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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如此信任 [V]

    謝靈殊一回到正清山上,便引得山中多少女弟子心思浮動,她們上不得玄女峰去,便只能每日在群玉高臺上望上一望,說不定那日就會遇上從山下歸來的謝公子,再一股腦兒地涌上去說一兩句話。

    “這以往啊,能有這般排場的,也就只有月臣師兄了,自從謝公子來了之后,這些師姐師妹們一個個的,倒是更了不得了。”任君堯將最后一瓣橘子塞給站在自己身旁的辛嬋,看著群玉臺上被諸多女弟子包圍在其中的謝靈殊,不由感嘆。

    辛嬋吃著橘子,也在看那倚靠在山石上,穿著一身絳紫衣袍的謝靈殊,周圍有許多女子在同他說話,而他手中攥著一只酒壺,像是漫不經心似的聽著她們的聲音,面上始終含笑。

    今夜是除夕,正清山難得少了些規矩束縛,那些年輕的女弟子一瞧見浮空煙火灑下一片又一片絢爛的影子,便難掩少女心性,個個歡欣雀躍。

    山上燃起了諸多的燈火,在或濃或疏的枝葉間就如同星子一般,點綴在整座正清山的周圍。

    “辛嬋。”正在看煙花的辛嬋忽然聽見身旁的任君堯在喚她的名字,于是她轉頭看向他。

    也是此刻,他將一顆橘皮燈放到了她的手掌里,那其中的燃燒的火焰是他施展的術法,那火焰就如同正清山夏日里盛放的水浮菱般,瓣瓣燃燒。

    橘皮的清香,暖色的燈影,此刻都停在她的手里。

    “好看嗎?”任君堯得意地一揚下巴,雙手插在腰間,“咱們山上不食葷腥,所以每年除夕也只能這么過一過。”

    辛嬋捧著那顆小橘燈,“也挺好的。”

    彼時謝靈殊那雙眼睛終于越過人群,看見了那個捧著小橘燈的姑娘,于是他稍稍坐直身體,喚了一聲,“小蟬。”

    辛嬋下意識地抬首,便正見那身著將紫衣袍的年輕公子正朝她招手,“過來。”

    一時間,諸多目光便落在了她的身上。

    從辛嬋與謝靈殊初來正清的那一日開始,有關于她和他之間的猜測就從未停止過,許多人都很在意他們究竟是什么關系,卻始終也沒能弄清楚過。

    辛嬋走過去時,當著那么多雙眼睛,還有些不大自在,“怎么了?”

    謝靈殊將那只酒壺隨手擱在一旁,然后便極其自然地朝她伸手,寬大的袖袍瞬間往后稍移,露出他一截白皙的手腕,“扶我回去罷。”

    他半睜著一雙眼眸,看起來倒是有幾分迷蒙醉態。

    辛嬋無法,上前兩步,卻又轉身將橘皮燈遞給了才與封月臣一同過來的程非蘊,隨后才去扶起謝靈殊。

    他寬大的衣袖遮在了她的肩頭,倚靠著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出人群,那雙眼睛卻自始至終都在看她的側臉。

    程非蘊手里握著橘皮燈,“稍后還有三清宴,辛嬋你們這便要回了?”

    三清宴辛嬋也是吃過一次的,雖然毫無葷腥,甚至都是不用生活烹煮的寒食,卻也別有一番風味。

    于是她便道,“他喝醉了,我先把他送回去再過來……”

    只是她話還沒說完,便被謝靈殊伸手捏住了下巴。

    無論是程非蘊還是封月臣,亦或是那些一直在注意著他們二人的正清弟子此刻都有些怔愣,他們只聽得謝靈殊忽而道,“三清宴你怕是吃不上了,給我煮上一盞解酒茶才是要緊。”

    說罷,他便帶著辛嬋在眾目睽睽之下邁下長階。

    “小蟬可是在怪我?”

    辛嬋原本在專心地看著腳下的每一級階梯,生怕一步不穩,便將靠在自己身上的這個醉鬼摔了下去。

    此刻她卻又忽然聽見他出聲道。

    他的聲音清冽,絲毫沒有方才的慵懶醉態,辛嬋偏頭望他時,便見他那雙眸子也是清亮分明。

    “謝靈殊你又騙我?”辛嬋想將他搭在自己肩頭的手臂甩開。

    卻反被他一用力,整個人就靠進了他的懷里,也是此刻,他攬著她一躍而起,瞬間便已穿行在云霄之間。

    凜冽的寒風未曾拂過她的面頰半分,因為從始至終她都被他按在他的懷里,被擋去了所有的呼嘯冷風。

    望仙鎮上的除夕夜比正清山要熱鬧得多,人們燃放了煙花爆竹,戴著各式各樣的年獸面具,還有許多孩童成群結隊地從街頭跑到街尾。

    謝靈殊牽著辛嬋的手走進了林豐住著的小院子,那個少年撐著下巴早在那兒等了好久,一見他們,便立即站起身跑過來,滿眼歡欣,“辛姐姐,謝公子!我還以為你們不來了!”

    謝靈殊終于松開了辛嬋的手,“有酒嗎?”

    “有!我早給公子您備著了!”林豐連忙將謝靈殊和辛嬋迎進屋子里。

    屋內燒了炭火,整間屋子都暖烘烘的。

    但見林豐要替他斟上一杯風爐上熱著的酒,謝靈殊便擺了擺手,“不必溫酒,直接拿一壇冷的來就是。”

    “可是這夜里太涼,公子您……”

    林豐話還沒有說罷,謝靈殊便搖頭,“不礙事。”

    見此,林豐自然也不好再多說些什么,只好去抱了一壇未曾煮過的酒來替謝靈殊斟滿一杯。

    “是三清宴好,還是這百味葷好?”也許是見辛嬋已經在動筷,謝靈殊一手撐著下巴,莞爾一笑。

    辛嬋終于知道他為什么裝醉了。

    “肉好吃。”她誠實地回答。

    聽了她的話,謝靈殊當即又輕笑一聲,搖搖頭,再斟了一杯酒仰頭喝下。

    這個除夕夜什么都好,只是少了一個卷毛小道姑。

    林豐陪著謝靈殊喝酒,也沒喝幾杯便已經有些醉了,后來他捧著臉嘟囔,“也不知道小卷毛過得好不好……”

    辛嬋轉頭在看院子里臨著燈火寸寸下落的晶瑩雪色,也不由想起聶青遙來。

    半晌,她又忍不住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那只螢石環。

    又是一年冬,

    她的弟弟辛黎仍然睡在這枚螢石環里。

    再回到正清山的玄女峰上,辛嬋卻仍未有睡意,她沐浴過后就坐在殿外的階梯上,裹著一件厚披風,就坐在那兒看不遠處溶溶月色下的華棠花林。

    謝靈殊踏出殿門時,便見坐在階梯上的姑娘仍在撫摸手腕上的螢石環,于是他走到她的身旁,一撩衣袍坐下來,“你弟弟的神魂比之從前,已經要穩固得多了。”

    辛嬋聞言望向他,“真的嗎?”

    謝靈殊點頭,又伸手輕撫她的發頂,“放心,終有一日,我會替你弟弟重塑身軀。”

    辛嬋看著他半晌,才輕輕道,“謝謝。”

    事實上,除了這兩個字,她也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再說些什么好了,好像心頭明明裝著許多的話要同他講,可是一看他的眼睛,她又都什么都忘了。

    “你我之間不必言謝,”謝靈殊卻伸手搭在她的肩頭,垂眼看她,“小蟬也知道,你欠我的每一樁事,日后都是要還的。”

    辛嬋想掙脫開他的手臂,她并不習慣他如此親昵靠近的舉動,卻也到底沒能掙脫開,她只能匆匆說,“我知道……”

    末了又添一句,“我一定會還你的。”

    是眼前的這個年輕男人在那開滿藕花的湖水里給了她重新活過的機會,也是他終讓她掙脫了烈云城那座牢籠,從此不再是任何人的奴隸,只為自己而活。

    “但愿到那時,小蟬不會后悔。”他卻伸手輕輕地戳了戳她的臉頰,嗓音悠然緩慢,隱含笑意。

    “我為什么會后悔?”辛嬋看著他,“反正你又不會讓我去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

    謝靈殊卻彎起雙眸,“原來,小蟬這么相信我啊……”

    他的聲音有些輕飄飄的,帶著幾分渺然。

    也許是在林豐那兒喝的那壇酒仍有醉意殘留在他的眼眉,此刻他神情稍顯迷離,伸手輕觸她的臉龐,“你啊,怎么總讓人這么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

    他的聲音漸輕,微不可聞,再教人聽不清。

    第32章 一座死城 [V]

    先是雁山,再是平城,年關一過,九州之內便更有怪事頻發,攪擾得人間百姓不得安寧。

    妖物魔化之事增多,而長生淵的封印也日漸衰弱。

    即便正清掌門程硯亭同其他幾宗的宗主用了小半年的時間來加固封印,可仍舊阻擋不了從長生淵內縷縷漫出的魔氣。

    山雨欲來風滿樓,這絕不是一個好的預兆。

    程硯亭因為長生淵的封印而損耗了不少真氣,閉關了幾日臉色才有些好轉,只是他才一出關,便有消息說,烈云城那位年幼的城主予明煬被殺,烈云城大亂。

    彼時謝靈殊并不在正清山中,辛嬋只得跟隨程硯亭他們啟程前往烈云城。

    天色微暗時分,正清派眾人乘著玄鶴船方至禹州碼頭,程硯亭命眾人暫且在禹州城的客棧里住上一夜,明日再趕路。

    暮春時節的禹州仍舊綠樹成蔭,連這夜風都好像要比其他地方要柔軟得多。

    辛嬋從烈云城里走出來,第一眼望見這世間的一隅角落,便是這禹州。

    程非蘊他們都歇在了客棧里,辛嬋卻回到了她初到禹州時,同謝靈殊他們一起住過的小院子里。

    “辛姐姐,我果然還是最喜歡這里了。”林豐背著小包袱,站在辛嬋身旁同她一樣在看眼前這道漆黑木門。

    辛嬋沒有說話,卻也點了點頭。

    林豐煮了雞絲面,辛嬋坐在廊下的涼亭里足足吃了一大碗,夜漸深時才去洗漱,再在她曾睡了一年的那張床榻上躺下來。

    辛嬋這輩子,也唯有在禹州的這座小院子里,才睡得踏實。

    可她擁著被子沉沉睡去時,好像夢里有銀鈴聲響,穿著鮮艷紅衣的姑娘赤著一雙腳走到她的床前來,俯身看她時,辛嬋就在半夢半醒間嗅到了一種隱秘的香。

    “姐姐,你和林豐最好不要去烈云城,”

    少女的嗓音嬌柔甜美,一聲聲地如同夢魘般縈繞在辛嬋的耳側,“你和他們在一起,我很不高興。”

    “但誰讓我,喜歡和你做朋友呢?”

    她輕輕地喟嘆帶著幾分好似真實的氣息迎面而來,就如同毒蛇那冰冷的蛇信舔舐過辛嬋的側臉一般。

    辛嬋猛地驚醒,驟然坐起身來,可她環顧四周,卻并沒有在這間光影昏暗的屋子里看到那少女的身影。

    蓮若。

    辛嬋想起來她曾在禹州城里遇見過的那個紅衣少女的名字。

    她身上處處彰顯詭秘,這世間仿佛沒有什么人知道她到底從何而來。

    后半夜辛嬋再睡不安穩,在床榻上輾轉反側了許久,直到窗外天色漸白,辛嬋索性下了床,穿上衣服后便匆匆洗漱,再走出門外去敲響林豐的房門,喚他起身。

    當辛嬋和林豐去到客棧時,正清派一行人也都已經收拾停當,準備去碼頭再登玄鶴船,一路向碧晴海而去。

    再回烈云城時,辛嬋親眼見到那座被收攏在冰雪深處的城池再不是曾經的模樣。

    便連曾經那在辛嬋看來幽深闊大的城主府,如今也已經被一場大火燒得面目全非。

    主院里停放著那位年僅十二三歲便殞命的城主予明煬的棺槨,辛嬋跟隨眾人走進去時,便見一身素白衣裙的予明嬌正站在那棺槨旁,一雙漂亮的眼眸早已經紅腫得不像話,臉色也十分蒼白。

    業靈宗的少君趙景顏早在烈云城出事后便立即趕了過來,如今正握著予明嬌的手,低聲寬慰。

    “程掌門,封兄,你們來了。”

    一見正清派一行人走進來,趙景顏便出聲道。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辛嬋身上,便也頷首,輕道,“辛姑娘。”

    這大堂內早已站了不少人,其他幾宗的宗主也都有過來,就連十方殿的佛子明曇也來了,此刻正立在一旁同身后的慧明還有其他幾位僧人低聲誦經,也算是替那早逝的小城主超度。

    明曇一襲玄金袈裟,上頭有金線勾勒出的一朵又一朵的蓮花,在此間的燈火之間,便更是熠熠生輝。

    姍姍來遲的,是赤陽門的門主葛秋嵩同他的首徒晏重陽。

    葛秋嵩的臉色并不好,眼下也是一片青黑,又時有咳嗽,“南華世兄這才去了多久?怎么連他唯一的兒子……也遭此橫禍?”

    他一副悲戚之色,又轉頭去問予明嬌,“明嬌啊,究竟是何人所為?”

    予明嬌此刻已是精神恍惚,即便她曾經因為父親對于予明煬的過分偏愛而心生嫉妒,但說到底,予明煬也到底還是她的親弟弟。

    “我不知道,不知道……”予明嬌只喃喃地重復著一句話,轉瞬間一雙眼睛便又被淚水浸染。

    “又是魔化的妖物,這些妖物沾染了魔氣便失了心智,變得更加殘戾嗜血,”在一旁許久都不曾言語的趙錦毓忽然道,“烈云城數百年來都是靠著血祭的法子鎮壓娑羅星,所以烈云地宮底下的冤魂妖物并不少,他們沾染了魔氣,才造成如今的局面。”

    適逢予明嬌還未從業靈宗回歸烈云城,也算是躲過了一劫,而這城中所有的百姓,甚至是那些修為低弱的外門弟子都無一幸免。

    曾經光耀的烈云城,算是徹底毀了。

    予明嬌是親眼看過她的弟弟予明煬被啃食得只剩下一副單薄骨架的模樣的,這便是她這些天來最深的噩夢,她根本沒有辦法閉上眼睛安睡一刻。

    這些天來又哭又鬧,精神都已經失了常。

    趙景陽只得悉心照顧著她,哄著她。

    正值極夜的烈云城見不到屬于白晝的天光,這殘破的城中只剩下四處點燃的紙燈籠,幾宗的弟子正在城中搜尋魔化的鬼魂妖物,幾乎是片刻不敢有怠。

    辛嬋連著兩日未曾休息,只因烈云地宮里的鬼魂妖物四散,又引得其他地方的妖魔來此作祟,根本不給他們絲毫的喘息之機。

    這座城,早已成了鬼氣森森的死城。

    “林豐,你就待在這里不要出來,如今他們拿了不少捉妖的法器來搜尋城中的妖物鬼魂,我怕他們誤傷了你。”

    辛嬋抽空將林豐安置在她父母還曾安在時,她和弟弟辛黎住過的小院里,又在院中設了一道結界。

    “謝公子在我身上施了術法,他們應該看不出來罷?”林豐說。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小心些總是沒錯的。”辛嬋知道謝靈殊在他身上施加了術法,但仙門識妖的法器眾多,現在他們又都一股腦兒地拿出來用了,辛嬋只怕這術法擋不住那些法器。

    “是呀臭稻草,你可要乖乖聽話,要是被發現了,我和辛嬋姐姐都救不了你!”也是此刻,門外忽然傳來了一抹女聲。

    辛嬋和林豐回頭時,便見到了那個穿著一身青色衣裙,一頭卷毛的小道姑。

    “小卷毛!”林豐一見她,就興奮地喚了一聲。

    聶青遙走進門來,看見林豐那副開心的模樣,她也忍不住彎了彎嘴角,但還是繃住了表情,揚著下巴不理他。

    她伸手抱住辛嬋,“辛嬋姐姐!我終于又見到你啦!”

    “青遙。”辛嬋拍了拍她的肩,也不由地笑,“你師父終于讓你出來了?”

    提到她的師父,聶青遙卻神情一僵,她站直身體,聲音小了許多,“我現在可沒什么師父了。”

    “你師父死啦?”林豐驚呼。

    聶青遙聞言就瞪他,“你師父才死了!”

    “我十八歲了,這不就被我師父逐出師門了嘛……”說著,她還自嘲似的笑了一聲,“她老人家還真是說到做到。”

    “那你怎么還到烈云城來了?”林豐問。

    聶青遙哼了一聲,“我就知道出了這樣的事,你和辛嬋姐姐肯定會來,所以我就來了。”

    辛嬋也沒來得及同聶青遙再多說幾句話,外頭的情況仍不明朗,她還要去找封月臣他們去烈云地宮探一探。

    于是便只剩聶青遙和林豐留在了那座院子里。

    當辛嬋趕到地宮入口時,那里便已聚集著不少人,一盞又一盞的燈籠在他們手里凝聚成明亮的火光。

    “辛嬋。”程非蘊一見她,便喚了一聲,招手讓她過去。

    予明嬌雖是烈云城的大小姐,但她也只是在予南華死后才去過幾次地宮,里頭九曲回腸,她每回都是需要引路的弟子的,如今烈云城的弟子幾乎死絕,自然也沒有什么引路人了。

    辛嬋在地宮里待了幾年,她應該是在場的人里,最為熟悉底下的地形的了。

    接過程非蘊遞過來的燈籠,辛嬋便同封月臣一起,率先往地宮下頭去。

    “……我能不去嗎?”底下的血腥味道太濃厚,姜宜春站在洞口,遲遲不肯邁出一步。

    “少宮主,宮主他這回可也在這烈云城呢,你可不能丟了咱幻蟾宮的臉面。”那胖胖的左護法沉戟低聲說道。

    姜宜春用巾帕捂住口鼻,說話的聲音都有些模糊,“可是真的太臭了……”

    他那張秀氣的面龐都皺起來,“讓你把我那鮫紗制的衣袍帶上你也忘了,父親他若追究,那便全是你的罪責。”

    眼見著前頭的人都在那漆黑的洞里沒了影兒,姜宜春才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往前邁了兩步,又煩躁地回頭瞪了沉戟一眼,“你走前面,掌燈!”

    第33章 有意無意 [V]

    烈云城的地宮里彌漫著一種濃重的血腥味道,還帶著幾分不見天日的潮濕氣息,這里常年燃著晶石燈,照得地宮中一片明亮暖黃。

    踩著石階再往下,辛嬋手里的燈籠就無端熄了火光,細如絲的煙從中散出來,轉瞬消失。

    地宮里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聲響。

    辛嬋干脆將燈籠隨手擱下,她在原地站定,施了術在地宮中探查了一番,卻并未感受到有絲毫的妖魔氣息浮動,“看來他們都不在這兒了。”

    “之前這里鬼氣森森的,現在卻是平靜得很。”封月臣蹙起眉,“看來這些家伙都已經全都四散在烈云城內了,也難怪城內的百姓傷亡如此慘重……”

    “烈云地宮有七十二道石門陣法,不論是妖物還是鬼魂,要跑出去也絕非易事。”這正是辛嬋所疑惑的,她曾經在這里待過不少時日,作為一個凡人而言,要從這里出逃也要遠比那些妖物鬼魂容易些,畢竟這里頭的陣法還有石頭上刻著的符紋都是針對他們的,若非如此,當初辛嬋也不可能有機會逃出地宮。

    這里對于妖魔鬼魂的壓制,遠比對凡人的束縛要厲害得多,而作為最不起眼的凡人奴隸,倒是最容易被忽視。

    但那時候的她,也僅僅只能跑到地宮入口處,卻也逃不出那偌大幽深的城主府。

    這里一重又一重的門,都是鎖住當年那個她的沉重枷鎖。

    “你是說,有人故意放了他們出去?”封月臣立即懂了辛嬋的意思。

    “予小姐不懂陣法,這整個城主府最懂陣法的,應該就是予南華先城主的心腹予少明了罷?”趙錦毓垂頭思索片刻,“可這予少明為何要這么做?”

    “現今無論是城主府還是城內的那些尸體,幾乎每一具尸體的血肉都被啃噬干凈,連衣料都不曾剩下多少……我們也不知,這予少明究竟是活著,還是死了。”任君堯摸著下巴說道。

    眾人眼前都好似攏著一團迷霧,那一具又一具只剩下白森森的骨架的尸體并不能告訴他們多少有用的線索,而今這烈云地宮底下,除了往日殘留的斑駁血跡,還有空氣里經久未散的血腥味道之外,就再不剩下什么了。

    但辛嬋細細地再將周遭看了好幾遍,也許是石壁上鑲嵌的晶石燈太亮,照得地面上有一抹痕跡閃閃發光。

    辛嬋俯身去撿時,適逢晏重陽也低下身子探出手。

    她偏頭看他時,晏重陽手一僵,對她點了點頭,便又收回手,站直了身體。

    于是辛嬋伸手捻起那一枚圓片似的東西,細微的魚腥味剎那襲來,借著燈火,她看清那該是一枚鱗片,但又好像要比普通魚類的鱗片堅硬許多。

    “這是……”

    封月臣伸手接過那枚鱗片,借著光細看許久,才終于整肅神色,“這應該是水澤山石廟里那個妖物的鱗片。”

    說著,他便伸出另一只手,于是剎那間,他的手掌里光芒乍現,隨后便已有一枚同樣的鱗片顯現。

    同樣的銀色,其間還隱隱有暗紅的細紋,泛著寸寸詭秘的光澤。

    “那妖物逃出平城,竟是來了烈云城?”程非蘊道。

    “這回別又是辛嬋將他嚇跑的罷?”任君堯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來。

    姜宜春一直用一方巾帕擋著口鼻,聽了任君堯這話,他才開口,“你還別說,我也是這么想的。”

    “……”辛嬋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

    地宮里也發現多少線索,于是他們便出了地宮,留了些弟子在底下繼續清理搜尋。

    封月臣去見程硯亭了,辛嬋他們還在站在地宮入口處,那姜宜春隨手將帕子扔給了一旁的沉戟,然后就走到辛嬋身旁來,“辛姑娘,我還沒問你,那位謝公子呢?”

    “對啊辛姑娘,謝公子怎么沒來?”趙錦毓聞言,便也附和著問了一句。

    辛嬋還沒開口,程非蘊便先道,“謝公子自是有他自己的事要做,我們出發前,他就不在正清山了。”

    “這位謝公子還真是神秘,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身份……”姜宜春始終覺得,那位時常身著殷紅錦袍的年輕公子身上,似乎藏著不少的秘密。

    那樣一個時常笑臉相迎,看似溫潤的公子,這天下宗門萬千,卻始終無人能查得出他究竟是個什么身份。

    不僅僅是幻蟾宮,怕是另外幾大宗門,也都暗自調查過這位謝公子。

    但卻始終沒有人能查得出什么有用的東西來。

    而越是神秘的人,也就自然越發引人注目。

    “這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說不定人家謝公子就是來自什么隱世宗門也說不一定。”任君堯可沒他們想得那么多,但是謝靈殊的劍術,便足以令他心生崇敬。

    “任兄說得有理,辛姑娘劍術是謝公子所授,辛姑娘已然如此了得,謝公子的劍術也定然越發出神入化……若有機會,我還真想再見識見識。”趙錦毓也不過只是在試煉大會上匆匆瞥過謝靈殊的幾招劍術,單單是那幾招,就已經令他覺得神乎其技。

    作為有名的劍癡,趙錦毓自然是十分渴望能夠親自領教謝靈殊的劍術,但這么長一段時間以來,他卻連見都沒見過謝靈殊幾面。

    這也算是他的一大遺憾。

    “好了趙錦毓,你果然滿腦子都只有劍!”姜宜春雙手抱臂笑話他一句,卻又轉頭對辛嬋道,“不過謝公子對辛姑娘還真是好得很,他也算是辛姑娘你半個師父了罷?”

    “什么半個師父,”

    任君堯湊上來,笑嘻嘻地說,“你看謝公子和辛嬋哪里像是師徒?”

    姜宜春十分上道,點頭笑,“哦,既然不像師徒,那就是道侶了罷?”

    辛嬋一聽“道侶”二字,便忙道,“不是……”

    這話便像是兜頭澆下來的沸水一般,燙得她神思不清。

    “好了你們別說了,”

    程非蘊見這幾人還有要繼續打趣辛嬋的意思,便伸手去牽住辛嬋的手腕,“辛嬋,我們走罷,不聽他們瞎說。”

    在程非蘊看來,辛嬋同謝靈殊是不太可能的。

    謝靈殊常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他幾乎對所有人都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樣,那正清山的女弟子,哪個不為他神魂顛倒?

    可他卻到底也沒讓誰沾到一片衣角。

    謝靈殊看著平易近人,卻實則高遠難觸。

    看他出入那煙花巷陌,夜里總是伴著凡塵里的鼓瑟笙歌入睡,如此浪蕩風流之人,怎會真心待一個辛嬋?

    可程非蘊卻也始終想不明白,謝靈殊既對辛嬋無意,又為什么要處處幫她,甚至在試煉大會上公然挑戰赤陽門主葛秋嵩,只為給辛嬋處一口氣。

    極夜籠罩下,這城主府中光影昏暗,程非蘊同辛嬋提著燈籠走在寂靜無人的鵝卵石小徑上,終是忍不住開口,“辛嬋。”

    “嗯?”辛嬋聽到她的聲音,便望向她。

    程非蘊適時停下腳步,似乎是在借著這燈籠里透出的火光,來打量眼前的這個姑娘,“我有一件事想問問你。”

    “什么?”辛嬋在她面前站定。

    程非蘊看著她的臉,輕聲道,“你對謝公子,究竟有意無意?”

    辛嬋不防她要問的,竟然會是這樣一個問題。

    她手里的燈籠險些掉落,于是她慌忙捧住,再一次迎上程非蘊的目光,“你怎么會這么問?”

    “有些事,我想不通,”

    程非蘊倒也說得坦蕩,“這原本該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該過問,但你我既是朋友,所以我便忍不住想提醒你……”

    “我早同你說過,雖然謝公子對你有救命之恩,但是辛嬋,他會對你笑,也會對旁人笑,他待你好,也會待旁人好,”程非蘊說著,便伸手輕扶她的肩膀,“你在他身旁這么久,可曾真的看清他?”

    辛嬋捧著燈籠,一言不發。

    “我只是怕你為情所累,萬一你真的喜歡了他,那他又……”程非蘊頓了頓,再開口道,“辛嬋,我是怕你受苦。”

    辛嬋垂眼,她似乎是在看絹紗燈籠里透出的溶溶火光,也許她的腦海里此刻正有一抹殷紅的影子晃蕩。

    那人喚她小蟬。

    用的是最輕佻曖昧的細語低言。

    “非蘊,”

    她開口的時候,也不知道是為什么,嗓子竟然有些泛干,她還在盯著燈籠看,像是還沒從恍惚中回神,“你不用擔心我。”

    她輕聲說,“我的心,我能自己說了算。”

    說著這樣的話,她的一只手揪著自己的衣襟,仿佛是在很認真,很認真地告訴自己。

    一直以來,

    她都做得很好。

    記得他的恩情,也不要去好奇他的一切,無論他是去做什么,她都告訴自己不要過問。

    她只需要,在他終于要向她索要回報的時候,

    把欠他的,都還給他就好了。

    她明明,最討厭他故作曖昧纏綿的低聲逗弄,還有他那雙時常望著她時,好像深情款款的眼。

    捧著燈籠的手指稍稍收緊,辛嬋垂眼時,眼睫忍不住顫動。

    她怎么可能會……動心呢?

    作者有話說:

    現在的小蟬:我才不會喜歡他:)

    后來的小蟬:好吧真香:)

    第34章 故人生魂 [V]

    回到永新巷,辛嬋推開院門時,院內一片寂靜。

    院中的冰雪似乎是被清理了一遍,此刻覆了薄薄的一層,幾乎融化了些許,在燈籠與月輝的光影下泛著粼粼的光澤。

    門窗緊閉,少卻人聲,這實在有些詭秘。

    辛嬋連著喚了好幾聲林豐和聶青遙,卻始終無人應答,這似乎有些不太對勁,于是她伸手召出千疊雪。

    霜塵自劍鋒抖落,辛嬋一步步走上階梯。

    劍尖挑開雙推門,吱呀聲綿長,月光燈火灑進門檻內,鋪散一地婆娑的影。

    但當辛嬋入內,那房門便又驟然緊合。

    她回頭只來得及看那最后的月影燈火被合緊的門縫割裂消失,于是她當即拂袖,好似螢火般的瑩光從她的衣袖里散出,漂浮在半空之間。

    星星點點的光芒照見這漆黑的屋內,也照見了流蘇細簾里直愣愣地站著的一雙人,隔著輕微晃動的流蘇簾,辛嬋隱約看見他們脖頸間好似被青黑色的藤蔓緊緊束縛了似的,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辛嬋持劍挑開簾子走進去,“小豐,青遙?”

    可無論她怎么喚,他們兩人都還是睜著一雙空洞的眼,身后好似氤氳了極濃的黑氣。

    那黑氣繚繞著在她眼前卻又好像在一瞬間著了火,那火焰晃過她眼睛的剎那,四周所有的陳設都已經被隱在漆黑的煙云里。

    她晃神的一霎,連林豐和聶青遙都不見了身影。

    身后忽然傳來腳步聲,辛嬋警惕回身,卻驟然撞見一張熟悉的面容。

    她眼瞼稍顫,連帶著握著千疊雪的那只手也松了些,她靜靜看著來人走近,仿佛是不敢置信般。

    “辛嬋。”當那人開口喚她,便更是她記憶里熟悉的嗓音。

    辛嬋幾乎是是盯著她看了好久,才輕輕出聲,“沅霜姑姑?”

    她的神情已經有些恍惚迷離。

    沅霜似乎仍是曾經她記憶里的那般模樣,不曾比從前老卻一分,連眼尾輕微的細紋都與從前別無二致。

    她一步步走近辛嬋時,手腕上那枚刻著“奴”字的鈴鐺也還在發出令人無法忽視的聲響。

    沅霜是城主府的奴,大半生都耗在了城主府里。

    她到死,都未能解下那枚鈴鐺。

    “你原來還記得我。”沅霜微微一笑,說出的話卻緩慢幽怨,“我以為你早就忘了,當初我是為你而死的。”

    辛嬋只顧搖頭,可此刻她腦子里幾乎一片空白,已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說些什么,她只能重復地喚她,“姑姑……”

    那日刺穿沅霜腰腹的長劍,還有迸濺在她臉上星星點點的血痕,都是辛嬋此生永遠無法忘卻的記憶。

    在那偌大的城主府里,沅霜是唯一待她好的人。

    沅霜待她從來都是那么溫柔慈愛,從不像是今夜里這般冷眼看她那雙微紅的眼眸,“既然不曾忘了我,那你又為什么不替我報仇?”

    沅霜盯著她,一步步靠近,“我辛苦照顧小姐十余年,最終卻死在她的劍下……辛嬋,你難道不該讓她血債血償?”

    當她不再笑,那張辛嬋原本熟悉的臉,便在剎那間多了些難以跨越的疏離感,“你難道就忍心看我,便是死,也要困在這烈云城里,做他予家的奴?”

    “不是……”辛嬋不斷搖頭,“姑姑,我沒有……”

    沅霜將她的神情盡收眼底,又適時轉過身去背對著她,垂眸輕嘆,“辛嬋,你一定要殺了予明嬌,替我報仇。”

    “哪怕來生做了那無根的浮萍也好,飄去天涯海角,也再不必回到這座孤城。”

    她的聲音好似是在辛嬋的耳畔,又似乎是從辛嬋心底的某個角落鉆出來的,一聲聲一陣陣,如同蠱惑誘哄般,妄圖令她屈從。

    頭腦一陣暈眩,胸口有無端的鈍痛傳來,她并不知此刻自己眉心那一抹銀藍雙色的火焰痕跡在不斷閃爍。

    那一瞬,她又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父母。

    沅霜不知道去了哪里,那對中年夫婦卻憑空出現,衣衫襤褸,相互扶持地站在她的眼前。

    他們都是這座城里最為普通的百姓。

    父親天生是一張嚴肅的面容,母親也從來只會對她說些尖酸刻薄的話。

    但此刻,他們卻是如此溫柔地在看她。

    “嬋兒,爹不該把你送到城主府去,是爹的錯……”那個從來不會說一句軟話的中年男人卻在這一刻,淚眼朦朧,幾近哽咽地對她說著這樣的話。

    “嬋兒,阿娘也很后悔,阿娘已經在攢錢,本想把你的死契贖出來……可到底也沒來得及……”女人哭得更厲害,辛嬋還從來沒見過這位生于窮困,大半輩子都在操勞的母親哭成這副模樣過。

    無論辛嬋多么怨恨他們,但說到底,他們也是生她養她十幾年的親生父母,從幼時到少年,辛嬋無法否認的是,她對他們始終都留有期盼。

    辛嬋眼眶里已經有了水霧,她的喉嚨有些發緊,此刻緊抿著嘴唇,卻又終歸還是沒有忍住開口,“你們……”

    她的嘴唇有些發顫,“你們真的,后悔過嗎?”

    聲音越來越輕,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幾乎再將眼前的這兩個人看不真切,但她卻分明聽到母親的聲音:

    “嬋兒,你也是阿娘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阿娘……很愛你。”

    明明……明明母親待她,從來沒有這樣溫柔過,她也從來沒有聽母親對她說過這樣的話,無論曾經的辛嬋,有多么渴望能夠得到與弟弟辛黎一般同等的愛。

    也是此刻,

    辛嬋好像從自己的心底聽到了一抹聲音,那聲音像極了自己的嗓音。

    她說,“辛嬋,你阿爹阿娘都是因你而死,你難道不該為他們報仇嗎?”

    “予家的人都該死,去罷,去殺了予明嬌。”

    這樣的聲音重復不斷地縈繞在她的腦海,辛嬋有一瞬間仿佛失去了思考能力,她一雙眼睛變得空洞起來,她邁開雙腿時,在她眼前的仍是一片黑暗。

    那些聲音不斷纏繞著她的神思,她提著劍幾乎是無知無覺地往前走。

    也許是額間那道印記愈見滾燙,令她在剎那間找回些許神志,辛嬋握緊劍柄,劍鋒朝下嵌進地磚里,劍身震顫錚鳴,更引得地磚陷裂。

    她半跪在地上,晃了晃腦袋,尖銳的耳鳴幾乎讓她險些握不住手中的劍。

    一時有沅霜的聲音,或是父母的聲音在耳側來回盤旋,她仿佛又看見了那個在冰天雪地里朝她招手,說要帶她回家的少年。

    那些聲音和畫面都在不斷地勾起埋藏在她心底的,某些血淋淋的記憶,引誘她心中的怨憤不斷放大。

    在諸多嘈雜的聲音在她耳畔越發尖銳急促的時候,辛嬋終于提劍轉身,強大的劍氣便震蕩四散。

    尖利的慘叫聲傳來,幾乎要撕裂人的耳膜。

    也是這一剎,周遭所有籠罩在她眼前的黑暗都隨著那些聲音漸漸隱沒消散,辛嬋提著劍站在那兒,劇烈地喘息間,她抬眼才發現自己竟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走到了院子里。

    黑氣俱散,只留下幾縷被削斷的長發被冷風吹得掛在了樹梢上,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臭味飄散。

    冷風吹得辛嬋終于越發清醒,也越發頭疼欲裂,她踉蹌著后退兩步,卻無端撞進一人的懷里。

    辛嬋倉皇回頭,

    正好撞見這朗月之下,如此瀲滟動人的一張臉。

    “你……”她嘴唇微動,嗓音發干。

    他扶住她的手臂,又伸手輕觸她冰涼的面龐,垂眼靜靜地看她片刻,才道,“小蟬離了我,就成了這般可憐的模樣……”

    他在輕嘆著,又捏了捏她的臉,“這教我如何放心得下?”

    辛嬋掙脫開他的手,目光再停駐在院中的那棵枯樹時,她便立即提著劍去挑開一層又一層的泥土。

    后來她干脆用手去挖。

    謝靈殊就靜靜地站在她的身后,看著她用那樣白凈的一雙手去挖開一捧又一捧的泥土,似乎是在找什么東西。

    他看著她從泥土里挖出來一只木盒,也看著她摸了那盒子好半晌,才緩緩打開。

    那是辛嬋的母親藏銀錢用的盒子,她總愛埋在這棵樹下。

    這還是從前弟弟辛黎偷偷告訴辛嬋的。

    此刻臨著院中燈火,辛嬋看清了那盒子里有一個又一個的布包,每一個布包里都裝著些零散的銀子,而布包上頭還用毛筆簡單地寫著一行又一行的字:

    “辛黎娶妻之用”

    “辛黎學畫之用”

    “辛黎遠行之用”

    ……

    布包大大小小有很多,但每一個上頭都只歪歪扭扭地寫著“辛黎”的名字,仿佛辛嬋從來不曾存在于他們的人生里。

    方至此時,辛嬋才終于沒忍住掉了眼淚。

    “謝靈殊,”

    當他蹲下身來,辛嬋是過了好久才輕輕地喚了一聲他的名字,望向他時,她的那雙眼睛里已經盈滿淚花,“我方才……明明聽見我阿娘說,她在攢錢,要贖我的死契,”

    她眼眶里又有一顆眼淚掉下來,“我明明聽見阿娘說,她很后悔,她……她很想我的……”

    她仿佛喃喃自語般,捧著那只木盒子的指節越收越緊。

    衣袍殷紅的年輕公子輕輕地嘆息一聲,用指腹輕柔地擦去眼前這個姑娘臉上的淚痕,他伸手扶住她的肩,嗓音清晰,“你阿娘也許到死,都從未后悔過當初的決定。”

    這話有些殘忍,卻也是辛嬋不得不面對的事實。

    他從來如此清醒,也在逼著她保持清醒。

    “小蟬,既然有些東西求不來,那么你就放下罷。”他的嗓音越發輕柔,仿佛是在小心翼翼地撫慰她的脆弱,“反正這世上總有人不會辜負你的滿心期盼。”

    辛嬋仰頭望他,幾乎就要開口問他,他口中的人是誰,但她望著他的眼睛,卻又遲遲未曾開口。

    他大約是在等著她開口,卻又見她始終抿著嘴唇一言不發,他只得無奈地笑了笑。

    “不哭了?”最終,他用手指點了點她的額頭。

    辛嬋只搖頭,并不說話。

    他垂眼對她笑,又摸了摸她的發,湊近她的耳畔,“小蟬要做當世俠義之首,而非是躲在我懷里哭的可憐蟲。”

    辛嬋從他的懷里鉆出來,他說話時的溫熱氣息仿佛還在耳側,令她一時心頭亂糟糟的,怎么也理不清楚。

    但下一刻,她卻又被他攥住手腕,拉回了他的懷里。

    他似乎總喜歡將下巴抵在她的肩頭,就在她背靠著他的這種時候,肆無忌憚地打量她的側臉。

    “你還有我,”

    他的雙眸與聲音都好似浸潤了無盡的柔色,猶含笑意,近在咫尺,“我也想陪著小蟬……很久很久。”

    這像是一種承諾罷?

    卻又好像是他最深的盼望。

    這一剎,辛嬋的手指不由收緊,她未敢回頭,眼睫卻在發顫。

    此前她才在另一人面前信誓旦旦地說過要好好守著的那顆心,此刻正在她的胸腔里不聽話地疾跳不止。

    他最是能這般輕易地突破她的心防,

    知曉她心中切盼,

    再若有似無地撥亂她的心弦。

    第35章 心亂如麻 [V]

    “這幻陣之所以能困住你,擾亂你的心神,應該是因為被用作引子的生魂曾于你有過交集。”

    謝靈殊不必細想,便能知道那生魂該是何人,于是他抬眼看向眼前的姑娘,欲言又止。

    辛嬋父母的魂靈早已被煉化消散,辛黎則至今睡在她手腕上的螢石環里,唯有死在予明嬌劍下的沅霜……生魂無依,困于城中。

    而今,沅霜便連魂魄也被祭了幻陣。

    她再也沒有來生,再不能如她所想,哪怕只做一尾浮萍。

    “我討厭那一雙雙躲在黑夜里的眼睛,”

    辛嬋抬首,靜默地將整間荒涼的院子來回打量,似乎是想看清在這極夜籠罩下的墻瓦間的云波詭譎,“他們要殺我,卻總是不能磊落些。”

    “小蟬啊,”

    謝靈殊站直身體,理了理袖袍的褶皺,再看她,“這世上多得是陽光照不見的地方,而有些人心,比之這烈云城的極夜,還要黑。”

    “可是這幻陣背后的人,為什么一定要讓我殺了予明嬌?”化為沅霜模樣的幻影從一開始就執著于讓辛嬋殺了予明嬌。

    那幻陣戾氣極強,足以勾起人心中最為陰暗的部分,而事實上,辛嬋也分明是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心口似乎有什么如老樹的根莖般再蔓延顫動。

    如果不是娑羅星在不斷得提醒她,也許她就真的失了心智。

    “殺了予明嬌,你就從試煉魁首淪為宗門之敵,即便其他幾宗不愿與你刀劍相向,那業靈宗的少君趙景顏怕是定然不會放過你……如此一來,他們日后再要殺你,便更順理成章。”

    謝靈殊說著便搖頭笑嘆,“這仙宗之人行宵小之事,卻偏要先費盡心機找一個看似順當的理由,如此方能全了他們所在乎的名聲。”

    “你的意思是說,這烈云城中之事,是仙宗之人做的?”辛嬋蹙起眉,也許是想到了地宮里的那枚鱗片,“可那妖物……”

    “宗門與妖物勾結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謝靈殊收斂笑意,眉峰未動,“看來他們是打定主意,要滅烈云城,也要奪你的娑羅星。”

    聶青遙醒來時便干嘔不止,她一壁哭一壁喊,“嗚嗚嗚辛嬋姐姐!你都不知道,那是好大好大的一條魚啊!長得還丑死了!一雙幽綠的眼,還生著極其尖利的牙齒……他一張嘴,我就被臭暈了……”

    可林豐被聶青遙哭叫的聲音吵醒,整個人卻顯得很平靜,他看著辛嬋與謝靈殊,半晌都沒說話。

    “看來這幻陣便是那從水澤山石廟里逃來的魚妖設下的。”辛嬋垂眸片刻,又問聶青遙,“你身上真沒哪里疼痛?”

    聶青遙跟個撥浪鼓似的搖頭,“沒有啊!”

    謝靈殊只看他們一眼,“他們二人都沒有受傷,你放心罷。”

    “誒,這魚妖為什么沒殺我們啊?”聶青遙有點想不明白,“難道是他肚子剛好不餓?”

    這也是辛嬋最奇怪的地方。

    謝靈殊瞥了一眼始終沉默的林豐,卻也到底沒有開口說些什么。

    也許這夜本就不平靜,外頭燈籠被寒風吹得胡亂晃蕩,火光幾乎就要熄滅,也是此刻,急促的敲門聲卻傳來。

    辛嬋打開院門時,便見外頭站著一大群人,他們許多人手里都提著一盞又一盞的燈籠。

    “辛嬋,你怎么樣?”程非蘊幾乎是在院門打開的瞬間便抬步走了進來,伸手去扶她的肩。

    “非蘊,這是怎么了?”辛嬋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

    程非蘊方才想開口說話,卻見辛嬋身后不遠處自臺階上走下一人來,那人身著殷紅錦袍,仍是那般風流明艷之姿。

    她柳葉般的眉微蹙,驟然收了聲。

    “辛姑娘。”正清掌門程硯亭率先走進院子里來,他身后還有其他幾宗的宗主也跟著走了進來,還有各宗的一些弟子陸陸續續地邁進門檻,不消片刻,便站滿了一整個院子。

    “程掌門,發生什么事了?”辛嬋無論是看封月臣,亦或是他身旁的趙錦毓,他們的神情皆是她看不懂的復雜情緒,于是她只好再問程硯亭。

    “看來這魚妖是從你這兒跑出去的。”程硯亭看清了那枯枝上纏裹的一縷斷發,他自然也能感應得到這里殘留的妖氣。

    “是,他用我故人的生魂做引,妄圖迷我心智。”辛嬋倒也沒有隱瞞,如實說道。

    程硯亭頷首,卻又在看那隱在昏暗光影間的謝靈殊,“謝公子是何時來的?”

    彼時少陵站在程硯亭的身側,他的臉色并不好,眼見著謝靈殊走來時,那雙眼睛里還隱隱流露出幾分焦急。

    “剛到。”謝靈殊只淡聲吐露兩字。

    “是嗎?”

    那赤陽門主葛秋嵩冷哼一聲,“謝公子究竟是剛到,還是一直都在?”

    “葛門主這話倒是有趣,”

    謝靈殊彎唇輕笑,“看來葛門主比我,更了解我的行蹤?”

    “封師兄,到底怎么了?”看著院子里這一張張神情各異的面容,辛嬋心頭便有了些不太好的預感。

    封月臣看了一眼程非蘊,才緩緩道,“辛嬋,方才我們尋到了魚妖的蹤跡,雖未抓到他,卻也在他手底下救回了一條人命……那姑娘從魚妖身上拽下來一件東西。”

    “什么?”辛嬋問。

    封月臣沉默地從腰間取出一枚白玉來,當著眾人的面遞到辛嬋的眼前,“這枚白玉滿攜妖魔之氣,被那魚妖奉做圣物。”

    而辛嬋在看到那枚白玉的瞬間,便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束腰。

    那里原本好好地放著一枚玉,但不知道何時,那玉便已經沒了蹤影。

    “謝公子可識得此物?”

    葛秋嵩忽然開口,“公子可莫要想抵賴,那上頭刻著你的名姓,更殘留著你的術法。”

    方至此時,辛嬋忽覺耳畔像是有道道雷電炸響,刺得她耳膜生疼。

    她猛地回頭去看謝靈殊。

    但好像無論到了什么時候,他都仍然是那副云淡風輕,眼眉含笑的模樣,就像此刻,他竟還有閑情看她。

    他輕輕地“啊”了一聲,“原來如此。”

    原來烈云城的這局棋最終的目標,竟是他。

    “謝公子,此前雁山之行,平城之亂,你皆不在其中,原來你便是那與妖魔勾結之人!”梵天谷主葉司蒼冷哼一聲,“難怪無人能查得出你的來歷。”

    在這些面露警惕,緊握手中刀劍的人中,唯有任君堯遲疑良久,又小心翼翼地開口去喚少陵,“師父,我看謝公子并不像是那樣的人……會不會,會不會這其中有什么誤會?”

    少陵此時是有苦難言,這滿院子的人,誰都有可能是與妖魔勾結之人,但謝靈殊是絕無可能的。

    可這樣的話,他卻不能說出口。

    但眼下這般境況,對謝靈殊是極其不利的,所以少陵還是忍不住動了動嘴唇,“掌門師兄,我……”

    他方才開口,便被謝靈殊打斷,“僅憑一枚玉,諸位便要定我的罪,這未免太草率。”

    “好,”

    葛秋嵩手指摩挲著火元杖的邊緣,“我且問你,那玉可是你的?”

    “是。”謝靈殊沒有絲毫猶豫,答得坦蕩。

    葛秋嵩冷笑,“既是如此,那么謝公子就理當被收押審問,你究竟是否清白,之后自有公斷。”

    “不可以。”

    辛嬋卻在此時當著眾人,擋在了謝靈殊的身前,“那玉,其實是……”

    “小蟬。”

    她的話還未說完,便被謝靈殊攥住了手腕。

    她回頭時,便見他正在垂眼看她,他朝她輕輕搖頭,卻是再未多說些什么,又倏忽松了她的手腕。

    也是此刻,程非蘊立即便將辛嬋拉至身側,“辛嬋……”

    她只喚了辛嬋一聲,可看向謝靈殊的目光卻是警惕懷疑的。

    謝靈殊不再笑,他也沒有理會程非蘊到底是用怎樣的目光在看他,或許他也從不曾在乎過這院子里除卻辛嬋以外,其他所有人的目光,“可我不喜歡被關著的感覺。”

    “那看來謝公子是不想配合了?”葛秋嵩已經按捺不住,他掌中真氣聚集操控著火元杖騰空而起,“那就怪不得我們了!”

    那葉司蒼也提起長刀飛身朝謝靈殊而去。

    各宗弟子擺開陣型,辛嬋被動地被程非蘊拉到一旁去,她想掙脫,卻被程非蘊緊緊地攥著手腕,“辛嬋,你不要過去。”

    “非蘊,他沒有勾結妖魔……”辛嬋想同她解釋,卻抬首對上了程非蘊那樣的一雙眼睛。

    辛嬋忽然停滯。

    那少陵此刻已經是心急如焚,但當他邁開一步去,卻見身旁的程硯亭偏頭瞥他一眼,少陵身形微僵,腳步停頓。

    彼時辛嬋眼見他們將謝靈殊團團圍住,陣法蕩起罡風陣陣,那是比這寒夜涼風還要刺骨的冷。

    看不清謝靈殊的身影,便更令她心亂如麻。

    她再也沒辦法忍受,當即召出千疊雪,于是凝著霜雪的劍氣微蕩,震得攥著她手腕的程非蘊虎口一痛,驟然松手。

    “辛嬋!”程非蘊只來得及喚一聲,便見辛嬋已飛身落入陣法中心,將那錦衣公子擋在身后。

    無論是葉司蒼還是葛秋嵩,他們皆被辛嬋周身四散的氣流震得踉蹌著后退幾步,更不提外圍的那些宗門弟子,更是險些摔倒在地。

    “辛姑娘,”

    葛秋嵩微瞇雙眼,握緊了手里的火元杖,“你這是做什么?”

    “辛姑娘可是想包庇這有罪之人?”葉司蒼亦是不忘逼問。

    辛嬋站直身體,“事情還沒有查清楚,怎么葉谷主和葛門主就一口咬定謝靈殊有罪?”

    “謝靈殊是我的恩人,沒有他就沒有今日的辛嬋,所以,”

    辛嬋握緊了劍柄,當她舉起劍,簌簌的霜雪便自劍鋒不斷落下,照在這燈火影子里,更是細如鹽粒般,“我不能任由你們把他當做一個罪人關進牢里。”

    世間仙宗多有一種遺世獨立的高傲之氣,俗世凡物入不得他們的眼,凡人也自然不可與他們相較,而他們卻也并非不會用凡間刑罰。

    尤其是這葛秋嵩與葉司蒼,若放任他們將謝靈殊收押進牢獄之中,謝靈殊便少不了會受些酷刑。

    也是此刻,眾人只見辛嬋回頭攥住了謝靈殊的手腕,當她帶著他飛身而起的瞬間,她手中長劍驟然被她狠狠扔下,劍身嵌在地磚裂縫深處,激蕩出強大的氣流,形成短暫的結界,將所有人都困在了其間。

    少陵看著那一深一淺的兩抹身影消失在枝影碧瓦間時,也總算是偷偷地松了一口氣。

    烈云城的極夜從來如此濃深。

    辛嬋一路都緊繃著腦內的那根弦,緊緊地攥著身邊人的手腕,努力地帶著他穿云追霧般漫無目的地往前。

    夜色籠罩下的冰湖里再不是曾經那夜藕花層疊的模樣,那只孤舟也被冰層封凍在了岸邊。

    辛嬋將謝靈殊扶上船時,點燃那盞搖晃的漁火,才發現他的臉色竟不知何時變得尤為蒼白。

    “謝靈殊?”眼見他半合著眼,像是意識都有些不太清晰,辛嬋便捧著他的臉,連著喚了好幾聲,“謝靈殊你醒一醒,你怎么了?”

    他纖長的眼睫顫動,終于舍得輕抬眼簾,再好好地看一看她的臉。

    “小蟬啊……”

    他開口便是一聲長長的嘆息,原本緋紅的唇都已經沒了血色,“你何苦為我這么做。”

    “我不讓你說出那玉的來歷,便是不想讓你被他們牽扯到我的這樁事里來,你啊,”他似是無奈般地輕笑一聲,“將我的苦心都當做了什么?”

    “玉是我弄丟的,”

    辛嬋抱著雙膝坐在他面前,垂著眼睛時,就好像是一個頑固的孩童,“而你和我,也根本沒辦法分得那么清楚。”

    他是她的恩人,她辛嬋能走到今日,全因一個謝靈殊,他們永遠不可能在世人的眼前被分割得清楚。

    至少,她也不愿。

    “小蟬,”謝靈殊就躺在小船上,一如那日把著一只酒壺在這遙遙水波間等著一個小水鬼出現的他,“今日這局,原本就是為我而來。”

    “也許是嫌我在你身邊太礙事,”

    他不笑時,那雙眸子便顯得更為深沉了些,“而我不在,你的處境,便更為艱難了。”

    方才話罷,他胸口的伏靈印幾乎在碾碎他的血脈一般,令他氣血上涌,陡然吐了血。

    “謝靈殊!”辛嬋忽見他吐血,便驚慌失措。

    他的額角已經有了細密的汗珠,卻仍搖頭,只用指腹蹭去唇角的血跡,柔聲道,“不必擔心,沒什么大礙。”

    辛嬋匆匆用巾帕替他擦去臉上殘留的血色,再一股腦兒地將自己這些日子以來在正清山內存下來的各種丹藥全都交給了他,“這些都給你留著用,以后不論是受了傷,還是生了病,你都……別忍著不說。”

    值此繁星燦爛的夜,好似極光都已投注在這冰湖之上,更將這舊船上的他襯得不似真人般。

    辛嬋看著他,輕輕道,“千疊雪還在那兒,青遙和林豐也都還被你鎖在門內,我必須留下來。”

    “小蟬,你其實……可以不必管我。”謝靈殊大約是讀懂了她的意思,他眼睫顫動了一下,也許是欣喜先至,卻又被他很好地隱藏起來,他收緊指節,“你如今,不是正像你曾經憧憬的那般活著么?你可知,你這么做,會舍棄些什么?”

    “我知道我在做些什么,”

    辛嬋看著卻好像沒有絲毫掙扎猶豫,她似乎永遠是這樣倔強又一根筋的姑娘,從來萬事由心,從不左右思量,瞻前顧后。

    “我想怎么活著,只有我自己知道,”

    她臨了,還看了他一眼,“你總是自顧自地去猜測我的想法,既然你那么了解我,就不該同我說這樣的話。”

    在他的目光注視下,她翻身下了船,就那么佇立在岸邊,伸手施術時,冰藍的光芒從她指間釋出,擊碎了這湖中層層的冰。

    破冰的聲音清脆,在這寂靜的一方天地里,清晰可聞。

    漁火晃啊晃,照得那姑娘的輪廓在他的那雙眼瞳里,成了朦朧的剪影。

    “你先走,我會去找你的。”依譁

    她用術法推著小船往湖水更深處去,也眼見著他殷紅的衣袖一如那個永夜里,半浸在冰冷湖水里,恍若凝聚的紅。

    當年,

    衣袖殷紅的年輕公子從這里的層層水波間,拽出了一個小水鬼。

    而今,

    卻是這小水鬼,

    親手推著那公子的船,守在岸上,看著他走。

    第36章 還她舊恩 [V]

    辛嬋再回到永新巷的那間院子里時,結界也正好應聲碎裂,于是那柄銜霜凝雪的長劍便在頃刻間回到她的手里。

    眾人以袖遮面,抵御住那裹挾著霜雪的寒風,方才抬首,便見辛嬋已立在房檐之上。

    “辛姑娘竟還敢回來?”葛秋嵩一見她,先是一怔,隨即便冷哼一聲,好似嘲諷。

    她的衣裙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發間所系飄帶也隨風不斷搖晃,淺發時而貼著她的臉頰,一張面容明凈秀致,那雙眼眸仍然清澈坦蕩。

    “我為什么不敢?”

    她身形看著仍舊單薄,卻秀骨纖直,此刻面對底下那一眾人時,也未曾露出半分怯懦之色。

    “辛姑娘,你身為試煉魁首,卻私放了那與妖魔有勾結之嫌的謝靈殊……你說你,該當何罪?”葉司蒼將他那長刀扛在肩上,仰頭看著檐上的少女。

    “那我大可以卸下這魁首之名,”

    辛嬋卻答得沒有絲毫猶豫,“想必諸位也都很清楚,我辛嬋當初不過是這烈云城的奴,如果沒有謝靈殊救我,如果不是娑羅星選擇了我,我也許早就死了。”

    “我做不得那忘恩負義之輩,所以我沒有辦法眼睜睜看著各位就這么輕易將他定罪。”

    話至此處,辛嬋垂眼看向那位一直立在人群中,卻幾乎未曾開口言語過的正清掌門程硯亭,她略微停頓片刻,便收劍拱手,“程掌門,在正清山的日子,還要多謝您,多謝封師兄和非蘊的照拂,日后辛嬋必會回報。”

    程硯亭還未開口,程非蘊卻先按捺不住,“辛嬋!你這是什么意思,難道你……”

    她話還沒說完,便被程硯亭叫住,“非蘊。”

    程非蘊只能將滿腔的心緒壓下,只是看著檐上的少女,不再說話。

    也是此時,程硯亭方才往前走了幾步,他抬首看向辛嬋時,仍是一副笑瞇瞇的模樣,“辛姑娘是娑羅星主,我早說過,你究竟是來是去,都由你自己說了算。”

    但末了,他卻又添上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只是辛姑娘日后若是想起了今日的抉擇,會不會有悔?”

    “以后的事,我不知道。”

    辛嬋在面對程硯亭這位生得仙風道骨,慈眉善目的正清掌門時,一向是愿意實話實說,“至少我現在不會。”

    “辛嬋,你要不再考慮……”任君堯還想說些什么,卻有急促的腳步聲從院外漸漸近了。

    “少君!”來人正是業靈宗的弟子,他穿過人群來到那一直坐在輪椅上,靜默屋檐的業靈宗少君趙景顏的身前來,急忙稟告,“予小姐她出事了!”

    趙景顏那張溫潤面龐驟然陰沉了些,他握緊了輪椅扶手,“你說什么?”

    予明嬌被魚妖擄走的消息一出,這院子里的人便都魚貫而出,唯有那丹砂觀的觀主善微和她的大弟子瑞玉留在后頭。

    見辛嬋飛身下來,善微便對她輕輕頷首,“辛姑娘。”

    隨后她似若無意般輕瞥一眼那被術法封住的房門,又道,“辛姑娘,青遙如今是個普通人家的姑娘,我盼她能過上平凡人家的生活,有些事,還望辛姑娘多勸勸她,不要讓她再糾纏到這些事情里來。”

    她應當是發現了聶青遙就在那扇門后,卻也到底只同辛嬋說了這樣一番話,隨后便轉身,由瑞玉扶著離開了。

    聶青遙常說她的師父待她不夠親厚,可此刻辛嬋卻不知為何,竟察覺到了這位善微觀主待聶青遙的些許不同。

    辛嬋轉身走上階梯,撤下了術法推開門時,便見聶青遙仍在昏睡,而林豐卻直愣愣地坐在那兒,一言不發。

    “林豐,帶上青遙,我們離開這兒。”辛嬋開口道。

    林豐聽清她的聲音,才像是回過神一般,抬眼看向辛嬋,聲似喃喃,“辛姐姐……”

    他又倏忽垂下眼,就那么盯著自己的衣角,“我,”

    “我好像看到蓮若了。”

    辛嬋乍一聽“蓮若”這兩個字,原本還在看聶青遙的她猛地望向他,“什么?”

    “是蓮若……”

    記憶實在有些模糊,但他好似是在半睡半醒間,恍惚見到了曾經于稻田之間將他喚醒的那名紅衣少女。

    “敢吸食他的精魂,你是想死嗎?”少女的聲音仍如記憶里那般空靈動聽,卻無端浸潤著幾分陰測測的意味。

    她將一支木簪扎在了那魚妖的手臂,明明動作輕緩,可簪子扔下來,那魚妖手臂中間便已經有了個模糊的血洞。

    “蓮若大人,我不敢了,不敢了……”那魚妖聲音渾濁,聽著便是粗獷的,那語氣里更是藏著深深的恐懼。

    “不準動他,也不準傷到我姐姐。”

    后來,林豐耳畔只余下這么一抹模糊的聲音,他沉沉睡去,再醒來時,便望見了辛嬋和謝靈殊。

    因著那段畫面實在模糊,他一時也分不太清到底是真是假,于是躊躇了這么久,他才慢吞吞地說給了辛嬋聽。

    辛嬋聽罷,沉默片刻,便做了決定,“林豐,你先帶青遙走。”

    “辛姐姐,你不和我們一起嗎?”林豐忙問。

    “如果蓮若真在這里,依照她的修為,我怕非蘊他們應付不過來。”

    如今程硯亭和其他幾宗的宗主因為夜以繼日修補長生淵封印而消耗了太多靈氣,而蓮若的修為深不可測,當初她早已領教過。

    除卻蓮若,還有魚妖,也許這烈云城中還藏著不少旁的妖魔,她怕他們一時應付不暇。

    辛嬋匆匆囑咐了林豐幾句,便提劍轉身出了門。

    當她走出院門時,便見任君堯、姜宜春甚至是晏重陽都等在門外。

    “辛嬋……”任君堯原本還懶懶地靠在墻上,一見她走出來,便開了口。

    辛嬋看了他們三人一眼,“你們怎么還在這兒?”

    “予明嬌有什么重要,本少宮主才懶得去管她,還是你這兒的熱鬧好看。”姜宜春笑吟吟地看她。

    “辛嬋,我也不相信謝公子會勾結妖魔,我覺得這其中肯定有什么誤會,要不你就留下罷?留下來,這事兒說不定還有回旋的余地。”任君堯是想勸辛嬋不要走。

    辛嬋卻平靜道,“他的清白,我會替他證明。”

    就好像他當初當著眾人的面,憑一己之力幫她洗脫偷盜,殺人的罪名一般。

    晏重陽雖等在這里,但他此刻卻也只是靜靜地看著辛嬋,并未多說一句,還是任君堯急了,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小聲道,“晏重陽,我方才教你怎么說的,你說兩句啊!”

    晏重陽身姿筆挺,卻也只是低聲道,“她的事,她自己決定。”

    “……”任君堯簡直同他無話可說。

    “封師兄他們呢?”辛嬋問。

    任君堯蔫蔫地答,“他們去追那只魚妖了,他把予明嬌擄走了。”

    “走罷。”辛嬋頷首,率先飛身而起。

    “……她這是走哪兒去?”任君堯站在原地反應了好一會兒,卻也沒等到個人回答他,原來晏重陽和姜宜春竟也都相繼施術離開。

    任君堯手忙腳亂地施展術法,飛身前去,“等等我!”

    幸而業靈宗少君趙景顏送給予明嬌的同心玉有感知行蹤之效,辛嬋等人趕到烈云城外的冰谷時,便見那魚妖的身軀已如鯤鵬般巨大,好似能遮天蔽日一般,周身散發著縷縷的黑氣,銀鱗更是寸寸灼眼。

    趙錦毓被打落在雪地里時忍不住吐了血,馴龍劍嵌在雪地里震顫不斷,當他被封月臣扶起,他才喘息著道,“不對勁,他……”

    話還沒說罷,他便咳嗽不止。

    “月臣,這魚妖像是服食了什么能在短時間內增強修為的東西。”程硯亭遠遠地瞧著,便傳音至封月臣耳畔。

    “短時間內增強修為的東西?”站在程硯亭身旁的少陵垂眸沉思片刻,又皺起眉,“難道是烈云城的娑羅丹?”

    “娑羅丹都在小姐的身上,他……莫非他已經將小姐吃了?”那侍女驚春聞言便驚叫一聲,雙眸中有淚花乍涌。

    趙景顏的臉色愈發蒼白,手指緊握著輪椅的扶手,“這魚妖,也是為娑羅丹而來?”

    “程掌門。”彼時,那葉司蒼喚了程硯亭一聲。

    程硯亭當即領會,于是便飛身躍上懸崖之巔,同諸位宗主一齊施術。

    幻蟾宮的宮主姜允瞥了那胖護法沉戟一眼,那沉戟便當即領會,搬了把太師椅來放在懸崖邊兒上,于是姜允這才理了理衣袍,往上頭一坐,就那么坐著施法。

    “……你跟你爹還真像。”任君堯來時,便正好瞧見這一幕,于是他便回身對姜宜春道。

    姜宜春雙手抱臂,橫他一眼,并不愿同他講話。

    幾位宗主合力施法,再加上封月臣等人一直在底下同那魚妖周旋,而那魚妖不過百年修為,即便它服食了娑羅丹,眾人合力也應該能將其制服。

    但辛嬋仰頭時,便親眼瞧見一縷又一縷的生魂被強大的力量吸引著一點又一點地浸入了那魚妖的身體。

    “他在吞噬烈云城里所有凡人鬼魂和妖魔的精魄!”任君堯臉色驟變。

    這樣的吞天之力,絕非這化形百年的妖物可以做到,這該是來自魔域的力量。

    也是這一剎,

    程硯亭眉峰一蹙,心頭一凜,下一刻便見那魚妖搖晃尾巴,強大的氣流鋪散開來,那一霎便有不知名的詭秘力量裹挾而來,震得他胸口發疼,雙手脫力的瞬間,他踉蹌著后退了幾步。

    再看葉司蒼和葛秋嵩他們,幾乎都吐了血。

    “這哪里是妖物,方才那分明是魔氣!”幻蟾宮主姜允的太師椅都被震碎,他所坐在一堆木屑里,忍不住劇烈地咳嗽。

    姜宜春早已上前去扶他,“爹,你沒事罷?”

    “這魔氣……實在令人生懼。”丹砂觀主善微被瑞玉扶著時,仍在望向底下那一尾飄忽在半空之中的魚妖,聲似喃喃。

    少陵斂眉,“這魔氣不該是這妖物能有的。”

    程硯亭這位時常笑容溫和的老者此刻神情卻是越發肅冷復雜。

    這魔氣之強,莫說妖物,便是一般的魔修也不可能有此能力。

    “辛姑娘。”

    趙景顏已再坐不住,可他到底卻也只能在那輪椅上端端地坐著,于是他便看向辛嬋,“還望你能救明嬌一命。”

    辛嬋站在崖上,她也的確能在那魚妖周身籠罩的黑氣里,看清予明嬌的身形,但此刻她按著劍柄,卻并未有所動作。

    “辛姑娘,也許在你看來,明嬌驕橫跋扈,一無是處……可在這世上,也唯有她從未將我當做是一個廢人來看,她真心待我,我亦如是,我不能看著她……死在我面前。”趙景顏仰著一張蒼白雋秀的面容,望著辛嬋,“辛姑娘若能救她,來日你要我業靈宗做什么,我趙景顏絕不推諉。”

    也許喜歡,便是這世上最沒道理的事。

    縱然世間之人看她千般不好,萬般不是,也總有人愿意將一顆真心都捧給她。

    也許是久久等不到辛嬋的回應,趙景顏終究還是再等不得,他這般殘損的身子,這些年也只能在陣法上頭下足了功夫。

    但他仍舊一掌拍在輪椅扶手上,騰空而起,挑起千根金線來回相纏,將那魚妖牽連其中。

    “趙景顏!你做什么?”趙錦毓回身望向崖上那好似立在半空一般的身影,怒道,“你如今的靈力哪里支撐得起這樣的陣法?!”

    趙景顏卻滿心滿眼皆是那團黑氣中的身影,他就好像是根本聽不到趙錦毓的聲音般,自顧自地施展陣法。

    封月臣見此,便也只得強令眾人,“不得分神!”

    金線灼傷了那魚妖的麟甲,引得那魚妖晃動魚鰭,發出刺耳的叫聲,但趙景顏此刻卻已經口吐鮮血,他強撐著懸在半空,指尖動作仍未停歇。

    封月臣抓住機會,提著化雨劍飛身往上躍入黑氣中時,化雨劍便在剎那化為如簇的雨滴般刺在了魚妖的身上。

    程非蘊便立即施術,用指腹輕觸劍刃,再將長劍揮出,卻始終未能破除那魚妖的術法。

    眼見著程非蘊要被魚妖身上的黑氣包裹,辛嬋便直接施術,冰藍的光芒自她指尖流竄而出,瞬間破除了魚妖的術法。

    于是予明嬌便在剎那間從魚妖背上滾落下來。

    趙景顏見此,便立即飛身躍下冰谷。

    魚妖吸食了足夠多的精魂,此刻也已經被眾人徹底激怒,他周身黑氣涌動著猶如團團火焰一般,鱗片如刀一般從他身上剝脫下來,如雨灑落。

    程非蘊被魚尾掃下,辛嬋便當即飛身下去,再召出千疊雪抬手一擋,便有冰藍的氣流形成隔膜一般,阻擋了那些鱗片的墜落。

    而彼時清醒過來的予明嬌正見鱗片襲來,她幾乎是下意識的動作,便翻身將趙景顏按在了雪地里,她卻生生受了幾道鱗片刺入血肉的痛。

    “明嬌!”趙景顏那雙向來溫柔平靜的眸子里終于添了些許慌亂。

    辛嬋回身看了予明嬌一眼,便將手中的千疊雪拋入半空,于是冰藍的光芒便將他們二人也收攏其間,再設了結界包裹住他們,擋住了那魚妖的陣陣攻擊。

    鱗片再度回到魚妖身上,辛嬋將程非蘊扶到一旁。

    “辛嬋,你……”程非蘊動了動嘴唇,卻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

    辛嬋卻也沒多說些什么,只是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而后便騰空而起,升入半空再將千疊雪握進手里。

    她看著那丑陋魚妖,而那魚妖那雙幽綠的眼也在看她。

    也不知道是不是眾人的錯覺,他們分明察覺到那魚妖在面對辛嬋時,本能地瑟縮了一下。

    “便是你用我沅霜姑姑的生魂祭了幻陣?”辛嬋懸在半空,開口問他。

    魚妖張張嘴,尖利的牙齒露出來,他也許是想說些什么的,卻又轉而閉緊了嘴巴。

    辛嬋也懶得再等他的回答,劍鋒直指魚妖而去。

    無論是封月臣,亦或是趙錦毓都看得很清楚,那魚妖在面對辛嬋的每一招每一式時,都在刻意地躲避。

    “這……”葛秋嵩也露出怪異的神情。

    晏重陽自始至終都沉默地看著半空中的辛嬋與魚妖,他那張冷漠的面容下,幾乎看不清任何情緒。

    “辛姑娘,我不想與你為敵,我不能殺你……”那魚妖渾厚的聲音避開了其他所有人的耳目,清晰地傳至辛嬋的耳畔。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慌張。

    辛嬋卻徑自道,“你殺不殺我,是你的事,反正我不會放過你。”

    面對辛嬋凌厲的招式,魚妖無法,只能倉皇應對。

    但見她絲毫沒有要手下留情的意思,而他也漸漸地再有些招架不住,他便破罐子破摔,也對辛嬋動了殺心。

    此間一戰,便是震顫山河的動亂。

    冰谷里不斷有亂石冰塊滾下,地面顫動不止,因為辛嬋設下的結界,無論是趙景顏和予明嬌,還是其他人都免于被砸中的風險。

    只是仿佛方才那引得幾宗宗主靈力受損的魔氣便如曇花一現般,眾人也再未見過那魚妖身上再有什么魔氣涌現。

    辛嬋是娑羅星的主人,如今更是修為非凡,而魚妖說到底也不過只是靠著娑羅丹才有了能力吸食烈云城中所有凡人鬼魂,甚至是妖怪精魄。

    但這些能量,也都已經被她消耗得差不多。

    “大人,大人幫幫我,大人……”魚妖張開嘴,近乎猙獰在呼喚著一人,渴望再度得到此人的幫助。

    卻是此刻,

    他聽到一抹女聲在耳畔輕輕地笑,“我說過了,你不能動她。”

    魚妖一壁倉惶應對辛嬋,一壁道,“可是大人,這辛姑娘要殺我啊!我不想死!我都是按您說的做,從未違背,我此般忠心,難道大人你還看不到嗎?”

    “可你不該對她動殺心。”

    女聲卻輕輕地嘆息,如此輕緩的語調,卻是攏著刺骨的寒涼,“既然她想要你死,那你就去死罷……”

    這話音放落,魚妖便驚恐地發現,自己的身體竟然無法動彈,他已然不能自己操控。

    他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辛嬋的劍鋒襲來,深深地刺進他的身體里,再將他額心的神識都挑破。

    灰飛煙滅,不留余地。

    縷縷的黑氣散盡只在一瞬,郁郁沉沉的天色里都再找不見絲毫的痕跡。

    雪地仍是白茫茫的一片晶瑩顏色,那些被辛嬋護在結界里的人也都還好好地活著。

    辛嬋落在地上,劍鋒還在滴血。

    彼時,被趙景顏抱在懷里的予明嬌正在看她。

    而辛嬋偏頭,對上她的目光。

    “你不要以為我會感激你。”予明嬌盯著她,徐徐說出這樣一句話,那張蒼白狼狽的面容上還沾著些許血跡。

    “明嬌……”趙景顏無奈地嘆了一聲。

    予明嬌卻仍固執地在看辛嬋,“不論外頭的人怎么看你,在我予明嬌這里,你辛嬋曾經是我烈云城的賤奴,你就永遠都是。”

    “予明嬌!你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姜宜春簡直聽不下去。

    程非蘊扶著自己受傷的肩膀,也蹙起了柳眉,“予小姐,你這是說的什么話?辛嬋她救了你!”

    辛嬋卻顯得十分平靜,她似乎并沒有因為予明嬌所說的話而有半分氣惱,她只是立在那兒看著她,道,“我沒有要你感激我。”

    她走到予明嬌的身前,也許是這一生第一次向這位自己曾經服侍過的小姐袒露心聲,也許這也就是最后一次,“小姐,不論當初你救我時,究竟是將我當做了什么,但有個人曾告訴過我,你救我是不爭的事實,我永遠無法回避這件事,也不該回避。”

    “我這輩子唯一想做好的事,就是活著,所以當初小姐你要我替你去死,以此為報,我……沒有答應。”

    “也許在你看來,我跳湖自殺不過是一種可笑的掙扎,但是小姐,那時的我活著不能自己做主,所以我的死,我想自己說了算。”

    不為任何人犧牲,只為自己。

    “今日我救你,也權當是還了你當初救我的那份恩情,”

    辛嬋低首,“但我不會忘記沅霜姑姑的死,你也不該忘了她,她在城主府的那些年,待你是真心的。”

    “可你在乎過嗎?在你心里,她只是個死了也無關緊要的奴隸。”

    “今日我還你舊恩,往后你是死是活,都與我沒有半點干系。”

    辛嬋看著予明嬌時,一雙眼眸清亮冷靜,仿佛她在此刻對予明嬌說完這些話,清算完這些舊賬以后,她在這座烈云城里,就真的不再剩下些什么了。

    予明嬌生生受了那魚妖的魚鱗割骨,她好不容易養出來的內丹碎裂,從此與修煉便無緣了。

    可此刻站在她眼前的辛嬋,卻從曾經那個不起眼又寡言木訥的奴婢,成了今日這樣好似高不可攀的冰霜傲雪般。

    她們兩人之間,

    仿佛一朝一夕,辛嬋飄渺如云,而她已委身如泥。

    天差地別。

    第37章 我相信他 [V]

    “辛嬋,你一定要走?”

    這烈云城的極夜太濃太黑,夜風吹拂下,檐角的燈籠亂擺著,火光變得越發微弱,根本照不見這寒霧盡頭的天地。

    程非蘊手里握著一柄劍,就站在階下看向那淺衣姑娘。

    “非蘊,抱歉。”辛嬋迎上她的雙目,“我有必須要離開的理由。”

    “你的理由,就是謝靈殊嗎?”程非蘊不肯放過她那張面容是行所流露出來的任何絲毫的情緒,“那玉是他的玉,那上頭殘留的控制妖物的術法也的確是他所留下的,此前在雁山時,你不覺得他出現得太巧合了嗎?”

    辛嬋無法解釋那上頭究竟為何會殘留著那樣的術法,還的確是謝靈殊所持術法的痕跡,但此刻,她還是開口道,“非蘊,那昆山玉的確是他的沒錯,但他早將昆山玉贈給了我,玉是從我這里弄丟的,”

    她看著程非蘊,“若要懷疑,也該懷疑我才是。”

    謝靈殊不讓她說出這件事,便是要替她在宗門這里留些后路,但辛嬋卻并沒有要隱瞞的打算。

    “昆山玉絕非凡物,即便他贈給了你,那上頭也的確留有他的痕跡,辛嬋,你真的了解他嗎?”程非蘊此刻看向辛嬋的目光多添了幾分復雜難言的意味。

    辛嬋初聽程非蘊此言,便是一怔,抿唇片刻,才道,“我的確不夠了解他。”

    也許曾經,辛嬋有過很多機會可以去了解他,但她卻一直沒有那么做。

    她努力地讓自己不要去好奇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也在克制著,從不去過問他的任何事。

    他從一開始就是神秘的。

    但辛嬋也不會忘了河畔古樹下,也是他用一個孩童的幻象,來教她將那些因怨憤而生的惡劣想法拋下,教她向善,教她不要成為自己最討厭的模樣。

    此刻臨著風雪,辛嬋靜靜地在看落在程非蘊鬢發間的晶瑩細雪,“但是非蘊,我相信他。”

    “辛嬋,”

    當程非蘊眼見她轉身,便立即道,“你那日明明說過,你的心能由你自己說了算,可是如今,你又在做些什么?”

    辛嬋步履稍頓,未曾回頭。

    她握著千疊雪的手指卻不由收緊,一顆心仿佛也因程非蘊的這句話而稍有慌亂。

    “我只是在做我認為對的事,無關其他。”辛嬋的聲音輕緩,她再回頭看了程非蘊一眼,“非蘊,保重。”

    一個人一生要做很多的選擇,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

    如果今日的選擇是錯的,那么辛嬋也愿意在日后承擔這種錯誤所帶來的后果。

    “辛嬋?”

    辛嬋方才往前走了片刻,出了巷子便遇見了歸來的封月臣,他一見提著燈籠,只一身單薄衣裙的辛嬋,便喚了她一聲。

    辛嬋注意到在他的身后除卻數名正清山的弟子之外,還有一位穿著粗布麻衣,臉色蒼白,神情木訥的少女。

    “你這……便要走?”封月臣看到了她肩上的包袱。

    辛嬋頷首,“封師兄,無論是在正清山,還是在外頭的這些日子,我都十分感激你的照拂。”

    封月臣倒也沒有像程非蘊那般情緒激動,仿佛他從來都是此般溫潤的模樣,此刻他也僅僅只是徐徐一嘆,“你既已做了決定,我與師父都不好再強留你。”

    “只是如今謝公子的處境尷尬,你若是去尋他,可要再小心些才好。”

    即便是正清山不出手,這其他宗門也總有不會放過謝靈殊的人,封月臣這一句也算是很隱晦地提點了辛嬋。

    辛嬋果然明了,當即拱手,“我明白。”

    也許是見辛嬋在打量他身畔的姑娘,封月臣便笑了笑,道,“這位便是之前我們從魚妖手里救出的姑娘。”

    辛嬋再看她,那是一張全然陌生的面容,但不知道為什么,辛嬋對上她那雙怯生生的眼,卻始終覺得有一種怪異的感覺。

    “她天生是個啞巴,不會說話。”封月臣適時再道一聲。

    怪不得她從頭至尾都安安靜靜,瑟縮著纖瘦單薄的身軀,從來沒有發出過半點兒聲響。

    辛嬋深深看她一眼,她也在看辛嬋。

    “既然要走,那便快走罷,走得晚了,身后的尾巴怕是只會多,不會少。”封月臣從衣袖間取出來一枚玄鐵鑰匙,遞到辛嬋的手里,“將此物交給守在碧晴海的人,乘著玄鶴船離開,路程也能短些。”

    “多謝封師兄。”辛嬋握著那枚玄鐵鑰匙,輕聲道。

    封月臣的眉眼浸潤著溫潤柔和的笑意,他伸手輕拍辛嬋的肩,“師父說你是有大勇的姑娘,正清山留不住你,這天下也沒有任何宗門能夠留住你,你的路,你要自己走。”

    辛嬋騎馬出了烈云城,她握緊手里的韁繩,也許是下意識地再回頭看了身后那半隱在濃深夜色里的城門一眼。

    也許這一去,

    她這輩子,就真的不會再回到這座城里了。

    這里曾經生活過的人,幾乎已經身化亡魂,殘破的舊城闕再留不住她那些有關于這座城的過往煙云。

    馬蹄揚起的煙塵有一瞬迷了她的眼,辛嬋閉了閉眼,騎馬掠入更深的漆黑夜色里。

    寒風拂面是刺骨的冷,馬蹄驟然停頓,前肢揚起,聲聲嘶鳴。

    緋紅的光芒如絲線一般綴夜而出,辛嬋蹬了馬背一腳,借力旋身而起,風聲擦著她的衣角散出獵獵之聲。

    辛嬋立于樹梢之上,她衣袖間散落的猶如月輝般粼粼的瑩光照亮了一抹嬌小緋紅的身影,在那密林中緩步而來,越發清晰。

    “姐姐,我記得我告訴過你,不要來這烈云城,可是你真的很不聽話。”少女嬌柔的嗓音輕緩慵懶,拖著尾音,還帶著幾分撒嬌的意味。

    她每走一步,腳上的鈴鐺便發出清脆的響聲。

    “蓮若。”辛嬋一見她,便準確地喚出她的名字,“你果然在這里。”

    辛嬋想起林豐說過的話,又想起今日那魚妖后來像是被什么詭秘的力量束縛住似的,一動不動地停滯在那里,由著她將劍鋒刺入他的命門。

    “那魚妖是受你指使,”

    辛嬋召出千疊雪,居高臨下般垂眸看她,“你做這些,到底有什么目的?”

    蓮若就立在樹下,仰頭望著她,她一笑,那張漂亮的面容便顯得越發生動,“目的?”

    “我的目的,便是為了姐姐你啊。”

    她用手指輕挑起自己的一縷烏發,“予南華將你當做血祭的人奴,予明嬌逼迫你替她去死,姐姐你生在這座城,卻從來沒被善待過……”

    蓮若唇角的笑意收斂了些,再抬眸看她時,情緒也淡了不少,“他們待你不好,我自然要毀了他們。”

    明明看起來,她不過是個十六七的明艷少女,可這輕言細語間透露出的陰冷卻怎么也遮掩不住。

    僅僅只是因為一個辛嬋,她便如此大費周章地制造出這么多的事端,滅了烈云城?這實在不是什么能夠令人信服的理由。

    辛嬋緊盯她片刻,又道,“那昆山玉,是你從我這里偷走的嗎?”

    蓮若含笑望她,“不錯。”

    辛嬋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便一個旋身,從樹梢枝頭穩穩地落在了地面上,就站在蓮若的眼前。

    她舉劍對準蓮若,“你為什么要陷害謝靈殊?”

    蓮若瞥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劍尖,臉上的笑意少了些,她也許是有些慍怒,且也未曾學會隱藏自己的情緒,“姐姐,我不喜歡你為了他而用劍指著我。”

    紅絲般的光線一閃,拍打在劍身上,震得辛嬋手腕生疼,劍鋒便偏離了幾寸。

    “要陷害他的主意不是我的,”

    蓮若側身,一雙眼眸似乎是在看不遠處仍泛著燈影的烈云城,“但是若能讓他因此而離開你,那也是極好。”

    此間極濃的夜色,將浸潤在這縷縷瑩光中的這少女容顏襯得更秾麗詭秘了些,她回頭望著辛嬋時,輕輕地笑,“不過姐姐你放心,那些家伙想要除掉他的目的是什么,我都知道。”

    她的目光下移,似乎是在看辛嬋的胸口,“姐姐你既然有我,便不用他來護著你,我說過,會對你很好的,這世上無論是誰想殺你,我都會讓他們死得很難看。”

    “姐姐,我說過,我們才是一路人,他們那些宗門人,都是些虛情假意之輩,根本不值得姐姐你多看他們一眼……”

    明明她們才不過見了幾面,辛嬋甚至都沒同她說過幾句話,可她待辛嬋的態度,卻是這般親昵的態度,卻是令人有些無所適從。

    “我雖然不知道你到底是個什么來歷,但我很確定,我們不會一路人。”辛嬋見她走近,便后退了兩步。

    發生在禹州城西的剝皮滅門慘案,再到這烈云城的尸橫遍野,全是眼前這神秘少女所為,辛嬋始終記得她手段的殘忍。

    蓮若腳下一頓,也不再靠近辛嬋,她那張面龐上似乎有一瞬流露出惋惜的神色,但下一刻她卻又彎唇淺笑,那雙漂亮的眼眸仍在盯著辛嬋的胸口看,“我不著急,姐姐,你現在想去哪里我都不管你,想找什么人我也不管你,反正遲早有一日,你會明白我今日所說的話,都是對的。”

    她話音方落,便有紅色的光線撩起陣陣風沙,辛嬋回神匆忙與之交手,劍鋒抵在蓮若雙腕的金釧上,擦出數道火星子。

    但也僅僅只是片刻,蓮若便騰空而起,細絲不知何時早已勾連住辛嬋手腕上的螢石環,剎那便將其震碎,再全都收攏到了她的手里。

    “蓮若!你做什么?”辛嬋摸著空空的腕骨,仰頭去望半空中的紅衣少女。

    “姐姐,我才不想和你打架,”

    她將那碎掉的螢石環握在手里,再向辛嬋露出一抹看似天真的笑容,“這東西我先替姐姐保管,日后你一定會感激我的。”

    話罷,辛嬋便眼睜睜地看見那少女已身化流光,消散在了密林深處。

    辛嬋灰頭土臉地追了蓮若整整幾日,卻仍未尋到她的絲毫蹤影,就如同上一次在禹州一般,她好似人間蒸發,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蓮若沒有找到,螢石環也暫時拿不回來,倒是那些偷偷跟蹤辛嬋的宗門子弟跟著她一直在來回兜圈子,被戲弄得滿肚子火。

    辛嬋甩掉了一批人,又不得不出手打趴下一批人,才匆匆趕往碧晴海,將玄鐵鑰匙交給了守船人。

    未料她上船時,卻在甲板上發現了披著斗篷的少陵。

    “辛姑娘。”彼時少陵面色凝重,并不似平日里那副笑呵呵的模樣。

    “少陵長老怎么會在這里?”辛嬋問道。

    少陵搖了搖頭,輕嘆一聲,“我在此等著辛姑娘已有兩日,姑娘身后的那些尾巴,便交給我罷,你快些離開。”

    他說著,也許是猶豫了一下,才又道,“你最好快些找到謝公子。”

    這話說罷,少陵便徑自轉身下了玄鶴船,再用術法催動船身,使其偏離岸邊,往更深的水波間去。

    他如今是脫不開身,自然沒有辦法去找到謝靈殊,如此也只能指望辛嬋了。

    辛嬋站在甲板上,看著少陵的影子漸漸模糊臣一團越來越小的顏色,不知道為什么,她總覺得少陵和謝靈殊之間,并非只是那么淺顯的一層關聯。

    為避免宗門的人尋著玄鶴船的蹤跡找到她,辛嬋在半道上便將玄鶴船交還給了那正清山的守船人,換了老婦人的裝扮,再將臉涂成蠟黃發皺的模樣,如此便從錦城一路到了禹州。

    暮春已過,正如她曾經才來到禹州時一般,這里又是熾熱的夏。

    沒有人知道辛嬋和謝靈殊當初在禹州住過的那座小院,便是當初去平城,路過禹州時,辛嬋也沒有告訴任何人她曾住過的那個地方。

    如今院門上鎖,仿佛從未有人回來過。

    辛嬋拄著拐立在那木門前良久,明明頂著一張滿攜風霜的臉,但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卻未見分毫渾濁。

    禹州城的明巷仿佛永遠都不曾變過,

    值此薄霧朦朧的清晨,這巷子里的秦樓楚館個個關門閉戶,不似夜里的繁華熱鬧。

    昨夜下了小雨,路面還有些濕潤,在這般寂靜的地方,辛嬋都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腳步聲,還有她那根拐杖觸碰地面發出的咚咚聲。

    紅漆欄桿里淺色的紗幔被晨風吹得飄忽亂晃,辛嬋仰頭時,那樣柔綠的顏色剛好遮擋了朝陽的光,如蝶翅一般搖曳著,輕撫著欄桿軒窗。

    辛嬋一步步地踩著木樓梯上了樓,在那綠幔晃蕩的內里隱約瞥見一抹殷紅的身影。

    她伸手掀開紗幔,

    便見那人錦袍殷紅,烏發未束,便那么躺在并不算太厚的地毯上,后腦枕著一把描紅繪綠的琵琶,雙眼輕閉著,幾乎聽不到什么呼吸聲。

    烏發半遮著他冷白的側臉,辛嬋望見他的手里還捏著一只玉盞,她盯著他指節里的玉盞看,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那一瞬她好像什么都沒有想過,腦子里空空的,她只是那么定定地看著。

    過了好半晌,辛嬋才終于走近他。

    他們之間隔著一張桌案,也許是聽到了她的腳步聲,他眼睫顫動,倏而睜了眼。

    當他望見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穿得灰撲撲的,臉色蠟黃又滿是褶皺的小老太婆時,那些朦朧的睡意仿佛便在頃刻散盡,他清醒了些,接著便忍不住彎起眼睛笑,“小蟬若再用黔樹汁生生地粘出這些皺紋來,怕是你等不到老,便真成了個滿臉皺紋的老婦人。”

    他總是這樣,

    輕易地就能認出她原本的模樣。

    “你怎么還敢回這里來?”辛嬋卻是望著他。

    謝靈殊一手撐著后腦,他笑盈盈地對上她的目光,“那么小蟬呢?你不是也來這里找我了嗎?”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來,將手里那只玉盞隨手丟下,再走到辛嬋的面前來,他垂首看她時,便伸手蹭著她的臉,將那蠟黃的顏色蹭下來些,“整整十日了……”

    他的這一聲,好似喃喃自語般,辛嬋雖聽清了,卻一時并未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她仰頭望他,“什么?”

    謝靈殊慢條斯理地將手指上蹭到的粉痕擦在了辛嬋那灰撲撲的衣衫上,他斂眸輕笑著,“我還以為小蟬是后悔為我放棄在宗門里得到的一切了。”

    辛嬋總算明白過來,她動了動嘴唇,“路上出了些事,宗門里跟蹤我的人也很多,我甩掉他們費了些時間。”

    她說著,又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手腕,可那里空空如也。

    她是在跟他解釋,但這個姑娘總是這樣,連解釋都是這樣一副硬邦邦,不自然的模樣。

    謝靈殊看在眼里,似乎她這張被涂抹得亂七八糟的面龐,在他眼中仍是原本那般明凈的模樣,所以他看向她的目光,仿佛從來都是這樣溫柔纏綿。

    他伸手輕撫她的鬢發,“小蟬當真不后悔?”

    從辛嬋成為試煉魁首的那時候起,她就已經擁有了許多她曾經從不曾擁有過的東西,從仙宗到平凡的百姓,無不有人仰慕她。

    名利加身,世人的崇敬就在眼前,她是真真正正地成為了仙宗年輕一輩間的第一人。

    她原本還能擁有更加光明的坦途,卻在烈云城,因為謝靈殊而全都放棄了。

    “沒什么好后悔的。”辛嬋也沒有同他多講些什么,只垂下眼睛,避開他的目光,小聲說了一句。

    謝靈殊卻忽然俯身抱她,下頜就抵在她的發頂,他似乎是在隔著那飄忽不定的綠幔在看紅漆欄桿外的天色,殷紅的衣袖覆在她的肩頭。

    隱秘的香在他懷里,也在她的鼻間。

    她的手指還觸摸到了他柔順微涼的一縷烏發。

    他的眼睛不知是被昨夜那場好長好長的笙歌曼舞熬紅的,還是因為旁的什么,此刻她并看不到他在笑,只能聽見他深深地喟嘆:

    “小蟬,我們……回家罷。”

    第38章 總愿成全 [V]

    說是回家,但辛嬋和謝靈殊到底也還是沒能回去那座小院。

    此前禹州城中識得他們的人也不算少,再加上謝靈殊在明巷那些地方也留下了些風流美名,而辛嬋早些時候又在城中客棧里做過工,若是有人存心探查,找到他們曾居住過的那間院子也不過是遲早的事。

    所以辛嬋和謝靈殊只得離開禹州,一路輾轉往西,入得邊陲大漠之地。

    原本一開始辛嬋還未曾發現謝靈殊有什么異樣。

    可這片沙漠太遼闊,辛嬋同謝靈殊一開始是跟隨著西域商隊一同走的,夜里總是露天席地,還時不時地會被風吹得吃上一嘴的沙子。

    謝靈殊總是在喝酒,辛嬋都沒見過他吃過多少食物,卻總是一壇又一壇地將那西域人釀的烈酒往嘴里灌。

    許是那夜他醉得太厲害,故而天方亮,商隊所有人收拾行裝要走時,他仍不省人事。

    商隊的駱駝都馱著不少東西,不好再承擔一個人的重量,辛嬋也不想再多麻煩他們,便只能讓他們先走。

    商隊里有個胡人姑娘康蘭絮一路上都對謝靈殊這位中原來的美貌公子殷勤有加,又是送水,又是送酒送干糧,她也并不想就此丟下他們二人,但商隊是她父親的商隊,他們也必須要趕著日期將東西都送回去。

    最后無法,康蘭絮只得命人給他們多留些水和干糧,又將羊皮地圖交到辛嬋的手里,囑咐她,“你們一定要按照這地圖上標注的路線走,我們在沙逢春,等著你們。”

    沙逢春,是屹立在這大漠里的,最為古老繁華的一座城,也是一處綠洲。

    古往今來,商客不斷。

    謝靈殊轉醒時,他一睜眼便望見的是這濃黑天廓里,稀疏點綴的星子。

    近前燃燒的一堆柴火時不時地炸出些火星來,明明這沙漠的夜冷得鉆人骨髓,可他臨著這火光,卻更覺得胸口灼燙難忍。

    他抬手想施術滅了那柴火,余光卻瞥見那個姑娘披著一件毛絨披風縮成一團的模樣。

    她抱著雙膝,下巴就抵在膝蓋上,此刻閉著眼睛,呼吸淺淺的,火光照得她的側臉,落在他的眼瞳里,也帶著些柔光。

    他忽然克制不住地咳嗽驚醒了那原本就睡得不沉的姑娘,她陡然抬頭,僵直脊背,睜著一雙迷茫的眼,最先望見那燒得一團紅火的干柴。

    她那副懵懂警醒的模樣令謝靈殊咳嗽還未止,便又忍不住低聲輕笑起來。

    辛嬋偏頭看他,秀氣的眉蹙了蹙,那張白皙的面龐上看著情緒并不好,“你還知道醒。”

    少女好似故作平靜,可他卻偏偏聽出了幾分怒意。

    “抱歉小蟬,是我睡得沉了些,耽誤趕路了。”他好容易不再笑,一手扶著胸口平復半晌,就那么望著她。

    辛嬋將干木柴扔進火堆里,沒有再看他,“你之前明明會騰云之術,可日行千里,但這一路上,我卻沒見你用過。”

    謝靈殊靠著石頭坐起來,在聽到辛嬋這句話的瞬間,他的神情似乎有所凝滯。

    緊接著,他便又聽到她開口道,“你睡著的時候我探過你的脈門,靈力衰竭,氣血瘀滯……你,什么時候受的傷?”

    辛嬋終于看向他。

    謝靈殊迎著她的目光片刻,才扯了扯稍顯蒼白的唇,仍有幾分漫不經心,“不過舊疾復發罷了。”

    他只輕飄飄一句,再不肯多說其他,辛嬋看著他片刻,握著手里的一根枯枝半晌,到底也憋著一口氣,不再開口問他。

    兩人在沙漠里又走了幾日,終于到了那羊皮卷上所畫的沙逢春。

    康蘭絮從回到沙逢春那日起,便總會站在城門口往外頭張望,她也到底沒有白等,這日午后便見到了那位紅衣公子,還有總跟在他身側的姑娘。

    胡人姑娘大抵如此熱情外放,喜歡或是厭惡都擺在明面兒上,從不遮遮掩掩。

    康蘭絮一再邀請謝靈殊與辛嬋去她家中暫住,卻被謝靈殊拒絕,最終他們還是歇在了城中的客棧里。

    作為城中最大的客棧,這里總是匯集這八方商客,而這里比之中原也少卻了那許多規矩,白日夜晚都熱鬧非凡。

    客棧的掌柜每晚都會在院中燃起柴火,也總有客人圍坐在火堆前喝酒吃肉,高談闊論。

    辛嬋很喜歡這里,因為這風春城的烤肉總比中原的還要美味,或是因為獨屬于這里的香料罷?

    這里少有果蔬,多的是葷腥。

    坐在她身側的大胡子為了給眾人講述他這半生跑江湖所遇到的新鮮事,已經連著好幾日留著沒走了,到今夜還端著一碗酒,扯著嗓子說得是繪聲繪色。

    辛嬋聽得入神,忽然被大胡子遞過來的酒碗碰了碰碗壁,她差點兒沒端穩,碗里的酒灑了一半。

    “小姑娘,連著三日了,你每晚都端著一碗酒,倒也沒見你喝啊。”大胡子笑得爽朗,“既入了這沙逢春,也就學著痛快些罷?”

    辛嬋端著半碗酒,抿唇笑了一下,也是此刻,她方才看清那大胡子腰間鞶帶里綁著的羊皮袋里探出來一抹柔綠微黃的顏色,她怔了怔,立即伸手指著他的羊皮袋子,“裘大哥,你袋子里的,可是黎黃草?”

    經辛嬋一提醒,那大胡子方才垂眼去看自己腰間的袋子,他撇了撇嘴,胡子上還有酒水殘留,“這東西叫黎黃草?唉我路上肉干兒吃得發膩,隨便抓了幾把葉子,這東西還挺甜……”

    旁邊一個胡人大叔聽了覺得好笑,“裘里,你倒是什么都敢亂吃啊?就不怕吃了一覺睡過去,再醒不過來?”

    裘里笑得憨厚,“死了就死了,老子孑然一身,有一天算一天!”

    話罷,他又去看辛嬋,“你想要?”

    辛嬋點頭,“您可以賣給我嗎?”

    她說著就去掏自己布兜里的銀子,可她掏出來遞到裘里眼前的時候,他卻沒伸手來接,反而是搖了搖頭,“逐日山上隨便抓的一把雜草罷了,也不值你這些錢。”

    他笑瞇瞇地看著她,又用下巴指了指那被她放在木樁上的半碗酒,“你要是能喝兩碗,我就把這一袋子都送給你!”

    兩碗?

    辛嬋看了看那土瓷碗,里頭的半碗酒還映照著晴空里的一輪彎月,淺淺的一抹痕跡,仿佛是蕩漾在煙波里的光。

    她只短暫地停頓了一下,就將銀子重新收回布兜里去,應聲說,“好。”

    裘里沒料到她還真答應了,他愣了一下,才擺手,“這沙逢春里的酒可同中原的酒不一樣,這里的酒烈得很,你哪里喝得了兩大碗,我啊,逗你的。”

    他笑著,伸手便將綁在鞶帶間的皮袋子扯下來,扔到她懷里,“給你了。”

    辛嬋抓著那一大袋子的黎黃草,抬頭看了看裘里,到底還是端起了那木樁上的半碗酒,也沒像前幾晚那樣小口地抿兩下便罷,竟直接仰頭一口就將那半碗酒飲下。

    那烈酒的滋味比之當初辛嬋在烈云城的湖水里,被謝靈殊強按著灌進嘴里的酒還要辛辣割喉,她一口喝光,那種灼燒刺痛的感覺便從喉頭一直蔓延到了胃里,嗆得她紅了眼,她放下土瓷碗,看著裘里,“多謝裘大哥。”

    辛嬋說罷又俯身倒了一碗,再是毫不猶豫地閉緊眼睛大口喝下。

    圍坐在火堆旁的其他人見此都不由笑起來,那方才喝了一口酒的胡人大叔也笑,“裘里,這姑娘哪里不是個痛快人了?”

    裘里在看見辛嬋灌下那半碗酒時便有些驚詫,此刻又聽見身旁人的聲音,他也不由大笑起來,自己先大口喝了一碗酒,才對辛嬋道,“你這姑娘,是個有趣的!”

    “行了行了,可別再喝了,這酒啊勁兒大著呢。”他拿了她手里的碗。

    康蘭絮來時,本是要去見謝靈殊的,自辛嬋和謝靈殊在這里住下,她便常來探望,但今夜卻到底也沒能敲開謝靈殊的房門。

    她走到院子里便見辛嬋痛快地喝了兩碗酒,她一時也饞,上來喝了些,隨后又捧著臉在認真地打量辛嬋。

    也許是那酒的后勁真有些上來了,辛嬋坐在那兒時,坐得端端真正,看著卻有些迷迷瞪瞪的。

    “辛嬋。”康蘭絮忽然喚她一聲。

    辛嬋聽到自己的名字,反應了一會兒,才轉頭看她。

    “你和謝公子,到底是什么關系?”康蘭絮也學不會拐彎抹角那一套,她一向是好奇什么,便問什么。

    “你問過了。”辛嬋像是變得遲鈍了許多,片刻后才慢吞吞地說。

    的確,此前在大漠之中,康蘭絮便已經問過辛嬋了。

    “可我覺得,他對你來說,應該不只是救命恩人,和朋友那么簡單罷?”康蘭絮說道。

    旁邊裘里用匕首割了烤羊肉遞給辛嬋,她也乖乖地接過,聞了聞就本能地往嘴巴里喂,她一邊吃,一邊含糊地說,“那不然,是什么?”

    醉了酒,她的思緒都變得緩慢,連思考也做不到。

    康蘭絮湊到她的面前,“你不喜歡他嗎?”

    當她問出這樣一句話,便見眼前這個臉頰微紅的姑娘吃肉的動作一頓,她也許是反應了好久,才吶吶地重復,“喜歡?”

    康蘭絮知道自己再問不出什么,因為眼前的辛嬋確乎是醉了,但她卻在想,從中原到大漠這一路,這姑娘對謝公子從來無微不至。

    她永遠帶著一套茶具,無論在那兒都不忘替那公子煮茶,夜里冷了也總先將披風給那公子,便是后來謝公子貪杯醉酒,醉上一日又一日,耽誤了趕路,康蘭絮也沒見辛嬋紅過臉,生過氣。

    康蘭絮初見謝靈殊,便是因他那一副好相貌而心生愛慕,愛美之心人皆有,她理所當然地被他的好模樣迷了眼。

    但她也不是什么心胸狹隘之人,更何況這一路上相處下來,她也知道辛嬋是一個很好的姑娘,她自然也不會因為謝靈殊而與辛嬋交惡。

    可她也察覺得到,對于謝靈殊而言,辛嬋是絕不一樣的。

    那樣一位風華動人的年輕公子,好似對誰都是滿眼笑意,但在談笑間,他卻又好像已筑起一道高墻。

    他并非是表面那般好接近的人。

    康蘭絮看著辛嬋片刻,心中思緒千轉,便有些泄氣地嘆了一口氣,隨后她便抓起辛嬋的手,帶著她往客棧外跑。

    “康蘭絮,去哪兒?”辛嬋還不忘抱緊懷里的那一袋子黎黃草。

    “帶你去看沙逢春的夜市!”

    說是帶辛嬋去看夜市,康蘭絮卻先帶她回了自己的家,從自己的衣柜里翻找出來一套殷紅的衣裙幫辛嬋換上。

    “為什么要換衣服啊?”辛嬋像個小孩子似的,好奇地摸著腰間束起的金色腰鏈,上頭還墜著一顆又一顆的小鈴鐺。

    “打扮好了,再去夜市。”康蘭絮說著,又按著辛嬋在銅鏡前坐下來。

    辛嬋迷迷糊糊的,直到在銅鏡里瞧見康蘭絮將在炭火盆里燒了好久的細鐵棍舉起來,她被嚇得瞪大眼睛,“你做什么?”

    康蘭絮沒說話,只伸手將辛嬋頭上的簪子取下,隨后又撩起她的一縷長發,湊近那細鐵棍。

    在屋子中微妙的燒焦味道彌漫時,辛嬋看到自己的長發一縷又一縷地被康蘭絮燙成了卷曲的弧度。

    后來康蘭絮又從桌上的盒子里舀了什么味道沁人的香膏似的東西在掌中搓熱,在一點一點地擦在她的頭發上。

    “不用擔心你的頭發會被我燙壞,用了這東西,保管你的頭發又黑又亮。”康蘭絮說著,便將那盒東西塞到辛嬋隨身搭著的布兜里,“送你了。”

    她想將辛嬋額間的金質抹額摘下,卻被她按著不肯摘,她嘴里還在念,“謝靈殊說不能摘……”

    康蘭絮聽到她迷糊念叨出那個人的名字,她的手指一頓,也沒再摘,最后給她喚了一副耳珰,再略微涂了些脂粉,點了口脂。

    少女經過濃烈的顏色點染,容色比之平日里便更添幾分驚艷。

    康蘭絮看著銅鏡里這個肌膚細膩白皙,五官生得極好的姑娘,又忍不住再看了看鏡子里的自己。

    她常年生活在大漠,肌膚略黑,輪廓深,不同于中原女子的白皙柔美,她也自有一種惹眼的明艷。

    在這沙逢春里,她早已是公認的美人。

    即便此時,她也不認為自己比辛嬋差在哪里。

    夜市里來來回回的男女很多,康蘭絮拖著一個小醉鬼走在街上,也許是因為辛嬋那一身殷紅的衣裙太惹眼,她的膚色也白得像是他們這些人從未見過的雪,街上有太多的男子將目光都停在了她的身上。

    這里的人表達好感都很直接,手邊有什么,便送什么。

    每當有人上來遞給辛嬋東西時,康蘭絮都要扶著辛嬋的腦袋,讓她盯著看那個男子的臉,再問一句,“你喜歡他嗎?”

    辛嬋歪著腦袋反應一會兒,然后搖頭。

    康蘭絮便拉著辛嬋往前走,也并不替辛嬋接受那人的東西。

    如此遇了不少人,辛嬋看到了那個矮胖矮胖的男子手里攥著一把肉串,她吞了一口唾沫,康蘭絮算是看明白了,誰手里拿著的東西是好吃的,辛嬋就會走不動道。

    “梨江,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昨兒定親了!”康蘭絮重重地踢了那男子腿彎一下,拽著辛嬋便走。

    也不管后頭那男子如何鬼哭狼嚎。

    這么一路下來,康蘭絮不但沒給辛嬋相看到喜歡的人,還給她買了一堆的零嘴兒,后來兩個人坐在酒棚里,康蘭絮甩出鞭子嚇退了一些還要往前來送東西的男子,有點煩躁地灌了一碗酒。

    康蘭絮是沙逢春里最美的姑娘,但同時,人們也都知曉她潑辣的性子,慣是惹不起的。

    “你這也不喜歡,那也不喜歡,辛嬋,那你倒是說說,你到底喜歡什么樣的男子?”康蘭絮將酒碗擱下,看向坐在對面的辛嬋。

    辛嬋大約半是清醒半是醉,她盯著康蘭絮半晌,似乎也是在認真地想要思考這個問題。

    康蘭絮沒那么好的耐心,“你不可能一個都看不上罷?我們沙逢春的男子那也不差……”

    話還沒說完,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她想起來這一路上遇到的男子,腦子里又浮現出謝靈殊的模樣,片刻后她悻悻地開口,“當然,比起謝公子……今晚這些還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畢竟是她愛慕的公子,她沒辦法說違心的話。

    “你怎么老抱著那一袋子的雜草?”也許是看辛嬋始終攥著一只皮袋子,康蘭絮便問了一聲。

    辛嬋垂著腦袋看了自己懷里的皮袋子半晌,才說,“給謝靈殊的。”

    “……”

    康蘭絮有些挫敗,她再坐不下去,起身便拉著辛嬋起來,面上情緒不大好,“算了,我送你回去。”

    她也許是存了些期盼,期望著辛嬋對于謝靈殊應該是真的沒有那種男女之情,所以她才來帶辛嬋去看這長街上的男子,想要知道她到底會喜歡什么樣的人。

    可是好像,

    事實也許并不是她所盼望的那樣。

    將辛嬋送回客棧時,康蘭絮將辛嬋扶著走上臺階,也不進門,只忽然道,“辛嬋,你喜歡他的,對嗎?”

    辛嬋握著皮袋子的手指緊了緊,但她的反應還是很慢。

    康蘭絮也沒有那個耐心再等她反應,“你怎么這么笨,連自己喜不喜歡他,你都不知道嗎?”

    說罷,康蘭絮便松了扶著辛嬋的手,轉身下了臺階就走。

    她心中不是沒有不甘,不是沒有憤怒,卻又到底只能這般無可奈何。

    因為人心,

    從來是不由人掌控的東西。

    她是后來的人,也許從一開始就已經遲了。

    辛嬋自己慢吞吞地上了樓,卻打不開自己的房門,她軟綿綿的沒有多少力氣,下巴抵在門窗上,她也不知道自己站在那兒做什么。

    謝靈殊也許是聽到了響動,推開門探身出來時,便正見她這樣一副模樣。

    燈籠的光影下,她穿著殷紅的衣裙,腰鏈上墜著的鈴鐺還在發出清脆的響聲,白皙的臉頰泛著紅,一雙眼睛霧蒙蒙的,涂了唇脂的嘴唇顏色紅潤。

    謝靈殊雙眸微動,他僅穿著一件殷紅的織錦單袍,適才沐浴過,他那一頭烏發猶浸水澤,臉色卻比之前還要更蒼白了些。

    “謝靈殊。”辛嬋看見了他,便站直身體,去指自己的房門,“為什么不打不開?”

    也不等他開口,她就搖搖晃晃地走到他的面前來,將一直捧在懷里的那只皮袋子遞到他的面前,“你知道這是什么嗎?”

    “這是黎黃草。”辛嬋說著便轉頭四處張望。

    “在找什么?”謝靈殊看著那袋子里露出的綠黃葉片,半晌后輕輕道。

    辛嬋慢吞吞地答,“找爐子,我要幫你煮了這草藥。”

    黎黃草對于普通凡人而言,不過是一味甘草,但對于修行之人而言,卻是增補靈氣的藥草。

    謝靈殊喉結微動,半晌未言。

    “裘大哥說,這草藥是甜的……”說著也許是怕他不信,她干脆從里頭抓了一片葉子來喂進嘴里,然后她亮起眼睛,沖他笑了一下,“真的是甜的,你不用怕苦。”

    她渾身酒氣,說話也慢慢的,還傻乎乎的。

    可是謝靈殊看著這樣的她,卻忍不住看了又看。

    “小蟬,”

    他伸手輕撫她的耳發,“喝了多少酒?”

    “兩碗。”辛嬋老老實實地答。

    謝靈殊微嘆一聲,牽起她的手,將她帶進了自己的屋子里。

    他備著解酒的丸藥,自己卻不常吃,此時卻找了一顆來喂進她的嘴里,“吃了這藥,酒醒得快些,也免得你明日頭疼。”

    辛嬋方才吃了藥,還未見效,她見他濕著頭發,便硬要替他擦頭發。

    屋子里靜悄悄的,謝靈殊坐在案前閉著眼睛,直到身后那人的手漸漸停滯,竟抵著他的后背,就那么睡著了。

    謝靈殊沒有睜眼,卻也沒動。

    可是后來,他胸口的伏靈印開始作祟,那種綿密的疼痛于灼燒感逐漸變得越發厲害起來,令他再也強忍不住,整個人脫力倒在地上。

    辛嬋也因此而摔在地上,她驟然驚醒,睜開眼便看見謝靈殊躺在地上,已經蜷縮起來。

    他的臉色尤其蒼白,此刻手指緊緊地攥著衣襟,那脖頸間的青筋微顯,他繃緊下頜,仍忍不住低聲呻/吟。

    “謝靈殊!”辛嬋一見他這副模樣,便立即俯身去扶他,“謝靈殊你怎么了?”

    謝靈殊卻痛得無暇聽清她所說的每一句話,連她的模樣在他眼里都變得很模糊。

    他的額頭、脖頸間全是薄薄的細汗,辛嬋抓著他的手時,他便本能地攥住了她的手,攥得她骨肉生疼,卻也因此讓她能夠多少感知到一些,他此刻到底正在承受怎樣的痛苦。

    辛嬋扣住他的脈門,發現他體內的靈氣似乎正在四處沖撞,她便當即握緊他的手腕施術,輸送自己的靈氣給他。

    也不知過了多久,

    辛嬋的臉色都已經有些泛白。

    那種折磨了謝靈殊好多年的疼痛每次發作仍不能令他習慣,但今夜卻不一樣,也許是因為娑羅星的力量不同,這一次謝靈殊的痛苦要平復得早一些。

    他清醒過來時,才意識到自己正枕著辛嬋的雙膝。

    “小蟬,”

    他看到了她的臉色,握著她的手便更收緊了些,“日后不必再為我做這些,你將你的靈氣輸送給我,也不會有多少效用,反會令你自身虧損。”

    他強撐著身子坐起來,又回身望她,勉強扯著蒼白的唇,“看來是酒醒了啊。”

    “我有件東西給你。”他卻好似什么都沒發生過似的,在她眼前伸手,便有一只長方木盒憑空出現在他的手里。

    “記得我曾經答應過你什么?”他笑著看她時,仿佛永遠是這般溫柔認真,“深海的龍筋草,西楚的長生木,是可以鍛造出血肉般的軀體的東西。”

    只聽他這樣一句話,辛嬋不必去打開那只盒子看一眼,便知道了那里頭到底放著些什么東西。

    她定定地盯著他良久,酒意消散后的那雙眼眸格外清透,后來她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你一個人出去的那些日子,便是去找這些了?”

    龍筋草難得,要鍛造出一副堪比血肉之軀的軀殼所需要的龍筋草數量消耗極大,更不提那長在西楚鬼魅之地的長生木到底有多難取得。

    沒片海域有龍筋草的地方,必定有海妖守護。

    而西楚鬼魅眾多,那里也并非是常人得以進入的地方,要從那里帶出長生木來,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從雁山到平城,在有中間她身在正清山而他卻不在的那些日子,他原來,是去找這些東西了。

    “我答應過小蟬的事,我總要辦到。”謝靈殊將那盒子遞到她的手里,說這話時仍是風淡云輕。

    辛嬋卻垂眸盯著那烏木盒良久,

    再抬眸,她緊緊地望著他,“為什么?”

    “謝靈殊,這原本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卻不聲不響地替我做了那么多,”辛嬋的指節扣緊了盒子的邊角,“你為什么要為我做這些?”

    那么多人都在懷疑謝靈殊不在正清山,不在雁山和平城的時候,是否與魔域有所勾結。

    可事實卻是,

    他從頭到尾都不過是在為了一個辛嬋的愿望,而奔忙。

    “你總說,有一定要我做的事,那是只有我才可以幫你做的事,所以你才會去烈云城救我,才會一路幫我,守我……”

    辛嬋也不知道自己的眼眶究竟為什么會泛酸,此刻她的心緒很亂,也許是那些一直被她刻意壓下的好奇心,那些一直被她收攏在心頭的所有疑問都在她看到他遞過來這只木盒子時,再也收拾不住,“以前我是半信半疑,現在我卻是一個字都不信。”

    她看著這個對她而言從來都神秘的男人,“謝靈殊,我不知道我這樣的一個人,你有什么忙,是非我不可,而你又為了這個忙,不辭辛苦,幾乎不顧生死般,一定要護我幫我。”

    她的眼淚掉下來時,她自己都沒有察覺,“你不覺得,你做的是一樁虧本的生意嗎?”

    聲音已經有些哽咽,她卻扯唇,“你說,到底是我比較像傻子,還是你才是那個傻子?”

    謝靈殊怔怔然看著她良久,

    他只是沉默地伸手想要替她去擦臉上的淚痕,可她卻偏頭躲開他的手,不愿他觸碰她一下。

    謝靈殊只得放下手,垂著眼簾在看地毯上微暗的剪影,“小蟬,你是終于開始愿意好奇我這個人了,是嗎?”

    從來,她對他的抗拒,對他的刻意躲避,他都能感受得到。

    她不愿意自己好奇他的任何事,他也就三緘其口,從不對她多提一句。

    他總是在默默地成全著,她所有有關于他的選擇。

    但這并不代表,他對她,就沒有任何期盼。

    那才是壓在他心底,最纏綿也最疼痛的傷口,數千年來,也都沒有愈合過。

    她的話,就好像是一根手指按在那傷口上,撕扯得鮮血直流,卻也讓他忍不住偷偷歡喜。

    “謝靈殊,我要知道那個理由,我要知道你到底要我幫你什么?”辛嬋伸手握住他的手腕,“現在的我,難道還沒有資格幫你的忙嗎?”

    謝靈殊看著她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明明是在笑,卻不知為何,眼尾竟有些細微的泛紅,辛嬋聽見他倏而輕輕地笑起來。

    半晌,她才聽見他說,“小蟬擔過試煉魁首的名頭,又做過天下人仰慕的仙子,如今的小蟬,自然已非往日可比。”

    他終于舍得再看她的臉,目光卻是復雜的,“可我要小蟬幫我的,也許對如今的你來說,仍舊是很難的一件事。”

    “你不告訴我,我怎么知道難不難?”辛嬋是近乎確信般,賭他要她幫的那一個忙,不過是子虛烏有。

    可是,

    如果真的是子虛烏有,

    那么他又到底為什么要救她?

    卻是此刻,他卻忽然掙脫了她的手,反攥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拉到身前,抵在桌案上。

    這般近在咫尺的距離,幾乎讓辛嬋在頃刻間就停止了思考。

    當她迎上他的那雙漂亮的眼眸,更險些迷失在他望著她的目光里。

    “小蟬一定要知道?”他再一次問她。

    他披散的烏發有幾縷落到身前來,擦著她的臉頰有些微癢,辛嬋卻無暇顧及。

    已經到了這一步,她沒有退縮的道理。

    “是。”她倔強地對上他的眼。

    謝靈殊原本以為,自己可以將一切都隱藏得極好,他從來都是個理智的人,但他此生做過所有不太理智的事,也全是為她。

    她總是有這樣的力量,令他終歸有些難以自持。

    可是這些年,他也理智得太過,離她太遠,錯過她太久,才讓她生生地受了好多年的苦。

    他眸光閃動,此刻這般靜靜地看著她的臉時,眼眶竟也更紅了些。

    只此剎那,

    他輕閉上眼,一手扣著她的下巴,終于俯身親吻她的嘴唇。

    這吻,不算溫柔。

    他咬著她的唇瓣,抵開她的唇齒,帶著某種兇狠的意味。

    辛嬋整個人都僵硬了,面如火燒般,卻又在下一刻忽然被他伸手捂住了眼睛,那一瞬,她仿佛察覺到有什么溫熱濕潤的水珠滴落在她的頸間。

    他終于松開她,

    辛嬋望見了那一盞在絹紗燈籠里搖曳模糊的燭火。

    她的眼睛里映出他的面容來,

    而她愣愣地在盯著他原本沒有多少血色,此刻卻偏偏變得緋紅了些的唇。

    那上頭,染著她唇瓣的口脂。

    終為他多添幾分頹靡的美感。

    他的手指輕輕蹭過她唇角暈染開的口脂痕跡,稍啞的嗓音也是在這一刻傳至辛嬋的耳畔:“我說在這世上,只有你一個人可以幫我的忙,那不是在騙你,”

    “小蟬,我要你幫我的,”

    他俯身,額頭輕抵她的額頭,呼吸都很近,他的長發也與她的糾纏在一起,他緩緩閉起眼睛:“是愛我。”

    作者有話說:

    第39章 朝露蟪蛄 [V]

    辛嬋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過,謝靈殊曾經說過的,這世上只有她能夠幫他的,竟是這個。

    這些年,她雖然一直在刻意地不讓自己去好奇他的一切,但她也不是沒有暗暗地猜測過,該是怎樣的理由,才能讓謝靈殊甘愿為她不顧生死,甚至是為她的心愿而奔忙。

    可是她始終想不明白。

    他既然不要她的命,又不要娑羅星,那么她身上,又還有什么是可以利用的?

    此刻,辛嬋的腦海里不知為何浮現出那日她信誓旦旦地對程非蘊說,她可以守得住自己的心。

    可他的鼻息近在咫尺,那樣一雙漂亮的眼眸里還盛著她的影子。

    他沒有笑,好像終于撕破了平日里那般漫不經心的偽裝,他扣著她的肩,將她壓在桌案上。

    唇瓣泛著刺疼,辛嬋傻傻地望他,滿臉呆滯,似乎是已經不會思考,也忘了該如何反應。

    她真的,

    守得住自己的心嗎?

    胸腔里的那顆心疾跳的聲音仿佛都令她耳畔鼓膜震顫,每一聲,都好似是在嘲諷她的當日所言。

    明明,她該討厭他的。

    討厭他的輕佻,討厭他時常的言語調笑,還有那雙笑眼里藏著的戲謔。

    討厭他在烈云城那夜,握著她的手強逼著她用劍鋒刺穿了那個孩童的幻象,嚇得她嚎啕大哭,再也不敢說要做一個壞人的話。

    他是她作惡路上的絆腳石,卻又陪她路過烈云城外的所有風景,看過煙火塵囂,也站在世間最高的仙門里,俯瞰眾生。

    好像她什么都有了,曾經期望過的,或是不敢奢望的,她都擁有過了。

    還有了那么多的朋友。

    她終于覺得自己活得像是一個有溫度的人。

    辛嬋這輩子,從沒覺得這么快樂過。

    而這些,都是他給的。

    眼眶不知道什么時候有些濕潤,辛嬋不敢再迎上他的目光,她本能地撐著桌角,眼睫一直顫啊顫,連呼吸也不敢。

    他卻總是很了解她的情緒,扣著她下巴的手指再稍稍用力,逼迫她重新看他。

    “是你先問我的。”

    他強調著,又在看她的臉,蒼白的唇瓣微彎,“小蟬,這個時候縮進殼子里可不行。”

    也許是他等了好多年,

    那許多原本被他收藏在心底,沉沉地壓著的心緒,終于在今夜忍不住泛濫喧囂,他有好多的話,想說給她聽。

    可是看著她那雙無措又可憐的眼,他喉結稍動,最終卻輕輕嘆了一聲,松了她,低身枕在她的雙膝,輕合眼眸,“小蟬,我困了。”

    他閉著眼,不消片刻,呼吸聲便趨于平緩,仿佛真的沉沉睡去一般。

    辛嬋卻還在盯著他看。

    看著他的臉,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重復著問自己,他是不是在騙她?又或是他又喝了酒,隨口說的胡話?

    言語可以不由心,那么……

    她摸著自己的嘴唇,怔怔地望著那扇繪了煙柳畫橋,涓涓細水的絹紗屏風好久。

    “今夜喝醉的是小蟬,不是我。”

    閉著雙眼的男人冷不丁開口,語氣又是那般輕緩悠然,他又彎唇,忍不住睜開那雙清亮的眸,溫柔地望她,“但小蟬即便是喝醉了,也還不忘要替我煮那黎黃草。”

    他就枕在她的雙膝,看著她因為他直白的言語而驚惶無措的模樣,伸出手指去觸了觸她的臉頰,他的聲音變得越發柔情滿溢,“小蟬愛我,是嗎?”

    他的聲音里應該藏了蜜,那樣甜的味道讓他的眼睛都彎成了月亮。

    “我沒有……”辛嬋下意識地反駁,舌頭卻有些打結。

    謝靈殊挑眉,卻仍然在笑,“那小蟬說出十個討厭我的理由。”

    辛嬋果然垂著腦袋掰手指,“輕佻浪蕩,愛花錢,酒鬼,話多,愛捉弄人……”

    她還沒數落完,就被他捂住了嘴巴。

    他稍稍蹙眉,嘆了一口氣,“小蟬再說下去,可要傷我的心了。”

    辛嬋閉緊嘴巴。

    他松了手,盯著她,“說話。”

    “你不是不讓我說嗎?”辛嬋覺得他這個人好奇怪。

    謝靈殊又笑起來,“原來小蟬這么聽話啊……”

    他忽而直起身,

    卻像是沒什么骨頭似的,就身體前傾靠在她的身上,下巴抵在她的肩,說話時氣息都在她的耳畔縈繞,“那我讓你為我做什么你都愿意嗎?”

    他的嗓音刻意壓得有些低,是只說給她聽的悄悄話。

    在這深夜,顯得更是如此曖昧纏綿。

    辛嬋再不能在這里待下去,她迅速掙脫開謝靈殊,想要站起來的時候,卻因雙腿麻木而摔在了地上。

    她的下巴磕在了地板上,疼得她皺起臉。

    但她也顧不上去抓謝靈殊伸過來的那只手,硬生生地咬牙站起來,腿腳雖還不甚靈便,她還是強撐著跑掉了。

    謝靈殊望著她倉皇的背影,忍不住低笑。

    半晌后他又在看自己的手。

    窗欞外有月光灑進來,落在他手上,是虛虛的一捧銀輝。

    如此冷淡的光,照得他側臉肌膚更為蒼白,也照得那雙眼睛,泛紅的痕跡淡了許多。

    這一夜,辛嬋夢到了程非蘊,也夢到了才帶她到沙逢春的夜市里穿梭過的康蘭絮。

    “你怎么這么笨,連你自己喜不喜歡他,你都不知道嗎?”康蘭絮又在夢里說了這樣的話。

    令辛嬋從睡夢中陡然清醒。

    值此長夜,

    她擁著被子坐在床榻上,下巴抵在膝蓋上,把頭發都揉亂了。

    當她腦海里不由自主地再度浮現出方才在謝靈殊房里的種種,想起他的眼睛,想起那個吻,還有那句話。

    不好了,

    她失神地想。

    這后半夜再沒睡著過,第一縷晨光撕破天幕時,辛嬋坐在銅鏡前,看到自己那一頭纏成雞窩似的頭發,便犯了難。

    昨天夜里康蘭絮將她的頭發燙成了卷卷的模樣,又在上頭綁了金線,可后半夜她實在忘了這事,也沒注意,就將頭發折磨成了這副模樣。

    謝靈殊敲響她房門時,她還在梳頭發。

    當他推開門時,她手里的那把木梳正巧“嘣”的一聲斷成了兩截,上頭還殘留了不少被她蠻橫地拽下來的斷發。

    辛嬋咬著牙一副“猙獰”的模樣,梳子斷裂的時候,她人還是懵的。

    然后她就聽到了他的輕笑聲,辛嬋一時羞窘,卻見他只搖了搖頭,轉身走了。

    辛嬋抿著嘴唇,干脆用手指繼續和難纏的頭發作斗爭。

    謝靈殊再回來時,辛嬋正要狠心拽掉自己打結的亂發,他適時上前握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動作,“小蟬若再這么下去,你這頭發便也不剩多少了。”

    他握住她手腕的瞬間,她便已渾身僵硬,下意識地卸了力道。

    似乎因為昨夜的事,她變得更別扭了。

    他用著特地讓人買來的順發的花油和木梳替她一點一點地梳開打結的頭發時,她卻是垂著腦袋,一句話都不肯同他說。

    “小蟬,你果然幫不了我。”

    他沒有在看她,仿佛從頭到尾都只是在專注地替她梳發,連這忽然的一句話,都說得平淡。

    辛嬋一開始還在神游天外,他一開口,卻令她驟然回神。

    他的動作忽然停住,像是在笑,“這似乎是比要你的命,還要更難的事,是嗎?”

    辛嬋看見鏡子里的他,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只是覺得,這聽起來,很像是一句玩笑話。”

    “你當初說你幫我是有你自己的目的,難道這就是你的目的?”辛嬋很難相信,他為她做這么多,最后要向她索取的,竟然是這個?

    “是你不會做生意,還是我看起來好騙?”辛嬋說。

    謝靈殊也在看鏡子里的她,“小蟬為什么不信?”

    半夜未眠讓她顯得有些疲累,此刻胸中也莫名多了幾分氣惱,她回過身,正對著他,“這說不通的,謝靈殊。”

    “在你來烈云城之前,我們之前并不相識。”

    所以她要怎么相信他昨夜的話?

    謝靈殊放下木梳,淡聲道,“我記得我救你時,我說過不要你的性命,也不要娑羅星,那你說,你身上還有什么是值得我圖謀的?”

    他輕笑一聲,那雙眼睛里笑意褪盡,便顯得有些莫名冷淡,“我想要什么東西,想做什么事,我自有我的辦法,假他人之手是多沒意思的事,我何必多此一舉?”

    “你相信我有一個一定要利用你的理由,為什么就不肯信我對你,實則從來不曾有過利用之心?”

    他的話,一定要這樣直截了當地剖開給她聽。

    手指輕撫她的鬢發,“小蟬,我自以為我當初留給你的這個理由,已經夠拙劣了,可你卻偏偏要去相信……”

    他搖頭嘆息。

    她只以為他從來神秘,什么都不同她多講,實則他早早地就在她心里埋了一只又一只的鉤子,譬如當初說給她聽的,所謂一定要救她這個陌生人的拙劣理由。

    他只盼那些淺顯的,看起來分毫不可信的話,能勾得她心癢難耐,逼得她自己愿意一步又一步的,離他更近些才好。

    可是這個倔強的姑娘,卻裝了好久好久的糊涂。

    “可是,為什么?”

    仿佛是心里最后一道防線被他輕而易舉地挑破,她望他良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謝靈殊笑起來,在滿室晨光,他沾染了花油味道的手輕輕捧起她的臉,“小蟬說得對,這世上沒有那么多的無緣無故,所以啊,”

    “我和你的緣故,太深了。”

    她問他,“是什么時候?”

    他想也不想地答,“在你不知道的時候。”

    “已經很久很久了。”他的話說得模糊,卻不知道為什么,卻是那么的動人心旌。

    辛嬋的那雙眸子里光影閃動,她唇口微張,明明還想再問些什么,卻偏偏又開不了口。

    她以為他所說的,是她還曾在烈云城里,又或是還沒進入城主府的時候,他就已經……在看著她了嗎?

    她不知道的是,那是比她以為的,還要冗長的年歲。

    長到,可以用一個人的好幾輩子來衡量。

    “小蟬,”

    他有好多的心事想說給她聽,可是他卻不能,因為那些被她遺忘了的前塵過往里,他不過只是渺渺一粟,而她的人生,終歸是苦痛良多。

    那些都是他拼命地想要為她隱藏住的往事,他已經為她努力了好多年。

    “這輩子我想給你的有很多,”

    他親吻了她的額頭,只是極輕地觸碰,像是羽毛輕輕拂過,“希望我還來得及。”

    遺憾的是,她注定做不了普通的姑娘。

    但也沒關系,

    朝露蟪蛄,難得糊涂。

    她的過去由他來背負,而他希望,他還能陪她很久很久。

    作者有話說:

    第40章 要或不要 [V]

    他明明是時常會笑的人。

    那雙漂亮的眼眸好似無論是看一個人,還是一件東西,都是同樣的漫不經心,笑意盈盈。

    誰也猜不透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除非他終于肯親口說出來。

    這世上沒有那么多的無緣無故,那好多她想不通的事情,在他口中都有了一個唯一的答案。

    他的那雙眼睛看起來清亮動人,沒有調侃,沒有玩笑,好像他從來都沒有這樣認真過。

    一顆心仿佛被拋到了沸水里熬煎,辛嬋本能地想要逃避他的目光,卻始終被他穩穩地捧著臉,不好掙扎。

    看著他慢慢低首湊近,她都能感覺到他氣息的貼近,她不知所措,后腰卻已經抵在了梳妝臺的邊緣,無法再退。

    她緊緊閉起眼睛,沒由來的緊張。

    可片刻后,她卻聽到了他的笑聲。

    他是忍俊不禁,驚得他眼前的姑娘疑惑地睜開眼睛。

    他伸手撫了撫她的發,仿佛是才這樣認真地打量著她,她穿著異域紅衣,腰間的金質腰鏈偶爾碰撞下,流瀉出幾聲鈴鐺的脆響。

    她的長發被燙得有了些卷卷的弧度,此刻梳順后也不再像之前那副亂糟糟的樣子。

    “你……看什么?”他退開一些,卻還在看她,辛嬋便更有些不自在,她偏過頭,總覺得這室內有些悶熱。

    “小蟬這么穿,”

    謝靈殊將木梳隨手收進那梳妝臺上的盒子里,“很好看。”

    他的聲音又輕又柔,如同半開的窗欞外鉆進來的風,也許在這沙逢春,只有這清晨時分的風是稍帶些濕潤氣息的。

    他說得認真,她聽得耳畔發燙。

    謝靈殊千辛萬苦替辛嬋找來的龍筋草和長生木到底也還是沒有派上用場,她那藏著辛黎魂魄的螢石環,早在烈云城外就落入了蓮若的手里。

    “蓮若?”謝靈殊方才接過辛嬋遞給他的藥碗,聽得她此言,那張蒼白的面容上神情便驟然肅冷了些。

    “她的修為我實在估算不出,”

    辛嬋不自覺地摸了摸空空的手腕,“我的確打不過她。”

    謝靈殊垂著眼簾,纖長的眼睫遮掩了他的神情,在辛嬋催促他趁熱喝藥時,他才抬首看她,“她拿了你的東西,我合該讓她還回來才是。”

    辛嬋一頓,盯著他那張沒有多少血色的面龐片刻,“你現在這樣,要怎么幫我拿回來?”

    “有很多事,我可以自己解決。”

    辛嬋說著,又抿了一下嘴唇,“你不要總想著我,該多顧一顧你自己。”

    她說完,抬眼卻見他正定定地盯著她,她也不再多說些什么,伸手又將他握著藥碗的那只手往他面前推了推,“快喝,涼了的話,藥效不好。”

    謝靈殊忽然彎了彎唇,將那碗藥一飲而盡。

    黎黃草熬的藥連著喝了好些天,可辛嬋卻并未見謝靈殊有多少起色,他的臉色常常是蒼白的,還時常咳嗽,夜里總是會熱得不能安眠。

    康蘭絮來看了幾回,每次都見謝靈殊躺在榻上半垂眼簾,連話都極少說,似乎精神很是不好。

    “真是怪了,這沙逢春最有名的大夫都看不好謝公子這病……”康蘭絮拿來的那些上好的藥材補品,竟是一點兒用處也沒有。

    見辛嬋還在風爐前忙著熬藥,康蘭絮便三步并作兩步下了臺階,“辛嬋,你熬的這草藥,真的有用嗎?”

    “現在……已經是作用甚微。”辛嬋用抹布裹著藥罐,手腕微偏,濃黑的藥汁倒進了碗里,令人難以忽視的苦澀味道彌漫出來。

    謝靈殊的身體像是個無底洞,黎黃草一開始還能替他增補一些靈氣,但喝得多了,效用也沒有之前那么好了。

    “我看謝公子的臉色是越來越差了。”康蘭絮這些天都沒見他下過榻,她不免有些焦躁,“也不知道他這到底是得了什么怪病。”

    待辛嬋端了藥碗上樓,康蘭絮便也跟著進了門。

    這里溫差極大,此時正是冷的時候,但康蘭絮進門后卻發現屋內并未燃炭火,枯黃紗幔底下墜著同色的流蘇,推門之際,便有風盈了那紗幔滿懷,勾連著流蘇來回飄蕩。

    紗幔后那張榻上側臥著一人,淺薄的顏色并遮擋不住他的身形輪廓,他沒有束冠,長發披散在圓枕上,卻教人看不清此刻他到底是醒著還是睡了。

    “謝靈殊。”辛嬋掀了簾子走進去,一開始還是在輕聲喚他,后來見他仍閉著眼,便又大著聲音多喚了幾聲。

    康蘭絮一手撐著紗幔,終于看清了那男人。

    他朦朦朧朧地一睜眼,瞧見站在他面前端著藥碗的姑娘,那雙眸子里分明還是混沌的,卻先下意識地彎唇。

    “喝了藥再睡罷?”辛嬋蹲下身,一手撐在他的床沿。

    男人沒有說話,他只兀自撐著坐起身來,接過她手里的碗,直接一飲而盡。

    這看起來并沒有什么特別,他們二人更連說話也很少。

    但康蘭絮卻看得很清楚,除了喝藥時他垂著眼睛外,其他的時間總是在認真地看他面前的姑娘。

    看她的每一個表情,也看她的模樣。

    捏著紗幔的手指收緊了些,適逢辛嬋路過她身旁,匆匆出門要去將忘了從風爐上拿下來的藥罐取下,這屋內便只剩下康蘭絮和謝靈殊二人。

    “謝公子可有好些?”康蘭絮松了抓著紗幔的手,往里走了兩步。

    謝靈殊靠在床柱上,輕應一聲,“原本就沒什么大礙,多謝康姑娘關心。”

    康蘭絮卻在打量他那張蒼白的面龐,聽了他的話,又半晌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再說些什么才好。

    他是如此寒暄客套,明明也是溫柔守禮的,卻偏偏同他看辛嬋時的模樣一點兒也不一樣。

    “謝公子。”

    康蘭絮的手指屈起,緊握又松開。

    她看向謝靈殊,“你喜歡辛嬋嗎?”

    謝靈殊從她口中聽到“辛嬋”這兩個字時,終于再將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

    室內有一瞬寂靜,但康蘭絮并沒有等得太久,她見他先是彎唇輕輕地笑,也沒有絲毫猶豫,便頷首輕應,“是。”

    明明心里早已有了答案,但康蘭絮還是忍不住問他。

    但聽他如此坦蕩直接地應了,她心里還是有些不太好受。

    “是……從什么時候?”可她還是想問。

    謝靈殊將后腦靠在床柱上,盯著那素色承塵,咳嗽了兩聲,“已經是很久很久的事了。”

    “比她喜歡你,還要久嗎?”康蘭絮明明眼睛都有點發紅了。

    他卻在聽到她的這句話時,那雙眼睛里便像是又添了細如星輝般的光彩,他偏頭看她,“康姑娘怎知,小蟬喜歡我?”

    康蘭絮吸了吸鼻子,想起那夜醉酒的辛嬋,從夜市的街頭走到結尾,即便是坐在街邊喝酒,她都還是抱著懷里的皮袋子不放。

    又呆又傻,還有點倔。

    康蘭絮沒繃住笑了一聲,她垂下眼睫,“她的心意她自己看不出來,謝公子你也看不出來嗎?”

    “你們兩個人真有趣,我這輩子還沒看過你們這么別扭的人,明明有情,一個不自知,另一個則要藏著掖著。”

    康蘭絮懶得再待,她也不是那么放不下的姑娘。

    對謝靈殊的這份好感,也還沒有到多么深刻的地步,她當然也不可能去強求些什么。

    辛嬋回來時,正逢康蘭絮走到了樓梯旁。

    “康姑娘……”辛嬋端著一碗醬牛肉,那是裘里給她的,她正要問康蘭絮要不要吃,卻見她眼眶稍紅,于是她到嘴邊的話便又生生地轉成了另一句,“你這是怎么了?”

    康蘭絮起初沒說話,就那么扶著木欄桿看她片刻,最后忍不住用手指戳了一下辛嬋的腦門兒,“我真想不明白謝公子為什么會喜歡你這么木愣的姑娘!”

    辛嬋還沒反應過來,康蘭絮便已繞過她,徑自下樓走了。

    她端著醬牛肉回到謝靈殊的房內時,便正見他雪白的衣襟上已染了斑駁的血點,此刻他仰躺著,唇畔還殘留著殷紅的血跡。

    “謝靈殊!”辛嬋忙將那碗醬牛肉擱在桌上,匆匆跑到他面前,慌張地拿了一張錦帕出來,替他擦拭。

    見她扣著自己的脈門,便要施術,謝靈殊便將她的手收攏到自己的手掌里握緊。

    他搖了搖頭,明明這幾日他時常在睡,可眼下卻仍染著淺淡的青,“小蟬,我說過了,不必再為我浪費你的靈力,這于我不過是杯水車薪,對你卻是不好。”

    “那也能緩解你的一時疼痛啊。”辛嬋可管不了那許多,她想要掙脫他溫柔干燥的手掌。

    “小蟬,他們遲早會找到你我,你若是因我而損耗了靈力,那么他們要奪你的娑羅星,便是更容易了。”謝靈殊仍緊握著她的手。

    他輕輕地嘆了一聲,看向她的目光仿佛從來如此溫柔,他忍不住伸手去觸碰她的臉頰,“小蟬是不是想離開我?”

    辛嬋脊背一僵,抬首對上他的眼。

    “小蟬想自己去找蓮若要回螢石環,是嗎?”他是如此平靜地說出了她放在心里好多天的秘密。

    辛嬋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在這漫漫無邊的寂靜里,開了口,“螢石環里裝著我弟弟的魂靈,我不能不管他,但我也不能讓你再為我去做些什么了。”

    她抿了一下有些干澀的嘴唇,“謝靈殊,我這個人可能是不太聰明,但是我感覺得到你對我的好,”

    “正是因為這樣,我更沒辦法讓你再為我涉險……”

    辛嬋望著他,“我會等你好些了,我再走。”

    一邊是辛黎,一邊是他,謝靈殊可以想象這個姑娘每天在心里糾結難受了多少次,于是他的手指輕撫她的臉頰,“知道我為什么帶你來沙逢春嗎?”

    辛嬋仍有些不習慣他的觸碰,但此刻看著他的眼睛,也不知道為什么,她卻忘了要躲開,還傻傻地搖頭。

    “再等些時候,沙逢春的蜃樓現世,只要能取得其中鏡海幻花所結的一粒朱果,便能緩我竭靈之苦。”

    這大漠深處是最能掩埋人聲息的地方,也藏著還能令他多成些時日的生機。

    辛嬋一聽,眼睛便亮了些,她當即道,“那到時我便替你去取!”

    謝靈殊含笑看她,輕輕應,“好。”

    當他如此含情地望她,辛嬋又有些不知所措,她撓了撓后脖頸,還記掛著桌上的醬牛肉,便想站起來轉身去拿。

    也是這一剎那,她的手腕被他握著。

    他一用力,她就摔進了他的懷里。

    他的懷抱很溫暖,還帶著不知名的香。

    好像再冷的夜,都驅散不去他手心里的暖。

    “謝,謝靈殊?”辛嬋有些慌亂地抬頭,對上他的那雙眼。

    謝靈殊伸臂將她抱在懷里,一翻身便將她壓在身下。

    他回頭看了一眼桌上的那碗醬牛肉,又側身回眸笑她,“小蟬不是才用過晚飯?”

    辛嬋紅了臉,半晌沒說出一句話來。

    他的長發有幾縷輕拂她的臉頰,勾起微癢的感覺,令她胸腔里的那顆心跳得更加迅疾無度。

    她眼見他一點點地低下頭來,她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集中在了他的唇。

    預想的親吻沒有到來。

    他只是額頭輕抵她的額頭,閉上眼睛喚,“小蟬。”

    辛嬋連呼吸都沒敢,應聲時才后知后覺地吸了口氣,“什么?”

    “那夜我說的話,你可以當真,也可以作假,”

    他說,“我什么都由你。”

    辛嬋聽懂了他的話,便在他抬頭時,愣愣地看他。

    他彎起眼睛,又俯身湊到她的耳畔,“要我,還是不要,我都由著你。”

    他柔軟的唇瓣好似不小心擦到了她的耳尖,頓時令她再次僵硬起來,她下意識地抓住了他寬大的衣袖。

    又是如此曖昧纏綿的情話,他說得更蠱惑人心。

    直至她聽到他又是一聲長長地嘆息,便要起身離開似的,辛嬋也不知道是怎么,竟也沒松他的衣袖。

    反倒抓得緊緊的。

    謝靈殊似乎是愣了一下,他彎起唇角垂眸看她緊抓著他的那截衣袖,“小蟬?”

    辛嬋抿緊嘴唇,半晌憋不出一個字。

    但他瞧見她磨蹭半晌,嘴唇似乎是囁喏了什么,于是他耐心俯身,也不說話,只靜靜等她。

    那一個“要”字,要從她嘴里說出來,似乎是千難萬難。

    但謝靈殊還是聽到了。

    那一剎那,他面前的姑娘早已紅透了臉,手指還沒松開他的衣袖。

    仿佛春風忽至,是江南最柔軟濕潤的氣息吹進了這大漠深處,他那張蒼白的面容上笑意漸深,瀲滟動人。

    他似脫力,又好似是故意靠在她的身上。

    他如此費盡心機,終于讓她承認。

    “小蟬,我真的很高興……”

    她看不到此刻的他究竟是什么神情,她也絕看不到他那雙微紅的眼。

    她只能感受得到他握著她腕骨的手有些細微的顫抖。

    曾經他和她相處的時光太短,短到他一遍又一遍地懷念起來時,才發現他還有好多的事都沒來得及為她做。

    “互表心意并不是什么難以啟齒的事,以后小蟬記得要多說給我聽。”他草草將諸多心緒收撿起來,又開始笑意盈盈地湊到她耳邊說,“我很愛聽你說這些話。”

    辛嬋氣惱地想打他,可顧忌著他現在舊疾復發,握緊的拳頭又松開了。

    他卻得寸禁止,將她的手握進手掌里,就那么側躺著把她鎖進自己的懷里,“小蟬今夜,便與我同睡罷?”

    “我不……”辛嬋甫一開口,他便低首親了一下她的眼睛。

    她的眼睫不停地顫啊顫,霎時便忘了自己要說些什么。

    “我很疼。”

    謝靈殊似是疲累一般地閉上眼睛,再將她往懷里攬了攬,“小蟬不要鬧我了,好不好?”

    他總擅長倒打一耙。

    辛嬋氣鼓鼓的,但臨著燈火,看著他眼下淺淺的一片青痕,她又把要罵他的話都憋了回去。

    “是不是不吃那碗醬牛肉,小蟬便不會消停?”也許是在他懷里動來動去的辛嬋攪擾了他的睡意,謝靈殊索性睜開眼,伸手捏住她的下巴。

    辛嬋還沒說些什么,卻見他又狀似無奈地嘆氣,“你若想吃,那便吃了再睡。”

    “只有一點,”

    他松開她的下巴,指尖點了點她的鼻子,“吃完一定要漱口。”

    “我不太喜歡那葷腥味道。”

    辛嬋沒明白,“又沒讓你吃……”

    他不喜歡關她什么事?

    下一瞬,她卻見他忽然笑了一聲,那雋秀動人的眉眼便更添了惑人的風情,他的指腹似是隨意摩挲了一下她的唇,清泠的嗓音也稍低了些,“我是不會吃,可我……”

    他湊近她,那是只說給她聽的悄悄話:

    “會親你啊。”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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