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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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坡相見, 當日消息就傳遍了王城。
雖然在兩個當事人跟前都禁絕此事,他們也都忙于自己的事,其實在無聲無息中, 仿佛關于這一場婚約的秘事跟利益趨向乃至政治影響如同暗河脈絡一樣流向這座龐大王城每一處權力筑巢的府邸之中。
人人都在臆測, 盤算,試探,預判
再見,是七天后了。
周姑娘隨同其父入宮覲見帝王,又見到了不少帶著血緣關系的宗室親族,余下既是王公大臣相比而言,當時也只是科舉出頭,入了翰林但還未被帝王分派實權官位的奚公子就顯得清凈許多了。
她, 在多年養病期間寂靜無聲, 很多人都幾乎要當她病死了,這一朝露面,不至于就如同開花的孔雀般處處結交關系, 尋常也只是出席貴族子弟跟學宮舉辦的才子雅宴等事。
最常去的是鱗羽閣。
但去了幾次就沒去了,翰林院其實很忙, 諸事繁瑣, 翰林老臣倚重她, 常分派累累案牘文事讓她處理, 加上奚氏宅子里還有奚為臣親自教導的課業, 她兩點一線, 光是熬夜, 就是言洄黑了眼圈不斷陪伴的日日夜夜。
所以, 當第二次在奚府見到周姑娘,后者明顯感覺到了這人清減了幾分。
但上次臨別時口頭少女縱意的調侃并未再次出現。
周姑娘又變成了無懈可擊的世家貴女之首, 清冷到讓人望而生畏,以至于前幾日還在花園里酸奚玄的家族跟帝王看重的堂叔公所出二公子一改那天的冷言冷語。
在花園再次看到,這人嘴上沒把門,一句:“倆冰窟窿,還是合適的。”
那幾年一半年歲在外地深山,一半年歲封在周家主屋,這些旁支被嚴令禁止靠近,也是這一年才接觸這些奚家血親,但奚玄已經對這個二公子有了明確的認知:驕縱,大大咧咧,嘴上沒把門,凡事流于表面,但待人尚算熱枕,且認定了什么就是什么。
他嘴上這么說,就是真的這么認為。
身邊的言洄暗想:這二公子一方面常在公子面前找不痛快,處處比,處處不如,但還要跳出來比,可也承認公子優秀,優秀到此人自認自己配不上周姑娘的時候,又默認他們是般配的。
般配嗎?
是的吧。
二公子總是甩下冷話就跑,人影都不見了。
奚玄想接話都不行,只能默默看著對方飄動的衣角以及對方毫不優雅的背影。
奚家的異類,活潑之人,像是小太陽。
她本在走神,卻是很快回頭,看向假山后面平靜走出的周姑娘。
管家行禮,告知兩位主君談事,讓小輩接觸。
談書籍,談朝堂,談別的,都可以。
書房這些禁地已全部開放。
奚氏在對未來的奚家另一位主人開放根基。
誠意如斯。
言洄看了對方一眼,躬身退下,從假山的小道中跟其他仆人護衛一起離開。
周燕紓瞥過這人離去的背影,看向奚玄。
“奚公子在家中也會讓其他兄弟望而生畏嗎?剛剛那位跑得好快。”
奚玄:“想是有急事吧。”
周燕紓:“可能是跑慢了就被你訓誡?反正只要跑得快,就不會出現說不過你的情況?”
估計是。
奚玄抬手邀請她隨同走向外面湖邊水榭。
沒去更封閉禁忌可以獨處的書屋等地。
周燕紓仿佛不在意,兩人漫步在春花浪漫的園林之中,偶爾閑談、
北地的風光,王城的繁華,朝堂士族出的一些趣事。
像是朋友一樣,唯獨沒有旖旎曖昧,后頭尾隨保護他們的暗衛心里暗暗嘀咕:除了交談時沒讓對方的話落地上,這兩位可真如二公子所說——倆冰窟窿在比誰更冷。
周燕紓的第一次動容出現在——他們在湖邊撞見了奚氏的老夫人,然后,她看到一直謹慎克制光耀風采如捏造出來神祗假象的奚公子低頭行禮,神態跟肢體中帶著幾分敬畏跟謹慎。
而老夫人看了他們一眼,那眼神有些皺眉,但很快舒展開來,按照禮節跟周燕紓說了幾句,又說。
“風大,早點回去休息。”
“下次,不要熬那么久。”
然后就走了。
老夫人的冷淡的,但周燕紓不確定這種冷淡是因為其不看好這場婚約,還是不喜歡自己,亦或者是如傳聞中天性不愛與人往來,尤其是當年獨子一家出事后深居簡出,素衣素食,常禮佛,不見人。
但更重要的是周燕紓確定奚玄直起身子的速度比平常慢了一些。
這人,對著老夫人躬身的樣子,仿佛低到了塵埃里。
“奚公子,你對你祖母的敬畏,如我對我祖父。”
奚玄:“應當的,都是值得敬畏之人。”
“對。”周燕紓進了亭子,如剛剛老夫人在這,回頭看來。
“但我不算怕我爺爺,你是怕的。”
奚玄面色不變,回:“周姑娘平素對別人也會這么鋒芒畢露嗎?這是第二次了。”
“在下,值得周姑娘區別對待?”
“是值得,我的未來畢竟寄托在你身上。”
“把自己寄托給別人嗎周姑娘會把不如自己的那些人所謂的庸碌遠見納為己用?”
“”
周燕紓緘默片刻,抬眸反問她,“這話實在大逆不道,奚公子也只在我面前說嗎?”
奚玄其實很少接觸這樣的人,可她知道對方很麻煩,將來若不是敵人,毀她根基,就是盟友——假設婚約會成,或者不成,她都不能跟這人結怨。
周氏啊,她得罪不起。
可她還是說:“難聽的話要說給對的人聽。“
如她預判,周燕紓沒生氣,只是繼續平靜審視她,且坐在美人靠上,似走了幾步路就倦怠了,清冷中側臉望著別處。
她又發現了一件事。
“果然好多相遇都不是偶然。”
她知道奚玄聽懂了。
他們不是偶然遇見老夫人的,是老夫人本來就在這等著看他們。
但不確定是特地來看看她。
還是在等著看看奚玄。
如果是后者,那就說明奚玄這個人在有意回避老夫人。
不孝?不忠?
要么就是做錯了事,不敢面對對方。
不論多風華奪目,愧意跟悔恨會降臨在每個人的靈魂深處。
而且她覺得奚玄這個人很奇怪。
奚家的情報,自己早就有,家族風氣的確算和善的,沒那么多腌臜齷齪的事,雖然有些二公子這樣的直人鬧些小矛盾,但大抵都不是壞人,畢竟上面有奚為臣這樣的人震著,老夫人也是名門貴女,兩人打理家族甚有章法,可,畢竟人多,畢竟人多就有多情之事。
男男女女,屢見不鮮,至少周家就是這樣的。
若是從小在這樣的地方長大,應當對私情一事懂幾分。
然而,這個奚玄在這一塊不知是不在意,還是從未留意,或者故作不知,她是真沒管那些事。
不管是書童,還是一些暫居府內時常偶遇她的表小姐,這人都跟看假山上的石頭一樣。
被人還好說,書童那兒,以此人身份跟性格,若是早知,就一定會提前避開甚至警告或者教誨。
未有此反應,就是不知。
那說明此人很可能真的在這一塊見識很少,也不擅長。
加上老夫人的奇怪表現,周燕紓敏銳察覺奚家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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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他們離開了奚氏,去了周家在王城郊區的馬場。
剛好當天是宗室子弟小聚,他們見到了小了他們兩三歲的三皇子宎狡。
騎馬蹴鞠,這位三皇子都不過爾爾,但很多人為其喝彩。
帝王子嗣不豐,這位有極大問鼎的聲勢,多的是人附庸,也多的是人心甘情愿敗在其不怎么樣的騎射技術之下。
這人也到了他們跟前,表面好意邀請。
“殿下美意,可下官身體不適,也不擅此道,也只能看殿下大殺四方了。”
奚玄這人也有圓滑的一面,和氣應對了三皇子的邀約,但也知道宎狡的目的不是她。
“啊,奚玄你總是如此,但也沒辦法,你身體殘損了嘛,本皇子也不敢讓你上啊,不然萬一你出點什么差錯,奚家還不得恨死本皇子,哈哈哈!”
“不過周姑娘既然在,在北地彪勇之地,想必更好此道,不如陪我們一起玩啊。”
周燕紓婉言相拒,說她從小被教導賢良淑德,也不擅此道。
“北地之風的確如殿下所言,但那是男兒的事,我一介女子,實為不適。”
宎狡:“也對,可惜了,那你的弟弟應該擅此道吧,聽聞周大人親自教導。”
“他的確擅長,且是其中佼佼者,若是他跟殿下您見面,一定能一見如故。”
后頭跟著的言洄看著三人交談的畫面。
似乎都真情實感。
其實是。
宎狡看不起奚玄,認為她體弱多病,是個病秧子,卻將得到周燕紓后面代表的周家利益,他想截胡,因為一旦他得到周家的支持,這桁國就板上釘釘是他的了。
他的確覬覦周燕紓。
覬覦其身為女子的美麗跟氣度。
覬覦她帶來的利益。
而奚家必定早就有關于周家的調查,知道那位弟弟是庶出。
周家又何嘗不知這位三皇子是什么水平。
那么,這周燕紓在說三皇子跟其弟弟必然會一見如故的時候
言洄看到自家公子別開眼,瞧著藍天白云,神色平和。
仿佛贊同。
區區庶子,區區寵妃佞族所出的三皇子,在他們看來皆是廢物吧,可不得一見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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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場僻靜處,沒了三皇子那些人,周燕紓沒有提起剛剛的事,只是問奚玄是真的騎不了馬了嗎?
“只是不能長時間射箭,還能應付科考,上馬自然也是可以的。”
其實很多人都知道奚玄是在這一塊落了狀元榜眼不少分。
周燕紓看著奚玄上了馬,后者上馬的姿態讓她眼底微頓,但很快不動聲色。
直到她看到為了保護自家公子,那個書童也上馬。
用的是一模一樣的騎乘技藝跟姿勢。
顯然,奚玄公子親自教導過這位書童。
分開后。
回城的馬車上,管家夸贊道:“剛剛周姑娘看到公子您上馬的樣子,許是想到兒時她在北地馬場教您的事了,說起來,你們也是青梅竹馬呢。”
奚玄笑了笑,她知道剛剛周燕紓在確定她的身份。
直到她上馬,后者才確定她是奚玄本人。
很奇怪,她自己是心里有鬼,得應付對方,捂緊身份。
這人呢?為何要仿佛驗證,好像不是在挑夫婿,更像是在挑盟友。
而且剛剛這人在挑馬的樣子是故意裝作不擅此道,然而最終還是在給挑選的馬匹上用心了幾分。
那匹馬矯健且溫馴,奔跑時不會太顛簸。
對方在照顧她的身體,以至于在這一塊暴露了些底子——周姑娘年紀輕輕,卻是很強的相馬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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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聽說宎狡幾次邀約,周姑娘和都沒去,沒幾日后,他們都得知消息——不知為何,三皇子宎狡最近心情不佳,屢屢懲戒他人,一次在世家公子聚會中公然打罵一位青年公子,辱其家族。
“當年秦氏奸妃,其人仗著乃軍武起家,鎮守邊疆,在兵部位高權重,當年竟其謀反之心,欲從涼王一路勾結羌族悖逆我皇族,你家明明是那奸妃收錢提拔而起的小官,經當年徹查沒被偵辦,已是幸事,如今也敢在本殿下面前出現,算是什么東西?你家合該被抄家滅門,你也配當官?還入翰林院?!”
后來得知,那人是翰林院的人,也是榜眼,年長幾歲,跟奚玄關系很好。
三皇子跋扈失態,本是他的錯,結果是這位榜眼沒多久就被派遣到完全不擅長且不適應的刑部。
負責督辦一個殺人命案。
他去刑部的那天,三皇子也被幾位御史聯合彈劾了,連著其他不軌之事,不算特別厲害,就是帶著幾分風花雪月,似有騷擾朝臣妻妾的風聲,真真假假的,其母妃求情也沒用,被桁帝冷笑著罰閉宮半年。
看似不痛不癢,但半年可以改變很多事情,主要不少朝臣得知這人連那點事都控制不住,竟腦子糊涂到去沾染臣妻,這實在是大忌,于是風向就開始變了。
若非帝王子嗣真的不豐,就這樣的貨色,誰也不會把寶壓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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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那位文質彬彬的翰林院榜眼還是對這個命案束手無策,于是三皇子被緊閉的第二天。
他的友人拜訪而來。
本是忙碌不已,也沒什么時間招待對方,若非失禮,該是將人請回去的,可總得見一面親自請送吧,結果對方一下馬車,這位刑部新人就歡喜不已。
“奚玄阿弟!”
奚玄下了馬車,剛好看到王城左翼副城隸屬的秦嶺村郊入村竹林邊上有白布蓋著。
想來是有尸身。
惡臭入鼻。
寒暄之語不必多,劉榜眼一看她帶了人就放心了許多。
“你身份貴重,又是要新婚之人,可不能來冒險 ,還好帶著護衛跟辛夷。”
交往多了,劉榜眼對言洄也算熟悉,言洄行禮,把馬匹牽好,回頭看到奚玄跟劉榜眼走向竹蔭下的三具尸身上。
“起初是開了春,村里的老農上山挖筍,結果嗅了惡臭,一鋤頭挖開就見到了一只手,額,有些不堪,阿弟就別看了吧,免得回去睡不好。”
結果劉榜眼剛說了話,奚玄就掀開了白布,看到了第一具尸體。
左臂手掌手指殘缺,流膿腐液,傷口是鋤頭造成的了,顯然那老農一鋤頭下去沒挖到筍,倒是斷了他人的指蔥。
“那老農跑回村子喊人,后來報官,案子層級分派,就落在了我這個新人身上。”
“也是我無能,對這種斷案之事實在是沒有頭緒。”
劉榜眼風采絕佳,才氣逼人,對著一個地薯也能吟出千古佳句,哪里見過這種兇惡之事。
昨天吐了一天,今天走路都打擺子。
倒是更具風采且羸弱如清風明月的奚公子冷眼看這尸身,面不改色,還用樹枝戳了下身體,命令衙役幫忙翻面。
劉榜眼:“根據仵作驗看,說是大抵死于半月前,這腐爛之期“
三具尸體都翻過了。
奚玄扔掉樹枝,拍搓手指上沾染的一點塵土,淡淡道:“沒那么久,也就這兩天才埋下去的事。”
眾人驚訝,仵作也疑惑了,剛要說話。
“開春,前幾天還下過雨,筍長得極快,那老農在自家熟悉的竹林里,找的自然是筍子多長的地方,可饒是如此,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地方,尸體腐爛程度如此,卻沒有被春筍頂刺破損皮膚的跡象,說明也就是剛埋下去的。”
“但尸身又腐爛如斯,說明竹林不是第一案發地,是被人轉移埋尸,真正的殺人地點還得再找找。”
奚玄看向遠處正坐在石頭上干嘔休憩的老農。
“喚他過來,問他最近是不是常住家里”
黃泥(明日多更,今天早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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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農年紀大, 身形佝僂,因為受到驚嚇,十分惴惴不安, 還有些懵懂, 但被官差帶過來時,一被詢問,下意識以為官府認定自己是兇手,當下慌了,跪地磕頭急喊冤。
劉榜眼從不欺負人,心腸也軟,上前把人扶著安撫幾句,道明只是查案, 并無疑心。
老農這才哆嗦著回答, 甚至事無巨細,從自己半年前去了外地,前些天才回來。
“小民想著雖也是離了半年, 但底子還在,我家那竹林世代都是繁茂的, 土地肥沃, 出筍可是厲害, 春時潤魚既破土, 見風則長, 如今田里的菜還未長成, 能春筍燉魚吃個鮮也是極好的, 未曾想會這般”
的確詳細, 從自家的魚到自家的筍,那家的鄰居誰家的婆姨兄弟, 都是他回歸故里的美好愿景,言談間顯出其本給是閑適的日子,就是出了這般意外。
不過,若從時間上看,其人歸故里準確時日也就三日前,若是代入奚玄剛剛的論斷——那他剛回來的當夜或者第二天,這尸體就埋下去了。
這可忒湊巧了。
劉榜眼這些人對這人當即生疑,言洄卻瞧著這老農的跛腳,又到那三具尸身身邊挑開男尸衣服瞧了一些間隙,低聲跟奚玄說:“公子,這老農腿腳不便,可能是關節舊疾很多年了,而且三具尸體中的壯年漢子手指大拇指跟食指骨節粗大,有老繭,想是曾經常握刀具——我看到他胸膛還似還有沉年的疤痕,具體的得等仵作勘驗,我覺得這漢子曾為行伍之人。”
行伍之人,這般壯年,怎么會死在這里,而且還有一十幾歲的少年人跟三十多的婦人,看著像是一家三口。
可惜樣貌腐爛腫脹,已經分辨不出長相,只能讓村里人來人人。
“若是本村的還好查,若是外地人”
劉榜眼接了言洄的話,“估計是外地人,派鄉役前去召集村民來此地認尸的時候,我特地問過鄉役本村是否有失蹤人口或者不在家的一家三口,他說,大多數人都在家,就算有零星親人不在的,其他人也能說道其去向,沒得三人都被埋在竹林的。”
“雖當前只是鄉役所言,但本官依稀覺得可信。”
“這個村子素來安定,哪怕是在這些年連續遭遇水、旱、蟲、蝗等天災,因靠近王城,有朝廷根基在,賑災第一波總能挨到這里,也算殘損不多,勉強度日,等這兩年好了一些,這邊都還算吃喝溫飽呢。”
若是當地可得溫飽,那流離失所之人既很少,人口飽和,先有失蹤而不知情的,畢竟村里人多,多少雙眼睛看著。
所以劉榜眼覺得鄉役所言非虛。
不過,奚玄這人素來不太在乎他人的論斷,哪怕是言洄剛剛做了輔助的查看,與她消息,或者老農那邊看起來多勤勞樸實,她都是冷淡的,只問:“哪個外地?可有人作保作證?既然去了外地,若非路途遙遠就是在當地耽擱了些時日,為何又不遠辛勞回來?你離開時村里人誰看顧你家田地屋舍?你回來時,又有誰人知道?”
“回來那日都做了,這幾日都做了什么?”
老農被連續問了這么多問題,若是撒謊,也沒法一下子捏造這么多謊言,只能干巴巴支支吾吾說了大概,也提了所謂的外地既百里之外的衛城,不算遠,但也不算近,車馬要幾日,若是步行怕是得大半個月。
“就是探訪親友,衛城那邊是有人能給小民作證的,既然柳藤巷的炊餅店子,小民常去吃食”
“離開時,委托了鄉役大人跟幾戶鄰居看顧,也低價租賃了田地跟魚塘與他們耕作,免得荒廢,歸來那日村里不少人都瞧見了”
“噥,就是那幾位,都是我鄰人,都待我極好,回來時魚塘跟田地可好著呢。”
這老農是個樸素的,半點不做他想——但凡誰人攤上這事,且擔心被官府懷疑,活該第一時間懷疑村里的人將尸體埋在他家的竹林里,結果他沒有,而且不是特地為鄰人作保解釋,而是壓根沒想到那處去。
奚玄看著這些村民被劉榜眼安排去認人,場面有些嚇人,不少村民都推推嚷嚷的,有些不情愿,還是鄉役跟官府差役施威警告了幾分才一個個過去查看。
結果也沒出乎意料。
“真的不是本地人,外地三人,路過你們村,可是有人見過?”
亦是回答沒有、
那就是過的荒野路徑,未曾過這個村子。
得了村里人這么多人的口供,劉榜眼采納思慮后,愁眉苦臉。
言洄卻覺得這人不過爾爾。
但他一個書童,不敢僭越,只小心看著自家公子。
公子冷眼看這些村民,似乎在觀察他們的衣物。
衣不舊,帶新,腰封有掛扣,但口無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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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玄的目光從這些村民的衣服跟腰封看了一眼,沒說什么,也沒喧賓奪主,等劉榜眼完全問完,履行了官職義務,她才將目光從這些村民身上收回。
然后沒有把時間廢在這,顧自喊了一個差役帶路,去了上坡小道。
村民這邊,有人看到了他們的去向,其中有人忍不住打聽那位公子身份,是要進山如何?
差役被奚玄囑咐過,便木然說:“是大人的同窗,也是王城的貴人,只是恰好來拜訪大人,得知有命案,很快就會離開,不過走之前要采些野果應付家里的孩子。”
村民對此也沒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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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小道,言洄手掌扣著腰封,查看四周,且道:“大人剛剛說有孩子,還真是您才這么年輕,那些村民豈會信。”
“鄉下地方,成婚早,別說我,就是你這么大的,有孩子的也不稀奇,前面就是竹林?”
鄉役知道奚玄身份,別說劉榜眼,就是王城里的刑部尚書在奚家面前也得自問門生,不敢托大,何況這位深的帝王愛重的探花郎。
“就是這里,公子您小心。”他用蔑刀砍掉周遭一些繚亂的雜草樹枝,開了更大的小路進去。
一進去,奚玄就低頭看腳下土地。
黃土地。
“黃土肥沃,難怪這片竹林如此豐茂。”
“是,大人您看這里,就是先后挖出尸體的地坑,并不深,其實,這老農嫌疑的確頗大,這忽然離開又突然歸來,剛巧回來就死了人就是不解他為何要挖尸報官。”
又可疑,又矛盾。
奚玄沒有直接去看那三個尸坑,而是先看了下周遭這里荒廢了很久,春雨時節也少有人來造訪,畢竟本地竹林環繞,家家戶戶都有林子吃筍,犯不著來這。
主要也是這里路不好走,還得下坎。
不然就得從另一邊的竹林繞進來,路遠。
“這里的坑,都是他挖的嗎?”
“啊?好像是。”
差役還在回答奚玄,奚玄也看著地上被鋤頭翻出來的新土,回頭言洄找到了幾個堆在一起的春筍。
“想是他來時挖的,挖到一半就挖到了尸體,這才嚇跑了,連筍都忘記拿。”
“黃泥拱。”
“什么?”
奚玄笑了笑,指著地上的幾個筍,“這是黃泥拱,挺鮮美的第一波春筍,且出自黃土地,會比其他筍好吃一些,能讓一個愛吃筍的老農人這么慌亂逃走,是真被嚇到了。”
鄉役笑,言洄卻頓悟:大人是覺得這老農真無辜,不是兇手。
接著奚玄站在尸坑邊上。
惡臭尤在,哪怕尸體已經被搬運離開,坑里還是黑濕一片。
那腥臭讓人難以忍受。
奚玄面不改色,甚至蹲下來,用樹枝戳了下尸坑,看到樹枝上沾染的粘液,若有所思。
言洄也看到了,一時驚疑,這?
黃泥土,卻是黑液粘稠,帶著這樣的腥臭對了,那尸體的腐爛程度至于釋放這么多的膿液嗎?
言洄迅速拔刀,用刀鞘挖開下面的泥土,發現濕潤了一層,但沒那么深,似乎只是在最近兩天埋進來,又滲出了液,量不少。
潮膿得很。
貌似腐壞浮腫的尸體還未破開,不至于如此。
他握著刀,抬頭看向奚玄,瞧見后者雙手交疊,衣袖垂掛,淡淡一句。
“尸體的水未必是它們自己的。”
“也可以是魚塘的。”
“這些黑色的臟東西,也不是它們身體出來的,倒像是魚塘地下的淤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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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村口已是午后,但剛出口子就瞧見老農奪路而逃,一瘸一拐的,很是慌亂,一邊跑一邊喊,“不是我,不是!”
他手里還有刀。
“我是被冤枉的啊,大人!”。
差役大驚,正要擋在奚玄面前,言洄已經迅速拿下了對方。
扣在地上后,村里那邊追出一堆人來,氣勢洶洶。
聽聞叫喊后才知道老農的家里被搜出麻藥跟帶血的尖刀,儼然是兇器。
更重要的是老農的箱籠中還被找到了藏著財貨盤纏的行囊。
好啊,這老農竟是殺人越貨,還賊喊抓賊!
該殺!
決一死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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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行奚玄兩人的差役當時是驚疑的, 因為他一路跟隨,也聽了主仆兩人的交談,知道那老農此前的表現跟留下的痕跡可表其當時卻是未知之下挖到了尸體, 結合此人主動報案, 其實嫌疑抵消不少,不過又提到其魚塘
看似又是此人的歸屬地,實則越發顯得矛盾了。
哪有人自己殺了人,先把尸體埋在自家魚塘,又跟著把人埋進自己的竹林,而且如果第一現場指證在魚塘,那按照仵作此前簡單勘驗論斷后的死亡時間,勢必在三天前——三天前, 老農可不在村里, 那時還在歸來路上。
結合這些證據,即便只是個差役,也能猜測這是村里有熟人作案, 名字老農不在家,既借了他的地藏尸, 誰曾想三天前老農忽然回來了, 于是這人不得已立即從魚塘把尸體弄出來
不過, 現在又多了一份在老農家里找到的證據跟兇器。
縱然差役腦子里諸多官司, 也不解了, 下意識看下奚玄, 靠近了點低聲問:“奚公子, 這人真是兇手嗎?”
言洄摁著老農, 瞧見這差役靠近自家公子,距離很近, 微微皺眉,但判定對方不是危險人物,不會危及自家那柔弱不能自理常年帶病的公子安危,很快又舒展眉頭。
“不知,證據不夠。”奚玄看似冷淡,其實御下并不驕矜,對差役大大咧咧地靠近并不抵觸,低聲回答后,劉榜眼走來了,面帶喜色跟撥開云霧的釋然。
“奚玄阿弟,案子有了眉目了。”
奚玄溫和笑問是何章法,“是在我們走后就去了他家里發現了這些?”
劉榜眼頷首,“本來他就是第一嫌疑人,自是得調查一番的,但也不能無緣由搜查其住所,你知道,本朝定律不可私闖民宅,他只是報案人,雖是在其他竹林里找出尸體,但畢竟是久未歸家的流失人口,鄉役那邊登記在冊——我帶人去查,還是因為巧合聽到村里有人談及這人歸家第一日就買酒吃醉,還付了錢買了村里屠夫好大一塊豬頭肉,在村口酒肆大快朵頤,而按照往日村里人對他的了解,此人以前有些摳搜,并不大方,這般不合常理的吃食消費,豈不是有意外之財?這才徹底搜查其家,結果就發現了這個。”
他抬手,下屬就拿來盤子上放著的罪證。
三個行囊,一把刀尖帶血的兇器跟一瓶麻藥。
按理說奚玄不是刑部之人,罪證斂驗非她所權,但刑部上下待她恭敬尤勝于對白身背景的大榜眼,呈遞上來時還不忘詳細敘說找到的位置跟過程。
屋梁頂,隱蔽又刁鉆,可見賊心之深沉。
奚玄不動聲色,伸手后,言洄已經從衣衫內掏出薄薄的白布手套。
套了一只手后,奚玄的手指不緊不慢扯開已經打開當前只是微闔著的一個行囊包裹,瞧見里面衣物紊亂,疊放無章,且行囊外還有干涸烏黑的血跡。
三個行囊都大差不離,亂,被翻過,疊放不整,財貨大抵一兩多,都帶血,其中一個內含女子衣物的行囊衣服多一些,也比其他兩個行囊鼓。
奚玄的手指隔著白布在行囊布料上反復翻看兩次,指腹按壓,手套白布上未有紅跡。
劉榜眼瞧見了,問:“沒有血印,既是干了好些天了?若是三天前所殺,足以?”
仵作想要說話,卻看向奚玄,略有顧忌,待看到后者瞧來,才開口:“足以,畢竟人血凝固極快,只要不沾水,干得很,奚公子用這手套做驗,可以證明案發時在一天前,從死者的腐爛程度,大抵在五六日前。”
劉榜眼:“奚玄阿弟可是覺得這老農之前未歸家,三日前才歸,不符合殺人時間?”
奚玄:“是有這樣的矛盾。”
劉榜眼:“本來我也這么想,可惜這老農并非三日前抵達村子,而是在一周前就到了故里,只是在村外搖擺不定,還在郊區茶肆住了幾日,后來在三天前才歸家,那茶肆老板說當時就覺得這人心神不寧,似有大事藏著,且在茶肆消費也不俗,光是每日的包子就吃了不少。”
這就
可以串聯上了。
仵作:“許是在路上遇到一家三口,見其有錢就心生歹意,殺人越貨,埋尸滅跡,之所以在三日前才讓村里人看到他回村,既是要在這一塊為自己做偽證。”
劉榜眼:“此前還有矛盾之處是這人為何要報案,不報案也可淹沒證據,但我猜想,許是尸體太多了,畢竟三具,開春變熱,尸體一旦腐爛發味,既是瞞不住了,還不如就此賊喊捉賊,又為自己設下時間之證,反向證明自己的無辜。”
其實這種推敲也不是沒道理,既可以解釋矛盾,又發現了新的證人——那茶肆老板。
若非言洄完全信任自家公子的偏向,可能現在也被帶偏了思緒,以為老農真是兇手。
那邊被按著的老農根本不理解他們說的什么東西,他只知道似乎這官員認為自己是真兇,他可嚇死了,嗚嗚咽咽喊冤,說自己只是近鄉情怯,不知道要不要回村,真不是心懷歹意。
可惜,沒幾個人信,村里人也指指點點的,按鄉役扼腕嘆息。
可是這時,跟著奚玄的差役提了一嘴,說了黃泥拱跟魚塘。
劉榜眼一怔,他也算熟悉奚玄,跟言洄一樣品出了奚玄的偏向——“你覺得”
奚玄打斷他,回頭問了托著罪證盤子的差役,“這行囊里面的衣物是你們翻的嗎?”
差役一愣,“不是,是我們打開的,但里面沒亂翻了刑部辦案是有規矩的,不至于這么糊涂,不過掀開看了一些,而且劉大人也讓我們別亂動,因為要給您驗看。”
劉榜眼在意奚玄的態度,原本的歡喜也沒了,湊近問:“有發現嗎?”
奚玄:“第一,看這個男子行囊,布料透血了,但血液并未沾染到上下兩層的衣物,這兩件衣服是干凈的,反倒是中間的衣物沾血。說明行囊在被你們找到之前就已經被打開后,又弄亂了再隨便疊在里面包好——這里無非兩個解釋,要么是打開行囊弄亂衣服又收在包裹藏起來的人是老農,要么是有另有其人,那若是老農,他可以粗獷沒心眼到處花贓錢消費吃食,卻不穿這里面的干凈衣服?看體型,這成年男子的衣服跟他是合適的,布料也更好,他為何不穿?莫非是心里有鬼,不敢穿?可都連殺三人還埋尸,且連續吃食享樂,又故作無辜,主動設計報案,豈有愧心?合該張狂才對,所以,看似合理,其實更矛盾了——除非這人心神顛亂,行為無章,報案是純挑釁官府。”
老農叫喚:“哎呀,這小民可真不敢!”
瞧他這樣,官府差役們暗自搖頭:是看不出這么癲狂,瞧著回歸故里后就挖筍農作,應是個老實的啊?
“第二,剛剛隨你們來處跟動靜的指向,這老農的屋子是我指著的那一座,可對?都不用走進去,也可以看到破瓦未修,都說是春時多雨季,自然常漏雨,總不會諸位鄰人還會好心到修補其家,讓房梁橫木都不被水滴侵擾吧,那么,那么覺得行囊藏在上面好幾天,會不被弄濕?這幾天可連續下了兩場雨,若是弄濕了,上面的血跡也必以后暈染開來,還是自然的染血噴濺或者涂抹之狀,可現在看行囊布料,血跡干涸完整,未有水潤暈染,說明在之前,它們壓根不在房梁上藏著。現在,你們可再去屋子看看那藏行囊之處的木梁是否完全干透,如果它恰好完全是干的,那是我判斷失誤,若非如此,那就有人設計。”
“第三,第一藏尸之地不在竹林而在魚塘,你們認為老農為真兇時,為他主動挖尸報案找了理由——既是主動報案,再洗清自己,因為尸體快藏不住了,必須先發制人。這個猜想其實也有正確之處,因為尸體是真藏不住了,殺人之后,三具尸體扔進魚塘,借著魚塘的腥臭,以及老農不在家無人靠近的優勢藏尸,這本不會有事,奈何今年多雨,幾天就連下兩場,魚塘滿水了吧,而且更突然的是——魚塘的主人突然回來了,而且老農這人還愛吃魚,且舊行當就是養魚,屆時一定會修整魚池,這可真是晴天霹靂,不得已,兇手只好把尸體挖出,但新的問題也來了,如何再處理這三具尸體?另外掩埋?或者拋擲湖泊之下?天氣轉熱,惡臭難消,此地又是來往王都的旅人必經之地,常有人不是在茶肆住宿,既是在村里借宿,若是不查,遲早有人發現貓膩,屆時東窗事發就不好了,于是他們選擇了利用老農,處理掉一個兇案最好的方法就是找到一個合適的兇手背鍋。”
“于是就有了埋尸在竹林的事,那坑很淺,若有人去挖筍,一定會發現尸體,而老農愛吃筍,發現后也必然會報案,屆時行囊被發現還有這把殺人兇器。”
“本身若是老農殺人,他有以上諸位認為可以理解的辦案跟報案設計之心,那么,除了錢財,把不穿的衣物行囊藏在自己家里已是異常,何況埋尸的時候不把兇器一起埋了,這更不正常——衣服布料燒毀,兇器跟尸體一起埋,這才是常理。”
“現在是尸體跟兇器分開,只符合一種解釋——兇手想要讓老農報案,讓官府懷疑他,再通過藏在其家的行囊跟兇器坐實其殺人之罪,若是遇上糊涂些的官員,因為死者只是外來戶,不明身份,又有罪證可斷,也不違背律法,自然匆匆結案。”
“尤其是老農無后嗣親族,沒有人替他主張伸冤。”
“這案子會成鐵案。”
“兇手也就高枕無憂了。”
前后剖析,論斷,到最后評判,眾人聽得認真,大有醒悟之態,尤其是一些差役都不用去老農家里或者魚塘再勘驗也提起事實大差不離。
“那木梁的確是濕的,里面也好些瓦片破裂漏洞,必有雨水落入,滲透房梁等,包裹如此干,未被濕潤,的確是不合常理。”
“我說這尸體怎么帶著一股腥臭爛味,還以為是腐爛的味道而且特別濕。”
奚玄還讓仵作再次剝開尸體外側皮膚上附著的土壤。
“外層為黃,那是黃泥,但內層是淤泥吧。”
仵作擅長驗尸,倒是沒留意到土壤的區別,回頭一看,果然如此。
他還當著眾人的面嗅了下那土塊。
“好臭,如今剝開來單獨品嗅,沒了尸臭干擾,這內層黑泥確實有魚腥味。”
“大人,咱們得再去看下魚塘啊。”
眾人被他這行為惹得反胃不已,言洄默默看著自家公子。
還好公子只用樹枝戳一戳就能洞察虛實,不必這么躬親查案,不然實在是
他總覺得刑部這些血腥臟污之事,不配讓公子受苦。
閣部鳳臺才是她的去向吧。
不過,今日也是牛刀小試。
奚玄沒察覺到自家書童那灼灼眼神,倒是劉探花邀請她去魚塘查看。
“我就不去了,去了其實也發現不了什么,魚塘肯定被整理過了——都能在里面放了新魚讓老農吃到,可見是修整過的。”
她轉頭看向老農,老農其實還有些恍惚,儼然在迷糊一件事,被奚玄斜瞥一眼,忽然一個激靈。
“啊?那魚?啊?魚池,是魚池里撈出來的公子您是說那魚池里埋了好幾天的尸體,挖走后,又在里面放水放魚嘔”
老農在時隔半天在竹林吐了后,此時再次反胃,捂著肚子嗷嗷吐。
虧他此前還在人前忍不住提及竹筍燉魚
難怪這公子哥當時看他的眼神怪怪的。
言洄忍住不適,覷著奚玄,低聲問:“您當時不說,是因為老人家剛吐過,不能再吐,得讓他緩緩嗎?”
奚玄沉默既承認。
言洄一臉認真,“公子,您真善良周到又體貼。”
奚玄:“”
不過,都說到這份上了,劉榜眼在幾次恍然大悟后,終于想明白了。
他轉頭看去。
“諸位,你們誰常打理老農家的魚塘?”
一共四位鄰人,此時都面帶惶恐,沒人承認,其他村民對此也不太了解,言語間給不了答案,但看老農。
他吐完后目光掃過四個熟悉的鄰人朋友,他就是再老實也明白自己被人當了替罪羔羊,而且兇手大抵就在這四人之中。
“我歸家后查看了田地跟魚塘,田地是租給了他們的,還遠遠未到時間,我想著要收回來,就找了他們提議用比原來更高的價格收回,他們倒也同意了,不過一下子出了一大筆,我還是很心疼的,就是回去瞧見魚塘還算干凈,且沒荒廢,里面竟然還有幾尾魚兒,這讓我大喜過望問了他們,都說沒管過,可能是下了雨,山上的細流沖進了小魚養在了魚塘中,趕上我回來能吃我信了啊。”
不僅信了,還吃得可開心了。
所以,老農也不知道到底是誰整理了魚塘,又轉移了尸體。
四個伶人都是普通模樣的村人,從事農業桑織不一而足,且,他們在抗辯之下,都能找到村里人給他們做證明,既這些時日他們都在忙于生計,給人做工,要么就在田里干活。
唯一能作案的時間也只有晚上。
晚上么,家人可以作證,但于法理而言,家人的證詞是不可信的。
相看村里人眾口一詞認為他們沒有作案,劉榜眼怕有眾怒,便暖聲安撫,但這個村子大,人多,很是護短,聲勢越發浩大
突然。
奚玄:“既有嫌疑,法理之內,拿下入刑部審問就是了,何必這么多話?拿了又如何?他們要造反嗎?”
她冷冷一句,本來吵鬧的村民當下就安靜了,劉榜眼也怔了怔。
奚玄目光冷淡,瞧著劉榜眼仿佛失望,“既然當了官就不要怕事,更不能怕人,連彈壓一個村子的威權都沒有,查什么案子?”
文人多斯文,威權多是在后天的官職從事中養起來的,讓官員親民,是以民生為重,不是處處表親近,處處讓步。
她少有這么強勢待同窗,素日里眾多同學堂的讀書人都曉得她出身顯貴,非比尋常,可因其并不傲矜冷驕,也不高高在上,日子久了,他們只覺得這人冷清寡言,不愛說笑,卻從未有過其施展權威的一面。
畢竟年紀輕輕,都是登科學子,原以為大家還是一樣的。
但現在,劉榜眼突然就察覺到了差距。
有如溝壑。
他漲紅臉,大抵也是文人好面,又被奚玄這般三分提醒七分失望的話語給鎮住了,出于脾氣也立即揮手,宛若揮斥畫筆,惱惱道:“看什么!都抓起來!再鬧就都以違抗朝廷論罪,再起爭執既罪同謀反!”
看到幾個差役兇狠撲來,四個鄰人變了臉色,卻是來不及反抗就被摁壓在地上,面露兇色欲掙扎。
村里人錯愕,聚集過來,嘈雜呼喊,很快將劉榜眼等人包圍。
言洄看他們圍過來,眼中見了兇色,手掌立即抵扣腰上劍柄,正要拔劍威懾。
然,奚玄掃了他們一眼,再看那鄉役,發現這人只是嘴上勸村民理智,實則身體并未攔著。
相比此前在村里挨家挨戶喊人就能把這么多人喊來的威望,如此表現,自有懈怠瀆職或者故意為之的嫌疑。
小地方,倒是頗有妖風。
“挨著天子腳下,廟堂別院,鄉役管束村里民生,若是這民生如此不通法理,不尊朝廷,那你這鄉役還是不要做了,免得來日自得威權,村民只敬村吏,眼中卻無主君。”
“摁下他。”
差役二話不說就要動手,鄉役大急,噗通跪下求情。
奚玄冷眼看,發現村里人不少都淡了剛剛的躁動,也跟著跪下求情告饒。
現在倒是看出了威望。
這個村子不太尋常啊。
劉榜眼還想說什么,但奚玄抬手,青蔥細指隔空虛點鄉役的腦袋,“今日不殺你,但以儆效尤,劉兄,打他三十大板先,再對不起他這一身村史之職,未管束村子,造成民怨沸騰,忤逆上官,輕則瀆職造罪,重則以大逆論處,誅三族。”
劉榜眼:“好好好,來人,打他!”
一個文人榜眼冷著臉撐起威勢,命令差役動手。
當著所有村里人的面,那鄉役被扒了褲頭摁在地上吃了三十殺威棒,棒棒抵臀,十幾下打棍,血肉飛濺。
————
壓住了人,再查案就輕便多了,劉榜眼也不用一直心虛氣短去安撫村民,該怎么查就怎么查,該帶人就帶人。
四個鄰人被帶走,但老農被留下了,說他沒嫌疑,不必帶。
歸縣衙的路上,劉榜眼坐在馬車里,低聲嘆氣告罪自己不擅此道,連累奚玄得為自己費心,“若是沒有你在,我這般廢物肯定讓那些村民欺負了去。”
“劉兄博覽群書,才學在經濟政治,但若民生實事,接觸不多,又天性良善,日后多了治理一方的經驗,也就不似今日這么生澀了。”奚玄現在倒是寬厚,安撫了對方。
劉榜眼稍稍輕快一些,道:“等下入了衙門,少不得還得連累你替我主張幾分,讓我學學查案的本事——不過,你為何擅此道?我以為奚公跟那些閣部老臣常教你的應該是國政理事。”
同為翰林門生,他知道眼前人是被培養入中樞的,跟自己又不太一樣。
奚玄眼底微垂暗影,淡淡道:“是沒教這個,但也不難。”
劉榜眼:“”
好好好,又是被同窗打擊的一天。
言洄瞧著他的表情都想暗笑:這一刻,這位文壇才子的表情倒是跟奚家二公子很像,都是那種想打人又不敢,想吵架又說不過人家
不過他正無奈時,奚玄忽說:“但今日恐怕回不了縣衙了。”
什么?
劉榜眼一怔,奚玄寥寥道:“水居千石魚陂,山居千章之財,聽那老農說,她吃的應是鯽魚。”
是啊,那又如何?
奚玄:“在別地,漁獲多賤價,但臨近王都,不論是老農從前養魚為生可得不菲的收入,還是這里地界并不挨著海域或者淡水湖泊,不似南方輕便,為了供給王都中數不勝數的富庶人家以及文武百官等權貴,價格實是不菲,且現在剛開春,還沒到肥魚的時候,當下百文也就買到一斤多的鯽魚,聽老農說,那池子里好幾條鯽魚,你說對方若是清理了魚塘,只為去掉里面的藏尸痕跡,也為了掩蓋放水挖尸的痕跡,何必放這么多鯽魚,只能說明兇手手頭寬裕,舍得下本錢,或是其有便宜買魚的渠道。”
劉榜眼忽然頓悟,“啊,四人里面剛好有那姓張的小子在城里為人趕車做工,時常給酒家送貨,那么,其自然跟市場的一些漁農相識,可以買到便宜些的魚。”
“兇手是他?”
言洄沒忍住,看了這人一眼,道:“而且他還有運貨的驢跟板車,可以將三具尸體運送走,剛剛大人悄悄吩咐了差役去這人家里偷看,發現院子里并沒有板車,說明這人心里有鬼,把板車藏起來了。”
劉榜眼:“那為何剛剛不抓起來呢?”
奚玄:“那男子應該是行伍之人,仵作察驗,大概判斷此人還在壯年,那么按照壯年的年紀以及當前征兵跟行伍人均年紀的限制,此人又是四肢齊全,以這些年邊疆戰事的急切,不會輕易退伍,現下離鄉來了王城附近,大抵是剛結束一場戰事,得了假期,要么省親,要么投奔上官,另有差事,細數最近戰事結束的軍旅,也就蘄州那邊軍事剛結束,且打了勝仗,朝廷有獎勵,此人也應有恩賞,遠不止那一兩多。”
“哪怕他是最低的小兵,未有人頭戰績獎勵,蘄軍所發的恩賞也有十兩,加上積攢的月月軍俸,寥寥計算也有二十兩了吧,且剛結束戰事不到一個月,不至于花完,可見剩下的那些錢財都被兇手取走了,就老農買個豬頭肉吃點小酒,九牛一毛,又找不到其他錢貨,你說這些錢去了哪里?”
“這個村至于這么富庶?”
“而且說起給人作證不在場跟在場,從老農到四個鄰居,都有條有理,人證俱全,連人家吃了多少,什么時候吃的都清楚無比,然而一旦涉及死者的蹤跡,卻是無人見過,一問三不知,眾口鑠金,這可不合理——按理說那個茶肆,可是能清楚所有往來之人的,不管是歸鄉的老農,還是路過的旅人,比如死者一家,足夠通風報信了。”
人證這種存在,若是一方面的某些人關注細致無比,一方面又對受害者一無所知,就是十足的矛盾,人為捏造或者隱瞞的可能性極高,不足以取信。
劉榜眼微怔,有點難以置信,又喃喃問:“所以你說的暫時不回去,又沒有當場發難抓人,也未提及這些事,難道是”
“不能打草驚蛇?”
奚玄手指摩挲著玉扳指,神色隱晦。
“那女子行囊中衣物尺碼頭兩種,且色調一種古樸成熟,顯是婦人之衣,另一種則是年輕俏麗,尺寸較小,應是少女所穿,所以,還有一個女兒失蹤了。”
“受害者不是一家三口,而是一家四口——不確定這個女兒死了沒有,但既然沒有一并處理掉變成尸體,可見她有生還的可能,未知對方想要做什么。”
“不過,你就沒留意這些人衣物干凈,少有做農活的痕跡,春時本該開墾田地為春耕做準備,這些人似乎要過節一樣,穿衣潔凈,且腰封掛扣——一般只在一些節日典儀全民慶祝的時候見過這樣慎重的衣著準備,比如滇邊那邊若有潑水或者其他節日,都會換有宗事跟敬神意味的民族衣物,但王都地界,你可聽說過這些事?”
沒有。
中央王權,廟堂為重,王城乃至附近城池村鎮都以君主為重,而歷代就沒有多少君主喜歡民生重宗教的,所以當地官員多有管制,除了一些祭祀龍神或者傳統典儀,少有這種偏門祭禮。
“他們腰封掛扣似乎沒掛東西難道是他們特地取掉了?”
“這是心里有鬼?”
少女,祭祀,劉榜眼腦袋都痛了。
奚玄:“其實也可以解釋為本地富庶,生活安逸,當地村民近期不做工,不能作為線索大肆查證,不然影響不好,不過之前也說了,前些年災情連連,農耕收獲并不好,全靠朝廷賑災接濟,這兩年才緩過來,按理說,應當是節衣縮食,重整旗鼓努力勞作的時候,結果,他們似乎更專心別事,只是被突然歸鄉的老農給打斷了,來不及繼續,只能匆匆處理眼前麻煩,而且他們且對那鄉役也過分信重了。”
“辛夷,你去吧。”
她也就跟劉榜眼解釋了一些懸疑,好讓其理解她接下來的安排。
馬車停下了,她做了吩咐。
首先就是言洄跳下馬車潛入山林。
劉榜眼好奇:“是讓他去村里監視嗎?要找那少女的蹤跡?那么多人,恐怕不好看顧。”
奚玄撩開窗簾,輕聲道:“一些烏合之眾,何必分心,只要盯著最重要的人就夠了——我倒要看看這些村民有多信重那個鄉役。”
劉榜眼忽然頓悟:啊?鄉役?難怪要打他三十大板,就是為了讓其下不了榻,不能離開,而那村里有鬼的人自然會聚集到他家且四個鄰人已經帶走,村里會有人集中起來詢問如何處理少女以及接下來的舉動,畢竟若是不救那四人,難保四人會松□□代出別人。
所以,言洄監視鄉役家就可以了。
不過,他又聽到奚玄做了其他安排。
————
入夜,奚玄人如狡狐鬼影,已然無聲棲身在鄉役家后院的靠山上坡樹木上,冷眼看著幾個村民鬼鬼祟祟又十分急切地去了鄉役家。
確定再沒有別人來且后院無人,他才下了樹,悄然翻墻落地,貼身到了窗邊聽著里面一些人恐慌又惡毒的言論。
果然,提到了那少女。
那鄉役虛弱,言語間對奚玄憤恨無比,“那小子來歷不凡,不好對付,想來是世家權貴,我受了委屈也就罷了,當下還得是解決眼前麻煩。”
“該如何?那小丫頭還留著,本來要開始了,結果那林老頭突然回來”
“他不是要去投奔兒子?怎得回來了,該死,耽誤我們大事。”
“管它的,這老狗實在麻煩。”
鄉役忽說:“但他可以解決咱們的麻煩——雖然現在官府認為他嫌疑不大,但,一旦他自殺背罪,那就容不得那小子說話了。”
其他人一靜。、
鄉役:“怎么,不忍心了?
畢竟是熟人,從小一起長大,這幾個老者有些猶豫。
鄉役冷笑:“就咱們現在干下的事,一旦東窗事發,想想你們子孫后代的下場?巫大人可說了,神賜福可得利益,若是背叛神的旨意,也會遭天譴的——他現在可還在山洞那邊等著消息,一旦讓他知道你們心生反意,稍一做法告知神明,想想吧。”
“再想想神明大人給了你們什么——朝廷只給了那微不足道的一碗摻著沙子的薄粥,但信奉神明后,它驅散了災厄,讓天氣風水重歸,讓我們得以安居樂業,只是需要定期祭奉而已,還不是得對朝廷上稅,這樣的好事,別的村可都沒有。”
言洄聽著就冷了臉,這村子竟然不過山洞是哪一個?
這些人沒有細說,言洄生等著他們談完細節,在他們要出門時提前隱蔽,過后跟著兩個老者
——————
雖然奚玄早已猜到這村子聚眾迷祭,有不法不軌之舉,聽到“巫大人”這個名號的時候還是神色突變。
十指曲起,薄唇緊抿,眉眼間晦暗隱忍。
言洄察覺到了,以為她是惱怒這等惡事,便道:“山洞位置我已知曉,但他們有年輕村民在那守著,我不敢進去查探究竟,只能先回來匯報,這個村子人多,是否要等”
奚玄:“不用等,你不是可以以一打十嗎?”
言洄一怔,后一笑。
“是,我可以,公子您放心。”
——————
山洞在村外一里地,靠著隱蔽的后山北面,荒草叢生,若非是村里本地人,外人根本不會到這荒僻的地方。
而現在深夜。
火把舉起,差役們在言洄的帶領下直接殺出,在山洞口就拿下了看守,再帶人進去。
言洄的劍尖帶血,神色比較警戒,處處跟著邊上的奚玄,他是緊張的,因為奚玄親自來了。
他不贊同,但作為書童,他的公子從來都沒必要聽他的勸。
而且
公子尋常從來不會讓自己立于危墻之下。
山洞內昏暗,火把照耀后,里面有了動靜,還有哭聲,奚玄跟劉榜眼跟在隊伍中后段,前面是言洄等人兇悍殺入,很快把里面的十幾個村民壯漢以及青年給打趴下了,言洄確定后頭的奚玄被兩個奚府的護衛護著,放下心來,身形彈射勾殺,斬斷不少人的臂膀。
在劉榜眼看來,這位平日里寡言冷漠只對其公子好臉色的書童兇狠得很,宛若出籠的猛虎,一人能打的何止十個。
十幾個村民都在其劍下如同砍瓜切菜,差役們只來得及摁住重傷帶血的村民。
沒一會。
“還想跑?!”
一聲厲喝,趕在那穿著祭祀袍子抓向昏迷少女的巫師拿她要挾人之前,言洄一把甩手。
那長劍投擲出去
刷!
巫師大腿被直接刺穿。
噗通跪地。
劉榜眼看得心驚肉跳,都還沒平復心情,一夜突襲就迅速結束了場面。
原本,他以為會兇險十分的,沒想到
“奚玄阿弟,你們奚家真的是底蘊深厚啊。”
兩個護衛都沒出手,一個書童都如此勇猛。
奚玄其實對言洄的身手也不是特別了解,按奚為臣的說法,這人家里原本是習武的,因為遭了罪案牽連被抄家,年幼的辛夷才被人牙子買賣,后來被帶入奚家。
“他自己家學淵源吧。”奚玄鮮少提及對方奴籍,走向被扣押的巫大人,目光掃過洞內的祭壇,神色微異。
劉榜眼質問其來歷
這巫大人不說,嘴里神神叨叨,說他們不敬神明會遭天譴。
“你不知道邪jiao之人要遭剝皮剔骨火刑嗎?”
奚玄淡淡道。
巫大人表情一僵,繼續冷然道:“神會保護啊!!”
奚玄隨手蔣火盆里的木棍一端猩紅戳在了其被利劍刺穿的大腿。
整個山洞都驚起慘叫聲,還有刺鼻的烤肉香。
那些被摁住的村民一下就安靜了,嚇死了。
巫大人滿頭大汗,幾乎昏厥。
劉榜眼臉頰也抽搐了,難以置信看著為人清風朗月一派清貴的奚玄。
而這人半點不適都沒用,繼續用力戳著滋滋作響的炭滾,輕飄飄道:“人這種存在,無知者無畏,但凡知道痛,能抗住恐懼堅持初心的是極少數。”
“烏合之眾,鬼鬼祟祟,能是什么人物。”
“祭壇就在這,巫師也在這,一個個炭烤過去,看看這邪神什么時候能跳出來降罪于我。”
“若是始終沒出現,要么它不存在,要么它放棄了你們。”
“到時候,你們可會哭泣?”
奚公子原來也可以如此高高在上,冷眼看人生不如死,也不在乎是否違背法度,反正這里沒人敢上報朝廷,且這些人罪惡如此,為了審訊逼供,所用之法跟刑部差不離,朝中也不會有御史跳出指責她不然刑部那邊如何看得過去。
罵誰呢?
所以
巫大人身先士卒遭了大難,其他村民還沒輪到第二個就先屈服了,流淚認罪。
壓根堅持不了一點。
他們正要畫供時,外面突然喧鬧。
“不好,村里來人了,好多人,都帶著武器,這群狗東西怕是狗急跳墻了。”
“好大的膽子,這是要造反啊!帶頭的是那鄉役!”
“奚公子,柳大人,你們趕緊先撤。”
外面守著的差役看到了村民舉起的火把,連忙進山洞通報危情,劉榜眼大驚,第一反應是安排奚玄撤退。
言洄提著劍,正要帶著奚玄。
奚玄摁住了這人伸過來的手,“沒事。”
洞內火光隱隱,她看著言洄,微微笑著,“我不走。”
————
山洞門口,奚玄撞上了山洞外剛過草叢小路的鄉役等人。
少說兩百多村民,窮兇極惡得很。
鄉役盯著奚玄,冷笑道:“好好的貴人不當,不在都城享福,非要來這找不痛快,活該你受罪。”
“來人,動手!拿這個小白臉當活口當人質,萬一撤退路上遇到追兵還可以要挾對方,其余全殺了。”
他一改之前在官府面前的唯唯諾諾,大有揮斥方遒一方匪頭的霸氣兇狠,一揮手就勒令這些狗急跳墻的村民動手
其實,也是因為災情餓了好些日子,人的兇性爆發,若是安生時期,大多數老百姓都是樸素乖巧且忌憚是非的。
如今黑夜如斯,火把似星光洶洶,照耀著這些人的兇狠跟惡意。
就在他們沖過來要動手的時候
山洞那邊的山體密林內。
咻咻咻,箭矢穿射。
————
弓箭手?!!!
劉榜眼等人大吃一驚。
他們雖是刑部中人,但也只是城外附顯下轄的刑部分支,劉榜眼因為得罪了三皇子,堂堂榜眼更是只是一個小主司,壓根沒想過辦了一個村子的命案就請來了一個弓箭隊。
似乎人手還超百人了。
提前埋伏在山體密林中,就等著這些村民來?
“奚公子,這是你安排的?還得是你啊,之前你安排人回刑部調人,我想著能調來二三十人已是頂天了,畢竟只是一個村戶,未曾想”
弓箭手都來了。
劉榜眼用腳趾頭想也知道自己沒這么大的臉面。
不過,奚玄卻面露凝重,“不是我,我沒喊弓箭手。”
啊?
言洄一怔,回頭看向荒草那邊。
這些村民被一波激射強殺好幾個,后頭的都嚇死了,轉身就要跑,其中包括剛剛還囂張無比的鄉役。
但他們剛回頭就呆滯了。
后面的山道口赫然有更多的火把,以及
馬匹上的磊落少年人。
其縱馬而出,一刀就斬落了鄉役,將人留了活口,但控制住了,高聲一句,“奚公子,在下韓冬冬,趕上此事,前來配合查案,請問這些村民要如何處置?”
還沒完全拿下,他就說處置,只能說明其自信。
的確,其看著十分年輕,可能十八都不到,武功騎術十分了得,在兩百多村民中出入橫殺輕松寫意,儼然是行伍中的佼佼,尤其是那一身磊落的氣度,讓人望之側目。
不過,奚涼的目光還是在那后面的馬車上。
她記得那輛馬車,也知道能請動弓箭手的既非這韓姓青年,也非自己——當時求助刑部,她沒用上身份名諱,刑部不至于如此大手筆。
那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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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埃落定。
余下的交給劉榜眼處置,也不可能在村里借宿,畢竟那么多余下的村民未知會不會心生報復,于是直接回城。
但路上驟然大雨,不得已,一行人在官道旁的一破廟躲雨。
廟內,眾人見到了馬車下來的人。
周燕紓。
站在破廟口,借著篝火余光跟遠處天際不斷轟鳴的雷光,姣姣女郎神色清寂,遙遙看向廟內半遮身影的奚玄。
“奚公子,明知這個村子的人不正經,有狗急跳墻的嫌疑,聰明如你,也不憂慮自身安危嗎?”
“若非趕上我與韓少尉正在刑部,今夜,你是打算跟這些村人決一死戰?”
她解釋了自己介入的原因。
也解釋了,她并非派人監視未婚夫,而是恰逢其會。
然后,言語間帶著幾分冷意。
在旁人看來,或者在言洄聽來,這大抵是未婚妻在生氣。
生氣她的未婚夫如此輕賤自己的性命。
也在表達她的歸屬權——奚公子的性命已經由不得她一人了,也關乎了周家的利益。
所以,她來了,并且明白表示了她的來意。
青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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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姻是很高級的契約形式, 不僅僅是兩個人的事,也是兩個家族跟利益團體的事,自身身份地位越高, 這個聯姻需要的忠誠就越高, 因為一旦翻盤,至少單方要承受巨大的損失。
周燕紓知道奚玄是聰明人,所以她沒有藏著掖著,而是直接表達了對此的不滿。
但她沒料到自己站在廟外,廟內那個剛剛站在破敗佛祖金身下遙望他的未婚夫回頭后,會走過來,隔著門檻,抬手作揖。
剛被那個書童用手帕擦拭了水珠的衣擺幽幽蕩, 垂掛在其躬身的幅度之前。
“對不住了, 周姑娘,勞累您費心,又趕上下雨 , 諸多不便。”
同樣出身高貴,誰都沒必要對對方低頭, 何況對方好歹功名斐然, 前途無量, 又是男兒身, 按照當今世俗禮法跟觀點, 實是不必要對她這般客氣溫厚的。
所以, 這人很奇怪。
周燕紓一時靜默, 后主動走近, 從奚玄身邊經過,衣袖流綢, 香風若有似無,雷霆雨夜卻是人如風月。
“奚公子這樣倒是讓我無所適從。”
“從前也一定不會有人忍心苛待于你。”
“不管你做錯什么。”
奚玄:“”
周姑娘有點奇怪,讓她有點無所適從。
好像不管怎么做,這人都能從不同的角度用讓人捉摸不定的態度去對待自己。
言洄:她有調戲我家公子了?
廟內,韓冬冬跟周燕紓似是舊相識,本在烤火,見她進來后起身打招呼。
客氣中帶著幾分恭敬。
“殿下,剛剛您一直在馬車里,我還以為您不下來了,想著等下烤點雞肉讓仆役給您送過去。”
韓冬冬這人心眼直,全憑恭敬表態,但在場的人,不管是護衛,劉榜眼等人,但凡知曉這門婚約跟兩人身份的,都微微變了臉色。
周燕紓大抵也知道這人性子,只是沒想到這么神色微頓,眼神輕掃過奚玄,發現后者沒什么反應,甚至還站在廟外看雨夜,倒是那書童掃了掃自己跟韓冬冬。
眼神不善。
“多謝,不用。”
韓冬冬未有察覺,又轉了轉手里的野雞肉,喊了奚玄,“奚公子,雞熟了,你不來吃嗎?”
奚玄回來,瞧見這些人坐在一起,圍著佛像前的篝火,她知道周燕紓之所以進來,其實是因為那個被救回來的少女。
少女被長期用藥,精神恍惚,而其他人多為男子,可能照顧不到,所以周燕紓現在坐在少女邊上,讓女仆給她用藥了。
周家底蘊深厚,連仆人都是醫藥高手,且隨身帶著藥箱。
篝火溫暖,橘色照人,周姑娘并沒有親自照顧,顯得冷淡示下,劉榜眼不敢接觸她,就跟韓冬冬道謝,順便問其怎么在刑部
少尉,應該是王都禁衛軍或者其他宮翼直屬部隊的官職,大多就職于王城,只受帝王轄制,應該不會去刑部處事。
而且還跟周燕紓一起?
韓冬冬年紀小,又是武人,還是少年氣性,有些猶豫,不知道要不要回答,他這欲言又止的,越讓人疑慮,來回看看他跟周燕紓。
劉榜眼臉色又變了,擔憂看向奚玄。
他是知道的,這兩人婚約雖然板上釘釘,自桁帝那邊就是在推動,他這次被三皇子報復,其實也跟這種事有關——三皇子對周燕紓有覬覦之心,官場內很多人都知道,甚至認為桁帝對三皇子的懲治也有警告其不得破壞此婚約的緣故。
奚玄好像沒有察覺到問題所在,只看著篝火微微皺眉,遲疑了一會,此時言洄上前把墊子拉遠了些,“公子,這里坐。”
奚玄看了他一眼,這才坐下去,言洄收擦拭墊子的帕子時,瞧見那周燕紓看著自己。
眼神幽幽,洞若觀火,但很快移開目光,對眾人道:“韓少尉是攏城大將韓柏將軍第三子,于刑部是因為一月前從我北地運送到攏城的一批戰馬無故失蹤,兵部已在調查,但無頭緒,因擅刑偵還得是刑部,所以去了那邊。”
奚玄聽到“攏城”跟“韓柏”這兩個字眼,距離篝火遠一些而顯得晦暗的眉眼微有靈動,抬眼掃過那韓冬冬。
周燕紓:“本來是我父親處理此事,然,他今日剛被陛下喊去,既讓我主張處理。”
“因公事而碰面,倒是意外接觸到了你們這的事。”
一個公事,無可指摘。
一個意外
看似無意,也許有意。
言洄默默低頭在下人堆那邊用木棍戳了戳他們這邊的篝火。
“那還真是緣分啊,兩位是命定的伴侶,老天都在幫你們。”劉榜眼不愧是文人,張嘴就是浪漫之事。
這話一說,不等兩個當事人抬眸,神色異樣,這人就接著補一句,“搞不好老天下這場雨就是為了讓你們多些機會見面呢,話本里可不都是這么寫的嗎?”
周燕紓:“”
翰林院的文人果然比北地的文氣來得更擅情愛一些,難怪能寫出那么多悲風畫月的詩歌來,也不知奚公子是不是也有這樣的一面。
又是對何人。
奚玄默默抬眼,瞧劉榜眼:“你不擅刑案,等風頭過去,老師自要把你調回翰林院的,但若是你私底下愛看這么多禁書,整日情情愛愛,就不用想了,在刑部處理城中諸類情殺案件,也算是利用所長。”
劉榜眼當即怕了,連連告罪。
那韓冬冬疑惑,“什么風頭?我只納悶劉榜眼本為本屆榜眼,怎么去了刑部當這小官難道是得罪人了?是誰啊?”
“啊,難道是三”
奚玄突然開口,“朝政之事,你一介武將,又是軍機重地的少尉,韓將軍又鎮守邊疆重城,不要提,不要問,不然就是給你家惹禍。”
“這件事,出了這個門,也不會有人知道,但以后未能確保。”
她的語氣好生冷漠,韓冬冬驚愕,漲紅臉,但也閉嘴了。
他有點怕這人。
又見周燕紓掃來一眼,越發知道自己剛剛說錯話了。
主要也是家里事先耳提面命讓他避讓著朝中幾家重臣府邸之人,奚家排第一個。
其實其他人當即聽出來了——這里的有她跟周燕紓在,兩家能捂得住這些人的嘴。
但一旦在別的場合,旁人未必會有好心,從中捏住這件小事挑撥是非也未可知。
不過,若有人在這里推敲奚玄是否對韓冬冬有所維護,又說不上來——奚玄可以說是討厭韓冬冬接近周燕紓,所以她才借機訓斥對方。
也算是一語雙關。
廟內一時安靜,但周燕紓沒有反駁過奚玄剛剛話里的意思。
似乎一體了似的。
烤雞好了,一堆一堆的篝火也讓有些可怖的破廟顯得亮堂,更沒有之前那么潮冷。
奚玄分到了一根雞腿,但她其實并無食欲,偶爾瞧著韓冬冬,有些走神,但沒有拒絕韓冬冬作為謝禮的好意,她隨手將雞腿給了言洄。
言洄恭敬回拒。
“拿著。”
奚玄堅持,言洄就拿著了,轉頭瞧見許多仆人護衛看他的艷羨跟敬重。
打狗看主人。
他忽然想到了這樣一個說法,但很奇怪,他不排斥,甚至覺得一輩子這樣也很好。
吃了一些干糧后,廟內氣氛安靜了許多,有不少人閉目休憩,畢竟如果暴雨依舊,他們這一夜肯定得在這過夜,若是雨停了,就可以回城。
過了一會。
突兀的。
他們聽到了奇奇怪怪的嗚咽女聲,似乎在遙遙呼喚著什么。
啊?
所有人都頭皮發麻了。
女,女鬼啊?
奚玄起身,“是那姑娘清醒了。”
眾人轉頭看去,才看見躺在墻下席子上昏沉的少女已經因為藥效而清醒一些,正在呼喚。
似乎是呼喚親人。
女仆弄了熱水喂其干渴的唇舌,又舒緩了一會,將人扶到篝火旁,調查本是劉榜眼的事,但在這不敢托大,他委托奚玄問少女。
其余的大抵都清楚了,他只是不明白為何他們一家會被巫師跟村里人盯上。
總不會見人就動手吧——那茶肆老板自然也是有問題的,另有人馬回去抓人了。
那巫師不肯說,似乎這里關乎了一些秘密。
奚玄冷眼看他,也沒再逼問。
他知道這人為什么不說——因為他們挑的生辰八字是絕密。
少女一開始語焉不詳,思維混沌,只繚亂提起家鄉,家人,以及小時候的事,跟她自己多少歲,并不能準確回答問題,但奚玄等人有耐心,也憐她身世,慢慢引導,后面她才提及一事。
“過茶肆時,那老板親近,前來攀談,見我跟哥哥年少,就多有詢問,得知我年歲后以自己也是退伍軍人為由跟我阿爹拉關系”
“后來,說起他有女兒快過生辰禮了父親爽朗,提及我也快過生辰”
“后來,我們就暈倒了。”
“等醒來,他們”
少女混沌,不能設防,痛苦間提到父母兄弟遇害,間斷欲說出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卻被周燕紓先一步捂住了嘴,讓女仆帶下去休息了。
劉榜眼憤怒不已,沒了文人柔弱,滿嘴要將人大卸八塊,廟邊外側就是那些被五花大綁的罪人,若是可以,他現在就想提刀殺人。
奚玄倒是冷靜,在皺眉間,一句話摁住了劉榜眼,“不必生氣,以當前罪名足以讓他們在刑部大牢生不如死,你現在是刑部官員,反而可以觀刑,到時候自可解氣。”
劉榜眼冷靜了下來,沉聲道:“剛剛聽那巫師泄露的,以及里面一些圖騰符文,似乎是滇邊所處,前些時日咱們剛入翰林,陛下就允閣部頒布相關法令,讓我等編撰認邪書冊,那會我等書生剛從四書五經科考場上下來,一下子遇上這樣癲狂古怪的古舊迷信,十分為難,我那一部分差事還得虧你替我完成,也算及時將書冊供給各地官員有所認知,利于審查這些蠱惑人心聚眾成亂的邪人,未曾想如今竟蔓延至天子腳下,此情此刻,實在讓人憂慮。”
這時,韓冬冬才敢說話,“滇邊那些邪人,在我們邊疆那邊甚多,畢竟發源地在滇邊,而攏城距離滇邊很近,滇邊戰敗,邊疆失守,屠城之后,死尸無數,也不知是那羥族的蠻人用了什么邪術,還是因為伏尸百里腐爛引發的瘟疫,造成滇邊數萬子民流離失所,朝各地邊城涌入,其中一大部分死在了感染瘟疫的路上,后來剩下一部分人抗住了瘟疫,到了攏城,卻不想當初那哈日爾在那個貪狼的相助下,帶領大軍長驅而入,很快拿下了攏城,又封城百日那哈日爾借此戰功坐穩大王子儲君位置,深得倚重,攏城百姓卻是生不如死。”
提起家國舊危,在場的人情緒一下低落,因為當時的危機,如今邊疆猶在。
“岱欽.朝戈。”
“漠北貪狼。”
周燕紓垂眸低語,“此人是百年來中原大地跟塞外漠北難得一見的兇將,驍勇非常,少年時就曾騎馬殺入百狼群,一槍挑殺其中的狼王,再殺出,一人一馬未損分毫。”
“祖父曾說這種人有天煞之相,不敬鬼神,不尊人間禮法,以殺止殺,那哈日爾的軍功十之大半是此人陣前破軍,陣后出謀——就是當年的瘟疫,也跟此人跟羥族的王巫薩滿有關。”
什么?
眾人大驚。
奚玄也看向周燕紓。
周家其實跟羥族王族是世仇。
前者的戰馬保證了桁朝的戰力,擋住了羥族入主中原的氣勢,但在桁朝立國前,羥族就有了野心,世代都在立志征服北地,吃下那遼闊且肥沃的草原牧場,得到北地豐富的資源,甚至占有北地世代積累的巨大財富,其中排第一的就是周氏。
可惜,斗了這么多年,周氏贏在幫桁朝立國,羥族慢了一步,被邊疆防線擋在其外,這些年
所以周燕紓了解這些秘事,并不奇怪。
因是外敵,這倒是沒什么不能說的。
韓冬冬道:“那人的確難對付,在我父親的軍里有對此人的從稱呼——怪物,我們都覺得那人是個怪物,冷血無情得很,我父親曾跟我說當年哈日爾占領攏城,他衛護哈日爾,為副將,那會父親已經受陛下秘密指派,經奚公鎮守的離城,過峽口,故作要突襲攏城,實則是拿捏著秘密情報,得知那哈日爾率兵反向伏擊大軍,于是借機從尾后包抄,差點殺了哈日爾,可惜那岱欽.朝戈敏銳,知道他們的軍情泄露,回援哈日爾,帶著快騎小隊二十多人,愣是戰損一大半,殺入我父親麾下三百多人的重甲兵之中救下當時重傷的哈日爾,疾行而逃,要回攏城改守衛姿態等援兵前來,還好,那會奚公跟父親早已定下二計,另設伏兵于岱欽.朝戈曾經刺探過準備作為奇兵路徑的小道,伏殺了個準,阻攔了他們回城的路線,只是未曾殺死,那岱欽.朝戈狡猾敏銳得很,帶著哈日爾還能逃脫,只是被逼入其他路徑,遠離了攏城。”
“父親趁機突襲攏城。
“攏城沒了主將,最終被父親攻破奪回。”
韓柏自然是舉世無雙的大將,攏城一戰奠定其赫赫威名,但眾人知道韓冬冬非夸耀親父,而是在表達對岱欽.朝戈的忌憚。
百足之蟲,屢屢不死,且帶著累贅跟那么少的人還能游走于大軍追殺之間,甚至最后救下哈日爾性命,將人帶回羥族。
那一年,他也才多大?
十幾二十而已,少年將,吞天狼。
“此人狡詐敏銳,攏城潰敗,的確算是其輝煌崛起之路上難得的失策,還得是韓將軍跟奚公老謀深算。”
眼看眾人要夸自家父親,韓冬冬臉紅了,連忙阻攔,“可別可別,莫說這是我父親的事,就是我父親自己,其實也不敢說這是他的功勞,其實還是因為他得到了秘密情報。”
周燕紓大概知道情報的事,只是不知道大概,便問:“是從封城后的攏城內傳出的密信嗎?而且既能知道哈日爾他們的軍機謀算,又了解岱欽.朝戈,是他們身邊的人?”
羥族排斥外族,就算要安排內奸進去也不太可能,而羥族平民那邊也很難滲入,因為兩族風俗文化不同,甚至在外表上也略有區分,羥人高大勇武,中原漢族則是斯文秀麗一些。
韓冬冬點點頭,“是里面傳出的,聽我父親說后來查了偷放迷信的人,經過各方洞察,證明對方是個極年少的少女,而且的確是我桁朝之人……”
啊?
眾人震驚。
周燕紓似想到了什么,手指微曲,但沒說,有些顧忌,而那韓冬冬大抵也不想說,但被劉榜眼等人追著問,“這等英豪女子,為何不能說?該當找到褒獎,封地誥命都不為過了。”
韓冬冬無奈,這才紅著臉說:“一開始父親也不理解,后來才明白過來——你們不知道攏城被封后,里面的百姓生不如死,那哈日爾是個畜生,搜刮了所有食物跟衣物,要餓死城中百姓,還私設了所謂的中原樂園,以吃食誘惑或逼迫女子屈服,進入樂園成為其跟那些羥族將領的父親占下攏城后,在那樂園后院瞧見許多古井,一開始還很納悶那里沒有水脈,為何開辟這么多古井,一查看才發現下面扔棄累積了大量白骨跟腐尸,皆為少女尸身最大的,也不過15歲,而且仵作勘驗,發現這些女子都被毀了內器官胞宮都被毀了,聽說是那哈日爾等人擔心這些女子生下有他們羥族貴族的子嗣而做的預手,因為手法粗劣,很多女子其實不是被殺,而是因為染病發炎痛苦而亡……”
砰!
“草原遼闊,竟孕育如此歹毒的莽鬼!其必世代無后!”一個護衛一拳砸在地面。
血肉飛濺。
破廟內寂靜無比,仿佛有哀涼之一蔓延開來,如外面淅淅瀝瀝的雨水。
明明開春,但一入夜,不見天光,原來也依舊如此苦寒嗎?
奚玄低頭,用不知何時撿起的樹枝在地上無意識劃來劃去,看不清她的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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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再提起那個少女為何離開,因為已經隱約猜到其遭遇。
了解機密的代價就是羊入虎穴。
沒人想象得到對方是如何死里逃生的,又如何艱難又及時將機密送到韓將軍的手里。
那必是煉獄一般的過程,也是壯烈無比的決心。
可她完成了此事后,卻是離開了。
為何呢?是怕世人欺辱她嗎?
無名無姓嗎?
可世人怎敢?怎配?
劉榜眼最是多情心軟,紅著眼問:“后來可知這位女子的身份?”
“不太確定,父親一直記著此事,生怕其身體受損名不長久,想找到對好生安置,于是派遣密探各種查探,后來好多年后才打聽到一些信息。”
“女子年少,十二三歲,乞丐打扮,很虛弱,帶著傷,但可見容貌秀麗,且,是滇邊口音。”
“她,可能是從滇邊辛苦流亡到攏城的孤女。”
“曾經對予她一個饅頭的早茶鋪老板說她自稱叫羅青,但老板說那應該是個假名,后來她就走了——那會,她應該只是在查探我父親那邊的情況,等機會秘密傳信。”
周燕紓輕輕呼喚這個名字,“羅青。”
劉榜眼落淚:“滇邊有瘟疫,百姓受瘟疫之苦,饑寒交迫,已有易子而食之慘景,她活過了那一年,卻困在攏城百日。”
“后來再無蹤跡?”
“沒找到,都好多年了,按軍醫判斷一般女子是熬不過那等傷殘的,能活過三年已是最長久。”韓冬冬搖搖頭,其實也紅了眼,想起自己當時年幼,聽父親提起此事的時候,他內心震撼,那會不知不覺就淚流滿面。
他以為那是因為自己當時年少。
原來長大了,再提起,依舊如此。
“三年啊,三年已經過了呢。”
佳人英烈荒冢可還草木泛青嗎?
——————
說起跟羥族的仇怨,眾人都想到了奚家,不由齊齊看向奚玄。
還好這人淡然,對那羅青的事也只是緘默,此時察覺到眾人目光,道:“外敵如斯,舉國人人受難,奚家所受,他人亦有所受,不必單獨忌諱。”
她原本避諱著篝火,此時卻是直直盯著,雙眼里滿是火光。
“前塵舊怨,來日方長,總有徹底清算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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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開始變小了。
奚玄走到院檐之下,瞧著雨滴垂絲,仰面時,薄面似染清寒霧。
身后言洄靠近,他的情緒也不太好,因為想起了母族的事。
通敵外辱,他還未能替其洗清屈辱,又怎敢在此安慰公子,可是奚氏他心里復雜,又冷又熱,將披風披在比他矮了一些的奚玄身上。
“公子,外面冷。”
“還好,這個點,你剛剛吃得也不多,包裹里應該還有干糧,不吃點嗎?”
“小的非飯桶,再且,您也沒吃東西。”
“習慣了。”
奚玄攏了披風,懈怠疲軟了些,斜靠在紅漆剝離見陋的柱子上,“克己復禮,過午不食,我外出時可常偷吃,已是放肆了。”
言洄皺眉,知道奚公對這人的嚴苛,“溫飽乃人欲,我不覺得克制它有什么必要。”
“是啊,人能克制的只有情愛,沒了情愛也不會死,但吃不飽,是真的會死。”
一個要成婚的人,說這種話。
言洄卻不覺得歡喜,只是有點寂寥,他看到的是完美無瑕的公子,被許多人教養出來的圣人。
德才兼備,不能有失。
連情愛都得避諱,連婚姻都充滿他人制定的約束跟規則。
他的公子,有時候看著像是一個完美的人偶。
但他不能說,因為那是僭越。
他算什么東西呢?
“您是想到了滇邊的瘟疫嗎?易子而食,百里餓殍。”
言洄忍不住安慰她,“其實那不是全因為戰亂,聽說易子而食本就是那邊的滇邊巫人乘亂而生的流言,說是吃什么圣子圣女不僅可以解除疫病,還可得長壽跟康健體魄,本來這種無稽之談沒人會信,全是那些被哈日爾等人用利益收買的巫人根據滇邊深山中的一些傳說而順勢捏造的,所以當事人困于瘟疫之苦時沒了人性,開始信奉此說,真的開始找這類符合生辰八字的圣子圣女,并且聚眾焚而食之。”
這這是朝廷機密,為了瞞住百姓,不讓太多人知道這種駭人的傳聞以免有人跟著信奉,所以最早關于滇邊的此類情報就是被封卷的,只有極少數人知道。
他一個書童,頂多是一武人家庭,怎知如此?
看來,這小書童另有身份。
奚玄一怔,后垂首,頸項如天鵝泛雪,“所以,當地真有所謂的圣子圣女?”
“不知,但最初有一個說法,是山中靈人,天生百毒不侵,游離于山中輕靈無比,可通靈白獸,且力大無窮,莫說瘟疫,就是世間任何傷害對其都是無效的,最初是被當地的藥醫尊為“青詭”,藥醫們信奉此道,認為自己所得醫術跟藥材皆是“青詭”所贈,是他們得天獨厚的福緣其中最有名的一個巫醫很有威望,滇邊南部許多人都信奉他,可惜后來失蹤的,后來查滇邊邪人,朝廷偵騎一直在找此人,可惜無所結果。”
奚玄面露無語,略嘲諷,“瞧著,怎么像是吹捧自己的醫術,明著掙錢,暗地里則是一旦醫死了人就推諉到什么山靈青詭身上,借其斂財。”
言洄也不信這個,冷笑道:“可不就是這個道理,而且最離奇的是他們信奉這個山靈,卻又企圖在滇邊瘟疫時企圖分食山靈以茍活。”
“這就是人性吧。”
奚玄別開眼,看著遠方,“不是人性,是野性。”
“王城這些年權貴們流行馴養嬌犬雄鷹,各有馴術,端是上乘,但一旦這些生靈流落到山林一段時間,因饑餓跟廝殺的必要,用不了多久就會回歸本性。”
“人道數千年萬年,何嘗不是從蠻荒跟遠山出來的呢?”
她轉身,進了屋子,留下一句。
“不是造了佛像,鬼就不存在了。”
“正是因為有鬼,才需要信佛。”
——-————
七日后,祭村案了結,少女被周氏帶走,當了周姑娘身邊丫鬟,同時期,宮中寵妃使力,終于將自家寶貝兒子弄出了禁閉,名義為派遣其去邊疆公干。
這個名頭不可謂不用心,朝野上下沒法不支持,畢竟也是有危險的,寵妃也是舍得下手,但所圖必然不是為了讓兒子脫身禁閉而已,而是在刷朝野威望,且籠絡邊疆大將的忠心。
但帝王同意了。
三皇子出發后半個月,失聯,帝王破格提拔了一位四品巡察使,遣其前去邊疆找人。
那人姓奚。
目的地是攏城,隨行的除了其書童還有與目的地相關一人——韓冬冬。
那時,距離攏城第三度被破城、全員死戰還有一個月。
韜光養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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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春色漸濃, 料峭枝頭若含笑,杜鵑啼血過清溪,車隊過了長長的官道, 帝王倚重, 越級派了三百人輕騎加斥候,令奚氏逾距給還未繼國公位的奚玄派了五十人部曲,但馬車外騎馬隨行靠近的,始終只有言洄一人。
不過隊伍中也有他人。
出發五日后,到了中原中段流河區域,隊伍中間停靠修整,在一株野生的老橘書下,盤腿坐在墊席上的奚玄對遞來王都有名烙餅猴兒臉的刑部主官之一蔡尋婉拒一二, 最后還是接了。
“鶴徑, 你還是跟小時候以前,這性子真是老師對你太嚴苛了。”
一般世家大族繼承人從小受教不在外輕易吃食,凡有入口, 必有旁人試菜,這類人要么是親仆, 要么是類似言洄這樣從小陪伴的書童, 但蔡尋算是奚氏的故交, 還是奚為臣的門生, 為人爽烈, 最擅刑案之事。
算是自己人, 不忌這點規矩。
這次, 明面上是為調查三皇子蹤跡, 其實也是嚴密審查過,盡量選了可信重的大臣陪同, 免得人還沒找到,又把奚玄栽進去了。
雖然這樣的安排得到了寵妃那邊的抗拒,他們想要安插自己信得過可以做些事的人,然,桁帝有偏向,他們沒能得手,對方也只能讓步。
所以這次除了奚玄為巡察使之外,蔡尋等刑部稽查人員則是以三皇子為任務另有職權,他是主事,其次才有寵妃那邊安排的另一主官覃宋。
他此時也在吃著餅,配著鍋里頓住的肉糜湯,瞧了一眼奚玄身前單獨擺放的吃食,眼里暗暗,卻是免得面露微笑,“奚大人貴為奚氏唯一的繼承人,自然身份貴重,如今又跟周氏有了聯姻,未來坦途一眼可見,如今在吃食上介意,愛惜羽毛,也是難免的事,蔡大人就不要生氣了。”
“畢竟奚大人可沒讓人試菜,這已是恩典。”
這人仗著三皇子跟寵妃這些年籠絡到的官場勢力,加上帝王子嗣不豐,三皇子已是這些年上位最有可能的皇子,他們早就習慣了狗仗人勢的好處,若非三皇子之前驟然被帝王懲戒,這人可就不是明里暗里譏諷埋汰奚玄了,而是正面諷刺。
蔡尋皺眉,正要應付過去,從前些日子離開破廟后就寡言淡漠心情不逾的奚玄抬頭看了覃宋一眼。
“難道不是萬一本官出事,尤其是在吃食上出了問題,容易連累諸位大人嗎?”
“非本官怕死,或者我奚氏為顯門庭而窮奢他人性命,恰恰是愛惜諸位性命才是。”
“覃大人若是不知感恩,既是品德不堪之輩,如何擔得起尋找三皇子之要事?萬一出了紕漏,耽誤大事,莫說閣部的大臣們一定會上書議罪,就是麗妃娘娘也會滅你三族吧。”
覃宋明里暗里指摘奚氏為保繼承人性命而僭越祖制,奚玄輕描淡寫提及“滅人三族”這事。
其實前者是憑空捏造,惡意揣測,后者卻是有實際的“典故”。
當年,因為十三四歲的三皇子貪玩好斗,那會他還是獨一份的皇子,幾乎所有人都認為他板上釘釘要繼承皇位,教習他的上書堂大儒深感責任所在,見他屢教不改,于是嚴苛上諫桁帝。
桁帝忙于朝內之事,為帝國要務殫盡竭慮,對后宮之事并不熱衷,嬪妃不多,多接觸的也只是麗妃,加上唯一的皇子也出自后者,世人基本認定帝王獨寵,乃是專愛。
但他并非糊涂之人,得知此事后,秘而不宣,直接回頭找了個理由重懲了三皇子,也關了麗妃禁閉,半年未曾見她。
那時,朝野風向大變,倆母子頓時驚懼如鵪鶉,時隔一年后才緩了一些,后來那麗妃還是從太監那得到了一點蛛絲馬跡,加上那大儒也是硬脾氣,在被麗妃質問后一口應下,當時麗妃表面沒說什么,后頭則放出了風聲,自有人辦差。
于是不出一月,大儒家中既有官員被查出影響運河漕運的瀆職重罪,該當夷三族。
大廈將傾。
那會三皇子還親自騎馬游街過冷了門庭的清流讀書人家,看著大儒被下了獄。
隔街相望,他看到了自己年輕的學生,他寄予厚望的未來天子用那卑劣又惡毒的笑意打量著他。
街上的百姓都說曾看這位大儒紅了眼,頭也不回上了鐐銬,被押解走。
一夜之間老了好幾歲。
如斯寵愛,如斯獨子,未來帝王,不過如此。
這就是“夷人三族”的典故所在,只在王都百官門庭內淺淺流傳,沒人擺在明面上說,怕打麗妃母子的臉。
之所以是打臉,而非切實的畏懼,主要是因為
這個典故是失敗的。
覃宋臉頰果然僵住,唇瓣微微顫抖,尷尬一笑,不敢言語。
為何?
言洄冷笑。
因為所謂能夷人三族的罪名并未在大儒家族中施行,案子被破了,查案的是刑部主官蔡尋,但參與其中未曾在案卷中留下任何性命的人姓奚。
這也是蔡尋這個按理說跟奚玄父親同輩的人會跟后者平輩論交的原因。
因為一起患難查案過,為一個剛正不阿的大儒力挽狂瀾過。
那是意氣風發的事,也是忠于良心的事。
但覃宋這種人大概也只記得麗妃母子被查出的真相牽連,不得不推出麗妃弟弟被斬首熄案的屈辱,也記得沒多久就有新的妃嬪晉位,且還懷了且生下其他小皇子。
至此,帝王權的未來不再是那么一眼望到將來。
它像是一片迷霧,看不到準確的未來。
但三皇子母子一脈跟奚家以及蔡尋這些人結仇是顯而易見的。
——————
覃宋退走,蔡尋才嗤笑一聲,“蠅營狗茍是走狗。”
奚玄:“祖父若在這里,會訓教蔡大人您其心不夠穩,流于表面。”
蔡尋:“我才不,什么委屈都忍著,愛恨都不說,那得是多痛苦的事,老師什么都好,就這點辛苦,你也是,年紀輕輕別學老師還有,不說說了平輩論交,老師又不在,你怕什么?”
他不滿,又塞了一個猴兒臉過去,“可別信了那什么清流名門的餐食習慣,人要活著,就得好好吃,吃得好。”
奚玄無奈,眉眼帶了幾分淺笑。
言洄想:公子似乎始終對這種性格明朗的人有好感,純粹昭然,愛恨都在表面,強烈又真誠。
可惜,她身邊這樣的人不多,甚至很少很少
可能因為是她自己避開了。
“人前不能的,有違禮制。”
蔡尋拿她沒辦法,當也笑呵呵吃了餅,道:“不過這姓覃的如此做派,倒是讓我安心幾分。”
奚玄:“明知道你我為主管,兼顧尋找三皇子營救之的責任跟大權,他作為副手如此做派,不吝得罪,源頭既是麗妃那邊認為三皇子這次出行的源頭是因為我跟周家的事,忍不下這口氣,但現在就這么得罪你我,可見在這件事不需要倚仗我們。要么是他們另外派了可信的人,要么是三皇子本身就沒出事,他們有安全的自信。”
蔡尋笑:“若是后者,就當是這一程乃是游玩了。”
奚玄垂眸,“希望如此,去見一見,若是邊疆無恙,則處處既是風景。”
是這個道理。
蔡尋端起杯子,與她以茶代酒,碰杯以敬。
敬這山河,敬這山河山河之疆日夜以血肉鎮守的兵將!
不遠處,正在喂馬的韓冬冬臉上有些艷羨,但不敢過去。
“韓少尉,怎么不去吃東西,快走了。”
言洄過來,將吃食遞給他。
“我吃過了,只是沒去找奚大人。”
韓冬冬不太好意思,還是接過了食物,想了下,又問:“是奚大人讓你給我的嗎?”
言洄:“.,”
礙于某個身份,他不可能對邊疆韓家沒有認識的想法,而且他也很清楚自己這次去攏城的目的,甚至知道桁帝的目的,所以這是他個人的想法。
在這卻不能承認。
既不能否認韓冬冬的想法。
“是,大人雖然沒明說,但到底是需要韓少尉這次代為引領的,畢竟從刑部那邊的調查來看,三皇子最終去的地方就是攏城。”
言洄一眼看到這爽朗的少年眉眼粲然許多,灼灼生輝,立即從之前的猶豫搖擺甚至自慚轉為歡喜,抱著干糧小跑過去。
而公子一眼看了這人,讓仆人整理出位置,也倒好肉湯,讓這小少尉坐下。
奚玄并不因為韓冬冬在破廟里言語上的無知無狀而記恨,甚至沒把這人跟周姑娘關系好當避諱的事。
甚至,私底下在離王城之前,言洄還得見奚玄吩咐奚氏在朝中的人脈去盯著空留的少尉職嫌。
作為守邊大將留在王城中的“質子”,他自然是要被養廢的那一個,在讀書上不能有出息,不能有太多城府,哪怕擅武,也沒有任何實際率兵的經驗跟人脈。
少尉,是明面上他將來能得到的唯一官面職位,甚至連補償也不會明著給。
佼佼兒郎,從送進王城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不能起太大的波瀾。
所以,公子只是在幫人留住那一絲驕傲,免得其被某些更高身份的權貴譬如三皇子跟宗室一流把那少尉空留的位置給占了。
不然,將來等韓冬冬從攏城回來,他一個人在王城就真的只剩下“人質”這個身份了 。
但奚玄是這么好心的人嗎?
幫大儒是因為奚家的根基在清流,名望在那,不可能任由還只是皇子的存在如此踐踏讀書人的尊嚴跟性命,幫韓冬冬
奚家跟韓家似乎也只有當年奚為臣跟韓柏聯手奪攏城的交情。
但后面奚為臣一直保持遠離軍方,跟韓柏從不聯絡。
奚玄此舉更像是私下違背奚為臣做官主張,若說沒有私人好感,是不可能的。
言洄:“”
他仿佛記得那周燕紓在城門口親自送別他們的時候,城中不少貴女含淚相送,周姑娘視若無睹,毫無異色。
如今想來,她會知道這件事嗎?
她也會很難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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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韓冬冬來了,是小輩,蔡尋也喊來了其他兩位刑部后生,都是矯健能干之輩,甚至已經辦過不少大案子。
其中一人竟跟韓冬冬認識。
“啊,我記得你,你是”
“當年韓將軍查那義士羅青,并未瞞著陛下,陛下私下指令,調派了一些人員到韓將軍麾下負責偵察,小官是偵察人員之一。”
小官長相平平,走在人群里都是望過一眼記不住的那種。
還有一個刑部骨干年紀稍大一些,方臉正闊,頗有市井潑辣的煙火氣,眉眼帶笑,行禮道:“下官是調查滇邊邪迷之事源頭的人員之一。”
奚玄眉眼微頓,掃過兩人,神色沒有波瀾,倒是韓冬冬滿懷好奇,問后續結果,是不是真的如他父親所說,一無所獲。
因為這里沒外人,而且也非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小官道:“只知道那羅青曾是滇邊人,出逃滇邊前曾經跟一個叫小狗兒的少年相熟,都是他們那一代玩熟的玩伴,小團體里面也有別人,但大多數都在那混亂時期慘死或者蹤跡不知,為人所見也只有他們最后離開了滇邊,再出現就是在攏城,但是,有一個極大的巧合是——滇邊瘟疫源頭所在的獷山小鎮其實也是這兩人的老家。”
“巫醫姓江,在本地名聲遠揚,但那邊窮苦,沒幾戶人家給得起藥錢,所以江巫醫也不甚富貴,若非后來在亂世中忽然發家,穿金戴銀,恐怕還不會有人懷疑到他。”
韓冬冬:“這么巧?但也正常吧,滇邊其實不算特別大,排外得很,人群聚集比較多,多以村鎮為一族棲身,是這姓江的負責將那瘟疫擴散出去嗎?還是其跟那羥族的薩滿以及岱欽.朝戈合謀,制造出了這可怕的瘟疫之毒?”
小官苦笑,“都不是,江巫醫之所以出名是因為兩件事,一,是至今為止滇邊傳說至今信奉最多的那位圣女是他的女兒,當地不少幸存者都說曾在未發瘟疫的那些年間見這江巫醫總能找到最稀奇又有效的草藥,救人百病,醫術相當厲害,傳聞是那圣女相助。二,是瘟疫在滇邊多處爆發后,當地死傷最為可怖,不少人在感染后陷入癲狂,最后也不知是誰謠傳圣女血肉可以包治百病,江巫醫竭力解釋自己研究過瘟疫,確定待轉夏日,夏日炎炎,沒了雨季傳播毒水,這種瘟疫自會減弱效用,自發而亡,結果沒人信最后是那圣女為救江巫醫,自愿走進老屋內自焚。”
“后來瘟疫果然過了,當地不少人都活了下來。”
“在我們徹查中,發現幾個幸存者語焉不詳,支支吾吾,最后才被我們偵察出——他們都吃過肉。”
“至此,滇邊那邊巫醫盛行時,所謂能救人且解瘟疫的圣藥,其實就是人肉。”
“符合要求的圣子圣女那些干燒人肉丸子。”
說到這,正在吃炭烤牛肉干的蔡尋默默看著手里的肉干。
韓冬冬轉過臉——嘔~~
言洄這才知道自己所知只是其一,這其二在這,他怔了一會,道:“那當年的易子而食?”
“其實就是變相地以為幼童小兒有治病功效,但不舍得吃自家的,加上饑荒到了極境,一些人家互相換孩子。”
“在我們脅迫威逼下,這些幸存者曾說他們吃了一口肉后,最初害怕又期待,但后來沒啥感覺,只是后來過些時日就發燒氣悶,燒糊涂時,渾身滾燙無比,有些人沒熬過,死了,有些人熬過了,變得癡癡呆呆,氣力也變得大了許多,還有些人正常,得以幸存。”
“因為這種事,所以后來“青詭”傳說盛傳,迅速蔓延整個滇邊,也是那時起,“青鬼”就成立了,并且迅速壯大。”
“可能它的傳播也是因為有這些人的推動。”
蔡尋:“瘟疫之可怕,我等皆知,但要跟我說吃什么圣子圣女的肉丸就可以解瘟疫,實在違逆天地圣人之道,畜生尚不如此,我看這定然是那青鬼故意胡編的。”
小官兩人面露為難,不好多說。
言洄隱約覺得這兩人年紀輕,沒有背景,這類人在查訪時是極認真的,也不同意迷信鬼神之事,但如今這般為難,必然是從那些查訪的幸存者或者見證者嘴里得到了大量相仿的口供。
難道真的有“青詭”?
吃了她,真的解了那瘟疫嗎?
奚玄一直靜靜聽著,到最后才說:“有沒有可能,真的是夏日到了才讓瘟疫煙消云散?“
啊?
眾人轉頭看向她。
奚玄:“先以稀有的生辰八字定圣子圣女身份,為青鬼立教義跟存在的信仰,收納的信徒那么多,就是大多數幸存者或者其他親族后代,人這么多,多少肉丸都不夠吃,新生教派要迅速壯大,最忌不患寡而患不均,兩位調查之中想必遇到不少幸存者,他們的說辭如此一致,有沒有可能不是因為他們吃過人肉而活下來,而是因為他們如果不這么說,在當時那樣的大勢下——沒有吃圣子圣女肉丸就能解了瘟疫,那是因為什么?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們自己就是圣子圣女。”
“要么承認自己吃過,要么讓自己被人吃。”
“他們只能選擇前者。”
“而以時期來看,滇邊瘟疫消散的節點的確是夏季。”
“與其相信最不可信的人之口舌,還不如相信老天自有天意——夏季后,感染瘟疫的尸體加速腐爛,很快就能消散于天地之間,而不是因為春時多雨將腐尸膿液流入地面積水流入山河被人飲用,也不是因為冬季時食物最為短缺,人人開始食路邊尸殍”
奚涼也就是一點揣測,好像對那桁朝立朝以來最慘痛之事也只是輕描淡寫。
但她這個分析讓不少人面露思索恍然。
身為朝廷官員,自然不能信邪神之事,與其寄托于青鬼一直想讓人迷信的傳說,還不如相信這個說法。
“若是真相如此,那江巫醫是真正的圣手名醫了,能解救世人,可惜,痛失愛女,又恐怕自己也性命難保,難怪蹤跡全無,可能也死在那癲狂的求生之人手里了。”
“焉知他一家子是不是都被那些瘋子吃掉了。”
————
“不管是哪個真相,我希望它永遠不要有被驗證的機會。”
蔡尋的這句話讓眾人默認了。
就連奚玄也將茶水一飲而盡。
“出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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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后,攏城。
隊伍趕到了攏城地界前,就派出斥候查探地域,確定沒有危險才回去報信,隊伍得以進入攏城所在的飛馬平原。
一地遼闊,天地無邊。
四月時,草木復蘇后已然茂盛,地面泛著絨絨青綠,馬車壓過時,留下一條條清脆的車碾痕。
城墻之上,高大魁梧的大將得了哨塔探子通報,得知有可疑的小隊逼近,先以敵息嚴令戒備,接著快步趕到城墻,當確定對方的人馬數量以及行動的速度,微有笑意。
“看來不是敵軍。”
“我知道是誰了。”
但笑意很快沒了,又覺得頭痛。
三皇子在此,,但恐怕沒法輕易讓人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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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城門口,奚涼未免引起對方懷疑戒備,提前讓所有人都出了馬車,撩開馬車車輛,也下了馬,這是來者的誠意,免得藏了暗人奸細。
也免了對方查問的麻煩。
韓冬冬叫門,亮出身份,鏗鏘有力道:“我叫韓冬冬!乃是韓柏大將軍第三子!你們若是不信,就去問問我父親,他還記得當年偷藏私房錢被我找到后就用一根糖葫蘆收買我卻又自己吃掉三顆只給我一顆的事嗎?”
他這么一喊,蔡尋表情難忍,噗嗤笑出聲來。
奚涼亦莞爾,接著就瞧見城墻上威風凜凜還要以大將軍身份嚴密審查他們的韓柏臉色大變,大罵一聲“逆子”,接著飛速開城墻騎馬而出
逆子看打!
韓冬冬是真的挨打了,那一口大白牙咧著挨打,一邊打一邊笑,最后抱頭鼠竄還是言洄以劍鞘攔了下。
“咦,你這小郎君是何人?好厲害的身手?看槍!”
韓柏已經確定來者身份,知道安全,也來了斗意,于是主動下馬舉槍示以與言洄一戰。
言洄沒有直接上,而是轉頭看站在馬車上的奚玄。
奚玄微頷首,他才眉眼一亮,拔劍躍起,腳下一點馬背既跳躍而斬。
矯健如雄鷹。
但韓柏哈哈一笑,平地斜挑一槍。
大風凜冽,草原雄峻,城墻上的守將跟兵勇都在嚴守位置時往下笑看。
鏗!
言洄憑空被格擋,火星在武器尖端似燃,翻空落地,眼神掃過奚玄那邊,只是很隱晦的一眼,見她眼底有光彩,一咬牙,足下點伏地面,突沖。
奚玄站在那看著中青兩代悍勇者激斗,有些驚訝。
言洄今日似乎沒那么韜光養晦了。
她瞥了一眼韓冬冬跟韓柏。
所以,這人的真正身份是有必要跟韓家有所接觸的嗎?
他想接近韓柏。
所以,她的小書童很努力啊。
就是不知道他是好心,還是歹意
打到激烈時,眾人喝彩,奚玄面上帶笑,似乎贊許,眼底卻有了隱晦的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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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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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玄站在馬車邊上, 抬手輕拍了下高頭駿馬吐氣時的腦袋,眉眼偏掃間,見過大將軍跟書童這兩種高低落差天差地別的武道高手激烈對戰, 也見到城墻上的某個守將低聲往后吩咐, 很快有小兵離開了。
她見那守將身上武甲跟其他兵將不太一樣,似乎更精良一些。
紅底金紋,威武又高貴,皇子衛府中的三品點將官吧,若是太子東宮的衛護大將,就得是黑底金紋,身份比肩封疆大將,是未來太子的近衛五官, 算是最信任的兵部主將培養人選。
但現在這個看似是守將身份的人竟是三皇子身邊的衛護將軍, 那就可以確定三皇子的確在攏城,但不知為何既沒有攏城回信反饋,又沒有皇子本人的密信回城。
而且還讓這守將出現在城頭?
奚玄皺眉, 聽到一聲呼喊,目光收回瞧見韓柏跟小書童的情況。
一眼, 她眼神微斂, 暗忖:不管三皇子那邊出了多少幺蛾子, 基本都是出于倆母子的核心利益, 有推敲范圍, 倒是這書童神神秘秘, 不知其目的, 但其若是有膽子跟目的去接近守邊大將, 尤其是韓柏這樣的忠貞大將,就不會僅在比斗一下, 讓對方青眼。
最好的捷徑反而不是贏過對方,或者輸給對方,而是
受傷。
“不好!小心!”
一時不察,那少年人到底是氣力沒跟上,一劍狡刺,但長劍失在距離,他知道了,突一收劍欲認輸,但韓柏還未來得及判斷言洄的意思,差點收不住槍。
刷!
槍尖看看擦過肩頭破開衣服。
眾人大驚,蔡尋忍不住瞪眼,下意識看向奚玄,卻見后者面容遮蔽在馬頭那邊,瞧不見。
————
變故凸起,大將軍手槍而退,槍頭一回旋,鏗鏘一聲,槍尾原地插入泥土,平地而立,他則快步沖到前面,急著看這個后生傷勢,其實還不算緊張,因為他自己的槍,他知道大概,但還得看下究竟。
如此可見,這韓柏的確是厚道之人,從不傲下。
因是奚玄的人,其他人雖關切,也不好包圍著,讓開后,奚玄將蹲下查看的時候,言洄捂著肩膀傷口翻身跪地行禮。
“公子別看,只是破了衣服,擦了皮,晚點擦藥就好了,是我戰時變卦,還好大將軍槍法入神,及時收了大部分力道,不然小的必然得為自己的莽撞付出代價。”
奚玄本來微躬,見他如此,眼底微凜暗,嘴角微笑,“但這一戰,到底是能給你帶來收獲的,畢竟跟如此高手實戰經驗實在難得。”
言洄心里一頓,下意識抬頭,看到對方臉龐上在背對著陽光時候,特別朦朧,但一如既往寬厚又清冷。
而后奚玄作為此行主官跟韓柏過了禮,對剛剛的事并不放在心上,而后與其一起入城。
“來人,馬車”
“不用。”
都下了馬車,還上什么,怪惹人笑話的。
奚玄利落上馬騎乘了,韓柏一看,眼睛一亮,哈哈笑:“啊,周氏行馬?早早聽說奚大人跟周姑娘是青梅竹馬,以前我還不了解,現在看來果然恩愛非常,天造地設。”
此人是武人,聲音洪亮,一如此調侃,周遭人也笑了。
已經上馬拉著馬韁的奚玄:“”
還不如不上馬。
——————
騎馬在前,入城一會韓柏看到奚玄抬手一指,問了一間茶肆。
“味道如何?”
“還行,但肯定跟王都沒得比。”
“喝茶看對面坐著的人,跟茶沒什么關系,韓將軍可有閑暇?”
韓柏懂了。
這人是要借品茶吃飯單獨跟他會面,問具體情況。
正好,他也是如此。
——————
包廂一開,守衛站在門前,窗子敞開,聲音溢散出虛空,不至于悶著讓守衛聽見,而后,在菜上齊后,一壺清茶燉燉燉在茶爐上煮著。
盤腿而坐在草席上的奚玄衣冠齊整,素雅又從容,但眉眼間沒有半點少年人的不穩氣象,倒是冷然又幽靜。
仿佛間,韓柏有了一種錯覺。
“仿佛瞧見了當年的奚公。”
韓柏沒藏住話,也顯然對奚為臣推崇信任無比,連帶著對奚玄也親近衛護,未曾想過私下跟朝廷未來重臣私聊會不會給身為守邊大將的自己帶來麻煩——尤其是三皇子還在城中的前提下。
奚玄一怔,也下意識想起了往些年那個冷酷沉默的老者身影,也想起這次出發前,對方端坐在桌案后在晦暗燈火中一絲不茍的姿態跟冷漠眼神。
還有對方說的一句話。
“祖父乃至強之人,晚輩何敢,可能這輩子都在致力于配得上他賜予的奚公之孫的身份吧,若能得他滿意,也夠了。”
她的語氣很淡,既沒有尋常子孫后代提起祖輩榮耀的意氣風發,也沒有表示欽慕志向的熱烈。
才是佼佼如白楊的年紀,為何如此死氣沉沉?
這就是桁朝簪纓世家之首第一公子的氣度嗎?
可又覺得這年輕人話里隱晦,不知是不是有其他深意。
武人,應當不適應這個,奚玄以為對方會不喜自己的態度,沒想到韓柏反而有種讀不好書的人看到學問大家的敬慕,語帶贊嘆:“奚公要求高,但親自教養出來的公子定然是”
奚玄:“也未必。”
韓柏:“”
韓柏想到了死去了奚公獨子,面帶尷尬。
那位啊,的確算不上多優秀,雖進士,但不拔尖,也未入官途至死也只是公子,且過于愛伶人戲曲,常往這些地方跑,雖好聽點是好文藝,詩情才華不俗,但于奚家這種家風門庭來說,算是離經叛道,只是奚公倆老夫妻年輕時嚴苛教育,年紀大了也無奈獨子,好在也沒出過大紕漏,除了那次被暗殺
可能奚公內心悔恨無比吧。
其實要什么才華跟理想抱負,子嗣安泰長生才是為人父母最希望的。
想起多年前離城事變后,見到間隔不到半年就頭發發白的奚公,韓柏不再多言,問:“我問了不少,公子也有事要問我的?”
奚涼心有憂慮,未曾浪費時間,一下拋出三個問題。
“三皇子何時來此,以何理由來此?”
“皇子衛護將軍經常出現在城墻上?”
“將軍一向謹慎,為何不通知朝廷?”
韓柏靜默片刻,回答了她。
“十三日前至,當時我十分震驚,雖不知朝廷廟堂動向,但皇子來邊疆必然要有帝王指令或者密令,這兩者三皇子都沒有,來這反而是等同違背朝廷定制,是王室大忌,畢竟陛下正當盛年”
哪有成年皇子跑到邊疆重地的,單御史那張破嘴就很容易把他跟皇子勾連意圖謀反聯系起來。
他可真冤死。
“三皇子當日既說他受命巡查北疆,雖巡查名單中沒有攏城這種要地,但他在巡查過程中被人襲擊追殺,所行衛隊死傷大半,這才狼狽而逃,來攏城保命。”
“我查看過他們車馬之像,的確有受襲的痕跡,幸存回來的人也帶著傷,三皇子驚惶未定,不似作偽。”
韓柏給了奚玄一個眼神,奚玄秒懂:以三皇子這樣的城府,是裝不出那樣真實的受驚模樣的,就是真遇襲了。
那這的確是大事,也是對方前來攏城的合理理由。
但,后面兩個問題呢?
“那齊將軍是在等消息,聽說是三皇子殿下放出了密信通知了朝中麗妃娘娘,讓其安排人前來救助,而之所以不讓我告知朝廷其實也跟這個有關。”
“三皇子認為他此行行程被襲擊者所知,必然是出了內奸,他的衛隊中有朝廷禮部跟戶部的人,尚有內奸,他不確定邊疆重地攏城這邊有沒有,若是放出了密信被截留或者看穿,等于自爆其隱秘,恐傷其性命。“
韓柏面露無奈,皇子之尊,又是唯一的成年皇子,他遠在邊疆,不管朝政,只從表面也知道這位皇子得罪不起。
“但我覺得總得告知陛下,所以提議以軍機密信直抵陛下跟前,這樣總不至于敗露。”
“然而”
奚玄神色冷淡,“然而三皇子從之前發生的事被陛下冷落懲戒,他認為如今朝內有我奚氏跟周氏聯合,直轄陛下麾下的密信機構未知是否為鳳閣或者權爵那邊所侵入,若是消息還沒到陛下跟前,就先被我們這兩邊人知道,他大禍臨頭,所以,他只信自己的母妃。”
最重要的是帝王已經有新的小皇子,又在壯年,他這個皇子的重要性大大減弱,未知會不會死在外面,宮中人怕也不少都希望他死在外面——畢竟陛下可以允許一個小皇子出身,就可以有第二個第三個。
只要兒子足夠多,死一個兩個不算什么要緊事。
奚玄忍不住暗嘲:瞧著是個酒囊飯袋,某種意義上又有自知之明,只是身為年紀跟禮教上最有可能登上大寶之位的皇子,卻暴露了如此大的缺點。
這個缺點比無能,膽小,好大喜功更讓人忌憚。
韓柏也想到了,表情沉重,似有難色。
就算他是個武人,也是對這個缺點難以容忍——三皇子突狡,盲目信任母族,甚至遠超父族。
若是登上帝位,可不單是寵信外戚的前兆,必然會將大權旁落。
要知道麗妃那邊一家子可都不是善茬,子嗣繁茂,功利之人蠅營狗茍不計其數,到處鉆研。
這類人若是得權,不敢相信國家會被如何顛覆。
那他們這些兵將在外死守,艱難守住國門,卻不想國內卻是潰于內亂,這得是多大的悲涼?
韓柏想到煩人處,一口清水悶頭下。
奚玄察覺到——饒是如此苦悶,韓將軍也未曾想過飲酒。
她內心敬重對方,遲疑了下,道:“您放心,以我看來,陛下是英明之人,已有小皇子誕生,也是國之喜事。”
她沒明說,但韓柏神色松緩了些,“是這個道理。”
奚玄得到了自己的答案,但也說:“雖情有可原,但建議韓將軍提醒下那位齊將軍,就算要等消息,也得換一身衣服,太顯眼了,若是被羥族內奸瞧見,外傳消息未必不會為殺三皇子而派來大軍。”
韓柏面露古怪,奚玄說完后,也笑了下。
“就當是防范于未然吧。”
以羥族那邊的狡詐,自然不會為突狡而派兵圍剿攏城。
不值得啊。
真不值得。
他們不看好三皇子,羥族只會更不好看。
所以這個可能性很低。
奚玄也只是性子縝密才如此做提醒,而韓柏應下了,“其實,羥族當前一般也不會如此,非巨大利益,有強烈的必要,他們現在不會貿然派兵攻打攏城,因為雙城衛護已成,一旦他們攻打攏城,湘城那邊立即會派兵增援,雙城輔佐,已比當年第一次攏城被破好太多太多了。”
“還有后面的離城,也開始布防軍備,如當年奚公改制調整,未曾懈怠。”
吃過大虧,才知道如何取長補短。
畢竟下場太慘烈了。
“最重要的還是盡快補充戰馬,騎兵那邊還是有些缺失這也是我心中憂慮。”
“周大人跟周姑娘這次回王都,大抵也是跟陛下商談此事,若是能找到那一批戰馬最好了,也是奇怪,這么多的戰馬難以隱藏,能被弄到哪里去?”
“若是被羥族得到了,真是大害。”
奚玄:“我懂。”
“不,公子你不懂。”
“一旦邊疆破城,不同于內城,那些羥族人或許還會養著人口圖謀重利,為將來一統奴役我族做準備,不會四處殺戮,不然地方缺人,占了空城也是無用,那羥族世代素來有入主中原的野心,唯獨對邊疆諸城主張屠城,十有八九如此,因邊疆之城全民皆兵,且富有反抗精神,世代抗戰,跟外敵有祖輩大仇,比內城烈性一些。”
被說“不懂”的奚玄一怔,垂眸:“未曾經歷,的確不能感同身受,是晚輩失言了,不過此前攏城那一波封城而不屠城,是為何?”
韓柏表情微窒,尷尬后,嘆息。
“是被滇邊瘟疫嚇破了膽,我族之人的氣性蕩然無存。”
奚玄:“其實也怪不得他們,人也只是血肉之軀,羥族用了此法也是抱著如此恐嚇威懾一舉破防,見效顯著。”
韓柏冷笑:“估計他們自己也沒料到瘟疫會那么可怕,還差點波及他們自己族群,后來才不敢再用,畢竟他們若要進攻中原,自得兵將入腹地,萬一感染那就是自毀城墻,除非耐心在關外等待瘟疫大肆蔓延,但那樣一來”
他們自己族群內部恐怕也害怕了。
不愿意用這種滲人的法子,倒不是憐惜桁朝人性命,只是出于人族的同等恐懼。
那薩滿得了羥王迫于族群壓力發來的密令,最后才沒了第二波瘟疫,但真正的原因還是別的。
那會,瘟疫已經開始在夏日解了。
奚玄喝下一杯水,看著城中還算安定的街道,瞥過一些墻上留下的斑駁痕跡,仿佛瞧見當年破城時到處掠殺擄走壯丁又搶少女的畫面
她斂下眸,品了一口小清酒。
好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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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狡沒見奚玄,理由是遇襲受傷,不利見下臣。
其皇子屬官傳信的時候,其他人都在。
那屬官重重加大了語氣,“奚大人日后若有每日朝見,請體諒殿下傷情,若有怠慢,情有可原。”
這是在提醒:本皇子不見你,但你還是得來朝拜,因為你是下臣。
其他人聽著都不舒服,而這屬官其實也有些戰戰兢兢。
背靠皇子妃子不假,但奚氏也是鼎盛大族,眼看著奚玄能解奚公的位置,帝王愛重,青黃可接,誰愿意得罪?
也就他們這些當仆官的逼不得已
旁人聽著都生氣,但奚玄好像不在意,也沒為難這個屬官,接了口諭就讓人下去了。
等她到言洄被醫官看傷的房間,醫官已經處理了傷口,前者裸著上身,半肩被包扎著,看到奚玄來,有些緊張,坐起要行禮。
奚玄頓了下,沒有退出去,畢竟都是男子自己不至于如此。
目光從對方上身移開,她走到床榻邊,坐在仆人搬好的椅子上,問了傷勢。
的確無礙。
“也算是幸好,這次是運氣,以后就未必了,要小心。”奚玄這么說,原本有些惴惴不安疑心奚玄是不是察覺到什么的言洄才算暗暗松口氣,“知道了公子,我這傷沒事,若是晚點包扎,估計傷口都結疤了。”
奚玄莞爾,拿著藥瓶閑散打量一會,而言洄遲疑了下,才問起那三皇子的事。
“遇到點事,來攏城避難的,過幾日等他信任我一些,就送回王城 ,在邊疆不是長久之計,畢竟是陛下膝下唯一的成年皇子。”
言洄垂眸,“公子對他再不滿意,也不得不決心輔佐他嗎?”
奚玄微訝,心想這書童如今
“小辛夷,你在意這個?”
言洄低著頭:“公子,我只是一個書童,天下大事與我無關,但是,我不希望您被任何人欺辱。”
“任何人。”
奚玄一剎之間,能察覺到對方的真心跟堅定,也隱約察覺到這種話更像是言洄在告訴他自己。
“將來的事,沒人知道,人心最難料了,就是你,也未必全然了解你的公子我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所以。”
她伸手,手指點在言洄眉心。
“好好養傷,好好吃飯,公子我,也不希望我的小辛夷出任何事。”
她說完,收回手,接著起身離開,衣擺如綢,門窗有午后陽光傾瀉而入,落在其身上
拉長了陰影,落在床榻上,蓋住他的心臟腔腹。
言洄幾乎張開嘴,要說些什么,或許,他很慶幸自己差點就要將一切脫口而出了。
他想取得這人的信任,絕對信任。
但外面小廝提醒:韓將軍來了。
言洄霎時清醒,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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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玄出門,見到韓柏來看自己的小書童,露出驚訝之色,道不至于,韓柏為人磊落,是真欣賞言洄,按照其性格,也不在乎后者是書童這樣的奴籍身份。
奚玄沒多說什么,笑了笑,過了回廊,而韓柏也進了屋。
韓柏是真的沒想太多,也是抽空隨心來看被自己所傷的后生。
若非后者是奚玄信重的親仆,邊疆亦是兇險,他還真想把人留在邊疆從軍。
但到底是沒說。
哪怕他韓家不分男女世代從軍,鎮守北域,唯一一個例外也只有韓冬冬。
“辛夷小友可好生養著,我看奚玄公子為人不愛帶太多人,能信重一人也是難得。”
韓柏說著要離開,突然,言洄翻手露出一枚令牌,就這么靜靜看著韓柏。
韓柏一怔,仔細看清令牌上的龍紋,神色大變。
“韓將軍,陛下讓我這次來予你下密令查一件事——周氏戰馬被奪,是周氏自導自演囤積戰馬擁兵自重,還是有人利用此事給周氏抹臟水,牽連奚周兩族,引帝國內亂,后從中得利。”
“戰馬是在來攏城的路上被奪的,路徑接近攏城跟湘城之間的夜刀峽,不管是周氏還是奚氏都不適合查此事,還得是韓將軍您分心關注,調派人手。”
“陛下懷疑這可能是羥族陰謀,還請慎重。”
前后三段話,韓柏已經大概懂帝王偏向了:他目前還是信任周跟奚兩族的,或者說,是信任周太公跟奚公兩人,知道他們不至于現在勾結謀逆,若從深處來講,若是有人利用此事做以上圖謀,才是真的詭計,極利于羥族這等強大外敵。
帝王憂心此事,另做謀略也不奇怪,安排韓柏,也是因為其對韓柏的絕對信任——單是浴血沙場力挽狂瀾奪回攏城,朝野上下就無人不敬。
韓柏理解,也慎重無比,他之前也知韓冬冬在王都接洽此事,但他還未得到確信,最初也只以為是荒野盜匪劫掠,或是朝中貪官勾結土患,再險惡也是懷疑羥族,但未想到朝中風向會通往周奚兩族,按此分析,的確惡毒,是一箭三雕啊。
不過,他不理解的是為何傳密令的是眼前這個奚玄的書童。
而且既然說了這事要避開奚氏跟周氏,就說明這個書童跟奚玄也是獨立開來的,單獨屬于陛下所派。
這
韓柏畢竟是武人,不擅謀術,他只覺得不妥,甚至隱隱察覺到一點貓膩——帝王有心派遣暗人埋伏在奚玄身邊,進入奚氏,為了什么?
大抵看出韓柏的表情隱意,言洄曲起手指,道:“我不會傷害公子,韓將軍放心。”
韓柏表情尷尬,“特使誤會了,我沒這么想,不過我覺得奚家是忠臣之屬,奚公跟奚玄公子絕不會做那貪贓枉法之事。”
言洄笑著應是,但心里想的是:公子自然是,但奚公呢?他當年捏造通敵密信滅我母族,讓我母親上吊自隕,這該如何算?
門閉著。
閣樓回廊隱晦處,本離開的奚玄公子正站在花樹下,靜靜看著回廊跟林木交錯間的縫隙瞧著那居所的門。
她在默數時間,過了某個節點,她就得到了答案。
一個書童,一個大將軍,能有什么好聊的,聊這么久,而且韓柏守城,盡忠職守,素來以攏城為重,再欣賞一個武藝超群的小書童也不會花這么多時間。
能聊這么久,就是驗證了她的猜測。
“你說,辛夷他如此特別,祖父知道嗎?”
身后看似普通的護衛低頭不語,他看似普通,遠不及言洄顯眼,卻不知,他才是真正保護奚玄安全的部曲之首,連言洄都不知道。
韓柏自然也不知道。
世家大族,尤其是經過獨子一家差點被全滅,若無后手才是可笑。
但奚玄這人跟奚公一樣太隱晦了,有時候連這個部曲頭領也不明白這兩人的相處之道。
客氣,嚴苛,謹慎,都是文人典范中的城府之人,明明血脈至親,卻毫無溫情。
而且他記得公子回答韓將軍問題的答案其實是假的。
奚公當時真正的吩咐是——“不擾邊疆戰事,恪守本分,千萬歸來。”
明明也是很正常的吩咐,公子卻不說,改了個答案。
他不懂,但不想也不問,一如現在,低著頭,如同仆役,跟著公子踱步而去。
他也不知道奚玄還要進一步驗證。
如果今日過去,韓柏都沒來找她,她大概早就知道辛夷后面是誰了。
次日凌晨,奚玄醒來,擦臉的時候聽到了廂院外傳來韓冬冬跟幾個兄弟姐妹乃至韓家那些三代兒女玩鬧的聲音。
冬冬,冬冬,小舅舅,小舅舅
天倫之樂,血親之親,真摯而沒有隔閡,沒有算計,沒有排斥,哪怕多年不見,也只剩下了疼惜跟寵愛,還有韓柏妻子,同樣也是女將的戚夫人爽朗的笑聲。
她很歡喜,作為一個母親。
奚玄有些走神,靜靜站了一會,等韓家人走遠了,她才低頭繼續擦臉,再抬頭,已然確定一件事。
她的書童身后是桁帝。
辛夷的確有身份,而且是陛下所派,不然不足以讓韓柏信任——信任到壓下對奚氏的信任。
桁帝忌憚或者懷疑奚氏,而且不是一般的程度,不然不會派人但特地留在她身邊,一定也跟她有關。
“跟奚玄這個身份有關嗎?”
她并非此時開始思索,而是從昨晚就以這個前提思索推敲,最終聯想到了涼王一脈,以及當年離城暗殺一事。
“青梅竹馬?陛下也有。”
奚玄也只是這一推敲,想起陳年舊事,眉頭緊鎖,腦袋隱隱作痛,正要摸藥,聽到仆人來報三皇子要見她。
大抵是因為蔡尋去通報要帶三皇子回程。
那覃大人在三皇子眼里也不甚重要,沒什么話被后者聽進去,但蔡尋在三皇子眼里就是等同奚玄跟奚氏。
所以三皇子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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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殿下暫時不回去。”
生怕被奚玄在半路給殺掉似的。
突狡滿眼都是對奚玄的不信任。
韓柏恨不得早點把這麻煩送走,在一旁勸了勸。
突狡一看奚玄一來就清冷坐著的菩薩臉就生氣,心生厭煩跟嫉恨。
“本殿下若是在路上遇襲,你們誰能負責?而且奚玄你帶的人能有多少?還有一些文官,連著你自己都是軟趴趴的,真遇到事,跑得還沒本殿下快,你們能保護本殿下?”
常年頭戴“軟趴趴”這個頭銜,甚至有不少人暗暗可憐周姑娘,憂慮后者將來生不了孩子,這等編排,奚玄都淡然了,手指敲了下桌子,免得韓柏跟蔡尋等人為自己說話,她對三皇子提了齊將軍幾次出現在城墻上的事。
“不管襲擊殿下的人是誰,是朝中謀逆者還是外敵羥族,假設現在三皇子您在攏城的消息已經外露,以三皇子您的重要程度,羥族那邊必想掐斷陛下子嗣傳承的路,引起朝廷動蕩,基于此,殿下現在因為下官所帶的人馬不夠而不走,那下官也只能自行帶人去湘城搬兵過來,確保殿下有足夠的防衛再啟程回城。”
“事不宜遲,下官現在就走。”
奚玄站了起來,突狡臉色變了,立即喊住了他,“等等!”
“你是想帶著兵自己逃了?把本殿下留在這?”
奚玄看出了他的搖擺跟自利的性子,道:“殿下此前受了驚嚇,吃了哭,內心有所顧慮,我等都能明白,現在自然得為打消您的顧慮而努力,殿下也不用著急,這一來一去也就十天半個月”
她還沒說完,被處處壓制,且意識到自己被牽著鼻子走的突狡不耐煩了,打斷了她,暴怒道:“你懂?你懂什么?如果不是因為你,本殿下會被外派到外面受苦?結果還被襲擊了,差點被殺死,一路逃亡,從到一點吃的都沒有,到處都是草原,饑寒交迫,餓了好幾天才感到攏城,本殿下可是天家血脈,卻受此苦,你懂什么!”
啊,這還真是未曾料到。
旁人只知道三皇子遇襲,卻不知道后者逃得這么狼狽。
韓柏也不知道,估計是突狡覺得丟人,不敢說,畢竟說了也彌補不了什么。
他這人好大喜功,好面子,根本不愿意把這樣的狼狽廣為人知。
其他人剛想說什么,卻見奚玄猛然抬眼,面露凝重,問:“你剛剛說你這一路上沒有任何吃食?”
“難道本殿下還會騙你?這什么鳥不拉屎的鬼地方”
韓柏皺眉了,但有人思緒比他更快,且幡然變了臉色。
“韓將軍。”
韓柏看向她。
奚玄:“請包圍這里,現在開始,誰都不許離開府邸,不許往外傳訊,也不得將此事外泄。”
突狡錯愕,剛勃然大怒。
奚玄扶著桌子揉了眉心,“戶部記錄,攏城外地界草原,有至少500戶的牧民,以殿下剛剛提及的逃亡路徑,少說也有百戶牧民放牧游獵,正是春時,土地復蘇,草葉繁茂,該是放牧的好時機,不可能遇不到牧民跟牛羊。”
“若是一次都沒遇到,只能說明他們出事了。”
出事了誰讓他們出事的?
奚玄看向韓柏,提到兩個字。
“戰馬。”
在這時,沒有幾個人頓悟她提到這個字眼的隱意跟駭然,唯有韓柏跟言洄瞳孔都震動了。
不好!
韓柏猛然從衣內抽出一張簡略的堪輿圖。
“暗人入關,化整為零,暗中奪下戰馬,以其騎乘能力,上馬既成驍勇騎兵,以騎兵悄然獵殺牧戶,偽裝其身份占有牧場,將戰馬潛藏其中躲避偵騎調查,再圖謀機會——攻擊此地!”
“關外入口哨防營,哪怕有三千守將鎮守,一般幾萬羥族大軍未必哨塔,那邊也有機會跟時間放哨給攏城跟湘城通知軍情,兩城既可布防應對,但!哨防營不會提防牧民以及從關內殺來的騎兵團。”
“所以,哨防營一旦被迫——羥族大軍必然入關,而我雙城并未得知軍情!”
韓柏一拳砸在桌上,面目剛烈,“大戰已至!”
“奚公子,殿下,你們快回王城!途徑離城既請離城調兵增援我們雙城”
突狡都嚇懵了,臉色慘白,想要反駁這兩人突如其來的推斷,可又找不出反駁的觀點。
蔡尋不是無知之輩,他可太知道這種事大有可能了。
“這等狡猾歹毒的計策必定出自那岱欽.朝戈!此人乃惡鬼!”
羥族視為戰勝,于中原百姓自然是惡鬼。
蔡尋等人恨不得食其肉。
奚玄也知道謀略者也絕對是此人,哈日爾沒這樣的腦子,但她沒有浪費時間發泄憤怒跟憂慮,冷靜道:“若是他,現在應該已經得手,大軍必然已經入關,也一定會雙管齊下,那么,以此人年少時都不做沒有把握之事的城府,在從前攏城戰敗的陰影下,從可以成功化整為零將暗人分派進入北疆,甚至殺絕護衛戰馬的隊伍,可見其當時手下人馬已經過千,其中可能還有桁朝一些叛徒派出的支援,從入關到得到戰馬,滴水不漏,只為奪下哨防口,那入關的大軍數量以及戰力必然能覆蓋雙城——雙管齊下,亦能拿下雙城。”
“那么,攏城很可能已經被盯梢了,因為城中必有內奸,我們入城的消息不會不知道,對于他們而言本就是可以考慮動手的時機,尤其是我跟三皇子殿下都在這里一旦大規模離開,對方也會擔心少一部分戰果,很可能提前開戰。”
“所以,得假裝人還在城內,喬裝簡行去離城報信。”
其實突狡恨不得現在就回王城,哪里還愿意繞路去離城,“有信鴿傳訊,就算湘城失守,離城那邊肯定是好的,信鴿傳信就好了,何至于”
奚玄:“你覺得離城那邊會沒有內奸?岱欽.朝戈這人思慮縝密,出手之前會處處預設我們這邊的路數,一步步封死路徑,尤其是當年他就吃虧在離城之事上,包括離城那邊的信鴿情報也必有其他內奸介入,以此杜絕軍機泄露。”
突狡臉色難看,脫口而出:“你怎么這么了解他?這不是長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我就不信他這么厲害?!”
韓柏:“殿下您最好信,當年我跟他一戰,他才十幾歲,平手。”
突狡:“”
奚玄就不愿意浪費時間,冷然道:“殿下可以現在就帶大部隊離去,若不被伏擊,可見我們推斷錯了,您也可回王城,一舉兩得。”
啊!
這狗奚玄。
好惡毒,拿本殿下當誘餌?
突狡惱怒,卻又有點恐懼奚玄此時的氣勢。
嫉恨的前提是知道對方很強,遠比自己強。
從其能跟韓柏左右思路一致就可見對方的能耐——她不是文人嗎?竟也對邊疆軍事這么了解?
突狡這么一個信奉母族的,能做什么果斷決定,身邊屬官也不敢吭聲,那齊將軍戰戰兢兢的,支支吾吾不敢表態。
大事啊,他們是下官,怎么能做主?
就是蔡尋等人也做不了決定。
只有奚玄跟韓柏。
首先三皇子不能留,因為以對岱欽.朝戈部署跟其大軍人數的判斷,沒有援兵,又失了軍機,攏城大概率守不住的,留三皇子在這里就是等死,但一個三皇子不足以報信離城。
他不可信,所以得有可信的,又重要到得被送走的人一起離開,再加上幾個人有戰力的。
韓柏剛看向奚玄。
后者苦笑,“將軍覺得,我這樣的身體能抗住連續三天的快馬傳訊嗎?”
這是真話,別提她身體還帶著病,不是裝的虛弱,一旦超過兩個時辰劇烈騎乘,就不暴斃也得發病。
別說趕去離城傳訊,同行的人還得救她。
所以她只能留在離城等死。
韓柏皺眉,又苦笑:“也對,而且長相太顯眼了,城門口,有不少人見過你,羥族那邊的人估計也知道,得是長相平平無奇且不為人瞧見面容的”
突狡:“”
突狡走不走,他自己決定,但可信的傳訊人必須要有。
韓柏派遣了自己的副官,后者可信,卻是頂尖的斥候,可連奔五日,“備兩匹馬換乘,馬扛得住,他就扛得住,我信他,如信我自己。”
“殿下,您走不走?”
其實韓柏從內心深處——不是他不重王室血脈,而是相比突狡的價值跟攏城的戰略意義,區區一個皇子不值當影響戰局。
他太廢了,可能會耽誤事。
所以他寧可對方留下,死不死的看戰局。
只是這大不逆的話不能明說。
突狡會走嗎?
他怕,而且他剛逃亡過,又得連奔幾日這次比之前更慘,但他更怕留下等死。
滇邊跟攏城的事太嚇人了。
他可是皇子,不能死在這里。
“殿下,您還是得離開。”齊將軍等皇子屬官齊齊上議,以他們的身份,絕不可能讓三皇子在這等死,不說自家家族身家性命全在麗妃手中,光是職責也得是這樣的建議。
“那,那我我還是走吧。”
突狡還是有了決定,剩下就得是韓柏安排了,人不可能都選中,得選幾個合適的。
再以城中百姓身份出入悄悄離開,一起離開的還有蔡尋,他怕那個斥候壓不住突狡,而且他長相不起眼,這里也沒人認識他,偽裝一番,若是自己人都看不出來,那就可以。
其實,他還真擅長此道,畢竟年少時就是以查案問案入行的,為了查出命案,不吝喬裝打扮,那時還是個小提刑官,如今
他笑著跟奚玄打招呼,問后者認不認得出。
奚玄心里還是擔憂的,但也知道對方是希望自己別那么憂慮才故意作怪。
這位長輩
她別過眼,看向城外還算熱鬧的景象,也看到幾個婦人帶著幼童上街采買蔬果。
一手挽著菜籃,一手牽著扎著沖天辮的微胖女童。
那女童握著一個小風車,腮幫子鼓鼓的,吹著它轉。
咕嚕嚕,它在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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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之前,已經做夜郎打扮的突狡還沒見到好幾車恭桶就臉色難看得很,十分不情愿,身邊齊將軍再三叮囑他如果想保命,就得裝作自然的樣子,可千萬別被人看出來。
突狡勉強答應了,卻見奚玄上來,原以為奚玄是要告別蔡尋,卻見這人遲疑了一會,上前,撩起衣擺,跪下了。
突狡震驚,旁人亦驚住了。
奚玄垂首,“殿下,不管以前種種,但身在帝王家,為君王之子,自太祖定亂世而穩江山,言氏王朝自有國運在,子孫當以血脈為榮,或許您從前對下臣有所誤會,但江山社稷,如今全在于您一身。”
突狡一時繃著臉,下意識握緊韁繩。
他不是傻子,從小都被嫌棄不夠優秀,也天天拿來跟書堂里其他人比,哪怕這奚玄很晚才歸來入學,也像是天生的文曲星,處處壓得他不如人,尤其是舉國上下都看得出他的父王對這人的喜愛跟認可。
可這人是因為被寵愛才高貴的嗎?
奚氏門庭本就高貴,本就強大,相比自己還得跟人爭也得謀取父王寵愛才有可能得到那個位置,這個人天然就坐在那個位置上,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成為奚氏之主,成為王朝為數不多大國公之一,從此見王不必下跪。
何況他區區一個沒有實權的小皇子。
可是,這樣驕傲又璀璨的人也會跪在自己面前,承認自己關乎江山氣運嗎?
“人在,邊疆在,才有王朝,才有王族。”
“您若想有那一日,請信下臣今日的忠誠。”
最后一句等于是協議了——只要突狡不出幺蛾子,帶著韓柏的密信跟他自己代表朝廷跟帝王的巡查令,再加上皇子之身,及時搬來救兵,救下攏城,奚玄愿意幫助對方登頂王位。
因為攏城真的太重要了,這一戰,也真的太重要了。
城中那么多百姓。
若是破城就是下一個滇邊。
還會有無數個滇邊。
腦海中閃過一幕幕,奚玄低下頭,徹底彎下腰身,額頭抵觸土地。
如拜這江山子民,又拜這一直不入她眼的廢材皇子。
突狡第一次感覺到國家的重要,也感覺到這世上真的有些人是可以無視那些權利跟恩怨的。
“我本殿下懂了,不用你說,也一定會做到。”
“這畢竟是我言氏的江山!”
“走!”
他一下就沒了此前的不安跟焦躁,變得鎮定穩重了。
這是麗妃不曾教養過她的信念。
——————
他們走了,奚玄還跪在那。
遠處,言洄站在回廊,看著這一切表情震動,拳頭緊緊握在一起。
身邊是韓柏,后者看了一會,才低聲道。
“我就說過。”
“奚氏,從來不會背叛國家,也從不會背叛君主。”
“待這一戰結束,若有機會,還有機會,我會親自申告陛下。”
“不管你是什么身份,請在國家大事之前,慎之又慎,我確信,這也必然是陛下的意志。”
他知道陛下從不會為任何事耽誤帝國大事。
言洄什么也沒說,摸了下早已恢復的傷口,走了過去。
走向他的公子。
結果旁人離開,他公子已經站起,站在樹下回頭瞧他,“傷好了嗎?”
“不礙事的公子,其實我一開始就是”
奚玄打斷了他。
“那么,你也得走。”
她從袖下取出一個令牌。
言洄瞳孔微震,令牌上是“周”。
“周太公給周燕紓的,臨別那天,周燕紓給我,當時我還很驚訝,決意不收,因覺得不配,也不值得她這么信任,也納悶她為何如此,明明非有真情的關系,她也不該是把底牌托付給他人的人。”
“你可知她怎么說?”
言洄:“公子請說。”
他的聲音有些抖。
奚玄垂眸,“她說,非為我,為我一個男人,的確不值得,但因戰馬丟失一事實在蹊蹺,若以最壞的結果推算就是內奸通外鬼,戰馬到了對方手里,必有陰謀,且必針對邊疆。”
“給我這個密令,是一旦遇到最危急的情況,讓我以周氏的權爵之首名義南下號令最近的南方門閥借調兵馬。”
“辛夷,國事為重。”
“你能做到嗎?”
言洄看著她,忽然明白:哪怕有周燕紓給的底牌,也愿意信重自己,另有出路,她也依舊會對突狡跪下求另一路的安穩。
他的公子,從來都是一個為了明確目的而不計較自己得失的人。
護住攏城,她似乎跟韓柏一樣都站在了最高處,看遼闊邊疆,看大軍圍城,看生死在脊梁。
系榮辱于一身。
言洄接過令牌,聲音又沉又穩,甚至沒有往昔那樣想要把公子送去最安全的地方。
他聽話,一直聽公子的話。
“公子,您的書童就算是死了,也是在帶來援兵后,戰死在攏城的城門前。”
“三日后,援兵必至。”
——————
草原之上,已經被完全控制的哨防營寂靜無聲,但烏壓壓的大軍正在前往目的地。
黑馬之上,高大魁梧面露兇悍且跟羥王最為相似的哈日爾冷眼看著大軍不斷集結,又問下屬湘城那邊的情況。
“殿下,已包圍。”
而湘城
大軍壓境之下,湘城大軍苦苦死守,但城內已有內奸反殺內亂信鴿全部被毒死或者控制。
城外戰場,馬匹上,一個身穿白銀輕甲的青年身形很高,但身段不似羥族人那么厚重且毛發旺盛,他的皮膚更細膩,毛發更漆黑如墨,眉眼英俊非凡,卻是那種豪邁孤冷的俊俏,暗綠瞳里宛若毒蛇一般冷血無情,但語氣反而顯得優柔平和。
“確保攏城無察覺?再勘探!讓里面的探子多長點眼睛,那奚氏長孫去了攏城,是何反應?”
“盡早明早拿下湘城,接下來。”
他看向攏城的方向。
不管攏城是何反應,只要足夠快。
雙城就是囊中之物。
必死?
————————
人送走了, 談瑟跟韓柏這邊就進入了準備期。
戰場的戰術,最直接有效就是人海戰術,誰人多, 基本就誰贏。
但攻守方有各自的劣勢跟優勢, 守方有天險,人數少些無妨,但不能少太多。
最后拼的都是時間。
“我攏城有雙城門,南北兩道,平時一出一進,北門往我朝腹地,戰時封閉,對方如果要攻兩門, 戰力會分散, 其實更有利于我方,就怕他們集中攻打南門。”
韓柏是在做分析,也只跟奚玄討論戰術, 因為他們很清楚,越是突襲的戰事, 發起方準備越充分, 那也必然證明桁朝這邊被滲透得很徹底, 至少攏城內部肯定有內奸, 百姓中有, 兵將中也有。
所以他在所有斥候之中只選擇最信任而且至親都在城中, 且靠近將軍府的那一位。
因為但凡出事, 韓柏可以直接控制其親人家眷。
這就是手段。
哪能全憑信任主導國家戰事。
這場商議, 他連自己的兒子妻子都沒喊上。
奚玄沒有問對方為何如此信自己,一如韓柏也不問她為何那么了解羥族的哈日爾跟岱欽.朝戈。
她不廢那時間, 看著堪輿圖,她道:“攏城跟湘城,您認為他們會如何分派攻打?”
她說了分派,就是認為哈日爾跟岱欽.朝戈會分開。
這不難猜測。
當年年少,王子帶著小將軍,前者要博功績登上王儲,后者要冒頭,屬于一個提拔后者,一個輔助前者。
至今,兩人都算是得償所愿,但都已到了一定年紀,有了自己頑固的性格,哈日爾不會在聽他人輔佐,他也需要單獨扛起一場戰事以證能力,這是每個國家的王儲必經的路。
韓柏:“按理說應該是真正擁有軍事才學且勇猛無敵的岱欽.朝戈攻我攏城,因我攏城守的是直達王都東上的官道,比湘城更重要也更難攻打一些,該當是岱欽.朝戈上手,也帶更多的兵,但!”
“但我猜最后來的是哈日爾,據我所知哈日爾這人強勢好戰,但更好功名,此前他得岱欽.朝戈相助上位,其他王子并不服,認為他個人也就那般,全靠岱欽.朝戈,若是以此登王位,是對他們的不公,雖然羥王沒有在意這種議論,可哈日爾對此肯定不舒坦,為了爭取更大的功績,他會堅持來攏城,讓岱欽.朝戈去湘城。”
“以湘城的衛護能力跟岱欽.朝戈的能力,他會帶足夠多的人選擇速攻,用最快最強的攻勢拿下湘城,再跑來支援攏城,迅速拿下雙城,形成壟斷之勢,讓我桁朝無力阻斷他們羥族大軍入關中原,因為我們當前無法調派足夠多的兵力同時阻斷雙城控制的兩個入關口,打掉一個,另一個還在,對方可以隨時調整路徑殺入腹地,甚至接一城囤積兵力,在我們拿回一城的時候,迅速反撲抄尾,再滅我大軍,再拿雙城。”
“只是,我無法判斷他們到底帶來了多少兵馬,也就無法判斷他們各自所帶的攻城人馬,不過兩邊應該持平。”
“若是各自五萬,我攏城尚可以支撐三日。”
韓柏如此判斷,并非是他盲目自信,只是他不自信的點在于不知羥族的準備。
奚玄:“我所想與將軍基本一致,但不同的是我認為哈日爾攻打攏城,所帶的人馬會更多一些,因為岱欽.朝戈他要保證哈日爾的安全,而且他也有自信拿下湘城。”
韓柏驚訝,也是皺眉,他不認可,但等奚玄解疑。
“他不是哈日爾,也不是其他羥族部落貴族,他沒有根基,唯一的根基就是他的才華跟功績,也仰仗羥王的雄才大略跟對中原的野心,因為后者急切,所以可以不計較他的出身,可以壓下其他大貴族跟王子們對非貴族出身的掌權大將的排斥,雖然之前也有許多次戰役,他洗刷了當年攏城被奪的失敗,可對于這種從底層崛起的天之驕子而言,他需要在同一個地方徹底征服那些羥族反對他的人,所以,這一戰他有兩個目標是必然要達成的——第一,用最快的時間拿下雙城,以證他的能力,第二,保證哈日爾的性命,因為后者不僅是早前提拔他的人,更是羥族儲君,一旦他有事,那些大貴族跟嫉恨他幫哈日爾崛起的王子一定會群起而攻之。”
“基于最快拿下雙城,如果我是他,我會說服哈日爾帶少一點的兵圍死攏城,不急著拿下,但一定要封住消息,不讓后者出人馬相助湘城或者給離城等城池抑或王都傳消息,也就是圍城之戰,這樣的圍城之戰足夠但又不是太多的人馬,既讓將軍不得帶兵冒險,又在不知湘城出事的情況下等湘城資源,又能保證哈日爾安全,而他自己則是帶著更多的人去拿下湘城,不過一定會有大部分騎兵,騎兵攻湘,得手后往攏城來的速度也更快,到時候兩邊人馬匯合,攏城必破,這樣其實所用的時間也更少。”
也就是說,哈日爾來了,帶的人不會太多,反而是岱欽.朝戈那邊的人多,這對攏城短暫來說肯定是好事,但對湘城就是噩耗。
韓柏沒有喜意,只有忌憚。
因為一旦對方這個計劃成功,雙城穩穩被拿下。
“那你提到的他不讓哈日爾強行攻城入城,還有其他原因吧?”
“比如,他那邊應該得知你跟三皇子都到了攏城,三皇子無關緊要,但你,畢竟是奚公親自教導的人才,他可能會忌憚,以做最謹慎穩妥的打算,現在這個策略是有利于戰局跟他的,不過他如何說服哈日爾聽他的?”
“以前哈日爾或許聽,現在未必。”韓柏鎮守邊疆,對羥族自然也是有情報來援的。
奚玄不敢居功這個“因祖父而受忌憚”的功勞,但她也知道岱欽.朝戈那人的性格,的確擅長從失敗中獲取經驗,而且性格縝密擅布局。
所以
“只要足夠驕傲跟別人認為遠比自己優秀的人把尊嚴跟頭顱放得足夠低,示以謙卑跟忠誠,尤是在人前,滿足上位者足夠粗鄙的人性,架上去,讓人下不來,計劃就成了。”
韓柏一怔,想到了奚玄當眾跪突狡。
突然,他有一個念頭:羥族有戰場貪狼,我桁朝何嘗沒有廟堂紫薇?
他振奮起來,“好在我們已經事先猜出對方的陰謀,如下,我該趁其兵力不足以碾壓我攏城的時候出去強攻,拿下哈日爾反威脅岱欽.朝戈?”
這的確是個妙計。
但有難度,之前說了,對方帶來的兵未必多,但一定也不會太少,而且對方屯兵在曠野,一旦韓柏這邊帶兵出,人家可以撤退,退湘城那邊方向韓柏一旦追擊出去,又得地方對方還有埋伏,伏兵再趁主將離城時攻城。
若是岱欽.朝戈真有此預備后手的布局呢?
現在不就是無法確定對方到底多少人馬嗎?
韓柏知道這一戰很難,信息太缺了,被斬斷了情報,現在所知還是靠分析
“未知之處不必深究,但我有辦法分開他們的兵力,也預設他們有伏兵,但伏兵按照岱欽.朝戈那邊的計劃,就算埋伏也不會靠太近,因為畢竟是平原,一目了然,等他們得到消息,知道哈日爾入城,再趕來,也來不及了。”
這?
韓柏驚訝,看向奚玄,后者神色幽秘,道:“引哈日爾帶兵從北門突襲殺入城中,將軍府下面有秘密地宮吧,他會沖地宮下面,從地宮殺他。”
“誘餌就是我跟他曾經占領攏城時得到的一城之富。”
韓柏這次忽然站起,“你怎知道攏城有那一批寶藏?你祖父給你說的?”
奚玄按了眉心:“如此機密,祖父不會如此,是陛下給我看的密函,那密函還是您跟祖父一起撰寫的,還繪上了地宮地圖。”
“攏城曾為鐵礦起家,富裕流油,上上一代城主是先帝寵信之人,貪婪毒辣,壓榨百姓,貪污巨富,在位二十年籠絡了巨大財富,堪稱當年半個國庫也不為過,而涼王當年得知此人如此惡行,曾進諫先帝,先帝不予采納,甚至覺得涼王意圖掌控鐵礦,那城主亦聯合后宮為妃的女兒不斷進讒言當今陛下登基后,滅了其滿門,換了一個城主,卻不想這個城主軟弱不堪,趕上哈日爾兩人攻城,不戰而敗,主動開城門迎接對方入城,讓渡主權,還允許對方”
“但岱欽.朝戈找到了藏匿巨富寶藏的地宮,果斷滅殺了那個城主一家,滅了口。”
韓柏表情抽動,既是難以置信,也是不解。
這種事正在壯年的君王尚且不會跟太子皇子說,怎么會告知一個大氏族子弟?
而且這個子弟還沒入閣部。
怎么看都
韓柏看著奚玄的樣貌,忽然有一種離譜的念頭:縱然他在兵部,但朝中曾經有過隱晦的傳聞,莫名其妙又觸犯禁忌,當時他付之一笑,如今看來這孩子像誰?像她的母親嗎?但肯定不像不像曾經那位好看伶人戲劇一副風雅人士的奚家少主。
帝王之心不可窺探,韓柏忽然醒悟,止住了差點問出的僭越問題,他曾經提點兒子的,自己自然不會犯。
“可是,那筆寶藏當年被擅機關秘術的奚公看出地宮所在,已然找到了啊。”
奚玄:“當時沒有轉運到王城。”
韓柏:“是沒有,但被用做軍餉了。”
其實是帝王囑咐另有他用,他是負責之人,但這事也是機密,他不知道帝王是否也告知了奚玄,可他自己不能主動說。
“它用了也無妨,只要沒被轉運到王城,又沒人知道你用了,以哈日爾看來,它就還在地宮。”
韓柏瞇起眼,他知道這個計劃的可行性了,因為太巧了——哈日爾剛好是曾經的寶藏占有者,他當年占有攏城,等大軍來才能啟出寶藏,然而還沒等到就被突襲戰敗而逃,還差點死了,對于后者就是難以忍受的遺憾跟失敗,而且后者也需要這么大一筆財富,不管是獻給羥王得到更大的肯定還是留作自己用籠絡更多的羥族貴族,后者都很難抗拒它的誘惑,而恰好,當年的確沒有轉運那么大一筆財富給國庫,這本就不合規矩,在哈日爾看來就是他這個武夫不知道地宮的存在,寶藏還好好在地下,至于用在軍餉這本就是他杜撰的,攏城的軍餉一直都是自然發放的,帝王并不是昏君,勵精圖治,尊重武將跟軍事,從不克扣軍餉。
結合這些此計大為可行!
“所以,你的意思是假借北門有運送寶藏的跡象,比如借你這個奚氏少宗的頂尖聰明人身份,你來了,你在將軍府發現寶藏,又趕上敵軍突襲,你不得已想要偷偷運走寶藏回王城,最好這個消息要提前給內奸知道,他一定會通知哈日爾,于是,哈日爾一定會硬闖北門,得讓他成功,再進地宮。”
“他的人會分兩部分,南北雙城,南門一部分牽制我等主力,北門這邊突襲,進入城中后,他會往地宮來”
“但他身邊肯定會有岱欽.朝戈留著的人勸他,按著耐心,不要妄動,等岱欽.朝戈來,一樣能占領攏城拿下地宮。”
奚玄:“他不會聽勸。”
韓柏一笑:“他當然不會,因為他不會把這么大的功勞分給岱欽.朝戈。”
“本身計策就源自岱欽.朝戈,這個秘密瞞不住羥族跟羥王,內心深處,這位大王子就不可能愿意跟岱欽.朝戈共享榮耀,能容忍圍城之計已經是他的極限,哪有可能處處聽話。”
“所以,他一定會上當!”
計策已成。
這樣一來可以大大分減攏城壓力,也可以殺滅攏城這邊的主將,重創敵軍士氣,用最快的速度打散這邊的大軍,到時候哪怕岱欽.朝戈拿了湘城,攏城這邊也已經塵埃落定了。
“還是有風險,一旦我們這邊援兵來不及,三日后不到,或者岱欽.朝戈那邊回援及時,人也比我們想象的多,那這一戰,依舊很難,特別難。”
奚玄緩緩說出計謀之外的危機。
哪怕已經設下言洄跟突狡那邊兩路人馬,她依舊不做最萬全的樂觀,“將軍,安排好你的家人親族,后代子女一定留好。”
韓柏一怔,凜然說:“將城一體,我不做這樣的后手。”
“我希望你做,為國家長遠,為未來。”
韓柏嘴唇微抿,奚玄卻是起身,“我見過許多偉岸當世無雙之人,苦在后代不孝,無能昏聵是小事,還有些人更是因為一己私心,做天大的錯事,導致一步錯步步錯,累家族所有人都被連累,讓傳承不繼,看不到長遠的未來,這個下場,將軍你應該從別的地方也看到了。”
帝王那一脈就是如此,文武百官誰不愁?
“榮耀當得到傳承,未來還需布局謀算。”
“我見過您的孩子,都很好,該留住,別做最壞的打算。”
韓柏卻是皺眉,“那公子你呢?地宮,你是要自己親自下?剛剛聽你計劃似乎如此。”
“我不下,他不會信,那內奸也不會信。”
“下棋有規劃好的格子,走最合適的那一條罷了,我只是沒得選,但希望將軍你好好選。”
奚玄輕捋了下微皺的袖子,在離開之前,想起一事,回頭朝韓柏道:“若我死在此地,而將軍還在,希望你能記住一件事,這件事會很有用,將來可以交給陛下布局。”
韓柏已然察覺到這人的城府深淺,且內心布局縝密而隱晦,若提到是有用的秘密,那必然很絕密。
果然。
奚玄下面的話是:“岱欽.朝戈有漢人血脈,而且是其父族為漢。”
韓柏震驚。
“這才是今日計謀預判的核心——將來也會一直有效。”
“羥族,可是從來以父權為尊的,估計聰明狡猾如岱欽.朝戈會一直如鯁在喉,殫盡竭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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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玄想到了韓柏會同意自己的計劃,且毫無保留放權讓她處理,但沒想到對方會把韓冬冬留給她。
“這很危險啊,將軍。”
“公子說過讓我以子孫為計,將人放在安全的地方,我覺得,公子您身邊就是最安全的。”
奚玄覺得這大將軍看著厲害,怎么也糊涂了。
她這邊安全?
不都說了她這里很可能會死嗎?
“難道你父親以為你能保護我嗎?”
“奧,那肯定不能啊,雖然我的槍法是不錯,不過我爹跟我說,他一直對我不公平,雖然很多人認為我的哥哥姐姐都在戰場上浴血奮戰,可好歹是留在父母親人身邊的,所得寵愛未有殘缺,而這世上最兇險的,其實不是戰場。”
“是朝堂。”
“他知道我一個人在那邊,很不好過。”
奚玄看著他,眉眼間溫柔,問:“那你覺得辛苦嗎?”
眼前少年有一個鄉土之氣十足又很尋常的名字,他咧嘴一笑,露出小虎牙,“不,我總告訴自己,身邊沒有父母哥哥姐姐督促我讀書上進,可是開心了,你都不知道那些氏族子弟天天哀嚎,哈哈哈。”
他在笑,但眼里是落寞。
因為被猜忌,被排擠,被利用,被試探,這些都是不能說的。
作為注定要被養廢的大將之子,他不能說。
“然后剛剛父親跟我說,他要為我做長遠最好的打算。”
“那就是跟著公子你啊,不過這件事絕不能讓人知道,不然還以為我們兩家有勾連呢,文武相世交,這可是大忌,所以這是一個秘密哦。”
奚玄看著他,忽笑了。
韓柏是看出她的必死之心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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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都,奚氏。
祖祠,奚為臣跪在那,身后有人靠近。
老夫人一抬手,外面的暗衛跟仆人自發放下簾掛,屋內除了世代日夜供奉著的香燭光火,再無任何人跟其他光輝。
她的夫君跪在那,像是一頭孤傲又發白的鷹。
她站在那,像是一只寂寞的鶴。
“為臣,你要殺她了嗎?”
“以突狡母子的名義,就為了保住奚氏?”
她的聲音在抖。
奚為臣那雙讓當今帝王都常敬畏的眼默默閉上,眼底見了微紅。
他的愛妻啊,她太聰明了,曾經的帝國女諸葛,如何不知他的謀劃,他的卑劣,他那不堪的心悸。
那她又是否知道他當年犯下的罪行呢?
最傷她的那一件事,她是否也早就察覺了?
“琯魚,我早就保不住她了。”
“陛下已經在查了,他在做最后的打算,一旦瞞過去,一切都好,瞞不過去又能堅持多久?若是結果一致,何必做最痛苦的掙扎。”
老夫人沉默,最后轉身。
“與你同行一輩子,只在這一件事上,我與你永遠不能一致。”
不過老夫人還未走,很突然,外面的內衛忽然來報。
失聯了。
老夫人皺眉,回頭問奚為臣:“這也是你計劃的一部分?”
奚為臣起身,轉身,高大魁梧但頭發發白,面容見了冷峻。
“不是。”
“必是邊疆有異,攏城有變!”
家國有恙!
他快步而出,國公長袍嘩嘩飄動,而后面的燭火跟累累如高山的世代祖輩牌位一動不動,如窺山河動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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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宮。
周燕紓跟桁帝下棋,這是其父親都沒的待遇,甚至在很早以前甚至有人懷疑桁帝對周燕紓的便宜,很可能要讓她入主東宮,成為一國國后。
但沒有。
“你可知孤為何要讓你嫁給鶴徑?”
“不知,長輩吩咐,晚輩愿意遵從。”
桁帝笑了笑,捻著一顆棋子,聲音柔緩,“孤,想要這世上最好的都留給她。”
周燕紓心臟一突。
某些念頭突如其來就冒出來了。
那些曾經周氏也能得到且已經認證過的傳言——桁帝跟涼王郡主并非是一時的青梅竹馬,他們更是有過一段情。
而她最初也震驚于一件事——桁帝無疑要布局北地,要將北地戰馬掌握在朝廷手中,那么,最好的方法就是讓她周燕紓嫁給皇子,這一點,從她的母親先一步聯姻就可見前兆。
表親之姻。
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世人都覺得合理的婚約最不合理之處不該是奚玄的。
可是,如今看來應該恰恰就是奚玄?
等等!
周燕紓忽然落子鏗鏘。
桁帝抬眸,似不經意,“聰明到這個程度,以至于猜想到什么,以至于驚慌嗎?”
帝王之威滲人,但周燕紓的害怕不是因為他,而是另一件事。
“陛下,臣女有僭越之言,但不得不問——三皇子去外面這事是麗妃娘娘推動的嗎?”
桁帝皺眉,嘴角下壓。
“你懷疑他們會暗殺鶴徑?”
“倒是不至于,就算他們如此膽大包天,鶴徑身邊也有人可以”
突然!
桁帝跟周燕紓對視著,前者隨手扔下棋子,起身。
戰馬失蹤!
倒是忘了還有外敵會利用這些事
周燕紓看著帝王驚慌離開的樣子,內心的猜測恍惚得到了驗證。
果然。
至少帝王視奚玄,如視珍寶,遠超所謂的三皇子跟麗妃,以至于要把自己這個周氏女跟北地都交托到奚玄手里。
那江山呢?
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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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利出了攏城, 在一群百姓之中離開此地,甚至入了官道,再撇開恭桶車子疾奔而逃。
突狡第一次覺得這個遼闊但沒多少吃食的草原是自由的, 是美好的, 但他心情也很快沉重,不斷揮舞馬鞭、
“快點!”
蔡尋看三皇子如此,忽然有點欣慰。
其實,陛下的血脈總歸是有點優秀的吧。
雖然遠不如奚公子那樣出塵絕艷,但到底也不算一無是處。
疾奔大半日,當夜,深寒夜,實在不能奔襲, 齊將軍提議眾人休憩片刻, 至少要吃飯啊。
是這個道理,不吃,馬都受不了。
在胡楊樹下吃食休憩時, 在篝火中,蔡尋表達了對三皇子的認可跟贊賞。
突狡微愣, 反而有點不自在, 心里隱隱覺得:原來被人認可的感覺是這樣的, 他可是蔡尋, 不是那些扒著我跟母親的下人, 難怪那奚玄平日里半點差錯不出, 做事越來越厲害, 讀書也好, 不就是因為被夸的爽感如斯嗎?呵!還以為她真的不看重功名既如此,本殿下一定要把此事辦成了, 救她一命,讓她一輩子低我一等!
突狡壓著嘴角,冷冷道:“不用你夸本殿下也會允諾,貴為王室血脈,豈會把家國大事視為兒戲,你少廢話,快點吃,我們早點出發!”
蔡尋忍著笑,跟那韓柏信重的斥候互看了一下。
稍稍安心了不少。
只要不被三皇子拖累,他們一定能完成任務,搬兵回去救下所有人。
兩人說這話,后面齊將軍正在給馬匹喂草。
篝火溫暖。
喂著喂著,齊將軍轉身,從草料中抽出匕首。
一匕首刺穿斥候后心。
蔡尋等人還沒反應過來,突狡的另一個護衛迅速襲殺另一個攏城軍官。
“你們!”
蔡尋大駭,卻被齊將軍跟那個護衛一把摁在地上劃破手筋腳筋。
熱血噴了目瞪口呆的突狡一身。
他僵坐在地上,第一反應是對方也要殺自己,但是
齊將軍上前,握著滴血的匕首跪下了。
“殿下,麗妃娘娘早有計劃,既在原定的返程中暗殺奚玄,咱們最早被殺的那些人其實都沒死,就在后面吊著,未曾想出了羥族的事,不過這樣正好,奚玄會死在攏城。”
“但,您不能那么快去離城搬兵,拖上幾日又何妨,到時候塵埃落地,大軍再去拿回攏城,功勞一樣在您手中,但韓柏跟奚玄必須死。”
“這是麗妃娘娘之前吩咐下官一定要做的事,不然,您跟她也都會死。”
突狡知道這真的是自己母妃的吩咐,憤怒至極,又惶恐,“為什么?為什么!胡說八道,我是皇子,他們如何能傷我?明明可以留下攏城奚玄要奉我為主的,她說過的!”
“她那人豈會撒謊!”
“你們殺了蔡尋一旦事發”
突狡本就不是一個能擔大事的人,這次穩得住,那是因為他知道這事是正事,非惡事,天然得到所有人的支持跟認可,而且一旦成功既有豐厚的回報,他會一雪前恥。
現在呢?
叛徒是那么好做的嗎?
他的眼底似要滴血,甚至想過拔劍殺死齊將軍,然而齊將軍抬頭,盯著突狡。
“您以為,陛下那么寵愛奚玄,甚至把周氏女給她,是因為什么呢?”
“這場聯姻,本就是圖謀北地戰馬,給一個文臣之首所出的公子北地戰馬,后者還將繼承國公位,從小就能得到閣部諸閣老親自教導,從小就出入皇宮,得閱密卷,我的殿下啊,這可不是臣子的待遇,這是太子的待遇!”
“您不知道陛下跟那奚氏夫人有染嗎?她可是涼王郡主微生琬琰。”
“陛下是拿所有人給奚玄鋪路,您將來必死!”
齊將軍的話如同晴天霹靂,地上四肢被斷的蔡大人茍延殘喘中難以置信。
齊將軍低著頭,遞上匕首,“殿下,殺了這個蔡尋,表您的決心,天子之路不是那么好走的,必須狠心,不然,就是笑柄。”
蔡尋呼吸粗重,在凄冷的草原之夜,看著惶恐含淚不斷后退的突狡,再看那齊將軍冷漠的背影,想到麗妃跟她后面野心勃勃的戚族,再想到奚玄
忽然閉上眼。
他聽到了腳步聲跟哭聲。
長長一嘆,從咽喉到靈魂,直入大地蒼莽。
失信了。
攏城,可怎么辦啊。
————
一個時辰后。
被割斷咽喉的尸身被草原上的孤狼聞到血腥味包圍而至,最終分食。
馬上的齊將軍看著突狡的背影,嘴角輕勾,帶著冷笑:貪狼大人沒說錯,人心禁不起自身利益的威脅,只要拿捏奚玄此人的身世弱點,透露給麗妃,后者自會謀劃,再引著這突狡母子犯錯,拿捏了這件事,這母子只能為他們所用,不然就是九死無生之境。
——————
那一天,韓冬冬后來想起那一天,依稀記得天氣很干,有點熱,熱意起來了,草原白日光火又厲害,大夏日的時候,恨不得赤膊而行。
在韓柏給了內奸名單,奚玄又制定計劃,故意讓手下人經將軍府假山花園那邊有頻繁出入痕跡讓對方察覺到,再被后者跟蹤窺探見奚玄出入地宮。
一切猜忌都需要醞釀,而后者卻一定會把消息傳出去。
傳出去后,就是等哈日爾來了。
其實,也等不了多久。
奚玄知道他們進入攏城后,無論那岱欽.朝戈多有耐心,他跟哈日爾都不介意拿住她這個奚氏繼承人用來當做未來的籌碼。
因為跟周氏的聯姻已成。
羥族不會放過任何跟北地周氏有關的利益棋子。
所以次日下午,地宮中,裝作帶人秘密搬運財寶的奚玄其實坐在曾經真的裝滿了財物的地宮深處宮房地階上擦拭隨身攜帶的竹笛。
“好漂亮的竹笛,珍品啊。”
韓冬冬其實很緊張,時刻握緊了武器,卻是假借贊譽轉移情緒。
奚玄抬眸瞧他,“竹子,你也覺得是珍品?”
“制作它的人,一定很用心。”
奚玄微走神,垂眸道:“祖父做的,從小就給了。”
韓冬冬:“咦?我聽聞奚公對公子你一向很嚴苛,主政治經濟,很少涉獵別的,沒想到也愿意讓公子你寄情于琴棋書畫禮樂嗎?”
出了獨子那事兒,世人都猜測奚公如此嚴苛,是希望唯一的孫子能走他自己的路。
絕不再涉那些禮樂享樂。
“以前給的,后來估計不太樂意,不過這次出來,他又不在,我就帶上了。”
奚玄在笑,韓冬冬卻不會知道她現在想的是:明明能猜到或者查到突狡母子那邊的謀算,還推動讓我出使此事,就是想借麗妃的手殺我,再以麗妃殺我的罪名除掉這對母子,一箭雙雕。
“奧,哈哈,你跟我一樣。”
“估計不太一樣。”
奚玄言語溫和,擦拭好笛子,又摸了弓箭,似乎對此不太擅長,在適應。
韓冬冬蹲下來,手把手教她似的,她聽了。
終究,韓冬冬還是暴露了緊張,差點手指被弓弦刮破,但手腕被人攥住了。
修長削蔥,蒼潤如玉。
“冬冬少尉,不要緊張。”
韓冬冬其實能感覺到一向冷漠且御下并不算親厚的奚玄對自己有過分的照顧,而且似乎對父親的敬重跟對韓家人的長遠打算都不太像是一個后輩或者是很少有交集的世家之首第一公子會有的態度。
她應該是精明謹慎,克己復禮,且愛惜自身羽毛,不為即將成型的第一權臣之位招來任何隱患,而韓家給不了她任何好處——周氏都是她的聯姻對象,都得看周氏臉色打仗的韓家算什么?
所以,很奇怪。
“是我太沒用了,其實從小就到王城,沒經歷過什么大事,昨晚哥哥還摸我的頭,讓我別怕,一切都會過去,我想起那位羅青姑娘的事她其實應該比我更小一些啊,卻是那么勇敢強大,已為國家跟百姓做了那么大的事,可是我呢?”
奚玄看了一眼弓箭,數著箭壺里的箭矢數量,問:“你似乎很在意這件事,只是因為她是個女子嗎?”
“算是,也不是,女子艱難,殊為不易,若要做出大事,更是要付出千難萬難,而世人也多苛刻,像我姐姐跟母親她們最早也被那些朝中御史詬病,陛下最初要給她們軍銜與軍俸,不知道多少人跳出來反對,就是兵部好多將軍也不樂意,就是瞧不起女人,只有奚公跟當時的三皇子太傅等少數官員贊成,還好陛下果敢,加上周太公聽聞此事后,遠在北地也寫了一手打油詩調侃那些官員,甚至來信朝廷,說誰反對誰上戰場,君子不勸他人做自己做不到事。周太公是當世奇人,急流勇退,不好權勢,清流大儒權爵名流都敬重他,那些人才不敢吭聲,后來就直接定了。”
“可是,有多少女子沒有這樣的機會。”
“更多女子,還是像攏城那邊的我聽父親說,至今攏城百姓還有人傳謠那些曾經進了哈日爾樂園的女子,說她們賣身外敵求榮,娼妓不如,尤以一位獨寵,哈日爾愛不釋手,我猜想,那位就是羅青。”
“那些人不會知道這些女子遭遇了什么,付出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韓冬冬其實話多,以前就看出來了,越緊張話話越多,現在絮絮叨叨的,聲音小,只有奚玄聽見,而藏寶室的壁燈上點了香油,燭火輝輝。
奚玄看著這少年人的臉,看他比市井老太太都話多,沒打斷,等后者說反,她才道:“不要為未曾認識的人投以太多關注跟情感,韓冬冬,成大事者,必須不拘小節,太在乎,會很痛苦。”
“人的心,終究是要慢慢變硬的,除非你依舊享受能哭泣,還能被人哄著別哭的日子。”
韓冬冬一下就不敢了,諾諾道:“我才不會,我瞧著公子你身邊的辛夷都那么厲害,我還能比人差了?我不會哭。”
“我我還是有點怕,父親他們會沒事嗎?母親跟哥哥姐姐也在前線啊哈日爾會來嗎?”
奚玄一時沒有回答,當時她感覺到了,地宮的微微動感。
“來了。”
“冬冬少尉,咱們的對手來了。”
她的手指從韓冬冬的手腕收回,摸到了弓弦。
——————
次日下午,城門前已經見哈日爾的軍隊疾奔突襲而來,圍城已至。
城墻上的韓柏威武如山,不做鏗鏘激勵的說詞,故作錯愕跟緊張,后匆匆喊人做命令,最后上馬的時候,才兩句高喊。
“敵襲!”
“應戰!”
一如既往鏗鏘激烈,一如一聲大大小小數百戰。
上馬,既應戰!
————
南門開戰,未曾拖延,但如哈日爾那邊的計劃,圍城狀,遠攻箭射,逼迫主將韓柏等人兵力牽制在南門,羥族大軍中,哈日爾用了一個相似自己的羥族人偽裝成他。
北門那邊內奸小將里應外合,在真正的哈日爾帶了小千人突襲北門后,開門迎接,殺透了北門防衛,哈日爾立即帶人殺入,直奔將軍府。
一開始兩位刑部的小官有過憂慮,韓柏之前不敢把家人子嗣全部移走,就是怕沒親眷在家里會被懷疑這是個計策,但也不能真把人留在家里給哈日爾屠戮啊,何況奚玄不許,就按南門那邊見敵后,奚玄這邊故作安排,將人送走,這也算合理,一來為她自己啟送寶藏做掩護,二來也是保護韓家家眷。
若是以內奸的陰謀論,既是這奚玄想要獨占寶物上供君主,又想拿捏韓柏。
若是內奸,自是蠅營狗茍貪圖利益之輩,能有什么正向的猜疑跟理解,所以這件事并不算紕漏,而哈日爾的確不似岱欽.朝戈那般縝密聰明,他的目的明確,也符合羥族天性——寶藏跟奚玄在哪里,利益就在哪里,別的都是小事,只要自身足夠強大,利益拿捏手中,干嘛面面俱到,前怕狼后怕虎?
這是他跟岱欽.朝戈不同的地方,也是兩人身份階級注定的反差。
哈日爾果斷,殺入將軍后直奔后院,包圍死了,再帶人殺入。
遇到了守衛,殺!
“別鬧太大動靜,快!”
“抓奚玄活口,本王子倒要看看那該死的奚為臣老頭會不會為了他這個唯一的孫子對本王子跪下求饒。”
哈日爾記仇,始終記得當年因為奚為臣的計策讓他差點死了,還丟了那么大的功勞,不然他早就拉攏了大部分貴族,何必后來被其他兄弟抓住機會嘲諷攻擊。
不過,就算再隱蔽,廝殺的動靜也引起了里面人的主意,哈日爾看到了最后的藏寶室前面有留守的護衛往里面呼喊傳訊。
他瞇起眼,舉起弓箭,從甬道十幾米遠的這邊朝那邊瞄準。
嗅!
箭矢穿梭,直接射入那護衛后背,對方悶聲倒下,但還是朝里面大喊:“敵襲!”
里面有了動靜
哈日爾看到了那扇厚重的石門在動,它要落下了!
下屬們急切,紛紛追趕上去,但哈日爾嘴角下壓,殺光其他人后,快步上去。
甬道狹窄,門口還擺了不少沉重的箱裹,估計要用來裝里面的寶物,哈日爾的副官隨口掀起一口,瞧見上面已經擺好了一些珠寶跟銀兩。
哈日爾瞥一眼,眼底火熱,他回憶起了當年占有攏城的日子,無數的財寶,所有恐懼他的卑賤漢人,以及那無數的漢族美人兒,雖是看不起漢族,視若豬狗,但從男人角度來說,這些漢女的確美貌且細膩,一身皮膚也遠比草原上的同族女子來得白皙柔嫩,但雜種是萬萬不能的,他的子嗣只能出自羥族貴族。
可不能是岱欽.朝戈那樣的雜種。
可惜了那個女人。
他的目光收回,到了落石前面,冷冷一笑。
“愚蠢的東西,不知道此地曾是我的地盤?”
這開機關之法,他當年也見岱欽.朝戈鉆研出來,后者不敢不告訴他。
所以
他打開了機關。
石門打開。
里面果然有人。
“殺!”哈日爾一聲令下,而他前面也有一個身經百戰的護衛。
他可是大王子,怎么可能情以涉險。
但
他從未想過石門打開的那一瞬間,在兩邊廝殺開始且自己身前有庇護的那一瞬間。
藏寶室煌煌燈火中,一個人手中弓箭已經射出。
韓柏的弓,韓柏的箭。
大將名弓,原本沒人能拉開,但不知為何奚公子就要這一把,韓柏自然不會拒絕,以為她要給自己的親衛。
結果,她自己用了。
韓冬冬萬萬沒想到她輕易就拉開了弓,上箭一剎。
那力道繃發,破甲箭呼嘯而出,且在那么亂且石門打開的一剎之前,她就已經定好了位置——她知道機關開關在哪,知道哈日爾一定會站在那個角度,也不管他身前防衛。
因為噗嗤,那一根箭矢穿透了護衛的咽喉。
她瞄準了咽喉,咽喉柔軟,但不經頸骨,純粹經過他的喉嚨射入后面。
噗嗤!
哈日爾感覺到喉嚨猛然刺痛一下時,護衛剛捂著脖子咕嚕嚕吐著血倒下,而他也捂住被射穿氣管甚至射斷頸骨的脖子,難以置信看著前方。
死,他知道自己會死,他聽到了身邊兵將惶恐的叫喊,但他顧不上別的,只死死盯著那個突然就殺死自己的箭手。
錦衣長袍,清冷高貴,眉眼間,帶著似曾相識的感覺。
“是你?”
奚玄沒管其他人是否聽見,也沒管身邊韓冬冬抽緊的呼吸,抽了第二根箭矢繼續上箭,嗡,第二根箭矢射穿對方小將頭骨。
最恐怖的弓箭手,力大無窮,箭無虛發。
但對方人真的太多了,甬道狹窄只能一時控制他們進入的量,但時間依舊他們包圍了此地。
不過無所謂,香燭一直在點燃,它有毒,而奚玄他們都早已吃過解藥。
只要抗住時間
近身之下,弓箭拋開,奚玄刷一下拔出腰間君子劍。
文官的裝飾劍嗎?
“殺!”
————
韓冬冬知道自己還能回首過往,就是因為他活下來了。
但下了地宮的三百人,一百人在地道,被殺絕,一百人在藏寶室之前,被大部分殺絕。
最后地宮藏寶室經最后一戰一百五十人,敵人卻有六百多人。
前期,一大半被虐殺,中期,毒發,反殺對方,以一敵十,最后,各自雙方人數依舊懸殊。
在最后最后只活下來三個人。
韓冬冬躺在地上喘息著,后背血肉模糊,奚玄的臉都被血糊住了,卻俯身看他,眼底有不贊同。
但他先開口,“公子,你這樣不對。”
怎么能不顧生死殺得那么瘋,比武將還武將。
她可是奚玄,命比什么都珍貴。
“不過我也騙了你,父親的確說要給我找個好去處,但他也說如果有必要,讓我以命相護。”
“他說,您這樣的人,比一個武將有用。”
“武將守國門,君子守社稷。”
“社稷重于泰山。”
“所以”
奚玄捂住他的嘴,“只是替我挨了后背一刀,未傷心肺,能閉嘴嗎?”
韓冬冬:“”
可是好痛啊,他以為自己要死了、
真的好痛,想哭。
——————
哈日爾一死,果然北門君心潰敗,很快被殺出北門之外,重關北門,但奚玄剛出就聽到了南門那邊滔天的廝殺聲。
她從街上百姓的反應就知道了答案。
“南門,援兵至!”
“公子,您的書童帶著援兵來了!”
還來不及歡喜,接著。
“可是,可是羥族的援兵,岱欽.朝戈來了!他也來了!他強攻了援兵”
奚玄變了臉色,知道對方終究還是藏了伏兵,知道了攏城的情況,及時帶兵回來了。
但速度還是比她預估的要快一些。
那么南門如何守得住?
他們這邊的援兵能來嗎?
奚玄壓著身體的疲憊跟病發前的疼痛,深吸一口氣,上了馬。
駿馬疾奔向南門。
——————
南門前,死戰。
岱欽.朝戈到底多強,其實沒多少人有切實的認知,直到有人看見這人以一敵二,一槍言洄,又一槍回攏,劈得韓柏雙臂滲血。
但這兩人落地后又反撲回來。
死死纏著他。
岱欽.朝戈冷然,在馬上未有惶恐,騎著漆黑雄俊的馬匹揮舞長槍,兩槍回旋后,忽然縱馬突襲,一槍穿刺,刺穿欲突襲他的韓家長子。
刺穿,爆出,熱血澎湃,再突襲,回守格擋,跳躍起,踩踏一人人頭,落在其他馬匹之上,換馬而行,長槍一掃砰!!韓柏格擋護盾,護盾龜裂,手臂被槍尖刺穿,言洄來救,劈砍槍尖槍尖斷,但岱欽.朝戈冷笑,再換長刀。
人頭咽喉切割如裂帛。
刀尖一指。
“殺絕韓家,破桁朝國門如囊中取物!”
“遑論我等兒郎人馬遠勝之,若敗,遼闊天地間何以容此恥?”
“這天下,是我羥族的天下!”
“殺!”
大軍過境,草原虎獅,貪狼之威。
韓柏重傷,卻不能退,這一推,對方重甲破城的武器就突破城門了。
唯有死守!!!
——————
城門累累尸身,不斷死守,不斷后退,以尸身堆積馬匹前進之路,但最終城門還是被重創了。
咚,咚,那厚重的撞擊木不斷重擊城門。
突然,城墻上掛下人頭。
“羥族大王子哈日爾頭顱在此!湘城雖敗但爾等亦未留守,你羥族已大敗!”
“退,還是不退!”
城門守將猩紅著眼,怒吼著。
岱欽.朝戈看到人頭,瞳孔震動,目光上移,瞧見城墻后面似乎站了一個人,但對方離得遠,一身的血,看不清臉,但他隱約知道對方是誰。
奚玄?
又是計策拿下了哈日爾?
沒想到啊,奚氏一族連續出了兩個人物。
他瞇起眼,在大軍人心劇烈動搖時,怒喝:“既知殿下已死,王上必然悲痛怪罪,若不拿下攏城,我等萬死!”
“繼續殺!”
“以那奚玄的頭顱換哈日爾殿下的命!”
對方士氣大振繼續強攻。
城墻上,奚玄神色冷酷,并不為岱欽.朝戈停留強攻而惶恐,而是想著:若是留下,也不是壞事。
因為
突然,草原之外有狼煙起。
岱欽.朝戈一看,皺眉了 ,突然臉色大變,“退!”
“他們還有援兵,走!”
岱欽.朝戈放棄眼前只差一會就能徹底破開的城門,卻是急流勇退,半點不拖延,最后在馬上回頭一眼。
城墻上的人消失了。
但平原一端,來自另一方的救援到了。
突狡沒去,但奚玄另外派那個部曲頭子前去女真部找到了對方,帶了她的游說密信且搬兵。
韓柏最后看著岱欽.朝戈退兵而逃,而女真部那邊的人馬滾滾如黑煙
他吐出一口氣,忽然就笑了,然后。
轟然倒下。
他倒下的時候,城門開,奚玄剛下城墻,聽到了城頭將領的哭嚎。
她下意識看下城門,它已經破損,隔著那破損的裂洞,她看到了那匹馬上沒了人。
人倒下了。
她突地閉上眼。
——————
密謀
——————
哪怕敵軍已退, 哪怕我軍戰場上有許多傷患,城門也不是立即就可以開的,得確定附近無伏兵, 無敵軍退回可直入城門的時間。
所以, 在那等待的時間內,是生命拖延,是生命逝去,是逝去的生命血液流淌,是流淌的血液滲入暗紅的大地,最后互相交融
那是一個過程,奚玄站在原地,閉上眼, 等待的那段時間, 她想過許多,等城門開啟,她再睜眼。
走出去。
兵將相隨, 抵達戰場,呼喊, 營救, 哭泣, 忍耐。
她看到遠處的言洄顫顫悠悠站起, 又朝她跪下, 趴在那。
他不敢過來, 覺得自己來晚了, 覺得自己沒保護好韓柏, 跟其他人。
他不能接受自己在那岱欽.朝戈面前不能受一招之敵。
他跪了她。
她卻跪在韓柏斷臂且被刺穿身體的軀體前面。
他仿佛沒了,又吊著最后一口氣, 因為一直睜著眼,也許跟妻子,兒女都相望過,或者那段時間,他已經看不到他們。
尸體太多了。
原來一起死亡也不是那么相近,也會分離,也會難見一面。
直到她出來,她活著,她是個活人,他似乎欣慰,在她跪在身前后,韓柏努力動動手指,奚玄伸過手,讓他血淋淋的粘稠手指搭在了手掌心。
“是是”
“是你嗎?”
畢竟是大將軍,對戰機機敏,對敵人之事近乎猛虎嗅薔薇,如何不懷疑啊,只是不能問,不能說。
如果韓冬冬在這里,他會疑惑為什么會在立場敵對且互相仇恨的哈日爾跟父親身上聽到相似的臨終一句。
但他或許得不到答案。
不是每個人的秘密都像是春夏盛開的花一樣應時而來,予天地跟人煙回應。
它是寂寞的,是禁忌的,不可言說的,至多只在兩個人之間才能抵達靈魂深處的秘密。
其實她本不該開口,她的立場,跟眼前這位忠誠大將并不一致,甚至某種意義上是背離的陣營。
可她還是開口了,俯下身。
“將軍,您還記得當年率兵剿匪過青川嗎?那時,青川好長的流民隊伍。”
韓柏迷迷糊糊的,瞳孔漸漸暗淡,但思緒卻飄到了當年尚算青烈的年紀,長子初幼,妻子秀麗卻又豪爽,但他仍舊背負皇命與滿腔信念,遠離故土與親眷,率兵圍剿滅絕人性劫掠屠戮難民的那些土匪。
那無邊無際的隊伍,他第一次覺得原來有流民可以遠比邊疆戰場上的人還要多,還要烏黑慘烈,那腐肉的氣味遠勝于戰場。
每一個人的背后都是書寫不盡的悲涼跟麻木,死亡與逃亡。
所以
“滇邊之地,易子而食,餓殍百里。”
“我”
她還想說些什么,才發現人已經沒聲息了,但手指緊緊被握住,仿佛在傳遞這人一聲的熱意。
尸體轉涼,但熱意抵達她更冰涼的手心。
她沉默了,卻是面無表情。
——————
“開城門!”
“迎!”
“跪!”
一聲沉悶鏗鏘的迎靈訟,韓冬冬喪服素白,孤身一人站在城門中正街道中央,他有點茫然,但聽到最后一個子,且看到城門外騎馬而入的奚玄,也看到她身后的長長棺槨。
父母兄姐,一脈相承。
他低下頭,跪下。
沒有任何聲音,額頭重重落在碎石遍布的土地上。
這塊土地,每一顆石頭都曾被他的至親騎馬迎敵呼嘯而出過。
現在也用尖銳的棱角砥礪了他的皮肉血液。
“攏城飛將在!”
“英靈永在。”
“歸!”
滿城子民跪。
攏城一戰,已畢。
————————
王都,至攏城畢已是一月后。
韓柏獲國公位,世襲罔替,妻兒女皆隨同厚葬韓家賜丹書鐵券,韓冬冬于地宮射殺哈日爾,大功斐然,破例任禁衛軍少統領,帝王親衛,待年歲滿三十而立符朝廷爵律,既繼國公位。
同日,奚玄不入閣部三品太傅,轉刑部任職三品主官侍郎,調查攏城內奸通敵襲殺蔡尋等人一案與桁朝各地青鬼邪行一案。
半個月后,王都品華樓。
韓冬冬胡子拉碴得出現在奚玄面前,明明過去也沒多久,這人好像一下長大了十歲。
眉眼都暗沉了幾分,只是在看到奚玄的時候,怔了怔,低著頭走進,門關上,他留意到那個書童今日不在。
“公子身體好些了?”
“嗯。”
韓冬冬想起在攏城喪禮那天,他渾渾噩噩如同行尸走肉,直到那天深夜才敢一個人慢吞吞走在這個才回了沒幾天的家,卻是正好瞧見一個人獨自坐在涼亭里,握著手帕在咳嗽。
她沒帶那個書童,一個人,好像避諱,又好像絕對的冷漠。
但韓冬冬還是看到了對方雪白的手帕里殷紅的血。
那時,眼前人說是沒見過這么大的場面,被嚇得吐血。
他不信,猜測這人有隱疾在身。
“別出去亂說,不然又要編排我日后無子嗣了,怪難聽的。”奚公子眉眼淡涼,其實遠比他變化大。
往日雖端著一口氣兒,盡了滿城權利財富的清華之氣,總是冷的,高高在上的,現在。
依舊,只是眉眼吊梢間還帶著幾分死氣。
讓他人嗅到死亡的死氣。
這人主張刑部后,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光是麗妃娘娘的親族就被斬殺了不少人。
但又沒有勾連那事的實罪,就是一件件從小事到大事,無關,但要緊,一點一點把這個家族拖進深淵里,一點一點溺斃他們家的性命,讓麗妃母子體驗到被所有人嫌惡,厭憎,排擠,猜疑
明明高高在上,卻又入凡塵泥下。
眼前人,有一種自煉獄釋放的惡意跟殘忍。
但韓冬冬不怕她,只看著對方手背慘白皮膚下的隱隱青色血管,眉頭緊鎖,仿佛又陷入了喪禮期的愁云慘淡。
“約的吃飯,不是崩喪,韓大人。”
韓冬冬苦笑,“其實您那日說讓我領了殺哈日爾的頭銜,我是不愿的,功勞太大了,您”
“登高跌重,樂極生悲,你猜這偌大的王都有多少人是樂意我這般人文武雙全的?”
她也不謙虛,但也瞧見了繁城之下的步步殺機。
韓冬冬一靜。
“所以,你不入閣部?明明陛下巴不得您現在就入閣部,接管”
“慎言。”
“”
韓冬冬不說話了,奚玄卻是塌了背脊一般,貼靠后背,平靜又冷淡,看著窗外的繁華街道。
“韓冬冬,你有想過那一戰,其實多少有幾分我的緣故嗎?”
“從未,何況即便有,也是王朝之下必然而成的事。我只記得年幼時母親親自送我上馬車,讓我去王都,那會我可委屈了,一直哭,覺得她不愛我,可她只摸摸我的鬢角,對我說:覆巢之下無完卵。”
“”
奚玄靜默,手指按著眉心,仿佛疲憊至極,耳邊卻聽到眼前人莫名其妙一句。
“奚玄哥哥。”
“什么?”
奚玄驚訝,抬眸瞧見這人眼里莫名的幽光,暗想這人是驟然失去了所有長輩,就
“要不,你早點跟殿下成婚吧。”
“跟她去北地,那地方遼闊自由,你們太般配了,可以飛走的,這天地好大,不該困住你們。”
“我覺得你好累。”
“還有,我也就這次能喊你哥哥了,以后,我就得長大了。”
“我以后要當國公的。”
韓國公在笑,努力撐著笑,顫顫端起酒杯,主動碰奚玄的酒。
“哥哥,我們都要好好的。”
奚玄有點走神,但還是在慢了一拍后碰了韓冬冬已飲完的杯子。
清清冷冷說了兩句。
“你這名字吃了大虧。”
“以后逢人見面:閣下好,在下永烈國公韓冬冬”
韓冬冬一下沒繃住,噴了酒。
后來,韓國公掌管了樊樓,親自看管了暗牢,也看著太子言洄一片一片拔掉了奚國公的腳趾,看她鮮血淋漓,看她靜默無聲。
————————
從品華樓離開時,奚玄上馬車,頓了下,抬頭看去,看向對面閣樓瀟湘。
窗柩后面,她的未婚妻站在那,也不知看她跟韓冬冬多久。
但,對方始終沒露面,到現在才與她對視。
而馬車邊上是騎馬等待的言洄。
奚玄低頭,抬手見禮。
——————
繁城流河,近衛隔開了一塊區域,楊柳依依,河燈飄飄,光火點點。
周燕紓坐在竹藤椅上,瞧著這人清瘦清瘦的臉,想到這么久了,對方一面未見。
說是貞賢節烈,恪守名節,倒是這位奚公子更勝一籌。
她靜默許久,道:“差人送回令牌,我應該感謝公子沒有派你那位書童來嗎?”
奚玄一怔,“跟辛夷有什么關系嗎?”
周燕紓瞧她真沒想明白的樣子,維持的清冷忽然就
“沒關系,傷怎么樣了?”
她還是沒能生氣,只剩下了無奈。
“還好,只是原本身子就不好,這才顯得虛弱。”
“所以如今滿城傳言你的身體是你自己安排的?”
“?周姑娘何出此言,我,再無恥,也不至于如此。”
周燕紓垂眸,理著袖子,慢吞吞道:“那早日成婚?”
“”
奚玄站在那,楊柳飄飄的,從她發頂掃過,像是仙人扶頂。
她在想,這世上也有人值得她周燕紓如此失禮?
眼前人,值得嗎?
是因為猜疑對方是太子,她才至于如此世俗,屈服于權利嗎?
她只能告訴自己是這個原因,不是因為別的。
“周姑娘,韓冬冬今夜跟我說北地遼闊,自由,可以像鳥一樣飛翔。”
“我在想,您這樣的人應當是鳳凰,鳳凰在九天。”
這次輪到周燕紓一怔了,再次覺得這人很奇怪,“你覺得這座王城也是牢籠?”
“不,我是覺得自己是一座牢籠。”
周燕紓神色靜寂,如心,因為察覺到眼前人嘴角含笑,但也確實不像在開玩笑。
幽深如墨,深潭,不見底。
的確,其實就算這人是太子,那也是不滿危機的龍潭虎穴,假設不是,那更是天大的麻煩。
其實她反而應該因此動搖這場婚約,但
“北地遼闊自由嗎?”
“你是不是覺得我周燕紓體內既留著皇族的血,又留著周氏嫡系的血,尊貴無匹,可以挑選這世間任何男兒?”
周燕紓笑了,身體微微舒展在椅子上,仰面看天,滿天星辰,入雙眼,但她的側臉顯得那么冷漠,仿佛伏尸于人間的神祗,不朽,但冰冷。
“我有一個姐姐,堂姐,說來也是珍貴非凡,但祖父閉關跟游歷那些年,我父親主張氏族,其實也算周到老辣,把周氏打理井井有條,世人誰人見了不說周大人處事有方。”
“后來,我姐姐嫁給了北地陵氏,說是門當戶對。”
“但沒人知道那陵氏子男女不忌,花樣多,內里多少不堪,我姐姐不出半年既沒了,病沒。”
“是那樣的臟病,不可言說的臟病,以至于至她成婚那日起,我便無法再見她一面,她不堪回,只能忍,誰都不能說,直到死。”
“最后兩家也是和和氣氣風光大葬,如訴姻親之好。”
“其實有趣的是其實很多人私底下都知道這場聯姻的背后前提是我那位弟弟奸污了陵氏的姑娘,那邊捏住把柄要挾,要讓那姑娘嫁進周家,但我父親不愿,一心想給他安排更有用的姻親,比如朝內門庭顯貴,能通聯兩地,以壯其未來執掌北地之路,于是用了我堂姐作為籌碼,兩邊通姻親之好,成全彼此的名聲。”
“人人都知道,人人都不說,所謂珍貴,不過看布局誰身上。”
“最終得利者,既所得大愛,一生為棋者,卑賤不可說。”
她是說,她其實是卑賤者。
奚玄皺眉了,走近,附身看她。
周燕紓也看著她。
對視著。
“所以,我是說北地自由而遼闊——我的意思是,你的北地。”
周燕紓瞳孔微頓。
奚玄撤出,一步步,仿佛走入黑暗,又離開燈火。
“蠢笨如豬者,拿捏如棋子,暫時留著當做耳目盾牌,取之既用。”
“無關緊要者,生死在一念之間,只要不留痕跡,留人背罪,死了也就死了。”
“不管卑賤還是尊貴,死人還談什么尊卑。”
“活下來的人才是最終的得利者。”
“你有你的棋局,更遠大,更壯烈,更尊貴非凡,更理所當然。”
“而我,也在走更謹慎的路。”
“若有緣分,你我棋路或許會有交叉。”
“但眼前”
奚玄公子已轉身,徹底被黑暗吞沒。
“我喝了酒,仿佛醉了。”
“其實羨慕你。”
——————
羨慕周姑娘的公子帶著很淡的酒氣清醒跪在了祠堂牌位前。
在她更前面的還有奚為臣。
整個宗祠都是封閉的,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分毫,言洄覺得很不安,心神不寧,主要因為奚玄這個人自攏城回來后就很奇怪。
虛弱,但又帶著過分旺盛的情緒,似笑非笑,或者悲憫懶散,總給他心驚肉跳的感覺。
而這一夜,她連續見了韓冬冬跟周燕紓。
得她偏愛者。
倆。
言洄靜默片刻,隱入黑暗中。
——————
“留著那姓齊的不發作,不處理掉突狡母子,是要當做棋子嗎?”
奚為臣背對著奚玄問。
奚玄:“陛下沒有發作的意思,既是這兩人還有當棋子的價值,估計有配得起皇子妃子當靶子的人吧。”
奚為臣:“你想說什么?”
奚玄:“言洄母族姓鄭?十年前被您指認查辦并滅族的造反那一家。”
奚為臣:“你倒是查得快,我還以為這么多年來你一無所知,還把他當弟弟寵著呢。”
奚玄:“帝王血脈,我也配嗎?”
奚為臣:“你又在試探沒事?”
奚玄:“您年紀這么大了,還能跪這么久,喝的什么好藥?給我喝的是不是殘次品,藥渣渣?那個庸醫還一天天跟給人奔喪一樣看我不順眼,下毒了?所以我老犯病”
奚為臣抓了邊上的蒲團往回砸在奚玄腦袋上。
一剎,筆直跪著堪比帝國朝野上下清貴名流之典范的爺孫都失了態。
奚玄也一下坐在了地上。
奚為臣冷厲盯著她,牙根微緊。
“成何體統!坐回來,馬上。”
他命令奚玄。
奚玄不動,虛弱道:“我有病,起不來了。”
“要么您喊人打我吧。”
奚為臣:“”
奚玄笑,“一計不成,再生一計,祖父,您可別把時間廢在打我上面,我可不禁打,不然驚動祖母,你又不敢面對她,最后只能一天天負氣跪祠堂,外面的人估計打死也想不到奚氏罰跪的最多的人不是小二那傻子,也不是被您嚴苛教導的我,而是您自己。”
“你做錯了什么嗎?需要被祖宗天天罵才能安心。”
奚為臣到底城府無限,反復咬牙根后,很快還是恢復了平靜,“既然知道我要殺你終結隱患,護著奚氏,也不反擊?你會這么乖?一時不知道是我教得好,還是白教了你這么多年權術謀略。”
“我得先確定奚玄這個人,是姓奚嗎?”
其實這個問題本身對奚為臣是極致的羞辱跟打擊,尤其是在奚氏列祖列宗前,但他仿佛沒什么表情,只是一直用奇怪的眼神盯著她,最后才別開眼,看著搖晃的燭火說:“我希望他不是。”
奚玄驚訝的不是答案,而是奚為臣的這個回答。
奚為臣卻是繼續道:“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涼王一脈,但,他的女兒,我的兒媳,微生殿下,她本就不是那樣的人,骨子里比誰都烈,當年若不是陛下跟我們實在護著,她也顧忌陛下失了心瘋,沒了控制,她可能也不會活下來。”
“有時候,死比活著更難。”
奚玄:“所以你們后悔嗎?強求而來的性命。”
奚為臣:“若為王朝大局,你能舍韓家一家性命乃至攏城一城也要滅岱欽.朝戈嗎?”
奚玄:“祖父是在懷疑我嗎?”
她在笑,但眼里是昏暗的,“原來,這樣的罪名,是可以隨便”
奚為臣:“我倒希望你是這樣的人。”
奚玄一怔,奚為臣起身,拿了火折子去補微弱了些的一根香燭,一站起來才曉得他體型儒雅章臺,非凡端正。
焚香點燭,如沐春秋。
“但你下不了那么狠的決心。”
奚玄閉目,嘴唇緊抿,“您查了我那么久,祖墳三尺地都快掘干凈了,應該知道我做過的壞事可比這個嚴重多了,傳出去都得被人剝皮抽骨,連奚府馬廄的糞坑都不配踏及。”
奚為臣靜默,吹滅了手中的火折。
“陛下也在查。”
“當下應該信了,所以急于拉你上位,但因你拒絕閣部之位,他才不好處置三皇子,因為還得留靶子,加上岱欽.朝戈沒死,天下未來未定,他或許也想留其他退路給你,可算是殫盡竭慮,謀劃深遠。”
奚玄:“所以其實我不懂,明明不是他的血脈,何必?”
奚為臣:“你這一生,有遺憾嗎?”
奚玄:“”
她也看向燭火,那火焰搖曳,但她從不靠近火盆。
奚為臣都不知道為什么,只以為她是裝得好,是為了貼合奚玄這個身份——伶人園的大火,幸存者如奚玄,如何能不夢魘畏懼呢?
“販夫走卒,王公卿士,其實都有。”
“陛下也有。”
“除了遺憾,若是還有滔天的愧疚,加起來,就是偏執。”
奚玄:“您也有嗎?”
奚為臣不回頭,站在牌位前,抬著頭。
“不知道。”
奚玄知道這人不會說,一如她剛剛也沉默了,本就是一顆棋子而已她盤腿坐了起來,壓著有點不舒服的心口,緩了一口氣,又變成了對外風華絕代的奚公子,緩緩道:“一個可廢可殺的兒子,一個出身不正不可立的兒子,還有一個根本不是兒子若要立最后一個,前面兩個都得殺滅,還得殺絕抗拒之人,捂住天下人口舌,這些,如果現在想做,當年為何不?比如,在郡主殿下逝去后,為何不?”
奚為臣:“一開始我也不理解,后來明白了。”
“他不想再污她的名聲。”
“但現在,看了你這么多年,也許某些抗拒跟厭惡都能變淡,最重要的是你可能更像她,為社稷,為江山,為血脈,陛下也想再布局。”
他轉過身,看著奚玄,眼里有奇怪的情緒。
像是不理解她為何恰恰很像微生琬琰。
樣貌,氣度,才華,能力,各方面相似,甚至某些方面更灼灼勝之,當時不可匹敵。
明明
“那事情就很糟糕了,祖父。”
“如果非要奚玄姓言。”
“那奚家就得滅。”
“畢竟——當年暗殺微生琬琰母子女三人的那些人里面有一撥不就是您的兒子派去的嗎?”
“就因為懷疑她所生子女非奚氏血脈。”
奚玄微笑著,眼底如泣血。
“這個膽大包天畜生不如的兒子,就是您這輩子最大的遺憾。”
“是屈辱,是悔恨,是難以置信,是動搖本心,是毀你一生道行的唯一血脈。”
她那天對韓冬冬說的,其實就是這件事。
也是桁帝為什么派言洄埋伏奚氏,利用其恨意對付奚氏,又對奚玄如此厚愛,處處布局。
其實就是兩手準備。
用言洄滅奚氏,再反殺言洄,將奚玄接回膝下,繼任大統。
奚為臣剛剛說的大局跟決心,估計也知道它包括了滅奚氏,因為在桁帝看來——他能容忍奚玄活下來且繼任大統,只是因為合適,且是微生琬琰的血脈,是涼王的血脈,配得上這個位置,但另一半來自那個畜生的血脈有去不掉,如鯁在喉,于是只能抹除掉。
一個不留。
這是一個帝王最大的恨跟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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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為臣震動了嗎?痛苦了嗎?
沒有,他轉過身,半邊臉在燭光里,半張臉在陰影里,居高臨下瞧著她。
“你能查到,估計陛下當年也只是懷疑,如今肯定快確定了,難怪這么急著拉你上位,估計快忍不住了吧。”
奚玄微笑;“您未必沒察覺到,所以打算借麗妃母子的時候一箭雙雕,因為我的事根本藏不住,一旦我跟周燕紓成婚,不說別的,單單我是個女人,這件事就瞞不住。”
“難道還指望周燕紓為這件事承擔后果嗎?人家好好的姑娘何必攤上這么倒霉的事,若是知道真相”
奚為臣:“她讓周太公督促朝廷早點成婚了,今日陛下剛找過我。”
奚玄:“”
倆祖孫都露出了一致且無奈的表情。
奚玄有點沒忍住:“奚國公,可別這般看我,當初也不是我想的這餿主意,不是當時正在討飯的我恰好在伶人園門口,您一看我長得像奚玄母子,愣是抓了頂替嗎?當時算是神來一筆,如今隱患大了,可怪不得我。”
“我不是個男兒身,區區一女子,這能怪誰呢?”
“我親爹可比你們還為此煩惱。”
她在笑,幽默戲謔,無甚陰暗,仿佛天大的事也都消弭在這三分無奈七分詼諧之中。
燦若驕陽,其實是他們這些滿腹城府心思的天潢貴胄不會有的韌勁跟豁達。
但奚為臣反而笑不出來了。
他知道眼前人是什么來頭,什么出身,又最擅長什么——偽裝,欺詐,狠絕,陰郁,以及隱晦到連他都看不出的真正性格。
至今,他都沒查出從這人完整的年少經歷,總覺得她奇怪,似是無端介入,又是牽連甚深。
最早看到她,既是出現在伶人園,看似在討飯,實則太巧了。
“男兒?若是如我兒子那般還不如不生。”
奚為臣也用類似似笑非笑的表情,似是詼諧調侃,但笑意不入眼底。
離城的伶人園其實是禁忌,偏偏兩人都提了。
“所以,如果您找不到有效的法子,那就得按我的法子來了。”
奚玄扶額,手掌貼了半張臉,似是嘆息,又似冷漠。
“我保證讓奚氏全身而退。”
奚為臣:“為何?”
“我有我的方法。”
“我問的是,為何?你不知道這些年在你身上,我一直讓鬼醫給你下毒了嗎?’
她之前的玩笑話,其實是真的。
她知道。
奚為臣也并不掩飾最初,這些年,以及最近的殺心。
奚玄艱難起身,扶著邊上的柱子爬起來。
笑了笑。
“韓柏死的時候,我告訴他自己在青川討過飯,從小也是倒霉,就沒攤上什么好事,臉上都臟成那樣了,還是男兒打扮,那盜匪竟還想侵犯于我,他經過,殺了盜匪。”
“他可能不知道,也不記得,但我一眼就認出他了。”
“大將軍還是那么威風。”
“我一直想跟他道謝,可惜他這人看著強壯,一轉頭人沒了。”
“誒”
“其實奚家的飯挺好吃的,你們家的人,聰明的不多,但憨傻的不少,讓我占了好多便宜,這樣的羔羊,若是落難,放在我那老家能讓人活吃了。”
“就是你這老頭刻薄。”
“從不讓我吃飽。”
她扶著柱子慢慢走向大門。
“奚為臣。”
“信我的,用我的法子,奚家真的可以全身而退。”
“他不是缺一個微生琬琰嗎?那就給他一個。”
“多大的事,也值得您殫盡竭慮不敢面對祖母這么多年嗎?”
她笑著推開門,出去了。
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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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 不管他們祖孫兩人如何盤算,若是周家那邊有了督促婚約的舉動,陛下又本心想要讓奚玄早日成婚, 在百官眼中有婚事托底外加年少有成, 自是有助于上位,他在鋪墊,如今奚玄又有滔天的功勞,他正好借力加力,如何肯罷休。
卻未想到很快周家那邊就主動延遲了婚約。
周燕紓的那個弟弟,病重。
周大人哪里顧得上其他的,上請君主拖延婚約,再心急火燎要收拾東西要回北地, 連介入戰馬失蹤的案子都顧不得了, 全權委托朝廷。
要離王都之前,奚玄見到了周燕紓,兩家畢竟有婚約, 如今出了變故,不管王城權貴文武百官他們是歡喜是惋惜, 兩家表面上都得做好客套的場面。
大人入宅邸, 鄭重其事, 表示惋惜, 但堅定對婚約的看好
兩個當事人卻出門了。
京郊馬場, 溪邊流金, 兩匹馬一前一后慢吞吞, 后面護衛跟言洄等人拉開距離跟著。
天地間其實有很多人, 但此刻好像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周姑娘,這次算是因為我的緣故導致的嗎?”
“奚公子, 你這般聰明,隨便盤算下時間也知道有些事不是你在那一晚教導了,我一介區區女子就能在兩三天內讓遙遠的北地事發的。”
不過是早有布置。
“所以,你不會因為別人而改變自己,你本來就是這樣的”
“惡女?”
“朱曦。”
“?”
周燕紓拉了韁繩的動作停頓,馬兒好像也如她自己一般,乖巧停下。
她擅馬,可能是馬上最矯健通靈的神祗,御馬而立在流光溢彩的溪邊。
看著奚玄不說話,像是在審視她。
她沒聽錯的話,是朱曦。
丹陽朱雀,曦和永耀。
男女陰陽,權力分離。
這本不該是用在女子身上的詞匯,它有太強的象征意義。
這樣的詞匯,她的祖父都還未在她身上用過。
眼前人簡直大逆不道。
過了一會她才說:“你好像一直在暗示我,提醒我,誘惑我,看來在婚約之上,我這般女子不入你的青睞,但在權力之圖上,我還算有點讓奚公子所圖的價值嗎?”
“我不理解,奚玄,你是在婚書那一行的妻子名諱上另有其他姑娘的眷顧,為此堅持己見,還是”
她說不出“單純看不上我周燕紓”這樣自辱的話,因為依舊是不會為了一個男人,任何一個人讓自己顯得卑賤的桁朝第一貴女。
她太驕傲了。
但她喊“奚玄”的時候,卻又發現眼前的第一公子垂眼,有一種讓她看不懂的回避跟謙卑隱晦,不等她甄別其中原因,這人既說:“我上次,沒有開玩笑,周姑娘,我是真的羨慕你。”
“你是這世上最好的姑娘。”
周燕紓是真的覺得這人有點離譜。
“在哄我,夸我,目的卻是為了趕我回北地,最好永遠別回來了?”
你看她,果然很聰明,都不用明說,總能鞭辟入里。
奚玄尷尬,默默低頭摩挲手指,心中郁悶在這人面前總是抬不起頭。
無他,眼前人是唯一跟她過往將來無甚緊要關系的人,卻在局中因為她的身份緣故而牽扯進來,且但凡來日出點什么事,這個婚約就是最致命的利器,很容易將對方拖入難堪的境地。
哪怕對方有極致尊貴的地位,可是登高跌重。
她的父親,不會保護她吧。
奚玄也是早就查過周氏的一些事,才隱約確定這位周姑娘處境并不算好,否則也不會答應婚約來王都,就是為了橫梁跟“奚玄”這個人結合是否能破解局面,結果處境更不堪了啊。
頂尖王公貴女之性命之命運,也是很脆弱的,她見過對方的下場。
預判到將來某種畫面,奚玄忍不住抬頭了,眸色清正且溫潤,鄭重道:“也不是,若是將來局面變好,您再回來時,可能會比現在好太多了。”
周燕紓:“我自然是要回來的,但那時,王都可還有公子你?”
奚玄一怔,微笑:“我在的。”
“我一定在。”
周燕紓對視著她,某些心悸,心機,謀略,不堪外人言的盤算,世人世俗不能容的野心都像是流水一樣濤濤流去,不需要停留,不需要解釋,不需要自辨,不需要掩飾,都在彼此間通透。
她通透了,對方看穿了她。
但她周燕紓仍舊看不穿奚玄。
“來王都之前,其實我心底里是瞧不上奚玄這個人的,身在天樞,身體柔弱不要緊,疾病纏身也不要緊,得君王恩寵,氏族極重,權力生來既在其腳下,這樣一個少年郎,卻是不懂這個身份在承受極端權力寵愛的同時需要擔負的能力跟責任,竟是最信賴一個寵伶人的父親,未有半點奚公跟郡主的榮耀風采,這樣的人,只堪為我棋子,何堪為我一生伴侶。”
“但若是將其視為棋子,又有辱奚氏,有傷郡主,我敬重奚公,如敬我祖父,亦欽佩敬慕郡主跟涼王一脈,自覺不該如此對待其唯一血脈。所以,這個計劃在一開始就要廢棄的,只是帝王之心不可違,我也不理解君上為何要做這樣的決斷,于是才來王都。”
“但,布局謀劃還是要的,若是勘破天子之心,但凡有違我性命,損耗我北地跟周氏安危,這個婚約不要也罷。”
“所以,我那位關乎周氏未來的弟弟,自然得擔負起這個責任,為此付出點什么。”
“奚玄,其實我也未必非要你不可,
“這是我周燕紓的不堪。”
“所以你不必負罪。”
“不過,我也未必會離開王都——因我那弟弟病重,我父親最該是最不愿意我回去的,他想必也會做些什么。”
“我到底回不回北地,也看天意。”
她也沒說自己的謀劃,奚玄知道對方有自己的驕傲,她們的命運在此刻又是獨立的。
各有局,也都說看天意。
其實最后可能都看人心。
謀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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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分別后,奚玄下午既去了刑部主案。
天樞之地,刑部主刑案,文武百官,帝國脈絡,諸多要案都抵達案頭等著她處理。
她翻到了一些南方邊陲小地意思兇殺連環的案件。
燭火隱隱,言洄端著蓮子湯進來,瞧見了案宗名頭,皺眉了,“紅花案?”
“這些案子當地處置不了嗎?”
他知道自家公子這段時日都在處理關乎朝堂跟邊疆通敵的罪案,朝中已被翻出許多歪了心志的叛徒,這些才是帝國毒蟲,按理說這些當地人命官司其實是比不得這些案子重要的。
人心若非要分,刑部主官作為朝中重臣之一,也當重社稷。
“大抵是遇到了困難,柳太守這人我沒見過,但聽過戶部那邊的評價,梅閣老也說此人雖忠厚,但能力有限,當守一方太平,但一旦權柄過大,掌控不住他人,既會冗余和稀泥,所以忠厚之人,未必能擔要職。”
言洄倒是犀利,“梅閣老算是愛惜人才,且看重人品的,這都不讓升,那么,此人一定在任職期間有了不堪的行徑,雖不是大事,但讓閣老們看到了不堪托付的本質,最重要的是紅花案雖看似厲害嚇人,然只要是人干的事,重權之下必有結果,能拖到現在,只能說明當地官體出了一些問題,遮蔽了案件事發上達的時間,以至于累積了這么多連續的案件,造成當地民聲如斯惡劣。”
“是這個道理。”奚玄顯然也不喜歡柳乘虛這個人,但人家于其官途中又無大毛病,不可能憑私心處置或者調用,她也非戶部主官,能處置地方任職,只能在刑案上影響對方對這個案子的處事緊要。
除非她將來入閣部,或者現在就去找那些閣老不必要,不至于。
其實親自去一趟儋州最好,但她自己實在脫不開身。
“案子是要查的,介入監察院吧,想來能規正此人嚴苛辦案。”
“曹琴笙?此人倒是不錯,可惜了。”
她給紅花案下達了批令,又開始處理其他案子,其中涉及滇邊等邪人作祟,她都單獨抽出來放在一邊,涉及三皇子突狡等人的黨爭勾連,也放在一邊。
仿佛,她的內心是有盤算的,分成幾個區塊。
這一切都沒瞞著言洄。
讓他在邊上看個徹底。
“公子對滇邊青鬼案子好像很在意。”
“人心是一國基礎,若是人心被宗教所裹挾,危害更甚于朝中所謂一方氏族的造反之事。”
造反。
這話讓言洄眉心一跳,在燭光下掩飾了神情,輕聲道:“造反是第一悖逆,僅次于通敵外族,公子認為邪人甚于此?”
奚玄手握卷宗,五指握緊,手背抵著下顎,在光火下幽幽瞧著他。
“造反無非為了得權力或者自保。”
“這類人素來是一方小群體,察覺到了,滅族即可,一勞永逸,以儆效尤。”
“但邪人作祟,能策反人心,且人數可怕,往往一方水土大量子民都牽連其中,每家每戶都有人涉及,若是事發,要辦了對方,這些原本不牽連其中的老百姓也不得不為親人護短而抱團,如此形成地方泱泱之勢,所以從中央下達地方查邪人之事才極為艱難,因為人人都在自保,人人都在隱瞞,陛下前后調遣好幾位巡察使都遇害其中,或者無功而返,也是因此緣故——法不責眾,控制影響。這才是真的威脅。”
言洄是認可這種說法的,也被教導了,他沉思且記下,卻又忍不住問:“那您覺得我朝自建國起,震驚朝野的兩次造反叛敵之事,有哪些是真的?”
他不確定眼前人是否察覺到了什么,但他明確察覺到自打攏城后,對方對自己的態度變得很多。
比如她跟周姑娘的相處已經避諱著自己了。
這好像是一個征兆。
奚玄眸色微斂,似在笑:“涼王,鄭家,前者先帝督辦,后者當朝陛下督辦,都是帝王下令,真不真的,重要嗎?”
言洄內心震動,手指揪緊,“前者是先帝寵信奸臣,污蔑之,后者是奚公親自查證,有通敵密信可證,且奚公跟鄭國公年輕相識,一文一武,與之相熟無比,了解后者,既說其造反,那自然是造反了的,陛下信任也是應該。”
這話是否真心,話語后面是否滿是不甘跟怨憎,公子不語批判,倒是瞧著他若看洞中煙火。
“小辛夷,你只是一個書童。”
“如此外露。”
“放肆了。”
言洄心臟微抽,低下頭,跪下了,磕頭告罪。
他知道——這人好像已經知道了。
她會告發自己嗎?會先下手為強嗎?
他的父王最近又為何有那些舉措,明著讓自己查奚氏,暗地里又在對他的公子極致恩寵,為此不惜拿周氏鋪墊。
為何?
難道
言洄內心百思糾結,低下頭磕地,整個人都被昏暗吞沒了似的。
直到奚玄放下案宗,扶額嘆息。
“我餓了,辛夷,能幫我再端一碗蓮子湯嗎?”
“別讓祖父知道,不然又要怪我午夜積食了。”
言洄抬頭,瞧見公子朝他笑得無奈又溫和。
“你也吃一碗吧。”
那晚,言洄腳步輕盈,面帶輕松,親自去小廚房端湯,但過院子的時候,瞧見外面動靜,站在拱門一瞧,瞧見一個長相刁鉆不像什么好人又像個道士的老者帶著一個東張西望的小道童進了府門花園,在老管家的指引下匆匆去老屋。
他心里咯噔。
好像帶著藥箱,難道
是奚為臣還是老夫人身體有恙?
不知為何,他希望不要是任何人尤其是后者。
——————
吃完蓮子羹的第二天,言洄得知奚為臣身體抱恙,開始養病,此消息傳達整個朝堂。
一開始以為是奚為臣為讓位給奚玄做準備,后來才知道這人是真的重病。
奇怪,原本身體康健壯碩的人,如何突然就得病了,莫非是被羥族下藥了?
朝野上下猜疑不已,也不怪他們如此,因自打攏城一戰失利且痛失大王子哈日爾后,對羥族上下的打擊很大,畢竟連著兩次用心布局都失敗了,這一次更是損失大批人馬,對于羥王也是不小的打擊,加上大貴族們為了發泄屈辱,集中攻擊岱欽.朝戈,認為其他計策有問題,需要背全責,雖然羥王力排眾議保住了岱欽.朝戈,但后者在軍中威望大受打擊,其他貴族跟王子也有了理由對其打壓攻擊。
至此,岱欽.朝戈跟羥族為了彌補失利,完全有理由在這個時候重創桁朝砥柱,也是對奚玄的報復。
桁帝親自來公府探望了。
屋內,焚香點煙,窗外四野開闊,屋內藥味濃重。
帝王坐在床邊,太醫親自檢查奚為臣身子,似在問醫,以示帝王恩重,實則在屋內的幾個人都知道——這是在查奚為臣是不是真的重病。
屋內人不多。
老夫人,奚玄,陛下,言洄,以及保護帝王的護國大將跟隨行的韓冬冬。
韓冬冬最為年少,也是最看不透這一局的人,但他可能又是知道最多的人,只是串聯不起來,只能默默看著這些人,心里疑惑:這氣氛,為何如此?
仿佛,比喪事更濃重。
比戰場更危機。
而且他看得出奚玄的神情——相似自己父親戰死那天,她也是這樣的面無表情。
——————
桁帝得到答案,表情并不好看,來回看了奚玄跟虛弱的奚為臣好幾眼,最后在老夫人面前起身行禮,后者不敢受禮,推開了,溫厚表示人年紀到了,都是天意。
桁帝低下頭,避開目光,“老夫人放心,奚公有恩于我桁朝,奚家無恙。”
老夫人垂眸,“家國大事,是非論斷,簡在帝心,且按律法一事求一事,我希望他如此,陛下也如此。”
她行禮,桁帝回禮,離開時,回頭看了一眼。
“奚玄,到孤身邊來。”
老夫人閉上眼,微緘默。
而奚玄抬頭,榻上的奚為臣睜開眼,看著奚玄。
——————
涼亭里,奚玄端站著,看著陛下座靠柱子喂著奚家的魚。
“坐。”
“陛下,微臣不敢。”
“孤連予你坐下同孤一起喂魚的權力都不中用了?”
奚玄淡吸一口氣,上前,站在欄桿前面一起喂魚。
桁帝看著她,打量她,像在回憶往昔,又像是在迷茫跟猶豫,最后才道:“你祖父的身子,你怎么想?”
“微臣想要告假,好好陪伴。”
“”
桁帝氣笑了,“這可不是你祖父希望的。”
“既然你自稱微臣,那就聽孤的。”
“入閣部吧。”
連最后一句,其實也是在溫柔征詢她的意見,不想威逼。
其實奚玄能感受到這人的愛重,如奚為臣的預判。
這人在為自己當太子卿時的遺憾讓步。
在為微生琬琰跟涼王一族的慘死讓步。
因為她是奚玄。
可,萬一她不是呢?
登高跌重,這個字眼在廟堂之中讓頂級權力尤顯得如一把雙刃劍。
“刑部案子很多,查好了,能予陛下分憂,但為人子孫,孝道第一。”
孝道。
桁帝表情有些難看,仿佛想起眼前人的確是奚家的子孫,多可恨啊。
是那個垃圾的兒子。
他的牙根微緊,抓了一把餌料,隨手扔進池子里。
“周燕紓要回北地了,但孤覺得她的父親不太樂意,孤也不樂意,所以,她回不去。”
“既然回不去,三個月后,正有一個良辰吉日,你們成婚。”
“你這么聰明,不管奚為臣說了多少,又在做什么打算,你又有什么打算。”
“那都不重要。”
“奚玄,孤畢竟是天下之主。”
他隨手把整個裝著餌料的盤子整個翻過來,把所有餌料都倒進去。
“總得有孤說了算的事。”
他起身離開,下涼亭外假山階梯時,外側有奚玄的書童,有大將,有護衛,但他一個眼神都沒給,就這么走了。
————
很多人已經在做萬一奚為臣病故,奚玄丁憂跟繼任國公位的兩件大事能給他們帶來多大的好處跟壞處。
布置,謀劃。
尤以三皇子那一脈最為激動跟謹慎,但朝堂之中也有別的
陛下離開后,黃昏將近,還是那個涼亭,奚玄站在這個亭子所在的高處,俯視著第一氏族盤窩的山水寶地,也像是遙望王城中百姓們到點的炊煙裊裊。
部曲頭領低頭,將情報密卷呈遞上來。
才喂過魚的手指還沾著一點葷腥,奚玄用手帕擦拭后拿了密卷看,看完,眉眼淡淡。
“借刑部的情報再查,果然好查得多,岱欽.朝戈果然不會放過這件事。”
“你把這些名單羅列起來將來能用上。”
握著齊將軍這個脈絡不發作的好處就體現在這了,對方那邊的“大嘴巴”在朝中早晚得為了此事發聲。
有了作證,陛下最恨這種事,遲早一鍋端。
部曲頭領不敢問“這件事”代表著什么。
奚玄下了涼亭,到了主屋內,老夫人正出來,奚玄頓住,推開躬身行禮,不敢看她。
老夫人看她一眼,慈和面容未有其他神色,只是悲憫中帶著幾分為人祖輩的在意。
“好好吃飯,又瘦了。”
奚玄越發低頭,“是,祖母。”
老夫人想要說些什么,大抵是喊她一起吃飯,但看到奚玄后面的部曲統領,知道他們在辦差事,就默了,轉身帶著嬤嬤們離去。
她知道自己的丈夫跟孫兒總在辦事,辦差事,辦大事。
帝國大事,私人之事。
總是不能好好吃飯。
奚玄抬頭,看著她們離去的背影站了好一會。
言洄跟頭領都不吭聲。
——————
“岱欽.朝戈可能查到當年伶人園的事了,不管是你的好兒子殺妻滅子女,還是奚氏收容涼王郡主違逆先帝定下的罪名,都足以讓奚氏萬劫不復,但現在還沒傳開,一來是沒有鐵證,二來陛下有私心,要讓這件事的傷害達到最大,就得徐徐圖之——先放消息,讓朝中奚氏的敵人利用此事攪亂是非,群起攻之,讓陛下左右為難,讓朝野動蕩讓陛下無法立奚玄為太子,這是岱欽.朝戈的盤算。”
“因為,奚玄可以是陛下私生子,可以是太子,但不能是涼王一脈所處,他在阻斷陛下的大局。”
“祖父,您是預判到了這一切,所以選擇以身入局,用自己的命,督促陛下早做決斷嗎?”
奚為臣睜開眼,看著握著情報密卷的奚玄,他沒看,知道部曲頭領給的情報,其實他都已經提前看過。
畢竟是他培養的部曲。
“年紀大了,生死乃常事,我也不虧,但陛下性格擺在那,總會取舍,未曾足夠狠絕,也算是爭取點時間吧。”
“能利用他一時心軟,爭取幾年,甚好。”
奚玄氣笑了,“我說過吧,我可以擺平,根本不需要奚公如此獻祭性命,而且你以為你死了,陛下就會這么算了?他依舊會拿奚氏祭天,現在不動手,一來是奚家名望擺在這,動輒滅族會動超綱,讓其他清流名族寒心,給羥族機會,二來”
她忽然皺眉,神情冷冽。
站起,衣擺垂落。
“奚為臣,你沒打算保住奚氏?”
“我的祖父大人,你瘋了嗎?”
奚為臣看著她,緩緩道:“按你的計劃,你會死在皇宮。”
“但陛下會被毒死。”
“弒君,扶持言洄上位,利用周氏威懾言洄,形成平衡局,再對付羥族,這也是你的無上計謀?”
奚玄微笑:“至少比你高明,還是祖父您看不上我這等利用身體美貌達成目的的下作?”
“還是你只是覺得我這樣的人,用奚玄這樣高貴的身份去做這樣的是,有辱奚氏門楣?你放心,在此之前我肯定會讓自己跟這個身份脫離”
奚為臣皺眉,用奇怪又隱忍的眼神看她,最后閉上眼,似乎痛苦,“未曾。”
可惜這句話奚玄沒聽,已經轉身了。
走的時候像是一只孤影,孤傲又決絕。
竟有點像年輕時的自己。
奚為臣皺眉,伸手,艱難從枕頭下面取出一份密卷,看著上面匯報的秘事。
他把密卷塞回枕頭,起身,寫了一封密信。
暗門打開,另一個部曲暗衛進來,跪在那。
“送到北地,周太公手里。”
“諾。”
奚為臣上了榻,繼續閉眼睡著。
時間不多,能睡就睡,后面有的是日子一直睡。
——————
奚玄察覺到奚為臣的盤算,其實不以為然的,也有點生氣。
她不喜歡這個計劃。
覺得沒必要。
既然老頭子的計劃不如何,那就按她自己的來。
突狡也該派上用場了。
到時候奚玄被殺,罪名如這母子所愿歸屬他們,滅其母子一脈,血洗朝堂,替換掉那些不堪的官員,她再換身份,借桁帝當前必然悲痛的狀態,蠱惑其心,再入桁帝的后宮,扶持言洄登太子位,正朝堂重王儲之心,給岱欽.朝戈那邊寫密信
這是她最擅長的事,她一步一步來。
不過為了避免陛下硬下圣旨留住周燕紓與自己成婚,奚玄不得不退一步,從刑部到了閣部,才剛入閣部,潑天的恩裳既下達,連升幾級,位高權重。
仿佛不等奚為臣病故,就急著扶她上位。
朝野上下雖不解,卻也極端嫉妒,不少清流門生都議論紛紛。
她既在風波中心,又無限接近那最至高無上的權力。
但她也察覺到——言洄一日比一日沉默,卻始終隱忍不發。
直到那一天,周氏將離,奚玄調查一貪污案,卻被案件主使者邀請赴宴。
她下朝那會還未換朝服就去了。
一身顯身段風流的緋紅官服,唇紅齒白,絕色清威似廟堂雅閣供奉的一抹端莊血玉。
言洄跟著,殫精竭慮,生怕她被暗殺。
“齊相他們也在,那人如何敢?”
“狗急跳墻啊公子。”
“為尊者諱,你少胡說。”
言洄無奈,依舊亦步亦趨跟著,然后,他在后面見到了公子一入席,抬眸瞧見按舞池中央彈琴的女子時
幡然變化的神色。
怔松,蒼白,呆立。
言洄皺眉,很快從其他官員嘴里知曉這位容顏清嫵絕俗的女子為王都第一名妓的柳青蘿當時其實琴律微頓。
言洄沒聽出來,但少數好琴律的人聽出來了,當時未曾言表,因為那位被懷疑且涉案的官員已開始明里暗里討好奚玄,似有賄賂之意。
想讓她放自己一馬。
那時,奚玄心不在焉,直到對方惱羞成怒,趁著刺客撲面燭火,暗中拔劍相襲。
混亂中,言洄欲攔住對方,卻是錯愕
那柳青蘿比誰都緊張,飛身欲攔。
但,素來羸弱的公子奚玄竟瞬間攥住了其手腕,將其護在身后,且先一步拔了自己的劍。
一劍抹喉。
又在黑暗中,拉起自己的手,將那把劍塞入手里。
燭火點燃,公子羸弱,卻護著那絕美的花魁,而自己成了保護他們的有功之人。
這件事一夜之間就傳遍了整個王都。
而凌晨時分,公子奚玄才從那風月之地離開,離開了柳姑娘的溫柔鄉,神色蒼白,眉眼清寂,帶著幾分讓人浮想聯翩的憔悴不堪。
上馬后,在閣樓外站著燈了一夜到天明的言洄沙啞著問:“公子,您還會成婚嗎?”
“不知。”
“那您若是成婚了,不管跟誰,我還能是您的書童嗎?”
奚玄本是心思沉重,聞言有些繚亂,看他時,有點不解,“你以為,自己會一直是書童嗎?”
“我希望是。”
奚玄覺得滑稽,也不信,更沒什么耐心去想這些事,她整個心思都被占據了,也料到了昨日的事瞞不住別人,畢竟在場的人太多了,恐怕消息滿天飛了。
“不會。”
“你總要離開我的。”
言洄看她冷漠眉眼,仿佛對此不屑一顧,握緊拳頭,輕飄飄說:“今日周姑娘要離開了。”
“但現在看來,是公子您要先離開她了,為了別的女子,是嗎?”
以下犯上不過如此。
進了馬車的奚玄回身,掀開簾子瞧他。
不怒自威,眼底有冷。
言洄在馬上回視他,忍著這么多年習慣了的退讓,壓著一點憤怒,釋放了內心的一點惡劣。
“席面上,恐怕有周家的人脈。”
“也許,她已經知道了。”
“怕是很震驚,原來公子您也不是那么不近女色。”
就好像他一樣震驚,無言以對,又心神不寧。
奚玄也會這樣嗎?對一個人如視珍寶,甚至暴露身手,不顧一切。
那種珍愛,是任何謀算不可預判,不可利用的情感。
柳青蘿,這個人就像是無端殺出的一個變故,打得所有人亂了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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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周大人已經得到了,還告訴了周燕紓。
“為父一開始就不看好此人,燕紓,你放心,此人不堪托付,為父一定為你選更好的夫君,王都跟北地,總有好兒郎。”
周燕紓淡定得仿佛不受這等屈辱的消息所影響,坐在馬車里,扶著額側翻閱書籍,淡然道:“父親多慮了,聯姻之伴侶不過是為族群所謀,貢獻為人子女的應盡之責,為這么多年享受家族榮耀做出的一點點回饋,若是太當真,才是可笑,這不是父親一直教導給我的嗎?”
周大人聽著聽著,不出意料想到了自己跟長公主的婚約,想到自己的背叛,想到病重的獨子,想到自己那無所不能的父親私下給周燕紓的令牌。
他內心翻卷,有了憤怒,又有了無奈,最后平復震動,垂眸軟了聲音,“總有一天,你能明白我的為難。”
“女兒早就明白了,父親不必憂慮。”
“”
周大人無端有些害怕女兒神似周太公的似笑非笑,還欲說些什么,后面傳來動靜,轉頭看去。
一緋紅官袍的年少郎君騎馬過街,在清晨朝露中,在濕潤霧氣中追來。
無聲,不呼喊,是周家人慣用的騎馬之姿。
周大人轉頭,下意識看著馬車里坐著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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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停下,大隊人馬緩緩往前,但也算等著他們。
王都外,來時煊赫,走時依舊。
但這次周燕紓沒有下馬,只讓護衛跟仆人全部褪去,允許奚玄騎馬到窗外。
簾子撩起,周燕紓看著她。
“奚玄,不管是意外,還是別的,都不會再有這樣的婚約了。”
“我不會再與任何人聯姻,終究是不可信的東西,也無甚意思。”
“多謝你給的這一場體面。”
原本已經默契默認的收場,偏偏如此,讓她周燕紓成了滿城議論的笑柄。
她沒太生氣,只是覺得疲憊。
好奇怪,她周燕紓自負尊貴,卻從始至終不是她父親或者別人的首選。
陛下利用,父親利用,連奚玄
雖然早該看開,終究是意難平。
奚玄靜默,沒法解釋,她沒法解釋柳青蘿的身份,一如她沒法說自己的身份,只有無邊的無奈跟惆悵,最后只能從袖下取出一物,掩在掌心,遞進窗子。
周燕紓冷眼看著,沒有接。
“是補償?”她的清冷軟化了,其實是一種無聲的拒絕。
哪怕她沒看清這東西是什么。
奚玄:“不是,是我這些年唯一屬于自己的東西了,但局面如此,可能難以把握,也沒有可信之人,是托付。”
周燕紓皺眉,“之前,你說過各有局,現在這是為何?”
奚玄:“局面有變故了,周姑娘。”
她其實笑了,“原以為自己兩袖清風,沒什么可失去的,原來命運使然。”
“我在辦一個案子,想拿捏對方,結果對方不知從哪里找到了我的一位故人,他是為了賄賂我,卻不知冥冥之中恰好讓我被掣肘,我的故人啊,她無端入了局,必然為許多人查探對付,間接也能查到我身上。如此,我既有了軟肋,難以維持原來的打算,得改變計劃,所以也只能托付你了。”
多奇怪的命運,就這么一步步推動,該見的,不該見的,都見到了。
“有了它,估計你也能更早達成目的。”
再不好解釋,奚玄也給了一個大概的交代,她沒有因為自己的隱私跟為難而讓一個清白女子連知道真相的機會都沒有就背負這么大的羞辱遠離故土。
她也覺得自己不配吧。
只是不能明說。
周燕紓默然,問:“有多艱難?可會死?把那姑娘交給我,我來安排,我能保她安穩無恙。”
奚玄:“不用,拖泥帶水最麻煩。”
“我總不能誰都連累了,又誰都保不住吧。”
“也希望周姑娘被我傷了體面的時候,我自己也能留住一點體面。”
“對不住了,這也是我的不堪。”
周燕紓一怔。
奚玄已經將東西放在了她的掌心,指尖冰涼,比那玉牌還冰涼,“一路順風,周姑娘。”
車隊繼續,離開王都。
周燕紓看著那人那馬消失視野中,低頭看手里的東西。
玉牌之上兩個字。
通思。
她微怔,抬頭看去,車隊剛好過了通思亭。
來時,走時。
離鄉故地,通思如舊。
此生若要再相見,但看天命何相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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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果然查到了柳青蘿身上。
所有觸手都奔著她去了,哪怕奚玄已經做好了部署,最后也只能以“茍且”“負心”來保住對方。
秘閣中,柳青蘿幾次想要離開。
奚玄用筷子扒著飯,笑:“你在怕什么?小鼻涕?”
柳青蘿美麗嫵媚的面容有一頓的窘迫,“你這人也不怕隔墻有耳?可是你說的要捂住舊事!”
“現在多少人在查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查我不要緊連累你怎么辦?”
天知道她在席上見到舉國文明的奚玄公子時有多震驚恐慌。
但她也看出對方失態了。
哪怕各自容顏打扮身份大變,她們還是一眼看出了彼此。
多少年了?
“不會,真正要緊的也就三波人。”
“誰?”
“陛下,岱欽.朝戈,我的祖父。”
柳青蘿有點迷茫。
所以,這三人不要緊嗎?
這不是當今天下最要緊的幾個人嗎?
奚玄吃完,撐著下巴,沒有半點奚公子的端莊雅致,也沒有面對奚為臣的涼薄散漫,只有年少時的頑劣跟恣意。
“是要緊,但你我沒什么可失去的,倒是他們,各有顧慮只要拿捏住他們的秘密,總能把局面穩住。”
“我說過你會沒事,我會把你安全送出王都,就這些時日了。”
柳青蘿不懂這些朝局危機,她只是習慣了對眼前人聽話,“那你怎么辦?你也能出王都嗎?”
“能。”
奚玄伸出手,摸摸她的腦袋。
“雖然會晚一點,但你會看到我安全無虞的。”
“孩子會好好生下來。”
“你也會好好的,就好像我們三個人年少時說好的,會順順利利,吃好喝好睡好,不用每天擔驚受怕,也能一直在一起。”
“二狗子”
早就沒了。
柳青蘿想說,但又不堪說,她也有不能跟奚玄提過去那些年的顧慮,一如對方也沒提為什么突然變成了奚玄公子。
奚玄:“沒關系,給他立個墳,他變成鬼了也得來,不來就是毀諾。”
“你別說了,怪嚇人的他從小就愛裝鬼嚇我們,結果搞到最后是他最怕鬼。”
奚玄托著下巴笑,又看著柳青蘿的肚子,雖然還沒顯,但的確有孕在身。
因為有孕,所以被要挾到王都當做賄賂一樣送到她這個奚玄公子面前。
結果
奚玄說了一句,柳青蘿迷糊,以為自己聽錯了。
但這人重復:“你要記住,以后不管誰來問,你只說這是我的孩子。”
柳青蘿呆滯。
“是奚玄的孩子。”
奚玄的手指蓋住她的眼,輕聲道:“別害怕,只要咬死了這一句,不管是誰突破我的庇護,到你面前,他們都不敢傷害你跟孩子。”
“人,只要有價值,命就能保住。”
“就還有將來。”
出了秘閣,王都街道上清冷孤寂,下了小雨。
馬上的言洄很沉默,低聲說:“公子,管家老報,老太爺身子越來越不好了,問您什么時候回去。”
奚玄:“今夜吧。”
言洄驚訝,但沒說什么,正要帶著護衛回奚府,突然!
殺手落下。
包圍襲殺!
“敵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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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傷的奚玄步伐踉蹌回入奚氏,言洄都快追不上她的步伐。
“公子”
他看到公子的腳步一路滴血,直到進了老宅子。
“誰都不許進,滾!”
門一關,整個屋內的藥味染上了血腥味。
奚玄轉身,看著病入膏肓的奚為臣,一步步走近。
“祖父,聽到外面的言洄殿下在做戲了嗎?你說他有幾分真假?生怕我傷到了,若是知道他的父王要殺他,要扶我上位,怕是今夜都不會這么護著我。”
奚為臣睜開眼,看著她。
奚玄:“今夜派來的刺客明面上是突狡那邊的,其實是你派的,對嗎?
殺了我,為言洄鏟除后患,同時,您也已經把您當年捏造鄭家通敵賣國的證據故意讓他拿到,毀掉自己畢生的榮耀跟性命,拖上整個奚氏,也要為桁朝樹立一位名正言順的新君。”
“但那人,不可能是為女兒身又出身卑賤的我。”
“我還以為我們是一伙的。”
奚為臣:“我這么做,難道不該嗎?可惜了,被你發現了,你又該如何?”
奚玄:“被我發現,也是你的計劃嗎?”
奚為臣緘默,奚玄笑,走近了,跪在榻邊,“久病成醫,何況我本就擅醫,您這病,是自己吃毒,控制著死亡的日期,派出的人也只是二流貨色,根本殺不了我,這你不可能不知道,畢竟從小我就力大無窮,被你當做死士培養多年,那些部曲其實也算是跟我一起長大的,所以這個計劃一開始就會被我知道——你知道,所以是在激怒我,以為我會順著這個計劃假死遁逃,跟柳青蘿遠離王都,從此出局。”
“然后奚氏的大罪,您自己來背,不惜拖著整個奚氏去死。”
“對嗎?奚國公。”
“您,這是要保我嗎?”
她太聰明,也太了解他了。
這么多年,他教她權術,因為其聰明絕頂,太像自己后者是期盼的繼承人,忍不住傾囊相授,于是在玩弄心術上,倆祖孫總是很容易就猜到對方的戲路。
像敵人,又像是戰友。
“你把自己看太重了。”奚為臣刻薄道。
“為了國家,犧牲個把人不算什么,言洄的確也算是可以期盼的君主。”
奚玄:“那祖母跟其他奚家人呢?”
奚為臣木然:“跟你有關系嗎?你不會真把自己當成我的孫子了,你身體內的血,有半分跟奚家,跟微生家有關嗎?真正與你有關的只是柳青蘿這樣的卑賤之人”
“你也時候滾了。”
奚玄靜默,忽然揮手拍掉桌子上的茶碗。
藥,灑了一地。
杯碗也碎裂了。
驚動了外面的護衛,但沒人敢靠近。
言洄轉身看著里面的燭火,眉頭緊鎖。
屋內,奚玄眼底赤紅,拉開衣袖,露出雪白手腕上的黑線。
“跟我沒關系?沒關系你當年拿我當棋子頂替奚玄之后,為何要讓那鬼醫給我下劇毒以此來折磨我?”
“沒有關系,你會狠心到利用我的體質將我跟那些死士一起培養?什么世家公子,毓秀蘭芝,奚氏探花郎我再努力,你也從未想過讓我走這條路。”
“為什么,不就是記恨我嗎?”
“你查到了吧,當年我根本不是偶然出現在伶人園門口。”
“微生琬琰去辦事,查她家族故人,車馬過官道,遇到一群乞丐在那求飯食,她心地好,停下了,讓下屬給錢財,卻在那些乞丐里面看到了一個故作打扮干凈的少年人,憐惜之下,才知對方母親弟弟病重不僅給了錢財,還親自過去看望,結果,也就是在那條路上被幾路人馬伏擊了,慘死其中。”
“本來按照計劃,她不該離開主道的,就因為這次好心。”
“當年你就徹查其中變故,后來查到了那個乞丐是我,該多恨啊,但因為那時候木已成舟,要用我來蒙混桁帝,不得已忍著”
“奚國公,既然已經做了初一,為何在十五時要放我一馬?”
“你以為我還能活多久?”
她指著自己手腕上的毒線,笑著,牙齒間卻見了血水。
本來就毒發之期,將死之人。
她不懂這個死老頭為何如此。
奚為臣看她癲狂,看她失態,看她毫無半點自己教誨的體面尊榮,但平靜地看著,最后才說。
“我的確恨你,厭憎你,從未喜愛過你這般人。”
“甚至認為你是個不祥之人。”
奚玄笑:“那你還教我那么多,養虎為患?”
“你沒發現每次教你的時候都讓你帶著書童嗎?”
“其實是以你為幌子教導未來的天子,我對你,從無半點期待。”
“棋子就是棋子,讓你脫身,也是利用你的心軟——只要你活著,終究會在外利用跟周燕紓的關系替我護住幾個奚家人。”
“養了你這么久,就是一條狗,也該派上一點用場。”
“奚玄,這是教你的最后一場陽謀。”
奚玄面無表情:“受教了,那你想過祖母嗎?若你得罪,她根本不可能脫身。”
“她不會有事,陛下最不可能殺的就是她,畢竟是他母妃一族,且全族為抗當年戰火而族滅,有丹書鐵券,且從小哺育教養過他。”
“至于別的,看天意了。”
奚為臣笑,“我奚為臣逆天而起,扶持家族,讓他們得享受榮耀這么多年,其實最后也依舊跟其他大氏族一般,起起落落,他們也該看清世態變幻。”
“倒是你,一旦身份敗露,所有人都可以欺辱你,踐踏你,其實,你骨子里應當是驕傲的,也能忍受嗎?”
奚為臣看著她,“人是會變的,你年少時能忍,那是因為那時你不是奚玄,現在,當了這么多年的奚玄,也堪如此受辱?”
“聽我的,今夜就詐死離開,如今這局面,你擺不平,因為羥族根本就不可能讓你繼續當奚玄成為桁朝太子,他們會不斷利用你的身份跟涼王一脈的事做文章,掀起朝廷波瀾。”
“讓你消失,也是我為桁朝長遠打算。”
“我死了,你也死了,奚氏滅門,言洄上位,成為太子,周家會與之聯姻這就是本來的計劃。”
“你存在的意義就是為我奚氏,陛下跟朝堂爭取到了多年的穩定。”
“別的,毫無價值。”
多大的羞辱,全盤否定,奚玄卻是靠近,靜靜看著他,最后輕聲說:“那您有沒有想過您扶持我這么多年,其實那些屬于您的,都屬于我了,包括這封密信。”
奚為臣瞳孔微震,枕頭下的信被奚玄抽出,打開。
其中提到了——攏城,羅青。
查了這么多年的事,原來韓柏在堅持的事,他也在查,可惜韓柏死了,死前不知是否確定了這件事。
兩個大老爺們,始終放不下被一個小姑娘輔助定當年大局的恩情。
他在想,當時韓柏得潑天榮耀時醉酒時的一句。
“大丈夫,當頂天立地,這榮耀該共享于羅青義士。”
“大義者,不該蒙塵。”
是啊,大義者,如今才知。
當知道奚玄就是羅青時,原本還能認可奚玄的計劃,打算犧牲她保全奚氏的奚為臣就全盤推翻了計劃。
以身入局。
把人摘出去,回歸她應有的安定生活。
什么天下,什么朝堂,什么恩怨,應該都跟她沒關系。
可是
奚為臣眼底紅了,看著奚玄把密信放在火盆里點燃。
“你的計劃”
奚玄松開手指,讓密信掉落火盆,再從袖子里取出一顆藥丸。
“您會死,死在我這個奚玄的手里,毒殺,我上位,成為奚國公,奚氏會被我掌控,言洄會因為我掌權而遲疑不定,有時候人心也是可以利用的,不然你以為我這些年為什么要對他那么好——卑怯不甘的小王子,其實也是可以掌握在掌心的。”
“再拖延幾年,這幾年也足夠讓我安排好祖母跟其他奚家人了。”
奚為臣:“你留在王都,柳青蘿那邊”
“柳青蘿那邊今夜已被襲擊,火海之烈,她生死不知。”
“就當是我這個忤逆之輩肆意妄為好了。”
“祖父,我說過了,還是得按我的計劃來。”
她把藥丸塞進奚為臣的嘴里,“您太累了,天天跪祠堂,因為愧疚,連最愛的結發妻子都不敢一見,也不敢跟她吃一頓飯,我看著都難受,但我懂。”
“我也好愧疚。”
“怎么辦,她最喜歡的兒媳婦跟孫女都是因為我死的。”
“她還對我那么好。”
“我怎么配?”
奚玄像是譏誚,“這些年,每一天我都在想如果我那天沒有抱著賣身蠱惑有錢人給我母親弟弟賺醫藥費,是不是就不會害了她?”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那么倒霉,剛擺脫羅青這個身份,就把他們給害了。”
“就因為我像奚玄像她?”
“也許我那早死的爹說得沒錯,我是個喪門星,早該死了。”
“若非這個罪責,你以為我會管你們奚家嗎?飯再好吃也不能夠,她快死的時候,我趕到了,她看見我,其實是不放心的,囑咐我了,讓我為奚氏做解釋,穩住陛下,她知道是自己的丈夫不軌,但她唯獨不怨您跟祖母他們,就好像她沒法去找言家報仇,不過,她最后也不放心她的兒子,也就是奚玄,提到了伶人園,我這才跑過去看看,結果,讓你瞧見了。”
奚玄想起那天跪在這個毀容的貴婦人身邊,后者斷臂殘肢,卻朝著她笑,也用剩下的手臂撫摸她的臉,像是遺憾,像是憂慮,眼含淚水。
說,不怪你。
奚玄想著想著,笑了。
“其實我總在遇到一些好人,但你們這些好人,總是命比我都短。”
毒丸其實是甜的,毒素也足夠讓人安然昏睡,無痛死亡,奚為臣暗想這小混蛋果然是心軟的,就這么要把他這個老骨頭輕輕松松送走。
他也的確是累了,太累了。
這一局也太難破了,總要有人死。
他這么輕松死了,將來總有人是生不日死的。
以身入局的人,恐怕不是他,是這個被他教養長大的女孩。
羅青羅青,怎么那么難找?
他恍惚明白了。
柳青蘿。
傳訊的不是眼前人,是眼前人委托柳青蘿,因為不是同一人,所以查找的路徑蹤跡是偏差的,總是對不上一塊,所以,這么多年他才沒能意識到仇恨著的棋子原來一直是在查的“恩人”。
“你,當年讓柳青蘿傳密信,是不想自己背功,想讓她得到庇護嗎?”
“你為何,不自己自己變強再保護她如果你那時候就被我們護住,可能會好很多。”
是啊,如果當年做這樣的選擇,柳青蘿的命運會不會不一樣。
可是當年她讓柳青蘿去頂替交密信,就是有這樣的盤算,她自己卻因為某些原因根本不敢露面。
但后者不知為何沒有頂功,以至于
她在韓冬冬那得知情況的時候,心中驚疑,再在前些日子瞧見后者成了名妓,內心之震撼。
這是她不能謀算的變故。
她也不能想象是什么遭遇讓當年笨拙憨厚的小鼻涕閨蜜成了如今琴棋書畫齊絕的第一名妓。
那定然是毀心滅骨的被迫跟掙扎。
人為了活下去,總是逼不得已,成長得越優秀齊全,卻見過程之痛苦。
所以她成了奚玄,而小鼻涕成了柳青蘿。
三人之一的二狗子卻死了,慘死。
死在時代之中,死在保護她們的路上。
奚玄面無表情:“我有另外天大的罪名,哪怕是那樣的功績也會被全天下的人詬病判刑,您跟韓將軍也護不住我,而且知道這個秘密的也另有他人,會被對方利用,只能藏起來。”
奚為臣:“是什么罪名”
奚玄:“弒父,他把我賣進了樂園,又想做別的不義之事,挺該死的。”
奚為臣猛然睜大眼,奚玄卻捂住了奚為臣的嘴巴。
“噓,祖父,你也有被我嚇到的時候?”
“別問了,早死早超生,知道得少,對您身體好。”
“再見。”
奚為臣陷入了昏沉,口舌中帶著甜意,恍惚間才想起是曾經讓老妻照顧小姑娘時,后者得知是女孩,特地在藥汁里加了桂花蜜餞。
也是桂花味啊。
他忍不住伸手去撫眼前人發頂,微微顫,最終長長一嘆。
閉上眼。
任由對方在自己脖子上故意掐出痕跡。
奚公,斃。
同時,知道一些秘密的人跟探子,包括羥族在朝內的內奸也都被暗殺。
口舌被拔掉,饒是桁帝意識到不對勁,卻也再查不到關于奚玄這個人身份的真假。
她去刑部從來不只是為了替蔡尋找真相以及報仇。
另有目的罷了。
她是奚玄,也只能是奚玄,最多只能傳她是不是帝王之子,但這個消息并不是羥族跟其他人樂于見到的,因為怕其真的是帝王之子。
一月后,奚玄繼國公位,守孝完畢,拜相,權傾朝野。
幾年后,奚氏被其不斷打壓,許多成員四散飄零,不斷被暗殺,買不斷被抹除痕跡,直到事情敗露,下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