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你疼不疼 [V]
當辛嬋舉起手中的劍,在場所有的人都在看著她。
她的那雙眼睛是如此坦蕩清亮,在此刻也無懼于迎上每一人的目光。
謝靈殊只是看著她,沒有阻攔,沒有說話,他眼底笑痕微漾,仿佛是在贊賞她此刻的勇敢。
有些話,他不必說。
只肖辛嬋看他一眼,便該讀懂他的目光。
當他站在她的身側,辛嬋握緊手中的那柄劍時,便好像一霎又擁有了更多的勇氣。
“辛姐姐……”林豐卻是從未見過如此陣仗,他看著辛嬋舉起手中劍,也見周遭那些或多或少,不甚明朗的目光,便有些擔心。
而此刻正被丹砂觀主善微按在身后的聶青遙也是如此緊張地盯著辛嬋。
“怕什么,”
謝靈殊輕拍林豐的肩,彎唇笑道,“你辛姐姐……做得很對。”
若她今日不能以絕對的實力讓眼前這些人閉嘴,那么她也就不必談什么以后了,此后漫漫長路,她也許還會遇上比今日還要更加混亂的局面,若她不能在今日證明自己,那么日后等著她的,便更是千難萬難。
彼時,一直立在業靈宗小少君趙景顏身后的一名弟子便走到他身前來,拱手道:“少君,可否準我一試?”
趙景顏抬眼瞥他,隨后便輕輕頷首:“去罷。”
那名弟子當即走上前去,抽出劍鞘里的那柄長劍,對著辛嬋稍稍低首,算作一禮,“請指教。”
隨即他便迅速出招,朝著辛嬋而去。
辛嬋亦迎了上去,兩劍相抵,迸濺出的火花又被千疊雪上落下的霜塵消融湮滅,眾人只見她招式迅疾凌厲,挽起劍花也絲毫不拖泥帶水,令人根本來不及看清。
不消片刻,眾人便見她用劍柄撞在那名業靈宗的弟子的胸膛,頓時便將他震飛出去,摔落在地。
那名弟子捂著生疼的胸口,仿佛連呼吸都是疼的,他緩了一下,但仍頗有禮節地拱手道:“受教。”
此后,在場的各大宗門的弟子接二連三,也都有上前領教的,無不是持劍而去,落敗而歸。
原本眾人見赤陽門葛秋嵩的首徒晏重陽早已敗在辛嬋的手里,便也知她如今的修為應是不俗,但也總有不信邪的,偏要上去領教一番,于是便有了這般局面。
“既然秦閣主一口咬定,烈云秘寶便是當初隨著不周山體陷落人間的娑羅星,那么我倒也想見識見識,這娑羅星到底有多玄乎?”
在周遭所有人的議論紛紛中,梵天谷主葉司蒼吐掉嘴里的果核,往前走了兩步,挽起衣袖時,便見有青黑的刺青從他的手臂蔓延至手背,那該是梵天谷的神秘圖騰。
他只略微動了動手指,便有一把森冷的長刀穩穩地握在了他的手里。
當他看向辛嬋,似乎是在打量她那看似柔弱的身形,他笑了一聲,“小姑娘,我很喜歡你的性子,說再多,倒不如直接提劍來得痛快。”
辛嬋迎上他凌厲的目光,卻也并未有半分露怯之態。
“請。”
當葉司蒼聚氣凝神,他手中那把看起來便極重的刀刃上便裹挾了暗色的雷電,并發出滋滋的聲響。
辛嬋眼見著他舉起長刀,快步朝她而來,她便后退兩步側了身,手中劍刃順勢抵住長刀。
雷電纏裹在千疊雪的劍身逐漸蔓延至劍柄,引得她的手被雷電灼燒得有些發痛,于是她連忙翻身往后,再挽袖出劍。
強烈的劍氣自她手中劍鋒蕩開層層劇烈的鋒利的冰藍氣流,瞬時便引得周遭花草盡折,其他宗門中人連忙施術遮擋,而站在趙景顏身旁的予明嬌正看著辛嬋愣神,便一時躲閃不及,便在氣流襲來時,被生生削斷了鬢前的一縷長發。
“小姐!”她身后的驚春忙扶住她。
趙景顏也擔憂地望她,“明嬌?”
“我沒事……”予明嬌回望他,口中喃喃出聲。
當她再一次看向那正在和梵天谷主纏斗的少女,她那雙眼睛里光影微動,也說不上來心頭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只是當她這樣打量辛嬋,看她從容不迫地舉起手中的那柄劍,看她招式利落地抵擋住了梵天谷主的每一招,她忽然有些想不起來曾經那個被她當做路邊的阿貓阿狗一般,隨意救下,又扔在自己院里的賤奴該是什么模樣。
如今的辛嬋,那雙眼睛仿佛比曾經要清亮漂亮許多。
她已經同以前那個卑微地,被按在塵土里,渾身是血,只能勉強抬頭仰望她的奴隸不一樣了。
彼時,梵天谷主葉司蒼一時不察,被辛嬋的劍鋒挑斷了他掛在身上的護心鏡的皮帶子,他閃身,手中聚起暗色的光芒,那光芒從他手中飛出,便直朝辛嬋的后背而去。
“辛嬋姐姐小心!”聶青遙想也不想地就高喊了一聲。
那一直站在她身旁拉著她不讓她亂跑的大師姐瑞玉皺起眉,小聲斥她,“青遙,住嘴。”
聶青遙忿忿不平地抿緊嘴唇,也不顧著回眼看身旁的大師姐,目光仍然在緊盯著仍在和梵天谷主過招的辛嬋。
辛嬋在那如刺的光芒襲來時,便腳尖用力,一躍而起,在半空翻身施術,冰藍色的光芒在她的周身浸潤成更令人無法忽視的瑩光,她額間那一抹銀藍雙色勾勒的火焰印記也在隱隱泛光。
她打散了從葉司蒼手掌中飛出的一簇又一簇如火焰一般的光,千疊雪在她迅疾的招式下,在眾人的視線里便只剩模糊的殘影。
強大的氣流裹挾起殘葉沙石,強風吹拂間,葉司蒼手中長刀間穿插的金屬圓環聲聲作響,他到底還是沒能抵擋得住那冰藍的氣流,整個人被震了出去,踉蹌后退了好幾步。
枯黃的葉片飄落在地,沙石也驟然歸于塵土,周遭的一切都變得尤其安靜。
葉司蒼不敢置信地盯著那個站在不遠處的少女,他那張皮膚稍黑的面容上是毫不掩飾的錯愕。
在場的許多人也在此刻不由驚詫失色。
誰都知道,梵天谷雖不是九大宗門之中的翹楚,但到底也算是有些聲名,梵天谷的刀,是出了名的冷,也是出了名的快。
梵天谷主葉司蒼也并非是碌碌之輩,如今卻是在眾人的眼前,敗在了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奴婢手里,這當是何等的屈辱。
于是眾人便眼見著,葉司蒼的臉色變得越發鐵青。
“葉谷主,輸給娑羅星的主人,不丟人。”
那秦昭烈卻在此刻輕搖玉骨扇,笑著說了一句。
這樣的風涼話,本就更戳人心窩子。
果然,葉司蒼捂著胸口站在那兒,看向秦昭烈時,那張臉上神情變了幾變,怒氣橫生。
但他到底還是什么也沒說。
“娑羅星再厲害,若是它選擇的主人是塊不開竅的朽木,那么再厲害的上古神物,也不過只是白白地浪費掉罷了,可見啊……”
秦昭烈看向辛嬋,眼底流露出幾分欣賞的笑意,“這位姑娘原本便是個厲害的人物,如此才能真正駕馭娑羅星的力量。”
那赤陽門主葛秋嵩冷哼一聲,手中的火元杖往地上重重一杵,“我來試試!”
他根本不給辛嬋反應的機會,直接飛身上前,手中的火元杖周身便像是燃燒著火焰一般,往前揮去。
辛嬋忙以手中的劍刃抵擋。
冰雪遇火,便開始有些許消融之態。
而雪水滴落,也在慢慢熄滅那火元杖上的寸寸流火。
千疊雪劍氣錚然,辛嬋適時松開握著劍柄的手,葛秋嵩也及時往后一仰,于是那長劍便繞著火元杖轉了幾圈,再一次回到了她的手里。
兩人一躍而起,在半空中纏斗許久。
葛秋嵩周身都涌動著暗紅的光芒,好似火焰般灼灼燃燒著,簇簇流火都向辛嬋而去,猶如利箭一般,分毫不留余地。
辛嬋迅速閃躲,卻仍不妨被流火擦過身體,留下了數道蜿蜒血痕。
她痛得皺起眉,卻仍不敢分神,手中長劍劃破氣流,冰刺在劍鋒前寸寸凝結,被冰藍的氣流迅速推向了葛秋嵩。
眾人眼見著冰與火兩種強烈的氣流在半空相撞,而葛秋嵩的臉頰已被冰刺割出一道傷口,他陰沉著臉,手中的火元杖仍有火焰思慮不斷地飛作流光鋪散開層層的氣流。
他應是用上了全力,最終熾烈燃燒的火焰將那冰藍的光都吞噬,他身如幻影一般驟然出現在辛嬋的面前,手中火元杖朝她而去時,辛嬋驟然側身躲開,卻仍不防被他周身的火焰灼傷。
他那一掌毫不猶豫地打過來,震得辛嬋五臟肺腑都在此刻產生了劇烈的疼痛。
“辛姐姐!”林豐在下面焦急地喚她。
胸口氣血翻涌,辛嬋強忍下來,在半空之中,她手中長劍凝聚起更為盛大的冰藍光芒,她緊緊地握著劍柄,再一次躲開葛秋嵩的襲擊,翻身躍后,冰藍的氣流彈開,打在了葛秋嵩的后背。
劍氣劃破長空,纖細如絲的冰藍光芒蕩開,震得葛秋嵩身形不穩,直接從半空掉了下去。
當他穩住身形,落在地面時,便見那柄半透明的長劍已如殘影一般從上空朝他飛來,葛秋嵩一驚,忙用火元杖抵擋。
火花迸濺的剎那,長劍上簌簌落下的霜雪幾乎要澆熄火元杖上的心火。
明明在這世間,除卻炙凃鳥的唾液,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輕易熄滅這樣的心火。
葛秋嵩后退了好幾步。
而那長劍也在此刻,重新飛回了那從半空中緩緩落下的少女手中。
“葛門主。”
也許是見葛秋嵩仍未有罷休之意,那一直在一旁不怎么開口說話的正清派掌門程硯亭便出聲道:“到此為止罷。”
“這便是娑羅星的力量?”
葛秋嵩回身時,便冷笑了一聲,“倒也不過如此。”
“葛門主這話說得好沒意思,”
秦昭烈適時笑了一聲,“娑羅星便是再厲害,它如今與這位姑娘融合也沒有多長的時日,可你葛門主修行至今已是多少個年頭了?身為長者,這般欺負一個方入仙道的小姑娘,可不是宗門該有的作為。”
“秦昭烈!”葛秋嵩聽出他明里暗里的諷刺意味,當即便氣得不輕。
“好了,”
程硯亭在此刻道:“葛門主,正如秦閣主所言,這位姑娘額間分明便是娑羅星的印記,而娑羅星作為上古神物,自蘊靈氣,誰也無法干預它認何人為主,”
“烈云城私藏娑羅星千年都未能使其認主,而這位姑娘陰差陽錯卻成了娑羅星的主人,可見許多事,終歸是強求不得……”
程硯亭再將目光放在那渾身已沾了星星點點的血色的姑娘身上。
她立在那兒,纖瘦的身姿仍舊挺拔,她的脊背就如同她此刻握在手中的那柄劍一般,分毫不肯彎折。
他慈和的眉眼里浸潤出幾分笑意。
“這些本非她所愿的事,你我都不該強加于她。”
他看向在場的眾人,“身為宗門之人,各位不應依依不饒。”
“那先城主的死呢?程掌門,此事又當如何?”那梵天谷主葉司蒼又開口道。
眾人還未見程硯亭開口,便先聽那身穿殷紅錦袍的年輕公子道:“看來若不將先城主的死因現在就查清,諸位仍是不肯放過我們家小蟬了?”
眾人只見他伸手扶住辛嬋的肩,殷紅的衣袖遮掩了她半邊衣衫上的血腥。
此時他也不再笑,那雙常盈清輝的眼眸也變得深沉了許多,一如烈云城的極夜一般漆黑。
當著這許多人的目光注視,辛嬋明明是想掙脫開他的,可當他湊到她的耳畔,聲音極輕地說了一句:“不要亂動。”
她忽然就真的不再動了。
那只一直被他鎖在金光里的炙凃鳥仍在倉皇嘶鳴,眾人只見他忽而扯唇笑了一聲,“如此也好,以免這真正的兇手,趁著這樣熱鬧的時候,跑得沒了蹤影。”
當他伸出手指,略微在虛空中描畫出一道金光符紋,再瞬間打入那炙凃鳥的身體里。
那炙凃鳥登時便用力地撲扇翅膀,叫聲也變得尖銳了許多。
程硯亭在看見他的舉動時,便不免露出些驚詫的神色。
彼時,遠在主院的靈堂里停放著的靈柩震動,嚇得那些正在看管靈堂的奴仆們個個驚叫逃竄,都以為是先城主死而復生了。
細如金線般的痕跡突破予南華的尸身血肉絲絲縷縷地涌現出來,在整個城主府中勾連出天羅地網般交織著的痕跡。
困住那只炙凃鳥的金光陡然鉆入了它的鳥喙之中。
眾人只見,原本已比烏鴉還要小一些的炙凃鳥在陡然大盛的金光之中幻化成鯤鵬一般巨大的身形,身披熾烈耀目的金光,渾身的羽毛也都寸寸如金。
他們仰頭看著它鳴叫著飛過頭頂,在金光穿插織就的密網中,盤旋落入城主府西側的院子里。
隨后眾人便覺地面震動,當炙凃鳥的聲音再一次傳來,所有人穩住身形再抬頭,便見那雙眼混沌的炙凃鳥的鳥喙間已咬著一個人。
當它展翅而來,張開鳥喙,那人便已摔在了眾人的眼前。
而金色的光芒從炙凃鳥身上隕滅,它在轉瞬之間便又恢復成原來的大小,也仍是那般灰黑的羽毛,此刻它的眼睛恢復清明,落在地上那一名穿著烈云城內門弟子的檀衣袍的年輕男人身上,發出細小的叫聲,同時又不免用腦袋去蹭他的脖頸。
“于紹元?”予明嬌驚詫出聲。
她已認出那人便是曾受她父親器重,后來又不知因何而被父親厭棄的內門弟子于紹元。
那于紹元如今被收攏的金網鎖在其中,眾人又見他掙扎中,身上泄露出來的絲絲縷縷的黑氣,一時間便又是一陣嘩然。
他們眼見著那人在金網的灼燒中慢慢褪去了那層血肉皮囊,逐漸成了一團混沌的黑氣。
“是魔修奪舍?!”
那幻蟾宮的少宮主姜宜春一見那樣一副血肉皮囊逐漸化為一灘爛肉便當即回過身去,干嘔了好一陣兒。
與此同時予明嬌也軟了腿,回身用帕子捂住口鼻,也有些想要嘔吐的沖動。
“少宮主怎么跟個嬌小姐似的……”
葉司蒼看了一眼予明嬌,再去看那姜宜春時,便覺得有些好笑。
姜宜春才顧不得同他嗆聲,他都沒再回頭去看。
那團血肉里還有一張未曾消融的□□,坐在輪椅上的趙景顏看了一眼,便道:“此人也并非是真正的烈云弟子于紹元。”
看清那殘存的皮肉上頭還有暗紅的火云紋痕跡,他便看向那赤陽門門主葛秋嵩,“世人皆知你赤陽門中所有弟子皆自小養著一只炙凃鳥,而炙凃鳥天性便是忠心愛主,對主人尤其眷戀,方才諸位也都看清這只炙凃鳥對此人的反應了,”
“不知葛門主,如何解釋?”
葛秋嵩不動聲色地捏緊了手里的火元杖,他冷著眉眼,去喚身后的晏重陽,“重陽,這是怎么一回事?”
晏重陽便當著眾人的面,走到那團血肉前,看了那金網里仍然束縛著的混沌魔氣片刻,他又用匕首在那血肉里翻了翻。
最終從中找出來一枚令牌。
姜宜春回身過來又看見晏重陽用匕首在那血肉里翻找,他就瞬間又立刻背過身去,又嘔吐了起來。
“師父,是明淮。”
晏重陽用沾滿了血跡的匕首勾起那枚令牌的線繩,走到葛秋嵩的面前。
葛秋嵩被那血腥的味道刺激得脖子往后縮了一下,他凝神去看令牌上的名字時,便蹙起了眉,隨后他便轉身去看程硯亭,“程掌門,此人確是我門中弟子明淮,但明淮已在半年前便已失蹤,這在我門中的卷冊上都是有記載的。”
“僅憑你門中的卷冊,葛門主便想自證?”
彼時謝靈殊幽幽開口:“這未免也太輕易了些。”
葛秋嵩回身便瞪著那紅衣公子,“你!”
謝靈殊瞥見辛嬋脖頸間被火焰灼燒過的傷痕,他臉上的笑意便在頃刻間消失殆盡,再與葛秋嵩四目相對之時,他便又道:“葛門主也不必生氣,我不過是想借此告訴你,此前僅憑幾句謠言,各位便輕信了我們小蟬便是殺人兇手,如今多了一分關于赤陽門的佐證,那么這嫌疑是不是便又到了葛門主的身上?”
“葛門主,”
謝靈殊扯唇,“若你赤陽門是無辜的,那么你現在是否也覺得委屈憤怒?”
但見葛秋嵩那張臉一陣紅一陣白,謝靈殊也懶得再多看一眼,轉而看向予明嬌,微微一笑:“予小姐,很抱歉,在你昏迷的那段時間里,我去了主院的靈堂,開了你父親的靈柩。”
“這都是為了早些找出真正的兇手,也讓小蟬,早些擺脫這不白之冤,”
謝靈殊說著抱歉的話,可卻又仍是一副漫不經心地模樣,“請予小姐見諒。”
在辛嬋走下瓊樓的時候,他便已在樓上的軒窗外,看見了那只停留在不遠處的房檐上的炙凃鳥。
也許是他身上攜帶的霜露草,吸引了它。
否則謝靈殊也許就發現不了這其中的端倪。
辛嬋還未返回瓊樓時,謝靈殊便已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主院里,他也查探過了靈柩里予南華的尸身,若是常人也許無法發現其身體里殘留的魔氣,當他察覺到時,便在予南華的尸身里留了一道符紋,用以煉化那團魔氣。
方才他算著魔氣應該已經被煉化的時間,便將那炙凃鳥控制住,用了召靈術羅織金網,憑著魔氣的本源與炙凃鳥對于其主人氣息的本能追逐而將那隱藏在這偌大的城主府里的兇手揪了出來。
“程掌門,這明淮當真已經失蹤半年,我并不知道他究竟為什么會出現在烈云城,此事真的與我赤陽門無關啊!”葛秋嵩不欲再與謝靈素強辯,便回身再對程硯亭道。
“我與南華世兄一向交好,我又怎會害他?!”
程硯亭聽了葛秋嵩的話后,神情倒也沒有什么變化,他只是伸出手指,淡色的流光飛出便落在那混沌魔氣里探尋了一番,隨后便道:“此人雖是你赤陽弟子的皮囊,但內里住著的卻是這魔修的魂靈……”
“赤陽門屬火,而祝火功能夠消融烈云城深處的萬年冰雪,若是魔域之人存了心,故意奪舍赤陽弟子的軀殼,這也是極有可能的……”趙景顏忽然說道。
在烈云城深處,厚重的冰雪鎖著什么,在場的人應該也已經都很清楚。
“若是魔域之人,那么他們該是為了娑羅星而來?”葉司蒼接話道。
葛秋嵩當即道:“定是如此!”
“此事尚且有待查證,可不好過早下結論……”秦昭烈輕搖扇子,悠悠地說了一句。
“秦昭烈,你!”
葛秋嵩的臉色驟然一變。
也是此刻,程硯亭見那紅衣公子已要帶著那身上沾著不少血跡的姑娘轉身離開,便出聲道:“不知公子同辛姑娘要去何處?”
謝靈殊已握住了辛嬋的手腕,聽到程硯亭此言,他便回身道:“既然偷盜與殺人的罪名都與我們家小蟬沒有任何關系,如今要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是諸位的事情,與我們便再無瓜葛。”
“告辭。”他彎唇笑了笑,只道一句,再回頭時,便扶著辛嬋往前走去。
也許此刻仍有許多人的目光都還留在她與他的身上,而他含笑回頭后,握著辛嬋手腕的那只手便忍不住稍稍用了些力氣。
辛嬋抬眼看他,便見他額角已有了些薄汗。
“謝靈殊?”她明顯察覺到他有些許不太對勁。
謝靈殊垂眼看她時,伸手繞到她的肩上,這落在身后那些人眼里,便是他扶著懷中的姑娘在往前走。
可辛嬋知道,他已將身體的一半重量依托在她的肩上。
當她看清他嘴角浸出的鮮血,便慌了神,“謝靈殊你怎么了?”
她想要掙脫他另一只攥著她手腕的手,卻仍被他緊緊鎖在懷里,跟隨著他腳步往前走。
“不要回頭看,小蟬,”
召靈術并非一般的術法,故而他催動此法時便用了太多的仙靈之氣,其他人或許并看不懂這術法的奧秘,但謝靈殊知道,那位正清派的掌門一定看出了端倪。
但這到底也沒什么所謂。
只是他仙靈之氣一時耗得太過,胸口的伏靈印便又在折磨他。
他用指腹蹭去自己唇上沾染的血跡,當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些大大小小,浸出血色的傷口,聲音有點啞,“你疼不疼?”
見辛嬋搖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似的,他的眼睛又彎起來。
望向她的面龐時,也許他的神情多了幾分迷離,又好像還夾雜著許多曖昧不清的情緒。
他笑著在她的耳側,輕輕地說:
“小蟬不疼,我……也不疼。”
作者有話說:
入V啦,愛你們啵啵啵!!!
——
……我山梔子就是個憨憨!!!第一次弄抽獎還把金額弄錯了!!那就這樣,除了文案的抽獎外,本章留評,隨機抽紅包!!!
第17章 防患未然(捉蟲) [V]
辛嬋已經很久沒有回過她曾經的家。
就在護城河畔的永新巷最里面的那座小院子里,她和弟弟辛黎一同長大。
她的父母只是烈云城中普通的百姓,父親常去幫人做工,母親則支了攤子賣豆腐來維持生計。
家道艱難,而父親與母親也一直將弟弟辛黎當做唯一的希望,他們理所當然地忽視了辛嬋,但那十幾年里,他們到底也沒有拋棄她。
只是后來為了能湊夠辛黎測根骨的銀錢,他們還是賣了她。
此時分明已是深夜,但眼前這一片天幕卻仍然明亮通透。
這便是烈云城的極晝,白天黑夜從來沒有分明的界限。
這里永遠不變的,只有常年凜冽的風雪。
院子里枯枝滿地,冰凌凝在廊前檐角,所有的一切都被冰雪掩埋更深,看起來蕭索又荒涼。
辛嬋坐在臺階上,雙指并攏,冰藍的流光便落入了她手里的那只鎖魂鼎中。
里頭的確鎖著三個人的魂魄。
但其中有兩人的魂靈已經枯萎消散,只殘存了微末的氣息。
“辛姐姐,”
林豐在那滿是灰塵的廚房里好一頓擦洗忙活,又先燒了熱水,忙倒進竹筒做的杯子里,給辛嬋送來。
見她愣愣地捧著手里的那只鎖魂鼎,他便連忙走過去,“辛姐姐,怎么樣了?你爹娘和你弟弟的魂靈在里面嗎?”
辛嬋的雙手不由握緊了那只不過只有一只碗大小的玉鼎,她垂眼時,目光落在那聚集了混沌星云般的玉鼎里,“原本……是在的。”
只是她的爹娘……
也許她終歸是回來得太晚了一些,她爹娘的魂魄已經消散,幸而辛黎測過根骨之后,在城主府中作為外門弟子的那些時候,也吃過一些改造體質的靈藥,所以他的魂魄還在。
“辛姐姐……”林豐看著她,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辛嬋的眼眶有些泛紅,她也沒來得及多顧其他,吸了吸鼻子,便松手將那玉鼎送至半空,隨后她站起來,施術掐訣時,手指間冰藍的光芒流竄出去,落入玉鼎之中,又漫出來半透明的氣流。
不消片刻,便有一抹渾圓如明珠一般的赤金光芒從玉鼎之中飛出來,就懸在半空之中。
辛嬋雙指并攏,以細如絲線般的冰藍流光將之牽引過來,封在了她手腕上的那只螢石環內。
“辛姐姐,這是?”林豐望著她,好奇地問。
“他叫辛黎,”
玉鼎重新回到辛嬋的手上,她將其收入隱空袋之中,隨后又不由伸手摸了摸她手腕上的螢石環,“是我弟弟。”
林豐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她的神情,又將手里那杯熱水送到她手里,“辛姐姐,你先喝點熱水罷,我一會兒便煮些粥,”
他想起來如今尚在休息的謝靈殊,“啊,我還得給謝公子煮茶!”
“煮茶我來罷。”辛嬋聽他提起謝靈殊,便回頭看了一眼身后那間房門緊閉的屋子。
自她帶著他回來這里之后,他就昏睡了過去。
辛嬋用掃帚將院子里厚厚的積雪掃開,堆到院墻旁的時候,她站在那兒看了一會兒,又望了望四周。
然后她忽然伸手,召出千疊雪。
當她衣袂搖曳,手中長劍挑起簇簇冰雪,劍鋒擦著凜冽的風,迅速準確地雕出了一個人的輪廓。
那是她記憶里,辛黎最后的模樣。
千疊雪在她手中消融不見,她看著那雪人,又忍不住去看自己手腕上的螢石環。
謝靈殊推開房門走出來時,便見辛嬋在院子里煮茶。
雪花簌簌落了她滿頭,而她恍若未覺,站在漫天紛飛的雪色間,守著眼前的那一盞燒紅了炭的風爐,上頭的茶壺里有陰云熱煙不斷繚繞而出。
大約那也不是什么好炭,燒紅后煙霧便大了些,也十分嗆人,他只站在臺階上看了片刻,便聽她已經連聲咳嗽了許久。
謝靈殊的輕嘆聲微不可聞,他那張蒼白的面容上仍有細密的汗珠隱約可見,嘴唇也失了些血色,如此迎風直立,他卻連外頭那件殷紅的外袍都沒穿,只穿著里頭單薄的白色長袍。
他步下階梯,走過去便伸手抓住她的手臂,但等她回頭時,他才見她的一雙眼睛已經紅了個透,眼眶里還隱約閃爍著淺薄的水光。
謝靈殊一怔,盯著她那張面龐半晌,他才彎唇笑,“你這眼睛看著,倒像只兔子的眼睛似的,”
他伸手替她拂去鬢邊的雪花,“小蟬,你偷偷哭鼻子做什么?”
“是炭火的煙熏的。”辛嬋躲開他的手,解釋著說。
謝靈殊挑了挑眉,仍然在笑,“是嗎?”
只兩個字,他卻說得輕緩,好似還帶著幾分別樣的意味。
辛嬋躲著他的目光注視,偏過臉不想看他,卻忽然被他伸出的雙手捧住了臉。
他手掌的溫度很熱,不像她在這雪地里站了太久,如今早已是手腳冰涼。
此刻他稍稍低首,靠近她,似乎是在認真打量她那雙泛紅的眼睛,在辛嬋想要掙脫他的手的時候,他卻又忽然松開手,指腹驟然輕輕地抹了一下她的眼尾。
她聽見他忽然說,“小蟬,你若是想哭,也不要偷偷地哭。”
他那雙眼睛里仿佛溢滿柔情,“這樣,旁人才能哄你。”
他的聲音里仍藏著幾分笑意,好像他也從來如此溫柔。
至于他口中的那個“旁人”到底是誰,這便足夠引人遐思了。
辛嬋胸口里的那顆心臟不聽話地跳得很快,她慌忙后退兩步,差點撞上身后桌上的風爐,幸而謝靈殊拉了她一把。
“看來小蟬已經將鎖魂鼎里的魂靈取出來了?”他的目光落在她手腕上的那枚螢石環上。
辛嬋摸著螢石環,應了一聲,“嗯。”
“你父母是凡身,經受不住這鎖魂鼎的煉化,”
他早在拿到鎖魂鼎的那時便知其中三個人的魂靈已只剩下一個,此刻他看著面前這個沉默的姑娘,聲音也不由放緩,“小蟬,你已經盡力了。”
辛嬋沒有說話,她只是在摸手上的螢石環,半晌,她才又終于望向他,“那,我弟弟呢?我弟弟還有活下去的可能嗎?”
“你弟弟的軀殼早已被焚化,他能保住魂靈便已是萬幸,按理來說,你我都該將他送入黃泉之境,依照他如今殘破的魂體,能否再入輪回也說不清楚。”
也許是見面前的女孩兒那雙眼睛里的光亮慢慢黯淡下去,他便伸手去摸了摸她的頭發,“你想留住他,也不是沒有辦法。”
“我們必須要替他重新鑄造一副新的軀殼,這并不是一件易事,他的魂靈也需要一段時間來慢慢吸收天地靈氣以彌補被鎖魂鼎蠶食的精氣。”
辛嬋終于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她只能在他的眼睛里,看見屬于自己的模糊影子,卻始終沒有辦法讀懂他那溫柔清亮的眼瞳背后,究竟隱藏著什么。
“謝謝。”她垂首,認認真真地說了一句。
謝靈殊曾說,有一件事,在這天下間,唯有她才能夠幫他。
所以他才會不辭辛苦,孤身潛入烈云城,又苦心謀算著將她從城主府里救了出來。
他為的,從來都不是娑羅星。
此刻辛嬋沉默著將風爐上的茶倒入一旁的玉壺里,又倒了一杯在玉盞里,這些都是謝靈殊一直要她帶著的器具。
她將玉盞遞到他眼前,“謝靈殊,”
她很少這樣認真地喚他的名字,“我以為我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我不知道這樣的自己究竟能夠幫你什么,才值得你這一年來如此相待。”
“但是你放心,你的恩情我都記得很清楚,不論以后任何時候,只要你開口,我就一定會去做。”
縱然辛嬋時常討厭他的輕佻浪蕩,但她也同樣很清楚,如果沒有他,她也許早就已經成了予明嬌的替死鬼,同那許多奴隸一樣,死在那幽深的城主府中,或許連尸骨都不會剩下。
辛嬋不想死。
當初她拼盡全力逃出地宮,是為了想要活著,即便是死,她也不想屈從于予南華的桎梏,成為他血祭的引子。
后來被予明嬌捆起來,她也同樣還是不愿意做個聽話的替死鬼,寧愿從高樓一躍而下,墜入冰湖,
那樣才死得干凈。
或許在予南華和予明嬌那些貴人們的眼里,她所謂的尊嚴,不過只是微末螻蟻在臨死前的可笑掙扎。
她從來如此渴望活著,若非是上位者權勢傾軋,若非是她只是城主府里一個連生死都掌握不了的奴婢……
束縛著她的烈云城,從來都不給她好好活下去的機會。
如果不是娑羅星,不是謝靈殊,辛嬋又怎么可能出得了城主府,又怎么能離開烈云城,去到千里之外的禹州?
在禹州的那一年,是謝靈殊給她的。
“小蟬記得就好,”
謝靈殊將她手中的玉盞接過來,喝了一口,看她時,仍然是笑意盈盈的,“到時,我便等著小蟬,助我達成所愿。”
他的聲音輕緩溫柔,卻又仿佛隱含深意。
也許是在看向不遠處的院墻時,他望見了那個輪廓清晰的雪人,于是他來了些興致,“這是誰?”
辛嬋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我弟弟。”
他“啊”了一聲,也許是有些失望,他將玉盞塞回她的手里,又用指節輕敲了一下她的額頭,“那么我呢?”
“小蟬啊,”
他忽然輕嘆一聲,沒有再看她,反是在認真地打量那個眉眼都被鐫刻得很清晰的雪人,“你可千萬也要記著我的樣子。”
辛嬋疑惑地看著他。
他回頭再望她,彎起眼睛笑,“這樣日后若小蟬見不到我了,也能借以冰雪,聊慰相思。”
“……”辛嬋有點想把手里的玉盞往他身上扔。
但見他忽然有些身形不穩,脖頸間青筋微鼓,她又忙放下手里的玉盞,走上前去扶住他,“你怎么了?”
謝靈殊穩住心神,垂眼看她時,笑了笑,“無礙。”
他不愿說的事,辛嬋也都問不出來,于是她索性也不說話了,只是見他衣衫單薄,她到底還是解下來自己身上的那件披風,踮腳想要披在他的身上。
奈何他太高,她就只能小聲喚他,“謝靈殊,你低下來一點。”
謝靈殊看著她,果然依言俯身。
辛嬋終于將那件足夠寬大的厚披風披在了他的身上,又將帶子替他系好,這時她并沒有在看他,只是自顧自地說,“你傷還沒好,就不要只穿著一件單袍就跑出來了……”
言語中不自禁流露出的關切,卻幾乎令他眼睫顫動時,眼眶有了些泛紅的跡象。
他忽然仰頭,去望那仍在落雪的天幕。
他想要觸碰她的手伸出卻又落下,寬大的衣袖遮掩住了他慢慢收緊的指節。
當林豐從廚房里走出來,三人便一同坐在房中的炭火前喝粥。
夜越深,林豐瞧著那樣明亮的天色,總有一種仍是青天白日的錯覺。
等他回過頭,便見辛嬋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已經趴在桌前睡著了,他端著一杯茶喝了一口,又見從內室里走出來的謝靈殊解下身上的那件厚披風,動作小心地披在了辛嬋的身上。
林豐默默地看著他。
“看什么?”謝靈殊一撩衣袍,又在他身旁坐下來。
林豐方才化形為妖,也不算經歷過太多的事情,有些事他或許還不懂,但他也分明能夠察覺得到,謝靈殊對待辛嬋,是絕不一樣的。
“公子,你對辛姐姐真好。”于是他小聲地說。
謝靈殊聞言便扯了一下唇角,再看向那個熟睡的姑娘時,他冷白的面龐上也不由流露出幾分柔色。
“林豐,”
謝靈殊忽然喚了一聲身旁的少年。
“啊?”林豐望著他。
謝靈殊回頭對上他懵懂的目光,一伸手便有幾卷玉簡出現在他的手里,他將那些玉簡都遞到林豐的眼前,“這些都是適合你修煉的功法。”
林豐驚喜地接過來,“多謝公子!”
“我有一事,想請你幫我。”謝靈殊收回手,略微理了一下自己有些發皺的袖袍,再看向林豐時,笑意便已收斂許多,神情也越發認真嚴肅起來。
“公子你說,我一定照做。”林豐沒有絲毫猶豫。
謝靈殊看著眼前這一盆燒紅的炭火,那樣嗆人的煙令他忍不住咳嗽了兩聲,他手指輕抵在鼻間,又去看那厚披風里裹著的那個纖瘦的姑娘,“若我不在時,也請你替我,好好守著她。”
林豐不解,眼睛里滿是迷茫之色,“公子……你是要去哪兒嗎?你要離開我們嗎?”
謝靈殊垂下眼簾,輕笑一聲。
炭火的焰芒照著他的側臉,平添幾分暖色。
“你無須擔心,我不過防患未然罷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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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掌門相邀 [V]
辛嬋醒來時,她身上便裹著厚厚的披風。
屋子里炭火燒得緋紅,卻沒有了那種嗆人的煙。
辛嬋裹著披風坐起來,用手揉了揉眼睛。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到床上來的,靠著床柱坐在床榻上發了會兒呆,辛嬋才穿了鞋,走出屋外去。
林豐正在院子里修習功法,他一手拿著一卷玉簡,另一只手還在小幅度地比劃著。
也許是聽見了開門的聲音,林豐回頭便見辛嬋已站在臺階上。
于是他忙收起玉簡,迎上前去,“辛姐姐你醒啦!”
辛嬋“嗯”了一聲,又望了望四周,“謝靈殊呢?”
“公子他有事出去了。”林豐飛快地答了一句,然后又連忙道,“辛姐姐,我灶上溫著粥呢,我這就去給你盛一碗來!”
說罷他就即刻往廚房里跑。
辛嬋走下臺階,就聽到院門被人叩響。
她以為是謝靈殊回來了,可當她走過去打開門,才發現門外站著的是穿著灰撲撲的道袍的卷毛小道姑聶青遙。
“辛嬋姐姐……”聶青遙一見她,那雙眼睛就亮了起來。
“青遙?”辛嬋見她鬢邊,肩上都是雪花,便伸手替她拂去,又將她迎進門,“你怎么找到這兒的?”
“我在馥玉樓遇上謝公子了,他告訴我的。”聶青遙跟著辛嬋走進院子里,一雙手早已凍得通紅,連指節都有些不大靈活了。
聶青遙只知道他們來時住過的馥玉樓,可她今晨在那兒等了許久,便只見樓門緊閉,也沒什么人出現。
幸而后來謝靈殊來了,否則聶青遙也許就要失望而歸。
“對不起辛嬋姐姐,我師父和大師姐看我看得嚴,今天早上我趁著她們睡著我才跑出來的……”聶青遙抱著辛嬋的手臂,說道。
話音方落,她便見林豐從那邊的廚房里走了出來,手里還端了一碗熱粥。
聶青遙的神情變得有點奇怪。
“你怎么來了?”林豐一見她,也有些驚詫。
“我不能來嗎?”聶青遙哼了一聲,反駁他道。
林豐摸了摸鼻子,也懶得同她嗆聲,只是將手里那碗粥遞到辛嬋手里,卻又轉而問她,“你……要喝粥嗎?”
若是平日里,聶青遙定然是脖子一梗,揚起下巴,果斷拒絕。
用她的話來說,這是丹砂觀弟子的風骨。
絕不與妖為伍。
但這會兒,她動了動嘴唇,有點不自然地應了一聲,“嗯。”
等到聶青遙跟著辛嬋去屋里烤火,她看著辛嬋低頭喝粥,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開口問道:“辛嬋姐姐,那個……嗯,林豐的傷沒事罷?”
“這個,你應該問他罷?”辛嬋抬首看向聶青遙。
聶青遙揪緊了衣角,有點扭捏,“那,那我不是和他不對付嘛?”
“青遙,難道你到現在還覺得,是妖就一定是壞的嗎?”
辛嬋將手里的小碗放在桌上,“林豐雖然是妖,可你見他害過人嗎?他有做過一件不好的事情嗎?”
“是這樣沒錯……但是,”聶青遙幾乎要把自己的發髻抓散了,她皺著眉,“我師父說,妖就是妖,即便如今沒有作惡,也難保以后……”
“難道你要為了根本沒有發生的那些虛無縹緲的猜測,而傷害你的朋友?”辛嬋反問她。
朋友?
聶青遙的第一反應是,她怎么可能會跟一只妖做朋友?
可是……
昨日在城主府中,的確是他為了護她而受了傷。
往日里在丹砂觀中所聽過的師父的那些教誨猶在耳畔,但昨日林豐替她蕩劍的身影又在她的腦海里揮散不去。
這時有人推門走了進來,聶青遙抬首就見林豐端著一只碗走了進來。
他是個愛笑的少年,眼睛彎起來的時候,就像月亮的弧度。
聶青遙見他遞過來的那碗里哪里是什么粥,分明是一碗熱湯面,里頭淋著不少辣油,還撒了蔥花,上頭還有一個荷包蛋。
“我記得你不喜歡喝粥,干脆做了碗面。”林豐將筷子塞到她的手里。
聶青遙垂眼看著這碗面,里頭好像還有好幾塊肉,她手指收緊,捏著筷子,半晌都沒有說話。
“你怎么不吃啊?”林豐特地離炭火盆遠了一些,畢竟他原身是干枯的稻草,理所當然地會怕火,但這寒冷的天氣,又讓他不舍得離火盆太遠。
“我……”聶青遙抿了一下嘴唇,隨后她就見辛嬋用她喝粥的勺子探到她的碗里來,舀走了兩塊肉。
辛嬋一見肉就動了手,聶青遙望著她,眨了眨眼睛。
“辛姐姐,我還蒸了肉包子,等會兒就給你拿來!”林豐記得辛嬋愛吃肉,連忙說道。
“謝謝小豐。”辛嬋咬著牛肉,沖他笑。
聶青遙吃面的時候,只用筷子一根一根地夾,跟數面條似的,看起來有點心不在焉。
“你做什么呢?是不好吃嗎?”林豐從廚房拿了包子回來遞給辛嬋,就看見聶青遙那副食不下咽的模樣。
“……沒有。”
聶青遙回過神,見辛嬋和林豐都在看她,她搖了搖頭,連忙吃了一大口面。
磨蹭糾結了好久,聶青遙到底還是開了口,“那個……你的傷沒事罷?”
她的語氣有點不大自然。
林豐方才咬了一口包子,聽見她的這話,還有點驚詫,但他還是答道:“沒事啊,就皮外傷。”
聶青遙聞言,她抿唇“嗯”了一聲,最后又從懷里掏出來一只小瓷瓶扔到他的懷里,也不看他,“這藥是我們丹砂觀特制的,療效好。”
林豐也許是根本沒有想到聶青遙還會給他送藥,他捏著那只瓷瓶,疑惑地望著她,“小卷毛你吃錯藥了?”
只這么一句話,就令聶青遙神情一僵,然后她狠狠地瞪了林豐一眼,“臭稻草你不要就還我!”
林豐頓時嬉笑著收起那只小瓷瓶,站起來就往外頭跑。
聶青遙面也不吃了,直接就追了出去。
辛嬋吃著包子,看著大開的門外,那兩個人在院子里你追我趕,吵鬧不休。
這才是熟悉又安寧的生活啊。
謝靈殊回來時,便見那小道姑腳下不穩摔在了雪地里,她身旁的少年正笑得開懷。
“公子!”林豐一見謝靈殊,就連忙迎上去,“公子你回來啦!”
“嗯。”
謝靈殊笑應一聲,抬步走下階梯。
“公子你是喝酒了嗎?”林豐嗅到了他身上的酒氣。
“喝了一些。”
謝靈殊隨口答了一聲,便往屋里走。
他絳紫的衣袍上用銀絲線繡著繁復的紋飾,衣袂被風吹得搖曳蕩漾,連他烏黑長發間的絳紫發帶也在隨風舞動。
鬢前的兩縷龍須發微濕,也許是雪花消融后留下的濕潤。
那樣一張冷白的面容仍是好看得令人心驚。
“你又喝酒了?”當他在她身旁坐下,辛嬋也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酒香味道。
“這烈云城雖有千般不是,”
謝靈殊一手撐著下巴,坐在桌前喝了一杯她遞過來的熱茶,“但酒卻是不錯的。”
“小蟬不是嘗過嗎?”他挑眉看她。
辛嬋起初還沒反應過來,但見他那雙含笑的眼,她忽然就想起來她被他從冰冷湖水里抓出來的那個夜。
船上漁火都照不清他的身影。
她在混沌迷茫中,被他扣著下巴,硬生生地灌了小半壺酒。
那種燒心灼喉的滋味,實在不是什么暢快的感受。
辛嬋索性不理他了,低頭繼續吃包子。
“小蟬可有打算?”也是此刻,他理了理衣袍,喚問道。
辛嬋頓了一下,又搖頭,“我不知道。”
謝靈殊揉了揉眉心,緩緩說道,“如今天下人皆知你是娑羅星的主人,想請你去宗門做客的人定然不在少數,想來在等些時候,便會有人上門了。”
“他們請我做什么?”辛嬋不解。
“娑羅星的力量神秘,若是能與你交好,那么于宗門而言也是百利無害。”謝靈殊自顧自地倒了一杯茶,垂眼在看那杯壁間繚繞而出的熱煙,“但是小蟬,如今你也是徹底暴露在所有人的眼前了,明里暗里,總有人不會放過你,畢竟只要你一死,他們仍有得到娑羅星的可能。”
他抬眼看她,“小蟬,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我知道,”
辛嬋也不啃包子了,她迎上他的目光,“我會讓這些人死心的。”
他眼前這少女的一雙眸子里光影清澈,好像她從來如此倔強,更不缺勇敢。
這一點,好像從來都沒有改變過。
謝靈殊彎起唇角,靜默無聲。
正如他所料,午后便有人敲響了院門。
待林豐打開門,便見是穿著青白衣袍的正清弟子,來人一踏進小院里,便對辛嬋拱手道:“辛姑娘,我派掌門想請你茶樓一敘。”
辛嬋下意識地回頭去看靠在門框的謝靈殊。
“小蟬,去罷。”謝靈殊笑著說。
辛嬋回頭,便對那人點了點頭,“好。”
在護城河畔茶樓之上的雅室中,辛嬋再次見到了那位須發皆白,仙風道骨的老者。
“辛姑娘,坐罷。”程硯亭一見她,便笑道。
辛嬋頷首,然后便在桌前坐了下來。
一旁有弟子立即上前添茶,送至辛嬋的眼前。
程硯亭一眼便看見她側臉上的一道傷痕,如今已經結了痂,“昨日之事,是我們這些宗門人太過咄咄相逼了。”
也許是見辛嬋并不說話,他便又道:“如今業已查清,這烈云城先城主之死,乃是魔域之人所為,與姑娘無關。”
辛嬋捧著茶盞,靜靜地聽他說罷,才道:“不知程掌門今日請我來,是為了什么?”
程硯亭一手撐在桌面上,看著辛嬋時,仍是那般慈眉善目,“姑娘是娑羅星選中的主人,原本也是天資不凡,只是姑娘應該也很清楚,這娑羅星與你融合的時間并不久,而想要得到娑羅星的人,并不在少數,他們在暗,你在明,如此虎視眈眈,你又該如何自保?”
昨日的比試,讓程硯亭看清了這個看似柔弱,卻又很是堅韌的姑娘,她提著手中的那柄劍時,便是眉目凜冽,自有意氣。
“姑娘大可以考慮去我正清派住上一段時日,如今姑娘融合未穩,我派中有一銀泉池,可助姑娘修行,”
程硯亭笑著看她,“姑娘放心,我絕不強留姑娘做我正清弟子,以客禮相待,這天下之大,日后姑娘要去往何處,也都是你的自由。”
辛嬋卻不解,“程掌門為什么要幫我?”
“這個嘛,原因有二,”程硯亭捋了捋胡須,“一則是因姑娘作為娑羅星的主人,如今更是備受關注,我這么做,也是為了使九宗安穩下來,少些紛爭。”
如今許多宗門都想與辛嬋交好,為此,他們之間也少不得弄出些爭端來。
正清派作為宗門之首,有責任維護宗門安寧。
“這二則……”
程硯亭看向坐在對面的辛嬋,“是因我看出姑娘赤誠,且是個有大勇的人。”
忽然聽到這樣的夸贊,辛嬋一怔,隨后就有些無措,“程掌門,我……”
“辛姑娘好好考慮,這烈云城啊,有些冷得過分了,”
他笑起來,“我這老頭子,畏寒得很,還是得趕緊回去才是。”
“對了,與你同行的那位公子,若他愿意來我正清派做客,那便是再好不過。”末了,程硯亭又添一句。
他并未忘記昨日那位紅衣公子所使用的召靈術。
一般的仙門子弟,可學不會那樣強大的秘術。
辛嬋走出茶樓,便見林豐早已等在樓下,這會兒正在吃糖葫蘆,他一見辛嬋走出來,就連忙迎上去,“辛姐姐,公子讓我來接你,咱們回馥玉樓!”
他還將另一只手里的糖葫蘆遞給了辛嬋,“辛姐姐,這給你吃。”
“謝謝。”辛嬋接過來就咬了一口,然后又問,“青遙呢?”
林豐跟著她一邊走,一邊答:“小卷毛被她師父抓回去了。”
“辛姐姐你都不知道,你走了之后,就有好多宗門的人找上門來了,他們黑壓壓的在院子里站了一片,都是來請你去他們宗門里小住的。”
林豐說著就開始搖頭晃腦,“好奇怪哦,明明他們之前一個個地還把姐姐你當做仇人似的,這會兒又像是要把你供起來……”
他大約是覺得好笑,“他們這些人可真善變。”
辛嬋咬著糖葫蘆,沒有說話。
回到馥玉樓之后,她便看見謝靈殊躺在樓上內室里的軟榻上,正在看書。
“回來了?”隔著珠簾,謝靈殊望見了外頭的辛嬋,于是他便放下了手里的那卷書。
屋內燒著炭火,暖烘烘的,替辛嬋驅散了許多從外頭帶來的寒氣。
“謝靈殊,”
辛嬋掀了簾子走進去,站在他的面前,“程掌門說,想讓我去正清派。”
謝靈殊似乎一點兒也不意外,他懶懶地“嗯”了一聲,后腦枕著自己的一只手臂,只是問她,“那小蟬是怎么想的?你想去嗎?”
辛嬋其實也并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才好。
如今許多雙眼睛都在盯著她,無論她走到哪里,都逃脫不了這些人的目光注視。
她索性在他的軟榻邊坐下來,就只坐在地毯上,手里的那串糖葫蘆還沒有被她吃完,她咬了一口,悶悶地說,“我不知道,”
“我都不知道我到底該去哪兒。”她的聲音里藏著迷茫。
謝靈殊看著她的背影,縮在他的榻旁,看起來就那么小小的一團,他的那雙眼睛里光影越發溫柔,“正清門是如今的天下第一仙宗,那位程掌門也是聲名赫赫,小蟬去他那兒住著,倒也是不錯的。”
“如今你的修為雖已比過許多人,但到底還是欠缺了一些,正清派的功法精純,也能助你好好提升內力,你在那兒住著,也好過在外頭一個人漂泊,至少不會有那么多別有用心之人打擾到你。”
謝靈殊忽然直起身來,俯身靠過去時,下巴抵在她的肩頭,“小蟬可要好好修煉,如此才能更好地保護自己。”
辛嬋早在他靠過來,下巴抵在她肩上的時候就已經渾身僵硬了,何況他說話時,溫熱的氣息也噴灑在她的耳側。
她的臉頰莫名有些發燙,連忙往旁邊側了一下身體,躲開他。
“你能不能,能不能……”
她一緊張起來,說話也都說不清楚了。
“我怎么了?”謝靈殊一手搭在軟榻的扶手上,含笑看她。
她鼓著臉頰,“不要這么……”
謝靈殊挑眉,“什么?”
“不要這么隨便接近我,”辛嬋的臉已經泛紅,她的眼睫眨啊眨,像是有點生氣,又有些窘迫,“男女有別。”
辛嬋原有更過分的話想脫口而出,因為她仍記得他在禹州那一年里去過明巷里那座臨月樓的次數已經多到數不清,他總是在那里看舞聽曲,時常喝得爛醉,還是辛嬋去將他扶回來的。
他早已是明巷里出了名的風流公子,因著他那副驚艷動人的皮囊,有關于他的多少“風流韻事”都被人傳得有板有眼。
即便辛嬋清楚,他至多也不過是在那兒喝酒聽琴,看那些舞姬跳舞,到也沒有外頭傳得那么過分多情。
但他很多時候也的確浪蕩輕佻,連說話也總是不好好說,專來逗她,戲耍她。
只有在看她面紅耳赤的樣子,他方肯罷休,然后笑出聲來。
但此刻,當她看著他那雙明凈漂亮的眼睛時,她又都什么都說不出來了,心有一瞬混亂,她也不同他說話了,轉身就跑。
謝靈殊看著晃動的珠簾后她跑遠的身影,彎起眼睛,笑得開懷。
可是笑著笑著,他卻又忽然猛烈地咳嗽起來。
腥甜涌上喉頭,胸口的伏靈印仿佛還要比這房內燃著的炭火還要灼人,他寬袖一揮,炭火盡滅,然后他整個人躺倒在軟榻上,喘息了半晌。
烏濃的發鋪散在圓枕上,他指腹擦去唇角溢出的鮮血,那雙眼睛里神情飄忽,稍顯空洞蒼涼。
聽到她下樓去喚林豐的聲音,他閉上眼睛,認真地想要聽清她所說的每一句話,他該是如此留戀她的聲音。
“謝靈殊!”他忽然又聽見她在喚他。
伴隨著她踩著木制樓梯往上跑的腳步聲。
他忽然睜開雙眼,目光再一次落在那珠簾后。
“我忘記跟你說了,程掌門讓我問你愿不愿意去正清派做客?”她站在珠簾后頭問他。
她不愿意走進去,倒也方便了謝靈殊不必再費神在她面前隱藏些什么。
“小蟬覺得呢?”
他開口時,嗓音仍舊維持著平穩清淡,還帶著些許的漫不經心。
辛嬋抿了一下嘴唇,小聲說,“我怎么知道……”
她垂著眼睛,并不知道此刻晃蕩的珠簾內,那躺在軟榻上的人正一瞬不瞬地望著她。
屋內沒了炭火,便迅速被寒冷的空氣包裹。
可他卻依賴著這樣的冷,才得了片刻的喘息之機。
彼時,
辛嬋忽然聽見他清冽稍低的嗓音傳來:“小蟬在哪兒,我自然……便去哪兒。”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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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初入正清 [V]
“公子,您為何要讓辛姑娘去正清山,您難道就不怕,掌門他看出些什么嗎?”
船艙內立著一人,原是之前便受程硯亭之命等在禹州的少陵長老,他此刻正望著那坐在桌前,手中正握了一卷書的年輕公子。
他穿著如雪般瑩潤的錦緞裁成的衣袍,一半的烏黑長發由玉冠束起,剩下的都披散在他的身后與肩頭,鬢前兩縷龍須發也散落下來,他的那雙眼睛仿佛從來都在盯著手里的那本書。
“有娑羅星在,他一時也看不出什么。”他的嗓音慵懶,輕緩動人。
“再者,小蟬也的確需要借你們正清派的銀泉池一用。”
他垂著眼簾,唇畔含笑,“她想看看這天下第一仙宗,那便讓她看,這是她的意愿,我不能阻止。”
說著這樣的話,他的語氣里好像還帶著幾分縱容。
“……公子,”
少陵那張早已被歲月刻下不少褶痕的面龐上流露出幾分無奈,“您啊,向來不知道為自己打算。”
“我該為自己打算什么?”謝靈殊大約是覺得這話聽來好笑,他揚起眉眼,“我來此,從來都只是為了一件事,一個人。”
“這便是我的打算。”
這數千年來,他始終囿于此般執念,一心奔赴,不知悔改。
少陵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那您為何不告訴辛姑娘?”
“告訴她做什么?”
謝靈殊坐在那兒,手里的書早已被他擱下,如今他方才倒了一杯茶聽見少陵此言,便放下杯盞,“無論是過去,亦或是現在,她受的苦都太多太多。”
那雙眼睛里的笑意消退殆盡,仿佛隱藏在清澈柔波之下的,原是如荒漠一般的蒼涼,“我告訴她,便是將她扔進曾經的那些痛苦里再煎熬一次。”
“何不讓她活得簡單一些?哪怕……只是一時也好。”他的聲音越□□緲起來,像是喃喃自語一般。
少陵靜默無聲,他只是認真打量著這位坐在桌前的年輕公子。
仿佛數千年過去,他的容顏也仍然青春未改。
可他少陵,雖得了冗長的壽命,卻也沒有辦法抵擋得了這歲月的侵蝕,如今已是這般老態。
可猶記當年,他與謝靈殊初相遇時,他還不過是初出茅廬的散修道人,還未曾入得正清,成為派中長老。
也虧得是謝靈殊,他才有幸從當初那場神魔之戰中,逃出生天,并因此多了更長久的壽命。
敲門聲忽然傳來,打斷了少陵的思緒。
“謝靈殊。”門外傳來少女柔軟的嗓音。
謝靈殊一手撐著下巴,正在打量手里的茶盞,聽見她的聲音,便輕抬眼簾,“小蟬,進來罷。”
話音方落,少陵便見那房門被人推開一些來,少女最先探頭進來望了望,在對上他的目光時,她才走進來,對他頷首,道了一聲,“少陵長老。”
少陵即刻回以一笑,“辛姑娘。”
或是見辛嬋在偷瞥謝靈殊,少陵便十分知趣地說了一句“告辭”,隨后便走了出去,還帶上了房門。
謝靈殊仍舊坐在那兒,撐著下巴望她,也見她在少陵往外走的時候便在瞧著他的背影,于是他彎起眼睛,輕笑了一聲。
“小蟬做什么防賊似的看少陵長老?”他語帶戲謔。
辛嬋聽見他這話,回身便走到他的面前,那張漂亮明凈的面龐上的神情十分認真,“他們仙門里的人大都心細如塵。”
“你……”
辛嬋抿了一下嘴唇,在他身旁坐下來,“你不知避諱,還與他獨處,若是被他發現,你便是之前的簡夫人,該如何是好?”
謝靈殊挑了一下眉,故作恍然,“小蟬說得是啊,若是被他發現了,那我可該如何是好?”
也許看出他有存心調笑的心思,辛嬋皺起眉,瞪他一眼。
“小蟬原來這么擔心我啊,”
謝靈殊卻仍舊笑意盈盈的,當他的那雙眼睛凝望她時,便好像這世間風月都在他的眼瞳里,化作了最多情的柔波,“我可真高興。”
又是如此曖昧輕柔的言語,令辛嬋一僵,她把凳子往旁邊挪了挪,有點不想理他了。
“小蟬若是以后都不放心,大可以日日與我待在一起。”他伸出手,想去摸她的頭發,卻又被她躲開。
她總是躲得很快,他倒也從不在意。
“你早些睡罷。”
辛嬋站起來,也不愿再同他多說些什么了,轉身就往外走。
乘著玄鶴船,遇海渡水,遇山騰云,從遙遠冰冷的烈云城,到風輕日暖的正清山,便也不過只消兩日的光景。
正清山是矗立在延州上川之間的一座蓊郁蒼翠的大山,非仙門子弟不得入內。
林豐是妖,即便謝靈殊在他的身上施了術法,可以暫時蒙蔽宗門人的視聽,但那到底也不是長久之法,何況正清山乃是仙山福地,他生而為妖,在其中更是不好掩藏。
于是辛嬋和謝靈殊便將他安頓在了正清山下的望仙鎮上。
“辛姐姐,公子,你們什么時候才會下山啊?”林豐知道自己一個人在鎮上住著,他就有些不大開心,但也沒有辦法,他是妖,是去不得正清山的。
“我們不會待很久的,”
辛嬋將自己買給他的許多糕點吃食都交到他手里,又對他笑,“我也會經常下來看你的。”
“好……”
林豐抱著那一堆的東西,點了點頭。
辛嬋決意來到正清山,實則也不過是因為她早已認真考慮過了謝靈殊曾對她說過的那些話。
因為娑羅星,她才能活下來,才能借以娑羅星的力量,成為現在的自己。
但同樣的,也因為娑羅星,她就注定會活在那許多人的目光里,總有人不會放過她。
而為了自保,也為了能夠報答謝靈殊,她必須要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為此,她甘愿付出一切,努力修行。
正清派的功法能夠助她修行,既然如此,她也愿意走這一遭。
當辛嬋和謝靈殊抵達正清山的山門之下時,便早有正清弟子等在那里。
一見她額間那一抹銀藍雙色的印記,那兩名弟子便立即迎上來,手中抱劍,仍拱手行禮,“辛姑娘,謝公子,請隨我們來。”
待辛嬋與謝靈殊順著山門之上冗長蜿蜒的階梯走上山去,又繞過山石棧道,直至前方豁然開朗,露出白玉圓臺。
那寬闊圓臺之后,便有諸峰直插入天,其間殿宇在山林間影影綽綽。
周遭云霧繚繞,那主殿便赫然矗立在五峰之間的半空之中,渾然天成的石階自上而下,大氣磅礴。
諸多穿著青白顏色的衣袍的正清弟子此刻正在那圓臺之上練劍,氣勢十足。
或是見了兩個穿著不同的外人,便有人停下來在打量他們。
謝靈殊天生一副毓秀風流之姿,如此霞姿月韻一般的人物甫一出現,便令在場的女弟子頓時便有些移不開眼。
諸多少女心思浮動,議論之聲漸起。
而在他身旁的辛嬋也引來諸多打量,也許他們都已聽過了娑羅星之主的傳聞,一見她銀藍雙色的印記,便已覺得好奇。
何況她看起來又是如此清澈秀逸的一副模樣,身形纖瘦,看似弱不禁風,卻又身姿挺拔,柔韌脫俗。
謝靈殊面對著那么多女弟子的目光注視,面上仍是一派溫柔笑意,竟還朝圓臺上的她們招了招手。
頓時人群里便有一陣驚喜的歡呼。
辛嬋望見他那副模樣,干脆撇過頭,懶得看他。
謝靈殊將她的動作盡收眼底,忍不住彎起唇角,伸手去摸她的發頂。
辛嬋就像是被觸碰之后,炸毛的小動物似的,小幅度地揮開他的手,還刻意離他遠了一點。
跟隨著兩名引路的弟子踏上主殿的長階,便又有殿中的弟子迎上來,“辛姑娘,謝公子,掌門已在殿中等候兩位多時。”
辛嬋頷首,然后便跟著謝靈殊一同踏進了殿門之中。
程硯亭坐在幾級階梯上的寬闊木椅上,瞧著他們走進來,便露出慈和的笑容。
站在階梯下的,除卻少陵和其他四位長老之外,便還有一男一女,兩位年輕弟子。
男子的一張面龐輪廓硬朗,生得俊美非常,一身青白衣袍穿在他的身上,更襯得他身姿如松一般俊逸。
而那女子亦穿著青白兩色的衣裙,明明是一張春水芙蓉面,那雙眼睛里卻偏生多了幾分英氣颯爽,氣質冷清。
“辛姑娘,謝公子,兩位可將你們那位朋友安頓好了?”程硯亭站起身,走下階梯來。
“具已妥當。”辛嬋稍稍頷首,答得簡短。
謝靈殊只對程硯亭說林豐只是普通凡人,不通仙術,也不愿修行,便在下了玄鶴船后,與辛嬋一同將他安頓在望仙鎮上。
“好好好,”
程硯亭捋了捋花白的胡須,笑瞇瞇地看向謝靈殊,“謝公子能來我正清山,實屬我山門之幸啊。”
“程掌門言重,我也不過是沾我們家小蟬的光,才能來這天下第一仙宗拜會。”謝靈殊輕笑一聲,又去看身側的辛嬋。
程硯亭聽罷,那雙眼睛便在謝靈殊與辛嬋之間來回游移了片刻,隨后便笑道:“看來辛姑娘與謝公子,原是一對有情人啊?”
作者有話說:
辛嬋:不,他只是我的恩人,別的純屬謠言:)
——
第20章 燭明殿中 [V]
在聽見程硯亭的這句話時,辛嬋便下意識地反駁道:“程掌門誤會了。”
“是嗎?”程硯亭又看謝靈殊一眼,再對辛嬋笑道:“那看來是我想差了……”
謝靈殊什么也沒說,他臉上仍然帶笑,仿佛對于辛嬋的此刻的反駁并無甚異議,也沒多少興趣去多作解釋。
“辛姑娘,謝公子,這是我門中長老少陵。”
程硯亭回身看向那身著墨綠衣袍的老者,“辛姑娘,謝公子,這是我門中長老少陵,主理逐月峰,想必兩位在路上便已識得他了”
少陵拱手行禮,對兩人笑了笑。
隨后程硯亭又道,“那位便是我門中另一位長老云霽,他啊,主理青樊峰,是我正清門內最精通藥理之人,我看謝公子好像還受著傷,回頭便讓云霽替你瞧一瞧。”
程硯亭口中的云霽便是另一位中年男人,他臉上皺紋極少,卻在眼尾留有不少痕跡,想來是這歲月仍未饒過他。
他看起來氣度溫和,穿著一身淺色衣袍,也并不束發,倒顯出幾分瀟灑落拓。
“謝公子,辛姑娘。”他亦拱手。
除卻少陵與云霽,原本還有第三位長老藏紅,是這正清派里唯一的一位女長老,聽說是脾氣古怪得很,并不喜見生人,因而大殿之上也沒有她的蹤影。
“月臣,非蘊。”程硯亭又揚聲喚道。
隨后辛嬋便見那一男一女走上前來,兩人都在程硯亭身后幾步外站定,頷首應聲。
“這是我門下首徒封月臣。”程硯亭先伸手指向那身形頎長的年輕男子,向他們介紹道。
隨后又去看那名姿容惹眼的少女,眼底慈愛更甚,“這是我女兒程非蘊。”
“封公子,程姑娘。”辛嬋稍稍頷首,喚了一聲。
兩人也相繼對她與謝靈殊回以一禮。
程非蘊一直在不動聲色地打量辛嬋額間的那枚印記,她摸著手里的那柄劍,似乎總有些不大相信,眼前這位看起來纖纖弱質的姑娘,便是如今那沸沸傳聞中的娑羅星主。
“謝公子看起來年紀尚輕,可我在烈云城時便見你修為不淺,真可謂是少年英才,只是不知謝公子是師從何處啊?”
彼時,程硯亭看著謝靈殊,笑著問道。
謝靈殊彎了彎唇角,“我師父不過是一散修道人,早已仙逝。”
他這是不愿明說,程硯亭自然也不可能刨根問底,于是他只能笑著點頭,“謝公子能有今日這般的修為,想來你的師父定然也是一位世外高人。”
如果謝靈殊真是九大宗門任意一個宗門里的人,以他這般天資修為,不可能這些年來都是如此藉藉無名。
可謝靈殊不肯說他師從何處,程硯亭倒也不便再問。
“月臣,你和非蘊便代我將謝公子和辛姑娘安頓在玄女峰,可不許怠慢。”程硯亭隨后便對一旁的兩人說道。
“是。”封月臣低首應聲。
玄女峰上多年已多年來未曾有人住過,但因平日里總有人打掃,故而這玄女峰上的殿宇里,也并非是灰塵滿覆之態。
殿前繁花,殿后翠竹。
這燭明殿顯得格外清幽雅致。
“辛姑娘,謝公子,”封月臣領著他們走進殿中,便回轉過身對他們道,“若是在此有什么不滿意的,便都告訴我,或是我師妹非蘊。”
他應是個凡塵里那種看起來清逸干凈的年輕公子,有些書卷氣,卻又有著一種超脫世外的冰雪般的氣質。
“多謝封公子,”
辛嬋應了一聲,再看向那靠在門框上,抱著手中劍的少女,“也謝謝程姑娘。”
謝靈殊早已坐在內殿里的桌邊,一手撐著下巴,回眼在看辛嬋,“小蟬,我想喝茶。”
“……知道了。”
辛嬋見他半點兒沒有在一個陌生地界的拘謹,仿佛到哪兒都如他在自己家一般自在,他好像從來都是這樣一個人,讓人琢磨不透。
程非蘊也在看那位紅衣公子,他一副容顏實在生得殊色無雙,她從未聽過他的名號,可聽隨她父親回來的弟子說,這位謝公子,修為高深莫測,并非池中之物。
“非蘊。”
直到封月臣的聲音傳來,她方才回神,看向他。
“辛姑娘與謝公子今日想必也已經乏累,我們便先離開罷。”封月臣溫聲說道。
程非蘊斂神站直身體,當封月臣走到她身邊時,她便聽到他低聲說,“非蘊,這兩位都是我正清山的貴客,你不可冒犯。”
封月臣同程非蘊是多年的師兄妹,兩人一同長大,他又如何不知她的脾性。
程非蘊卻只是垂著眼簾,同他一起離開,并未多說一句。
辛嬋將煮好的茶端至謝靈殊的面前,又將杯盞翻過來,倒了一杯遞給他。
謝靈殊從頭至尾都在看她,此刻伸手接過茶盞來,便輕嘆一聲,“小蟬,怎的不用我讓你帶著的那套青玉的茶具?”
辛嬋原本就已經有些疲憊,這會兒見他這般挑挑揀揀,便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小蟬現在膽子是越發地大了。”謝靈殊伸手,在她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便捏了她的臉蛋一下,又迅速松開。
辛嬋摸著自己的臉,更不想搭理他了。
當有正清弟子將晚膳送來時,辛嬋迫不及待地打開那食盒,卻發現里頭不過是一碟清炒時蔬,再一碟清水豆腐,再有便是兩小碗米飯。
除此之外,便什么也不剩下。
而那盛飯的小碗,也遠比她在禹州時吃飯用的碗要小上許多,也就僅僅只比謝靈殊喝茶的杯盞要大上一圈罷了。
謝靈殊眼見她滿眼的歡欣在打開食盒的蓋子后便又神光黯淡下去,他便從書案后走過來,他只略微瞧了一眼食盒里的飯菜,便不禁笑了一聲。
他這一笑,那如畫的眉眼便更添幾分別樣的風情。
“小蟬,不是所有人都能如你這般,做得這娑羅星的主人,也不必清心寡欲,修行便也能事半功倍……這修仙宗門里的飯菜啊,大抵如此,他們一向食素,沒有葷腥。”
辛嬋手里還拿著食盒的蓋子,站在那兒盯著食盒里的飯菜半晌,神情萎頓。
這一頓飯,謝靈殊只隨意吃了兩筷,面前的一小碗飯也都給了辛嬋,即便如此,這一頓飯吃完,辛嬋卻還沒覺得有多少飽腹感。
夜里她坐在燭明殿外的階梯上,下巴抵著雙膝,在無邊的寂靜中,她更顯沉默。
謝靈殊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從晚飯后她便沒見著人。
隨手在階前摘了一根雜草,她在手指上繞啊繞,夜風拂過她的衣袂,吹起些許搖曳的弧度。
直到她忽然看見從繁花燈影里慢慢顯現的一抹身影,他似閑庭信步般朝著殿前而來,昏黃的燈火映照著他衣袖的紅,便沉湎成更加熾烈瑩潤的光澤。
他手里提著一個牛皮紙包,在看見坐在石階上的姑娘時,便彎起眼眸,其中光影便清亮如此夜天星一般,皎潔流光。
辛嬋愣愣地看著他走近,才又忽然站起身來。
“你去哪兒了?”她抿了一下嘴唇,像是仍然沒有辦法習慣他那樣溫柔含笑的目光,她垂下眼簾,又看清他手里提著的用線繩綁好的紙包,“這是什么?”
謝靈殊垂眸瞥了自己手上提著的東西一眼,便笑著將其塞入她的手中。
隔著牛皮紙,辛嬋尚能感受大那種微燙的溫度。
她甚至嗅到了那種香味。
這是……
辛嬋打開紙包,便見里頭裹著的,是已經片好的烤鴨。
外面的表皮焦黃,好似還裹著一層蜂蜜似的糖漿,看起來便更如琥珀一般,令她只是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口水。
她仰頭望向他,滿眼驚愕。
年輕的公子衣袍紅得灼人眼,他那張冷白的面龐上仍未減半分笑意,鬢邊的兩縷龍須發隨著這夜風輕輕晃動,而他那雙眼睛始終在瞧著她。
“我們小蟬向來是不可食無肉,”
他伸手輕撫她的鬢發,替她拂去那幾片粉白的花瓣。
“我自然要為你多考慮一些。”
作者有話說:
謝靈殊:小蟬你站在此地不要走動,我去給你點個外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