以縣令入朝廷之公職。
后來既得知曹琴笙拒絕了。
上書的依舊是柳乘虛。
只是一個人,非神,朝廷諸事繁多,那會她已陷入帝王、朝中三皇子母族還有其他政敵乃至來自羌族的幾方壓力之中,處處如履薄冰。
到底是有了遺憾。
如今想來
她偏頭看著地上生死不知的曹琴笙,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接了太子后面的話。
說:“程院長在為鐵屠夫做偽證證明他是紅花案真兇的時候,想過其不舉嗎?”
晴天霹靂。
周燕紓都怔了怔,嗯?
這案子是越發深不可測了。
若非羅非白提起,很多人都快忘記這么一個已經被滅口的紅花案“真兇”了。
程削臉色發白,未回答羅非白的提問,后者就慢吞吞說:“按尸檢跟本官縣衙仵作親自摸脈查看此人身體,可確定如今此人身體有所損傷,已不能行男女之事,本來以為這是當年在紅花案抓捕中受傷才如此,似乎也解釋了其后來不再對受害者有所施加殘暴蹂躪惡行的原因,不足以證明他不是真兇,然而!
“此人躲在永安藥鋪養傷多年,不管是在藥鋪中的種植藥圃還是井下熬藥之中所用藥方,沒有半點是涉及在這一塊用藥醫治的,這完全不符合常理,想必,在場既為男兒的,都懂這多合乎常理吧!
在場男子未有一人反駁,反陷入亢長的緘默,倒是那寡婦仿佛找到了自己說話的地方。
“沒錯沒錯,說起來咱們儋州可是一個在五子衍宗丸的買賣中過分熱門的地方,可惜,有些男人用了也跟沒用一樣,嘖嘖”
羅非白未曾想這位寡婦還能提起這茬,觸及隱秘,心里有些尷尬,旁人更是陷入更大的尷尬。
蔣飛樽下意識看下羅非白,眼神跟表情很是古怪。
言洄跟周燕紓都留意到了他的神態。
你看她做什么?
言洄不解,周燕紓不動聲色。
江沉白等人無語了:這儋州本地也有屬于他們的女版沈安和,論哪壺不提提哪壺,她是真會啊。
氣氛尷尬至此,程削已無退路,“羅縣令真是擅長栽人帽子啊,哪怕是當年案情論斷有誤,也是有人在背后設計,本官能力不及,不能辨別真兇,所以”
羅非白:“他是青鬼之人出身,你是案子執行調查的主官,如今案子被推翻,涉及青鬼邪派的陰謀,以此推罪,按朝廷律法,你既是要背主責——當年朝廷下達公文,你負責此案,里面也提及了未破案既重判于你,如今反查此案,你不僅沒破案,還造成冤家案情,造成更大的祭祀案,又在當前祭祀案中不斷犯錯,處處利于其他嫌疑人,罪上加罪,且大有勾結青鬼的嫌疑,不說太子殿下那邊的暗衛偵察是否抓到你勾結青鬼之人的實證,既是嫌疑,如今結合罪名,罷官褫職都是輕的,還得下獄,全族被拘配合調查程大人,你確定自己可以全身而退,或者你的族人經得起查嗎?”
這種人哪里禁得起差,放縱族人貪污反而是最輕的罪名。
她,也早知道這人,當年就知道一點其族的隱秘,畢竟此前她掌管刑部,朝中百官諸多秘事她都知曉。
“你,確定這個案子之外,其他罪名論斷刑罰就不是殊途同歸嗎?”
“確定要放過當前唯一僅存可以為減輕罪名為子嗣族人謀點退路的機會?”
“咸魚翻身本就是虛的,魚早就死了,還翻什么?”
她懶懶散散的,卻是字字珠璣。
程削終于崩了,雙腿膝軟,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滿頭大汗。
柳乘虛知道完了眼底一閃,猛然竄起。
“不好!”
“保護太子跟太子妃殿下!”
“快”
柳乘虛從腰封下面取出一把纖博的刀片,從背著他跪在地上的程削后面撲襲。
程削其實是武人,身手非凡,錯就錯在他背靠著柳乘虛,且心神失守,慌亂不已,完全沒察覺到危險。
而柳乘虛迅速劃過此人咽喉后,亦是狠辣非常,在護衛撲上來要拿下他之前,那刀片
刷!
跟著劃開了他自己的咽喉。
熱血咕嚕嚕噴著,他睜大眼,死死盯著羅非白,用了最后的力氣掙扎道:“是我做的敗給你你到底是何人?你怎么”
怎知道這么多事?
可惜,他一動不動。
羅非白站在原地,看著罪魁禍首相繼伏法,神色莫名復雜她留意到柳乘虛最后雙目其實是朝著曹琴笙那邊的。
此時,太醫收手了,看向眾人。
“曹山長,沒了!
“殿下,下官實在回天乏術。”
其實他一開始就斷定此人救不活,傷勢太重了。
早被發現那一絲絲,其實也只是吊著一口氣。
羅非白靜靜看著被蓋上白布的曹琴笙,忽然想到了那位被保護著的,現在也沒顯露的李靜婉。
眉頭輕鎖,她別開眼,斂了眼底的復雜。
——————
寡婦要離開時,眼底都是紅的,也用手帕擦著眼淚啜泣著,最后還不忘再問兒子要不要給人送終
羅非白從假山后面走出,屏退了為難的監察院之人,單獨見了這位寡婦,后者一如既往潑辣又傷心,得不到答案就問她送終之事。
結果羅非白開口兩句。
“曹琴笙,早就知道自己今天會死吧,他是自己主動入甕!
“暴露你,的確是為了保護李靜婉。”
羅非白知道——這個寡婦在裝。
話多必失。
她在那叭叭的話語中,提到了“讀書人”的字眼,其實就是小小的破綻。
什么殺豬的,她其實知道曹琴笙來歷。
這倆母子本就在絕境不假,但曹琴笙在幫兩人的前提之下也有用其當擋箭牌保護另一個人。
程柳二人是知道一些真相的,比如李靜婉,她真的在那小道上遇上那個官員,用腳指甲蓋想也知道要么是這個好色官員圖謀不軌,她殊死反抗,要么就是她撞上了當日惡事,要被滅口時與之性命相博,曹琴笙出現,最后做了絕殺,救下了她。
可官員在青山學院行的是罪惡的勾當,背后也有一大堆官員相互,若是事發,區區一個平民女子,她要如何脫逃?
他沒有辦法護住李靜婉。
這是他的軟肋。
那么作為兇手之一,要怎么要逃避罪責?
既從兇手變成死者。
所以“李靜婉”失蹤了,也等于死了,作為受害者為后者追查,實則被曹琴笙保護起來。
但官員的死一定會被追查,他頂了上去,作為“唯一的兇手”,最后是不是因此而對山洞之事閉口不言,還是私下也同流合污,未可知,但至少今日之事,這人是給自己求了一個了結。
寡婦的表情變了,怔怔看著羅非白半響,后噗嗤一笑。
“我就說這里最厲害的,還得是您這位大人,他也事先告訴我,您是最難纏的,可惜,他不能早點遇到您!
“受困了這么多年,在儋州,始終無人能救他!
若是沒有李靜婉,他早就脫身甚至反抗了,但
羅非白知道曹琴笙的艱難,也知他從始至終的可惜。
“當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寡婦沉默些會,道:“我只知道那小姑娘李靜婉一直仰慕曹琴笙,也曾示愛,借著其哥哥的名頭,好幾次見過曹琴笙,但曹琴笙這人啊一開始毀在哪里,也從未變過,他太想著別人好了,不愿意耽誤別人半分,所以耽誤的只是自己,也始終婉拒她。”
“結果,那天小姑娘撞上了那個剛好來找曹琴笙企圖游說他附庸惡行的狗官。”
“災難就開始了!
后面的不必說。
李靜婉被拖累,曹琴笙及時趕到殺死狗官,但狗官是代表柳乘虛等人來游說他的,背后必有追究,他不得已
羅非白:“也是意外,他不必如此譴責自己,談不上是被他連累!
寡婦:“您不知,其實他這些年一直后悔,若是一開始就足夠堅定,狠心徹底拒絕她,就不會有后者屢屢造訪他,情之一字,輾轉搖擺,拿不起,放不下,要不起,是最難的,人的理智跟聰慧乃至意志之堅定在這上面都會丟盔卸甲。”
羅非白發怔,難以反駁,她只知道一切變故始發于這個意外。
縱觀全局,沒人會在意一個縣城小姑娘的生死跟前途。
但有人在意,她的家人在意,而曹琴笙也在意。
他徹底受困于其中,淪為煉獄里的困獸。
“最初救了一個差點受害的女子,他賠上了前途!
“為了救李靜婉,他,賠上了良心跟性命。”
“大人,您說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寡婦問得冷靜又傷感,羅非白則久久不能答,最后在寡婦離開之前說了一句。
“這世上的人,終究都是有遺憾的!
寡婦苦笑,轉身眼里都是淚。
是啊,有些人登高望遠,權傾朝野。
有些人卑賤無名,跌入凡塵。
有些人生來天潢貴胄。
但始終人人都有不得已,都有護不住的人,都有悔恨之事。
她這個寡婦是,曹琴笙是,估計這滿眼傷感的羅大人也是。
或者,那位太子跟太子妃更是。
她這個寡婦啊可會看人了。
“大人,這是他最后留給你的錦囊,他沒想過順從柳乘虛后的結果,但這是最后的手段了,里面記下了真相,也是玉石俱焚的退路,如今,您用不上這個錦囊也解決了柳乘虛,這很好,但東西還是給你吧,留給我也是禍患。”
羅非白若有所思,接過錦囊,問她:“他什么時候準備的?”
“不太記得,仿佛是他那個學生被滅口之后的事,那天他喝了酒,靜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把這東西給我了!
“估計那個學生也是他的遺憾吧!
師生的人生路,殊途同歸,何其相似,但都救不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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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婦走后,羅非白就按住了心臟,扶著白墻,神色痛苦。
病發了。
蹣跚中走了幾步,艱難欲找出衣內的藥瓶,卻是一波一波的劇痛,痛得她手指使不上力。
眼前仿佛再次看到那一片火海。
遺憾之事,不可回頭之事。
悔恨之事。
她在欲倒下之前,一人趕到,從后面拉住了她。
柔軟貼后背,滿嗅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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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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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氏一族尚算子嗣豐沛, 但經過跌宕歲月,自朝代更替,分分合合, 群雄逐鹿, 青黃不接之后,也只有自桁朝立國時被太祖倚重為首相的奚公奚為臣這一脈為主脈。
那一時期,奚為臣當追奚氏三百年榮耀中最鼎盛之人。
不論曾經多少繁華榮耀,能從湮滅時將族群興盛的人,都堪在宗祠族譜中另辟一頁。
可這樣的人,也有難言之痛。
中年之期,帝國邊疆危亂,亦是滇邊失守第二年, 羌族大軍長驅而入, 那一年,滇邊瘟疫橫行,尸橫遍野, 帝國防線艱難抵御,卻依舊沒攔住羌族大軍越過滇邊防線拿下攏城。
攏城, 邊疆與帝國腹地的最后一道防線, 羌族崛起的少年天狼星所向披靡, 在戰場上橫殺遍野, 而被譽為下一任羥王大王子哈日爾在其輔佐下拿下攏城后, 在等待羥族大軍主力匯合, 經占領的攏城再入腹地的那段時間, 攏城已然封城。
半點消息傳不出, 軍機刺探亦在此斷裂。
后頭的軍防重地與財政富庶之地離州成了朝廷重點布控之地,當時的桁帝需要派遣一位最信重的大將率兵前去奪回攏城, 那離州就成了補給重地,進可攻退可守,桁帝認為當時的離州太守不足以勝任如此重要的軍機要務,既撤了人,親派奚為臣前去。
是以,當時屬于應急之政。
所有人都知道這不會出差錯,因為奚為臣是真的厲害,只是沒人想到同行的還有其獨子一家。
而在奚為臣入住離州忙于政務之時,本說好在離州只待一段時間完成要事既離開的其子一家
獨子奚焱帶著長孫奚玄前去金貍園觀看伶人戲劇,而其媳婦則帶著孫女外出辦私事。
也是那一天,金貍園暗殺,奚焱被殺,奚玄重傷垂死,其媳婦跟孫女以及隨行部曲三十六人全部戰死,且死相慘烈。
都知道動手的人有羌族,只為重創奚氏,阻斷離州布局。
那年奚玄十二歲,奚為臣忍著悲痛,留守諸尸身不發,壓著消息,只送走了重傷垂死的奚玄秘密救治,也無長輩為后輩帶喪的規矩,他還是應對了變故,等來了韓柏率軍而來,配合他拿回了攏城。
但沒人知道那一年桁帝親自冒險來到了攏城。
一身白衣陪了那冰封的棺槨一夜。
奚夫人的棺槨,曾經的涼王郡主,微生琬琰。
攏城回歸了,但帝王的琬琰已暗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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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了四年后,奚玄于十六歲時顯于人前,十七科舉進士登科探花郎,震驚朝野。
桁帝提起了舊年婚約。
奚氏跟周氏開始聯絡。
次年,王都郊區十里外,北坡通思亭。
馬車,仆人護衛,以及書童。
亭邊老槐五百年望日月,來自北地的第一權爵為婚約而來。
千人部曲,高頭大馬浩瀚踏路而來,亭前站著仰望槐樹的秀麗少年綸巾隨風飄動,得仆人提醒后,回頭看去
那五匹駿馬高大魁梧,拉著一輛紫廂盤麒馬車緩緩而來。
車窗聊起簾,蔥白的手指搭著窗柩,里面的人,微微抬眼望他們這邊觀望。
其實有些距離,瞧不清臉,只知道對方是誰,也知道彼此所來何意。
“公子,周姑娘來了!
周氏權重,百官相忌,尤是大將韓柏才拿下攏城三年,還在休養生息,羌族當年無奈敗北,退出攏城后斷掉了原本可以入主中原的攻勢,如今正在屯兵蓄勢,有比更可怕的力量——因為曾經的小貪狼岱欽.朝戈已開始掌權了,已是羌族名將之一,深受羥王跟哈日爾倚重。
韓柏身在邊疆區域,曾經連續上書朝廷在意此人,進諫兵部著重對付,扼殺于搖籃,可惜始終不得重視。
兵部當時更忌憚位高權重的羌族鷹虎倆師中的羌族貴族,而岱欽.朝戈有一個巨大的身份短板,不可能在羌族有遠大前途,至今羌族也不曾讓他單獨帶兵成帥。
不過即便如此,介于羥族日益洶涌的威脅,擁有北地戰馬的周氏之強大跟重要可想而知。
如此朝局下,不敢以男子身份自視高于女子,奚玄主動走下坡地臺階,要去迎接對方。
結果,對方馬車停下。
周燕紓下了馬車,獨身緩步而上。
她們在階梯相遇了。
當時,奚玄已經遠望到周氏瑰寶還在少年時已含清瀲色的絕麗,亦瞧見對方看自己的冷清眸色下微微異樣的神態。
她,或許在打量她。
又或許在審視驗證她。
所以奚玄抬手行禮。
“周姑娘,有禮了!
“奚公子,好久不見。
曾經的幼年奚玄跟皇族長公主跟周氏聯姻所出的周燕紓是見過的。
在皇宮。
周燕紓其實微驚訝眼前所見,但未露異樣,細指輕提顏色素淡但質感如流水的純色長裙,垂首,繼續往上走,與奚玄同階,瞥過奚玄身后的書童,亦是當年還未得回真名的言洄,淡淡的,不甚太在意,只是補充:“奚公子的身體還好嗎?祖父還等著我回信!
“恢復不少,多謝周公惦念。”奚玄客氣應對,也不談舊事,只問她要不要現在就入王城。
“不必,十年未來,有點像再看看通思亭,奚公子能陪我上去嗎?”
“可。”
言洄往身邊避讓,按照尊卑,只能看著兩位仿佛天造地設的身影在上面不緊不慢攀登北坡,走向那杯桁國之人認為是故國相思不舍別離的通思亭。
他怔了片刻,還是斂了心緒,只默默跟在后頭。
像是一道見不得光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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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樹,老,其實沒什么可看的,亭子里倒是風通透,吹得人衣袍掠動,青絲驕揚。
周燕紓過了一會才清淺道:“奚公子與我年少所見留下的印象以及這些年預想的不太一樣!
“當年如何?”奚玄問她。
“君子,寡言,順從且保守,但簡單易懂。”
她算是客氣的,綜合起來大抵認為當年的奚玄:木訥,天真。
這并不是一個世家繼承者應該具備的素質。
她顯然對當年的奚玄并不高看。
奚玄無法判斷這人是在反向試探還是單純表達對這個婚事的不滿。
“如今,也許我沒變,尤其是在寡言這方面,我不知該說什么!
周燕紓沒聽到對方回以同等的印象說辭,想著對方倒是在如斯凌冽灼玉的氣質皮囊下沒有任何攻擊性,這跟其人在科舉場殺大殺四方,又在王都世家圈子里獨樹一幟的聲名大為相左。
“無礙,我也一樣!
“但長輩們認為,你我在寡言這方面保持這樣的習慣,是挺好的結果!
奚玄其實對這個人很是為難。
她知道自己在應對帝國意志之下必然要成真的未來妻子。
可自己
“北地自由嗎?”
“算是!
“我以為殿下不會來!
“你喊我殿下?”
奚玄微微一笑。
“周氏貴重,但殿下您最尊貴的身份也有王族郡主的一面,既入故地,得回王族身份,并不過分!
周燕紓有些驚訝,但沒明說。
她的身份啊,其實也是上一代聯姻的一環。
言氏立國三分在北地,戰馬之需,所以出了一個長公主。
人人都知道北地的戰馬才是最實質的利益,她這個王族血脈倒顯得不那么重要了。
仿佛她只是跟她母親一樣的聯姻工具,后者的價值在長公主,如今,她的價值在周氏嫡長女。
僅此而已。
也少有人提起——王都也是她故鄉。
人人都在避諱周氏的血脈眷戀王城。
最好稀釋它,利用它,避諱它,又貪婪它。
可她不能表達對此的明悟,以及問眼前人為何如此,她是新科探花,尤以政見知微引起廟堂議論,連她爺爺遠在北地見過此人對邊疆的分析,都默認可以重提這個婚約。
明明知道其中隱秘,又提起
所以對方也是不愿意聯姻成功的吧。
周燕紓忽然想,于是目光掃過對方仿佛比自己更像一個女子的綺俊輪廓。
十七的探花郎,招搖過市,但迎風站在老槐下的人影
過分孤僻。
“其實,我剛剛有話忘記說了!
奚玄驚訝,看著對方保持剛剛的清冷,嘴角含笑,轉身看閑亭。
“人長大了,的確會變。”
“但奚玄兄長你,比我年幼時見過有所認知,但此前從未想到要好看得多!
那年的小少年雖也算俊秀可觀,但在生于鐘鼎之氏,從小在祖父身邊俯瞰帝國群英來來往往的她看來也就那般。
但剛剛在階下往上看對方緩緩走下。
宛若北坡山靈乘風而下。
她忽而就懂了“江南煙雨探花郎,撐傘倚看魚沉香”的境意。
一個美麗到,連書童都有了占有跟偏執眼神的奚公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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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燕紓這個人,給了奚玄很大的認知偏差。
高貴,冷清,在會見天子朝臣跟其他世家頂秀時,不該這樣冷淡的姿態,又是不墮理解,無可挑剔的端方。
在所有人看來,這是應當的,是權力的實體,是她淡化少女身份的最應有存在感。
初見,奚玄就打翻了這個印象,認為——周姑娘也有權貴縱意的一面,比如,調戲未婚夫。
雖然風雅,但的確調戲了。
后來言洄憋著好大一口氣,等回了奚氏,進了獨院,他才悶聲說:“公子,她輕薄你!
那會她還在喝茶,差點嗆死。
舒著氣,瞥著影壁外面沒有仆人跟護衛靠近,才皺眉瞧著他,“小辛夷,你別亂說。”
“公子我可不小了,你也只大我三個月。”
“那我喊你大辛夷?”
“”
她知道這個書童有小脾氣,有時候她也不懂他的小脾氣哪里來,只是從細枝末節中知道他身份不太一般,但她不是很在乎。
這奚氏之內,本來就不一般。
但,今日對周姑娘倒是有了不一樣的敵意。
這不尋常,若非關聯恩怨,既是私情。
“周姑娘只是冷淡之下,還有幾分少女心性,大抵是覺得我太冷淡了,所以調侃我,畢竟,按照長輩意志,我們彼此也不能太冷淡,不然交不了差!
“而且也只是口頭說說而已,算不得什么!
言洄:“口頭您以前不是最討厭別人討論您長相么?”
“熟人,也沒什么關系。”
是嗎?
所以后來言洄在地牢里,才會捏著她的下巴,仿佛摩挲,仿佛挑剔又縱意。
問她。
“公子,這樣也沒關系嗎?是你說過的,熟人間,無礙!
“她可以,我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