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我保護你 [V]
蜃樓并非是傳聞中名為“海市蜃樓”的奇觀。
而是真正存在于這大漠之間的一座時隱時現的樓閣,樓中住著昔年的樓蘭帝女——菩月。
黃沙掩埋了樓蘭古國,也埋葬了屹立在大漠之中數百年之久的文明。
帝女菩月守著一株鏡海幻花,成了樓蘭唯一的幸存者。
這許多年,大漠之中一直流傳著樓蘭帝女苦尋故國舊地的傳說,但很少有人真的見到過那座蜃樓。
“我從小長在沙逢春,也聽過蜃樓和帝女的故事,可這大漠綿延無邊際,我長這么大,也從沒看到過蜃樓啊……”康蘭絮聽聞辛嬋要找蜃樓,便覺得這是一件實在不可能的事,“辛嬋,也許這蜃樓只是那些人隨口瞎編的呢?”
辛嬋站在正煮著茶的風爐前,在擦拭那套青玉杯盞,“他說有,就一定有。”
“他?”
康蘭絮反應片刻,又撇嘴,沒好氣道,“只要是謝公子說的,你都信罷?”
這些天辛嬋和謝靈殊之間的微末氣氛康蘭絮都察覺得到,她自然也明白,這木愣的辛嬋,總算開竅了些。
心里仍有些不是滋味,但康蘭絮到底也不是什么小氣的人。
她向來拿得起,也放得下。
“西街上住著一個老頭,叫江壽,他年輕的時候走南闖北,每回喝醉了都說他見過蜃樓,也見過帝女,但大家都當他說胡話呢,既然你沒什么頭緒,他那也算是個線索,聽聽他怎么說。”康蘭絮喝了辛嬋斟給她的熱茶,被燙了口,她皺起眉,“這喝茶哪有喝酒來得痛快。”
到底也只喝了一口,她放下茶盞,不肯再喝了。
謝靈殊出來時,正聽到她這話,便彎唇笑了笑,“我原打算送康姑娘一些中原的好茶,既然康姑娘不喜歡,那我便只能自己留著了。”
康蘭絮雖已對這位中原來的年輕公子死心,但此刻見他掀簾而出,只穿著一件暗紅的單袍,束著發髻,卻未戴冠,那張臉仍是能令人只看一眼便神思晃蕩的容色,她還是不免有片刻失神。
“公子不必送我什么,辛嬋她這些天已經送了我不少東西了。”
什么中原的胭脂水粉,還有絹花頭飾,還有一套中原女子穿的綾羅裙,康蘭絮不是沒隨父親的商隊去過外頭,可她最遠也只去過中原的邊城,那傳聞中的魚米之鄉,柔軟春光,她還從未見過。
康蘭絮一走,屋內便寂靜了許多。
辛嬋將熱茶遞到謝靈殊的手里,又拿了一件披風來攏在他身上。
“小蟬要去哪兒?”謝靈殊看她將布兜挎在身上,便開口道。
“去西街找人,”
辛嬋整理著布兜,“你身體不好,該多休息休息,我一會兒就回來。”
她說罷,便匆匆轉身推門離開了。
謝靈殊手里還握著一盞熱茶,也沒來得及再同她多說一句話。
熱氣繚繞著模糊了他的眉眼,他將目光從那緊合的房門移開,像是在低頭看盛在茶水里的火光。
滿室寂靜中,他放下手中的茶盞,倚靠在軟塌的圓枕上,輕輕合上雙眼。
辛嬋找到了那位住在西街,叫做江壽的老者,但她去時,那老頭已是爛醉如泥,連自家院門也進不去,就縮在墻根底下蜷縮著呼呼大睡了,任誰也叫不醒。
辛嬋將謝靈殊常備的解酒丸給他囫圇喂了,那藥丸入口即化,還涼沁沁的,不消片刻便令那老者睜開了耷拉發皺的眼皮。
“誰啊……”他含糊嘟囔一句。
辛嬋扶著他坐起來,也嗅到了他滿身濃重的酒臭氣,但她眉眼未動,只是說,“您便是江老先生罷?”
江壽靠著矮墻,也沒有要站起來的意思,他粗略地將辛嬋上下打量一眼,那雙眼睛像是永遠都浸潤著濃濃醉意般,顯得渾濁又沒什么精神,“你這小姑娘,看起來不像是沙逢春里的人,你是中原來的?”
辛嬋頷首,“是。”
江壽揉了一把鼻子,打了個噴嚏,“你找我做什么?”
“我聽人說,老先生你曾見過蜃樓,也見過帝女菩月?”
江壽在聽見她說出“蜃樓”二字時神色便已經有些不太對勁,他蓬頭垢面的,亂糟糟的白發遮了半邊臉,教人也看不真切。
辛嬋只聽他忽然樂了起來,“整個沙逢春的人都當我腦子有病,說胡話,怎么你這小姑娘反而信了我的鬼話?”
辛嬋就蹲在他的面前,“我要找蜃樓,就不能放過任何線索。”
江壽在懷里掏來掏去,正找自己的小酒壺,聽到她這話,手便頓了一下,他再抬眼打量眼前的這個姑娘,“你找蜃樓做什么?”
話才問出口,他卻又擺了擺手,“算了算了,我也不想知道。”
“什么蜃樓,什么帝女,都不過是我隨口胡說罷了,那么多人都不曾信過我,你這丫頭做什么傻乎乎的跑來問?”他又笑起來,像是在嘲笑眼前這個陌生姑娘的天真,“你走罷,我沒什么要和你說的。”
“我花了二錢銀子買了酒喝個爛醉,你偏要給我顆解酒丸吃,真是浪費了我喝的那些好酒……”他冷哼一聲,已經極不耐煩,“快走快走。”
那怪老頭不肯再跟辛嬋多說一句,忙趕她走,那嚷嚷聲讓路過的行人都不由側目。
“姑娘,你去招惹那老怪物做什么?”那方才買了些肉的中年婦人見辛嬋轉身往這邊走,便迎上去道,“他啊,是個老酒鬼,喝醉了不僅說胡話,還又哭又笑的,脾氣也不好。”
辛嬋聽著婦人說的這些話,又回頭去看了一眼那老頭。
他這會兒已經踉蹌著站了起來,正摸索著去開院門上掛著的那把生了銹的鎖。
辛嬋這一趟算是白來,她回到客棧時,謝靈殊還在睡著。
她只將門推開了些,看見他睡在榻上,便想轉身離開,卻聽里頭傳來他的聲音,“小蟬回來了。”
辛嬋只得踏進門檻,“是我吵醒你了嗎?”
謝靈殊睜開雙眼,見她已走到軟塌旁來,便望著她徐徐一笑,“我睡得淺。”
辛嬋扶著他坐起身來時,不忘取了披風來披在他身上。
謝靈殊隨意系了帶子,“小蟬這么快便回來了?”
辛嬋應了一聲,又忽然反應過來,抬頭望他,“你知道我去做什么了?”
“這不難猜。”
謝靈殊靠著圓枕,輕咳了兩聲,“小蟬性子明明慢吞吞的,對我的事倒是上心得很,一刻都不愿耽擱。”
他伸手輕撫她的鬢發,彎起雙眸,“看來小蟬,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我了?”
“不是……”辛嬋下意識地想要解釋,但方才開口,她又蹙了眉,像是察覺到了他的故意捉弄,“你不用故意說這話氣我,謝靈殊,你的身體你自己清楚。”
謝靈殊輕輕一笑,看她的目光仿佛永遠如此柔情愛憐,“我知道小蟬是擔心我。”
“怎么?看來線索找得并不順利?”
辛嬋嗯了一聲,又將江壽的事都跟他說了。
然后她又抬頭望他,“我給他吃解酒丸,是做錯了嗎?他看起來好生氣,可我不明白,他究竟為什么生氣。”
謝靈殊搖頭,“你當然沒有做錯,只是對有些人來說,清醒容易,要醉卻難。”
他對上她那雙迷茫的眼,又微彎唇角,繼續道,“千金求一醉,醉了可以忘記許多事情,也不用反復去記得那些遺憾和悔恨,也算是……暫時的解脫。”
也不知道辛嬋究竟是聽明白了,還是沒有。
他看她就坐在他的面前,垂著腦袋也不說話,像是在認真思慮著他所說的話。
可下一刻,他卻又見她抬首,就用那樣一雙清凌凌的眼盯著他。
“看什么?”他問。
“那你呢?”她終于開口,是那么認真地問,“你總愛喝酒,總是醉得不省人事,你是不是……也同那位老先生一樣,有想要逃避的人和事?”
謝靈殊有那么一瞬是恍惚的。
他看著她,慢慢地,又笑起來。
曾經那個不肯對他抱有絲毫好奇心的姑娘,是真的開始慢慢地朝他走來,且越來越近了。
他的笑容幾乎能晃了她的眼,所以在他把她抱進懷里的時候,辛嬋還有點沒反應過來。
“我不是想要逃避,只是有的時候,我也會怕。”
他輕柔的吻落在她的鬢發,“怕自己等不到她,也怕我……保護不了她。”
長此千年,他永遠只有自己一個人,在為了一個姑娘的生死而來回奔赴。
這也許,便是最后一次機會。
因而,在找到她之前,他怕自己找不到她。
找到她之后,他又開始怕自己救不了她。
他口中的“她”,聽在辛嬋的耳畔便是勾得人心口發燙的引子,她抿著嘴唇,卻撇過頭,“像你這樣的人,應該見過好多漂亮的姑娘。”
“可是為什么,偏偏是我?”
辛嬋一直當自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她不知道這樣的自己,究竟哪里值得他的喜歡。
謝靈殊單手捧起她的臉,笑時眼波動人,撩人心弦,“因為小蟬值得。”
“世間女子縱有千般好,可在我眼中,”
他說著,又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臉頰,“都沒有我從水里撈起來的小水鬼好。”
又聽他喚她小水鬼,辛嬋明明是想繃著臉的,但嘴角卻怎么也不聽話,上揚的弧度遮掩不住,她還是沒忍住笑起來。
她笑起來的樣子,有點傻乎乎的。
但是謝靈殊看著,卻有一霎著了迷。
他忽而低首,鼻尖蹭著她的,氣息相近時,他還沒親吻她的唇,她卻先紅著臉躲開,又抱住他的腰身。
她極少這么主動。
謝靈殊倒有些愣了。
而后他又聽見懷里的姑娘信誓旦旦地開口:“謝靈殊,你不要怕你保護不了我,我答應過你,我會變得很厲害。”
“你教了我很多事,也教會了我承擔,你為我做得夠多了,無論任何事,我都可以自己面對的。”
她在他懷里仰頭望他,那雙眼睛明亮得好像是浸滿月輝的水波,“我也可以保護你。”
“那些人污蔑你,追殺你,還讓那么多人誤會你,我不會放過他們的。”
她說得認真,而這些話聽在他的耳畔,便像是一簇一簇的火苗般燎過他的心頭,平日里總愛刻意捉弄她的謝靈殊,在這一刻卻好像被她的手攥住了整顆心。
他喉結動了動,輕聲笑,“小蟬,我沒有那么在意聲名。”
“可我在意。”她從來是這般固執的姑娘。
謝靈殊忽然想起來在禹州的那個夜晚,單薄清瘦的姑娘在赤著一雙腳的他面前低下身,認真地說要背他回去。
那夜月溶溶,銀霜落滿身。
令他只看她的背影,就悄悄心動。
作者有話說:
第42章 樓蘭帝女 [V]
西街那個叫江壽的怪老頭指望不上,但謝靈殊也自有他的辦法。
樓蘭帝女養了一尾碧玉蛇,曾有不少人見過那條通體如碧玉翡翠般的大蛇,據說它曾在天界做過靈獸,昔年帝君憐憫帝女菩月甘愿獻祭血肉之身與鏡海幻花共生,永遠留在大漠守護被黃沙掩埋的樓蘭古國,便將那碧玉蛇贈與了菩月,護佑她在人間百年安寧。
帝女菩月歷經數百年的時間,早已被凡人奉為沙漠神女,常有凡人在每年三月三的時候祭拜她。
傳聞中,碧玉蛇也會在這一天出現在大漠。
“你動用術法的話,會加速你的靈氣衰竭的。”辛嬋同謝靈殊輕飄飄地落在一處沙丘上,她才聽他說了他的辦法,便皺起了眉。
“碧玉蛇是天界的靈獸,我只有這樣才能引它出來。”謝靈殊頭上戴著素紗帷帽,那是辛嬋出門前一定要替他戴上的。
風吹開皂紗,謝靈殊看見他身旁的姑娘也用了暗紅的厚紗遮面。
這白日里的日頭毒,若不遮上一遮,怕是免不了要被曬傷。
“小蟬不必擔心,這術法耗費不了我多少靈氣。”他輕聲安撫她。
“就不能讓我來嗎?”辛嬋還是不愿松開他的手臂,“是什么術法,你教我就是了。”
“我沒那么脆弱,”
他伸手輕拍她的手背,“再者,這術法你也是學不來的。”
若無仙骨,便不能催動驅使靈獸的術法,這是她無論怎么學都學不來的。
為避免驚動天界,謝靈殊便不能用太招搖的法子,他只好走捷徑,直接召出長劍來劃破了手掌。
鮮血在金光凝成的星盤里被他用手指寫作一道符咒,他指節微屈,將那旋轉的星盤推出去。
金光陡然變得盛大起來,墜入塵沙之間便激蕩起黃沙陣陣。
辛嬋看他忽然閉上眼睛,像是在這遼闊無邊的荒漠里,認真傾聽某種神秘的聲音。
她掏出來一方素凈的帕子,將他的手包裹起來。
謝靈殊適時睜眼,才要開口,卻又像是聽到了什么似的,他側過臉,便見不遠處有一團光影被那烈日照得淺薄又刺目。
他拉住辛嬋的手,被帕子包裹了的手掌落在她腰間,腳下借力,便憑風而起。
從高高的沙丘上躍下,辛嬋不知是被烈日,還是那越來越近的一團光晃了眼睛。
顏色青碧的大蛇從光暈里顯現出越發明晰的身形,黃沙翻滾間,天光竟也變得不太刺眼。
身形巨大的碧玉蛇鱗片泛光,好似一片又一片拼湊起來的翡翠玉璧般,它吐著蛇信,歪著腦袋,像是在打量那兩個越來越近的人。
辛嬋聽到了它的嘶叫聲,同時又有無邊的氣流擦著她的側臉而過。
她仰頭看到了那大蛇正在低頭俯視他們。
它又忽然伏低身子,蜷縮成一團,以最為溫順的姿態,伏拜在謝靈殊的腳邊。
“這……”辛嬋偏頭看向謝靈殊。
與此同時,她只覺腳下黃沙在寸寸陷落,幸而謝靈殊反應極快,環著她的腰身后退了幾步。
辛嬋再抬首,便見那大蛇身后有一座半隱半現的烏木樓閣從層層塵沙底下逐漸升起。
樓閣的房檐邊角帶起流沙簌簌而落,一時間塵沙彌漫,嗆得辛嬋咳嗽不斷。
雕花的雙推門驟然打開來,在陣陣塵沙間,辛嬋看見一抹黛紫身影從樓中緩步而出,她身姿裊娜,生得一張春水芙蓉面,柔軟的烏發已長至腳踝。
她美得不似真人,卻又偏偏從那樓中走了出來,只是她的身軀卻在陽光之下顯得有些許半透明。
“菩月拜見上仙。”她對著謝靈殊稍稍俯身時,辛嬋看到她鬢邊猶如冰晶般的幽藍的花瓣間流散出來點滴細微的瑩光。
碧玉蛇順勢搖晃身子回到女子的身旁,驟然化作一條小蛇纏在了她光滑白皙的手臂上,成了一只凝碧般的手釧。
她那雙妙目再將謝靈殊身旁的辛嬋瞧了一眼,似是不經意地打量,隨后便彎起紅唇,“還請二位樓中一敘。”
黛紫輕紗襯得她半隱在其間的雙臂更顯冷白,她是如此明艷灼人的一張面容,只這么一笑,便如風拂夏花般,教人移不開眼。
“菩月!”
也是此時,辛嬋忽然聽到身后不遠處有人撕扯著嗓子高聲大喚,“菩月!”
她回過頭,便見那沙丘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立著一個衣衫襤褸的老者,他站在那上頭,一聲又一聲地喚著帝女的名字,像個不知疲倦的瘋子。
“……江老先生?”辛嬋認出了那張臉。
謝靈殊回頭看了一眼那老者,再看菩月時,便見她面上已經沒有什么笑意,當她不笑時,那張面容便顯得更為冷艷高傲了幾分。
“走罷。”菩月無視了那跌跌撞撞從沙丘上跑下來,又一個趔趄摔進黃沙里的老者,回過身,便先朝那樓里走去。
當辛嬋扶著謝靈殊往蜃樓里走時,她發現腳下的黃沙竟在剎那幻化做猶如鏡子一般的水面。
散開的暗沉幻影遮擋了炎炎烈日。
漂浮不定的點點瑩光便是這越發暗沉的天色里的稀疏亮色,新產生很值還能感覺到那種濕潤的水汽拂面。
當她同謝靈殊一起邁進樓門,兩扇雕花門驟然關閉,將大漠黃沙和這蜃樓徹底分割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那個叫做江壽的老頭猶帶哽咽的凄哀喊叫也都在剎那消弭干凈。
蜃樓之中千變萬化,外頭看著不過只是一座不大的小閣樓,可當辛嬋踏進門,才發現這內里乾坤之深。
她只見那菩月玉臂一揮,她眼前的一切便成了禹州的那座小院。
菩月似乎也有些意外。
她回頭看向謝靈殊,“我原是想看看上仙在天界住的神仙殿到底是什么模樣,怎么在上仙您心里頭最惦念的地方,竟只是這么個簡陋的院子?”
辛嬋聽了,也不由看向謝靈殊。
“天界有什么好看的,”
謝靈殊被辛嬋扶著在那熟悉的石亭里坐下來,“帝女在人間數百年,該知紅塵滋味到底有多讓人難以割舍。”
他說這話時,還回頭朝那本該是樓門的地方望了一眼,似意有所指。
菩月垂眸一笑,“上仙來,是為我鏡海幻花所結的朱果罷?”
她看得出來,這位身具仙骨的年輕公子,正深受竭靈之苦。
謝靈殊輕輕頷首,“是。”
“上仙可知,這世間多少人想要鏡海幻花的朱果?”菩月笑吟吟地坐下來,她一手撐著下頜打量謝靈殊,“但我好些年沒見過什么人了,更不提像你這般好模樣的神仙……若上仙愿意留下來,朱果給你也不是不可能。”
“不可以。”
菩月的話音方落,謝靈殊還未來得及開口說些什么,辛嬋卻先開了口。
見菩月同謝靈殊都將目光移到了她的身上,辛嬋抿了抿嘴唇,她握緊了手里的那柄千疊雪,垂下了眼睛。
她這大約是第一次嘴比腦子快。
謝靈殊卻悄然彎了眼睛,他復而再看菩月,“若我真的答應了帝姬這個要求,那我即便是得了你鏡海幻花的朱果,怕是也沒什么用。”
“除了這個,帝姬不妨再說一說旁的,也好看一看你我,到底還有沒有做這個交易的緣分。”
他說著,又以拳抵唇輕咳了兩聲,“此事全由帝姬衡量,我們不會勉強。”
菩月聞言,便又看向一直站在謝靈殊身側的辛嬋,她笑起來,“可我看這姑娘,是想要這顆朱果得很。”
“我是很想要,若帝姬愿意給,辛嬋感激不盡,日后定當報答帝姬今日大恩,如果帝姬不愿……”
辛嬋頓了頓,“你是鏡海幻花的主人,你給或不給,也是你的自由。”
菩月或是沒想到這姑娘一開口,便是這樣一句話。
她有些許怔愣,隨后才又將辛嬋好生細看了一番,又輕聲笑,“這多少年了,我還是第一回 聽這樣的話。”
“不若姑娘求我?”她忽然道。
這話才說出來,她就見那姑娘幾乎沒有絲毫猶豫,“求你了,帝姬。”
她又偷偷瞥一眼旁邊的謝靈殊,半晌又添一句,“帝姬生得好看,心也善,我還沒見過比帝姬更漂亮的女子……”
她“嗯”了一會兒,又接著道,“能給一顆嗎?就一顆。”
菩月這回是徹底愣了。
謝靈殊聽著她是如此笨拙地夸贊菩月,又像個小動物似的小心翼翼地偷看她,說求就求,半分世人口中娑羅仙子的風骨都沒有。
他早已忍不住輕笑出聲。
菩月也是笑出了聲,她搖了搖頭,將面前的玉盞端起來,卻又遲遲沒將那杯盞湊到唇邊,“姑娘若真想要那朱果,便往右邊去,只是要從鏡海幻花上摘下朱果并非是簡單的事,還得看你敢不敢,怕不怕了……”
她說罷一抬頭,便只來得及看清那姑娘的一縷紅色的衣角,她早已朝右邊朦朧乍現的漩渦里去了。
菩月噗嗤一聲又笑起來,“上仙,你是從哪兒找來這么個有趣的姑娘?”
謝靈殊瞧著那漩渦消失的方向,眉眼溫柔得很,卻是但笑不語。
“你就不為她擔心?”菩月見他這樣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便又道。
謝靈殊卻端起了茶盞,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才道,“鏡海幻花的靈氣傷不了她。”
“看來這姑娘,并不簡單啊……”菩月想起方才那姑娘手里提著的一柄劍,單看那劍便也不是俗物。
鏡海幻花一百年結一顆朱果,那的確是能夠替人增補靈氣的寶物,但她這數百年來依附鏡海幻花而活,早已與其一脈同宗。
那朱果對她而言自是沒什么用的。
而天界于她有恩,此時見這上仙,她自然也不會有什么為難的心思,朱果送了便送了,她也沒什么所謂。
只是……
菩月再看自己對面坐著的這年輕公子一眼,又將這院子四周再看一遍,“上仙應該清楚,你身上的伏靈印,便是你靈氣衰竭的癥結所在。”
她伸手招來一柄團扇,輕輕扇動了兩下,“但這伏靈印只會在你身在人間的時候折磨你,若上仙回到天界,便自然不必再受這樣的苦痛。”
“既是如此,上仙又何必要來我這里求一顆朱果?你應該也知道,這朱果只能暫時緩解靈氣衰竭的速度,并不能抵擋伏靈印的作用。”
謝靈殊面上仍是盈盈笑意,鬢邊的兩縷龍須發微蕩,他在垂眼看自己手里的那只玉盞。
“沒什么,”
他喝的是茶,可不知道為什么,菩月卻見他那雙漂亮的眸子里神光閃動間便有片刻的迷離。
清泠的聲音再響起,他只簡短一句,說得輕描淡寫:
“只是想在一個人的身邊,待得再久一些罷了。”
這些日子他被辛嬋盯得很緊,也沒什么機會喝酒,此刻趁著她不在,他便隨手擱下了手里的玉盞,伸手時便有一小壇酒憑空出現在了他的手里。
那是辛嬋在平城帶回來給他的。
他還一直藏著沒舍得喝。
方才喝了一口酒,他舒展眉眼,卻像是又想起來什么似的,輕輕地“啊”了一聲,又對菩月道,“還望帝姬不要讓你的靈獸過去,她被蛇咬過,會怕。”
作者有話說:
第43章 鏡海幻花 [V]
鏡海幻花生在水里。
穿過漩渦那時,辛嬋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好似遼闊無垠的蔚藍大海。
除卻那茫茫一片海,這里就再不剩下些什么。
腳下水面如鏡,她前行數步,便好似踩在平地之上,只是行走之間仍免不了掀起一陣又一陣清泠的水聲。
鏡海幻花是一株花,也該是一片海。
它千變萬化,似幻似真,也該是支撐蜃樓在這沙漠之間來去自如的特殊神物。
腳下陷落得突然,水波再支撐不住她的身體,她在剎那沉入海底。
冰冷的海水爭先恐后地灌入她的口鼻,辛嬋忙伸手施術,于是身旁游魚吐出的一顆泡泡逐漸越變越大,飄來她的身邊,又漸漸將她包裹。
海水都被隔絕在外,她才有了喘息之機。
這海深邃,總有水流凝作的水箭劃破明凈水波朝她襲來,每一寸箭矢都尖銳鋒利,誓要刺破包裹她的泡泡。
千疊雪從她手中飛出,銀光閃爍間,那些箭矢在抵到劍刃的剎那都再次融作了水。
泡泡帶著她往更深處去。
仿佛整個海域最有生命力的一切,都長在了深沉幽暗的海底。
顏色綺麗,閃爍微光的珊瑚,還有那些附著在各處的海星,巨大的蚌殼巋然不動,如同一座山丘般,上頭還覆蓋了濃綠的水草藤蔓。
點點瑩光似乎都是從海底沙石間漂浮而出的。
那么多形態各異的魚,身體卻都是時而色彩斑斕,時而透明微不可見,它們來回游弋,仿佛從未注意到她。
世間那么多種繽紛明亮的色掩埋進這幽深海底時,就變得更為深沉濃烈,透過水波間夾雜的各色明暗不定的光影,倒映出一片陸地上絕沒有光景。
水總是千變萬化的。
也總有無比溫柔的手段,可以溺斃不屬于這里的一切生靈。
水流無聲凝成一只半透明的大手,在辛嬋還在探看四周時,它便朝她壓下來。
水草滋長,仿佛有生命般不斷蔓延,在她分神之際,直接擊碎了透明的泡泡,纏住了她的腳踝。
身體驟然被拉扯著下墜,她摔在海底的沙石里,被拖行了數米。
辛嬋施術時,冰藍色的光芒如繩索般束縛住那只水波凝聚起來的大手,她指節用力,便令那大手瞬間破碎成如簇的水花散開來。
她屏住呼吸,操縱著千疊雪劍鋒往下,劍氣破開層層水流,在剎那間就徹底粉碎了纏住她雙腳的水草。
那些游魚水母都像是頃刻間的幻影,在她眼前來來去去,又如氣泡一般一顆顆破裂。
她額間銀藍雙色的印記微微發亮。
周身冰藍的光芒有一瞬帶著凜冽的氣流拂開,引得這深海震蕩起來,那山丘似的大蚌殼也在這強烈的震動中翻滾了幾下,蚌殼顫顫巍巍地打開來,辛嬋竟在里頭看見了一顆巨大的珍珠。
彼時,正和謝靈殊對坐無言的帝女菩月握著茶盞的手明顯顫了一下,她猛地抬眼看向他,“娑羅星?那姑娘身懷娑羅星?”
謝靈殊含笑,“帝姬放心,小蟬有分寸,她只取朱果。”
菩月雙眉一蹙,哪里還喝得下去什么茶,她將茶盞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我原以為這姑娘是有些不一般的修為,卻不曾想,她竟是娑羅星的主人。”
“那我還出什么難題考她?”仿佛從來優雅從容的帝女此刻已再坐不住,“她不將我的鏡海幻花弄死了,便是萬幸!”
娑羅星那樣的上古神物所攜之力量,到如今怕是連天界也未能完全參透,鏡海幻花便更不能與之相較。
說罷,她便一揮衣袖,瑩光猶如蝴蝶般涌入漩渦之門,撤下了原有的所有術法,隨后她便回頭對謝靈殊道,“上仙還是快去尋她出來罷,朱果便由你們取走,多拿幾顆也無所謂。”
她為了趕客,已是無可奈何。
而仍在深海之間的辛嬋再喚來一顆泡泡,才深吸了幾口氣,卻見這海底開始變得寂靜無聲。
那蚌殼像是有些瑟瑟發抖,砰的一下子又將殼子合上了。
她正疑惑之際,便見仿佛流散在這深海之間每一處的瑩光一絲絲一縷縷地聚集起來,逐漸凝成一棵花樹的模樣。
幽藍的花瓣簇簇綻開,裹挾著一寸又一寸的光色,燦若永不凋零的煙花般,就在她的眼前。
辛嬋看見了墜在其間,一顆又一顆的朱果。
淺淡的瑩光拂過其中的一顆,辛嬋看它顫顫巍巍的,將要掉落,她便想也不想立即飛身上前,伸手去捧。
謝靈殊也是在這一刻穿過了漩渦之門,在猶如鏡子一般平整的水面上,他一手握著那一小壇酒,垂著眼睛在看底下的層層水波。
他漫不經心地等。
又慢悠悠地灌了自己一口酒。
直到他看到水波紋蕩漾開,還有細微的泡泡一顆顆地浮上水面又破掉,他便適時蹲下身。
殷紅的衣角半浸在水里,他仍穩穩地蹲在透明的水面。
也許是聽到了什么聲音。
他忽然將手往下,探入了水里。
渾身濕透的姑娘被他從水里拽出來,淺發都貼在她的臉頰,她看起來很狼狽,神情卻是懵懂的。
她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那一瞬,謝靈殊及時地偏過頭,躲開了些。
辛嬋起初還有些迷茫,卻在抬眼望見這個把她從水里拽出來的男人時,她忽然揚起笑臉,將那顆緊緊捏在手心里的朱果捧到他的眼前。
“謝靈殊,你看!”她彎著眼睛,難掩歡喜。
但在看見他那只手里的一小壇子酒時,她又忽然皺起眉,“謝靈殊,你怎么又喝酒,我不是跟你說過了,你……”
只是她質問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他就已經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甘香清冽的酒被他灌進她的嘴里。
并不割喉,卻萬分燒心。
他低首,銜住她的嘴唇吻她。
只此剎那,她卻好像在恍惚間經歷了一個輪回。
仿佛這里已成了陷落在永夜之間的,烈云城的那片湖。
從水面升騰起的點點光影在她眼睛里融成了那日船上的漁火,就那么在她眼前來回晃啊晃。
船上的年輕公子衣袖浸水,將她從水里拽出來。
灌給她烈酒,
卻沒有像今天這樣吻她。
作者有話說:
第44章 值不值得 [V]
菩月在漩渦里看見了他們。
她抱著雙臂,身后那座禹州的小院子在剎那風化無痕,這里就只有暗沉空洞的黑。
有風吹著她臂彎間淺薄的紫紗,浮動的影子就像是被吹皺的水波般。
她忽然輕笑出聲。
她明明沒有喝酒,那雙美眸半彎起來,卻多了幾分恍惑。
年輕的公子牽著那個衣衫濕透,臉頰泛紅的姑娘走出來時,菩月見那姑娘忽而掙脫開他的手,認認真真地向她行禮。
她又將一枚半透明的花瓣遞到菩月眼前,“帝姬贈我鏡海幻花的朱果,我便贈帝姬一枚娑羅星的枯瓣。”
娑羅星的枯瓣制成的娑羅丹,是天下修仙人趨之若鶩的靈藥,而對于菩月這位非鬼卻也已不是常人的帝女來說,更能為她留住血肉軀殼的溫度,不至于在年深日久中,連凡塵里的一樣東西都握不住。
但這般對于凡人而言奇效甚大的靈藥,對于謝靈殊這樣身懷仙骨的神仙,卻是作用不大的。
只有所屬同宗的東西,才能彌補他所缺失的靈氣。
鏡海幻花是在天河里養了數千年的神物,如今這漫天神佛,哪個神仙的靈脈不是與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
而娑羅星作為上古神物,它在天界眾神眼中尚且是最捉摸不透的神秘古物,神仙要索取其力量為己所用本也是多有限制。
這枯瓣對于菩月來說,倒真是極需要的東西。
她也不多推辭,伸手接過來,又道,“娑羅星枯瓣可比我這鏡海幻花的朱果要貴重數倍……姑娘你只拿一顆朱果,不覺得太少了?”
她早說過,他們若是要多拿幾顆也是可以的。
“不必了,朱果對我,也只起一顆的效用。”辛嬋還未開口,謝靈殊卻先道一聲,隨后他又對菩月笑,“多謝帝姬好意。”
在謝靈殊和辛嬋就要走向那扇打開的樓門時,菩月站在他們身后,靜看那沙漠里的驕陽影子鋪散進樓里。
“上仙。”
她忽然喚一聲。
謝靈殊聞聲回頭,便見菩月站在那霧靄沉沉的一片黑暗之中,有風吹起她黛紫的衣袂,他聽見她問,“天上歲月永恒,人間風月轉瞬,即便她有娑羅星,也終歸是個凡人,你這樣……值得嗎?”
“為什么不值?”謝靈殊卻輕笑一聲,反問她。
“帝姬身在紅塵多年,也為風月所苦,便該懂得我是為了什么。”
菩月不提的往事,謝靈殊卻通過蜃樓外那老者的聲聲呼喚而一猜就透。
果然,菩月搖頭輕笑了一聲,不打算再問他。
當辛嬋同謝靈殊走出樓門,吱呀聲中,那兩扇雕花門緩緩合上,其間帝女的模樣越發模糊成一抹單薄孤獨的影子,逐漸掩去。
“菩月!”
有人突破幻象,還在用沙啞的嗓子一聲聲喚她的名字。
辛嬋在風沙中回頭,便見那叫江壽的老頭踉蹌地跑來,要去觸摸樓門的影子,可他最終卻什么也沒摸到。
那蜃樓在人的肉眼里慢慢消失,老者伏跪在層層黃沙里,大聲慟哭。
“他真的見過帝女。”辛嬋遠遠地看著他像個瘋子一樣地去追逐著蜃樓留下的那一抹殘損的光色,她忽然說。
謝靈殊循著她的目光看去,“人在紅塵里,怎么能沒有一些過去。”
“即便是帝女,也是如此。”
或喜或悲,或愛或恨,菩月不提,他們也就不過問。
“走罷,小蟬。”
謝靈殊收回目光,牽起辛嬋的手,輕聲道。
朱果在一定程度上的確緩解了謝靈殊靈氣衰竭的速度,他的臉色也不再像之前那樣蒼白得厲害。
辛嬋也算是終于松了一口氣。
“我看謝公子這兩日精神頭是好很多了。”康蘭絮用匕首割下來一塊烤羊肉遞給辛嬋,“你啊,也別皺著你那眉頭了。”
辛嬋接了烤羊肉吃了一口,輕聲說了句謝謝。
這沙逢春的烤肉用的是這里獨有的香辛料,吃起來別有一番風味,但辛嬋看著不遠處的那一堆燃燒的柴火,耳畔又是圍坐在一處的好多人的說笑聲,她卻顯得仍有些心事重重。
謝靈殊的身體狀況暫時穩定了下來,她心里的一塊石頭是放下了。
可是……
辛嬋摸著空落落的手腕。
她想起那枚螢石環。
這火堆燒得正旺,火光照在人的臉上還有些炙熱發燙,但她腦子里卻裝滿了烈云城的冰雪。
還有在那片冰天雪地里,朝她招手,說要帶她回家的少年。
他的影子,在那茫茫無盡的白色里顯得渺小如灰塵一般,卻在她的腦海里總是吹不散,擦不掉。
“你們,是要走了罷?”身旁的康蘭絮忽然說了一句話,喚回了辛嬋的心神。
她偏頭看向康蘭絮,卻見她轉頭在看后面。
于是辛嬋也就隨著她而朝身后望。
衣袖殷紅的年輕公子站在木樓梯上,他的右臂上搭著一件披風,此刻正在含笑看她。
是要走了嗎?
辛嬋站起來,看他步下樓梯,慢慢地朝她走來。
“小蟬可知現在是幾更天了?”謝靈殊將披風展開來,要往她身上披,卻被她抓住手腕。
辛嬋搖頭,接了披風來,卻踮腳替他披上,“你才剛好些。”
“謝公子,你們是要走了嗎?”康蘭絮站起來問他。
謝靈殊輕應一聲,又看辛嬋一眼,才笑著道,“我與小蟬來沙逢春就是為了找到朱果,既然朱果已經找到了,那我們就該去辦第二件事了。”
那日康蘭絮親眼見到傳聞中鏡海幻花所結的朱果,才算徹底相信了樓蘭帝女菩月的傳說,竟然是真的。
也是那時,她才真正恍悟。
無論是謝靈殊還是辛嬋,都不是一般人。
旁人眼中可望不可即的傳說,距離他們卻是近在咫尺。
她同他們,不是一路人。
“明日我們便要啟程離開這里,這些日子還要多謝康姑娘照拂,日后若是有緣,我們便中原再見。”
在康蘭絮還有些恍惚的時候,她朦朧地聽著謝靈殊的聲音,半晌后才扯唇一笑,抬眼看他,又看辛嬋,回身倒了一碗烈酒來喝下,“中原,我是一定會去的!”
辛嬋第一次這樣認真地看沙逢春的夜晚。
她和謝靈殊都坐在房檐上。
他的衣袂紅得濃烈,襯得他的眉眼在這燈火明滅間更添動人風姿。
“小蟬喜歡這里嗎?”她忽然聽見他問。
辛嬋點頭,“大漠有大漠的美,這里的人也很好。”
“那以后若有機會,”
謝靈殊伸手將她攬進懷里,下巴抵在她的發頂,“小蟬會回來這里住下嗎?”
辛嬋聽了他的話,倒是也認真地想了想,隨后她仰頭去望他,“如果是要長長久久地住,那我還是想在禹州。”
那是她真正踏入這喧囂塵世的第一步。
也是她第一眼見到這世間晝夜交替的地方。
謝靈殊似乎并不意外她的答案,他垂眼看她片刻,忽而輕輕地笑起來,他的指腹輕蹭她的臉頰,“我也想,”
“長長久久的,和小蟬待在禹州的那座院子里。”
他喃喃地說,“那樣才好。”
可是他眼前的這個姑娘并不知道,明日他們從這沙逢春里走出去,能不能再回到禹州的那座小院,去過上她心中喜歡的平靜生活,就不一定了。
那些人,
不會放過她的。
即便是這數千年的時間過去,人間總有要她不得安寧的人,而那天上,也總有牢牢記得她的罪孽的人。
他能在沙逢春里陪她躲這一時的安虞,卻始終逃不開她必須要面對的命運。
他寧愿她什么都不知道。
那樣,她此刻看著他的這雙眼睛里,才有這般明亮的神光。
“小蟬,”
他伸手捧著她的臉,眼眶有些泛酸,卻還對她笑,“你一定要記得我的話,”
“只要我還能在你身邊,我就一定會保護你……”
“這就是我,一定要一次又一次地來到你身邊的意義,”他的聲音變得有些飄忽,就好像他又灌了自己好多的酒,“即便是以后,我也許不能陪在你身邊了,你也要答應我,你自己一個人,也要好好地活著。”
也許是想起來烈云城里那個倔強得不愿去替旁人死,自己轉身跳下高樓,墜入冰湖的小婢女,他又在笑,那雙眼睛彎起來,他指腹輕觸她的眼皮,“我知道小蟬有脾氣,有尊嚴,可是如果以后有很多的人罵你,傷你,你也不要懷疑自己,”
“你是個好姑娘,從來都是。”
“錯的是他們,是他們看不到你的這顆心究竟是什么樣子的。”
“你是最惜命的,即便我不在,你也要好好地保護自己,”
他的聲音越發輕柔,“如果真的害怕,真的堅持不下去了,你也要等我,多等等我……我會回來的,我會來找你的。”
他擁著她,雙臂稍稍收緊了些,趁此抬眼去看她身后的那一輪清冷的圓月,不肯再讓她發現他此刻更多的心緒。
他說的話,辛嬋好多都聽不懂。
但不知道為什么,她心里卻沒由來的有些難受。
“是你教會我在這世上,不能永遠指望旁人的保護。”
她被他抱在懷里,沒有機會看他此刻的臉,“所以我不用你一直保護我,我自己也可以。”
謝靈殊聞言,便彎了彎唇,“是,小蟬很厲害。”
他再次看向這朦朧深夜里,隱在昏暗光影里的飛檐輪廓,卻在下一刻看見了一抹流光如生了翅膀一般,慢慢地朝他們而來。
辛嬋聽見了細如輕鈴般的聲音,她回頭也正瞧見那流光在謝靈殊面前如煙火般炸開來,又慢慢地凝聚成一行又一行的字。
這術法的氣息很熟悉。
“是林豐!”辛嬋一開始還露出了欣喜的神色,但隨后卻在看到那一行又一行的自己時,笑容陡然僵硬。
“謝公子,當日烈云城離散,不知你如今可與辛姐姐重逢?我術法不濟,若非是謝公子你在我身上設了術法,我應該也無法給你用如此隱秘的方法傳信……如今傳言正沸,說正清山首徒封月臣大婚時,娑羅仙子辛嬋殺死了新娘,我與青遙都不信辛姐姐會殺無辜之人,你們如今現在何處?九宗的人都在找你們,你們可千萬不要露面。”
辛嬋看向謝靈殊,面上驚愕不已,“我……殺了封師兄的妻子?”
謝靈殊沉默著,一揮袖便將那字跡驅散。
他知道這又是一劫。
是辛嬋的,也是他的。
作者有話說:
第45章 前路茫茫 [V]
正清山上,靈虛殿中。
“師兄,你難道真的相信,是辛姑娘殺了月臣那未過門的妻子?”少陵被五花大綁坐在地上,看著那仍在棋盤前摸著黑子,遲遲不落的程硯亭,他到底還是沒忍住先開了口。
“少陵,那日在渡厄峰上你也看到了,那手刃啞女的,不是辛嬋又是誰?”程硯亭終于落下一子。
少陵也深知那日出現在渡厄峰上的女子容貌的確與辛嬋一般無二,可謝公子這一路走了數千年,為的便是那么一個姑娘。
而被謝公子如此惦念的姑娘,又怎么可能會無緣無故的去殺一個無辜的啞女?
如今外頭盛傳,娑羅仙子辛嬋對正清山首徒封月臣愛而不得,所以才會在封月臣大婚之日殺了他的新妻。
外面的人不知道,難道正清山中人還不清楚嗎?辛嬋對封月臣何時有過男女情意?
少陵如今腦子里也是一團亂麻,怎么也理不清楚,“師兄,這其中一定有內情。”
“到底有沒有內情,也都不關你的事,”
程硯亭終于抬眼看向他,“少陵,我不知道你和那位謝公子到底是何時認識的,但是這回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
“師兄!”
少陵無論怎么掙扎都掙脫不了他身上的繩索,他面露焦急,“當年我還未拜入正清派時,是謝公子于亂世中救了我的性命,他于我的大恩,我如何能不報?”
“少陵,即便是我現在放你去大漠也已經晚了,九宗的人已經去了,”
案前的紫金香爐里不斷有煙霧繚繞而出,襯得程硯亭在其間更多幾分仙風道骨之態,“你放心,那位謝公子原是金尊玉貴的人,來頭大得很,也自然不會有事。”
“無論是你還是謝公子,該辛嬋自己渡的劫,終究只能由她自己去經歷,去化解,旁人……終歸是有心無力的。”
程硯亭垂眼盯著自己手指間的那枚白子,清脆的聲音在白子與碰撞相觸時響起。
少陵神情萎頓,久久地呆坐在冰涼的地板上,再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
辛嬋同謝靈殊離開沙逢春,還未走出大漠,便被從中原趕來的九宗團團圍住。
烈日黃沙,風聲急促。
辛嬋摘下幕籬,便聽見那赤陽門主葛秋嵩渾厚洪亮的嗓音:“辛嬋,怪不得我等搜尋你多日都不見你蹤影,原來你竟躲來了這大漠之中!”
“辛嬋,你為何要殺我師兄的妻子?”
程非蘊一見辛嬋露了臉,便有些按捺不住,明明在她心中,辛嬋本不該是那般不問緣由便輕易取人性命的人,可那日在正清山的渡厄峰上,的確是她一劍刺穿了那啞女的胸口。
新妻喪命大婚之時,這于封月臣無異是極大的打擊,他當日在渡厄峰上吐了血,便是到今日也沒醒來。
辛嬋望向她,開口道:“非蘊,我沒有殺她。”
“笑話!辛嬋你是將我九宗的人都當做傻子了么?當日在渡厄峰上,我們可都在場,那人是不是你殺的,我們可看得真切的很!”那梵天谷主葉司蒼冷哼了一聲,說道。
“我們小蟬一直同我待在一起,她可沒有什么功夫去殺誰。”謝靈殊牽住辛嬋的手腕,將她往自己身后擋了擋。
“我看便是你這來路不明的人蠱惑了她!”程非蘊看見謝靈殊,便不由想起當日在烈云城中,辛嬋為他舍下一切離開的背影。
“程姑娘這話好沒道理,”
謝靈殊輕笑了一聲,“小蟬即便是要殺人,在場的諸位有幾個能真的躲得過?她不殺你們,反倒去殺一個沒有根基的普通女子,這又如何說得通?”
“難道諸位還真的相信我們小蟬是因愛生恨?”謝靈殊說著便伸手將辛嬋攬到自己懷里,他彎起眼睛看向眾人,“小蟬與我兩情相悅,甚至為我舍棄入宗門,揚聲名的機會,她對我如此愛重,又怎會對旁人因愛生恨?”
當著宗門人的面,他將這些話說得太過坦然,辛嬋的臉有些發燙,她不由扯了一下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再說了。
“可那日我們都親眼看見了!那女子的確是辛嬋!”葛秋嵩拄著火元杖高聲說道。
站在他身后的晏重陽仍是一身玄黑的長衫,此刻看向謝靈殊身旁的辛嬋時,那雙向來沒有什么情緒的眼瞳里添了一縷異樣的波瀾。
“我早說過,我沒有做過的事,我一件都不會承認,當初如此,現在亦如此,如果你們一定要強加在我身上,那就來吧。”辛嬋一伸手,千疊雪便在她手中凝聚。
如今她是百口莫辯,所有的人都聲稱在正清山上親眼見她殺了封月臣的新妻,可那時她明明和謝靈殊還在沙逢春里,又如何能一夕之間去到正清山上殺一個凡人女子?
葛秋嵩最先命人上前,那葉司蒼見狀便也朝自己身后的弟子招了招手。
丹砂觀主善微也喚了弟子前去。
謝靈殊伸手幻出一柄長劍來,與辛嬋同時飛身而起,同他們打斗。
幻蟾宮少宮主姜宜春卻沒有要人上前去的意思,他拍掉左護法將要下令的手,白了他一眼,“別動!”
而業靈宗的少君趙景顏行動不便,此次便派了趙錦毓帶人與其他幾宗一同前來,他此刻也按著馴龍劍沒有動。
其實無論是姜宜春還是趙錦毓,他們心里也都是不肯相信,那殺了封月臣新妻的人是辛嬋。
雁山之行,平城之亂,他們一路同行,又如何不清楚辛嬋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可是,那日在渡厄峰上,一劍穿透那啞女胸口的人,卻偏偏有一張跟辛嬋一模一樣的臉。
葛秋嵩和葉司蒼見來的這些小輩都沒動,臉色便都有些不好,葛秋嵩最先飛身前去,落入劍陣之中同辛嬋纏斗起來,那葉司蒼便提著刀朝謝靈殊而去。
十方殿是不輕易出手的,那佛子明曇里在黃沙之間,一身僧衣明凈如雪,他眉眼似畫,一雙眸子仿佛常含悲憫。
他手指捻著佛珠,動作不知為何越發的快,泄露出了他此刻的心緒。
謝靈殊劍刃之間釋出的氣流將葉司蒼震出十幾米遠,那些弟子也隨之摔倒在地,發出痛苦的聲音。
但下一秒,他胸口氣血上涌,猛地吐了一口血。
“謝靈殊!”辛嬋回頭喚他。
伏靈印的折磨加劇,朱果的效用在急速削減,他脖頸間青筋微顯,身體已經有些不能支撐,但他還是勉力施術,再圍上來的人全數震開。
辛嬋踢開葛秋嵩的火元杖,借力而起飛身回到謝靈殊身邊,將他扶起來,“你怎么樣?”
謝靈殊搖了搖頭,還勉強沖她笑,“無礙。”
按理來說朱果的效用不該消失得這么快,可這伏靈印發作得卻越發沒有章法,甚至在他體內胡亂沖撞。
除非……給他種下伏靈印的人,已經離他很近了。
頭腦的眩暈感卻越發強烈,身體也變得越發沉重,謝靈殊勉強保持著清醒,同辛嬋一起應付那些再度圍上來的人。
辛嬋才用千疊雪抵住葉司蒼的長刀,那葛秋嵩卻看出了謝靈殊的異樣,當即用火元杖散出暗紅的氣流打中了他。
謝靈殊踉蹌地后退了幾步,劍鋒在地面擦著濺出了火星子,他又忍不住吐了血,身體搖搖欲墜時,辛嬋及時回身將他護在懷里。
程非蘊當即飛身上前,劍鋒就橫在辛嬋的頸間。
可當她對上辛嬋那雙清亮的眼眸,她卻不知為何有些握不緊劍柄。
“謝靈殊……”辛嬋只看了程非蘊一眼,也沒顧得上那懸在自己頸間的劍鋒,她只顧著去看懷里的年輕公子。
謝靈殊想對她笑,眼眶卻先有些發紅,他伸手握住程非蘊的劍鋒,殷紅的血液從他掌流淌下來,他也好似感受不到那疼痛似的,勉力施術揮開她對準辛嬋的劍。
“小蟬她這一路護你幫你,從未有負過你,她將你當做朋友一般對待,可程姑娘你呢?那日在渡厄峰上的人到底是不是她,你也分不清嗎?”
謝靈殊的一字一句都好似綿密的針一般刺進程非蘊的心頭,她原本十分確定的事,到了此刻竟也不由變得有些猶疑起來。
風沙幾乎要迷了人的眼,謝靈殊再看向自己面前的姑娘,才發現她眼眶里已經有了些水霧。
于是他輕輕地笑,伸手去蹭她的眼角,“小蟬,還記得我在沙逢春里跟你說的那些話嗎?”
他的聲音越發的縹緲,“我不能陪著你了,接下來的路,你只能自己走,”
“怕嗎?”
他問。
辛嬋抿緊嘴唇,搖頭。
她緊緊地抱著他的腰身,好似預料到了什么似的,她但愿自己的雙臂是怎么也斬不斷的鎖鏈,緊緊地依附著他才好。
“我不會死,只是要回到一個我不喜歡的地方。”
他一手捧著她的臉,那雙眼睛里盛滿了眷戀難舍的神情,“這輩子我能教你的,只有這些了,”
“你答應過我要等著我回來,那你就一定要好好地活著。”
他的手放在她的后頸,隨即額頭與她輕輕相抵,他眼睫微顫,用了最溫柔最認真的語氣同她說,“小蟬,這已經是我們……最后的機會了。”
“我真的很想留在你身邊,但天道總是不能讓我如愿,你的劫,終究還是要靠你自己去渡。”
烈日終被烏云遮蓋,天光昏暗,一道又一道的驚雷砸在黃沙里發出悶響,閃電在云端呼嘯。
那陰沉的云層好似漩渦一般,在場的許多人在這飛沙走石間幾乎都要站不住。
“這天象……”丹砂觀主善微的臉色微變。
也是此刻,忽有無比刺目的金光突破云層降落在辛嬋懷里的謝靈殊身上,在場的所有人都看見他的身影被那光芒照得近乎透明,強大的仙靈之氣驟然鋪散開來,猝不及防地震得他們所有人心肺生疼,飛出十幾米外,摔在漫漫黃沙里。
只有辛嬋看著自己懷里的人慢慢地變成了一道淡色的流光,她愣愣地坐在地上,伸手想要去抓那束光,卻無論如何也觸摸不到。
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光束躍入云端,消失不見。
剎那之間,烏云退散,驚雷消弭,陽光仍然熾烈灼人,照得這大漠黃沙,荒涼遼闊。
“那謝公子的真身……竟是上仙?”
趴在黃沙之間的善微低聲喃喃,瞪大雙眼,滿臉不敢置信。
作者有話說:
第46章 我殺了她 [V]
鼻間滿是檀香味道,伴隨著幾炷香燃燒出的那種稍帶熱意的灼氣,辛嬋后知后覺地睜開眼,穹頂色彩斑斕,慈眉善目的菩薩金碧耀眼。
后腦枕著柔軟的蒲團,她只稍稍一偏頭,便看見身著玄色袈裟的年輕和尚在她身旁的蒲團上坐得端正,或是察覺到她醒來,他撥弄指間佛珠的動作一頓,終于垂眼看她,“你終于醒了。”
他清潤的嗓音好似打破了她腦海里浮沉的混沌,所有的記憶回籠,辛嬋猛地坐起身來,但還未起身,卻聽他又道:“你昏睡了三日之久,此時要再去尋他,已是不能。”
辛嬋脊背一僵,怔怔地回頭望他。
“佛子不是一向置身紅塵之外?怎么這一回,卻要從八宗手里救我?”
良久,她才開口。
大約是被大漠的風沙嗆壞了嗓子,她此時一說話喉嚨就好似被刀割過一般,聲音也有些粗啞難聽。
殿中蓮花燈一簇簇的火光照在明曇的身上,玄色袈裟上那一朵朵的金絲蓮花便閃爍著點滴光澤,他的指腹恰似無意識地摸索了一下佛珠手串,“我來這世上已盡量不去做任何抉擇,不去妨礙九宗之內的任何事,從前的不聽不問,便是為了今日這一樁出格事贖罪。”
他的話聽著有些沒頭沒尾,辛嬋根本聽不明白。
“有些事不一定要聽得明白,只是當日我尚能救你一命,可這之后的路,你終究也只能自己走。”
明曇的面容生得明凈柔和,當他輕抬一雙琉璃目看向她,便好似總帶著幾分悲憫與無奈,“十方殿留不住你,既然你已經醒了,便也是時候離開了。”
辛嬋抿緊嘴唇,聽見身后沉重的殿門一點點打開,夕陽的光傾漏進來照在她的身上,拉長地面的影子,她沉默半晌,朝明曇躬身行了一禮,“無論如何,我都要多謝佛子的救命之恩。”
但在轉身將要踏出殿門的剎那,她卻又停頓了一下,忽然回頭,“聽聞佛子能觀人知命,那佛子能不能替我算一算,謝靈殊還會不會回來?”
明曇聽了,卻輕聲一笑,迎上那逆著光而立的姑娘的眼睛,“若他不來,你難道不能去找他嗎?”
辛嬋一愣,片刻后朝他點了點頭,終是再沒多說些什么,轉身便朝那云霧微遮的長階之下走去。
明曇起身走出殿門外,便正見四只仙鶴俯沖落地化為四名雪衣侍者抬著那頂好似掠云而來的轎子落于長階底下。
緗色的幔簾被風吹起,露出其中半隱半現的一道裊娜身影,彼時那身形單薄的淺衣姑娘猶如失魂落魄的游魂般目不斜視地從轎子一側走過。
那轎中人卻驀地像是察覺到了些什么似的,她從緗色幔簾里飛身而出,卻只見那姑娘走遠的一道背影。
本欲上前,她卻聽身后傳來一道聲音:“有容山主。”
女子擁有極為年輕的容顏,如同人間十七八的凡人女子般,她一身柔綠的衣裙,生得清雅脫俗,還總有股子書卷氣。
她原便是那九宗之外的艼云山的山主有容。
辛嬋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有容回身望見那高階之上的佛子,終于恍然。
這么多年來,她第一回 流露出這般焦急愕然的神情,也再無法保持平日里的優雅風度,徑自飛身到了明曇面前,“是她嗎?”
或見明曇遲遲不開口,有容再沒有辦法保持冷靜,她回頭再望向那個姑娘離開的方向,那里除了云和霧,再看不見旁的什么。
她忽然苦笑了一聲,“晏如,我說你天生的仙君,為何一定要入世來,一定要做這人間的佛子,”
“我從前只知靈殊神君為了一個下界的凡女一瘋就是數千年,我卻不知道……那凡女,原來是她啊?”
即便他什么也不說,有容時至此刻,又還有什么是猜不透的呢?
她一向是不理會九宗的任何事的,可偏偏前幾日九宗入大漠時,她有一瞬感受到了曾經某個人的氣息,如今十方殿大門既開,她便火急火燎地跑來探究竟。
這一探,便教她真望見了那一道單薄的背影。
提起“她”,有容這么多年來竟第一次紅了眼眶,她再度看向身旁年輕的和尚,“這是他們最后的機會了對不對?所以你才一定要下來幫他,是嗎?”
明曇起初閉口不言,但見她要步下階梯,他便皺了眉,“有容,你想做什么?”
“以前我為了成仙,逼著自己做了件悔恨難當的事,事情做了,九重天的大門也終于朝我敞開了,可我卻知道,卑劣如我,怎配成仙?”這凜風吹得有容鬢發已經有些亂,她的聲音也變得有些飄忽難定,“我以為她死了,永遠地消失了,可她沒有……晏如,我既不是仙,那就沒有什么天貴條例能約束我,這一世我再不救她,她就真的永遠消失了。”
“你最好什么都別做,”
明曇面上沒有多余的表情,明明聲音仍是清徐柔和的,說得話卻刺得有容臉泛白,“傷害她的事你做都已經做了,如今知道她仍有轉世,便要彌補?你怎么不問一問,她愿不愿意?你覺得,她會不會因為你這一回站在她這邊,就原諒你?”
“我……”有容神色凄凄。
明曇垂著眼簾,撥弄佛珠:“靈殊一直孤零零的,為了找到她,守著她做了那么多事,把自己折磨得不成樣子,更活成了九重天所有神仙眼中的瘋子,這是他最后的機會了,可我能為他做的也就僅止于此了,再多的,仍是要靠那個姑娘自己去爭。”
“有容,你已經是她前生的一劫,既然她已經應了你那一劫,那你就再不能插手她的任何事了,他們兩個人是何其艱難才又走到今生,你就別再……徒增波瀾了。”
明曇說罷,再沒有看有容一眼,轉身往殿內走去,殿中菩薩垂眉,悲憫終生,而有容卻怔怔地立在原地,淚水幾乎盈滿她的眼眶。
半晌,有容在階上坐了下來,哪有平日里那副古板講究的樣子,衣裙被風吹得好似層疊的云,那在轎中等了好半晌也沒等來祖母的小孩兒跑出來,歪頭看見祖母失魂落魄般地坐在長階上,她蹬著小短腿一口氣跑上去,抱住有容的手臂,“祖母,您怎么了?”
“因為祖母,”
有容終于回過神,“發現曾經的一個朋友轉世重生了。”
“那祖母不應該很高興嗎?為什么要哭?”小孩兒疑惑地望著她。
她伸手摸了摸小孩兒的臉蛋,擦去他嘴邊殘留的餅皮屑,眼眶里仍然有些發酸,“因為祖母不敢見她。”
“為什么呀?祖母您做錯事了嗎?那您向她道歉了嗎?”小孩兒又問。
有容卻搖頭苦笑,“祖母做錯的事,不是道個歉就能得到她的原諒的。”
“祖母您到底做什么了?”
眼眶里有淚珠砸下來,有容幾乎看不太清自己面前這個小孫兒稚嫩的面龐,她的嘴唇有點發顫,聲音縹緲得像是隨時都能碾碎在風里:
“我殺了她。”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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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山川風月 [V]
又是一年好春景。
臨水的禹州溫柔得像是被浸入水中揉皺的筆墨,寫意鋪陳出人力難以描摹的煙云水氣。
午后微風拂面,路邊賣雜書的小販努力睜大了些原本耷拉的眼皮,打了個長長地哈欠,眼眶濕潤的剎那,他好像看到了一道佝僂的影子,于是他立即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原是個裹著麻布斗篷的老太婆。
她臉色蠟黃,面上一條條溝壑好似木樁子上被拉直的年輪轍痕,花白的碎發遮擋下的眼睛卻好像還是清亮的,若是再仔細看看,便能發現她的眼白幾乎是沒有絲毫泛黃的。
但這大街上人來人往,誰又會仔細去觀察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的老太婆。
“太婆,您是要買書啊?”或是見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書攤上,他便伸手抓了那本來遞到她眼前,“是想買這本?”
老太婆的反應好像有些遲鈍,小販等了好一會兒才看她稍稍抬了抬松弛的眼皮,然后慢吞吞地從腰間掏出來碎銀子遞給他。
她拿著書,拄著拐慢慢地往來的方向走,不一會兒就淹在人群里。
在河畔的石階上坐下來,她把拐杖抱在懷里,才終于有功夫用蠟黃的手摸了摸那深藍色的書皮。
那白底黑字赫然是《山川風月錄》。
她翻開一頁來,約莫是遲疑了一會兒,又連著翻了好幾頁。
彼時坐在不遠處的孩童手握糖葫蘆,好奇地看那個穿得灰撲撲的老太婆一頁又一頁地翻書,卻又在剎那間像個再不會動彈的木偶般,捧著那冊書,好半晌都沒動。
夕陽西下,貪玩的小孩兒都被父母連抓帶哄地帶回家去了,老太婆終于有了點動靜,她拄著拐艱難地站起來,遲緩地朝落日余暉里走去。
天色漸暗,長街冷清,那座院子落了鎖,大門掛著經年的灰塵,好像許久都沒有人推開過。
但偏偏此夜,有一抹微弱的燭火在院內的臥房里閃爍。
屏風上搭著幾件粗布舊衣,只身著雪白中衣的“老太婆”終于挺直了脊背,坐在梳妝臺前,用在銅盆里浸過水的布巾敷在臉上。
那被黔樹汁生生粘出來一道道褶痕被熱敷過后軟化舒展,蠟黃的顏色幾乎染了整張布巾。
而此刻銅鏡里再映出的那張臉便已然不同了。
白皙的面頰被熱氣熏得有些泛紅,但那赫然是一張年輕的臉,再不是那個穿著灰暗舊衣的老太婆。
軒窗外有風拂開了她擺在梳妝臺前的一卷書,她低眼,目光落在那形似女子身姿的山巒拓畫。
曾經這里也是熱鬧過的。
那時這院子里有四個人,一個卷毛小道姑,一個從田間獲得生機的稻草妖,一個整日醉意朦朧,衣袍殷紅的年輕公子,還有一個剛剛逃離烈云城的她。
她曾跑遍禹州所有的書店,只是為替那公子尋一本《山川風月錄》作為新年禮,若非是城東一個秀才的母親碰巧將這書轉賣給書攤上的小販,她還買不到這緊俏的東西。
只是那時,那秀才的母親轉賣時便在十分嫌棄地嘟囔,言那《山川風月錄》是本不正經的閑書,所以那時她便以為,那還真是一本不正經的書。
可此時才見這書,便見其中山川皆作女子身形,裊娜娉婷,衣帶稍寬,書中記載所有故事也并沒有什么出格的,反倒用擬人寫意的手法,加以文字故事敘述,令人讀來頗生趣味。
怪不得。
辛嬋想起那個除夕夜,那年輕的公子聽了她那句“你還是少看些不正經的書”后,便笑個不停。
眼眶不知道何時已經有些濕潤,她按了按眉心,在梳妝臺前呆坐了好一會兒,忽覺心口窒悶,她抬頭,果然看見銅鏡里褪去抹額的自己額頭上銀藍雙色的印記又在閃爍。
這一年多來,她時常會出現這樣的狀況,可她孤身一人躲躲藏藏,根本沒有任何人能夠為她解惑。
她只是越發心慌難熬,總覺得自己心口好似破了個洞,好似隨時都會有什么東西要掙扎著破土而出。
“姐姐,”
清甜的嗓音驀地出現在她的耳畔,可辛嬋在銅鏡里卻看不到任何人的影子,她蒼白著一張臉,早已經是見怪不怪。
她藏起來的這一年,總能無端聽到蓮若的聲音。
“我不是同你說過了么?躲起來是沒用的,該來的總會來,很快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蓮若的聲音輕柔緩慢,好似惡妖編織的迷夢般,蠱惑人心。
若非是身體出現了異樣,娑羅星在她身體里也變得很不穩定,辛嬋也并不想這樣躲躲藏藏地活著,可這到底是不得已的事情。
“你殺了封月臣的新婚妻子,九宗的人,可都還記著這回事,他們遲早會找到你的。”
蓮若的聲音還在。
辛嬋一手撐在梳妝臺上,鬢邊已經有了些細密的冷汗,她抿著嘴唇,聞聲便嗤笑了一聲,“是我殺的嗎?”
她半垂著眼睛,這一年多來,第一回 理會蓮若,“你不是還好好地活著嗎?”
室內一瞬寂靜,
隔了好一會兒,辛嬋才又聽見蓮若的笑聲,“姐姐,你好聰明啊。”
當初謝靈殊被誣陷與妖魔為伍,辛嬋決定舍下一切去尋他的那時候,她在離開烈云城之前,曾見過封月臣身旁的那名啞女。
只是那時,辛嬋急于去尋謝靈殊,并沒有發現那啞女的異樣。
可這一年來,她卻慢慢地將所有的事情都想得透徹。
蓮若當日化為啞女留在封月臣的身旁,便是要得到他的真心,再在濃情時制造自己死于她之手的假象,以此讓正清山與她決裂,并為其他幾宗原本就覬覦她的娑羅星的人尋了個足夠正當的由頭,讓她成為仙宗公敵。
“姐姐,不論是九重天上的那些神仙,還是他們這些在人間地頭修煉的宗門人,說到底不是些傻子,就是些貪心虛偽的家伙,你當初同他們一起除魔平亂,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可有誰記得你的這些情分?他們啊,只想要你的娑羅星。”
蓮若的聲音好似籠著一層霧氣,朦朦朧朧的,有些不真實,“姐姐,只有我,和你才是一路人。”
“他們是為娑羅星,那你呢?你費盡心機讓我成為宗門里人人得而誅之的存在,到底是為了什么?”
辛嬋痛得趴在臂彎里,緩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問道。
“我嘛……”
蓮若隔著千萬里聽到她的這聲質問,卻反而高興得像個終于得到了大人注目的小孩兒,笑聲比她腳踝的銀鈴還響。
“當然是為了讓你回到原來的家,成為我真正的姐姐。”
第48章 所謂正道 [V]
蓮若尋不到辛嬋的蹤跡,但辛嬋的螢石環卻在她手里,她也因此才能于千里之外傳音到辛嬋耳畔。
辛嬋在禹州悄無聲息地住了半個多月,直至她聽聞稻草妖林豐被丹砂觀的那群道姑抓住的消息,這才終于坐不住,不得不啟程往丹砂觀去。
為了保護聶青遙和林豐,這一年多來辛嬋從未去找過他們,可林豐還是出事了。
不必問,
此事同蓮若一定脫不開干系。
身體的境況越發不好,可如今辛嬋已然被逼得再沒了退路。
卸去所有偽裝,她換了一身殷紅的衣裙,提著一柄千疊雪,孤身一人往丹砂觀去。
而彼時丹砂觀中,聶青遙在觀主善微房門外跪了一天一夜,天色漸漸呈現出鴨蛋青的色澤,聶青遙終于體力不支,身子一歪便倒了下去。
瑞玉每日必往觀主處請安,她一來院中便瞧見聶青遙已經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她神色大變,忙上前去將聶青遙扶進自己懷里,又抬頭朝木階上,緊閉的房門喊:“師父!青遙她暈倒了!”
不消片刻,房門果然打開。
一身朱紅道袍的善微從門檻內走出來,見階下的瑞玉懷里抱著的那小姑娘臉色煞白,眼皮動了動,勉強半睜起雙眼。
“這些年你在觀中到底都學了些什么?如今竟還敢為了一個妖邪而跪我門前替他求饒?”善微的聲音聽似平和,那張面容清清淡淡地,似乎也根本看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緒。
“他沒害過人……”聶青遙動了動泛白的嘴唇,聲音極為虛弱。
善微掀了掀唇,語氣里多少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我曾教給你的你都忘了?妖魔生來便是危害人間的邪祟,他們詭計多端,心思難辨,你竟還敢相信一個妖怪的話?”
“我不是聽他說的,”
聶青遙緩了一會兒,強撐著身體從瑞玉的懷里掙脫出來,仰頭望著階上的善微,“我是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的。”
“師父,您要我除魔衛道,恪守本分,可是您從來沒有告訴過我,若是沒有害過人的妖,我又該拿他怎么辦?難道他沒有害過人,沒有做過任何壞事,也要殺嗎?”
善微眼里終于是有了些壓不住的慍怒,“聶青遙!你是在質疑我丹砂觀的規矩?”
“反正,”
聶青遙撐著地面的那只手指節收緊,她迎著善微的那雙眼睛,“您不是也從未將我當做丹砂觀的弟子嗎?您不是從來都沒打算留下我嗎?是您要我回去做個普通人,又要我守您觀中的規矩,師父,為什么啊?”
她努力了很久,
從來到丹砂觀的那一日始,她便很努力地要做一個丹砂觀的弟子,得到師父的肯定。
可是十八歲好像一個魔咒,
那是善微一早便決定好的事,即便她這十幾年來做了再多的努力,也沒有辦法改變善微終要在這一年送走她的決心。
此刻善微下巴微不可見地抖了抖,寬袖下的手指捏緊拂塵手柄,她面上越發沒有什么表情,“既知道你如今已不是丹砂觀的弟子,那么,你還在這兒做什么?”
“我在求您,把我的朋友還給我。”
聶青遙挺直脊背,跪得端正。
善微抿緊嘴唇,只看瑞玉一眼,便再不管聶青遙,只走下階梯,繞過她,徑自往院門去。
瑞玉有些擔憂地回望聶青遙,卻也無法,只能站起身匆匆跟上去。
可聶青遙卻回頭,盯著善微的背影,大聲道:“您知道林豐是我的朋友,您也知道辛嬋姐姐不會不管林豐,所以您今日叫了其他幾宗的人來,是要等辛嬋姐姐來自投羅網對不對?”
“師父,名門正派也會用這樣的手段嗎?”
此言聽著委實大逆不道,瑞玉神色一變,當即呵斥了一聲:“青遙!”
善微腳步微頓,卻終究沒有再回頭看她一眼,再度抬步,走出院門。
丹砂觀近幾十年都未曾像今日這樣熱鬧過。
只因丹砂觀排在九宗之末,宗門間的盛會從沒機會在這觀中舉辦,平日里八宗的人更是不會上門,而今他們卻為了那稻草妖林豐,接連上門。
便連那九宗之外的天照閣也不曾缺席。
“程掌門怎么沒來?”
進了觀中,天照閣閣主搖晃了幾下玉骨扇,四處張望著,也沒在那正清山來的人中看見程硯亭。
“我爹身體不適,大師兄仍臥病在床,此番只能由我和我師弟君堯走這一趟。”程非蘊一見天照閣主秦昭烈,便朝他頷首行禮,又解釋了一番。
“月塵是個可憐孩子……只是你爹他,究竟是身體不適,還是羞于與其他幾宗為伍啊?”秦昭烈搖著扇子笑了聲。
他這般突兀的話,毫無遮掩,教人聽了便不由側目。
“秦昭烈你這話是什么意思?”赤陽門主葛秋嵩甫一進門便將他這話聽得清清楚楚。
“葛門主倒是永遠不會缺席這樣的場合。”
秦昭烈瞥他一眼,又笑得意味不明。
“說什么風涼話?你秦閣主不也還是來了嗎?”葛秋嵩冷笑。
秦昭烈立刻往后退了兩步,用扇子擋了半張臉,“我可和諸位不一樣,走這一遭也不是為了抓誰。”
“你天照閣一向癡迷娑羅星,如今娑羅星在那黃毛丫頭手里,你秦昭烈向著她,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可不要怪我沒提醒你,若你今日敢壞了大事,你天照閣便是與宗門為敵。”
葛秋嵩半瞇著眼睛說道。
“到底我天照閣癡迷娑羅星,還是諸位之中從來都有人對其賊心不死,所以輾轉了這么一段日子,誰都不肯放過那小丫頭?”
秦昭烈面上仍舊氣定神閑,語氣也輕飄飄的。
“那小丫頭殺了正清山首徒的新婚妻子,殘害無辜之人的性命,難道我們不該將她拿來問罪?”梵天谷主葉司蒼隨意在觀星臺下的石欄上一坐,聲似洪鐘一般,底氣十足。
“諸位,諸位,”
善微作為丹砂觀主,此時見他們又將有吵起來的趨勢便站出來擺了擺手,“今日諸位來此,都是同我一起來處置妖邪的,又何必傷了和氣。”
觀星石臺上,那衣衫襤褸,沾著斑駁血跡的少年垂著腦袋,也不知是醒著還是昏迷的,割裂的衣袖里露出來枯黃的稻草,他整個人軟綿綿的,被一道淡紫的光罩包裹在其中,身上還纏了極重的鐵索。
“這辛嬋真的會為了他而來?”幻蟾宮的左護法在底下打量了那稻草妖好幾眼,摸了摸下巴,有點不大相信。
姜宜春似乎是心情很不好,他穿著錦緞長袍,站在底下瞥了一眼上頭那稻草妖,不由想起當初在雁山,便是這少年跟在辛嬋身邊,總背著個鼓鼓囊囊的袋子,里面裝滿了零嘴吃食。
卻不想,這少年竟然是妖。
“她最好不要來……”
姜宜春有些煩躁地嘟囔了一聲。
業靈宗的趙毓錦摸著馴龍劍柄,神色看著也有些不自然的緊繃,顯然也在惦念辛嬋的事。
聶青遙勉強撐著身體跑過來,才見觀星臺上那少年,她的腦子里便是一片空白,僅僅才過了兩三日,林豐便已經成了這副遍體鱗傷的模樣。
她眼眶憋紅,看見那許多的人都在石臺底下,好似看什么玩意兒似的,肆意打量著石臺上的少年,還有不知是哪一宗的弟子在低聲討論著稻草怎么成的精的聲音。
“青遙,你怎么跑出來的?”瑞玉最先看到聶青遙。
善微聽了瑞玉的聲音,便下意識地循著她的視線看過去,一見那個臉色蒼白,眼眶泛紅的姑娘,她便面色一沉,“青遙,回去,這不是你該來的場合。”
“那什么才是我該來的場合?”
所有人都在看她,聶青遙就這么頂著所有人的目光,大聲質問善微,“師父,他什么也沒做錯,您為什么要這么對他?你們憑什么這么對他?”
“就因為他是妖?可出身,是他能決定的嗎?我身為凡人,你們身為修仙的宗門人,又能比妖高貴多少?你們告訴我,你們又能比他高貴多少?”
聶青遙發了瘋似的往前跑,風聲在她耳畔呼嘯,她幾乎聽不見善微的大聲呵斥,也根本沒辦法去管那許多人看向她的目光,她一直跑,一直跑。
靠著貼在自己身上的符咒里蘊含的術法,飛身上了觀星臺。
隔著紫色的光罩,她將里面那少年的狼狽看得更加清晰,也因此,她的眼淚一顆顆砸下來,“林豐!林豐你醒著嗎?”
少年也許是聽見她的聲音,他終于有了點反應,亂發遮掩下的眼睛費力地睜開了一條縫隙,隱約看到了她的臉。
瑞玉帶著人來要將聶青遙拉走,她幾乎用盡了力氣去掙開她們,可善微在一旁看著這樣的鬧劇,再也按捺不住心頭的怒意,上前便給了聶青遙一巴掌。
那樣清晰的一聲響,在光罩里的林豐都聽清了,他繃緊脊背,伸出手卻被光罩燙傷了手指,一根枯黃的稻草從指頭燃燒成了灰燼。
聶青遙起初怔怔地盯著善微的臉,而后光罩的動靜喚回了她的神思,她回頭,正看見林豐的右手被光罩灼燒得變成了枯黃的稻草,被火星子燃燒得光禿禿的,她朝他搖頭,哭著喊,“林豐,你別動了林豐……”
他好聽她的話啊。
她讓他不要再動,他就真的趴在地上,沒有再去觸碰光罩了,可他連看她的力氣都沒有了。
聶青遙崩潰痛哭,好像這輩子活了這十八年,她還從來沒有任何時候,像今天這樣絕望過。
她恨自己的弱小,恨她明明離他這樣近,卻不能救他。
可就在聶青遙被瑞玉強拉著要往觀星臺下時,一柄斂霜凝雪的長劍破空而來,劍氣錚鳴激蕩,重重地擊碎了那光罩。
所有人皆是一驚,他們還沒來得及回頭,便見一抹殷紅的身影輕飄飄地掠至觀星臺上。
聶青遙眼眶里還有將落未落的淚花,她才見那一抹殷紅的身影,便不由失聲大喊:“辛嬋姐姐!”
作者有話說:
第49章 前因后果 [V]
無論是聶青遙還是在場的宗門人,他們以前見辛嬋都只穿著淺色的衣衫,反是那常伴在她身邊的年輕公子總愛一身殷紅的衣袍,而今他們再見她時,她已經是孤身一人,卻穿著與那年輕公子同色的衣裙。
殷紅熾烈,如火一般。
那銜霜凝雪的千疊雪重新回到她手中,再度抖落簌簌霜雪,在地面融化成極淺的水漬。
“辛嬋,你竟真的與妖為伍,如今還有什么話好說?”那葛秋嵩最先反應過來,他中氣十足的聲音足以讓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得清楚。
“妖怎么了?”聶青遙才跌跌撞撞地跑到林豐面前把他抱進懷里,聽見他此言,便用一雙泛紅的眼睛去望觀星臺下的那些人:“他究竟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才讓你們這些宗門人這樣待他?”
“青遙!”
善微一向沉穩的面容終于有了些龜裂的趨勢,在如此眾目睽睽之下,她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你過來。”
她搭著拂塵的手朝聶青遙伸出,“若你還記得我對你的教導,還認我,便過來。”
晨光里,
聶青遙幾乎是發怔般地去看善微朝她伸出的那只手,好像這么多年來,善微待她的語氣還從來沒有這樣溫柔過。
可此時渾身是血,幾近昏迷的林豐在她懷里,她驀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心里滿是刺目的紅。
她慢慢收緊手指。
“師父,從前那么多年里,我都在努力地想要留在您身邊,留在丹砂觀,可您卻還是在我十八歲這一年將我逐出師門,我真的很想試著去理解您的做法,明白您的苦心,可是我到現在也依然沒有想清楚,為什么別的師姐都能留在您身邊,偏偏是我,您偏偏要我離開?但是現在,我覺得這些都不重要了,”
她的眼眶有些濕潤,幾乎要看不清善微的臉,“您說得對,我不適合修道,不適合做丹砂觀的弟子,所以我現在要做我自己認為對的事。”
明明將聶青遙逐出丹砂觀是善微早就定下來的事,可此刻當她真的聽見聶青遙的這番話時,她竟覺胸口窒悶,情緒幾欲壓制不住,“青遙,你可知道你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你會毀了你自己!”
“我已經長大了,我做的每一個決定,我都能為自己負責。”
于風聲中,聶青遙看向善微的目光,好像從來沒有這樣堅定過。
“既然是丹砂觀早就逐出門的弟子,那么這小姑娘的作為便與丹砂觀沒有任何干系,還請善微觀主安心。”
那梵天谷主葉司蒼摸了摸胡子,見善微臉色發白,身邊的女弟子瑞玉已上前來攙扶,他便適時寬慰了一聲。
可善微的臉色還是有些難看,她嘴唇動了動,沒說話,只是攥著瑞玉的手忍不住收緊了手指。
瑞玉蹙著眉,卻什么也沒說。
“青遙,將這東西喂給他。”辛嬋從腰間撤下來一只極小的玉瓶扔給聶青遙。
聶青遙也沒問那東西是什么,接了便連忙打開瓶塞倒出來一顆淺金色的丹藥喂進林豐的嘴里。
見他喉嚨動了一下,她皺著的眉頭才舒了舒。
“善微觀主,我只問你,是誰告訴你林豐是妖,又讓你去抓他的?”辛嬋挪回視線,再看向底下的那些人,最終將目光定在了善微的臉上。
“怎么?”
天照閣主秦昭烈一聽辛嬋這話,便嘩啦一聲收了扇子,“這小妖竟不是丹砂觀先發現的?”
辛嬋沒說話,只是在看善微。
“你若知道了,又如何?”善微迎上她的目光,半晌才出聲問道。
“找到他,”
說這話時,辛嬋的語速刻意拖得慢了些,然后慢慢地將目光定格在葛秋嵩的身上,“殺了他。”
“好啊!”
葛秋嵩慣會見縫插針,聽見辛嬋這話,他便當即一聲冷笑,“你的本性總算是暴露出來了?”
彼時予明嬌立在坐著輪椅的趙景顏身旁,見那高臺之上的辛嬋如今正受幾宗詰難,好似一夕又從高高的云端跌落,原來的奴婢說到底,也還是污淖里的東西。
她輕蔑一笑,只默默地看戲。
“葛門主,話也不是這么說的,我看月塵師兄的妻子到底是怎么死的,此事也還有頗多蹊蹺之處,辛嬋她并沒有理由去殺一個普通的凡人。”姜宜春到底是忍不住了。
“少宮主您這是做什么?”幻蟾宮的左護法乍一聽他這話,便給他擠眼睛使眼色。
姜宜春白了他一眼,徑自又道,“當初雁山之行,平城之亂,辛嬋與我們同進同退,若不是她與月塵師兄,我們這些人又能有什么機會全身而退?她是什么樣的人,我姜宜春是會自己用眼睛去看的。”
“你這姜家的小娃娃還是太天真,若非是你父親臥病在床,不能理事,幻蟾宮又如何輪得到你這娃娃來做主?”葉司蒼哼笑了一聲。
“你!”
姜宜春瞪起眼睛,一張秀氣的面龐染了些怒氣。
“我也認為此事有些蹊蹺,辛嬋不是那樣的人!”任君堯喊了聲。
“我相信辛嬋不會殺害無辜之人。”
連趙毓錦都忍不住附和。
他們都是同她一起經歷過劫難的人,一路相幫相扶,又有幾個不是以心相交呢?
但唯有程非蘊此刻是沉默的。
當辛嬋對上她的眼睛,那之中霧蒙蒙的,教人看不真切她的神情。
而葛秋嵩身后的晏重陽此刻正低著頭,一言不發,誰也不知道他此刻又到底在想些什么。
“可如今稻草妖就在她身后,她和這小妖的確是有干系的,她與妖為伍,難道不是板上釘釘?”
葛秋嵩卻仍在步步緊逼。
炙涂鳥身披赤羽,如紅云一般驀籠罩在丹砂觀上空,它們嘶鳴著,沖撞著,好似纏繞燃燒的灼灼烈火。
烈火勾連出的金絲光線如同棋盤上的道道紋路,如密網一般下墜,灼燙的溫度迎面襲來,瞬間便將辛嬋三人困在其中。
善微見狀,變了臉色,“葛門主……”
“善微觀主,那既是個已經被你逐出師門的逆徒,你又管她的死活做什么?她如今一心與宗門作對,你可不要告訴我,你要保她?”葛秋嵩根本不等善微把話說完,便強行打斷她。
“葛門主,我雖將她逐出了師門,但我們到底還有些師徒情分。”善微卻緊接著說道。
葛秋嵩看了一眼那密網內,將那稻草妖抱在懷里的卷毛小道姑,冷哼一聲,“可你看看,她如今還肯聽你這個師父的話嗎?”
善微面上焦灼,她不由再望向觀星臺上的聶青遙,“青遙,你年紀還輕,并不清楚這其中的厲害關系,你若還念著同我的這份師徒之情,便松開那小妖,回來吧。”
“我……準你重入師門。”
善微那雙眼睛里帶著那樣分明的希冀,好像在這一刻,她曾經的固執都已經變得不值一提,甚至終于肯松口,愿將聶青遙永遠留在丹砂觀,在自己的身邊。
可在她這般期盼的目光中,聶青遙卻緩緩地搖了搖頭,她低眼去看懷里的林豐,又望向提著一柄千疊雪擋在她身前的辛嬋,她眼眶銜淚,再看向善微,“師父說我年紀輕,可是辛嬋姐姐她也才只比我大了一歲,您愛護我,在意我,所以才愿意原諒我,而除了謝公子,沒有人在意她,愛護她,所以你們所有人都不肯放過她。”
“聶青遙!”
善微又急又怒,大喝一聲。
彼時辛嬋回過身,對上聶青遙那雙紅紅的眼睛,她也沒來得及多看,便操控手中的千疊雪去抵擋那密網收緊。
劍刃上簌簌霜塵被密網的溫度灼燒成水滴落下,同時也使那網的縫隙變得焦黑了一些,滅了幾簇烈火。
“少宮主!”幻蟾宮的左護法見姜宜春想飛身往觀星臺上去,便及時拉住他的衣袖,在那少年蹙著眉轉身瞪他之際,他下意識地松了衣袖,“少宮主,您可千萬不要摻和進去,您身后,可是整個幻蟾宮啊!”
“怎么?身為幻蟾宮的少宮主,我連自己的朋友都不能護著,反要做這些人的幫兇?”姜宜春撣了撣衣袖,十分嫌棄地撫平褶皺。
“你們這些乳臭未干的娃娃,只知一時的義氣,卻不知何為大局,我看將這宗門之間的大事交給你們,便是你們門中長輩做的最錯誤的決定。”葉司蒼聽見了姜宜春的話,他也沒忘記方才維護過辛嬋的那幾個年輕人,便冷冷笑道。
他使了個眼色,梵天谷的弟子們便上前去將他們所有人都隔絕在外,而見葛秋嵩擺手,赤陽門的弟子便也一同上前,將他們擋在外頭。
“程非蘊,你是正清山掌門之女,如今也是代表著你們正清山來的,作為九宗之首,正清山難道也要包庇辛嬋?”葛秋嵩那雙稍顯渾濁的眼睛瞇了瞇,在人群里一眼望見那身形纖瘦的姑娘。
一時諸多目光都停留在了程非蘊的身上,而她當著眾人的視線,握緊了劍柄,過了半晌才勉強開口:“我正清山絕不會偏向包庇任何人。”
在她大師兄封月臣與那啞女的大婚當日,她是親眼看見辛嬋提著劍殺死了啞女,又重傷了她大師兄。
那張臉,她絕不會忘記。
明明她是那么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可此刻當旁人都要義無反顧站在辛嬋那一邊時,她心中竟也有了片刻猶疑。
可僅僅只是一剎那,她便將那所有的猶豫都強壓了下去。
“師姐……”任君堯皺著眉看她。
程非蘊只看他一眼,卻并沒有同他多說些什么。
葛秋嵩為了今日的局,是很費了些心思的,可只是這說話的片刻功夫,那炙涂鳥所結的密網便被強大的劍氣震碎,那般強勁的罡風襲來,猝不及防地擦過所有人的臉頰,刺得人生疼。
葛秋嵩拄著火元杖勉強站定,回身一望,便見那密網既碎,一身紅衣的辛嬋挾聶青遙與那稻草妖身化流光而去,他當即大喊:“快!莫讓他們逃了!”
幾宗的人匆匆忙忙施術飛身去追,混亂之中,晏重陽卻在人群里紋絲未動,他抿著唇一言不發地盯著辛嬋方才掠過的飛檐看了半晌,才召回自己的那只炙涂鳥,飛身掠入云端。
娑羅星在心口震蕩,如烈火灼燒一般,幾乎要燒穿她的心肺,辛嬋實在堅持不住,只能在一處鋪滿碎石的河灘停下來。
“青遙,你帶著林豐先走。”
千疊雪的劍鋒抵在碎石縫隙里,辛嬋勉強支撐著身體,掐了訣引以冰藍色的流火畫出一道符紋落于聶青遙和林豐的身上。
“辛嬋姐姐,那你呢?”
聶青遙說著才一抬頭,便見辛嬋的臉色蒼白得可怕,她瞳孔微縮,“辛嬋姐姐,你這是怎么了?”
辛嬋搖了搖頭,“我施了術法,能暫時隱沒你們的行蹤,你快帶著他走。”
情勢所迫,林豐如今還在昏迷之中,聶青遙沒有辦法,只能朝辛嬋點了點頭,“辛嬋姐姐,你一定要小心!我把林豐安頓好,就會回來找你的。”
可她才扶著林豐要走入西邊的密林里,卻聽見身后辛嬋略顯虛浮的聲音:
“你們都不要再回來了。”
聶青遙腳下一頓,她沒有回頭去看辛嬋,咬緊牙關扶著林豐快步往林子里去。
她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宗門里的人來的很快,這偌大的河灘上不消片刻便站滿了人,他們手中持著刀劍,那鋒刃皆是對準辛嬋而來。
艼云山和十方殿立于紅塵之外,不多沾染俗事,正清山的態度也十分曖昧,掌門程硯亭只派了女兒程非蘊帶人來瞧一瞧,也沒有要插手的意思。
于是這其中最積極的,不過也只是赤陽門、丹砂觀、梵天谷和業靈宗四大宗門。
“葛秋嵩你住手!”
秦昭烈才趕來,見葛秋嵩舉起火元杖便要朝辛嬋而去,他便大喝了一聲。
“秦閣主,你天照閣怕是無權過問我們宗門之內的事罷?這辛嬋殺人害命,你卻還要護著她,你莫不是還在覬覦娑羅星?”葛秋嵩一向同秦昭烈不對付,見他處處阻撓,便面帶怒色。
“到底是我秦昭烈覬覦娑羅星,還是你們早就心懷不軌,所以才要想方設法地按給她罪責,好讓你們名正言順地成全自己的野心貪欲?”
秦昭烈方才在辛嬋身前站定,寬袖一揮,那目光如炬,近乎蔑視般地掃視過在場的諸多面容。
“秦閣主可真是好大的威風!我等皆是宗門正派,豈容你這般猜測侮辱?今日這般場面,本不是你天照閣該來的,若秦閣主仍要維護這辛嬋,那么你天照閣便是鐵了心與宗門為敵!”葉司蒼扛著刀往前兩步,沉著臉大聲說道。
幻蟾宮的人都被四大宗門的人擋在最外層不得而入,姜宜春也只能遠遠地看著干著急。
“少君……”趙毓錦才喚了一聲趙景顏,見他輕飄飄瞥過來的一眼,趙毓錦便一時沒了聲音。
他雖是業靈宗的大弟子,卻仍不能左右業靈宗的任何決定。
“秦閣主。”
辛嬋站直身體,見他聞聲回轉身來,便朝他搖頭,“事關天照閣,您不必為了我而冒險。”
“辛嬋……”
秦昭烈神色復雜,忽然也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
天照閣觀星占卜之術天下一絕,但若論修行,閣中弟子是無論如何都無法與九宗相較的。
葛秋嵩早已沒了耐心,也不管秦昭烈,手中的火元杖飛出,灼燒出大片緋紅氣流,秦昭烈一時不防,才散開玉骨扇,便被氣流擦過肩膀,震得后退了好幾步。
眼前有一道殷紅的影子掠過,他才抬眼,便見辛嬋已與葛秋嵩纏斗在一起。
罡風帶起河灘之上碎石亂舞,予明嬌沒多少修為,趙景顏便施樂術落了光罩在她周身護著。
彼時葛秋嵩生生地受了辛嬋一掌,那氣流拂開,握在他手里的火元杖震得他虎口生疼,他踉蹌地后退幾步,若非是晏重陽上前來扶住他,他便會摔進河水里。
辛嬋還沒有什么喘息之機,那葉司蒼便提著刀朝她砍來。
她飛身后退躲開攻擊,千疊雪的劍鋒與那刀鋒相接,摩擦出一串火星子,伴隨刺耳的刺啦聲,刺激得人耳膜發疼。
葛秋嵩朝善微使了個眼色,善微垂眸遲疑了一瞬,卻還是沉默地朝身旁的瑞玉揮了揮手,于是一剎間,丹砂觀的弟子一擁而上,同梵天谷、赤陽門的人擺開陣勢,結了天誅。
“他們這是做什么?堂堂宗門,還要以多欺少?”姜宜春被擋在外頭不能往前,看見這樣一幕已是怒極,他揮開身旁左護法阻攔的手,從腰間抽出一柄軟劍來便要飛身前去,卻偏被赤陽門的人給擋了回來。
“少君,天誅一結,他們這是鐵了心要將辛嬋絞殺?”趙毓錦再也站不住了,他急急地說道,“少君,事情還沒有查清楚,他們不能如此對待辛嬋!”
“趙毓錦,你別忘了,你是我業靈宗的人。”
趙景顏瞥他一眼,語氣疏淡。
他靜靜地再將目光移到那人墻之內的紅衣少女身上,看她蒼白的臉,也看她手中的劍。
梵天谷和赤陽門一定要鬧到這個地步,那就由他們去。
他不參與,也絕不會允許業靈宗的任何人攪進去。
“師姐那可是天誅!他們是真的要殺辛嬋!”此時的任君堯也慌了神,他看向身旁的程非蘊,雖見她神色有異,卻始終不為所動。
天誅一結,風云巨變。
道道天雷交織而下,程非蘊眼見著天雷擊中辛嬋后背的剎那,她的肩膀也被葉司蒼的刀鋒劃破。
殷紅的鮮血是比她的衣裳還要熾烈的顏色。
程非蘊握緊劍柄,眼睜睜看辛嬋吐了血,被葉司蒼和葛秋嵩合力推入天誅陣眼之中。
道道天雷好似海妖無窮盡蔓延的長發,交織纏裹,足有吞天食地的氣勢,辛嬋那一抹單薄的身影在紫電交織的光色里幾乎要被生生撕碎。
“辛嬋……”
在百里之外的山崖上,有容再也沒有辦法保持冷靜,可她才邁出一步,卻有一只手忽然擋在她的身前。
那修長的手指間捏著一串佛珠,有容偏頭看向那年輕的佛子,“晏如!那是天誅!她會死的!”
“那又如何?”
佛子明曇面上并沒有過多的情緒表露,他慢條斯理地收回手,手中捻著佛珠,“數千年前,她不也在你手中死過一回嗎?”
“那不一樣!”
有容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她的眼眶發了紅,“這一回若她死了,那就真的……她就真的不會再回來了。”
“是你造了前因,才有了這后果。”
明曇的神色冷冷清清的,“我早同你說過,她這一劫,你我不能插手,是生是死,都是她自己的造化,就算你今日出手,你也救不了她。”
有容收攏手指,指甲幾乎要嵌進手掌里,她怔怔地看著那天誅雷電里若隱若現,好似一抹破碎的影子。
雙足猶如千斤重,再挪不開一步。
而此刻的辛嬋幾乎快聽不到外界的聲音,雷電一道道落在她的身上,那種見骨的疼折磨得她痛不欲生。
娑羅星的力量在她胸口有減弱的趨勢,與此同時另外一股莫名的力量仿佛正從她的心臟里一縷縷地鉆出擴散。
她周身仙靈之氣不再,竟開始慢慢地彌漫出一種黑紅的氣流。
意識忽然變得不夠清晰,
辛嬋恍惚間,好像看見了什么黑漆漆的地方,那里常年是黑暗的,卻總漂浮著一團又一團或幽紫或赤紅的火焰。
張牙舞爪的縷縷黑氣凝作千軍萬馬,在那片幽冷潮濕的深淵里伏跪。
忽的,
她看見另外一個自己走上好長好長的階梯,拖在地上的衣擺如墜流火,忽而深邃,忽而鮮妍。
“姐姐,你后悔嗎?”
當她陷在那般莫名的幻覺里時,卻忽然又聽見了蓮若的聲音,輕輕的,好像就在她的耳畔:
“你已經足夠赤誠,可這些宗門人卻并不值得你以心相交。”
蓮若輕輕地喟嘆:“姐姐,我做這么多的事便是想讓你看清他們那副完好皮囊下的骯臟丑惡,”
“你看,如今是不是只有我,和你才是同路人?”
她的聲音仍似個天真少女般,輕輕軟軟的,仿佛還帶著些惡劣的興奮:
“他們想殺你,那今日就讓我們一起……殺了他們罷,好不好?”
第50章 人間煉獄 [V]
天誅雷劫還將辛嬋纏裹在其間,河灘之上的數千人都親眼看見那交織的雷電之中散出的如羽翅一般的黑紅氣流,金色的紋路隱隱地穿插在其間,好似烏墨里最寫意的幾筆。
眾人不明所以,程非蘊則率先察覺到腳下的異樣,她才低頭一看,便見地面開裂,零碎的石子一顆顆墜下去,她吃了一驚,道了聲“小心”,便忙飛身躍至樹梢。
地面震顫,眾人身形一時有些不穩,只見那裂開的道道縫隙里有一縷又一縷的黑氣迅速竄出。
扭曲的黑氣轉眼化為一道又一道的影子,他們個個身披玄黑的斗篷,手中的彎刀在此般暗淡的天色里泛著凜冽寒光。
天邊風云驟變,紫電入水,激蕩起巨大的波瀾,其聲震天。
他們周身都好似燃燒著黑色的火焰,形狀時而如烏鴉,時而如蝙蝠,張牙舞爪,更夾雜詭異的嘶鳴。
這忽來的狂風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秦昭烈用玉骨扇擋住臉,勉強看了一眼那天上無數懸空的黑色身影,他不由地握緊了扇骨,臉色大變。
被鎖在長淵之下的魔修,竟不知何時已經出逃?
轉眼之間,在場的所有宗門人都被這些忽然從地底鉆出的魔修包圍,他們一時間難免面露驚慌之色,丹砂觀大弟子瑞玉見狀,便先去扶住善微,“師父,怎么會有這么多的魔修?”
善微也是滿臉驚愕,心頭逐漸開始不安。
葛秋嵩原本還在看那天誅雷劫陣眼里的辛嬋,可這突發的情況弄得他眉心一跳,神情也變得沉重起來。
暗紅的流光在半空陡然乍現,絲絲縷縷相互纏繞勾連出一朵紅蓮的形狀,卻又剎那散開凝聚成一道纖瘦的身影。
那是個身著暗紅衣裙的少女,赤著一雙腳懸在半空,風聲吹著她暗紅的衣袂,也吹開她鬢邊的淺發,露出來那一張過分蒼白的臉龐。
烏黑的發鬢間別了一朵不知名的紅色花朵,她有一雙圓圓的眼睛,可那墨綠的眼瞳稍大,眼白太少,看起來陰沉沉的,帶著些詭秘的陰森氣。
她腳踝上的鈴鐺響了幾下,那聲音刺得人耳膜生疼,一些修為低弱的宗門弟子耳朵里瞬間流出血來。
“她……”
秦昭烈緊緊地盯著自己手里的金色星盤,他忽而望向那半空中的少女,幾乎是滿眼的不敢置信,“她便是魔域的新魔尊?”
“什么?”
葛秋嵩聽到了他這話,一時也是震驚不已,“那女娃娃便是九幽魔尊?”
或是那少女的模樣太過純良無害,若非是這般令人無法忽視的威亞,葛秋嵩還真不敢相信,那樣一個小女娃,便是九幽魔域的新主人。
“這……”
葉司蒼握著刀柄的手心里有了些汗意,他咽了口唾沫,眉頭皺得很緊,“程掌門和另幾位宗主都不在,這女魔尊忽然現世,我們……該如何是好?”
他們慌了神,全然沒了方才要對付辛嬋時的那份氣勢。
蓮若彎起的眼睛里猶帶嘲笑,
她只勾了勾手指,云端的道道黑影便俯沖下去,同那些宗門人打斗在一起。
葛秋嵩才打散幾道黑影,便見他們又從另一處重聚靈體,再攜彎刀而來,他揮動火元杖,召出烈火灼燒著那幾道身影瞬間化為一撮青灰。
蓮若懸在半空,饒有興致地看著底下的熱鬧,偶爾又將目光停在遠處那天誅雷劫的陣眼里的那一道若隱若現的影子身上。
她并沒有打散天誅的意思,反是在期待著什么能夠一朝從那交織的雷電中破土而出。
“重陽!天誅還差最后一股力量,你快去!快幫我取回娑羅星,否則今日我們都要折損在這里!”
葛秋嵩才用火元杖擊碎一道黑影,便回頭朝那玄衣青年大喊,可這一剎的回頭,卻讓他發現那青年站在這熱鬧紛亂的人群里,身形宛如青松一般端正,他按著長鞭,卻并沒有任何舉動。
“晏重陽你在等什么?!”葛秋嵩怒斥了一聲。
晏重陽卻用一雙漆黑的眼睛冷靜地盯著他,身旁有道道黑影擦過他的衣袖,可卻并沒有傷他分毫。
葛秋嵩瞳孔緊縮,心中大駭,猜測才浮起,他便來不及去細想,便又揮動火元杖擊碎黑影,飛身朝那天誅陣眼而去。
他幾乎將自己丹田內積蓄的所有力量都付諸掌中,火元杖被烈火徹底包裹,釋放出的氣流直擊陣眼里的那一道身影,似乎是存了心要將她的軀體撕碎。
可氣流才入陣眼,卻陡然有劇烈耀眼的黑紅光芒從中散出,一剎間,風云涌動猶如旋渦,天色近乎陷入永夜,而地面震顫不已,千萬里草木摧折,山石俱裂,江海如沸。
妖冶的流火亂墜,天空黑沉沉的像是要狠狠地壓進眼前的河水里,四海萬里皆于此刻陷入這忽來的天災動蕩之中。
天誅碎裂,雷霆墮入河水激蕩起層層水波,無比強大的氣流散開的瞬間幾乎震得在場所有人都心肺生疼,難以站立。
那葛秋嵩更是被黑紅的流光擊中,一時肝膽俱裂,重重地從半空中摔下來,七竅不斷涌出殷紅的鮮血。
而他血絲滿布的那雙眼死死地盯著眼前那面無表情低睨他的玄衣青年,他的手幾乎再握不住火元杖,嘴唇不斷顫動,半晌才勉強吐露出破碎的字音:“為什么……”
可他還未曾聽到青年開口,卻見那半空中紅衣婆娑的少女伸手指引流光托起從天誅陣眼內脫身的辛嬋,再低首輕笑:“晏重陽,我把林豐交給你,可沒有準許這個老家伙那樣折磨他。”
“臣知錯。”
晏重陽垂首,他頸間的一抹魔紋若隱若現。
葛秋嵩瞪大眼睛,嘴邊不斷有鮮血涌出,他根本沒有辦法再多說一個字。
而蓮若不再笑,
她低睨著那狼狽的老家伙,手指間的細絲飛出,頓時鮮血迸濺,葛秋嵩整個人竟被那細絲般的光色生生撕成了碎片。
與此同時,一道道黑影持著彎刀迅疾地砍殺著那些宗門的弟子,一時血霧彌漫不散,宛如人間煉獄一般。
而遠遠地站在崖上的有容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那被流光托在半空,陷入昏迷的辛嬋。
她周身黑紅的氣流與冰藍的顏色交織纏繞著,像是在激烈地爭斗著,又好像是在相互試探著要尋一個融合的余地。
她忘了去看那滿地鮮血瘡痍,也忘了要說服身邊的佛子去救那些宗門人。
她只是失神地望著半空中的辛嬋,忽然輕輕地說:
“晏如,她……好像真的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