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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或非良人 [V]

    清晨薄霧微攏,辛嬋推開朱紅軒窗,便見外頭花枝銜露,輕風微拂,便有露珠從花瓣上滑下來,晶瑩流落。

    她將手里的木梳擱下,便去取了茶葉在殿外的長廊里煮茶。

    昨夜謝靈殊給她帶回來的烤鴨很好吃,她想她也該回報他些什么。

    冰藍的光芒從她指間飛出,于是廊外那一片綿延的林間繁花便有花枝顫動,如雨般的露珠一滴滴落下,盡數被收攏在了一只青玉罐里。

    這燭明殿前種著很大一片的華棠樹,其花粉白,朵朵綻開便如牡丹一般簇擁著,在葳蕤綠葉間更添嬌艷。

    華棠是靈氣豐沛之地才有的靈樹,九州之內,怕是沒有任何地方能如正清山這般綿延成一片繁茂的花影。

    從華棠花間取的露水,自然也與尋常露水不同,這沾染了華棠花的靈氣的露水煮的茶,自有凝神聚氣的效用。

    露水接滿玉罐,辛嬋便往風爐里添了炭火,在用術法使之燃燒。

    茶壺里有白煙繚繞而出,模糊了辛嬋的眉眼,她守在風爐前,一直在看里頭已經燒紅的炭火。

    “辛姑娘!

    彼時,一抹女聲忽然而至。

    辛嬋聞聲抬眼,便見不遠處不知何時已立著一個穿著青白衣裙的女子。

    她便是昨日辛嬋見過的那位正清掌門程硯亭的女兒——程非蘊。

    “程姑娘?”辛嬋放下手里的茶葉罐,走下臺階,“你可是有什么事?”

    程非蘊似乎不論走到哪兒,她手中都還握著她的那柄劍,而此刻辛嬋卻見她忽然拔出了長劍。

    “非蘊有個不情之請……”

    她望向辛嬋。

    辛嬋有些發懵,不太明白她為何忽然拔劍,但她還是開口道:“什么?”

    “辛姑娘是娑羅星主,非蘊不才,想與辛姑娘切磋一二。”程非蘊說這話時,神情坦蕩,也沒有拐彎抹角。

    辛嬋一怔。

    她是怎樣都沒有想到,這位程姑娘一大早過來,便是想同她打一架?

    她還在愣神,那程非蘊卻已舉起了長劍,“出招罷!

    辛嬋見她這副架勢,便有些尷尬。

    “程姑娘,我還煮著茶呢……”她原想委婉拒絕。

    但見程非蘊已將劍鋒對準她,快步朝她而來。

    辛嬋只得被動后退,閃身躲開。

    她召出千疊雪,抵住了程非蘊橫過來的劍身。

    程非蘊是第一次見到辛嬋的那柄劍,半透明的劍刃與她自己手中的那柄劍全然不同,細看之下,仿佛還時有霜雪從劍身上簌簌抖落。

    程非蘊只看一眼便知,那并非是一般的劍。

    辛嬋起初還在被動接招,但她回頭看了一眼長廊桌案上還煮著茶的風爐,她回頭時便已開始主動出招。

    她與程非蘊一直從殿前打到了華棠花林里去。

    劍氣震蕩,花樹枝影亂顫,便有如云的花瓣簌簌落下,在這微涼的塵封里隨著劍鋒間流瀉出的氣流浮動。

    正清山首徒封月臣與掌門之女程非蘊是出了名的少年天資,程非蘊如今不過十七八的年紀,便已比過了諸多同齡的修行者。

    但她到底年少,而辛嬋身具娑羅星,一身修為更甚。

    當她手中的長劍被辛嬋打落時,她從半空落下去,踉蹌著往后退了好幾步,抬眼再看辛嬋,也并沒有多少驚愕或是憤怒的神情。

    “我輸了。”她平靜地說。

    辛嬋還惦記著廊上的茶壺,可當她匆匆回頭卻見那風爐上的茶壺不知什么時候早已被人取下,而謝靈殊就靠在門框上,手指青玉茶盞,正饒有興致地在望著她與程非蘊。

    仿佛他已經在那里看了許久的好戲。

    “你的劍術比我強,這跟你是不是娑羅星主沒有關系!币彩谴丝蹋鋈挥致犚姵谭翘N說道。

    辛嬋回頭時,便撞見她那雙清明坦蕩的眸子。

    成為娑羅星的主人,便注定辛嬋逃不開那諸多的非議,世人或許會艷羨她被娑羅星選中,繼承了娑羅星的力量,但他們也許永遠都不會真的敬佩這樣的她。

    因為在他們的認知里,她所有的努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娑羅星的主人,于是她所有的成就都源自于娑羅星,而非是她個人的努力。

    這樣的偏見,或許永遠都不會消失。

    就好像今日的程非蘊一定要找她比試一樣,她也是想知道辛嬋到底是依靠娑羅星的力量才成為了現在的她,還是她原本就有足夠的能力。

    辛嬋的天賦遠比她自己想象中的還要高,就好像她在無數個自己都不知道的那些前塵歲月里,也曾一遍又一遍地摸過她手中的這柄劍。

    辛嬋方才和程非蘊彼時的時候,沒有動用任何術法,只是與她比劍,這便也讓程非蘊清晰直觀地看到了她的過人之處。

    “辛姑娘,這個給你。”程非蘊終于彎了彎唇角,她笑起來時,臉上清冷的神情便也淡了許多,她將腰間一枚菱花佩摘下來,遞到辛嬋的手里。

    “程姑娘,這我不……”

    辛嬋原想拒絕,卻聽程非蘊說道:“我正清弟子向來是這個規矩,若是比試輸了,便要將自己的菱花佩送給贏的那個人,以作證物。”

    菱花佩原是長在正清山望鱗湖里的浮水菱的花朵,水浮菱只在夏日開花,其花純白,細蕊浮黃,其花瓣猶如三層錯位重疊的六芒星一般,形狀漂亮。

    水浮菱原是正清山獨有,這菱花便成了正清山的象征。

    望鱗湖里的菱花每年都會被摘下封存在玉膏之中,待玉膏凝固,菱花便被永遠定格成盛放的姿態,外頭的玉膏如晶瑩剔透的水晶般包裹著菱花的每一寸花瓣,那便成了菱花佩。

    山中弟子每年會有五枚菱花佩。

    正清山有一門規,門中弟子可在不傷性命,不傷和氣的情況下自由切磋,輸的人便要將自己的菱花佩送給贏的人,每年贏下菱花佩最多的人,便可得掌門獎勵。

    封月臣原是每年得到菱花佩最多的那個人,但因后來他不再接受門中任何弟子的比試邀請,于是這菱花佩最多的人便成了程非蘊和少陵長老門下的大弟子任君堯。

    程非蘊也不再給辛嬋拒絕的機會,話罷轉身便走。

    辛嬋拿著那枚菱花佩,回頭去看站在殿前的謝靈殊。

    “小蟬今日煮的茶,清冽甘香,倒是比以往還要好上許多!敝x靈殊握著手里的那只青玉盞,看著朝他走來的少女,笑著說道。

    “是華棠花的露水煮的!

    辛嬋收了千疊雪,回了一句。

    “原來如此。”

    謝靈殊挑了挑眉,抬首看了一眼那一大片的華棠花林,“這位程姑娘,性子倒也直爽。”

    辛嬋收拾茶罐的動作一頓,又看了一眼被她放在桌案上的那枚菱花佩,她輕應一聲,“嗯!

    正清弟子送來的早膳只是兩碗清粥,再有就是一碟素包子,一碟咸菜。

    辛嬋吃完早膳,就在殿外練劍。

    謝靈殊則坐在廊椅上,手里握著一卷書,又時不時地去看那在階梯下練劍的姑娘。

    因著試煉大會之期將近,程硯亭和幾位長老都在忙著做準備,午后送午膳的小弟子來了燭明殿里送了素膳,然后便帶著辛嬋去了正清山的銀泉池。

    “掌門說,辛姑娘日后都可以來這里!毙〉茏邮莻年僅九歲的小姑娘,她說話還奶聲奶氣的,把新的衣裳遞給辛嬋后,便蹦蹦跳跳地走了。

    銀泉池煙霧繚繞,泉水溫熱卻不燙。

    辛嬋脫了衣裳下去,就靠在石壁上,大約是這里太過安靜,又或是這銀泉池水太舒服,她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已經睡了過去。

    她再醒來時便是被餓醒的。

    匆匆穿了衣裙走出石洞,辛嬋便發現外頭的天色竟然已經暗了下來。

    她趕著回燭明殿,卻在山石小徑上遇見了白日里才見過的程非蘊。

    “辛姑娘……”程非蘊似乎是有話想對她說,但看起來又有點猶豫。

    “程姑娘是有什么事嗎?”辛嬋疑惑地望著她。

    程非蘊看著辛嬋那張明凈漂亮的面龐,抿著唇半晌,還是輕聲道:“我今日奉命下山置辦一些東西,卻……”

    辛嬋看著她,仍在等著她的下文。

    “卻看見了謝公子。”程非蘊說著,又在小心觀察辛嬋的表情,她又道,“我見他……去了浮紅巷。”

    浮紅巷?

    那是什么地方?辛嬋還沒明白。

    “那浮紅巷里,多是秦樓楚館!背谭翘N終于將最后一句話說了出來。

    辛嬋一愣。

    “辛姑娘,這謝公子雖是一副明艷風流的好相貌,但……但他似乎并非是什么好的良人,你……”

    程非蘊想斟酌一下用詞,卻又半晌都不知道該怎么說,最終只能道:“還是不要委屈了自己,盡早抽身才好。”

    程非蘊說罷便離開了,只留辛嬋一個人站在原地,人還有些發懵。

    回到燭明殿時,辛嬋便在殿內看見了那一抹殷紅的身影,他穿著殷紅的外袍,隱約露出里頭一層黑一層白的衣襟,在這樣的燈火掩映間,他左眼尾的那顆痣就顯得更加紅了一些。

    他原本正在喝酒,一見辛嬋走進來,便放下手里的那一小壇酒,一手撐著下巴,含笑望她,“小蟬回來了……”

    辛嬋有點不想理他。

    但謝靈殊卻見她烏黑的長發仍是濕漉漉的,便站起身來,走到一旁拿了那架子上的布巾,又朝她招手,“小蟬,過來!

    辛嬋不大愿意過去,卻還是被他拉過去,按著她的肩坐在了梳妝臺前。

    銅鏡里映照出她和他的臉。

    辛嬋看清鏡子里的那個自己看起來一點兒也不高興。

    “怎么頭發不擦干就跑回來?”他用布巾慢條斯理地替她擦著頭發,“你如今說到底仍是凡身,也免不了受病痛之苦,還是多注意一些的好!

    辛嬋憋著口氣不想同他說話,但過了好半晌,她才反應過來,“不是可以用術法嗎?”

    謝靈殊的手一頓,他彎起眼睛,沖銅鏡里的她笑,“忘了!

    辛嬋揮開他的手,走到桌前去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喝。

    “你……”

    她端著茶盞,到底還是沒有忍住,“你去底下望仙鎮的浮紅巷了?”

    謝靈殊在她的對面坐下來,聽見她的這句話,便笑道:“小蟬怎么會知道?”

    “你以后能不能注意一些,”

    辛嬋鼓著臉頰,“你去那些地方,被程姑娘看見了,你……”

    她明明是還想再說些什么的,但又半晌都說不出來了。

    “浮紅巷里除了歌舞,”謝靈殊拿起那一小壇子酒,又仰頭喝了一口,“還有好酒,我若不去,便是辜負春華了。”

    辛嬋抿著嘴唇,不說話了。

    “小蟬,別人的眼光沒有那么重要,”

    謝靈殊看她氣鼓鼓的樣子,竟也滿眼溫柔笑意,他伸手去摸了一下她的發頂,“我若不給自己找些樂趣,我都不知該如何排遣這些無聊的日子……”

    他明明總是笑著的,

    可是辛嬋總是覺得,他也許并沒有他表面上所顯露出來的那么輕松灑脫。

    “今日給你帶的是燒雞,”

    他說著便將旁邊的牛皮紙包推到她的眼前,又笑盈盈地望她,“小蟬可開心?”

    辛嬋看著他,又去看那牛皮紙包。

    有很多的時候,她明明覺得他輕佻浪蕩,可又有很多的時候,他又是如此自然地給予她最溫柔的關懷。

    燈影搖曳,殿外風煙俱凈,長夜已至。

    但辛嬋卻發現自己胸腔里的那顆心好像有點不太聽話,連帶著她的臉頰都有些發燙。

    也許,

    是傷寒了罷?

    作者有話說:

    小蟬:他又撩我:)

    ——

    第22章 試煉大會 [V]

    試煉大會五年一度,是除艼云山外的其他八大仙宗都會參加的重要集會,也是各家優秀的宗門子弟最好揚名的機會。

    若誰能摘得試煉大會的魁首,其宗門也會跟著光耀起來,也無形中在一眾仙門之內提升一些地位。

    而今傳聞中的娑羅星主便在這舉辦試煉大會的正清山中,此次的試煉大會便更令人矚目。

    辛嬋在燭明殿中住了些時日,無異于養老一般,每日除了練劍修行,便是去銀泉池沐浴。

    謝靈殊每日都會下山去,這也意味著辛嬋每日除了吃兩頓沒有什么油鹽味道的素膳之外,還能在晚上額外多吃一道葷食。

    只是常有正清弟子上得這燭明殿來與她比試,這些日子,她也算賺足了這些弟子的菱花佩。

    正清山中多少人是不服辛嬋的,正如那許多人因娑羅星而對她存在偏見一般,但事實證明,作為娑羅星的主人也并非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她能夠掌控它,便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無論是術法亦或是劍術,這些最基礎的東西,如無天賦,如無刻苦,即便她獲得了那樣強大的力量,也是不知該如何運用的。

    半個正清山的弟子都被辛嬋打服了。

    謝靈殊笑她,“小蟬也算是在這里打出名堂了!

    試煉大會當日也算是天朗氣清,只是這山上的風到底還是凜冽了些,辛嬋都見著穿著梵天谷紺紫衣袍的一位弟子戴著的帽子都被風卷走了。

    “艼云山是從來都不參加試煉大會的嗎?”辛嬋站在高樓上,她已看見底下寬闊的試煉場上八大宗門的旗幟都已經齊聚,卻還差了艼云山的旗子。

    站在她身旁的程非蘊聞言便道:“艼云山一向如此,據傳他們的山主有容,是被貶下界的仙子,她已經活了數千年,而這些年來,幾乎都沒人見過她的真容!

    “既是如此,那為什么艼云山還能位列九宗?”

    這是辛嬋最不解的地方。

    “數千年前,魔域出了一位嗜殺成性,修為高深的魔尊,當時仙神兩界傾盡所有與魔域一戰,卻也堪堪只是兩敗俱傷的局面,而山主有容也不知是怎么知道的魔域的地形圖,帶領數位神將偷入魔域,誅殺了魔尊。”

    “帝君念其誅殺魔尊有功,便想免其罪過,可有容卻言其有愧,不肯回歸仙界,于是便在這人間的艼云山一待便是數千年!

    “她是那場神魔之戰里的功臣之一,又本是仙身,她艼云山,自然無愧九宗之列。”

    程非蘊的聲音便在耳側,辛嬋默默聽著,忽然就對那位艼云山主有了幾分好奇。

    該是怎樣的原因,才能讓她不愿回到九重天,在這人間一待便是數千年?

    “走罷辛嬋,我父親已經過來了!背谭翘N一見底下程硯亭的身影,便對身旁的辛嬋說道。

    她和辛嬋也算是不打不相識,這些天來,兩人倒是更親近了些。

    “謝公子呢?他不來嗎?”在辛嬋同她一起下樓時,便聽到程非蘊又問她。

    提起謝靈殊,辛嬋就皺了一下眉,“他……有些不適,還睡著呢!

    實則是昨夜多喝了酒,一回來便往辛嬋身上倒。

    如今怕是仍睡著。

    辛嬋下了樓,走到試煉場上,便在那朱砂紅的一片身影里,望見了那個卷毛小道姑。

    她們丹砂觀的道袍多是朱砂紅,內里又穿著一層白色的長袍,露出一截雪白的衣襟,每一張年輕的面龐都是各有各的清秀鮮妍。

    聶青遙還在張望著,當她看見辛嬋時,便揚起笑臉,在人群中朝辛嬋揮手,“辛嬋姐姐!”

    她的聲音并不算小,加之如今“辛嬋”這個名字早已刻在諸多人的腦海里,于是所有人的目光,便不由地隨著聶青遙的視線望過去。

    除卻當日在烈云城里早已見過辛嬋的幾大宗門的宗主和那些弟子之外,如今這場上又添了許多新的面孔,他們都是第一次見這傳聞中的娑羅星主。

    看著也不過只是個十七八歲的姑娘,身形看著也很單薄,許多人都無法想象,娑羅星的主人會是這般模樣。

    辛嬋看清了那些身穿純白僧袍的僧人里,那位穿著一身玄色僧袍的年輕男人,他同那些僧人一樣都剃了度,那張面容卻是清雋動人,一雙明凈漂亮的眼里,仿佛藏著靜默的清泉,淺淡的笑意便是其中的粼波微泛。

    他的衣袍上用金線繡著一朵又一朵的蓮花痕跡,站在那兒時,便是身姿挺拔,一如青松。

    “那位是十方殿的佛子明曇。”程非蘊跟隨她的視線望了一眼,便在她耳畔輕聲道。

    十方殿亦是九大宗門之一,是僅排在正清派之后的第二大宗門,門中皆是佛修。

    “他此前是不來這試煉大會的,也不知為何,今年卻是來了!背谭翘N有些疑惑。

    封月臣走過來時,聽到她的話,便彎唇笑了笑,“今年自是與往年不同,明曇佛子興許也是想來看看娑羅星主!

    辛嬋愣了一下,抬頭望他,“我?”

    封月臣頷首,“辛姑娘怕是不知,如今這天下對你存著好奇之心的人,可是數不勝數!

    帶著弟弟予明煬前來的予明嬌望見了那被諸多目光注視的辛嬋,她的臉色仍舊不大好看,也許是至今不甘心,明明辛嬋曾經只不過是她城主府內的一名賤奴,如今卻偏生成了這娑羅星主,如被眾星捧月一般。

    “明嬌,記得我同你說過什么嗎?”趙景顏的聲音忽然在她耳畔響起,她偏頭便看見那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正在望她。

    “將過去那些不重要的事都且放下,如今她已然不一樣了,早非是你曾經可以拿捏的奴婢,你父親不是死于她手,而你對她說到底也不過只是一時的不平衡,這種東西,是最沒必要的!

    趙景顏伸手輕拍她的手背,柔聲道:“她好與不好,都與你沒有什么干系,明嬌,你也無權妨礙旁人的人生!

    予明嬌心中的那些怨憤又豈是趙景顏這三言兩語能夠輕易消解的?但此刻她卻仍舊垂下眼簾,輕應了一聲。

    自她父親離世,烈云城便已與往日不同。

    如今明煬尚小,她作為女子,卻也不能越過明煬,自己登位。

    若非是趙景顏處處相幫,她又如何能處理得了父親留下來的這些亂糟糟的事情。

    而今更是在正清山,并非是烈云城。

    她也清楚自己是應該低調行事,不便多惹事端。

    程硯亭笑吟吟地同幾位宗主寒暄了一番之后,便招呼大家入座。

    彼時少陵長老便站上了試煉臺,宣布此次試煉大會正式開始。

    比試的順序都是靠臨時抽取玉牌來抉擇,每個宗門的玉牌顏色不同,因此也更好區分。

    辛嬋同程非蘊坐在一起,聶青遙也早已跑到她身后來,扶著椅背同她說話。

    “辛嬋姐姐,我可想你了,你這些日子有沒有想我。俊甭櫱噙b像是個小話癆似的,總是有說不完的話。

    但見這試煉場上沒有謝靈殊的身影,她又連忙問,“辛嬋姐姐,我怎么沒有看見謝公子?”

    “他還睡著。”辛嬋簡短地答了一句。

    “哦……”

    聶青遙玩著自己腰間的飄帶,像是有點扭捏,她猶豫了好久,才又問道:“那,那臭稻草呢?”

    程非蘊聽見這句話,便偏頭看她一眼,“什么臭稻草?”

    聶青遙才意識到有些事是不能在這樣的場合下說的,于是她忽然閉起嘴巴。

    “她說的是我們的一個朋友,那是她隨意取的綽號!毙翄冗B忙說道。

    程非蘊點了點頭,“是這樣!

    辛嬋回頭看聶青遙,見她抓耳撓腮的,就有點忍不住想笑,最終她還是說,“他不在這兒,住在山下。”

    聶青遙點點頭,“哦。”

    場上的比試激烈,常有強風吹拂,氣流涌動,甚至還有沙石飄浮的時候,辛嬋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回頭看聶青遙,她也已經被塵土迷了眼睛。

    甚至還咳嗽了幾聲。

    程非蘊適時遞上兩方帕子,一方給辛嬋,一方給聶青遙。

    “謝謝!毙翄让Φ乐x。

    “謝謝程姑娘!”聶青遙拿著帕子擦了擦鼻涕,也沖程非蘊笑。

    “……”程非蘊原本只是想讓她掩住口鼻,卻沒想到她直接擦起了鼻涕,但她還是彎了彎嘴唇,“不必。”

    赤陽門的;鸸甚至直接烤熟了一只從天空中飛過,卻終究沒能飛走的鳥。

    辛嬋是親眼看著那赤陽門的掌門葛秋嵩接過贏下比試的弟子遞過去的那只烤得焦黃的鳥,當場就吃了起來。

    “……”辛嬋目瞪口呆。

    聶青遙也不由吞咽了口水,“辛嬋姐姐,你說他為啥不在剛剛用;鸸Φ臅r候掏出點兒什么鹽啊辣椒粉啊孜然啊往上撒點兒?就這么給他們掌門吃,那能有味兒嗎?”

    啥都不加的烤鳥能好吃?

    “……可是他吃得好像很香!毙翄瓤粗鹎镝栽诳续B翅膀。

    她想起來自己的早膳,青菜粥配咸菜。

    又餓了。

    作者有話說:

    小蟬:為什么要當著我的面吃肉???好餓好餓好餓我真的好餓:)

    ——

    更新送達!明天也依然有更新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23章 娑羅星主 [V]

    “這赤陽門掌門的首徒晏重陽是挺厲害的啊……這都贏了幾輪了!焙箢^有正清派的弟子在議論著。

    “那我們月臣師兄和非蘊師姐不也贏下了好幾輪比試?”有人忙接話道。

    “我聽說啊,”有名男弟子看了坐在前面的辛嬋一眼,又對周圍的幾個弟子道:“這晏重陽還敗在辛姑娘手里過呢!”

    “辛姑娘是娑羅星主,那自然是不一樣的。”一名女弟子再看了一眼方從試煉臺上一躍而下的那一抹玄色身影,“這晏重陽倒是與赤陽門中其他弟子不同。”

    “你是覺得他修為不同旁人,還是說……那副皮囊不同旁人?”另一名女弟子用手肘撞了撞她,故意取笑。

    她們的說話聲到底大了些,方才走過來的任君堯聽到了,便清了清嗓子,抬眸看著她們。

    于是人群中當即寂靜下來,他們皆整肅神情,挺直腰背,不再多說一句。

    任君堯這才回身,刻意離掌門程硯亭,和他師父少陵的座位遠了些,往辛嬋旁邊的空位坐下了。

    “辛姑娘,”

    任君堯一坐下便翹起二郎腿,沖她露齒一笑,“我這兒有好東西,你要不要?”

    說著,他就從衣袖里掏出來幾顆青棗遞到她眼前,“我今早在后山摘的,可甜了!

    辛嬋接過來,“謝謝。”

    “師姐,要不要?”他又問坐在辛嬋另一邊的程非蘊。

    程非蘊瞥他一眼,“不必了!

    任君堯只得撇撇嘴,自己咬了一口青棗,卻又見辛嬋回頭將青棗給了她身后那人兩顆,他這才注意到那穿著朱砂紅道袍的小道姑,于是便來了興致,“誒,這丹砂觀的小道姑怎么站在辛姑娘后頭?”

    他又看見她卷卷的頭發,不由笑了一聲,“你這頭發,還挺別致!

    聶青遙原本不想理他的,但她手里的青棗還是他給的呢,于是才耐著性子回了一句,“我與辛嬋姐姐是舊相識!

    “看來辛姑娘有很多朋友。”任君堯手肘抵在扶手上,撐著下巴望她。

    “也沒有很多!毙翄瘸灾鴹,含糊地說了一聲。

    也是這時,坐在辛嬋身畔的程非蘊忽然站了起來,辛嬋才知,這是已經輪到她上去比試了。

    程非蘊抽到的,是幻蟾宮的少宮主姜宜春。

    任君堯一見那玉牌的顏色,還有上頭隱約浮現的名字,便笑得開懷。

    聶青遙疑惑地看他,“你笑什么?”

    “姜宜春啊,”

    任君堯還在笑,“你們看著吧,一會兒有好戲看!

    辛嬋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下一秒見那穿著織錦衣袍的幻蟾宮少宮主姜宜春上了試煉臺,便蹙起那秀氣的眉,“程姑娘,能否不用你手中的劍啊?”

    程非蘊怎會不曉得此人的怪異脾性,她蹙著眉,扔了手里的長劍。

    遇上此人,也是她倒霉。

    “程姑娘,你一會兒可要注意些,衣袖啊手指啊,最好不要碰到我……”

    姜宜春還在那里慢條斯理地講著他的規矩,而程非蘊卻早已不耐煩他這些做派,當即便施了術,頓時便有流光乍現,照著姜宜春而去。

    那姜宜春急忙躲閃開來,又去撫自己被罡風吹起的衣角,他有些不大高興,“程姑娘,你為何不聽我……”

    他話還未盡,便見程非蘊已經再次出招。

    “……他這是?”聶青遙呆了。

    任君堯看著程非蘊在試煉臺上到處追著那位一味躲閃的幻蟾宮少宮主,仍在笑個不停,“他啊,是出了名的有潔癖,每回試煉大會,他都不準人碰他一下。”

    “那這還參加什么比試?直接不參加不就好了嗎?”聶青遙覺得好奇怪。

    任君堯搖頭,“別看他有這么個怪毛病,那修行的天資也是不比我非蘊師姐差的,他又是幻蟾宮的少宮主,自然生來清傲,這試煉大會他怎么可能不參加,這人的好勝心啊,強著呢。”

    “說來也巧,上次和他對上的,是月臣師兄。”

    辛嬋聽著任君堯的話,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那試煉臺上的兩抹身影。

    那姜宜春雖一直在閃躲,但他身姿矯健靈動,似乎也并非是慌亂之下的躲避,而只是單純地不想讓程非蘊觸碰到他,但此刻的程非蘊卻偏生不想如他的愿,與他從試煉臺上打到半空之中,又從半空落下來。

    但姜宜春心存顧慮,到底不如程非蘊心神穩固,他一時不慎,便中了程非蘊的招,從試煉臺上跌下去,后退了好幾步。

    瞬間便有幻蟾宮的護法上去扶他,卻被他一個激靈躲閃開來,“離我遠些!”

    羞惱的少年憤怒地去看站在試煉臺上的那名眉眼清冷的少女,他重重地哼了一聲,卻是大大方方道:“我輸了。”

    程非蘊則輕輕頷首,只兩字:“承讓!

    按例來說,贏下第一場比試的人便有資格進入后面的比試,姜宜春第一場對上程非蘊,也算是他時運不濟。

    “得了,這下輪到月臣師兄了!比尉龍蛞膊恢涝趺从謴膽牙锾统鰜硪粋橘子,剛剝開橘皮,就看見一直坐在少陵長老旁的封月臣站了起來,他這下連橘子也顧不得吃,就等著封月臣走上試煉臺。

    “你月臣師兄很厲害吧?”聶青遙問。

    “那是自然,”任君堯一聽她這話,便開始滔滔不絕,“月臣師兄是掌門首徒,一身修為自是不俗,他可諸多弟子心目中的榜樣,這往年啊,試煉大會的魁首也多是他得的!

    “這么厲害啊……”聶青遙是第一次來試煉大會,聽著任君堯說的這些話,她才算漲了些見識。

    辛嬋默默聽著,又抬眼去看試煉臺上那一抹青白的身影。

    他抽中的是梵天谷中的一名弟子,只是三招,辛嬋就見他已經將那弟子打下了試煉臺,仿佛才開始就已經結束。

    任君堯瞇起眼睛笑,又往嘴里喂了一瓣橘子。

    接下來辛嬋又見許多人上去,有的人從上面被打落下來,有的人云淡風輕地從上頭走下來,一輪復一輪,辛嬋只見封月臣和程非蘊連著數輪贏下來。

    任君堯上去了幾輪,遇到晏重陽后他就被打落試煉臺。

    然后他便從地上站起來,摸了摸胸口走回辛嬋身邊坐下來,又從懷里掏出來一個蘋果啃了兩口,算是壓驚。

    最后進入關鍵一輪的,便只剩下正清山的封月臣,十方殿的□□,赤陽門的晏重陽,業靈宗的趙錦毓。

    程非蘊是敗于業靈宗宗主的大弟子趙錦毓之手。

    而這些年來,趙錦毓與封月臣便是這試煉大會最為人稱道的魁首人選。

    “天照閣是不參加的嗎?”辛嬋發現那位秦閣主一直坐在座位上,而他身后的弟子也不過只是兩名,這比試從頭到尾,都沒有他們天照閣的人。

    “天照閣不屬于九宗之內,他們是煉藥用陣的,多少年來也一直在研究娑羅星的事,他們是不參與九宗之內的許多事的,但每年這位閣主也會過來觀禮!比尉龍蚪忉尩。

    辛嬋點點頭,這才明白過來。

    眼看著就要決出最后的魁首,辛嬋卻忽然見那位赤陽門的掌門忽然看了她一眼。

    她眉頭一皺,心下登時便有一種不大好的感覺。

    果然,下一秒她便見那赤陽掌門葛秋嵩站了起來,洪亮的嗓音瞬間便消弭了場上諸多的聲音,“程掌門,往年這試煉大會除了艼云山之外,便只是我們八宗參與其中,可您也知道,今時不同往日,”

    葛秋嵩笑了一聲,那目光再一次落在辛嬋的身上,“您將這位娑羅星主請到你正清山來已經有些日子了罷?既是娑羅星主,咱們也該讓她也參與其中才是,若是將她去除在外,這魁首得來,怕是也少了些分量……”

    此刻,他又去望向四周,“在座諸位,你們說,是與不是?”

    人群中頓時便有議論聲起,眾人的目光不由再一次聚集到辛嬋的身上。

    “……”辛嬋一時如坐針氈。

    “這死老頭,怎么一肚子壞水?!”聶青遙在后頭忿忿不平。

    任君堯也皺起眉,偏頭去看辛嬋。

    這時程硯亭也不由看了辛嬋一眼,隨后他便在諸多目光中站起身來,朗聲道:“辛姑娘并非是九宗之人,這試煉大會她參不參與,也都該是她自己的選擇,我想,不論是葛掌門,亦或是我與在座諸位,都無權干涉!

    葛秋嵩卻不以為然,“程掌門這話就有失偏頗了,當初是您不聲不響的,便將娑羅星主請來了正清山,她既在你正清山,便該參與這試煉大會。”

    在場的許多人早已聽出,這赤陽門掌門是不滿當初程硯亭悄無聲息地就將人請到了他自己的地界兒來。

    除了艼云山和一向不過問世事的十方殿,其他的宗門哪個不想讓娑羅星主入了他們的山門?

    偏是正清派搶了先。

    “葛掌門說得是啊,既然娑羅星主已然出世,便理應參與這試煉大會,否則這選出來的魁首,又有多少效用?”那梵天谷主葉司蒼也開口了。

    “他們這是想逼你啊,辛姑娘!比尉龍蛞膊怀詵|西了,偏頭對辛嬋說道。

    場面一度難以控制,一時起了諸多微詞。

    程硯亭也頗有些無奈,于是他便看向辛嬋,道:“辛姑娘,不知你以為如何?”

    那試煉臺上的四人,以及身旁的任君堯程非蘊,甚至許多人的眼睛都在注視著那個坐在椅子上的纖瘦少女。

    “辛姐姐……”聶青遙在她身后小聲喚她。

    辛嬋沉默片刻,但最終也只能放下手里剝了一半的橘子,放在一旁的小桌上,然后迎著眾人的目光站起來,她一雙眼眸清凌如水,“托葛掌門的福,竟還給我爭取了個爭奪魁首的機會!

    她抬手時,憑空有一簇霜雪驟現,在她手中凝成一柄半透明的長劍,那冰藍的光映著她的眉眼。

    “那便來罷!

    作者有話說:

    小蟬:打死你個在我面前吃烤鳥的死老頭:)

    謝靈殊:我下章來給小蟬加油:)

    ——

    晚安么么噠!

    第24章 爭奪魁首 [V]

    辛嬋最先對上的,是曾經便在烈云城中交過手的晏重陽。

    他仍是那樣一個看似冷峻的男人,再見她時,神情也沒有多少變化,只是平淡道:“辛姑娘,又見面了!

    “晏公子。”辛嬋頷首。

    晏重陽很清楚自己的修為仍在辛嬋之下,畢竟此前在烈云城中他就已經敗在了辛嬋的手下。

    但這也并未讓他覺得難堪,如今再交手,他也顯得十分從容。

    晏重陽用鞭,辛嬋用劍,兩人纏斗之時,便有雷電滋滋作響,又有兩種不同的氣流帶起陣陣罡風,比這本就凜冽的風拂在人的臉上時,還要刺疼。

    晏重陽仍是敗了。

    但他卻也沒有顯露出任何忿忿不平的神情,那張俊美的面龐就好像天生不會有太多的情緒一般,他只是平靜地對辛嬋拱手。

    “晏公子比之前在烈云城時,修為似乎更精進了許多!毙翄葏s忽然道。

    晏重陽只看見底下他師父葛秋嵩那張陰沉的臉,卻不防忽然聽見辛嬋這樣的一句話。

    他回頭看她。

    片刻后,他朝她輕輕頷首,隨后便飛身下了試煉臺。

    “葛掌門,怎么樣?”那天照閣主秦昭烈忽然道一聲。

    葛秋嵩聞聲看向那個氣定神閑的男人,冷哼了一聲,并不說話。

    再閉眼抽了一次玉牌后,辛嬋對上的,是業靈宗的趙毓錦。

    業靈宗劍術一絕,這早已是世間千門萬宗人盡皆知的事。

    如今業靈宗宗主趙平瀾身體抱恙,深居簡出多年,宗內大小事務便都交由其子趙景顏處理,而趙景顏患有腿疾,不良于行,無法參與試煉大會。

    而趙毓錦身為業靈宗宗主趙平瀾的首徒,盡得其真傳,這幾回試煉大會的魁首,便總在他與正清派大弟子封月臣之間產生。

    “早聞娑羅星主之名,今日有幸得見,還請指教!

    趙錦毓生得端方雋秀,穿著他們業靈宗弟子常穿的青丹衣袍,手中那柄劍的劍鞘上有一條銀龍蜿蜒盤踞,龍須麟甲,栩栩如生。

    辛嬋多看了他那劍鞘兩眼,直到他拔了劍出來,刀鞘便已幻作流光隱沒在他的層疊衣袖內。

    “辛姑娘的劍,好特別!彼苍S是注意到了辛嬋手里的那柄半透明的長劍,那劍刃竟如霜雪所鑄,劍刃之上還常有如鹽細雪簌簌而落,宛如滿覆生機般,倒不像是一件死物。

    幻蟾宮的少宮主姜宜春是出了名的有潔癖,而業靈宗的趙毓錦則是出了名的劍癡,他們也算是這年輕一輩中的兩個“怪人”了。

    “趙公子的劍也很特別。”辛嬋見原本盤踞在他劍鞘上的那條銀龍就在劍鞘消失的瞬間就已經纏在了他的劍柄之上,龍首貼著劍刃的首端,凜凜生威。

    趙錦毓往往在聽到旁人稱贊他的這柄馴龍劍時,便會笑起來。

    “辛姑娘,請!彼h首輕道。

    當辛嬋與趙錦毓劍刃相抵時,便有強烈的氣流迸濺開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幾乎都不敢從這試煉臺上移開。

    娑羅星主與天下第一劍癡的交鋒,這當是眾人最想看到的場面。

    辛嬋很清楚,此次比試,她必須要贏。

    趙錦毓的劍術無愧業靈宗之最,辛嬋與他纏斗起來,也的確不是那么輕易就能夠躲閃開他那些凌厲劍招的。

    但在正清山的這段日子,她每日都有刻苦勤修,再加上銀泉池水淬煉筋骨,她如今已經能夠很好地掌握娑羅星的力量,這令她在短時間內便修為大漲。

    眾人只見那從試煉臺上一躍而起的少女衣袂飛揚,下一刻翻身向下,那柄長劍在她手中翻轉飛出,她躲過趙毓錦的劍鋒間向她而來的那一簇形如游龍般的強大劍氣,冰藍的光芒凝作簌簌的霜雪四散,使得那看似可氣吞萬里,使風云驟變的游龍驟然凝結成冰。

    人群里陡然多了一些吸氣聲,他們只見那龍形冰雕在剎那間就已經碎裂散落,融在地面,形成了或深或淺的水漬。

    而之前從辛嬋手中飛出的那柄劍早已橫在了趙錦毓的脖頸間。

    少女輕飄飄地落在地面,她的裙角猶如飄忽的云層一般輕輕搖曳晃蕩。

    試煉場上鴉雀無聲,誰也沒有料到這場比試,僅僅是不到半柱香的時間,便結束了。

    趙景顏靜靜地看著試煉臺上,衣裙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的那個姑娘,他停在扶手上的手指忽然收緊了一些,他蹙起眉,也許是沒有想到,當初烈云城中一劍挑百人的她,來了這正清山也不過短短幾月的時間,比之當時,修為竟更加深厚了許多。

    正如天照閣閣主秦昭烈所言,娑羅星并非常人能御,即便成為娑羅星選定的主人,要徹底駕馭它的力量,也許會耗費幾十載或者百年的時間才能成其所愿。

    可這個姑娘,卻只用了短短幾月的時間,便已達如此境地。

    這絕非是尋常人可以做到的事情。

    若說是娑羅星成就了現在的她,這話其實也并不全對,她的天資早已超過這試煉場上,甚至是千門萬宗里,那許多的人。

    彼時,趙毓錦垂眼看著懸在自己脖頸間的那柄長劍,“我輸了!

    隨后在辛嬋收回長劍時,他便對她拱手,“辛姑娘的劍法實在新奇,我此前從未見過,我趙錦毓心服口服!

    趙錦毓說罷,又抬眼看她,“還望日后,能與姑娘多多討教!

    辛嬋點頭,“好!

    那天照閣閣主秦昭烈此刻見辛嬋與趙毓錦的比試結束,他才又笑出聲來,去看那臉色凝重的葛秋嵩,“葛門主,我早說過,娑羅星再厲害也需要一個好的主人,而這位辛姑娘并非池中之物,今日的她,比之當日在烈云城中,修為似乎更精進了些!

    葛秋嵩今日之所以一定要將辛嬋推至這風口浪尖,也許是仍惦記著那日與她同行的謝靈殊將那烈云城的火,燒到了他赤陽門的頭上。

    又或是他也的確想再試探試探,被娑羅星選中的這個姑娘,修為到底有沒有精進。

    事實上,辛嬋如今的修為,已令葛秋嵩大吃一驚。

    “若無娑羅星,她怎么可能得此修為?”最終,葛秋嵩冷哼了一聲。

    這也許便是許多人內心里的心聲,無論辛嬋再怎么多作努力,他們也根本不會在意,他們只會想當然地言其今日所有,不過全是仰仗那一株選中她的娑羅星罷了。

    若無娑羅星,她也許仍是那烈云城里最低等的奴婢,連活著都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之前辛嬋也是拼命地想要證明自己,想要這些人拋開娑羅星,正視她的努力,可現在,當辛嬋站在試煉臺上,面對著臺下那許許多多雙眼睛,她忽然又覺得,這原本也沒有那么重要。

    因為從她被娑羅星選中的那一刻開始,她就已經和它再也分不開。

    為什么,一定要區分開來呢?

    那本來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葛掌門這話說來好笑,娑羅星既選了辛姑娘,那便是她的運道,如此得天獨厚,旁人無論如何都是羨慕不來的。”秦昭烈覺得他那話聽起來有些泛酸,便忍不住笑起來。

    “秦昭烈!”葛秋嵩實在是厭惡極了這位總是陰陽怪氣的天照閣主。

    “好了葛掌門,”

    程硯亭適時站起來,“辛姑娘已經贏下了此場比試!

    說著,他便望向站在那試煉臺上的少女,溫聲問道:“辛姑娘可再抽玉牌,選定下一人來比試!

    程硯亭話音方落,便見試煉場外那長街之下已有一抹殷紅的身影正慢悠悠地走上來。

    那人金冠玉帶,姿容驚艷,手里提著一小壇酒,正往這試煉場來。

    “看來我似乎錯過了很多事。”他飛身,輕飄飄地落在試煉場上,如此清冽低沉的嗓音響起,便教在場的許多人都回頭看向他。

    “謝公子!鄙倭昝疽宦暋

    程硯亭瞥了一眼身旁那忽然站起來的少陵,隨后又笑瞇瞇地去看已經越來越近的謝靈殊,“謝公子來了?”

    “程掌門,抱歉,昨夜睡得晚了些,”

    隨后他又看了一眼那站在臺上的姑娘,彎唇輕笑,“我們家小蟬今晨也沒叫醒我,便來得遲了!

    又是這般曖昧的話,登時便教程硯亭這么一個老頭子呆愣了一下,隨后還是少陵先開口,“謝公子來得倒也不算晚。”

    謝靈殊看他一眼,隨后便往那試煉臺邊走去。

    辛嬋看著他走過來,也見他朝她招了招手,“小蟬,過來!

    辛嬋當著那么多雙眼睛,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到了試煉臺旁,干巴巴地問:“你怎么來了?”

    謝靈殊卻并不答她,而是更靠近試煉臺一些,仰頭望她,“小蟬,你低下來一些!

    “……”

    辛嬋手里還握著千疊雪,見他在臺下仰頭望她的樣子,她半晌才慢吞吞地蹲下身。

    “你今晨怎么不叫醒我?”也是此刻,她才聽見他問。

    辛嬋垂眼看他,“你昨夜喝了那么多酒,我叫醒你做什么?”

    謝靈殊卻彎起眼睛,偏頭瞥了那邊正在看他們兩人的葛秋嵩一眼,“你不叫醒我的后果,便是被這老家伙欺負!

    “我才不會被他欺負。”辛嬋下意識地反駁。

    謝靈殊輕笑一聲,“是,我們小蟬已是今非昔比。”

    兩人自顧自地說著話,在場所有的人都在盯著他們兩人看,周遭一片鴉雀無聲,氣氛有點奇怪。

    少陵抹了一下額頭上的薄汗,走上前去,“謝公子,今日乃是試煉大會,這也馬上就要決出今日的魁首,你看你是不是先坐下來……”

    謝靈殊聽了,便又去看辛嬋,他仍是那樣笑盈盈的,那雙眼睛里仍是溫柔的光影,“小蟬,去罷!

    對她,他從來都不是一味的勸誡。

    他總是這樣潤物細無聲地教會她許多的事情,也從來都是這樣鼓勵著她的勇敢,他從不輕易對她說她到底是對是錯,只是溫柔安靜地望著她,從不輕易阻攔她的任何選擇。

    辛嬋無法否認的是,有他在時,她心頭的喧囂仿佛都安靜了許多。

    當她閉眼再抽玉牌時,便抽到了十方殿的慧明。

    他手持一只漆金蓮花的轉經筒,那轉經筒便是他的法器。

    “辛姑娘,貧僧有禮!被勖鞯褪椎。

    辛嬋也回以一禮。

    大抵佛修便是如此,連功法與其他仙宗不同,辛嬋手中劍刃擦過慧明的轉經筒時,便擦出了層層的火星子,震得她手腕發麻。

    辛嬋握緊了劍柄,周身的冰藍氣流涌動,劍招凌厲,迅疾如影。

    慧明一時不防,被辛嬋手中劍刃激蕩起的劍氣震得往后踉蹌著后退了數步,然后又見她舉劍而來。

    慧明匆忙躲過,兩人躍入半空時,眾人已看不清他們兩人的身影,只能見到那兩束流光激烈碰撞著,仿佛要將那天幕都撕開一個口子來。

    直至慧明手中的轉經筒旋轉著涌出道道梵文連接而成的符印,迅速纏繞起來,將辛嬋困在其中。

    “謝公子,辛嬋姐姐不會有事吧?”聶青遙見辛嬋整個人都已經被那道道流轉浮動的符紋包裹起來,就有點著急了。

    謝靈殊靠在太師椅上,半睜著眼望著半空中的情形,漫不經心地又灌了一口酒,他彎起眼睛,聲音里聽不出絲毫的擔心,“小卷毛,你還是將你辛嬋姐姐想得太弱了些!

    此刻所有人都在看著半空之上,程非蘊也有些坐不住了,她站起身,蹙了眉。

    “非蘊!

    封月臣見她站了起來,便喚她一聲。

    程非蘊回頭看他,“師兄,辛嬋她……”

    “不要擔心,”封月臣抬首望了一眼半空里那操控著轉經筒的慧明,又去看那一道又一道纏裹成圓球一般的金印,“辛姑娘未必會輸!

    果然,他話音方落,眾人便見那渾圓的金光忽然破碎,強大的氣流四散,便驟然引得地面震顫,那如彎刀一般流散出去的劍氣竟使得不遠處山崖上的諸多樹木折斷。

    在場的一些修為低弱的弟子,差點都沒辦法穩住身形。

    而那慧明也因著氣流而從半空落下,堪堪在試煉臺上站穩。

    破開金光的姑娘身如幻影一般,徐徐下落,眾人只見她額角隱隱已有些薄汗,那白皙的面龐也泛起了微紅的痕跡。

    “辛嬋勝!”少陵適時站上試煉臺,朗聲宣布道。

    作者有話說:

    第25章 塵埃落定 [V]

    至此,辛嬋已接連迎戰三人。

    她擦去額頭上的汗珠,提著劍站直身體,此刻再臨著這凜冽山風竟也再不覺寒冷。

    “師兄!迸_下的程非蘊適時望向身旁的封月臣。

    彼時封月臣正在望那試煉臺上的姑娘,聞言便又偏頭對上程非蘊的那雙眼睛,他彎唇,笑得很輕柔,“這結果,倒也不意外。”

    若非是赤陽門的掌門葛秋嵩刻意挑唆為難,辛嬋也不必參與這場試煉大會的任何比試,而按照原本的規則,封月臣、晏重陽、趙錦毓、慧明四人便該抽取玉牌,兩兩相對,三局兩勝,最終再決出兩名勝者,這爭奪魁首的最后一場比試,便是一局定勝負。

    這是試煉大會早定下的規矩。

    但如今辛嬋是半道上被葛秋嵩和那許多人的附和之聲逼到試煉臺上的。

    封月臣四人都是經歷過層層比試才在那試煉臺上站到最后的,辛嬋的參與對于他們來說便多少有些不公,于是程硯亭只能重新與幾位宗門之主商議,最終定下來,讓辛嬋一人抽取玉牌,挑戰四人的規則。

    每場比試,都是一局定勝負。

    如今辛嬋已連贏三人,最后便只剩下封月臣。

    封月臣站起身,躬身向一旁的正清掌門程硯亭行禮,“師父!

    程硯亭點點頭,只道一聲:

    “去罷!

    封月臣當即轉身,抽出擱在一旁案幾上的長劍,飛身一躍,便落在了試煉臺上。

    “辛姑娘,你入正清山的這些日子,我亦無甚機會向你討教,今日這樣,倒也不錯!狈庠鲁急闶翘嶂鴦Γ路鹨彩且慌晒怙L霽月,溫文爾雅的模樣。

    他氣質清淡,明明渾身都透著書香墨韻的氣息,可辛嬋卻也見過他手執長劍,在這試煉臺上氣勢凌冽的姿態。

    “山中弟子都說,封公子如今不再輕易同人切磋,今日也的確算是我的機會!毙翄阮h首道。

    在場的眾人都很清楚,這封月臣身為天下第一仙宗——正清派的掌門首徒,更是當了數次的試煉魁首,他該是這年輕一輩中,修為和天資都最為出挑的那一個。

    便是連業靈宗的趙錦毓,前些年也是數次敗在他的手下,只不過后來興許他也是勤修苦練得了法門,這才堪堪能與之比肩。

    這是正清山首徒與娑羅星主的較量,在場的眾人都緊緊地盯著試煉臺上的那兩人。

    他們之間辛嬋與封月臣同時往前,劍鋒直指對方,卻又在劍鋒相抵時,幾乎同時側身。

    兩人出招都很快,那劍氣錚鳴的聲音更引得在場之人耳膜震動。

    “任師兄,你月臣師兄是不是特別厲害啊?”聶青遙捂了捂自己的耳廓,又忍不住去問坐在前面的任君堯。

    任君堯不假思索,“那當然,我月臣師兄便是我們這些正清弟子中最為出挑的一個了,”

    他說這話時,還刻意回頭,用手擋著自己的臉,壓低聲音對聶青遙道:“更不提旁的那些宗門里,都挑不出幾個能與我月臣師兄相比的,也就業靈宗的趙錦毓了,如今他的劍術倒是越發厲害。”

    畢竟趙錦毓也是擔過那魁首聲名的。

    “那他和我辛嬋姐姐,誰更厲害。俊甭櫱噙b又問。

    這卻將任君堯問住了。

    其實他也不太確定,若說是他月臣師兄罷?可方才他觀辛姑娘劍挑三人,那三人也并非是泛泛之輩,可她贏下來卻也不算艱難。

    更何況,她連那擔過魁首的趙錦毓都已經打贏。

    這……

    怎么好像他月臣師兄的勝算又少了些?

    一旁的謝靈殊聽著兩人的說話聲,目光仍未從試煉臺上離開,他半睜著眼睛,靠在椅背上,并不像那許多人一般坐得端正姿態,反而慵懶隨意了許多。

    他的那雙眼瞳里看不出多少神情,好似那個姑娘在試煉臺上與人纏斗的影子也沒有那么清晰。

    彼時辛嬋仍在與封月臣來回斗法,手中的長劍早已飛出她的手,冰藍的光芒寸寸盈滿劍身,她翻身躲過封月臣的劍尖,足尖落在他的劍刃上,如蜻蜓點水一般,再一躍而起。

    千疊雪帶起陣陣劍氣,引得試煉臺周遭的鐵索盡數斷裂,兩種強烈的光線碰撞相接,刺得在場的許多人都快睜不開眼睛。

    這場比試早已過了一炷香的時間。

    臺下的趙錦毓驚愕地發現,如今的封月臣比之五年前,修為似乎變得更高了,他也許是勘破了什么,靈臺已明,如今竟更上一層樓。

    少陵忍不住從衣袖里拿出來一方帕子擦了擦被這風沙刺激發紅的眼眶,偏頭去看程硯亭時,才見他早已捂住了口鼻。

    也是此刻,兩抹猶如流火一般的氣流纏裹著呈現出更加混沌的顏色,其中滿攜雷電,火星迸濺,其中光影猶如細絲一般旋轉流動,看起來便猶如寰宇縮影一般,顯現出無垠的浩瀚之態。

    眾人幾乎都被這般氣流攫住了所有的目光,那天照閣主秦昭烈更是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分明是那般氣定神閑的一個人,也唯有在得見娑羅星主的力量時,才會顯露出這樣歡欣復雜的神情。

    此時此刻,他們都在那樣的流火罡風里,看清了那個姑娘額間閃動的那一抹銀藍雙色的火焰痕跡。

    冰雪凝固了封月臣手中的那柄長劍,氣流涌動著甚至擊碎了試煉臺的一角,延煙塵四起時,他手中結冰的長劍便應聲碎裂,寸寸寒冰落在地上,瞬間融作了水痕。

    封月臣接連后退,到底還是勉強穩住了身形。

    風煙散盡,流火盡滅,所有的光芒盡數消失,唯有辛嬋站在那兒,鬢邊的碎發早已被汗水浸濕。

    試煉場上一時靜謐無聲,所有人幾乎都忘了言語。

    直到他們聽見有人輕飄飄鼓掌的聲音,許多人尋著聲音的方向看過去,便見那衣袍殷紅的年輕公子隨手擱下了手里的那一小壇酒,從那張椅子上站起身來。

    少陵回神,忙收好自己手里的帕子,行至那試煉臺畔時,還多看了那被損毀的一角,底下散落著不少石塊,他飛身上去,朗聲道:“辛嬋勝!”

    至此,一切便已塵埃落定。

    這一年試煉大會的魁首,非是這八宗之內的任何人,而是那自烈云城中走出來的,曾經他們眼中的烈云奴婢,如今的娑羅星主。

    辛嬋幾乎有些脫力,放松下來之后,她的腿就有些發軟。

    但當著這么多人,她卻只能劍尖抵著地面,支撐著自己的身體,站在那兒。

    謝靈殊隨意地理了理衣袖,便上了那試煉臺。

    看著眼前這個滿頭大汗,臉色也已經有些不太好的姑娘,他伸手用衣袖替她擦了擦額角的汗意,那雙琉璃般的眼眸望著她時,仍是清輝滿溢,笑意溫柔,“我們小蟬真厲害!

    汗水沾濕了她的淺發,就那么狼狽地貼在她的側臉,而她抬眼望他。

    風聲仍在耳畔,底下是那么多雙眼睛。

    恍惚間,辛嬋好似又想起曾經在烈云城主府后的藕花細水,極夜籠罩下,船上漁燈搖晃,宛如滾燙的火星子懸在水面。

    烈云城常年寒冷,從未見過夏花。

    那夜他躺在船上,殷紅的袖袍里流散出來的淡金色的光芒便在水面點染出一簇又一簇的藕花,她是他從冰冷湖水里撈出來的小水鬼。

    此后在禹州城那一年多的時光,他教會她成長。

    也教會她去看這世間的四季輪轉,雪月風花,那些烈云城中從來都見不到的顏色,他都交給了她。

    而此時此刻,當她立在這試煉臺上,立在這天下仙宗所有人的眼前,她也再不是曾經的自己。

    他扶住她的手臂,不著痕跡地讓她往自己身上靠了靠,隨后抬眼再看向試煉臺下時,眾人只聽他道:“既然比試已經結束,那么有些賬,我也該替小蟬清算,”

    謝靈殊看向那手握火元杖的赤陽掌門葛秋嵩,“葛掌門幾次三番為難于小蟬,實非宗門之主該有的作為,小蟬年紀尚小,這攻心之術到底不比你葛掌門,如今這結果,不知你可還滿意?”

    他不再笑,那雙漂亮的眼眸里看不出多少情緒。

    葛秋嵩聞言便站起身來,“這位公子是在向我發難?她既是娑羅星主,那么有許多的事情,她自然是躲不過的。”

    “葛掌門說得是,”

    眾人只見那立在試煉臺上,衣袍殷紅的年輕公子忽而輕輕一笑,鬢前的兩縷龍須發也在隨著這凜冽的風而晃蕩,“可我就是見不得人為難她。”

    “教她怎么做人,怎么去擔這娑羅星主的聲名,該是我的事,我不喜歡旁人多管。”

    他一向溫柔散漫,辛嬋幾乎從未見過他此時此刻的這般凌冽沉冷的模樣。

    辛嬋怔怔地望著他的側臉,卻不防他忽然偏頭看向她,那雙眼睛彎起來,眼瞳里又是清晰柔軟的笑意,長風裹著他的衣袖,獵獵翻飛間,她被淡金色的光芒托著穩穩地落在了她之前坐著的那把椅子上。

    辛嬋還有些發懵,抬眼便見他手中握著的,竟是她的千疊雪。

    她又去望自己空空的手掌。

    “葛掌門,切磋一下如何?”他彎著眉眼,抬手以劍指向底下的葛秋嵩時,劍鋒還晃了晃。

    葛秋嵩曾在烈云城是看過這位神秘的年輕公子使出過召靈術,那并非是常人能夠掌握的功法,即便是他也從未尋得此等秘法。

    此人的修為到底如何,尚未可知。

    周遭議論聲起,葛秋嵩只是掃視一圈,便正見那天照閣主秦昭烈那副幸災樂禍般的嘴臉。

    “葛掌門,你意下如何。俊

    秦昭烈將他陰沉的臉色看在眼里,便覺得越發好笑,“若是不應戰,可有些說不過去!

    葛秋嵩最討厭他這般愛說風涼話的做派,他冷哼一聲,火元杖在地上重重一拄,隨后便站起身來,“這位公子好生狂妄,我倒要看看你是個什么來頭!”

    程硯亭仍穩坐釣魚臺,見葛秋嵩已上了試煉臺,他甚至還慢悠悠地端起旁邊的茶盞來喝了一口。

    少陵的神情則有些復雜。

    他也是想勸誡謝靈殊兩句,卻又礙于這人多眼雜的場面,無法上前一步。

    赤陽門是九宗之中的第四宗,他門中獨創的;鸸Ρ闶撬麄兩介T長盛不衰的核心功法,葛秋嵩身為赤陽掌門,;鸸σ研逕捴磷詈笠恢兀男幕鹂煞俦M萬物,要消殺一具血肉之軀更是輕而易舉。

    此前在烈云城中與辛嬋比試時,他其實也未盡全力,畢竟那時他也不知辛嬋修為到底如何,雖有一時不察,令辛嬋有了一絲的可乘之機,但若非是程硯亭叫停,那辛嬋當日,便不會只是受那么一點傷了。

    這些事,葛秋嵩記得,謝靈殊自然也記得。

    當葛秋嵩操控著火元杖,催生出熊熊烈火趁著這寒風襲向謝靈殊,他站在原地卻沒有絲毫要躲開的意思,手中那柄千疊雪劍刃一翻,便有簌簌霜雪伴隨著冰藍色的劍氣流散開來形成如冰層般的屏障,同烈火相互碰撞時,那種熾熱與寒冷相互交替的氣流拂開,引得這試煉場上上一刻如炎炎夏日,下一刻卻又如凜冽嚴冬一般。

    那一抹紅衣身影好似游龍一般,從容地迎上葛秋嵩的每個招式,卻又無端給人一種漫不經心的觀感,他看起來絲毫沒有因為葛秋嵩那些越發凌厲的招式而顯露出半分慌張之色。

    辛嬋坐在臺下,一雙眼睛始終盯著臺上的他。

    “這謝公子……”

    程非蘊此刻心頭是難言的驚詫,她立刻去看身旁的辛嬋,“原來你的劍術,是謝公子教你的?”

    辛嬋聞言看向程非蘊,點了點頭。

    “他的劍術和功法,我從未見過……”程非蘊大約是開始有些懷疑自己此前對這位年輕公子的印象是出了錯。

    此刻只是見他與那赤陽門主比試,她雖仍看不出他修為深淺,但單看他的劍招和他所使的功法便已經不簡單。

    彼時,葛秋嵩終于被謝靈殊的散漫應招而徹底惹怒,他手中的火元杖早已被火焰灼透,熾烈深紅的火焰里裹著金色的內焰,心火流散蔓延,裹著強大的氣流,卷起的煙塵沙石都在頃刻間被灼燒得連一撮青灰都不剩,這種熾熱的溫度炙烤著這里每一個人的臉龐。

    眾人在這熱流彌漫,灼人難耐的境況下,便見那簇簇的火焰已涌向那位手執長劍的年輕公子。

    如此霸道的功法,眾人已是多年未曾這般直觀地見識過。

    比試之所以是比試,自當不可傷人性命。

    葛秋嵩作為赤陽門掌門,他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到底還是留了些余地給謝靈殊的。

    只是無論是他亦或是在場的那許多人,都沒有料到,他們原以為那位紅衣公子必是要在他葛秋嵩的手底下吃些苦頭,卻不料那好似能氣吞萬里一般的烈焰火舌卻連謝靈殊的一寸衣角都未曾燎過。

    陡然迸發出的強大氣流散開,寸寸寒冰封凍了半空之間的熊熊烈火,最終破碎成一粒粒的雪花落下來,消卻聲息。

    葛秋嵩被金色流光打落在臺下,他胸口氣血翻涌,到底沒忍住吐了血。

    “師父!标讨仃柫⒖躺锨跋胍シ銎鹚瑓s被鐵青著臉的葛秋嵩一把揮開,他都顧不上去抹自己唇角的血跡,幾乎是不敢置信一般地望著地上已經斷裂成兩截的火元杖。

    那是他千辛萬苦從鐘山找來的神木,用以鑲嵌他修煉半生所得的火元珠,此種神木自附靈氣,能夠滋養他的火元珠,從而淬煉出更加純粹的心火。

    可如今,這神木卻已經在他眼前損毀。

    謝靈殊輕輕地“啊”了一聲,手腕一翻,將千疊雪收到身后,才慢聲道:“這可是鐘山神木?那倒真是可惜了。”

    他如此輕飄飄的一句話,便令那握著兩截已經沒有什么效用的殘損神木的葛秋嵩心窩子里頭像是又被扎了一刀。

    謝靈殊見他已經氣得渾身發抖,便伸出手掌,一截顏色暗紅的長木便已出現在了他的手中,那上頭未經雕琢,卻有細微藤蔓猶覆其上,隱隱浸潤著微微閃光的靈氣。

    “葛掌門放心,我賠給你便是!彼簧焓郑墙厣衲颈阋崖湓诹烁鹎镝缘难矍。

    僅以肉眼,葛秋嵩便看出這一截神木遠比他此前尋到的那一塊要更為出挑,其中靈氣馥郁,皆屬火性。

    但他此刻卻仍是氣得青筋微鼓,臉色也越發不好。

    但此刻葛秋嵩卻再也沒有辦法輕視那個無門無派,不知從哪里鉆出來的年輕公子,他明顯察覺到,謝靈殊今日仍在刻意壓制著自己的修為,也許他遠比葛秋嵩想象中的,還要更加強大。

    思及此,葛秋嵩的神情便越發復雜難堪。

    試煉場上少卻人聲,謝靈殊從試煉臺上走下來,向著那個坐在太師椅上的素衣少女而去。

    他將手里的那柄千疊雪遞到她的眼前,垂眸看她,只道一聲,“走罷!

    此時的天空仍有簌簌霜雪落下,甚至在她接過他手中的千疊雪時,便有極小極小的雪花融在她的手背,她迎上他那雙清亮的眸,隨后點了點頭,輕應一聲。

    當辛嬋被謝靈殊扶著回到燭明殿里時,她松懈下來,整個人都躺倒在軟榻上。

    謝靈殊倒了一杯茶遞給她。

    辛嬋忙撐著坐起來,接過茶盞,道一聲,“謝謝。”

    “小蟬與我,何必言謝?”謝靈殊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華棠露水沏的茶也多少有一些消解疲乏的功效,辛嬋喝了一杯之后,便覺得原本還有些泛疼的太陽穴也不怎么疼了。

    “小蟬一劍挑四人,何況這四人還是這幾宗里最出類拔萃的人物,真是辛苦你了!

    謝靈殊說著,又看向她腰間的那一枚半透明的冰晶佩,那冰晶佩的形狀猶如層疊的星盤一般,其中有金色的光芒星星點點的,猶如墜在天際的星子一般。

    那是試煉魁首才有的信物。

    封月臣有,趙錦毓也有,如今辛嬋也有了。

    “小蟬可想下山?”謝靈殊忽然道。

    辛嬋的那雙眸子仿佛明亮了許多,她忙點頭。

    “下山”這兩字在她的腦海里自動轉換成了紅燒肉,雞絲面,烤羊肉之類的東西。

    謝靈殊望著她此刻的模樣,那雙眼睛里笑意溫軟,總帶著幾分縱容。

    無論過去多少年,她終究還是她。

    正清山下的望仙鎮上,總有熱鬧的夜市,人間炭火濺出來的火星子大概也算是一種看得見的紅塵滋味。

    在街邊的小桌上,當初在禹州一起生活過的四人終于又重聚。

    林豐與聶青遙烈云城一別再見時,竟也沒有生分許多,他們兩個還是吵吵嚷嚷,打鬧不停。

    “小卷毛我覺得你打人的力氣又大了許多……”林豐捂著自己的胳膊,瞪她一眼。

    聶青遙哼了一聲,自顧自地吃起烤羊肉。

    辛嬋和謝靈殊便是這桌上最安靜的兩個人,一個忙著吃肉,一個忙著喝酒。

    辛嬋忽然記起來些什么,她停下吃烤羊肉串的動作,臉頰還鼓鼓的,抬頭望他,“你昨夜已經喝了不少酒,今日在試煉場上我見你又喝了一小壇,”

    她說,“喝多傷身,你還是別再喝了!

    謝靈殊一手撐著下巴,聞言卻在望著她輕輕地笑起來。

    那笑聲清冽低沉,無端有些撩人。

    “原來小蟬在試煉臺上同人比試,也不忘看我?”他的聲音忽然壓低了很多,偏頭就湊在她的耳側。

    尾音微揚,動人心扉。

    辛嬋像是被火燎了耳尖,她慌忙往旁邊挪了挪,離他遠了些。

    “我才不管你!彼桓砂桶偷卣f一句。

    謝靈殊仍在笑,卻是放下了手里的酒盞,竟真的不再喝了。

    空氣里都彌漫著食物的香味,放眼去望著一條長長的街,道路兩旁的攤子好似綿延不絕,來往的行人摩肩擦踵,人聲鼎沸。

    這該是人間獨有的熱鬧。

    謝靈殊半睜著眼睛,在看那檐上燃著的絹紗燈籠里朦朧的光。

    “辛姐姐,你說那正清山有什么好的?上頭又不準吃肉,還不如在這鎮上自在!绷重S一邊啃著雞腿,一邊對辛嬋說道。

    辛嬋用筷子夾了一塊紅燒肉喂進嘴里,“山上單是素食分量也很少,根本不夠我吃。”

    “仙宗大抵如此啊,我們丹砂觀也不食葷腥的!”聶青遙吃得滿嘴流油,還一邊插話。

    “那你為什么還在吃?你不是要守你們丹砂觀的規矩嗎?”林豐扔了一;ㄉ椎阶炖。

    聶青遙一頓,然后說,“那我師父壓根兒又沒打算把我留在觀里,等我十八歲,她就要把我送回家去,那我干嘛放著肉不吃,只是那些綠油油的菜啊?”

    “那這么說,”

    林豐的那雙眼睛期盼似的望向她,“你就也不用守你們丹砂觀那除魔衛道的規矩了?”

    “那不行!”

    聶青遙下意識地反駁:“即便我不是丹砂觀的弟子了,那除魔衛道,懲奸除惡也是我該做的事情!

    林豐眼睛里的神光暗淡下去,“……哦,那就是說你還想著殺我唄!

    但見他這副模樣,聶青遙抿了一下嘴唇,支支吾吾一會兒,又有點不大自然地開口:“我又沒說要殺你……”

    林豐聞言,果然他眼底的光又清亮起來,他把自己面前的烤羊肉推給她,“那咱們說好了,我們就是朋友,我不會殺你,你也不要殺我。”

    “就你還想殺我,你等下輩子吧你!甭櫱噙b哼了一聲,倒沒拒絕他推過來的烤羊肉。

    人心到底都是肉長的。

    即便聶青遙聽慣了師父善微所說的那些“妖無好壞,皆該誅殺”的話,但當這么一個稻草妖怪,是如此赤誠,單純地相待,她卻覺得自己反而更像是一個壞人。

    他明明什么都沒有做,沒有害過人,也沒有過什么壞心思。

    相反,他有點傻傻的。

    在禹州城里生活的那段日子,聶青遙也曾篤信妖一定都是壞的,而謝靈殊施在林豐身上的術法讓她沒有辦法用火符燒了這只稻草妖。

    于是她就只能悄悄地跟著他,觀察他。

    想要抓他作惡的把柄。

    可事實上她看到的卻是,他幫推不動車的老大爺把裝了好多菜的車推到菜市,將在街上滑到的孕婦送到醫館,他還和城東的那些小乞丐們玩得很好,常給他們帶好吃的。

    他還總像個凡人一樣,去學堂念書習字。

    他看起來如此簡單,平日里連一只活蹦亂跳的雞也不敢殺,還只能去買來別人已經處理好的雞肉來給大家燉湯喝。

    后來在烈云城,危急時刻,也是他及時擋在她的身前,替她挨了一劍。

    他后肩浸出的鮮血,是那冰天雪地里,最為刺眼的顏色。

    在那個堆滿冰雪的小院子里,他遞到她手里的那一碗熱騰騰的面,也總讓聶青遙覺得有些難以忘懷。

    妖,真的都是壞的嗎?

    在遇見林豐之前,聶青遙一直這么堅定不移地以為著。

    可如今,她卻動搖了。

    反正無論如何,她都得不到師父的認可,反正無論她做些什么,說些什么,也全都是沒有絲毫用處的。

    師父遲早會將她送出丹砂觀。

    那么這是不是也意味著,她該由著她的內心,而非是那冰冷的山規鐵律?

    作者有話說:

    更新送達,啵啵啵。

    第26章 他在看她 [V]

    玄女峰上夜風寒涼,吹得山石小徑上的晶石燈隨之微晃,就好似夜空里浮動的螢火。

    辛嬋扶著謝靈殊走在華棠花林里,她原本身體就已經很疲累,如今卻還要扶著他,便更有些吃力。

    “真是不明白你為什么這么愛喝酒……”辛嬋忍不住小聲抱怨。

    他也許是聽到了,又輕笑了一聲,垂眸看她,“酒是好東西啊小蟬,”

    “它能讓人至少有那么一刻,能忘記許多事情。”

    他的聲音里裹著幾分醉態,更顯低冽。

    “你這是自欺欺人!毙翄确鲋,只道一聲。

    謝靈殊忽然停下來,拂開她的手,卻又將手臂橫在她頸后,殷紅的衣袖落在她的肩頭。

    辛嬋不防忽然被他這樣半擁著,她仰頭望他。

    “小蟬說得是,我就是自欺欺人!

    他彎起嘴唇,在這風聲花影里,在晶石燈的光照在他的側臉,朦朧的光影更襯得他這張臉姿容驚艷,情態動人。

    一如初見時,他躺在那小船上,衣袖半浸在湖水里,他的容顏該是那月華漁火里,藕花細水間唯一的絕色。

    “可是小蟬,”

    他的聲音變得飄忽起來,仰面去望那點綴疏星的夜幕,“我再沒有別的辦法了!

    此刻他臉上的情緒變得很淡很淡,那雙眸子里仿佛沾染了夜空的黑,那種濃黑壓在他的眼底,好似深不見底的荒涼。

    “……謝靈殊?”辛嬋輕喚他一聲。

    他堪堪回神,再看她時,那張冷白的面龐上卻又多了幾分淺淡的笑意,他伸手拂開被風吹亂的她耳畔的淺發,溫聲道:“今日我在試煉臺上時,小蟬是不是一直都在看著我?”

    在他這樣曖昧溫柔的目光下,辛嬋的臉沒由來地有點發燙,她忽然揮開他的手。

    也許是她慌亂之下用了些力氣,而他又喝醉了,此刻竟是不防,踉蹌著后退幾步,直接倒在了一棵華棠樹下。

    辛嬋連忙又去扶他。

    謝靈殊支起身體,索性也就靠著那棵華棠樹坐著。

    當她在他面前蹲下身,華棠花的花瓣簌簌落下來,在他的肩頭,也在她的發頂。

    他在看她。

    在這片寂靜的華棠花林內,唯有風聲裹著片片的花瓣,香風花霧,迷人心神。

    也是此刻,他忽然伸手摘下眼前這個姑娘發頂的花瓣,隨后又用指腹輕蹭了一下她的臉頰。

    “小蟬若能一直這樣看著我,該有多好?”

    他的聲音很輕,足以碾碎在這風里,不留絲毫痕跡。

    可這樣近的距離,她又怎么可能聽不清?

    耳廓仿佛被火燎過,她胸腔里的那顆心又變得不夠聽話,腦海里好像什么也不剩下,但最終,她憋了好一會兒,那雙眼睛里卻浮起幾分慍怒。

    他總是這樣。

    不分場合,不分時間,輕易說些曖昧不清的話。

    她站起身,轉身走了幾步,但踩在那落葉殘紅間,她停頓了一下,最終還是負氣地回轉過身來,走到他的面前,伸手去拽他的手臂,只硬邦邦地說一個字:“走!

    謝靈殊眉眼含笑,任由她動作粗魯地扶起他,往這華棠花林盡頭的燭明殿走去。

    長夜漫漫,燈火微黃。

    謝靈殊斜靠在軟榻上,那雙眼睛半睜著,在看那正替他煮茶的姑娘。

    白煙繚繞浮動,內殿里暖意融融。

    謝靈殊接了她遞過來的茶盞喝了一口,垂眼望著杯盞里的茶水,卻是忽然問她,“小蟬可想好了今后的路?”

    辛嬋正在吃林豐打包給她的醬牛肉,忽聽他此言,便停頓下來,似乎是認真地思慮了片刻。

    曾經她以為,外面的世界應該也與烈云城沒有多少差別。

    可是當謝靈殊帶著她離開烈云城,當她自己親眼看見了外面的那許多顏色,那許多的人,她才發覺,外面和烈云城是絕不一樣的。

    烈云城,是鎖在風雪深處的一座孤城。

    而她曾是被鎖在貴人腳下的奴。

    父母與親弟的慘死,曾讓辛嬋在絕望中自暴自棄地想要成為一個比那座城主府里的那些人,還要更壞的自己,因為善良,在那座城里,總是最容易被輕賤的東西。

    仇恨,讓她看不清腳下的路。

    但偏偏,謝靈殊當日以那般直截了當的方式,用那個男童的幻象逼迫她正視自己。

    “我不知道,”

    她忽然開口:“但是我想,萬事由心,我就走一步,看一步罷。”

    殿中燈火盡滅,也許是因為白日里太過疲累,辛嬋幾乎是一沾床榻,便已沉沉睡去。

    而在與她的房間相對的另一間房里,一抹流光凝聚成了一個中年男人的身形,在此間昏暗中,他看清床榻上,那個衣襟大敞,烏發披散的男人。

    他胸口的伏靈印仍在散發暗光,好似他渾身的血肉筋骨,都在被這道烙印牽動折磨。

    “公子,您這是何必!鄙倭曜叩剿拇睬埃L嘆一聲。

    他伸手施術,便有淺淡的氣流寸寸浸入謝靈殊的眉心,也算替他緩解了一時的痛苦。

    “辛姑娘既已贏了比試,那葛秋嵩也再翻不出什么浪花來,您又何必動用神力來懲戒他?”少陵蹙著眉,手上的動作仍未停。

    謝靈殊的額角已經浸滿薄汗,他咳嗽了好一陣,才輕聲嗤笑,“這話你說出來,你自己可信?”

    他的臉色蒼白得厲害,連嘴唇都已經泛白。

    “如今小蟬的修為還未達純青之境,就免不了有人算計她,錯過了這樣的機會,日后他們要再想奪娑羅星,便是難上加難。”

    “今日葛秋嵩試她,將她推至風口浪尖,也讓人看清了她如今的實力,那些躲在暗處的人,不就更好針對她了?”

    謝靈殊望著上方的承塵:“你我又豈知這葛秋嵩,就沒有打娑羅星的主意?”

    即便是仙宗,這也并不意味著,他們不想爭奪娑羅星這樣的上古神物。

    少陵也很清楚那葛秋嵩的脾性,那本來就是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怪人,也是此刻,他才明白過來。

    謝靈殊今日所為,原是警告。

    “我若不讓他,讓那些人知道還有我這么個人在,”

    謝靈殊忽而冷笑一聲,“他們便真當小蟬身后無人了!

    “可是公子,您的伏靈印……”少陵收回手,用衣袖擦了擦自己額頭上的汗意,卻是仍有些擔憂謝靈殊的境況。

    “無礙!敝x靈殊搖頭,只對他道:“你先回罷。”

    少陵無法,只得頷首稱是,轉身便身化流光,消失無痕。

    屋內寂靜下來,謝靈殊便像是脫了力似的,躺在床榻上,那雙眼睛里神光模糊暗淡。

    這長夜,她在安睡,

    可他卻只能這樣苦捱著,難以入眠。

    ——

    自試煉大會后,辛嬋之名更是震動九州。

    無人不知這位娑羅星主,亦無人不知她在試煉大會上一劍挑四人。

    那四人皆是天下盛傳的天之驕子,是仙宗里年輕一輩中最為出色的弟子。

    但這試煉魁首,卻最終成了辛嬋。

    有人說,她原先不過只是烈云城中的一個奴婢,卻偏生得了那上古神物娑羅星,從此改換命運,從這世間最深的泥淖里,站上了最高處。

    有人說,若非是娑羅星,她不可能有今天。

    有人欽佩她,有人嫉恨她,還有人干脆編了娑羅星主的小傳,那書都賣到了正清山下的望仙鎮上。

    林豐抱著小傳讀得可開心。

    “辛姐姐,你看,這上頭寫你出生時,烈云城的冰雪都融化了,”林豐將書卷湊到辛嬋的眼前,“上頭還說了,說你少時便力大無窮,一拳就能打死一頭猛獸!”

    “……”辛嬋吃著松云糕,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

    寫辛嬋的話本有許多,有的是將她夸成了天生神仙一般的存在,有的卻是在貶她,甚至說她身為烈云城大小姐予明嬌的奴婢,卻忘了予明嬌的救命之恩,不忠不義。

    但是聽說,寫這種貶低辛嬋的話本的那名作者,已經被許多人堵家門口罵了好多回了,什么爛菜葉子臭雞蛋都往上扔。

    自試煉大會后,辛嬋也常跟著正清弟子一同下山捉拿作惡的妖魔,是算是一種鍛煉。

    謝靈殊卻總有不見人的時候,辛嬋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些什么。

    時值第二年的冬季,九州之內傳言四起。

    時有新的魔尊降世,藏身于魔域之中的大批魔兵蘇醒,那鎖著陰戾魔氣的長生淵內,早已混沌不清。

    辛嬋回到正清山的時候,程硯亭正與幾位長老在主殿中談論此事。

    “辛嬋,我父親有事,想請你去主殿!背谭翘N在山石小路上遠遠地便望見了正從底下慢慢往上走的少女,她便快步走下去,拉住辛嬋的手就往上走。

    “是什么事?”辛嬋被她一拽,手里的糕點差點掉地上。

    “我父親說,天照閣閣主秦昭烈觀星時,便發現了東南方向無端生出了一顆被混沌魔氣籠罩的異星,他算出,那該是魔域新的魔尊降世了!

    程非蘊一壁拉著辛嬋往上走,一壁同她說道。

    “只觀星,便能知這么多事?”辛嬋有些好奇。

    程非蘊簡單地解釋:“天照閣占星之術天下無雙,秦閣主算的準沒錯。”

    “那,他還算出什么了嗎?”

    辛嬋又問。

    程非蘊聞言,腳下的速度倒也慢了些,她回頭看向辛嬋,“這我也不太清楚,我們還是先去主殿罷。”

    等程非蘊和辛嬋到了主殿中時,

    便見除了掌門程硯亭,和正清山的幾位長老,以及首徒封月臣之外,那天照閣的閣主秦昭烈竟也在殿中。

    “辛姑娘來了!背坛幫ぬа郾阃娏送谭翘N一起走進來的辛嬋。

    那秦昭烈一聽“辛姑娘”這三個字,便回頭看向那兩名走進殿中的姑娘。

    一見辛嬋,他便輕輕頷首,臉上竟也帶了些笑容,“辛姑娘。”

    對于辛嬋,天照閣似乎從來都給予了最高的禮遇,這位一向高傲,脾氣怪的秦閣主,待她卻是一向和善的。

    “程掌門,秦閣主!毙翄纫驳酪宦,隨后又向那幾位長老一一見禮。

    “辛姑娘,相信你也聽非蘊說了,如今有新的魔尊降世,而那延州境內的長生淵乃是魔域通往人間的一個入口,這數千年來鎖在長生淵內的曾經那位已故魔尊的大批魔兵已經蘇醒,這長生淵的結界震動,我與其他幾位宗主這連日來已在延州加固那結界數次……”

    “但如今北方雁山又有山石塌陷,落成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地洞,當地已有不少居民被莫名的力量牽引過去,落入洞中不見身影,我懷疑那里或有妖魔作祟,不知辛姑娘,可愿與月臣非蘊同去雁山一探究竟?”

    程硯亭如今也是抽不開身,他午后便要再去延州,根本無暇再顧忌旁的事情。

    “好。”辛嬋倒沒有猶豫,直接應了。

    程硯亭見她答應了,便也松了一口氣,卻又忽然想起來謝靈殊,便問:“不知謝公子可回來了?”

    辛嬋神情微頓,只道:“沒有。”

    程硯亭點點頭,隨后便道:“那便多謝辛姑娘了。”

    隨后他便又去囑咐封月臣:“若有異動,立刻報我,切不可魯莽行事!

    “再有,”

    程硯亭又看了一眼站在辛嬋身旁的程非蘊,又對封月臣道:“看好你這師妹!

    “是,師父。”封月臣當即俯首應聲。

    當辛嬋轉身走出主殿,卻聽身后忽然傳來秦昭烈的聲音,“辛姑娘留步。”

    辛嬋回頭,便正好看見秦昭烈邁出門檻。

    “不知辛姑娘,可否與我喝杯茶?”秦昭烈站在那兒,笑著問道。

    即便是冬日,即便此刻的天幕中有紛紛揚揚的雪花落下來,那一片綿延的華棠花林卻仍然綠意葳蕤,繁花嬌艷。

    秦昭烈坐在廊椅上,看著眼前這案幾上炭火緋紅的風爐,上頭的茶壺里不斷有熱氣流散出來,淺淡的茶香混合著華棠花的香味迎面而來。

    他捧著一杯熱茶,輕嘆道:“這正清山倒真是人間福地,連華棠花都有如此繁盛的一大片!

    片刻后,他又笑,“看來程掌門待姑娘是真的不錯,連這燭明殿都讓你住了!

    “虧我擔心,你在這里住得不好!

    他這樣的一番話,倒讓辛嬋有些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了,他如此熱絡,可分明這才是他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來往。

    秦昭烈卻像是知道她在想些還什么似的,便又道:“我天照閣曾經便是因娑羅星而創立,我的先祖窮極一生都在追逐娑羅星,而我們閣中的占星之術也都是娑羅星賦予的,可惜先祖雖曾有幸得見娑羅星,卻終究不是娑羅星選中的主人。”

    “即便如此,對于我天照閣而言,娑羅星仍是絕不一樣的存在!

    秦昭烈話至此處,便又望向辛嬋,“所以,姑娘既是娑羅星的主人,便也該是我天照閣最尊貴的客人。”

    “我今日與姑娘相談,便是想告訴姑娘,今后若有什么難事,盡管來找我秦昭烈,我一定相幫。”他說著,竟還用杯盞碰了一下辛嬋的茶盞。

    “多謝秦閣主!毙翄却寡,端起面前的茶盞喝了一口。

    “他們正清山的素食,姑娘可吃得慣?”秦昭烈忽然又問。

    “……還好!毙翄痊F在都有點習慣了,反正謝靈殊在時,便總會給她帶些好吃的回來,他不在時,她偶爾也會自己下山去。

    林豐也嘗試過讓正清弟子帶些肉給辛嬋,卻是從未成功過。

    山中弟子戒葷腥是鐵律,他們更不可能替人送上山。

    “我天照閣可沒那么多規矩,反正我們也不靠修為立足于世,陣法和煉藥才是我們的立足之本,姑娘若是在正清山待夠了,便來看看我天照閣的風光!鼻卣蚜倚χf。

    “閣主盛情相邀,若有機會,我一定去!毙翄扰e杯,認真道。

    在同秦昭烈說話時,辛嬋明顯感覺到這位閣主跟他在外所表露出的模樣仍是有些不一樣的,如今她竟覺得他原是一個性情中人。

    也許正因為天照閣不在九宗之列,故而他身上也沒有那么多仙宗固有的條條框框,人也分明是灑脫豁達的。

    “辛姑娘不如猜一猜,我如今的年紀?”秦昭烈吃了一塊辛嬋從內殿里拿出來的松云糕,這普通凡人愛吃的東西,倒也有些意趣。

    辛嬋愣了一下,果然認真打量起他。

    他看起來仍然年輕,生得也清俊,于是她便試探著開口:“約莫二三十歲?”

    秦昭烈大約是最喜歡聽人猜他的年紀的,這會兒他笑起來,卻是搖頭。

    辛嬋看著他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才道:“我與程掌門同歲!

    辛嬋聽程非蘊說過,她的父親程硯亭修行有道,如今約莫已有一百多歲,而現在秦昭烈卻說自己與程硯亭同歲?

    辛嬋瞪圓眼睛。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天照閣擅長煉藥,這延續青春的藥,我這里也有許多,旁人是一粒難求,但若是hi辛姑娘想要,我自當奉上,辛姑娘想要多少都可以。”

    秦昭烈放下手里的茶盞。

    “……多,多謝!毙翄雀砂桶偷卣f了一句。

    她到底是怎樣都沒料到,這位秦閣主,竟已有一百多歲的年紀。

    待秦昭烈走后,辛嬋便收拾了那些茶具,再回到殿內時,她的目光停在那張軟榻上片刻,又去看左側那扇雕花木門。

    那是謝靈殊原本住著的房間。

    但他已有七日不曾回來。

    辛嬋把手里的東西全都放好,便走到右邊推開自己的房門,開始收拾包袱。

    她卻不知,此時的少陵早已急得慪火。

    他施了術,便有在半空浮動的兩行字化作一抹流光竄入天際。

    彼時,遠在千里之外的遼闊海域的謝靈殊方才從深海里一躍而出,四周便激蕩出千層的浪花。

    一抹金光落在他的眼前,逐漸凝成了一行字的模樣。

    他隨意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痕,在看見那行字時,便輕聲笑了。

    第27章 雁山妖魔(捉蟲) [V]

    延州的雁山很荒涼。

    山中樹木稀少,便是連枝葉也是枯黃萎頓,毫無生機。

    但聽從山上搬下來的村民說,雁山原本也曾蓊郁蒼翠,卻在半月前山石塌陷形成了那個“吃人洞”之后,山上就好像無端被一種瘴氣籠罩,山上的花草樹木都變得稀疏,甚至看不出絲毫的生機。

    “幾位仙長,你們可千萬小心,那山里頭的吃人洞可不是說笑的,單是我一家,就被卷進去兩個人,我的兒子和兒媳都……”

    說著這話的,是一位佝僂的老婦。

    她原本也是雁山村里的人,自從那雁山出了這樣的怪事之后,她便和村里其他幸存下來的人趁著瘴氣還算稀薄的清晨逃下了山。

    可是山下哪有什么落腳的地方。

    他們逃得匆忙,也沒帶什么物件,這鎮上吃住都是要錢的,于是他們只能聚集在鎮外的破廟里頭。

    程非蘊安撫了那老婦的情緒,與辛嬋同行的林豐這時也從鎮上買了些燒餅之類的吃食來,連忙分給了所有的村民。

    他們應該是已經很久都沒有吃過東西了,林豐把那些吃的分給他們的時候,他們幾乎個個都是狼吞虎咽。

    這些人是被山上的瘴氣侵蝕過的,他們身上或多說少都生著毒瘡,也是因為這個緣故,鎮上的人便更容不得他們,都生怕被這怪病給傳染了。

    辛嬋看見那個小男孩的腿上的毒瘡都已經潰爛,而這會兒吃東西的時候,大約就是他這兩日最有精神的時候了。

    “師兄!背谭翘N轉頭就看見封月臣走了進來。

    封月臣朝她點了點頭,便對眾人道:“我去探查過,山上的瘴氣的確有毒,但目前,我還不能確定這到底是什么毒!

    “師兄,那我們還去嗎?”任君堯抱著劍問道。

    “為何不去?”程非蘊搶先道,她回頭去看那些病懨懨的村民,皺起眉,“若不搞清楚這事情的來龍去脈,若那雁山上的毒瘴漫下來,這鎮上也得跟著遭殃!

    “程姑娘所言極是。”

    忽有一抹清朗的嗓音從外頭傳來,眾人回眼看去時,便見來人正是那手持一柄馴龍劍的業靈宗首徒趙錦毓。

    “趙錦毓?”封月臣看清了來人的面容。

    趙錦毓笑了笑,先是向封月臣頷首輕道一聲,“封兄!

    隨后便看向身后,“不單是我,還有他們!

    隨后辛嬋便看見不少人出現在那搖搖欲墜的門框外。

    另幾宗的弟子,竟都有人來。

    那幻蟾宮的少宮主姜宜春是一點兒也不想踏進那看著就灰塵蛛網滿布的破廟里,他就站在外頭,皺著秀氣的眉,“這雁山怎么說也是在我幻蟾宮的地界里,我父親讓我來給他們送些吃的用的,再給他們安排著住個舒服的地方,順便再讓醫官給他們看診!

    說罷,他便睨了旁邊那個留著絡腮胡,身材較胖的男人一眼。

    那人便是幻蟾宮的左護法——沉戟。

    沉戟眼見著少宮主瞪他一眼,他便連忙招呼著后頭的弟子將那些帶過來的東西全都送到廟里頭。

    旁邊有一位年輕女人,生得一雙漂亮的眼睛,卻是以紗遮面,讓人看不清面容,但她前額垂著的一顆晶瑩綠石,便也能讓眾人猜出,她便是幻蟾宮的右護法,傳聞中能御蛇的女郎——綠翡。

    辛嬋還見到了晏重陽和慧明。

    晏重陽仍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樣,腰間系著一把長鞭,站在那兒便如青松一般筆直頎長。

    “辛姑娘,好久不見。”趙錦毓一見辛嬋,便上前拱手。

    辛嬋回神,也連忙回禮,“趙公子!

    “不知這一年多,辛姑娘的劍術可是又有進益?”這大約是趙錦毓最為關心的事情。

    “好了錦毓,你難不成還想在這里拉著辛姑娘比試?”封月臣哪里不知道他這位朋友是個什么脾性,便連忙打斷他。

    趙錦毓摸著手里的馴龍劍,有點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一聲,“對不住啊辛姑娘……”

    辛嬋搖頭,把自己手里沾了糖霜的糖果遞給他,“吃嗎?”

    “啊……”趙錦毓愣愣地接過來,往嘴里一塞。

    糖霜并不甜,反而有些酸,可里頭裹著的那顆糖卻是甜的。

    趙錦毓起初被酸了一下,眉眼都有點皺,但后頭的甜又讓他舒展了眉眼。

    說實話,他還從來沒有嘗過糖的滋味。

    那姜宜春連門都不肯進,更不用說去接辛嬋遞過來的糖了,但他看了她,又覺得她是如此干凈清澈的一個姑娘,那雙手也是白凈的,更不提她當日在試煉大會上的每一場比試都被他看在眼里。

    她是娑羅星主,還是試煉魁首。

    講道理,姜宜春是有點欽佩她的,畢竟他在幻蟾宮的小書房里,都已經收集了好幾本有關于她的話本了。

    所以此刻,眾人都很驚詫地看見,那位向來潔癖嚴重的幻蟾宮少宮主,竟然伸手接了辛嬋遞過去的糖。

    雖然他是用手帕接的。

    這也仍然很令人吃驚。

    “謝謝辛姑娘……”姜宜春小聲說。

    辛嬋搖了搖頭,又給旁邊的晏重陽遞了一顆過去,“你吃嗎?”

    晏重陽垂眼盯著她手指捏著的那顆糖果,無聲搖頭。

    “辛姑娘,貧僧愛吃!被菝鲄s笑瞇瞇地伸手將那顆糖拿走,喂進嘴里。

    辛嬋見他笑,也不由笑了笑。

    丹砂觀派來的是觀主善微的大弟子瑞玉,那是一個看著就很嚴肅板正的年輕姑娘,她也并不吃辛嬋給的糖,卻還是很有禮地道了謝。

    “你們觀中的弟子聶青遙沒有來嗎?”辛嬋在她身后的那十多名弟子里來回看了好幾圈,都沒有發現聶青遙的蹤影。

    “青遙師妹年紀尚小,師父便讓她留在觀中。”瑞玉答道。

    實則她帶著這些弟子離開時,聶青遙還鬧了好幾通,非要跟著來,卻到底還是被師父善微給關進了屋子里。

    “哦……”

    辛嬋想了想,這里也的確挺危險的,小卷毛不來也好。

    “如今鎮上的居民不肯讓這些村民去鎮上居住,這外頭也沒有什么可以住的地方,不知幻蟾宮要如何安排他們?”封月臣將一碗水遞給靠在墻角的老者,便回身問姜宜春。

    那胖乎乎的左護法沉戟也不知道從哪兒給姜宜春搬來了一把太師椅,擦拭得锃光瓦亮,才讓姜宜春就在外頭坐下。

    “我也不知這瘴氣是有毒的,原本父親是要讓我安排他們在鎮上住下,可如今鎮上的居民又鬧成這樣……”姜宜春手里握著一方錦帕,掩在口鼻間。

    “那這可如何是好。俊比尉龍驌狭藫虾竽X勺。

    辛嬋還在吃林豐從背后的布包里掏出來的梅子干,她隨手遞給一旁的程非蘊,倒將正在思考的程非蘊嚇了一跳。

    所有人都在看辛嬋,誰也不太知道,她和她那位朋友林豐身上的布包里,到底還裝著多少吃食。

    “那就只能自己建房子。”辛嬋看大家都在看她,她也有點不太好意思起來,就開口說了一句。

    封月臣垂眸,這似乎的確是目前唯一的辦法。

    要建一間足夠寬敞簡單的茅草屋暫居,他們這些人手也是足夠的。

    趙錦毓從未想過,自己手中的這把馴龍劍有一日竟會用來砍樹。

    他正瞅著眼前的這棵樹發呆,卻忽然感覺地面震顫了一下,他下意識地偏頭,就看見辛嬋已經用她手里的那柄千疊雪砍掉了一棵足有人兩臂環抱都無法抱住的大樹。

    ……?

    辛嬋嘴里還在吃果干,也許是察覺到趙錦毓的目光,她便偏頭看向他。

    “是不是我這棵有點大了?”辛嬋又去看倒在地上的那棵樹。

    “不大不大,辛姐姐,你在把它劈成小的就好了!绷重S在旁邊說。

    辛嬋覺得他說得有理,便也不再糾結,直接去找下一棵樹了。

    雖說茅草屋簡單,但他們這一幫人都是仙宗子弟,平日里只顧修煉,哪里懂得怎么修房造屋。

    木材是夠了,可要怎么做呢?

    幸好有那些村民在,他們在山上定居,基本也是互相幫著建的房屋,向他們請教之后,大家也算是掌握了一些竅門。

    仙宗弟子建造房屋的好處便是他們能用術法,這樣也就減少了許多的時間。

    將那些村民安頓好之后,姜宜春也安排了從幻蟾宮帶來的醫官留下來。

    幾宗各安排了幾名弟子留下守著這里,隨后大家便開始商量著該怎么去這雁山。

    “山上的毒瘴可不好辦啊!比尉龍蛎掳驼f。

    封月臣坐在桌前,沉吟半晌,便道:“我記得有一種竹蘭草,佩之便可令人屏息一時,如此也應該能不受毒瘴所擾。”

    “那我去尋竹蘭草!壁w毓錦直接便站起來,轉身就往外頭跑。

    晏重陽也站起身,卻是不說一句話,便往外頭走了。

    “他的脾氣倒是跟他師父一樣怪!苯舜鹤诔陵獙L嫠麥蕚涞囊巫由希粗讨仃栯x開的背影,便說了一聲。

    “少宮主你不也挺怪的!比尉龍騽兞碎僮映粤艘话。

    姜宜春直接將手里的玉盞扔向他。

    任君堯直接被砸了一下腦門兒。

    而此刻,惠明卻在一旁小聲地念經。

    辛嬋想聽清他念的是什么,卻發現自己什么都聽不明白。

    他睜開眼,看著辛嬋,“這是小僧的早課,便是不在十方殿中,也該做完!

    辛嬋點了點頭,也不再打擾他。

    但說起十方殿,辛嬋不由地又想起之前在試煉大會上,看見的那位佛子明曇。

    “辛姐姐!迸赃叺牧重S忽然喚她。

    辛嬋回過神看向他。

    “我真的不能和你一起去雁山嗎?”林豐似乎還是有點想去。

    “不可以的,”

    辛嬋看著周圍的所有人,便湊近林豐,小小聲地說,“那上面很危險,而你又和他們不太一樣……小豐,我怕你被發現。”

    山上的那個所謂的吃人洞里不知道是住著什么東西,辛嬋也不知道等待著他們的到底是什么,所以她就更不能讓林豐陪她涉險。

    他是稻草妖,如今雖有謝靈殊的術法幫他封住了妖氣,但也難保會不會在上頭出些什么事情,再被這些仙宗子弟發現端倪。

    “可是我答應過謝公子,我要替他好好守著你的……”林豐忽然說。

    辛嬋聞言,纖長的睫羽顫了一下。

    她偏頭看向林豐,“什么?”

    “就……”

    林豐這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什么,但隨即他又想,謝公子似乎也并沒有說不許他告訴辛姐姐,于是他動了動嘴唇,又道:“之前在烈云城,在你家,那個時候你睡著了,謝公子跟我說,他不在的時候,讓我一定要替他守著你……”

    明明只是聽林豐這么說。

    辛嬋卻不知道為什么,呼吸稍窒,她的腦子已經亂了。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林豐才等來她一句,“那你也不能去!

    林豐當即耷拉下腦袋。

    竹蘭草并不是那么好尋得的,趙錦毓和晏重陽他們帶著幾十名弟子找了一天一夜,才勉強夠大家用。

    天色方亮,所有人便已至雁山山腳下。

    “不是……少宮主你這穿的是什么?”任君堯在看見那坐著竹編轎子來的姜宜春時,就“嘶”了一聲,驚詫道。

    眾人只見姜宜春身上穿著一件月白長袍,那衣裳外頭還罩著一層沒有絲毫縫隙紋理的輕紗袍,隱隱還散發著瑩潤含光的光澤。

    “這是鮫紗所作,又浸了一層我幻蟾宮特制的染料,這染料能令布料所有的紋理縫隙都融合消失,也就是真正的無縫□□!

    姜宜春頗為得意地輕抬眼眉,“如此一來,我也不必擔心這山上的臟污沾染在我的身上了!

    “……真不錯!比尉龍蛞粫r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只能給他豎了個大拇指,卻是又翻了個白眼。

    姜宜春懶得搭理他,只跟隨著眾人一同往山上走。

    雁山上的毒瘴顯出暗紅的顏色,令人行走在其間時,多多少少也有些看不太清前面的一切。

    “大家小心些,一定不能單獨走!狈庠鲁甲咴谧钋懊妫媒䴘欉^清氣凝神的藥水的布巾捂住口鼻,以傳音之法對眾人說道。

    辛嬋同程非蘊走在一起。

    程非蘊或是擔心辛嬋會走散,便一直攥著她的手腕。

    他們這一行人加起來便也有近百人,穿行在這山道上,緩緩前行。

    此時正值清晨,是毒瘴最稀薄的時候。

    只是初上山時,便見草木枯萎,已逐漸露出山石原體,可再往前,卻又有些遮天蔽日的高木,那些青黑的葉片如簇,遮擋了許多的光線。

    辛嬋眼見著走在前面的晏重陽的肩頭忽然飛來一只鳥。

    那是炙凃鳥。

    辛嬋曾在烈云城見過。

    它周身的翎羽都添了橙黃泛金的色澤,如一盞明亮的燈火一般,照亮了這一方天地。

    再往前走,眾人便望見了隱在暗紅瘴氣中的村落。

    那應該就是那些村民們原本生活的地方。

    如今卻已是荒無人煙。

    憑著村民所畫的地圖,封月臣帶著所有人終于還是找到了那個傳聞中的“吃人洞”。

    亂石堆砌在那洞的邊緣,辛嬋甚至還看到了上面殘留的血跡。

    封月臣垂眼看著那洞口,并不能確定它到底有多深,于是他伸手施術,便有一抹流光竄入洞中,往下探去。

    “師兄,如何?”程非蘊傳音問道。

    封月臣皺眉,“確實很深!

    這底下,怕是藏著什么東西。

    “這山里的瘴氣很濃,可我方才探查下去,這地洞里卻沒有一絲瘴氣。”封月臣看向眾人,說道。

    “那我們現在該怎么做?”任君堯忙問。

    封月臣正待傳音,卻忽然察覺到地面開始不斷地顫動著,不遠處的石壁上漸漸顯現出一張模糊的人臉來。

    程非蘊反應迅速,在看見那張猙獰的人臉時,便將手中的長劍扔出去,深深地嵌入石壁中。

    劍刃不斷晃動著,發出清晰錚鳴的聲響。

    奇怪的嘶鳴聲傳來,那張模糊的人臉驟然消散在程非蘊的劍刃之下。

    “大家小心些!”封月臣往后退開幾步,一伸手時,便也有長劍握在手中。

    地洞里傳來詭秘的叫聲,所有人屏息凝神,便見那洞口飛出來許多蝙蝠,它們的身形都比尋常的蝙蝠還要大一些,身體的毛發已經從黑色轉變成一種暗紅的顏色。

    它們自洞中飛出便襲向人群。

    所有人連忙用手中的劍來抵擋這些蝙蝠的胡亂攻擊。

    而那晏重陽卻沒什么動作,只因他肩頭的炙凃鳥一張開鳥喙,便吐出火球來,將攻擊他的那些個蝙蝠直接燒成了灰。

    而那些蝙蝠一接觸到辛嬋手中千疊雪的劍刃時,便驟然凝結成冰,摔在地上,就成了破碎的冰碴子。

    “你們倒是方便得很!”任君堯忙里偷閑地看了他們一眼,便感嘆了一句。

    封月臣施術替眾人擋開許多蝙蝠的攻擊,卻又見那漆黑洞口里又一次涌出如暗紅的漩渦一般飛出來的蝙蝠群。

    辛嬋替程非蘊挑開向她襲來的蝙蝠,總覺得這也不是什么辦法,她抬眼看了封月臣一眼,便見他朝她頷首。

    于是辛嬋當即用劍鋒抵在地面,手中掐訣,冰藍的光芒纏繞著千疊雪的劍身,她周身都泛著淺淡的光芒,冰藍的光芒自劍鋒在地面拂開,眾人只見腳下的塵土沙石上都已經凝結了一層薄冰,冰層蔓延百里,簌簌霜雪從半空落下,哪怕有一粒霜雪沾染在蝙蝠的身上,便能令其驟然封凍結冰。

    眾人只見那些好似永遠也殺不完的蝙蝠驟然變作了冰坨子從半空落下來,砸在地上便成了細碎的冰花。

    他們再回頭去看那洞口時,便見那冰層也已經裹住了洞口,那些還沒有飛上來的蝙蝠,怕是也已經被凍成了冰碴子。

    “村民口中的紅云應該就是這些蝙蝠。”封月臣看著地上那些已經快要融化的碎冰,忽然道。

    如村民所說,總有紅云漩渦拖著人落入那地洞里。

    他們所說的紅云,應該就是這群毛色暗紅的蝙蝠。

    “看來這底下住著的東西,已經被我們驚動了。”封月臣再看那洞口,便又傳音囑咐大家,“千萬不要張口說話!

    但眾人等了半晌,卻不見那東西再有絲毫的反應。

    “它這是想龜縮著,假裝自己不在?”任君堯撓了撓臉。

    封月臣沉吟片刻,回身便看向晏重陽,“晏公子,不知你可否用祝火功逼一逼它?”

    晏重陽“嗯”了一聲,直接走上前,手掌里的心火燃燒著落入洞中時便擴大如火龍一般鉆入底下。

    一種燒焦的味道彌漫出來,卻不知道為什么好像有些過分惡臭。

    姜宜春不防忽然嗅到此種味道,轉身就開始干嘔。

    就連任君堯也忍不住俯身嘔了兩下。

    辛嬋用手帕緊緊地捂住自己的口鼻,胃里也有點不太好受。

    下一刻,這地面便震動得更加厲害,所有人都聽到了尖銳的嘶鳴聲,那藏在底下的東西似乎是被徹底惹怒,眾人此刻連穩住身形都有些難。

    辛嬋只好將劍鋒嵌在塵土里,勉強站穩。

    “是蛇啊……”那從頭至尾都未曾說過一句話的幻蟾宮右護法綠翡也許是察覺到了什么,她忽然說了一句。

    所有人都聽到了她的傳音。

    果然他們便看見那地洞里探出來一條粗壯的蛇尾,那蛇尾青翠如碧,從洞中蠕動出來,便要將他們所有人都卷到洞里去。

    他們匆忙躲開,卻仍有幾名弟子一時不察,被拖入洞中。

    趙毓錦見此,便立即往前躍入洞中。

    “錦毓!”封月臣見此,便大喚一聲,卻也已是來不及,于是他也無法,便只能匆匆對眾人道:“我下去探探,你們留在這里!”

    說罷,他便也一躍而下,落入洞中去了。

    “師兄!”程非蘊和任君堯都往前幾步,卻只看見封月臣的衣角,轉瞬消失。

    “這怎么辦?”

    任君堯看著眾人,“難道我們真的要在這里等著?”

    也是此刻,那地洞里便又探出來紫色的蛇尾,鱗片在這樣昏暗的境地里閃爍著詭異的光芒。

    又有人被拖了下去。

    “這是不止一條蛇?”任君堯大驚。

    辛嬋眼看著那地洞里又探出來一條黑色的蛇尾,便當機立斷飛身上前,手中的千疊雪向下,毫不猶豫地斬斷了那蛇尾。

    腥臭的味道彌漫開來,那烏紅的血噴濺出來,姜宜春又沒忍住俯身干嘔。

    辛嬋看見程非蘊跳了下去。

    她也來不及想那許多,便也跟著跳下去。

    這地洞的確幽深,辛嬋落下去時便用劍鋒抵在石壁上,這樣便增大了阻力,令她下落的速度慢了一些,最終便平穩地落在地面上。

    原先探出洞口的蛇尾都已經收了回去,辛嬋扶起程非蘊便往前走。

    地洞內沒有毒瘴,所以她們便能自由說話。

    “辛嬋,我與師兄有尋蹤蝶!背谭翘N忽然想起來這件事,便伸手施了術法,召出那只散著銀光的蝴蝶。

    尋蹤蝶往前飛時便流散出一道稍顯微弱的銀色光芒,程非蘊當即牽著辛嬋的手便往前走。

    身后又有了人的腳步聲,辛嬋回頭就看見了任君堯和晏重陽。

    “辛姑娘,非蘊師姐!”任君堯說著便往她們面前跑。

    “你們怎么來了?”程非蘊皺了眉。

    “這不是擔心你們嗎?放心,外面有姜宜春和惠明小師父守著,想來也不會有什么事。”

    任君堯說著便催促道:“我們快去找月臣師兄他們罷?”

    提起封月臣,程非蘊便也不再耽擱下去,拉著辛嬋便往前走。

    這甬道很長,幾乎快繞了百里,再往前走時,他們忽然聽到打斗的聲音,便趕緊快步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而去。

    眼前驟然開朗許多,偌大空曠的石室內,辛嬋看見了好多條顏色不一的蛇尾,可當她的視線順著那些長長的蛇尾蜿蜒而上,卻只見到一個蛇頭。

    那蛇頭竟還生著長發,時而是人臉,時而是蛇頭。

    任君堯都來不及去數那蛇尾巴有多少條,一見封月臣和趙毓錦此刻都被蛇尾纏在里頭,他便提劍上去,與那其中一條蛇尾打斗起來。

    封月臣此時也已經看見了他們,卻已經無暇顧及,他只掐了訣,劍刃便從衣袖中飛出,劃破了蛇鱗,他周身淡色的光芒涌動著,那六尾蛇吃痛,蛇尾下意識地松開來。

    程非蘊此時也已經飛身上前,卻見那蛇頭忽然探出長長的蛇信來,尖利的毒牙閃爍著森冷的光,淡綠色的毒液迸濺出來,她便連連后退。

    辛嬋適時出手,冰藍的光涌出去,直接便將那毒液給擋了回去,竟淋了那六尾蛇滿臉。

    “你們是哪里來的東西,竟敢打擾本座清修?”六尾蛇甫一開口,便是沙啞粗糲的嗓音,且始終帶著一種陰戾之氣。

    “就你這還是清修?”

    任君堯看了一圈這石室內都快鋪了滿地的森森白骨,“你清修可真是費人命啊!

    那六尾蛇顯現出的一張人臉看起來蒼白到沒有絲毫的血色,他那雙沒有眼白的眼睛黑沉沉的,看著人時,便無端令人背后生寒。

    “不過是仙宗里的幾個小雜魚,便都留在這兒罷!彼ζ饋,聲音始終嘶啞沉冷。

    封月臣彼時仍在靜觀那六尾蛇,他將一枚金針彈出,刺入了探過來的蛇尾里,那點微末的疼痛于六尾蛇而言或許根本無法驚動他,而那金針也在穿透他的麟甲融入血肉里時便已化作一道微小的光深入他的軀體。

    這六尾蛇似乎已有幾百年的修為,方才封月臣探查他的體內,便更察覺到他的身體里還藏著魔氣。

    身為蛇妖,身體里卻又藏著魔氣。

    這實在不簡單。

    也因此,他們這些人便不是他的對手。

    可如今已經沒有退路了,封月臣見蛇尾襲來,便閃身躲開,再次握住長劍與之纏斗起來。

    眼見著又有弟子被蛇尾卷起,封月臣便扔出手中的劍,在半空旋轉一圈,抵在那蛇尾上時,重重刺穿,這才使得蛇尾松開來,那名弟子也因此摔落在地上,捂著胸口劇烈地咳嗽著。

    這蛇妖麟甲極其堅韌,非是一般的劍刃能夠刺穿的,也唯有程硯亭賜給封月臣的化雨劍,或是趙錦毓的馴龍劍才能堪堪刺破。

    但程非蘊卻忽然想起來辛嬋此前用她的劍砍斷了一條蛇尾,果然她一回頭,便見辛嬋已經舉起千疊雪,那蛇尾便像是砧板上的軟肉一般被輕易劈開。

    只是這迸濺出來的腥臭味道實在是太過難聞。

    辛嬋的臉頰上沾染了星星點點的血跡,她被臭得差點要吐出來。

    “辛嬋!”

    也是此時,封月臣忽然高聲喚她。

    辛嬋抬眼便見封月臣已飛身往前,她當即領會,便也足尖一點,飛身朝那蛇頭而去。

    與這些亂七八糟的蛇尾纏斗終究不是解決之法。

    那蛇頭陡然換了人臉,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

    暗色的氣流浮動,他的蛇尾竟在剎那間轉化成千萬條蛇,密密麻麻地落了滿地,那些張著嘴巴的蛇頭隨著氣流蜿蜒往上時,便開始撕咬封月臣和辛嬋的衣角,辛嬋的腳甚至被咬了一口。

    她吃痛,陡然摔在地上。

    “中了我的蛇毒,你該死了!绷采邚埧竦匦ζ饋怼

    “辛嬋!你沒事罷?”程非蘊想要跑過來扶她,卻被那些細長的蛇身給纏住,每一尾蛇的腦袋都在望著她,發出嘶嘶的聲音。

    那原本還在與蛇尾纏斗的晏重陽見此,便過來扶她。

    辛嬋被他扶著站起來,道了一聲謝。

    “沒事罷?”她終于聽到他開口。

    辛嬋緩了一下,搖搖頭。

    她動了一下自己的腳,除了有些痛之外,卻并沒有發現自己有什么旁的征兆。

    那六尾蛇的笑聲戛然而止。

    “你怎么還沒死?”他幾乎是有些不敢置信。

    辛嬋見封月臣都已經被那些細長的蛇給纏了好幾圈,除晏重陽外的所有人都在半空中被控制著,眼看著那些蛇頭就要往他們的身上咬,有弟子發出驚慌失措的聲音。

    辛嬋當機立斷,手中的千疊雪飛出去,她掐訣操控著,冰藍色的劍氣便在剎那間鋪展開來,如疾風一般,卻如斷葉一般斬斷了那些層層疊疊纏繞在他們身上的蛇身。

    也是此刻,封月臣當即反應過來,伸手時,落在地上的化雨劍便已回到了他的手里,于是他與辛嬋一同往前一躍,對準那蛇頭而去。

    辛嬋一劍下去,直接刺進了那六尾蛇的一只眼。

    尖利的嘶鳴聲起,那些浮動的暗色氣流驟然變得更加強烈,他身體里流散出來的魔氣涌動著,將封月臣和辛嬋都震了出去。

    辛嬋的后背撞上凹凸不平的石壁,她摔下去,胸口氣血翻涌,直接便吐了血。

    額間銀藍雙色的火焰印記開始發光,她只覺得額頭有些燙。

    胸口仿佛有種陌生的戾氣在激蕩著,令她握著千疊雪劍柄的手指不斷收緊,她忽然覺得自己的頭腦有一些不太清晰。

    趙錦毓見封月臣倒下,便往前迎上那蛇尾,替他們抵擋住這發了狂的六尾蛇的攻擊。

    也是此刻,辛嬋周身散著冰藍的光,所有人都見她忽然站起身來,提著那柄猶覆霜雪的長劍飛身往前,她舉起長劍時,巨大的冰藍色氣流便在劍鋒涌動著,大有吞天之勢。

    周遭的石壁開始晃動,有碎石不斷落下來。

    劍鋒落下,巨大的氣流散開,眾人也不免因此而被震出了幾米開外。

    彼時站在地洞外的姜宜春與慧明差點也站不住腳,他們親眼看見那不遠處的山崖驟然崩裂,有冰藍色的氣流從其中流散出來,而他們腳下的地面便開始塌陷。

    暗紅的毒瘴卻在此刻也慢慢消散開來。

    巨大的嘶鳴聲仿佛要震破人的耳膜。

    姜宜春和慧明帶著一眾弟子忙往后撤時,便見那冰藍色的光裹挾著許多人自不遠處山體在不斷陷落的山崖內一躍而出,飛身落在了他們的眼前。

    那六尾蛇的身體已經殘損不堪,寸寸的蛇尾卻仍在動。

    任君堯惡心得不行,趕緊用劍又扎了幾刀。

    辛嬋摔在地上,明亮的天光刺得她眼睛幾乎有些睜不開,她像是脫了力,劇烈地喘息著。

    努力地睜開眼時,她卻好像瞥見了一抹殷紅的衣角。

    辛嬋幾乎以為自己是錯覺。

    “看來是我來得晚了!

    可她卻又清晰地聽見那一抹熟悉的嗓音,似是輕嘆一般。

    隨后便有一雙手溫柔地扶起她。

    辛嬋望見了他的臉。

    他那雙清澈的眼眸里映著她的影子,卻不知道為什么,她忽然紅了眼眶。

    “小蟬是怎么了?”他似是毫不在乎沾染在她臉頰上的血跡有多么腥臭,用指腹替她輕柔地擦去,望著她時,仍是從前那般溫柔含情。

    她的眼睫抖了一下,聲音有點哽咽,竟還帶著幾分不自覺的委屈:

    “我好臭……”

    作者有話說:

    第28章 如何是好 [V]

    六尾蛇妖一死,雁山少了那些暗紅的毒瘴,便又恢復成往日的葳蕤生機。

    那些住在鎮外茅屋里的村民們身上的毒瘡也都因幻蟾宮帶來的藥而有了些許好轉的跡象,因著仙宗的介入,鎮上的人也都不再像之前那般抗拒這些村民去鎮子里。

    辛嬋自雁山下來的當晚便要了好幾次水沐浴,其他仙宗的人也都紛紛要了水,這夜客棧的伙房里很費了些柴火,才勉強供給上客棧里所有仙宗子弟的熱水。

    辛嬋沐浴后,便坐在炭火旁用干燥的布巾絞發。

    敲門聲忽然而至,隨后便有一抹熟悉的嗓音傳來,“小蟬,是我!

    辛嬋當即站起來,走過去打開房門時,便見謝靈殊站在門外,手里提著一小壇子酒,而在他身后,還跟了個端著飯菜的店小二。

    辛嬋退開幾步,謝靈殊便一撩袍子,率先走了進來,那店小二便也忙跟著走進來,將飯菜都放在那圓木桌上,隨后便低首說了聲“二位慢用”便轉身走出了屋子,又回身關上了房門。

    辛嬋坐在桌前,給謝靈殊倒了一杯熱茶。

    她瞧了一眼他手邊的那壇酒,“既然有茶,你便不要喝酒了!

    謝靈殊聞言,便彎起眼眸,一手撐著下巴望她,“小蟬倒是樂意管著我。”

    辛嬋方才端起眼前的小碗,便聽了他這話,她瞪他一眼,“明日便要啟程回正清,”

    她抿了一下嘴唇,“我是怕你醉得太厲害,明日耽誤了時間。”

    “小蟬怎么不問我去哪兒了?”謝靈殊卻忽然道。

    辛嬋握著筷子的手一頓,抬眼望他。

    “你會告訴我嗎?”辛嬋卻反問他。

    謝靈殊輕笑一聲,“小蟬為什么不試著問我?”

    他指的是這些日子以來的無故消失,還是說那許多被他刻意隱瞞下來的許多事?也許連他自己都說不清。

    見她只是平靜地望著他,并沒有再多說什么話,謝靈殊忽而嘆了一聲,“有時候,我到希望你多一些好奇心!

    她烏黑的長發已經被術法烘干,此刻就靜靜地坐在他的對面,低頭吃飯。

    這樣平靜的時刻,倒是像極了他們曾經在禹州的那段日子。

    因著六尾蛇妖被斬殺,鎮上的人便辦了大宴來請這些仙宗子弟們前去,這客棧外的一整條街都懸掛了綿延起伏的燈影,將這一方天地照得亮堂堂的,外頭還有煙火綻放的聲音。

    謝靈殊起身推開那軒窗,便有各色的光線落入窗欞內,時明時暗,照著他的側臉更添幾分不真實感。

    辛嬋跑過去看熱鬧都不忘端著碗。

    謝靈殊偏頭看見捧著碗的辛嬋,便笑她,“你合該去那宴上吃一回的,那里可少不了你肉吃!

    辛嬋卻搖搖頭,“我不習慣!

    那些鎮民們的過分熱情反倒讓辛嬋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在那樣的場合里她便沒有自己待著的時候吃得自在一些。

    謝靈殊坐回桌前喝茶,只靜待著辛嬋將那些飯菜都吃得精光,他方才輕聲道:“將鞋襪脫了罷!

    辛嬋一時沒反應過來,抬首愣愣地望他。

    “你走路都不穩,要瞞我到何時?”謝靈殊輕瞥一眼她的右腳,淡聲道。

    辛嬋的腳其實早已經不疼了,只是不知為何,就是有些麻,她方才沐浴的時候看了一眼,只是有些烏青的痕跡,倒沒有多嚴重。

    “我自己上藥就好了……”辛嬋囁喏著說。

    謝靈殊卻已經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來,朝她抬了抬下巴。

    辛嬋仍舊有些猶豫。

    “小蟬,聽話!彼曇糨p緩,態度卻已經很明確。

    辛嬋只好俯身脫掉了自己右腳的鞋子,又將長襪褪了下來,也是此刻,她方才發現自己的腳踝只這么一會兒的時間就已經腫了起來。

    那腫得甚至都比她小腿要粗一些了。

    辛嬋瞪圓眼睛,“怎么成這樣了?”

    “你該慶幸是你命大,這六尾蛇妖擁有數百年的修為,他的蛇毒,當然也是熬了數百年的劇毒,若非是娑羅星,我如今或許便再也見不到小蟬了。”

    謝靈殊慢悠悠地說著,伸手時,手掌里便已有了一只圓口的小瓷瓶,他蹲下身,就在她的面前,伸手扶著她的腿踩在他的膝上。

    他的衣料冰冰涼涼的,辛嬋下意識地要收回自己的腳,卻被他穩穩地扶著,沒能掙脫。

    “不要動!彼櫫艘幌旅。

    冰冰涼涼的藥膏被他用手指輕柔地涂在她的腳踝,那種麻木感仿佛減輕了一些,她緊張得都不知道自己的手要放在哪里才好。

    明明他是這般光風霽月的一個人,如今卻蹲在她的身前,讓她的腳踩在他的膝上,還用指腹一點一點地替她涂藥。

    呼吸有點亂了。

    辛嬋忽然有點不敢看他。

    他為什么,總是要做這樣的事情?

    明明有許多事,他都可以不用管她的,甚至從一開始在烈云城里,他明明可以不必救她的。

    “小蟬日后行事,需再小心些,若是再遇上今日的事,若我又不在你身畔,你又當如何是好?”他一壁替她涂著藥,一壁道。

    也許是久久都等不到她的聲音,他便抬眼看向她。

    此間昏黃燈火里,她的臉龐好似染上了些許顏色,替她掩藏了那種因耳根發燙而蔓延出來的薄紅。

    “小蟬怎么不說話?”他含笑輕道。

    辛嬋的手指揪緊了衣角,她仍未對上他的眼,半晌才終于開口道:“我以后……會小心的。”

    謝靈殊將瓷瓶收好,站起身來,走到一旁去,在那放置在架子上的銅盆里凈了手,有用布巾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手,方才回轉身來,又走到她的面前,輕輕地拂開她耳畔的淺發,只道,“但愿你能長些記性,可千萬不要叫我徒生掛念才好……”

    他的聲音稍低,隱含笑意,語氣又是不自禁地流露出幾分難言的曖昧。

    辛嬋揮開他的手,身形卻有些不穩,眼看便要往后一仰,摔在地上。

    謝靈殊輕易地攥住她的手腕,將她拉了回來,在她隨著慣性而猛地落入他的懷里時,他干脆便直接俯身將她抱起來。

    “謝靈殊!”辛嬋驚慌失措,連忙掙扎。

    謝靈殊卻按著她的手臂,徑自走到她的床前,便將她扔到了那柔軟的床榻上,隨后在她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便俯身將里側的被子拉出來,蓋在她的身上。

    她眼見著他在床沿坐下來,又忽而伸手輕拍她的肩,說,“小蟬,睡罷!

    他復而站起來,轉身便往房門處走去。

    辛嬋看著他走出屋子,也看著那房門在他走出去時便好似被一陣風帶著合上,她整個人都被他裹在被子里,愣愣地盯著那扇門看了好久。

    他是個討厭鬼。

    辛嬋已經不止一次這樣想。

    作者有話說:

    第29章 同去平城 [V]

    一夜好眠。

    辛嬋再醒來時,天色也方露出濃墨沖淡后的青白余韻之色,外頭攏著薄霧,在半支起來的軒窗外頭繚繞著如寒煙般冷淡的顏色。

    辛嬋打開房門后,便去敲隔壁的房門,卻并未聽到半點回應,適逢程非蘊自樓下走上來,見辛嬋仍在敲門,便出聲道:“辛嬋,謝公子已經走了,他沒告訴你嗎?”

    “走了?”辛嬋收回手,轉頭看向程非蘊。

    “謝公子只說有些事要處理,天還沒亮便匆匆離開了!背谭翘N出門在外,睡眠總是不如在正清山時好,今日也醒得極早,正好瞧見謝靈殊離開。

    他從來神秘,又不是正清派中人,謝靈殊不提,程非蘊自然也不好過問他的事情。

    辛嬋垂著眼睛,輕輕地應了一聲,隨后便轉身回了自己的屋子里,在收拾東西的時候她方才發現自己的枕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塊白玉。

    她伸手將那玉拾起,指腹方才摩挲過那白玉溫潤的表面,便有金色的光芒流散出來,在半空中凝聚成一行字:

    “我有些事要做,你乖一些,等我回來,萬事不要逞強。”

    辛嬋伸手揮去那一行字跡,捏著手里那枚白玉半晌,才收拾好自己所有的東西,背上包袱走出屋子。

    與晏重陽和趙錦毓他們告別之后,辛嬋便同封月臣和程非蘊一行人啟程回正清山,只是方行半日的路程,原本該向西而行,回靈虛宗的趙錦毓卻帶著那些靈虛宗的弟子們追了上來。

    彼時,封月臣也方才收到了掌門程硯亭的傳信。

    “先是幻蟾宮境內的雁山,如今又是靈虛宗管轄的平城……這些妖魔,究竟想做些什么?”封月臣總覺得這兩件事并非是毫無關聯的。

    “有勞諸位,與我同去平城!壁w錦毓拱手,神情頗有些沉重的意味。

    平城原本也是那一方水土之間最為繁花的一座城,辛嬋雖從未去過,卻也早有聽聞,皮影戲,折扇舞,還有夏日河畔的采蓮女,是平城三絕。

    平城的女子,是出了名的柔美。

    便是這樣一座孕育了波光蓮香的南方水城,如今卻成了這般破敗渾濁的模樣。

    昔年熱鬧繁華的街市中,是靈虛宗的弟子在來回運送那些早已沒了聲息的百姓的尸體,每人臉上都攏著白色的布巾,神色都不太好。

    大街小巷倚靠著不少病懨懨的人,他們身下是匆匆墊的枯草堆,上頭也是那些靈虛宗弟子用油布搭起來的棚子,有些簡陋,卻也足以擋去這日綿密的小雨。

    只再等些時候,便有人來將他們送去附近那還算寬闊的院子里安頓,如此也方便救治。

    “平城依水而建,但我方才看那橋下的河水竟已成青黑之色……”封月臣回身去望不遠處那煙柳畫橋下掩映的一片濃烈水色。

    “是,這水源出了問題,喝了這水的人,沒有一個人能活下來!壁w錦毓不知道為什么短短梁三日的時間,這平城便已死氣沉沉。

    “水里的毒液應該是什么妖怪魔化之后釋出的,一開始水還沒有什么顏色的變化,所以百姓們都未曾察覺,只是到了今日這水才漸漸變了顏色。”

    趙錦毓早已命人去取了水探查過。

    “到底是什么妖物,這么毒?”姜宜春手里仍捏著一方雪白的錦帕,時時擋在鼻間,遮掩那些若有似無的酸臭味道。

    “如今尚不能確定,”

    彼時有一抹清朗的嗓音從不遠處傳來,伴隨著轆轆聲,辛嬋等人回頭時,便見身著鵝黃衣裙的予明嬌正推著坐在輪椅上的靈虛宗少君趙景顏前來。

    她身后除了婢女驚春之外,還跟著諸多靈虛宗與烈云城的弟子。

    “諸位在雁山除妖已是辛苦,如今又要來平城助我,我趙景顏,感激不盡!壁w景顏被推著走近時,便輕輕頷首,對眾人說道。

    “趙少君言重,宗門之間,本該如此!狈庠鲁奸_口說道。

    趙景顏微微一笑,“如今還下著雨,封公子與諸位,先同我去避避雨罷!

    檐外雨勢將大,眾人立在廊上,辛嬋和林豐便在廊椅盡處坐著,在封月臣他們與趙景顏交談之時,她便偏著頭在看雨。

    “辛姐姐,吃糖嗎?”林豐掏了掏自己的布兜。

    “不吃!毙翄葥u了搖頭。

    林豐便只好自己拿了一顆芝麻糖來吃,他見辛嬋盯著雨幕出神,便又問,“辛姐姐在想些什么?”

    辛嬋猶豫了一會兒,又伸手去接了接那從檐上掉下來的水珠。

    冬日的雨,總是要顯得更寒涼些。

    “小豐,謝靈殊還不知道我們沒有回正清山去,而是轉道來了平城,你說我該不該給他寫一封信?”

    她還是問了林豐。

    林豐想也不想,“當然要啊,不然謝公子找不到我們可怎么辦啊?”

    “嗯……”

    辛嬋的下巴抵在欄桿,偶有雨滴濺在她的臉龐。

    她伸出手指,冰藍的光芒牽引著檐下那一滴又一滴的雨珠凝成了一行簡短的字跡,隨后被她揮袖一抹,那雨珠便如通靈的紙鳶般躍入天際,化于無形。

    也是此刻,她垂眼看清自己脖頸間掛著的那枚玉蟬,她才又陡然想起來,只要有這玉蟬在,他又怎么會不清楚她的行蹤。

    就如同在雁山時,他的忽然出現。

    辛嬋想要再召回那行字,卻已經來不及。

    她正有些懊惱,回眼卻見坐在另一旁,正接了婢女驚春遞過來的一杯熱茶的予明嬌此刻正在看著她。

    那樣的神情,仍舊輕蔑。

    辛嬋移開目光,并不看她。

    也是此刻,雨幕里忽有一行人撐傘而來,步履匆匆,踩著雨水,濺起層層水花。

    辛嬋一眼便望見了走在最前面的晏重陽。

    他身姿頎長,又長相俊美,最是好認。

    “晏公子也來了。”趙景顏一見晏重陽踏上階梯,便朝他點頭。

    晏重陽話不多,此時也不過輕應一聲。

    也許是感知到了什么,他偏頭便見辛嬋也在看他,他對著辛嬋頷首,隨后便一掀衣袍,走到廊椅旁來坐下。

    他性子寡冷,這是許多人都知道的事,所以倒也沒有人在意,他們仍在商議著有關平城妖魔的事情。

    晏重陽垂著眼簾默默地聽著,卻忽見眼前多了一盞氤氳著熱氣的茶水,他抬首便望見辛嬋的臉。

    “這是姜茶,你淋了雨,應該驅驅寒!毙翄仁且娝簧硪屡鄱家呀洷挥晁䴘瘢砗蟮拈L發也已經沾濕,便順手遞給了他。

    她方才已經喝過一杯了。

    晏重陽一向不愛說話,開口也總是“不必”之類的拒絕的話,他幾乎從不接受旁人的好意,但此刻他盯著那杯顏色濃如琥珀般的姜茶片刻,竟伸手接了過來,低聲道,“多謝!

    姜宜春見了,幾乎要將眼珠子都瞪出來。

    晏重陽喝姜茶便如喝酒一般,仰頭一氣喝下,絲毫不拖泥帶水,他將手里的杯盞放回桌上,此刻仍坐得端正筆直,一只手也總是下意識地撫在腰間的長鞭上。

    天色暗下來時,辛嬋同眾人吃了晚膳,隨后便打算上樓休息,卻在樓上遇見了被驚春扶著踏出房門的予明嬌。

    她看起來仍是個柔柔弱弱的嬌小姐,靠著那么多年不肯多吃一口膳食養出來的小鳥胃,她的身姿纖巧,腰身更是不盈一握。

    “站住。”也許是見辛嬋幾乎是看都未曾多看她一眼,便要繞開她往另一邊走,予明嬌忽然道。

    辛嬋果然停頓,她回神去看予明嬌時,便見那位曾經的小姐此刻正揚著下巴,用那雙漂亮的眼眸輕睨她。

    隨后,她便松開驚春的手,步履裊娜地走到辛嬋的身側,這才又偏頭在看她的耳垂,她應該是想起了曾經在烈云城的那一日。

    是她親手用尖針,毫不猶豫地刺穿了坐在銅鏡前的姑娘的耳垂,替她戴上了自己恩賜給她的耳珰。

    但如今的辛嬋,耳垂上早已不見了當日的金耳珰,而是一對金翅蟬。

    “骨子里的東西是改不了的,賤奴永遠是賤奴,這天下的人都知道你辛嬋,曾是我烈云城的奴!庇杳鲖傻穆曇粲行┹p,帶著幾分刻意的嘲笑,清晰地傳至辛嬋的耳畔。

    她說著這樣的話,那雙眼睛片刻都未曾從辛嬋的臉上移開,卻并未從她的神情中看出絲毫的怨憤。

    “曾經是,現在卻不是,這就足夠了!毙翄扔嫌杳鲖傻哪抗猓坝栊〗悴挥靡恢碧嵝盐,我不會忘了我是從哪里走出來的!

    予明嬌刻意說著最尖銳的言語,卻像是一刀狠狠地扎在了柔軟的棉花上似的,眼前的少女雙眸清澈,神情坦蕩,似乎從來沒有將過去在烈云城的城主府內為奴為婢的那段歲月當成是多么屈辱的記憶,也從來沒想過要將其遮掩抹去。

    辛嬋繞過她時,予明嬌還有些恍惚。

    她忽而又聽得一聲輕笑,抬首時便正好撞見那位幻蟾宮的少宮主姜宜春,見他臉上笑意分明,予明嬌頓時心中便更有郁憤,卻也只低道一聲,“驚春,回房。”

    “予小姐!痹谝@過姜宜春身畔時,她卻忽然聽得他悠悠開口,“一個人的出身沒有誰能改變得了,但投胎投得好也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辛姑娘走到今日是她自己的機緣,旁人啊,怕是羨慕不來……”

    這話說得并不算委婉,當然姜宜春自小也不懂得什么是委婉。

    予明嬌橫他一眼,像是想說些什么,但最終還是捏緊了驚春的手腕,痛得驚春蹙起雙眉,卻始終抿緊嘴唇一聲不吭。

    待予明嬌離開后,一直在姜宜春身后的護法沉戟才出聲道,“少宮主,這予小姐不但是烈云城的大小姐,還是靈虛宗少君的未婚妻……你這么說,不太好罷?”

    姜宜春倒是不以為意,“我管她是誰!

    說罷也懶得再理沉戟,自顧自地往自己的房間去了。

    這夜辛嬋睡得并不好,她總覺得像是有人在盯著她,可當她屢屢從睡夢中驚醒,室內卻又寂靜無聲,除了她自己之外,就再也沒有旁人。

    可半夢半醒時,她卻又好像總是聽見有一抹極輕的女聲在聲聲喚她“姐姐”。

    再睡不著,辛嬋索性披了外衫,推開窗一躍而下。

    屋檐下燃著的一盞又一盞的暖燈凝成了這濕潤路面上粼粼的光,辛嬋走在寂靜的長街之上,路過的更夫送了她一盞燈籠。

    手里燈籠的光照見了不遠處那棵大榕樹底下仍升騰著縷縷熱氣的小攤,身形干瘦佝僂的老者正在收拾碗筷,回身卻望見了那不遠處抱著一只燈籠正立在那兒的纖瘦少女,便朝她招了招手,“姑娘。”

    辛嬋抬步走過去時,暖光照見老者那張蒼老的面容,還有那樣一雙渾濁的眼。

    “這么晚了,你怎么還在街上?”老者不再收拾攤子,反倒燒了一鍋熱水來,又將竹簍里的面條抓了一把來,扔進沸水里。

    “睡不著,出來走走!毙翄群喍痰卮鹆艘痪洌謫査,“老伯,您這么晚了,怎么還在這兒擺攤?”

    平城如今的境況并不好,夜市也根本沒什么人,她一路走來,也唯有這么一個老者在這里擺攤。

    “城里的水原本是喝不得了,但這幾日連連有雨,這雨水啊倒也算是救了我們這些百姓的命,如今少君和其他宗門的仙長們為了整治水源是不分晝夜,我在這兒擺攤,也是想讓他們吃上兩口熱乎飯!

    畢竟因為水源的問題,這平城里已經許久未有熱食了。

    辛嬋看著老者將一碗熱騰騰的面擺在她的眼前,上頭還有大塊的肉,她拿起筷子道了聲謝,卻又忽然停住,轉頭問他,“老伯,有酒嗎?”

    老者聽了她這話,便笑得瞇起眼睛,“你這小姑娘年紀不大,倒也學會貪這口了?”

    雖是說著這樣的話,但他到底還是將一壇酒擺到了她的眼前,“少喝些!

    辛嬋吃完了一碗面,才終于倒了一杯酒來。

    初嗅之下,便是一種說不出的清香,如花草般的味道,又好像還夾雜著其他的什么,她試探著喝了一口,又覺得甘香清冽,倒也沒有多少那種如烈火割喉般的辛辣。

    可是喝著這樣味道柔和甘冽的酒,她卻在面前擺著的這一盞燈籠融融的火光里,似乎又想起了藕花層疊的湖水,還有那只小船上搖搖晃晃的漁火。

    “老伯,您還有這種酒嗎?”辛嬋捧著酒杯,忽然回頭去看那老者。

    老者正在擦洗碗筷,聽到她的聲音,便道,“你姑娘家,還是少喝些為妙!

    “不是我喝……”辛嬋搖頭。

    老者停下手里的動作,笑著看她,“姑娘是想送人?”

    見辛嬋點了點頭,他便俯身又在底下給她搬了一壇來,“這都是我自家釀的酒,外頭可沒的賣!

    辛嬋在自己的衣襟里掏出一錠銀子來遞到他的手里,“謝謝您!

    這夜似乎很長,辛嬋坐在桌前也不過只喝了三杯酒,她將下巴抵在酒壇子上頭,期間不斷有幾宗弟子匆匆來這兒吃面,又匆匆離開的。

    有人認出辛嬋,就連忙行禮,“辛姑娘!

    還有人硬要請她吃面。

    她是娑羅星主,更是試煉魁首,此前雁山之行,她與正清首徒封月臣斬殺六尾蛇妖的事跡更是流傳甚廣。

    仙宗之間早有不少人敬慕她。

    辛嬋生生吃了四碗面,最后撐得連酒也喝不下去,就歪著腦袋盯著桌上的那盞燈籠發呆。

    在聽到腳步聲的時候,辛嬋下意識地輕抬眼簾,在那樣昏暗的光影里,她恍惚間好像望見一抹雪白的身影。

    她有一瞬以為,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初到禹州的那個深夜。

    只穿著單薄雪衣的年輕公子披散著烏濃的長發,赤著一雙腳走到她的面前來,踩著塵土碎粒,就算腳底被割破流血,他卻也仍像是根本察覺不到痛似的,仍坐在她的對面,在她一口一口地吃面時,他在喝酒,在用那樣一雙含笑的眼睛看她。

    可是這一刻,那個走近她的人的臉龐卻在光里慢慢褪去朦朧的影,成了另一個人的臉。

    他穿著玄色的長袍,皮質的鞶帶束起的窄腰間懸掛著一柄赤金鞭,發髻梳得整齊,眉目俊美凌厲。

    “辛姑娘?”他甫一開口,便是低沉平淡的嗓音。

    作者有話說:

    第30章 猶如幻夢 [V]

    “是你啊!

    辛嬋終于看清他的臉,然后坐直身體,一手撐著下巴,“你坐!

    晏重陽似乎有片刻猶疑,但見辛嬋仍在看他,他還是一撩衣擺,在她身旁的凳子上坐下來,“這么晚了,你怎么在這里?”

    “睡不著,隨便走走!毙翄却蠹s是有一絲醉意的,即便她喝得不多,但此刻她的頭腦也多少有些模糊朦朧。

    那酒還剩下大半壇,辛嬋索性都推到晏重陽的面前,“你喝嗎?”

    晏重陽沉默頷首,自己斟了一碗來喝。

    辛嬋適時問他,“好喝嗎?”

    “嗯!标讨仃柗畔戮仆,只應一聲。

    辛嬋笑了笑,捧著臉去看未拆封的那一壇酒,“是挺好喝的!

    晏重陽話少,幾乎是辛嬋說什么,他都只簡短地答一兩句,兩人談話的內容著實沒有多少趣味,最終辛嬋才問,“你是怎么拜入赤陽門下的?”

    “我父親是赤陽門中負責豢養培育炙凃鳥的鳥奴,我原本就生在赤陽門!

    晏重陽的身世原本就不是什么秘密,他與那許多宗門子弟不同,他原本就是赤陽門中奴隸生的兒子。

    辛嬋愣了,大約是又想起了那個總是刻意為難她的赤陽門門主葛秋嵩,她半晌才道,“那你們赤陽門倒是要比烈云城好一些。”

    畢竟在烈云城,奴隸是從沒有資格修行的。

    晏重陽卻扯了扯唇角,并未同她多說些什么。

    赤陽門比之烈云城從來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他從奴隸之子到如今的赤陽門首徒,其中艱辛多少,也許只有他自己清楚。

    “那我們也算是有些緣分,”辛嬋干脆倒了一碗酒給他,自己卻只倒了一點點,她端起碗對著晏重陽笑,“我敬你。”

    晏重陽瞥見她碗里那幾乎只一小口便能喝光的酒,再去看自己面前那被她斟了滿滿一碗的酒。

    清澈的酒液里映著桌上那只燈籠的光,彎彎的一側剪影,好像月亮。

    “我若是再喝,可能就走不回去了,你酒量比我好,合該多喝一些的。”辛嬋端著小碗,理直氣壯地說。

    晏重陽倒也沒有說話,只是端起那一滿碗的酒,同她輕碰,隨后便仰頭飲盡。

    “你和你師父還真的很不一樣!毙翄纫皇直е鵁艋\,一手抱著一壇酒往回走時,還在同晏重陽說話,她踩著地磚積聚的少許雨水,在濕潤寒冷的冬夜里,呼吸之間就有繚繞的霧氣。

    “師父為人是固執古板了些,還請辛姑娘見諒!标讨仃栕匀磺宄约旱膸煾父鹎镝缘降诪殡y了辛嬋多少回。

    “你的炙凃鳥呢?”喝了酒的辛嬋卻思緒跳脫,忽然又將話頭牽到了別處。

    晏重陽稍有些愣神,隨后卻又拿出一枚骨哨來,那是死去的炙凃鳥的骨頭所制,吹出來的聲音就好像風拂過葉片的簌簌聲似的。

    但隨即辛嬋就聽到一聲鳥鳴,一只翎羽火紅的炙凃鳥輕飄飄地立在晏重陽的肩頭,它一來,便如攜帶了融融暖意的火爐一般,驅散了那拂面而來的寒氣。

    就連天空中細碎的雪花也在落下的瞬間融化蒸發,根本沒有機會觸碰到他和他肩頭的那只鳥身半分。

    “你們赤陽門的冬天,是不是都沒有雪?”辛嬋忽然說。

    晏重陽點頭,“嗯!

    赤陽門主修;鸸ΓD昱c烈火為伴,再加上這天生屬火的炙凃鳥,整個赤陽門幾乎年年都如身在酷熱夏季一般。

    那里的確是從未下過雪的。

    千萬仙宗之內,也唯有烈云城與赤陽門的季節從不分明,一個常年冰雪覆蓋,一個則從來炎熱難消。

    “辛姐姐!”站在客棧外頭張望了許久的林豐提著一只燈籠,遠遠地便見著那捧著燈籠與一小壇酒的姑娘同另一個身形頎長的男子自長街盡處走來,他忙迎上去,卻見辛嬋此刻已是臉頰微紅,稍顯醉態。

    “辛姐姐你大晚上的怎么就跑出去喝酒?”林豐將她手里的燈籠接過來,原想再幫她拿著那一小壇酒,她卻往后躲了躲。

    “你好好照顧她!标讨仃栔粚α重S說了一句,便率先踏上階梯,走進了客棧大門里。

    林豐將辛嬋扶回房間,見她將那一小壇酒放在桌上,又坐在那兒發呆,他也許是想起了些什么,便道,“辛姐姐,這酒,是要給謝公子的嗎?”

    也許是“謝公子”這三個字令辛嬋陡然清醒了幾分,當林豐遞過來一杯熱茶,她喝了一口,就忙搖頭,“是我要留著自己喝的!

    林豐撓了撓后腦勺,只覺得自己猜錯了,便“哦”了一聲,又將辛嬋手里的茶盞接過來放下,隨后說,“辛姐姐還是早些睡罷。”

    在平城四五日的時間,原本因妖物魔化而污染的水源已經被幾宗合力整治干凈,平城的百姓也終于得以有喘息之機。

    封月臣同趙景顏他們原本算準了那屬水的妖物依附于平城的水澤山石廟里,而水澤山石廟是這些靠水吃水的平城百姓供奉河神而修建的廟宇,就建在平城后頭的山崖之間,是一座嵌在山崖內的石頭廟。

    但當辛嬋跟隨封月臣他們一同去往水澤山石廟時,她方才站上那懸崖棧道,便只見暗紫的光沖破廟宇橫梁,彼時忽有狂風席卷而來,裹挾著山石砂礫還有諸多枝間枯葉而來,嗆得眾人直咳嗽。

    辛嬋只聞到了一股極其強烈的腥臭味,隨后便是風煙俱凈,除了那破了個大窟窿的廟宇屋頂,便好似什么都沒發生過似的。

    藏在平城的妖物就這么逃了,幾大宗門的人還未曾動用任何術法,那妖物早就已經沒了影蹤。

    也是那一日始,便有傳言說試煉魁首辛嬋方至水澤山石廟,便已嚇得那禍害平城的妖物倉皇逃竄。

    一時間,辛嬋其名,比之從前,聲名更甚。

    “辛姑娘到底還是厲害,往那棧道上頭一站,便嚇得那妖物聞風喪膽!被皿笇m的少宮主姜宜春這幾日聽了不少關于辛嬋的傳聞,還不忘在用膳的時候說兩句,揶揄她。

    辛嬋一手撐著下巴,沒什么興致聽他逗弄,趙錦毓喝了一口粥,卻附和道,“那日之事說來倒是也奇怪,偏生辛姑娘往那兒一站,那妖物便趕緊逃了,分毫不敢與我們纏斗!

    “……巧合罷了!毙翄让銖娦α艘幌拢矊嵲诓恢肋@件事怎么就傳成了這副模樣。

    林豐這幾日最熱衷在她耳畔念叨外頭那些百姓口中流傳的關于她的事,將她說得比那神仙還厲害,只需往那兒一站,便能震懾妖魔。

    昨日還有不少百姓在客棧外頭跪拜辛嬋,這兩日市面上賣得最好的,是辛嬋的肖像畫,百姓們將她的肖像畫貼在大門上權當辟邪之用。

    就連客棧的掌柜也買了兩張,就貼在了客棧的大門上,辛嬋這會兒一抬頭,便能望見自己的肖像畫。

    這實在是……有點尷尬。

    既然妖物已經逃離平城,那么各宗的弟子便該啟程回宗門了,臨別之時,予明嬌推著趙景顏前來送行。

    “多謝諸位這些天來的幫助,日后若有用得上我靈虛宗的地方,只管開口!壁w景顏對眾人輕輕頷首,隨后又看了辛嬋一眼,“辛姑娘,若有空,不妨也來我靈虛宗做客!

    站在趙景顏身后的予明嬌此刻微抿紅唇,她垂眼去看趙景顏,卻到底是什么也沒說,只是松開了輪椅的扶手。

    “是啊辛姑娘,你若來靈虛宗,我定好好招待!”趙錦毓無論何時手里都始終捏著那柄馴龍劍,“屆時,我還想向姑娘討教劍術!

    辛嬋點頭,“好。”

    “封兄,”

    彼時趙景顏又對封月臣道,“路上小心!

    “告辭!狈庠鲁紤艘宦。

    也是此刻,辛嬋忽然聽到身旁有人開口喚她,“辛姑娘!

    她偏頭一望,便見來人正是一身玄衣的晏重陽,像他這般淡薄寡言之人,此刻竟也垂眸道,“再會!

    隨即他便回身上馬,與赤陽門中的那些弟子們揚塵而去。

    再回到正清山時,已是一個雪夜。

    林豐不能上正清山,便只能再回到望仙鎮上住著,與辛嬋分別時,他還特地給辛嬋買了些吃的,塞進她的布兜里。

    辛嬋撐著傘回到玄女峰上時,這冬夜里雪色漫漫,那片華棠花林里積壓著的寸寸冰雪或有壓低枝頭簌簌落下,連帶著粉白的花瓣也不由掉下來。

    辛嬋俯身拾起一枚幾乎被冰雪封凍在其間的花瓣來,在晶石燈的火光里來回看了好幾眼,直到冰雪在她的手掌里消融,化作水珠順著她的指縫流淌下去。

    熱水沐浴,洗去一身疲乏。

    辛嬋都來不及用術法烘干自己的頭發就困得睜不開眼,一沾枕頭便沉沉睡去。

    殿外繁花覆雪,冰霜凝在枝頭,將每一寸粉白的顏色都裹在其間,凜冽的風一吹,就吹得那細枝搖晃,一顆一顆的冰雪不斷下墜,打在回廊欄桿間,是一聲又一聲清脆的響聲。

    辛嬋好似半夢半醒,在那樣偶爾的清脆響聲里,她又好像聽見了很輕的腳步聲,當她半睜開眼,燈火微暗的內殿里,那一寸殷紅的衣袖便如朱砂般濃烈。

    她分不清這到底是夢境還是真實,直到那一抹身影在她的床沿坐下,修長的手指挑起她的一縷長發,用手中的巾帕替她擦拭。

    辛嬋愣愣地望著他好半晌。

    “小蟬何時變得這么懶了?頭發不擦干便睡,若是明日頭疼了又該怎么辦?”他甫一開口,便是敲冰戛玉般的清冽嗓音。

    在這寒涼的冬夜里,他的聲音卻溫柔得像是一場夢。

    辛嬋仍在盯著他看,直到他曲起指節,輕輕地敲了敲她的額頭,她才終于徹底清醒。

    她坐起身來,“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小蟬以為呢?”謝靈殊仍在不緊不慢地替她擦拭頭發,那雙含笑的眸子望向她時,又道,“我可是一回來,便來看你。”

    大約是懶得再替她擦了,他雙指一并,淡金色的流光帶著絲絲縷縷的熱霧升騰,她那原本還有些濕潤的長發便在此刻徹底干透。

    隨后他便站起身,走到那桌前坐下來,“過來。”

    辛嬋掀開被子下了床,走過去時才發現桌上放著一個牛皮紙包,彼時謝靈殊一手撐著下頜,看她坐下,又示意她打開紙包。

    辛嬋打開紙包,就見里頭是兩只烤雞腿,那樣誘人的香味撲鼻而來,令她下意識地就吞了吞口水。

    謝靈殊正在打量她,辛嬋抬首就撞進了他那雙眼眸,她渾身都有些僵硬,不由抿了抿唇,“你,看什么?”

    “小蟬在外頭的這些日子,應該是吃得不夠好,看著倒是瘦了些。”他說著,便要伸手去觸碰她的發頂,卻又被她躲開。

    辛嬋吃著雞腿,也許是因為始終頂著他的目光注視,讓她有些不太自然,連肉喂進嘴里是什么味道她也沒太在意。

    后來她忽然站起身,草草地用巾帕擦了擦手,就跑到床榻邊,蹲在那兒翻找被自己隨手丟在地上的包袱。

    謝靈殊饒有興致地盯著她的背影,見她再站起來,轉過身時,手里便已抱著一小壇酒。

    她像個別扭的孩童,當著他的目光,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走到他的面前來,將手里的那壇酒遞到他的眼前,隨后她便偏過頭,也不看他,只輕道一聲,“送你的!

    謝靈殊將目光移到那壇酒上,大約是想到了什么,他雙眸微彎,其中清凌的光影更甚,終是伸手接了過來。

    隨后他又忽然站起身,手指輕輕拂開她耳畔的淺發,嗓音稍低,在這樣寂靜的夜,卻顯得仍舊清晰,“看來小蟬在外頭,也是時時刻刻記掛著我。”

    又是這樣。

    他總是擅長將這些看似普通的言語,說得曖昧纏綿,令人一聽,便如心火蔓延灼燒在了耳畔一般。

    辛嬋不由后退了兩步,她有點羞惱,腦子也有點亂哄哄的。

    “你,”

    她吶吶開口,結結巴巴好半晌,才只憋出一句,“你這個人,真的很討人厭!

    她有些莫名的惱怒。

    謝靈殊聽了,卻也并不生氣,他將眼前這個別扭的姑娘所有的情態都收入眼底,笑得也越發溫柔。

    “可是我們小蟬,卻很討人喜歡。”他干脆將那一壇酒放下來,“不過幾日不見,小蟬就已經成了比門神剪紙還要管用的辟邪良方了!

    他的語氣里是毫不掩飾的揶揄調侃,辛嬋更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從袖袍里掏出來一張紙,那上頭赫然便畫著她的肖像畫,雖然并不像她,畢竟見過她的人并不多,所以那些百姓也多是想象了她的樣子,畫出來的肖像畫總是不盡相同。

    但上頭卻都寫著“辛嬋”兩字。

    辛嬋一時著急,伸手便要去奪,卻被他攥住手腕,她抬首又撞進他那雙笑眼里。

    她見他當著她的面,將那肖像畫舒展開來,在金光浮動間飄在半空,那上頭的女子臻首娥眉,身姿纖娜,衣裙飄飄,猶如乘風的神妃仙子般,縹緲出塵。

    “只是這畫上的女子,卻不像小蟬啊!北凰∈滞蟮墓媚飵缀跻呀涃N在他的胸膛,謝靈殊垂首看她,語氣仍有些輕飄飄的。

    辛嬋掙脫不開他的手,只能負氣道,“我知道我生得不如她好看!

    謝靈殊輕輕地“啊”了一聲,卻又忽然松開她的手腕,轉而用雙手捧起她的臉,似乎是在認真打量她的面龐。

    辛嬋只見眼前的他忽然粲然一笑,眼底便好似有斂在水波間的粼粼清輝翻覆,那眼尾的一顆小痣便更顯殷紅,“可我怎么覺得,我們小蟬比這畫上的女子,要好看許多?”

    胸口里的那顆心臟在不聽話地胡亂跳動,辛嬋幾乎忘了呼吸,眼睫顫啊顫,她幾乎忘了從眼前這男人的那張驚艷動人的面龐上移開自己的目光。

    可他卻又施施然松了手,好似什么都沒發生過似的,極其自然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只道一聲,“夜已深,小蟬早些睡罷!

    隨后他便拿了桌上的那一壇酒,轉身走出了內殿。

    辛嬋在原地呆立了片刻,便施了術法將那仍飄浮在半空的畫像給燒了個干凈,隨后她才回到床榻上,將自己埋進被子里。

    此夜仍長,立在長階之上的紅衣男人垂眸在望自己手里的那壇酒,彼時有一道光影乍現,少陵的身影適時顯出,他輕輕地走到謝靈殊的身畔,“如何啊公子?我早與您說過,辛姑娘在平城買的這壇子酒,是要送您的!

    有關于辛嬋的任何事,少陵從來都是事無巨細地稟報給了他。

    謝靈殊并不言語,卻是忍不住微彎唇角,又仰頭喝了這第一口酒,清冽甘香的滋味令他不由舒展眉眼。

    夜風吹著他鬢前的兩縷龍須發來回微晃,明明才只喝了一口酒,可他那張冷白無暇的面龐上卻好似已有一種迷離朦朧的醉態。

    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些什么過往的事情,他的眼尾有些細微的泛紅,在這寂靜深夜里,他的聲音好似隨風碾碎:“少陵,我好高興。”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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