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擇(回歸當前時間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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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是第一權相的時候, 朝局風波漸停,而在被抓下獄之前,距離周燕紓回到王都參加王族間隔十年一次的大祭祖但提前在鱗羽閣見到奚玄, 也不算太久。
越過一年, 但又卡在沒那么多年,他們都剛長成,又年華芳菲正勝之時。
似乎隨著那位柳青蘿姑娘的“逝去”,內外心照不宣對男子多情的寬厚,帝王之心的愛重,朝野對其才華的倚重,都在有意淡化這件事,以至于周燕紓時隔這么久回到王都, 在鱗羽閣看著一副畫作的時候, 被好幾撥人打擾,對方總是有一種話里話外將她跟某人牽扯起來的感覺。
甚至用一種“命定的歸屬”來看待她。
然后,他們撞見了。
因為隔著垂掛的畫布, 她走過剪影,瞧見對面畫布簾子走過來的人, 是那人。
對方的眉眼, 長得越發英冷又薄情了。
像是畫里的人。
風一吹, 就真的走出來了, 帶著淺淺的筆墨香, 流淌在白底緋衣之上, 眉目流轉, 冷冽暗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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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都風云變幻, 從一國柱石崩坍到新柱石上位,仿佛都是人間談笑的事。
但她那天看到了自家素來云淡風輕的老爺子露出了寂寞的神色, 而后浮一大白,一醉天明。
她沒有勸其克制,就好像他也不問他在王都發生了什么。
不過她太冷淡了,人家又不愿意了,醉醺醺問她是不是不孝。
“也不怕我醉死啊,你個女娃子!
她彎腰撿起地上在外面價值萬金的畫作,都沒抬頭瞧人家。
“一生大夢,浮醉生死,祖父您不是早就看淡了嗎?”
周太公似睡非睡,哼哼唧唧,“自然是看淡了的,這世上還有什么是我這把老骨頭看不透的嗎?倒是你,小小年紀,有那么深的牽掛干什么?”
“祖父看錯了,我沒有!
她正撿起下一幅畫,還未瞧見畫作樣子,既先失神,手指才覺得冰涼,原來已經摸到了檀木畫軸,淡淡的香,沉淀的雋永,有點像某個人身上的氣味。
那種長久被書香跟案牘累積卷宗所覆卷的氣味,沉重又深刻,纏著對方不放。
明明那人騎在馬上的樣子,是那樣自由的緋紅蘭玉,像是什么都追不上她,她都能將之拋開腦后。
但其實就是對方確確實實在奔赴一場罪大惡極的刑場。
老國公的死有問題,她知道,只是不知道老國公為何要自殺,又為何用滿心毒藥自殺時沒多久驟然暴斃。
所以
這個國家,沒有任何人的情報比她手里的更縝密全面,包括陛下手里。
“我,只是好奇!
她說。
老太公:“我可沒問你為什么哦?”
“逢人先自省,自答,既心有不安!
“你也會不安嗎?”
老太公很早以前就喜歡跟她平等相談,仿佛在培養她的地位,她懂,但此刻,她無端又想當個晚輩了,讓長輩敦厚教誨,替她解疑,去憂愁。
“會的!
“所以祖父也會有看不懂一個人嗎?”
“老國公,陛下,您看得懂嗎?“
周太公漠然一會,似乎睡著了,周燕紓微微失望,正要撿起畫起身悄聲離開。
“愛尤不及,恨之至深,悔對摯愛親眷,只求速死,但,國之柱石,苦苦支撐!
這個很詳細。
悔恨嗎?
這人間一世,有什么事是能讓奚為臣愧對他人的?
為國,為臣,為人,他都是舉國威望的巨魄,因為做過的事是切實的功績,人不能因為還不知道的所謂“他也沒那么好”而去抹黑抹消對方的功德。
人無完人,若是非要強求,又有什么事是能讓他這般悔恨愧對的。
鄭家的事?
可是鄭家造反的事,她手頭也知道一些,當年老太公也在私下接手過,怎么愧對摯愛嗎?
周燕紓默默對上了某些情報結合后推敲,突然得出一個真相,心里震驚,正緘默時。
老太公已經提到了帝王。
“君主,魔與神,一念之間,困在抉擇啊。”
“哎”
周燕紓回頭,聽見了呼嚕聲,她想了一會,又回頭撿起那副畫作,一抬眼,神色微困頓澀然。
山中清雨,擾霧,瀑布下斯人半沐,身旁纏綣了一條如蛇的白霧,如繾綣情愛。
其實無色欲,是沐雨節中的清沐禮,向道之人皆如此,但她想歪了。
竟然想歪了。
竟能如此。
“在人間劫難,待山雨后,洗塵見初陽!
這是《云山微雨圖》。
周燕紓自言自語,“祖父,讓我煩憂的那個人可能跟您一樣,只是來人間走一遭,遲早要歸世俗跟權力之上。”
“我希望如此!
“可我不是這樣的人,我在世俗里。”
“我會去解除婚約。”
“終究不是一路人!
長得這般出塵絕仙的人,自視是最世俗的塵煙,苦笑著站起,抱著一堆畫作緩緩走入風來飄墨香的書畫世界里,仿佛走入了歷史中。
但,她也在書桌上瞧見了一個東西。
沒有來處,只有一個紅泥封口,上面有一個圖騰,是暗號。
只有當事人兩邊人知道,這世上應該只有三人。
奚為臣,周太公以及被后者教授過的自己。
這是來自老國公奚為臣的密信,已拆封,信件微闔,半留在桌面。
很奇怪。
沒有焚燒成灰燼保密,半露不露,好像等著別人發現。
周燕紓若有所思,但沒有去動它。
轉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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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再回王都,此刻走在鱗羽閣垂掛畫布如飄絮的世界里,驟然無聲瞧見對方,也看見對方眼底的愣神。
周燕紓垂眸,行禮,“見過奚相!
“殿下,客氣了!
奚公子遠比當年沉默,竟有幾分像了奚為臣的愁苦清威,沒了半點人間的煙火氣。
“婚約,我已通報陛下解除了,但陛下暫不做通報,外人也不知,若有人還問到奚相面前,些有煩憂,還請見諒!
周姑娘的疏離清冷比初次見面更甚,奚玄這些年大權在握,哪怕藏著天大的秘密,有許多人隨時能以此拿捏她,滿目都是潛在的敵人,她也未曾愧懼這些人過,連言洄如今都在她掌控之中,唯獨對眼前人。
總是愧意。
可能因為她一直記得一件事。
“婚姻之事,是人在這世間唯一可以摒棄生恩養恩而為自己挑選的家人!
“慎之又慎!
“連累殿下這么久,真的愧對!
又是愧對。
可周燕紓未曾料到這人這些年玩弄權術,已顯現行事章法甚至遠比老國公歹毒犀利的復雜內在,遠不似表面皮囊那般端華美玉,這樣的人,竟把婚約之事看得這么重嗎?
可他們一開始就不是能婚事自主全憑愛意的人。
“奚相是在勸我再好好選人?可我不缺家人與親人。”
“我知道!
奚玄平靜道:“只是解釋!
周燕紓笑,抬手撫摸一幅畫的畫軸,指尖在檀木上游走,“這幅畫,是你的!
“是!
“無情無愛只看山海,大人胸有丘壑,是否這輩子都能如此?未有人能讓你相托付,心有動搖,起波瀾?”
“并未!
是嗎?
柳姑娘呢?
周燕紓沒提,怪沒意思的,明知道對方解釋過,她松開手,離開了。
封鎖周遭的兩邊親衛各自守著彼此離開。
她是準備走的。
再留著但沒想到撞見下面的應屆考生來比賽,且瞧見才剛冷靜回復她“并未”的人失態了。
緊張,私會,那么久。
若隱若現的,想著“并未”這個字眼看來只針對自己。
她站在窗后,看著后來那個身份快浮出水面卻又死死蟄伏著不肯自爆離開她的皇子言洄不顧表面跟暗地里的雙重身份攻擊那個突然出現的羅非白。
失態,憤怒,嫉妒,怨恨,苦悶。
全然扔在這個無緣無故就可以得到別人偏愛跟珍惜的清白書生身上。
那書生震驚后,還手了。
太年輕了,都忍不住,回毆時似壓著聲音怒出一聲。
“你什么身份?她若是想要你,何需你纏著不放!?”
“要你管!”
倒是都知道彼此不打臉,生怕讓她知道了。
周燕紓想著剛剛聽到的“她若是想要你”,冷眼看著言洄咬牙切齒的模樣,低下頭,原本想要還對方的“通思”令牌倏然握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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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婚約徹底解除,滿城沸然,她準備回北地,也打算把已經打理很久且壯大很多很多的“通思”交還對方。
然。
王都之內突然議論紛紛,到處都在傳那件事,事發。
她下獄。
祖孫兩人罪名不堪至極,言洄身份也暴露了。
鄭家造反之罪,當年老太公出具的密信竟是他自己杜撰偽造的,中間涉及的證人也被找到,承認是老太公威逼。
而老太公是奚玄暗殺的。
毒殺,脖子上有掐痕,樊樓秘密暗查多年,秘而不宣,終于拿到關鍵證據,既那些毒藥跟奚玄為奪權而殘害老國公跟奚家人。
仿佛是頂級世家的不堪內斗。
高山崩塌,柱石碎裂,朝廷動蕩這是幕后之人想要的,而跳出來的既是好不容易抓住機會絕地翻盤的三皇子母子。
他們不顧一切叫囂著,拉扯出了所有綁死在他們那艘破船上的人。
朝廷一下分成三派,一派中立不知如何是好,一派絕對維護奚玄,一派則是站三皇子母子,其中后者大部分是宗室,至于為什么大抵是因為這些年朝野內外一直都暗中議論的——奚玄是不是陛下之子。
若是,宗室絕不能忍。
一個在外、沒有跟宗室形成任何締結關系跟情分甚至連身份血統都沒辦法徹底證實的私生皇子,如何能繼任大統,甚至,有多少人骨子里暗中打算:暫時托舉三皇子突狡,但這小子不堪重負,等他不行,王權繼任自然順延到宗室之人。
所以,他們是在保自己的將來。
于是好些人跳出來竭力保突狡。
滿城風雨,血腥初見。
不過,事情很快有了轉機,在奚氏宅邸被禁衛軍封鎖困死,眼瞧著要舉族下獄的時候,回歸身份的皇子言洄并未大開殺戒,而是親管此事,不許他人過問。
他遞交朝堂的罪證也是有所指向——奚玄是因為察覺到奚為臣捏造密信迫害鄭氏,她不愿意祖父行差踏差,才出手殺了后者而且后者本身就病重,最有嫌疑的是給他下毒的那個神秘醫者。
不過,后來刑部那邊的偵察出了結果。
言洄找到的、那封奚國公遞交的密信的確是假的,但是奚玄偽造的。
她偽造了一封偽造的信。
“為權而已,奚公子墮落,不堪為人孫,老國公得知他罪行,想要舉報他,但奚公子先下手為強,利用當年鄭氏謀反之案中不夠堅實的證據鏈捏造偽證,用來要挾老國公,讓老國公放權且不得舉報她,結果老國公不肯,于是奚公子狠心殺之如此行事中牽連的證據,都能跟皇子殿下提交的罪證關聯!
言洄騎馬在奚氏府邸外,看著封絕的世家之首,想著這幾年他的公子看他的眼神。
原來如此,那時就決定利用他了。
借他的手反推。
自己入局,死身毀名以保奚氏。
所謂奚為臣捏造誣陷他母族的那些證據,早就被她毀掉了。
她,全然沒考慮過他。
只是一個書童而已。
下了雨,他一身都淋濕了,垂著眼,好像極年少時看著他的母妃在慌張恐懼中死死捏住他的肩膀。
“記住了,記住了,是奚為臣,他害了咱們家!”
“我兒,你要記住,他是我們的仇人!”
“他毀掉了一切你本該是皇子啊我的兒你應當是未來天子”
“我的兒,為你外祖一族復仇!”
“記住了”
她不是自殺,是被趕到的宦官掐著脖子灌入劇毒。
生生用最惡毒的毒藥毒殺致死。
他看著她蜷縮掙扎,渾身惡臭因為毒而發作,發髻釵金綾羅全然被污漬沾染,七竅流血。
他站在雨中,被勒令生生看著這一切。
而他轉過頭,看到他的父皇站在屋檐下,冷冷瞧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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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燕紓在府邸收集情報,得知了韓冬冬離任,被陛下親派到了樊樓,而奚玄,就被關在樊樓。
恨是真的,厭是真的,殺人誅心也是真的。
但不愿讓她被人戕害在其他獄中也是真的,只有韓冬冬當前能保她。
哪怕現在在外已有人宣揚奚玄勾結羌族貪狼將,兩人有書信往來,秘密勾結,當年攏城一戰也是因為她才導致韓家一家人慘死。
韓冬冬在樊樓中理當折磨奚玄。
真真假假,人心背離。
她在想幕后做這個局的人可真厲害,用一個人的下獄就詐出了這么多年都難查分明的帝國權力朝堂脈絡。
人人的嘴臉都如此分明,莫怪祖父說他不喜歡王都這個地方。
地方是好地方,人不是什么好人。
待久了,好人也會變壞人。
因為權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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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不能進嗎?”
風雪飄搖,她解下披風,冷眼看著眼前攔路的韓冬冬。
后者憔悴了許多,眉眼邋遢著,伸手攔下了她。
“殿下,您,不該來這!
她瞧見了樊樓天牢的防衛規格非比尋常,心里微頓。
“看來,有別人先來了!
她猜到了太子,但沒想到
昏暗的甬道中,韓冬冬被一個宦官傳令,帶著她進去了。
她一步步走在這充滿腐朽跟血腥味的甬道中,恍然想起之前在明堂高雅的書畫閣樓內瞧著那人的一幕幕。
再看看眼前這不堪的地方。
她抿了唇,突頓足,看著那天牢盡頭的暗牢外面站著的人。
明黃龍袍的君主,托舉著毒藥的宦官,他站在門外,雙手負背,面無表情看著窗口,看著里面,也聽見了里面的聲音。
周燕紓起初沒聽清,直到走過去,淡著臉要行禮,仿佛來這里也沒什么波瀾,但陛下拖了下她的手臂,示意她往里面看。
她不想看,可還是看了。
看完,她沒什么表情,只想著原來腳趾甲是可以生生剝下來的。
原來會流那么多血。
原來,那么痛,也是可以不喊的。
原來,那個人蜷縮在地上喘氣如被沖上岸的魚,奄奄一息,披頭散發,毫無風華之態,但她也會笑。
笑著對言洄說。
“殿下,血很臟啊。”
是啊,血很臟啊。
周燕紓藏在袖子下的手指微卷拳,轉頭,看到帝王臉上的恨跟木然。
她不理解,就因為奚玄非要保奚氏,斬斷了帝王合理滅掉奚氏的路子,觸怒了帝王之心?
奚氏若是一開始為次,奚玄為重。
何必本末倒置,除非
“陛下,愛已釋放,也可以轉變得這么快嗎?”
“不會痛嗎?”
她問。
因為下棋那天,她看到的愛是真的,哪怕不是自己血脈,那種愛跟診視也是真的。
作為親舅舅,桁帝看著這個跟自己血脈相連又關乎帝國大局的年輕女子,沒說里面那個人不是奚玄。
他終于知道她不是奚玄,甚至,連他的摯愛之死都跟她有關系。
這是騙局,是他多年被負的騙局。
他的摯愛身死魂消,但一雙兒女,原來一個都沒留住。
涼王一脈絕了。
他當年所謂的忍痛辜負,費盡心思為她挑選的,原來是這樣一條絕路。
她一定恨我。
恨極了我。
他沒法說,只是對周燕紓微微一笑。
“作為天子,也有什么都保不住的時候。”
“也會憤怒啊,燕紓!
而天子憤怒的時候,就是她的祖父提及——魔跟神一念之差的時候。
周燕紓偏頭,瞧著宦官戰戰兢兢托舉著毒藥。
她認得這種毒藥。
斷腸之毒,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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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樓之外,風雪依舊。
等到言洄蹣跚著扶著墻帶著一身血緩緩走出的時候,都具備皇家血脈的表姐已經等了他好一會了。
他抬頭,看到曾經厭惡嫉妒的公子未婚妻抬頭遙望遠方巍峨的城墻。
他其實最討厭見到的就是這個人。
她沒有不堪說的背景,沒有非要去洗去的冤屈,也沒有始終不被人所愛的卑微。
她被珍重,被愧疚,被供奉著。
但他看著她,頹靡又無望,說:“我救不了她。”
“你能嗎?”
他想求她。
帝王之恨,作為棋子的他連反抗的權力的能力都沒有。
因為他的父王告訴他。
“你首先是孤的兒子,才有活下去的價值!
“權力在孤,入奚府的時候,你就沒得選了。”
“但孤依舊給你選的機會!
是毒,還是
他只能選一樣。
跟他母妃一樣慘死的毒啊。
他沒得選。
言洄站在雪中,笑著笑著,牙齒里忍著許久的血流淌下來。
那不是他的敵人。
是從年幼入府,唯一陪伴他,一起長大的公子。
愛若已經釋放,也能全然變恨嗎?
可是很痛啊。
太痛了。
周燕紓冷眼看他,比曾經看穿他這個書童內心覬覦主人的不堪更冷更厭。
但她說。
“你我成婚!
言洄猛然看她,如見雪山崩塌。
周燕紓轉身。
“對抗他,才能保住她!
“北地素來有選下一個天子的資本!
距離她跟奚玄說不會再聯姻,不屑此道其實也沒過多少年歲。
人間飛雪已然如似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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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等他們聯手。
有人已經開始救她了,力道之甚,足以讓奚玄那天破例從樊樓出來。
她帶著一身的血,騎馬飛奔在王宮之道。
沒了緋紅的官袍,是血液染紅后的血衣,她騎馬縱橫,在風雪中不顧一切,踐踏宮規,入了百官躁動跟驚駭中,入了那條長長的王庭登聞鼓盤龍殿前。
百官讓路,她看到了那個一身誥命服托舉鐵卷丹書為人請命告罪的老太太。
周燕紓跟著踉蹌的帝王沖出王殿的時候,正瞧見奚玄從馬上摔下來,然后扶著宮墻看著幾步遠的老夫人。
她站在那,看著老態龍鐘虛弱不已的老太太慢慢蹣跚過去,但后來大概太累了,又害怕極了。
可她還是一步步帶著血過去了,在老太太毒發倒下時抱住她。
鐵卷丹書,奚為臣的《與天子書》,老夫人以其發妻跟國公夫人身份跟自己那一族全滅的名望尊諱承認自己的夫君奚為臣真的偽造了密信,而她的孫子奚玄是為了維護她的祖父名聲跟奚氏上下人性命,為了保她這個老婆子安守晚年,一力承擔所有。
是出于孝道。
她沒有大錯。
求留她一命。
且她自知夫妻一體,福禍與共,愿與夫君一并承擔所有。
自戕。
斃命前,她撫著奚玄的臉,仿佛一寸寸摸過她,在確定她是誰,又疼惜她一身的傷。
也看到了足下的慘烈。
老夫人手指都在抖。
奚玄知道她的眼神跟手指動作,一如她那年被奚為臣帶回家里,窩在那老屋中,門推開,一個老婦人進來,蒼老慈和,但是惆悵傷感的,在看著她。
仿佛在甄別疑惑什么。
是覺得太像了嗎?
所以用溫暖的手指摩挲她的臉。
記憶里,也有人這么撫摸過她。
“其實不像”
“以后要好好吃飯”
“天下大局,不要管了,好不好。”
老夫人灰白的蒼發在她懷里枯萎,帶著笑亡在她懷里。
奚玄低頭,用力抱緊她,卻是不斷嘔出熱血。
毒發了。
“奶奶,我是不是又錯了?”周燕紓聽到奚玄毒發垂死前最后迷茫發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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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
燒得好烈啊。
她幡然醒來,一身的冷汗跟惶懼,甚至帶著如瘋的失態,從榻上驚恐滾落,踉蹌著撲倒了花瓶,踩著尖銳的碎片,衣衫不整,叫喊著,如癲狂,如見魔。
周燕紓沖進屋,喝退下人,快步上前攔住倒下的人。
赤足不見趾甲,似殘缺受罪之人。
她一頭散發,衣襟亂散,露出里面裹胸的隱秘,但全然沒了平時的滴水不漏,仿佛失了視感一般,摸不到前路,惶恐扶著柱子倒下。
周燕紓跪下,攬住了這人,任由對方的一頭青絲無助灑滿懷。
她感覺到了這人的顫抖跟痛苦。
一身的書香都泛著藥的苦味。
毒發,太痛。
但不及悔恨之事。
她聽到這個人一如當年在毒發后癲狂無助的吶喊。
“我沒有錯。”
“奶奶,我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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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沒有什么都沒做錯,也在步步抉擇了最冷靜的路,但偏偏次次結果都讓她悔恨不已,仿佛次次都錯了。
那這就是命了。
周燕紓聽到了外面的言洄急切的動靜,也聽到了他的不敢妄動。
更聽到了懷里之人虛弱的喘息跟劇烈的顫抖。
她摟緊她,一如當年差點跟明顯暴露了震驚跟悔恨的陛下撕破臉的堅持,不要太醫,不要任何人,她擅藥,她可以救人,別人都不行。
她要維護這個人的秘密跟尊嚴。
整個屋子里只有她們。
她沒說話,只是不斷摟緊她。
直到奚玄漸漸清醒,能看見東西,蒼冷的手指如同濕漉漉,攥在周燕紓的手臂上,知道她是誰后,一聲的緊繃跟戒備都如同籠子里的小獸一般懈怠了。
她說。
“我不是奚玄!
這一句話,時隔多年,第二次對她說。
“我知道,早知道。”
周燕紓低聲說,聽到懷里人悵然又迷茫,癡癡的,“那我又是誰呢?”
是啊,她又是誰呢?
是多久多徹底的偽裝,多不堪的過去,讓她連自己的過去都顛倒混亂了。
“不重要,你想要成為誰都可以!
“身份取決于地位。”
“已經快過去了!
奚玄,或者說現在的羅非白低下頭,聽到外面在下雨,儋州百官還在這個府邸里。
她們卻介入了多年前帝國的秘事。
但過去了嗎?
窗戶,風吹雨打,竹影綠意斑駁憔悴,雨絲落在窗戶上。
是啊,下雨了,沒有火了。
可是老太太走的那天也下雨了。
又冷又熱的,她這一生。
“怎么覺得每一天,都那么漫長!
她喃喃問。
“像極了那個老頭子每天都在跪祠堂,他怎么熬下來的?”
周燕紓說:“也可能是跪太久了,起不來,所以索性一直跪著。”
羅非白笑,沒了往日身份,她跟這個曾經的未婚妻反而能戲謔調侃過往了嗎?
“現在想來,我毒殺他那天,老太太可能就在暗室那里,瞧見了!
“她倒是什么都不說!
“奚家一宅子,也就倆老的段數如此高,別的那些真真一窩天真無邪的菜岔子,笨得很,那老二被我趕走時,還在罵罵咧咧還說不該趁我病重時給我摘李子送李子,狼心狗肺”
“那李子酸得我以前村子里的狗都不吃,老太太那樣慈和的人都嫌棄!
她絮絮叨叨說著,有點回光返照回憶過往。
可能這些,這些年她單獨是不敢自語的。
又憋著太久。
周燕紓笑了,想要說些什么,這人又迷茫說了從前憋得要死的機密。
“老太太是怎么忍住配合老頭子照顧我的!
“我若是她,先殺老頭,再殺我!
“那老頭,親手殺了他們的兒子。”
“亂刀砍死呢。”
“桁帝那人,知道的時候都變臉了!
“他敢反省自己有這樣的魄力嗎?他不敢。”
“一個個的,還不如幾個老頭老太太有魄力能忍”
周燕紓垂下眼,深深嘆息,捂住羅非白的眼。
“你,不要一直看著別人的一生!
“這不是你的錯!
羅非白低頭,掩了放毒血吊命的手腕可怖傷口,困倦至極,昏昏沉沉說。
“所以啊,我不要愛世人!
“也不要世人愛我!
“都太短命了!
“死得怎么能比我還快呢給我到底用的是什么藥啊”
“難喝!
她睡過去了。
沒多久,言洄進來,眼底都紅著,看到周燕紓正細心溫柔替人掩好袖子,擦拭手指上沾染上的臟血。
言洄走近,又止步于三步外。
“他是男子,男女大防,應當是我來照顧她。”
周燕紓有點想笑。
這人跟桁帝某種意義上不愧是父子。
偏執,偏執于己見,也因為這種偏執入窮巷,瞧不見別的,又總在最后關頭不得不做最慘烈的決斷。
回頭,又總覺得決斷是錯的。
“其實當年我提議過,若是不成婚,我助你造反,弒父殺君。”
“你沒選!
“現在可后悔?”
言洄默然。
周燕紓不緊不慢將被臟掉、貼身手帕親自放在水盆里面清洗。
“你跟陛下都一樣,不夠狠。”
“但哪怕是天潢貴胄,也素來沒有兩全其美之法!
“帝王有遺憾,有不得已,何況太子。”
言洄壓了嘴角,仔細查看羅非白的衣物,仿佛在判斷這位協議中的太子妃是否對他的公子做了不軌之事似的。
“那你呢?”
“你可有遺憾之事?”
“周燕紓!
周燕紓背對著他,洗著手帕,也看著外面。
“當年,我問過她。”
“要不要跟我回北地!
“也問過她,要不要殺了你跟突狡,以另一個皇子之身逆天改命。”
“外族之危,帝國之危,奚公留下的,她這些年扶持的,我北地掌握的,暗中支持她的,加上韓冬冬這些軍部之人,我又有宗室根基,合起來足以抗衡朝局,陛下會如當年一樣迫于形勢退讓!
“這世上最好的陽謀,從來都是局面改變人——迫使他人改變!
那時,假冒偽劣的奚玄公子在她懷里,女子之身已暴露,身份也已在她眼里昭然若揭。
但這個周姑娘連她的真實身份都不問,也給了兩個選擇。
言洄微怔,冷峻的面容上有些許不解。
“她都沒選?”
“沒選!
周燕紓那時候就知道這人有另外的打算。
也可能因為命不久矣,回天乏術。
只有一條路,別的都是徒勞。
“所以言洄,你什么時候才能明白陛下留著你跟突狡的命,其實也是在騰位置。”
“你們的皇子玉諜,尤其是你的身份玉諜上一開始就是空白的。”
“她也為你讓步過,未能痛下殺手。”
但凡當年奚玄狠毒一些,局面就不一樣了,可惜,終究是可惜。
這人的身體
一直都是讓人為難的事。
周燕紓低頭看著手帕洗出來的血,這些血里面混著太多藥。
是藥三分毒。
這人的命是靠藥吊著的,隨時也會因為這些藥被帶走。
公子啊,她比誰都清楚什么叫茍延殘喘,藥石罔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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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周燕紓提及的“讓步”,言洄自知殺人誅心。
當年形格勢禁,他沒有立場跟身份,權術布局也在對方指尖之下。
如今,對方只是一介隱姓埋名的罪人,表面上也只是一個縣令,若他非要威權,自可將人強行困住,甚至帶走。
他本也下了這樣自私狠毒的決心。
但這人簡簡單單幾句就讓他無可奈何了。
往事歷歷,手指還留著剝人腳趾的疼痛,也留著老夫人慘死的那一幕。
跟他無關嗎?
怎么能無關。
言氏王族,一脈之血。
案件處置的速度很快,言洄卻想盡量多留幾天,以便他能抵消心中猶豫,更狠毒堅定一些,把人帶走。
但!
急報來了。
“陛下病危,邊疆屯兵?!岱欽.朝戈帶領三十萬大軍威逼邊疆?”
言洄安靜片刻,抓了長劍。
————
太子夫妻得回王都,而小小的羅大人無關朝局,得回阜城。
分別的道口。
言洄欲言又止,目光又涼涼掃過江沉白溫云舒這些人,惹得后者一群人心里怪怪的。
但他們不敢問。
畢竟有些秘密不是他們這些卑下之人可以沾染的,而身在其中的羅大人又一副鈍默清閑的憔悴模樣。
“羅大人!
“殿下請說。”
“好好養身體,本宮將來會去阜城看你,不要亂跑!
“”
羅非白內心嘆息,表面答應,“好,下官一定掃榻相迎!
兀的,一伙騎兵緩緩出。
馬上騎裝的太子妃并不坐馬車,因為回城很趕,她沒說話,只是在馬上,在北地驍勇的騎兵護衛下隔著碼頭輕輕掃來一眼,跟羅非白對視片刻,直到羅非白抬手行禮。
躬身,相送。
周燕紓定定看著,后,笑了。
當時很多人不解這一笑到底意味著什么,只覺得在馬上風華絕代的太子妃那一笑似是帶著幾分清絕決意,一拉韁繩。
“太子殿下,該走了!
大軍遠離。
吳侍郎松一口氣,又回頭送羅非白,一臉欣慰跟忻忻囑咐。
小殿下,好好養傷,活得長長久久。
想吃什么,不用來信,我這邊定期把儋州的好東西送去阜城。
您,可千萬要長命百歲。
羅非白看著這老者,笑得真誠,拍拍他的手背,仿佛隔著他看到了另外的老者。
“好,我會的。”
“我的命,素來很硬!
吳侍郎欣慰,但也有疑慮,“您要帶走柳乘虛的兒子?那小子看著是不錯,但畢竟是其子!
羅非白:“說到底也是當年無辜受累的人!
吳侍郎一下子想到慘死的奚玄,就是因為后者的死,她跟宋溫這些故舊才不信帝王也不信言氏王族任何人。
“不管如何,您要保重,我這邊會遣保甲護衛相隨”
“不必,過猶不及!
吳侍郎無奈,只能送別他們撐船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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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后,從水路轉陸路,天公不作美,下了雨。
眾人一行不得不在破廟躲雨。
又是破廟啊。
羅非白站在屋檐下,看著滴滴落下的雨絲,也瞧著遠方昏青的天色,有些沉默寡言。
她想起了當年王城邊郊的破廟。
那年故人相看,隔著篝火并未沾染爭斗陰謀跟因果,只是提及舊事。
那時候自己出奇寡言。
有人在里面篝火邊說話,忽然提到了滇邊。
羅非白回頭,看到柳縹緲在他人詢問后,尷尬提起舊事。
“其實,我覺得奚相,不怪我這么稱呼,反正我已是罪人之子,也無所謂了”
“我覺得她一直是個好人。”
柳縹緲有些恍惚,面帶敬慕。
“其實我一直很仰慕她,可惜,非朝堂之才,命運不濟,當年也是身體太弱,父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四處求藥,才為我罪惡半生。”
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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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算膽子大的, 現在還敢提奚玄這個人,在場的人雖覺得不妥,但一如柳縹緲說的, 他一個如此境遇的人實在沒什么好怕的, 至于他們,雖說聽者也很可能要被入罪,但前提是這里真的有人告發。
不管如何,不知道是何心思,在場的人是真的未有反駁的。
溫云舒有些走神,其實她不好言說自己父親對奸臣亂賊這個稱呼套在曾經那位權相身上的事,態度始終明確——在喝醉酒后。
她也記得那位掌管朝政時,父親總是走路帶風, 對國家對未來尤有期待, 也對哥哥讀書科考很有信心跟期盼,哪怕當時朝野內外都有隱患,尤是邊疆戰事頻發, 但他總說未來可期。
為何呢?
大抵跟那人被下獄,后很快傳說被焚滅于火海中, 然后, 他的父親就變得特別沉默, 對很多事的態度也變了。
也許很多事都有跡可循。
是人是魔, 是圣人是禍魔, 是真謀反還是死于人心跟朝局, 外人怎說得清。
就好像曾經的涼王一脈。
也因為這種隱晦的認知, 加上溫云舒總是不自覺想到太子夫妻的事, 心思繚亂,未敢亂猜, 回神時,瞧見曾經的翩翩公子仿佛還在回憶。
“我還記得曾跟父親去王都,他那會四年一次入京述職,巧合下未得見在朝的奚相,聽他說起,他亦有些遺憾,也許他那會還未顛亂心志,也曾想過為社稷為國家效力,可惜,他也自問能力不佳,與此成了心魔。”
“其實,堂堂男兒,為人在世,若非身在曠野得大自在,該當論社稷為國民生而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若都不可得,寥寥一生,求路無門,也是寂寞!
他的遺憾顯而易見,也是大多數讀書人的真實寫照。
旁人深感真心,于是勸慰了幾句,張叔說:“人人都有自己的命數吧,其實留在小地方也很好,不是誰都能燕雀鴻鵠飛翔九天的,而且,飛上去了,也未必自在!
他說的也是權相。
他是小仵作,小地方,上不得臺面,但都說奸相可鄙,人家在朝時,朝政清明穩健,似乎邊疆那邊的羥族也尤有忌憚,不敢妄動,倒是她沒了后動蕩跟混亂就起來了。
有些事,事實比人言清楚。
柳縹緲應了聲,笑著喝了一口水壺里的水,道:“其實我離她最近的一次,應當是在滇邊那邊!
眾人其實對這句話最為感興趣。
畢竟是已逝的、曾經風華絕代的人物,真正的是什么樣的呢?
“那會,她不是已經”李二欲言又止。
柳縹緲;“我是從那些剛好被偵騎緝拿的罪人口中得知她的。”
“那會朝堂上下都在爭著給她加罪,悔不能把所有的大罪都蓋在她身上,你們知道一旦鳳凰的羽翼被烏云蒙蔽,就不會那么讓人抬不起頭來了,也不會讓光輝刺痛了眼,想來,朝中不少人都在嫉妒她吧,一旦落馬,多的是落井下石的,于是其中兩個罪名最為致命!
“其一你們也知道,既傳說她跟羥族的那位貪狼將軍有私情往來,有密信可查,既有她寫過去的,也有其寫給她的,雖然并非齊整對上連續的交流,但各有往來就足夠說明一切了,所以給代了通敵叛國之罪,若非當年奚氏老夫人作保,自戕于登聞鼓前,加上陛下那會不知為何也心有不忍,讓了一步,不予定其罪,現在奚氏殘留那些族人恐怕都被滅門了!
“第二,既是奚相曾經親自去過滇邊查青鬼之案,后來復提此事,既發現原來她在查案中曾經放過不少青鬼門人,我那會在滇邊,巧合撞見,還差點被連累,既見到被重新緝拿審問的青鬼門人,這些人一些已經回歸正經營生,被抓后拷問跟奚相的關系,是否被后者銷罪云云,雖然一部分人不肯承認,但好些熬不住刑罰,還是認了,畢竟無可抵賴,于是這個罪名才是被坐實的,都認為奚相才是青鬼的幕后之主。”
因為案子里面確實有青鬼的涉入,后者也的確罪大惡極。
溫云舒這些人一時皺眉。
柳縹緲看他們臉色,則道:“但我細問跟了解之下,才覺得那不是罪名,只能說,奚相她是憐憫這些人吧。”
“這些人,曾經都是滇邊戰亂而流離失所的流民,而且曾經好大一部分是那時瘟疫衍生的食人之說受害者!
“有些是家里人被吃了,有些是差點被吃的,為了反抗,為了混一口飯,才被納入當時成群的青鬼門徒中。”
“我想奚相大抵就是查出了這些人的無奈跟經歷,心生憐憫,才放了一馬,結果此事單提出來,則成了朝廷中人定罪的主因之一。”
“所以我是覺得一個那么聰明絕頂,明知道隱患所在,卻仍舊愿意放卑下之人一馬給自己留隱患的人,她一定是個好人!
“所以,后來哪怕我因此被連累,也從未記恨過她!
“如今看來,我也不無辜,至少這些罪孽總有些是跟我有關的!
柳縹緲的遭遇,其實被很多人心里暗暗想著可能也是柳乘虛墮落的根源之一。
他追逐更大的權力,想為自己兒子謀些什么?
所以柳縹緲會愧疚悔恨也在所難免。
“柳公子,是非公論,若是說不清,大抵也是因為世人多糊涂,其心正,外物不為擾,總能找到應得自在之所!
“至于因果這種事,你非本心助惡你的父親,本質上是個好人,未曾犯錯,日后多行善事,也就可以了。”
江沉白如此說,是想到了自家大人對林月這些人的處置,后來也有對曹琴笙淡淡的憐憫。
他的大人啊,有時候嚴苛冷酷,無情若磐石,有時候又寬厚待人,處事如厚道,不帶私心。
所以,他也愿意予這個自身無罪的柳縹緲一絲寬容,絕不做那些對涼王對奚玄等人無比惡念的放縱之徒。
柳縹緲一時動容,紅著眼,低下頭斂了羞愧,倒是李二大大咧咧,沒忍住,“那啥,所以那些青鬼之人是真見過那位相爺咯,我聽那些說書人都說那位相爺乃傾城傾國色,舉國百年難一見的琨什么芝,是真的嗎?”
溫云舒看了他一眼,“琨玨蘭芝。”
“哦哦,對,就是這個!
柳縹緲想了下,道:“這個問題其實我也問過,畢竟在我年少時,朝野上下也都這么說,后來我問那下獄的青鬼,這些人沒什么形容,只會說好看,特別好看!
啊,這跟沒說有何區別?
眾人失望時,柳縹緲有點猶豫,但還是忍不住說起:“但我在王都那段時日,倒是聽見另外兩件流言,其一是那位第二次回王都時,其實是跟陛下解除婚約,但解除婚約的當年既在麟羽閣見了奚相,有人曾經偶然撞見他們在畫樓獨見,后來,奚相走了,那位則是買走了一副奚相的畫作。再后來剩下的那些畫作,全被太子取走了!
“第二件事就是,有人曾在宴席上親眼撞見奚相初見柳青蘿時的神色,說起來,也算是難得一見的失態,而那柳青蘿作為江南煙雨地有名的色藝雙絕,那天卻是彈錯了琴律,后來奚相處決了那個狗急跳墻的設宴罪人,卻不似往常急著回去處理此案,倒是留在了那香樓私會柳青蘿,其他與會者好奇此事,竟”
后面欲言又止,想來是那人膽大包天偷窺此事,于是瞧見了奚相不顧太子妃顏面,竟對那青樓花魁憐香疼愛。
第二件事在第一件事之前,饒是如此,誰敢說太子妃當年對奚相無惋惜遺憾呢?而這種遺憾是初見既鐘情,還是處于高貴之下的不甘?
不提色,但都是戒。
只是不知需要戒的是誰的色?
但想來朝廷中人對那位非敬慕忌憚既厭憎恐懼,還能緋緋議論其容色,想來是真的容色難忘。
歷代帝王選拔前三甲,不也都看容貌嗎?若是容貌不雅,既是非凡之才,也難登三甲之首,而那位因為怕引起王都喧嘩多擲果而不巡街的探花郎誰敢不說一聲惋惜?
可又有誰剛當面提起?
斯人已焚,毀如塵煙。
溫云舒作為女子,對此不好說什么,但瞧見站在屋檐下的人走進來了。
背靠外面的清冷雨絲,臨近篝火火光,面容若隱若現。
冷冷看來,眾人當即齊齊噤聲。
糟糕,忘了這里還有位朝廷官員呢。
溫云舒垂下眼,她想起一事。
那天,在吳府后宅,她見過那位清威孤泠的太子妃神色凄惶將倒下的羅大人攏在懷里的樣子。
而邊上的太子殿下不惱怒,反而急切脫下外袍遮蓋羅大人身體。
如視珍寶,唯恐損傷。
她在想,有些事她不能再想,再想,心里總是凄惶。
若這人不是她的非白哥哥,那她的非白哥哥又在哪呢?
人生若是多遺憾,有些遺憾終究不能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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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廟的光火煌煌掩于斷壁殘垣,通過縫隙被雨絲剪影,遠方的偏山半坡中,一列人馬人數并不多,也就二十三十個,隱晦且鬼祟,但俱是矯健之人,擅匿蹤尋人,刺探之屬。
“好機會,是否要殺入?”
一人低聲問。
“殺入?那邊少說百來人,且那太子跟吳侍郎都暗中派遣隱衛隨從保護,就吊在后面,一旦有動靜,必有庇護,你我還沒殺到那破廟,對方騎兵既來斬殺!
“該死,可見此人真是那沒死絕的奚玄,莫怪將軍當年就猜忌其沒死,令我等蟄伏多年暗查,且蟄伏各個她可能休養生息之地,絕不能暴露!
他們終于在阜城縣看到了目標,當時是慌的。
羥族一開始最怕的是周太公、奚為臣跟韓柏三人,后來經過攏城一戰,韓柏沒了,冒出來一個奚玄,緊跟著奚為臣沒了,本來不少大貴族暗自歡喜,覺得就剩下這兩個也不算什么麻煩。
“一個垂垂老矣閑散多年整日流連道觀的老頭子,一個年輕無毛的小相爺,算不得什么威脅,當時幾位大人還這么說,竭力傾覆全攻桁朝!
“結果”
“若非朝戈將軍一力認為必須把這幾人除掉大半才可全力攻打,否則會有難以控制的變故,大王最終信任了朝戈將軍,讓他負責運作,后面果然利用桁朝內部的那些隱秘先后處理掉了奚為臣跟奚玄,僅剩下一個老頭子獨木難支,這才屯兵欲決戰八荒,定鼎中原,如今這緊要關頭,奚玄竟然沒死!
幾個刺探對此深為頭疼。
“將軍,還未把此事上報給大王。”
“如此要事,未免消息外泄,造成軍心大亂,不做通報,將軍勒令我等追蹤隨時等待下一步。”
“我等,切記不可輕舉妄動。”
“將軍必有安排——就如這些年,他的所有安排最終都得到最好的結果!
旁邊刺探低聲應下,除了一人若有所思,“那奚玄身邊有一人,我看著有點眼熟,是否曾經見過?”
刺探頭子瞇起眼,想起偵察中早已將奚玄身邊人查了大概,想到那人樣子,腦海中隱隱閃出一個人影,但很快消失無蹤,一時想不起來。
“戒備就是了。”
“周家,言氏王族,這新生不過三代的王朝,終究要滅于他們內部。”
刺探頭子在斗笠滴落冰冷雨水時微垂想到岱欽.朝戈的密信吩咐,不做繁瑣的猜想,拉了拉韁繩,馬匹掉頭,隱入山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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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
周園富甲一方,堪稱富可敵國,而周園之內卻是重山水清幽,且獨立一座山野,可眺望雅致空靈的琴湖畫林之地。
可主院之內,正有慘叫殺戮。
外圍保甲內衛防護滴水不漏,周氏各房成員都默默聽著那邊的喧囂動靜,不敢言語。
今日下雨,濕漉漉,白日之中,青碧仿佛都泛著些許涼意,但入夜,這種涼意又被宗祠內的燭光焰火所驅趕。
紅棕木板一塵不染,歷經百年養護而無傷。
周大人一步一步小心且走近祠堂之外,又低頭查看袖子上是否沾染血跡,站著靜默些許,等暗衛推開門,他才褪下鞋子緩緩走近。
撩衣擺而跪。
“父親。”
“處理完了?”
“是,那些攛掇兒子忤逆父親,殺女殺父以奪權的匪人,已被兒子斬斷四肢扔進蛇籠!
周太公端坐坐在高聳的牌位林下,背影筆直但儒雅如仙。
他非某個老友那般一生浸潤書海與朝堂,被心術跟圣人之道糾纏不休,他這一生,大半在山野。
他在看著祖輩牌位,聽長子訴說完,才慢悠悠說:“他們還說,這一切都是為了保護你唯一的兒子,不然,他肯定會死在你那忤逆不孝的女兒手里,而你,也會成為全天下的笑柄!
周大人皮肉一緊,低頭,“他已快死了!
他壓力頗大,如荊棘在背,不斷折腰趴伏在木板上,額頭抵著。
“父親,他畢竟是我兒子,也是您唯一的孫子!
周太公既不怒,也不動容,甚至都未回頭看他,倒是看著袖子,袖子上有一只小蚊子,他冷淡看著,不動他。
慢吞吞說:“剛剛你進來的時候,停頓了一下,似乎很驚訝,也很害怕,是想到了什么吧!
“大抵,是覺得我這樣突然端莊嚴肅,像極了你的奚伯父!
“你害怕了,害怕我會像他一樣怒殺獨子!
周大人冷汗疊出,沙啞道:“兒子不敢,若是兒子也像那人一般糊涂孽障,父親打死我就是了!
“那倒是,你的確沒瘋癲愚蠢到那地步,也看得出身邊人有哪些是來哄騙你的!
“都說生養子嗣是一場緣分,為人父母再德行兼備,端方自持,悉心教育,也未必能出什么好貨,不過當年,我是真沒想過奚為臣跟琯魚,多好的人,鷹鶴在天之人,鐘鳴鼎食之婚,相濡與沫走過世代動亂,從未背棄,但,誰能想到他們會生出一只老鼠!
周太公的惡毒從來不止于對亡故之人,但好歹是他至交好友,這些年也顧忌著,對此少有表態,如今背對著自己的兒子說這種話,說到底是太厭惡了,也是另相表達對自己兒子的復雜心態。
不是好貨,但還好沒那么糟糕。
周大人聽出這個意思,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但他實在不敢對這人有什么脾氣,便是低聲說:“到底是兒子,當年奚公若是另做選擇,也不必痛苦多年!
“咦,你竟是以為他難受,是因為殺子之痛?”
周大人一愣,不是因為這個嗎?
周太公靜默片刻,道:“大局已成,錯難挽回,他不殺,就只能是他的妻子動手,父母之間,總得有一個殺子,所以他出手了,當場擊斃,但,畢竟是跟所愛發妻所生的孩子,心中有愧,悔恨未能教導好,所以痛苦。”
“別的,他該當自問無愧于帝國,君主,乃至奚氏!
周大人不太贊同,尤其是他站在兒子的立場,總是覺得奚為臣當年此舉泰國駭人,但他又不能明說,唯恐牽連到自己,于是委婉道:“可以假死,送走,何必殺絕,這樣也可以不傷琯魚伯母!
他沒瞧見周太公幾次跟他交談表露的話語,其對答后露出的心志之狹隘,對大局判斷之茍且,讓其父之失望。
送走?都那樣了還想送走?
指望著桁帝順藤摸瓜嗎?
未曾想過當年局面之險峻,關乎帝國穩定之大惡,也未曾想過承擔罪過的果決?
果然,這就是我的兒子。
祖宗們,看到了吧。
周太公還是忍了忍,看著牌位默默告訴自己忍,繼續道:“他殺了妻子兒子女兒,你覺得可以送走?”
周大人靜默片刻,道:“也是被那伶人誆騙了,真懷疑妻子跟陛下有染一時被利用了!
周太公:“一開始,你奚伯父問過他是否同意成婚,只為保護涼王血脈,他自己張嘴同意。”
周大人皺眉。
周太公:“就好像你當年,我也問過你,是否同意跟長公主成婚,你也同意了,甚至滿心歡喜!
周大人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的父親今夜突然以奚家的事提起話頭,其實劍指自己。
大驚之下有些冷汗出來,“父親,我當時的確是同意的,也是歡喜的,至今也未后悔,您何必重提此事”
周太公:“當年,他早知郡主微生琬琰與當年還是太子的陛下有過一段情,郡主也當著我跟你奚伯父的面坦言未有肌膚之親,更不會再有往來,落子無悔,再次問過他是否同意,其實,當年若非我們這些長輩不忍心,陛下又強求要保她,朝廷偵騎步步緊逼,先帝窮追不舍,非要滅門,不得已也不會出此下策,其實,郡主是未想茍活的,奈何此舉出于敬重才提及女兒家秘事,為自己清白作保,不愿意玷污奚氏名聲,當時,我們都在場!
周大人一怔,他是記得那位郡主殿下的,說是風華絕代不為過,毀容后,另換身份,從此成了約束于閨閣的婦人。
她若說不愿篝火,那必是真的,可到底是活下來了。
卻不想原來當年理直氣壯義正言辭愿意保護她的世交哥哥,也會疑心她,厭憎她,殘殺她跟他們的孩子。
女兒慘死身邊,她亦斷臂殘身,死前不知是否想到真兇有夫君,還是一心念著不在的身邊的長子奚玄。
沒人知道。
那會,窮鄉僻壤,她在那荒僻的難民村莊,猶如當年舉族被屠殺于涼山之中。
仿佛,血脈得到了歸宿,閉上眼,就全是血腥。
周太公親自趕去攏城見過尸體,現在想來咽喉都是一口血腥味。
“當年,我們幾個老的看得出燕紓對奚玄無感,覺得沒有緣分,倒是挺喜歡郡主的小女兒,也想婉拒陛下一心促成奚玄跟燕紓婚約的執拗,我曾想過認下當干孫女,說好了等攏城之事后既擺禮!
“那會,郡主還私下見過燕紓,大抵給了些禮物,后來,燕紓跟我說郡主殿下是世間最可惜的人!
“如長公主一樣可惜!
這話觸怒了周大人,他猛然抬頭,眼底有了戾氣,“是她不懂事,殊為不孝,女兒家,如何能非議長輩跟父母之事,而且兩家聯姻是當年形勢,她莫非還在指責我?”
忤逆不孝。
那些匪人進讒言,但有些話是真的。
他知道是真的。
所以才憤怒。
“所以,你當年也是知道長公主在嫁給你之前也是被逼無奈,其實她心悅的是韓柏。”
“喜歡那等頂天立地的大男人,而非你這樣的”
周大人隱怒,站了起來,可又忍著,因為他知道自己失態了。
可他的父親周太公還是跪在那,身板筆直,知道他失態,卻沒反應。
周大人的冷汗滴落下顎,但他沒有跪下,而是木然道:“父親,我知道您素來看不上我,但我自問這些年循規蹈矩,從未僭越,任何差事也總能做好,為何,您要如此看不上我?”
“我是您的兒子,不是您的囚犯!
“奚公殺子,是其子孽障,我呢?我犯了天條嗎?”
周太公:“所以我當年白問了?”
周大人一怔。
周太公語氣帶著幾分可笑,“奚為臣問他兒子,我問你,你以為都是為了情情愛愛?你知道涼王一脈當年有多少軍部附屬,有多少忠誠下屬?處理不好就是軍部大亂,舉國難安,救郡主只是因為我們這些長輩看不過去的一點私情?韓柏,鄭國公,吳侍郎等等這些名將曾經都出自涼軍舊部,滅殺涼王一族那會,先帝也怕動搖軍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手,給我們反應的時間都沒有,最后我們只能善后,你以為郡主不知道自己身死容易,卻無人能替涼王一脈去安撫舊部?”
周大人有些呆滯,這些是他當年不曾知道的隱秘。
原來重情之下,其實也有這些冷冰冰的考量。
“帝國大事,有些浮于表面的是殺,在殺之下的是不殺!
“當年,亂世逐鹿,哪有邊疆,哪有桁朝,各地封王者不計其數,百姓如豬狗,被各地奴役,到處都是另一個滇邊,太祖應劫而生,率領我們逐鹿天下,用了十年定鼎中原,那時,最早追逐他的人既是涼王,后來是我跟奚為臣,我們兩個是各自帶著北地跟中原清流世家的名望投奔,算是從龍擁戴,只有涼王從始至終就是跟著太祖為結束亂世而征伐浴血,始終未曾背離!
“太祖何等人物啊,風采卓絕,應天之龍,卻也在內外不休的爭斗中傷了本體,建國后硬撐著穩定大局,最后天命不永!
“那會先帝天賦能力不顯,我們又與他同輩,卻都名震天下,他的心志恐怕在那會就生了不甘跟好強,嫉惡內藏,一開始我等也未能看出什么,只覺得他雖平庸,但好歹能扶持,三人約定絕不背叛,但,涼王自知他的處境最為尷尬——大軍在握,威望僅次于先帝,家族子嗣繁茂,人才輩出,而那會言氏王族其實已見青黃不接,太祖只有先帝獨子,先帝雖有幾子,但太子卿并不算龍象大氣魄之人,不似太祖三分,所以涼王一脈是否忠誠,反不反的無所謂,重要的是他有反的能力,此乃大忌!
“所以涼王主動退了,退兵符,也不讓子嗣從權,自發留守涼山以做山翁,待邊疆需要再出山征伐!
“但,人心難料!
周大人知道自己父親不說,結局也很顯然。
待能談壓先帝的太祖隕落,先帝就藏不住內在的昏聵跟歹毒,疑神疑鬼,不惜永絕后患。
估計當時身邊就已經有羥族埋伏在旁的細作,寵臣之中本就有佞人,太子卿登基后一一清理,已得真相。
可,于事無補。
“邊疆之頹,也是自涼王死后,先帝不斷置換名將,重用寵臣,軍心動亂,一潰千里!
“滇邊之難啊,浮尸百里,我兒,你可知當年到底死了多少人?”
“所以,明明涼王已經讓了一步,郡主卻不得不顧忌當年的局勢,忍痛以一族之死,為帝國安穩又讓了一步!
“現在,你還以為長公主嫁給你,只是因為琵琶別抱,愛得不得,辱你尊嚴?你以為自己很重要嗎?”
周大人不敢以自己去比肩微生、言跟奚氏三族的糾纏跟恩怨,那是大禍,他也不想招惹,但他也認清另一件事。
“父親,但您不能否認她代表著王族對我們周氏的覬覦!
“您,寧可厚待明明有皇族血脈而將來大有可能會危害我周氏的孫女,悉心教導她,卻從未正眼看我,也不曾看過我的兒子,為何?”
“難道我們不該以微生一脈的前車之鑒早做提防?”
他不覺得自己有錯,一直。
哪怕這次殺那些匪人,也是因為知道奚家孽障被利用后的下場,他不敢步后塵,但內心深處,何嘗不知自己跟兒子的處境。
“她,不僅奪權,不尊生父,還暗中下毒殘害弟弟,您敢說她沒做這些事?!”
周大人說著,面上的木然越發深刻,眼底都是滿滿對長女的猜忌跟疏冷。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天地間自有秩序,他讓了君臣,對長公主不敢執夫禮,對父親更是天生敬慕,唯獨對子,還是個女兒,他竟也被其彈壓。
“做了,又如何?”
周太公忽慢吞吞回答他。
周大人以為自己聽錯了,迷茫中見頹靡,“您,就厭憎兒子如此嗎?只因我天資一般,不足以讓您喜歡?”
他最敬慕眼前人,如天下人臣服于太祖風采,敬其結束亂世定鼎天下的霸氣跟仁義。
言氏有太祖,我家也有當世英豪,既我父親。
如何能不敬重,如何不想得其認可。
可是
周太公依舊背對著他,不愿看他似的,用此前一樣的語氣慢悠悠說:“最初,我入了道門,也就一無為懶散的臭道士!
“但你爺爺不肯,親自徒步登山,氣喘吁吁來問我:當世亂,你的道在能哪里?父母未去,家族青黃不接,承繼不力,北地戰馬之廣業無以支撐,是要白送給羥族?”
“我不能答,遂下山,擇明主而逐鹿,舍道義而成婚生子。”
“我自然是對不住你跟你母親的,因不能似奚為臣那般愛重妻子,相扶與共,但起初也說好,托付中饋,絕不辜負,對你也未曾有太多要求,能承繼家業也就罷了,天下本也無世代豪雄能代代維持繁榮,不管是國家,還是氏族,三代而斬是常有的事,到我這一代,已經好幾代了,出一個你,也不算太過分!
周大人本來滿腔的脾氣,聞言又不知如何釋放。
感覺被嫌棄了,又好像沒有。
但父親的確回答他了——確實覺得他天資一般。
他父親是不至于對他撒謊的。
“所以父親果然更喜愛天資超凡的孫女,倒是兒子不如人。”
周太公淡淡道:“你也有比我好的地方!
周大人微怔,眼底略有微光,“比如?”
“你到底生了一個天資超絕的血脈,而我不能!
周大人:“?”
“但我也有比你好的,既我到底沒生一個不堪的孽障,而你生了!
周大人臉色變幻,又跪了下來,趴伏在那。
“父親,到底是怪我當年所為,為了庇護他,害了阿茹!
堂弟的女兒,既周燕紓的堂姐,確實是慘死,他無可抵賴。
只是當初周太公在外游歷,后來回來也沒提起這事,周大人既僥幸了許多年,以為已經過去了。
沒想到
“當初我想殺,你可知為何沒殺?”
周大人不敢說話。
周太公微笑:“因為你的女兒說,這樣的東西留著比殺了有用!
“其實這樣的話,你的妻子也曾說過。”
“兩家聯姻,說好的事臨陣變卦,是大忌,你搞出一個兒子,你當陛下不追究?長公主就這么忍了?她還真就忍了,懷孕不算什么,能生下來才是本事——她默認讓你的兒子出生!
周大人抬頭,眼前閃過病重而逝的發妻,恍惚間有些念頭一閃而過。
似明白,又不太明白。
“你怪我不培養你,對你不夠重視,你可知,這樣的縱橫心術,你一開始就學不會!
“學會的都是身在局中不得已的人!
“長公主亦如此。”
“你擔心自己,擔心周家,她卻更擔心自己的女兒,為長遠計,寧可放一個靶子給言氏平衡燕紓的處境,而非等我故去,王族殺你,再拿捏燕紓為傀儡,將她胡亂聯姻,最后拿捏整個周家,她太懂得女子一旦被困入婚姻,所托非人有多吃虧。”
“有了那個孽障,有你拖后腿,王族的棋步才能緩和,給燕紓成長起來留出時間,桁帝對她的打算也會更謹慎。”
周大人雙手撐著地板,掌心薄涼,“她,不怕我所生之子真的威脅到燕紓?”
周太公:“如果真有這般天賦,那也活不長,孕,生,養,長成,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光你一個做不成。”
周大人抬頭,“您難道不會保嗎?父親,實話說,假設麟兒天賦卓絕,比擬燕紓,您會選誰?”
周太公:“選燕紓!
周大人不信,骨子里的傳統促使他不信。
周太公笑。
“涉局者,若有付出,必有所得,平白無故要插進來得享受權力的人,只會破壞平衡,除非你的兒子有你的父親我這般能耐,否則區區小才能算的了什么?”
“這天下間的聰明人還少了?”
“光你張叔提過的所謂天之驕子人頭就足以填平外面的池塘。”
“吾兒,今夜與你所言,其實沒必要,你到現在都沒察覺我的目的嗎?”
周大人少有能跟自己父親這般推心置腹的時候,發怔時,聽背對自己的人淡淡一句。
“你張叔,已經在送那孽障上西天了!
“拖住你,不讓你太難堪,是為人父予你的一場體面!
周大人難以置信,猛然抬頭,身體都在抖,卻是一寸寸發麻,不敢有任何舉動,因為周太公走到了跟前,雙手負背居高臨下瞧著他。
像是在打量,又像是在嘆息。
“你剛剛竟敢問我那樣的問題,倒是如燕紓臨走之前預判的,她倒是讓我幫忙回答你!
周大人手指曲起。
“王權之下,區區庶子。”
周大人神色驚駭。
“這就是她給你的回答。”
“你始終不明白自己得利在某個規則,卻又妄圖讓你鬼鬼祟祟生下的兒子違背這個規則,你知道破壞這種規則帶來的壞處嗎?”
“最直接的結果就是——你的堂弟他們同樣也可以違背規則,若是能力越過你,既可以旁支越主枝,造成周氏內亂。”
“你當自己不被厭憎,你當燕紓這些年是怎么越過你一步步掌握家族脈絡的?不過是在利用你犯過的一次次錯誤!
“我們擁護陛下,立長立嫡,我當年掌管周氏,也在嫡長,你,亦然!
“都在用最小的代價維護穩定!
“我的兒,你當我不想培養你嗎?”
“是你先讓我看到了你的自毀城墻!
“好了,你等下也得急著給那孽障收尸,我就不耽誤你時間了,我再問你一句。”
“那些個匪人,是否攛掇你去暗殺你的女兒?”
周太公衣袍垂掛,這才顯他長袍磊落,體態英偉,似是真飄飄欲仙的道人。
可這句話像是一把利刃。
周大人睜大眼,努力仰頭對視著周太公,嘴唇上的血色一寸寸消失。
周太公面帶微笑,再次問。
“是否讓你聯絡保護她的部曲傳遞情報,再轉達給他們的人,趁著陛下病重,如同當年刺殺微生琬琰母女一樣,幾日后,在阜城縣返王都的路上埋伏她跟太子,然后,你再扶持突狡那個蠢貨上位,從此完成你的志氣,證明你的能力,也替我周家尋一個出路?”
“吾兒,告訴為父,你也跟奚家那個孽障一樣上套了嗎?”
周大人這才發現轉過身來的父親腰間有一把軟劍。
那是他曾經出道門入亂世斬殺四野的隨身兇器。
他也想到了奚為臣亂刀砍死獨子的事跡
那可是個文官啊。
而他的父親啊,文武雙全,蓋世英豪。
而今日十五。
會是他忌日嗎?
——————
陸路,騎兵疾行,也是在五日后既月二十才抵達龍鳳關。
此地,是北地南部于中庭往王都的交匯之地。
到這里就可以走水路去王都,一路會安全許多。
他們遙遙已見碼頭。
因為前兩日下了雨,水聲濤濤,略有湍急。
正要加快速度。
突然。
言洄遠遠瞧見了那些在碼頭等候的船只,微微皺眉,心有疑竇,正想問周燕紓,突然!
“敵襲!”
箭雨從兩道邊上的密林中飛出,窮兇極惡,如同當年埋伏微生琬琰那般急切又密集。
不留余地。
————
阜城縣入境,過了涼山,天氣竟好了許多,眾人回到故鄉,心情好了許多,而柳縹緲倒顯得不安局促了,幾次欲言又止。
羅非白看了他一眼,道:“想去看望那些受害者的墳塋嗎?”
“是,又怕自己無臉!
柳縹緲苦笑著,臉都紅了,別開眼。
羅非白:“左右,你也是不能跟他們一起入縣城的,倒不是怕引起非議,而是你父親仇敵怕是不少,加上一些苦主若是得知你不安全,要另為你尋一去處,但可以先去看那些受害者!
這個安排也是理所當然。
江沉白要跟著一起去,奈何衙門里的事累積成山,光張叔一個肯定搞不定。
張叔:“既然大人讓章貔跟著,這樣也可,但要多帶些人吧,免得遇上什么差池,我等后悔不及。”
羅非白不置可否,清點了幾個后來招進衙門的差役。
都到了自己地盤,哪里會有什么事,當地百姓也都認得大人,擁戴得很。
眾人放下心,柳縹緲問涼山王寺在哪。
路過不見嗎?
“在山頂,那地方不吉利,去過一次,到了儋州,被姓曹的事一嚇,本官的舊疾就犯了,可見是有點門道在的,你官運不行,本官還行,還是有點忌諱的好!
羅大人講話果然實誠,惹得柳縹緲哭笑不得,觀望了下山頂,到底沒強求。
說實話,是有點不吉利。
——————
涼山下,就進入縣城地界了,兩邊徹底分開。
道口,溫云舒沒拉住侄子,后者高聲喊:“非白叔叔,明日要來我家吃飯不?爺爺忌日”
溫云舒捂住他的嘴,面帶澀然。
羅非白一怔,恍惚想起來好像的確是溫廉的忌日。
溫廉本就亡故大半年了,自她騎驢進黎村成了通奸犯,至今也有幾個月了。
原來真的快一年了。
“未知,若是有事纏身,不定能去,不必等我!
“那好吧!
男童失落,溫云舒神色恬淡,最終深深看了羅非白一眼,壓下眼底的憂心,溫淑行禮后離開。
江沉白讓李二分路護送,免得遇上什么變故,畢竟是年輕女子。
一回頭,他瞧見羅非白已經帶著柳縹緲走進了另一條小道,過溪流,繞了縣城城郊。
“沉白,走了!
“來了,大人,我們在縣衙等你!
諸人分道揚鑣,馬上的羅非白抬手微擺,背對著他們,而天日光輝正好。
襯她白衣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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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了。
又走進了半個黑夜。
天開始昏暗了。
柳縹緲疑惑問:“這么遠嗎?羅大人!
羅非白:“墳塋之地,難道還能挨著活人聚集的縣城嗎?”
“有道理,那還有多遠呢?我是怕您身體不好,太晚了沒吃飯,餓著!
“的確餓了,不過也到了。”
往前看,的確看到了一大片的墳塋。
因為尸骨才挖出來沒多久,本來女兒家死了,大抵許多門戶是不愿意讓其祖陵的。
女子苦,生來苦,死后苦。
無主飄零。
但,有些人家是例外,而作為縣官,心有憐憫,不知何時給批了一塊墳地,于是有了這一片新新的墳塋,可供后人前來祭拜供奉。
“大人,是好人!绷~緲下馬,站在這些被打理干凈,但還可以瞧見某些土坑顯然還未完全收工的墳地前面,面露感慨。
“好不好的,也無甚意義,畢竟人死了,就什么都沒了,這些功夫大多是做給活人看的!
好生涼薄的話。
柳縹緲回頭,看著同樣下馬的羅非白,后者在幾個差役中顯得那么醒目,面帶倦色,仿佛在春生時灼灼其華但近尾聲欲凋謝的白玉蘭。
透著幾分萎靡的美感。
男女雌雄,莫辯其色。
“大人,仿佛不忌鬼神,是因為心里沒有遺憾嗎?”
“有的吧,不堪對人言罷了。”
“世上人大抵如此,不過我的遺憾可以與人說,比如與大人說!
“官運?”
“不是,是,與奚玄此人一較高下,大人可會笑我?”
“不會。”
“這些坑是還有女尸未能進去?”
羅非白本在看那土坑,聞言回頭瞧他,“誰說是女尸。“
“你看看喜歡嗎!
“用來埋你的!
“你不是最喜歡活樁養運之術嗎?”
黃昏的光還在,半昏暗。
她在黃昏里,而柳縹緲在昏暗中。
找我
聞言, 他靜默了幾分,也看著附近看管墳塋的木屋后面走出一個個手握鋤頭跟刀刃的人。
怕是一些苦主的家人。
老少男女都有。
都用無比惡毒怨恨的目光盯著他。
柳縹緲嘴角微微抿,微笑:“真是讓人驚喜的路數, 大人果然愛重民心, 就是不知道這樣沒有實證就滅殺一個清白人,是否有違禮法!
羅非白:“果然還是沒當過官,見識有限!
“小盆友,你怕是不知道這人間的是非真相,不是都非要靠律法才能讓正義得到伸張的!
“你以為你父親被你推出去頂罪后,你就安全了嗎?”
柳縹緲神色僵住,盯著羅非白似笑非笑的冷淡神情,那種睥睨跟運籌帷幄的冷酷姿態像極了太子妃兩人所屬權貴們彈壓儋州百官的威權。
“區區一介罪人之子, 無根基, 也配與誰斗嗎?”
“憑,你跟青鬼的勾連?等你死了,誰要替你伸冤, 誰就是青鬼,你說是不是?”
柳縹緲身體僵在那, 看著那些兇狠的、他從未放在眼里的平民百姓逐漸要將他包圍, 他的身體慢慢后挪, 卻問:“我不明白, 你是怎么知道的?”
“難道你是”
他想說出那個猜疑。
羅非白:“滇邊那次, 你的確是有求于青鬼那些巫師, 不過所求不是官運吧, 是體弱衰亡之證, 后來巫師給你用了一些藥,果然好轉了, 你信奉為至寶,但后來既知道這種壽長換來也是男子不育之證,人嘛,得到什么失去什么,總是無法平衡,起初覺得值得,后來又貪圖彌補,尤是你家就你一個兒子就是你父親,在這一塊也不得不縱容你,于是越縱越深,以至于當你們父子發現利用這些邪術可以間接勾連官員,為你父親岌岌可危的官途鋪張人脈的時候,你們就再也無法罷手了!
“從那些尸身上遭受的虐待變化,可見你的那方面能力的確有礙!
柳縹緲在這種隱私被暴露時,面色發青,卻是無表情,“羅大人這么了解這種事,莫非也是此道中人?”
羅非白:“就算本官也這樣,也不需要像你這樣,知道為什么嗎?”
“因為,你也沒什么別的值得一提的了,若是比一般人還殘缺,該多卑下啊!
“而本官,不管遭遇了什么,權力始終可得可選擇!
果然,在羞辱罪犯之事上,羅大人一直登峰造極,無人出其右。
柳縹緲崩潰了,憤怒至極!抬手從袖下顯露暗器,且朝林子后面怒喝。
“還等什么!出來殺了他們!”
等他一喊,林中果然閃出許多人。
但柳縹緲呆滯了。
死的是青鬼的人,活著的是太子跟吳侍郎派來的人。
兩邊人對上,吳侍郎的人特別尷尬,表情都不知道怎么擺了,而太子的人倒是炯炯有神。
刷!
一把劍刃凌空斬斷柳縹緲的手腕。
燕回劍術,回旋后回歸章貔手中,后者酷炫站在那,冷酷非凡,也從始至終不為這樣的變故而震驚,但他也發現那些差役也未曾震動,仿佛早已知道。
所以,這些人是早就安插進去的“部曲”,一直在保護羅非白。
不過,羅非白不在乎這些人的態度,抬手,手指虛點那個土坑。
“容你們千刀萬剮,但留一口氣。”
“活埋他。”
“本官要看看埋了這樣的孽障,是否能告慰這天地間不入輪回的冤魂!
那一刻,黃昏的光輝始終在她身上,眾多苦主紅著眼,他們不管背后的心術設計,他們只知道真兇就在眼前。
他會死在這。
慘死。
世間律法跟朝廷還是百姓口舌都管不著。
這個秘密會永遠埋在這。
血淋淋,如他們的女兒孫女。
————
慘烈,恐怖,血腥遍地。
白衣勝雪的羅大人拿出手帕,捂著口鼻,慢吞吞踱步走開,如沐春風走在潺潺溪流中。
章貔正要跟上。
“我要如廁,你跟來做什么?看著這里。”
“”
他只能站在河邊,看著她走進那昏黃的桃花林里。
潺潺溪水壓過了她的腳步聲。
很快,她瞧見了一座橋,剛走上古老拱橋,似察覺到了什么,轉頭看去。
桃花林的另一端。
有人踩著昏暗跟降臨的黑夜走了出來。
身后強者如云,都是隱秘矯健的軍中強人,也是他最信任的暗衛。
這個身高英偉但寬肩細腰如同孤狼的人最終停下了,在溪邊頓足,隔著溪流斜看著橋上人。
那人也看著他。
橋上橋下,他們相視著。
他說。
“果然是你。”
“等你很久了!
他沒喊她羅非白,也沒喊奚玄,像是認為這兩個身份都不屬于她。
但他用了“果然是你。”這樣一句作為開端。
語氣比哈日爾堅定,也比韓柏鎮定,沒有懷疑,但,來之前一定保留了一絲絲的不肯定。
看到人,他才真正確定。
這么喊的時候,自己都有點恍惚了,但握住了腰上的狼刀,緩緩拔出。
仿佛拔出的不是這把刀,而是當年。
當年攏城百日。
他是有功的小將,但被哈日爾忌憚,非要他日夜守樂園房門,美其名曰信任他,只肯托付他性命。
其實不是。
——————
那扇封死的門,屋內傳出旎旎聲響,長久不絕。
他站在門口守衛著,面無表情,突然,里面傳出哈日爾的咒罵,他皺眉,第一時間握住刀柄,要做防衛,后來又聽到哈日爾的咒罵后伴隨著的是對那個女子的戲謔辱言。
那女子,始終沒有出聲。
待事畢,門緩緩拉開,他垂下眼,聞到了里面傳出的萎靡跟血腥之氣。
哈日爾倦怠,披上了長袍憊懶走出,走來時,不知想到了什么。
“啊,朝戈。”
“你似乎還未經情事,這玩意兒尚算絕色,你可要破個身?”
“不然,可不像個男人!
他低頭,看都沒看榻上呼吸微弱攏在貂裘中的少女,淡淡道:“屬下不敢!
“是不敢,還是不肯?”
“她這般生性可供褻玩,天生殘缺的雜種,放在哪都是要被浸豬籠的吧,中原似乎有這樣的傳統,與你也算是相配!
“對嗎?”
榻上的少女手指微微蜷縮,聽到了門口那位少年將軍良久的沉默。
她有點迷茫,迷茫自己此時此刻竟還走神,在疼痛的時候,想著分析這個人大抵是因為,太危險了。
但她倒是確定了一件事。
他果然是中原人跟羥族的混血。
不被承認的雜種。
而且哈日爾記恨此人天生英武,才智絕俗,在侵占攏城中不付血汗,用詭計既得手,如此越過他立下赫赫戰功,襯他不過泛泛,于是特地提起浸豬籠不是隨心之語。
乃是誅心。
她抬手,倦怠蓋上泛紅的眼,看到了天花板上被繪制的百鬼享樂圖。
彩色靡靡,極致混欲。
但富貴滿堂,人人沉浸于其中,渾然忘記了到處流淌的血液
一點點流淌在被褥上。
像極了她少時在山間奔跑踩踏碎淬的杜鵑花汁。
但迷茫時,還是聽到了門口那個少年將軍打破了沉默。
“殿下,這女子年紀輕輕,容貌過甚,如山中精怪,吸人精血,在中原,叫做妖精!
“下屬建議立刻斬殺之!
——————
時隔多年再見。
他還是要殺她,這次拔刀了。
身后一群人是羥族的黑袍烏使,也是他麾下最詭秘狠毒的刺客,曾替他反殺過一些對他不軌的羥族貴族。
他爬上如今這個位置,自然不能全靠羥王的信重。
血腥登階之路。
步步都得有他人性命鋪墊。
如今,要算上她的了嗎?
羅非白站在橋上,冷眼看著這群殘酷的殺戮者朝自己奔來。
也看岱欽.朝戈那雙墨綠如珠寶的眼睛始終盯著她,在黑夜中,在月光下,溪水潺潺,桃花靡靡而飛。
他如貪狼。
而當他親自潛行遠離屯兵的邊疆來殺她,也必然意味著其他布置已經啟動。
周家,太子跟太子妃,乃至王都桁帝。
三線并行。
此人的布局之心術素來還要在勇武戰力之上。
貪,是善于利用人心之意。
貪在狼之上。
——————
五日前,在周太公質問后。
砰!
香燭被軟劍削飛。
周大人束發的發髻也飄落了幾根頭發。
他僵坐在那,看著幾根發絲落在地板上。
冷汗潮濕。
他說:“父親,我再畜生,也不至于殺自己的血脈!
“這是您的預判,還是燕紓對我的預判?”
“我在你們眼里就這么不堪?”
周大人不知道自己是在害怕自己的死,還是驚懼別的。
但他看到了軟劍之下被切成兩半的蒼蠅。
他一怔。
周太公慢吞吞收劍,抽出手帕擦拭著,道:“我知道你不會,但大局如此,由不得差池!
周大人手指蜷起,“她既已經架空了我,自然也在父親您所知之內,我還能做什么布置?不過,若說要殺絕父女之情,恐怕她要殺我的可能性遠高于我要殺她吧!
“而且父親您既然還在這里,看來對此局早有設計,所以她跟太子都會沒事?”
周太公睨著他。
“岱欽.朝戈布的局豈是那么好破的,這人素來擅長殺人誅心,利用你們兩人的爭斗也不奇怪!
“父親,那她那邊到底您跟她到底布置了什么?”
“現在不怪我為何看重她而不在乎你了?”
周大人都急死了,冷笑:“父親都已經殺了我一個兒子了,我再糊涂也知道該留住另一個女兒,岱欽.朝戈自己一個無妻無兒女的人,以為我這人能有多清高?”
倒是看得出岱欽.朝戈這人似乎極其滅絕天倫人性,最喜歡利用至親之間的仇恨相殺。
多少是有點變態的。
周太公:“你急什么,我自然是要去做些事的。”
“比如?”周大人以為是立即調遣人馬營救什么的。
“距離我入道登仙還差一步,待我升仙,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周大人當時以為自己聾了,卻見自己父親真的從前面蒲團下面拿出一疊衣服。
赫然是道袍。
所以,他的父親大人難得跪拜祖宗,竟是在告訴祖宗他還是要出家入道?
如今這生死危機,大勢所逼時,他要入道?!
周大人驚呆了,跌坐在地上,眼看著周太公切切實實披上了道袍,在裊裊青煙中回頭瞧他。
睥睨鄙視。
“果然不中用,沒見過世面。”
“可知你的女兒在少幼時就問過我一個問題。”
“她問我:祖父,先帝乃大禍,造成滇邊如斯禍亂,您,為何不取而代之!
周大人:“?”
周太公笑了,提劍走過他身邊。
“少小看大!
“那時候我就知道——你的確比我有福氣!
“走了!
“吾兒,守好最后幾日家門,演好戲,待事成,你會被安排病故而亡,從此去別地安享太平吧。”
“這是為父對你最好的安排了。”
“好過,你真的死在她的手里!
長袍飛舞,笑聲烈烈,最后周大人只聽到他那偉岸的父親笑中三句。
“為人在世與鬼雄博弈,落子無悔,踏步千里,三尺青鋒敬天地。”
“無愧人間王權戲!
“走了!”
周大人茫然坐著,那坐姿竟神似他父親常有的不羈瀟灑,只是他是茫然無知狀。
迷迷糊糊中頓悟一件潑天隱秘。
當年疾病爆亡的先帝,是他父親暗殺的。
周太公,為帝國,為穩定,為憤怒,臨危做了屠龍者。
違逆對太祖的敬重跟君臣之禮。
殺其子。
所以,他當不了君主,因為過不了自己那一關。
扶太子卿為桁帝。
而這件事他的女兒早就猜出來了。
——————
周燕紓那天對言洄說周氏有為天下擇主的能力,并非一氣之下的虛言。
有過先例。
涼王一事無可挽回,臨危殺昏君扶太子卿上位——因那會昏君大抵已經想廢太子用其他兒子當儲君。
那些酒囊飯袋,就如她視那周鱗“區區庶子”的鄙夷,奚國公跟周太公怎么可能看得上。
此刻,當周氏的部曲大軍跟王庭部署的近衛反殺屠戮了羥族的人馬,言洄就知道大概了。
他問:“我看碼頭大船顯是提前安排的快船,雖非王庭所屬,但隸屬南方商行,應在通思館麾下,而通思館,她給了你!
“加上這里部曲,以及父王才能控制的近衛!
“你們在謀劃什么?”
周燕紓清冷,仿佛對此漠然,只問:“你想改變什么?”
那語氣跟當年在樊樓風雪中一模一樣。
言洄:“她會死嗎?”
周燕紓沒有否認,拉了韁繩,垂眸道:“誰都會死,大局之下無完卵,你我是被托舉著的最終得利者,人人都在為此犧牲,太子殿下,你始終不明白自己的幸運嗎?”
言洄想到作為一個書童卻被允許一起聽奚國公講課,聽那些大儒在教授奚玄的時候,他也在
他的公子多聰明啊,早就猜到了什么。
后來那些年也把一些案宗給他,手把手教導他如何處理國事。
其實都有跡可循。
所以,公子在老夫人慘死在王宮門口的時候,看他跟父王的那一眼,才會那么冷吧。
言洄紅了眼,深吸一口氣,將近衛遞過來的王令接了,又遞給周燕紓。
“我問過她,若是她跟你成婚,不管是你帶她回北地,入贅也好,別的也好,還是你們在王都,能不能帶著我!
“我愿意當管家!
“愿意替你們教養所生的孩子,不管兒子還是女兒,有幾分像她就好了!
“她當時覺得好笑,覺得我滑稽,許是沒當真。”
“可是周燕紓,我一直都是當真的。”
“當她書童的第一天,管家不知真相,對我說要始終保護公子,陪伴她,愛護她,不能讓她一個人遇險!
“我答應了!
他放下令牌,轉身提馬,轉身奔赴跟王都相反的路。
他知道自己此刻舍棄了什么,辜負了什么。
但他做不到那樣的抉擇。
就好像他的父親一樣,取舍之下,他看過前者極端悔恨癲狂的樣子。
他怕了。
周燕紓拿著令牌,面無表情,抬手,手指一指,部曲跟近衛分出一半追趕而去,保護太子性命。
而她拉了韁繩,握緊令牌,也摸著衣內的通思館令牌,想起剛剛言洄問她的問題。
是不是必死?
是,必死。
馬匹轉頭,往碼頭那邊。
“回王都!
大軍疾馳,塵土飛揚,頭也不回。
————————
橋下,岱欽.朝戈靠近時,隔著好幾米,忽然瞧見橋下有了什么。
他立即抬手
橋下藏匿的暗影飛射過暗鏢。
被狼刀劈飛時,這暗影已經翻身上橋落在羅非白身后,解下后背長弓。
岱欽.朝戈瞳孔一瞇,驟然掠身。
拉弓上箭。
一箭破空穿云。
鏗!
這部曲會射箭?
且技藝力氣非凡,堪比百步穿楊神箭手。
難道哈日爾是他殺的。
奚為臣倒是好用心,將這么強的部曲頭領交給她。
他袖子上格擋的鐵器護腕應聲破碎,斷箭落地,而他足下一點,踩踏濕漉漉的溪流鵝卵石,已然逼近了橋頭,卻見橋頭上的弓手身后
密林深處瘋狂包圍而來的烏云大軍跟矯健飛掠下來的人馬人數遠超他們這邊。
已然包圍。
這
岱欽.朝戈終于明白過來,或者說,他心里就該有這樣的猜想。
“草灰蛇線,伏延千里!
“看來,這是引我的局。”
他也只說了兩句,卻是不驚不懼。
羅非白身體羸弱,單薄,后退一步,抬手一揮。
“攻!
這是一場真正的殺局,針對岱欽.朝戈。
他說草灰蛇線,伏延千里。
其實也是他的三線之外針對的反殺。
他不信這是桁帝還是別人的布局,因為當年就博弈過,從奚氏開始,他就贏了一次又一次。
新入局的,才是最大的變數。
狼刀深寒,他吹了哨子。
自發現她在這里,就長期布局滲透的那些人,以及青鬼的暗手終于都出來了。
————————
桃花林,溪邊,獨橋。
宛若大軍對壘。
這是當年他們在攏城一見卻沒實際對殺的后續。
他在城墻外抬頭,隔著塵土飛揚瞧見那人隱去,不見面容,他也只能騎馬反身而退。
那時,他記住了奚玄這個勁敵。
但在多年后,一次次,那些密信,那些畫像,以及對方總能了解自己的布局甚至那種奇怪的熟悉感。
直到最近。
他終于確定這人的身份。
岱欽.朝戈行走在前灘溪流中,在兩邊瘋狂搏殺中。
步伐越來越快,一刀一個。
所向披靡。
無人能攔他前路。
布局?
他就是最大的天局!
這個人既然不愿與他謀事,那就是敵人,她跟桁帝都得死。
——————
王都,殺機起伏。
小皇子跟妃子,三皇子跟麗妃,朝堂中人,世家之魁,似乎都在暗流中翻涌敵意,王宮中的太監跟宮女被各路人馬鉆研,卻始終沒人能完全近身桁帝。
可諸多跡象表明桁帝的確生病了,而且也派出了密令要太子跟太子妃用最快的速度趕回來。
那就是真病了。
書房中,重病的桁帝正在披著龍袍翻看密信。
這是當年奚玄被下獄時搜刮出的證據。
說是證據,自是真的。
是她特地寫的。
密信中有熟稔的口吻,也有編體的暗號,甚至提到哈日爾跟岱欽.朝戈的身體細節,這是最熟悉的人才知道的秘密。
不光桁朝的人看了會確認他們熟悉彼此。
反過來羥族的人也如此。
桁帝咳嗽了下,忽然想起三年前的樊樓暗牢。
最早將她下獄,那些鞭傷是他下的。
然后,知道了她是女子。
當時是震撼的。
長久不說話,最后才譏笑。
“奚為臣可真是膽大包天,不僅是個假貨,還是個女子,也虧了孤跟這么多人都被蒙混其中!
“不會是想利用她當年女扮男裝跟相似她的樣貌來圖謀別的轉機吧?”
“難道他就沒想過你們越相像,孤就越恨她的慘死嗎?”
他用刀扎入她的肩膀,恨不得挖開琵琶骨。
但,她抬頭,濕漉漉的眼盯著他。
“陛下,為人間帝王,做了取舍,總有悔恨,但事到如今不提舊事,不提舊人生死,就只提眼前大局。”
“您這么痛苦,不就是因為犧牲了她跟涼王,卻仍舊保不住桁朝嗎?”
“人總得保住一樣才不會顯得這一生太過滑稽無用。”
“帝王也是!
他當時多震怒啊,仿佛被戳破內心隱秘,掐住了她的脖子。
“又是計策?”
“大局,你能改變什么大局?”
“你以為孤不知道就是因為你,她才偏離官道,被人有可趁之機”
“你是什么卑賤東西,也配她跟她的孩子搭上性命?”
奚玄脖子都有了斑駁的血痕,指甲刺入皮肉,她看到了帝王猙獰失態入魔的樣子,她艱難說。
“殺貪狼。”
桁帝微清醒了,盯著她,手指力道微乏。
“羥族的命運在岱欽.朝戈!
“別的,不過泛泛!
“陛下,您要不要做最后一次抉擇?”
“我能殺岱欽.朝戈。”
“布局,從那些密信開始!
“從我下獄開始!
“從太子負我傷我,桁朝厭棄我開始!
“岱欽.朝戈會來找我。”
“他來找我那一天,就是殺他之日。”
——————
于是有了桁帝故意逼言洄傷辱她的事。
恨是真的恨,局也是真的局。
她好像也不在乎。
被生剝腳趾甲后,韓冬冬要進去,卻被他叫住了,讓他滾。
韓冬冬猶豫。
“去吧。”
奚玄說,于是韓冬冬退了。
牢門關上。
里面只剩下他們,以及那些血淋淋的腳趾甲,當然也有言洄后來干嘔出來的血淚。
一步步下臺階。
桁帝說:“也沒教過他掩飾一些,在孤面前這么聽話,生怕我不知道韓冬冬會護著你?”
“攏城一事,到底是讓你有了軍部的根基!
奚玄靠著柱子,平靜又虛弱,神情都是灰敗的,因為流了太多血,她的身子本就不堪,這幅鬼樣子也是理所當然。
“在陛下看來,攏城一事,就只是爭權奪利的結果嗎?”
桁帝一時靜默,他知道不是。
“在你看來,孤可是昏君?”
奚玄:“我是什么東西,也配評價陛下嗎?”
桁帝梗住,漠然:“奚為臣保住攏城之時,你保住攏城之時,孤都未曾疑心過你們,也是真的信重至極!
“要讓奚玄登基,處處鋪墊后路,也是真的!
“可你為何不是?”
還是個女子。
想想,桁帝都戾氣上揚,可看著眼前人的慘狀,眼前總閃過微生琬琰的尸身,他又壓下了戾氣,別開眼。
“命這種東西,我從小就領教過了,從來都是沒有為什么的。”
奚玄用手指擦去嘴角粘稠的血液,搭在冰冷的地板上,“今日之后,外人會更信此事,岱欽.朝戈多疑,會反復推敲,最后才確定我是真的不可能再被桁朝接納!
桁帝:“所以,你認為他會拉攏你,基于他當前在羥族的處境,似乎也的確缺個謀士,可這樣就會讓他冒險來見你?此人歹毒狡詐非常,雖然年歲也只比你大幾歲,卻是從小參與帝國要事,那些歹毒布局次次有他的參與,包括滇邊之事你覺得,他會如此糊涂?難道如我那愚蠢的兒子一般,對你心生旖意?”
奚玄皺眉,淡淡道:“他的處境并不只是不被貴族接納,被哈日爾等王子嫉妒忌憚,源頭在于他本身就是雜血。”
桁帝皺眉,“他母親是我桁朝人?”
“不,他父親才是桁朝人,母族是羥族人。”
“當年,兩國還未交戰,兩邊各有貿易經商,他的父親售賣藥材,因羥族那邊所處草原,資源匱乏,尤缺草藥,所以這個買賣十分興盛掙錢,有了錢,瞧見出身卑賤且牧民為生的羥族姑娘就起了哄騙之心,有了首尾,后來自行回家,卻是辜負了對方,那姑娘許是天真,竟一腔熱意追到了桁朝,那會,已有孩子,那個孩子就是岱欽.朝戈!
“那一年,兩邊已經開戰,死傷無數,母子倆受了排擠跟攻擊,但那個男人始終不肯露面,最后被浸豬籠了!
“但不知為何,岱欽.朝戈活了下來。”
奚玄的語氣特別冷漠,像是在說稀松平常的小事,“后來他歸了羥族!
桁帝:“羥族,是以父血為重的好戰種族,所以,他融入的過程必然冷血非常!
奚玄:“若無功績,何來上位,于是沒過幾年,就有了滇邊瘟疫的事!
桁帝眉目一凜,“那男人是滇邊人?”
奚玄:“我懷疑是,哈日爾有次提及他身上有股藥味,跟我身上的一個味。”
桁帝一時靜寂,瞧著她,仿佛在問:這種生活瑣事跟日常言語,乃至她從中得到的、連羥族人內部都未必都知道的秘密,她怎么知道?
奚玄垂下眼:“陛下,您既知道我不是奚玄,那我總得是個什么別的人吧!
“攏城,我本就不是第一次去了,而且待了挺久。”
“我去過那個樂園!
“他看過我數十次房事,我也瞧見他被哈日爾上百次羞辱!
“說起來,當時在我們彼此眼底,對方都是最卑賤的人物吧!
年代久遠,桁帝總覺得哪里有什么事對上了,但最近精神;杪,一時想不起來,他只知道這件事,他不太愿意聽,尤其是這人長得跟那人太像。
又是桁朝子民。
“你是想用這個秘密去要挾他?哈日爾既然知道,羥王跟其他貴族自然也知道,至多被大軍之人知曉,動搖軍心,但動搖不了其根基,他的能力太強,羥王不會輕易放手!
奚玄忽然笑。
“所以啊陛下,我已設好前半局,真正開始的密信,以及哈日爾的死!
“您要知道三件事,第一密信里可見我跟他私交往來,但知識我單方面寄出,其實他并無收到,然,在此之前他為了污蔑我通敵,其實也私下傳密信給我,以捏造證據,所以,不管我們兩人的信能不能對上,都可以讓彼此那邊的人堅信我們有所勾結,第二,當年我能逃出樂園,沒有慘死于井下,是因為哈日爾讓他負責殺我,但他沒能下手。第三,哈日爾死了,死在我手里!
“就這三件事,足夠他成為羥王日后絕對不能容他的要害,因為他也得穩羥族內部大貴族們的意志!
桁帝:“不能現在就把這些秘密告知羥族?”
“不能,因為就算羥王知道也決意要殺他,那也是日后滅掉桁朝的事,唯一的可能性就算岱欽.朝戈自己來找我,要現在借羥族殺他,不可能!
桁帝不得不承認這個推敲是真的,因為若他是羥王,也不會這么做,會忍到最后那一天。
“不過,這是陽謀,岱欽.朝戈也會提前預判到這個結果,知道自己再努力,一旦我把這些事捅出去,哪怕我被桁朝唾棄,他也必死。”
“所以,他會拉攏我,或者提前殺了我!
桁帝:“如此,他的確大有可能親自來找你,但如果為殺你,他未必親自來,主要還得讓他認為得拉攏你才行,憑什么?”
奚玄低下頭。
“憑他手里也有拿捏我的秘密,會認為我再無回天之術,不可能被天下人接納,只能去他身邊!
桁帝:“什么秘密?”
“他見過我弒父。”
奚玄笑了,“其實我也是從他當時突然放了我才想到——他毀滇邊,就是一心想殺其他父,只是一直失去他的蹤跡,不知到底成功與否。”
她一直記得自己亂刀砍死那個男人的時候,對方從黑暗中走出,那雙瑰麗如墨綠寶玉的眸子里很深,但充滿震撼。
那眼神之焦灼,仿佛要將她吞沒。
最后,他放了她。
這么多年,她也只想到:他是遺憾,心里有遺憾,所以對她弒父跟彼此相似的遭遇有了認同。
這才做錯事——放了她一命。
“所以,他如果知道我手里,有他的父親。”
“他一定會來。”
“跟我完成交易。”
“他不會有其他選擇的,陛下。”
“這一局,我一定能贏!
她在地上摩挲掌心,血液不斷涂抹上去。
岱欽.朝戈,也一定會死。
天局
——————
妖精, 為禍者,吸人精血,若入人間, 必是卑賤淫辱不堪之輩。
她的父親曾經這樣罵過她。
“你在不甘什么?若不是有我養著你, 你能吃飽飯?早該入了那勾欄瓦舍做那妖精行當!
她始終記得那老實樸素仿佛懸壺濟世的醫者父親指著她的鼻子辱罵。
于是在被其真的送進樂園后,岱欽.朝戈忽然這般說她,她焉能不記仇呢?
多年后,在橋頭上,她看著流水倒映光月,也見他踏步如過山海,提刀森寒。
“公子小心,退!”
部曲頭領大驚失色, 卻是被其一刀砍傷手臂, 飛滾落地。
奚玄在橋頭皺著眉后退,突然,這人一腳踏人肩頭, 追著后退的奚玄跳上來,但跳上來后, 在半空, 他才瞧見。
拉弓射箭了。
橋上人, 他記憶里尤記得那個脆弱病態以色侍人, 又在破廟里用毒毒倒生父后癲狂用刀砍死生父的少女。
她英冷而立, 拉弓上箭。
那速度, 力道, 狠辣程度
鏗。
岱欽.朝戈在半空難以脫身, 狼刀格擋。
刀鋒,裂開了。
神箭破甲。
但他落地后, 濺起溪水,立即拔出后腰利刃。
橋上人扔了弓箭,隨手拔刀躍下。
跳斬殺他。
這一次輪到他的利刃斬斷她的刀鋒,指鋒厲轉
本該斬殺,但想到她握有的秘密跟那個男人又想到她算計如此,恨起來。
眼中精芒暗閃,正要切斷她的筋脈。
噗嗤
岱欽.朝戈瞳孔震動,因為眼前人沒有按照他的推斷躲閃好被他鉗制,而是刀鋒直接插入她的身體。
而她手中斷刀,明明已經斷了利刃口,卻仍舊被她用巨大的力氣插進了他的心肺。
穿透。
彼此穿透身體。
刃尖血水噴濺。
兩邊下屬都未曾是這樣的變故,但局面本來就一面倒。
她布局太縝密了,那大軍渾然是正統的軍隊,深夜鬼行,不在兵部定制內,不知道哪里冒出來的。
但岱欽.朝戈還是想到了一個可能——韓柏,攏城,寶藏,桁帝。
她可真是他畢生死敵!
“公子!”
“將軍!”
此生第二次如此致命要害的岱欽.朝戈掐住了她的咽喉,用力,自己的臉色卻也越發發青,死死盯著她,手指太長,也算是捏住了她的臉。
他不懂,不理解。
“這個國家也配你這般嗎?”
他吐著血問。
奚玄笑了,抵著他的肩頭。
“我也是滇邊人啊!
“就沒想過我也是青詭嗎?”
她抬手,摟住他的身體后背,如同卡住他的榕樹,手下用力,繼續用力推進。
徹底貫穿岱欽.朝戈的身體,終結他所有的生機,但也意識到胸口抵觸到了對方胸口衣物,里面好像藏了什么盒子。
她沒多想,只是有些茫然。
成功了嗎?
但身體倒是很痛,一如既往的痛,又在流血了。
她想。
岱欽.朝戈的手指在她脖子上逗留,幾次要用力氣,握著的利劍也在她體內,但
念及過往,想到在樂園的百日,他嗤笑,在她耳邊:“這一局,是我輸了。”
“不管真假,殺他!
“浸豬籠!
“就算還我一條命。”
他要扯手,未曾殺手,但
奚玄自己后退了。
就這么讓自己的身體拔出他手中利刃。
這是致命。
遠比劍留在體內更致命。
岱欽.朝戈瞳孔地震,難以置信看著她自尋死路。
血水從她身體拖拽而出,帶著碎肉。
他倒下,她站在那,站在溪水中。
俯視著他。
“正在浸!
岱欽.朝戈倒在水中,水流很冷,他恍惚中想起當年在小豬籠里跟著他那天真多情的母親隨著溪水漂流,他看著她被淹死,看著自己被水吞沒。
也看著她站在水中,沐浴著月光,像他一樣正在死。
他伸出手,手指努力拉開衣物,想要拖拽出里面的東西
他帶來了的。
帶來了跟她交易的誠意。
應該可以說服她的他們本該共享天下。
羥族,桁朝,都不配讓他們為此白受苦難。
權力應當在他們腳下。
雜種啊雜種。
手指僵硬,落下。
就這么直直看著奚玄。
奚玄也看著他,部曲頭領拖著重傷過來,拿起盒子,他識貨,因為聽鬼醫說過。
“冰盒?里面是大疆雪蓮啊公子您得救”
他歡喜不已,遞過盒子。
奚玄微怔,看著盒子片刻,想起了最早入樂園。
第一面時,哈日爾殘暴,傷她至深,但竟然也沒死,好色之徒,倒也有幾分留性命長期把玩的意思,喊來巫醫要給她上那藥,因怕留子嗣。
那巫醫把脈,說她不必用那藥。
“藥人啊,本無生育能力,不必用藥!
哈日爾問:“天生石女?”
“不,后天用藥的藥人,被毀的身子,不會有子嗣的,王子放心。”
“朝戈,搭把手!
“這女的血是好東西,好多毒藥積攢其中,可得放血研究研究”
哈日爾是開心的,隨口問她能活多久。
“用不了多久咯,這種人,五年撐死了,而且病發時可生不如死要救她,除非神仙,要么是咱們天山的大疆雪蓮!
哈日爾笑。
“這種玩意兒也配?”
“朝戈,你看著,本王去洗澡。”
那時她昏昏沉沉,瞧見搬運自己的人俯視她。
眼神冷漠。
——————
奚玄站在那,漠了半響,忽然手指一揮。
木盒落溪流。
冷漠又薄涼,帶著對自己性命的厭憎跟疲乏。
也有對他的狠絕。
黑暗中,有部曲急死了,飛快跳水去追。
她不管,轉身蹣跚,捂著被刺穿的腹部艱難
“小紅,小紅”
一個部曲拖著傷跪下,“公子,屬下在此。”
奚玄一怔,然后林中有動物叫喊,接著一頭驢歡快跑出。
那少年部曲尷尬不已,卻又紅了眼,眾人群體跪在地上。
看她艱難爬上驢背。
“公子,您要去哪?”
“去我該去的地方還有個地方忘記收尾了!
奚玄的聲音很沙啞,因為虛弱,血水也從腹部流淌到驢背上。
她快死了。
太好了。
——————
從周園出來好幾日后。
某地深山中,世間幾無人知也是人跡罕至的青鬼老巢,一個老者提劍殺入殺出,在無數部曲跟反叛的青鬼門人中將那些邪人堵死在祭壇大門口。
老者沐浴著月光走近,看到了那個巫師。
“大薩滿啊,可算找你了!
“鳩占鵲巢,很不禮貌!
那薩滿看向背叛的青鬼,忽然明白過來。
“原來如此,她當年放過一些人,給自己留了禍患,我當初還以為是那小兒心慈手軟,現在看來真是步步玄機!
“不過,勝負還未可知。”
“大軍在疆,你們桁朝,無一人是貪狼之敵。”
“是嗎?”
周太公神色微妙,也不說,提劍殺入。
也不知多久,一身浴血的他提劍蹣跚而出,在部曲的衛護下走到了外面平臺的大石頭上,端坐著,看著月亮。
后面,大薩滿慘不忍睹的尸體被拖出。
周太公看著明月,平靜說了話,仿佛自言自語。
“謀士以身入天局。”
“舉棋勝天半子!
“以命相敬!
必死了啊,那孩子。
王都。
桁帝躺在床榻上,臉色灰敗,握著手中書卷若有所思,再看向對面侍奉的太子妃。
“原來如此,這是她當年給你的禮物,她的書札,其實是早料到了萬一她遇險,就讓你用這個救奚氏一命?”
周燕紓:“是,我曾把她交給老夫人,但她沒要,說,奚氏也不值當讓微生姑姑如此退讓第三次!
“所以,我就把它給了陛下!
桁帝:“哦,所以你在上面下毒了,讓孤長久接觸,慢慢中毒,是當年她下獄開始,你們就有了這樣的心思?”
“所謂天局,也包括殺孤!
“這是你們兩人的謀略?”
周燕紓面無表情吹著湯水,仿佛進行伺候帝王,淡淡道:“滇邊瘟疫起時,那會我想做一個醫者!
“她最初想做什么,沒人知道,因為每個人都在被推動著往前走!
“可是陛下,沒有哪個氏族生來就具備合理想用至高無上王權的資格。”
“太祖之下,三代而斬,先帝跟您,都沒能讓人滿意——比如,您敢說當年提前得知先帝要殺涼王時,您為什么沒有第一時間通知我祖父跟奚公?”
“所謂摯愛情深,所謂家國為重,其實前提都是——這是你言氏的天下!
“您那會應當就猜到了,假設祖父他們提前知道,那他們的選擇一定是舍棄先帝,扶持涼王。”
“所以,你服從了一個王族子弟的天性,為保自家王權,最終替所有人做了抉擇!
“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