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前塵似夢 [V]
天寒地凍,霜白一色。
馬蹄踩入厚厚的積雪里,帶起一簌又一簌的聲響,滿臉臟灰的小姑娘驚惶地抓住馬鬃,與此同時箭矢劃破空氣,嗖的一聲刺進了她身后那人的后背。
她察覺到他的呼吸一窒,她忙仰頭望他,卻正撞進他那雙漆黑的眼睛,他鬢邊的亂發被風吹得晃來晃去,她看見他蓄滿淺青色胡茬的下巴抖了一下,嘴邊竟有殷紅的血液流淌出來。
馬蹄踩碎冰湖上最薄的一層冰,馱著兩人的馬嘶鳴一聲,側翻倒地,男人半個身體都陷進了冰面破開的湖水里。
小姑娘滿身冰霜碎屑,臉上還有不少大大小小的擦傷,她雙手緊緊地抓著男人的手腕,咬著牙用盡全力要將他拉出來。
可她太瘦弱了,力氣也不夠,無論她怎么用力,都沒有辦法將男人從水里拉出來。
紛雜的馬蹄聲自遠方傳來,男人回眸一望,那冰雪荒原的盡頭,已有密密麻麻的人馬朝他們的方向趕來。
他忽然嘆了口氣,一團熱霧散開,又無影無蹤。
“辛嬋,”
他的目光再度停留在眼前這個小小的姑娘臉上,身后血水蜿蜒流淌,早將湖水也染出淺淺的紅色,他是那樣平靜又沉重地說,“不要白費力氣了!
“爹……”
小姑娘怔怔地望他,眼圈兒慢慢地發紅,可手卻仍然緊緊地抓著他。
“辛嬋,國君負我,我卻不能負業國,身為業國的將軍,我絕不能去做敵國的奴。”他幾乎是費了些力氣,才摸到小姑娘凍得發紅的臉頰,便是平日里再嚴肅冷漠的他,此刻也不免因為面前的女兒而紅了眼眶,“你是我的女兒,你也不能!
小姑娘呆呆地看他。
這冰雪覆蓋的荒原一望無際,她該是這樣蒼白的天色里最不起眼的一粒微塵,她緊緊地抓著父親的手腕,愣愣地去看他身后越來越近的人。
長刀在冰層上勾出刺啦的聲音,那些穿著厚厚皮毛的胡人怪叫著她聽不懂的語言,但她看得到他們臉上的嘲笑與輕蔑,也看得到他們臉上身上未干的血跡。
那都是業國人的血。
他們如同張牙舞爪的妖怪,好像隨時都能生啖她的血肉。
她的手指忽然卸了些力道,男人察覺到了,他的喉結動了動,眼眶里染了些水霧,他指節屈起,青筋顯露,幾乎用盡了全力,將原本在冰面上的小姑娘生生地拽進了他的懷里。
追來的胡人兵馬在岸上看著那對父女重重地墜入冰冷的湖水里,直至湖水徹底淹沒他們的前一刻,男人仍緊緊地將那小姑娘抱在懷里。
其時天有異象,紫光與雷電交織而成的流火從天邊墜落而下,徹底擊碎那湖面所有的冰層,巨大的氣流蕩開來,震得岸上人仰馬翻。
被湖水淹沒口鼻的將軍沒了聲息,他松開了懷里的女兒,好像失去了所有的重量般,身體不斷上浮。
意識恍惚的小辛嬋伸手想要去拉住他的手,卻也沒來得及觸碰到他的衣袖邊緣,她慢慢地閉上眼睛,往湖水更深處下墜。
但在她的意識即將徹底消失的剎那,那落入水中的紫色流火便如同一顆天星一樣擦破水流,刺入她的心臟。
一時山海震動,荒原陷落。
巨大的爆炸聲震得岸上那些人鼓膜盡裂,他們神情痛苦地去捂流血的耳朵,卻見一道瘦弱的身影已高高懸在半空。
枯黃的發,蒼白的臉,只是一雙原本漆黑的眼瞳卻成了怪異深邃的紫色。
她沒有絲毫表情,周身都縈繞著或紫或暗紅的流火,身后便是雷霆紫電,萬般異象。
當日陵北雪原陷落成汪洋大海,原本滅了業國,途經陵北的姜國數十萬大軍盡數折損,無一人生還。
“姜國滅業,是胡人與中原之間的爭斗所致,”
明曇看著那混天鏡里懸于半空,周身紫火魔氣盤旋難滅的身影,“但姜國數十萬人埋于荒海,卻是她一人所為。”
“原來……”
有容也去看混天鏡里的那道身影,那時的她看起來好像也不過才十一二歲的年紀,還是個小姑娘,“原來魔靈便是在這個時候陰差陽錯地寄生在了她的身體里。”
“魔靈從九重天逃脫,原本是天上諸神的過錯,”有容眼眶里又添了些濕潤,她緊緊地捏著腕上的螢石環,情緒有些壓不住,“可到頭來要背負這一切的,卻是辛嬋。”
“魔靈生性嗜殺好斗,又急于用鮮血人命來提升修為,所以當年不僅是姜國那數十萬兵馬,更有巖州一萬生靈,江陵三萬命債,”
“便連九重天金冊上的地仙也有不少都折在了魔靈手里!
“一時三界之內的魑魅魍魎,鬼怪妖魔多數都尊其為天,他們重建魔域,與九重天宣戰為敵,當年我還年紀輕,尚在清虛宮中修行,并沒有參與過那令仙神兩界都損失慘重的仙魔十三戰,其時我還并不知那魔靈占據的,原是一個小姑娘的軀殼!
手指撥弄著佛珠,明曇的聲音好像從來都是這樣平靜無波。
“那靈殊神君呢?”
有容卻問,“他比你還要小兩百歲,作為真神血脈,仙魔十三戰時,他應當還未化形,可為何他卻對辛嬋如此執著?九重天上的諸神皆要她死,他又為何甘愿入這紅塵來,連著五世都要為她謀求一條生路?”
自辛嬋當年身死,有容便在悔恨與懷疑中渾渾噩噩地度日,她不愿為仙,寧愿在這塵世里蹉跎著,在漫長的歲月里封閉自己,懲罰自己,卻不曾想,辛嬋竟在她不知道的那些年歲里,轉生五世。
“有妖趁仙魔混戰,九重天仙門既開時入得諭天殿,將還未化形的靈殊當做寶物盜走,陰差陽錯落去了魔域,他還未化形便落入魔域之中,本該被其中的煞氣活活燒死,”
“但當年靈殊同我說,是辛嬋在將死之時奪回身體的控制權,用了最后的力量救了他,若非是為了救他,也許你給她的那一劍,還并不足以要了她的命。”
事到如今,便再沒有什么可隱瞞的了,有容問什么,明曇便同她說什么。
而此刻有容眼眶里有眼淚砸下來,她摸著螢石環的手指有點發顫,那時是她鼓勵辛嬋,讓她一定不要被魔靈奪走神志。
可她卻在辛嬋那么努力地同魔靈抗爭的時候,站在她的身后,用九重天宮的帝君交給她的裂元陣法困住了辛嬋,一劍刺穿了她的心口。
“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當年也并不算是你殺了她,而是她自己……并不想活下去!
明曇瞥她一眼,神情冷靜。
若非是魔靈,那個姑娘也許早該死的,就死在那個荒雪原上,同她那位以身殉國的父親一起沉入冰冷的湖水里。
可偏偏從九重天墜落下來的魔靈住進了她的心臟,掌控了她的身體,而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魔靈一點點地將她的一雙手都染滿血污。
看著人間因她而苦,聽著凡人眾生恨不得將她的名字咬碎,也看見那天宮諸神望向她的一雙雙冰冷的眼睛。
她卻什么也做不了。
于是活著對她而言,便該是一件最痛苦最惡心的事。
“如今魔靈的封印已經徹底解除,昨日若非是程硯亭和其他幾位宗主一同趕到,動用了大衍星云陣,以九重天之力鎮壓,不單單是那些宗門人,便連你我,怕也是不能活著回來了!标倘缛缃褡顬椴唤獾模闶悄菓{空出現,便為魔域新主的蓮若,她究竟是什么個來頭,他如今還并不清楚。
明曇不由蹙起眉,總覺得有些詭異。
“有容,記得我同你說的話,什么也不要做,無論這一回辛嬋究竟能不能戰勝魔靈的控制,你都不要插手!
說罷,他也不再看那在殿中默默垂淚的女子,手指撥弄著佛珠便往殿門外走去。
殿外有風拂來,有容迎風望去,見那身著玄黑袈裟的佛子已朝濃霧里走去,身形漸漸隱沒其間,再不可見。
她立在原地,滿面茫然。
作者有話說:
第52章 執迷不悟 [V]
陰冷潮濕的洞穴坍塌下來,卻幸存了一方漆黑狹小的空間。
辛嬋躺在碎石堆上,怔怔地盯著石壁。
她胸口破了一個洞,鮮血像是怎么也止不住似的,不斷外涌,同時她周身又有點點細碎的瑩光漂浮而起。
她半睜著眼睛,隔了好半晌才勉強伸出手,用手背去蹭自己的唇,她幾乎是用盡了全力,最后又盯著自己手背上暈開的大片殷紅口脂看了好一會兒。
眼眶憋紅,淚花若隱若現,她聽到不遠處好像還有水滴的聲音,在這般死寂的空間里顯得尤為清晰。
忽的,
她看到碎石塵土里有一枚臟兮兮,卻還在散著微弱金光的東西。
用足了力氣,甚至牽動到胸口的傷,辛嬋才將那東西收入掌中,她的臉色已經蒼白得不像話,忍著劇痛打量了手里的那枚東西才發現,那好像是顆蛋。
它周身流轉的仙靈之氣燒傷了她的手指,辛嬋才驚覺,這原不是魔域之物。
“魔尊辛嬋作惡多端,為禍蒼生,自是死不足惜!有容,你不該因她而犯惻隱之心!如今你誅殺辛嬋有功,成仙之路近在眼前,你可千萬不要因她而動搖了自己的道心!”廢墟之上,那昆侖神君聲似洪鐘,仿佛要響徹這骯臟幽暗的荒蕪之地。
“可是師父,魔靈入體是辛嬋的錯嗎?人間的數萬血債,到底該不該由辛嬋來背負?我殺了她,成全了蒼生與師父您教給我的道心,可她呢?她被魔靈霸占軀殼,就該承受這一切嗎?”
有容的聲音近乎哽咽,壓抑的情緒瞬間崩潰,“師父,師父……辛嬋真的將我當做了朋友,她盼望我能救她,希望我能像我告訴她的那樣,真的找到讓魔靈離開她身體的辦法,可是我沒有,我從一開始就在騙她……”
“當初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要走上那條師父您指給我的光明大道,可是,可是為什么我卻覺得我好卑劣?我欺騙了我的朋友,給了她生的希望,卻最終只能在她最信任我的時候……殺了她!
“我從沒想過,有一日我終要成其大道,飛升成仙時,卻是用朋友的性命來換的……”
“師父,有容心中有愧,無顏入昆侖神殿,此生……我愿永不成仙。”
廢墟之上是有容崩潰的哭聲,還有昆侖神君失望至極的連聲“糊涂”,可他無論怎么勸解,都始終不能令他生平第一次下界收的唯一一個人界女弟子改變心意。
而廢墟之下,
辛嬋握著那枚蛋,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看著那從她胸前的傷口不斷流散出去的瑩光,她感知到那枚顏色朱紅的蛋里生命的跡象越來越弱。
仙界還未出生的生靈,又怎么能抵擋得住這魔域里的煞氣?
身體冷得麻木,辛嬋握著那顆蛋的手指也越發僵硬,但原本流散出去的瑩光卻因她勾了勾手指,便匯聚一處,絲絲縷縷纏繞著那枚蛋。
仙魔之氣再不同,但也都屬于三界之內的生靈,而孕育生靈的本源之息都是最純粹,也最寶貴的。
那是魔靈的立身之本,可此刻,辛嬋卻硬生生地將其從自己的身體里剝離出來,毫不猶豫地都給了那未知的生靈。
意識模糊的時候,辛嬋再看不清那枚從她手中滾落出去的蛋,她眼眶里含著淚花,身體徹底松懈下來,好像她這一輩子好長好長,她從沒有這樣放松過。
她忘了自己才十七歲,也忘了在荒雪原之前,作為普通人的那些歲月。
仿佛只有這樣,她才能背負著世人與魔靈給她的一切,離開人世。
不要委屈,不要難過,
因為魔靈殺的每一個生靈的鮮血,都曾真實地沾染過她的手。
她明明總要自己這樣去想,
好像這樣就不會那么痛苦,可此刻,即便意識逐漸渙散,她卻還是沒有辦法說服自己。
為什么?
為什么她就要承受這些?
可是再多的不甘,再多的怨憤都擋不住越來越沉重的眼皮,但在徹底失去意識的剎那,她好像在朦朧間聽見了什么碎裂的聲音,眼前晃過了一片越發盛大耀眼的金光。
她徹底閉上眼睛,身體破碎成暗淡的瑩光,混在那縷縷金色的流光里,有的散去了,有的卻融入了金光里。
“我早該料到,此女轉生,與你該有莫大的干系,是你帶走了她的魂魄,將她投入轉生之境。”扶玉帝君望著那煙云繚繞間幻化而出的光幕里,那一身殷紅衣裙,胸口洞穿,遍體鱗傷的女子,那暗沉沉的光映著他沒有什么表情的面龐,他忽而揮袖將那光幕擊碎,再轉身去看那一身單薄白衣,腳踝上鎖著寒鐵鐐銬,被鐵索控制在白玉臺上的年輕男人,“謝靈殊,我念你當時才化形,尚不知人事深淺,此事我可以不追究,但此女之事,你決不可再插手。”
“若你看得住我,我自然很難插手!敝x靈殊卻彎了彎眼睛,他的語氣很輕松。
“謝靈殊!”
扶玉帝君聞言,果然生怒,“她的身體里有什么你會不清楚?你可知你放任她,維護她的后果是什么?”
“作惡的是魔靈,不是她,”
殿外有風吹來,吹過謝靈殊鬢邊的兩縷龍須發,他的臉色蒼白,“神該救世人,也該救她!
“你跟著她,守了她五世,難道你會不清楚那魔靈早就已經從她的血肉,依附進了她的魂靈里,她轉世,魔靈便跟著她轉世,她的五世,你次次忤逆違背我,可魔靈不依然在她身體里?”
扶玉帝君瞥見他那副形銷骨立的模樣,他頓了一下,語氣忽然有了些細微的緩和,“靈殊,她究竟有什么是值得你如此為她的?”
謝靈殊靜默片刻,終于抬眸望向站在不遠處的扶玉帝君,“兄長。”
扶玉帝君已經很久不曾聽見謝靈殊這樣喚他了,他怔了怔,仿佛因為這一聲“兄長”,又喚回了一些久遠的記憶。
“兄長,天界與凡人都只看見了魔靈的惡,沒有人在意被魔靈寄居了軀殼,還要眼睜睜看著魔靈用自己的手去殺人的那個小姑娘她究竟有多痛苦,即便是被魔靈控制著身體做了許多身不由己的事,她也仍然是個赤誠善良的姑娘,”
“否則,她不會用最后的本源之息來救我!
謝靈殊提起她,就變得更想她,腦海里浮出她的面容來,他的眼眶就不免有些泛紅,“這世上沒有什么人在乎她,可我在乎!
“你救她,就是要和蒼生作對,和天界作對!謝靈殊!她到底有什么好?你就真的非她不可?”謝扶玉再度被他惹怒。
“魔靈落入凡世,原本是天界的過錯,數千年前蒼生受難,不也該是天界之錯?”謝靈殊向來是笑意盈盈的,但此刻與兄長對峙,他面上再無一絲的笑意,或是想起了些往事,他的情緒更有些不受控,“她轉生五世,被兄長你遣下界的神兵殺了五次!每一次……”
憶起那些畫面,他的手指屈起緊握成拳,眼眶憋得更紅,“每一次她都被你們施以天誅雷劫,生生絞死。”
便是連方才出生,還是個嬰孩,還未來得及長大的那一世,扶玉遣下界的人也絲毫沒有手軟。
謝扶玉再也強壓不住怒火,他一揮袖,便有雷電所結的長鞭重重地打在了謝靈殊的身上。
一時白衣染血,謝靈殊倒在地上,壓不住氣血翻涌,吐了血。
“謝靈殊,我看你還是執迷不悟!”
謝扶玉繃緊下頜,冷哼一聲,轉身便朝殿外走去。
胸口的伏靈印自他被抓回天界后便不再作痛,但在下界所受的暗傷卻還沒有治愈,如今又生生受了謝扶玉一記雷霆鞭,謝靈殊渾身都痛得劇烈。
他索性便躺在地上,一雙眼半睜著,輕輕地喘氣。
殿門被關閉的剎那,殿內卻有一道流光乍現,凝聚成一道身影,赫然便是陸衡。
“靈殊,你這是做什么?你惹怒帝君做什么?是嫌你的這身傷還不夠嗎?”陸衡趕緊跑過去,才蹲下身想將謝靈殊扶起來,卻被他擺手拒絕。
他有些恨鐵不成鋼,“這九重天上,論頭腦,又有幾個比得過你?可你怎么就是不知道在扶玉帝君面前服個軟?哪怕,哪怕你是裝個樣子也行啊!”
“他是我兄長,有些事我絕不能松口,哪怕是裝樣子,也不可以!敝x靈殊扯了扯泛白的唇,“否則,他便更加不會將小蟬的死活當回事!
“這又是什么意思?”陸衡皺起眉,沒想明白。
“若非如此,兄長便不會相信,他若敢貿然殺小蟬,我便會同小蟬一起死!
謝靈殊此言說得極輕,可落在陸衡耳畔卻猶如千斤重。
他不由瞪大雙眼,望著謝靈殊,“你是瘋了嗎?那姑娘要是死了,你還真的要自殺?謝靈殊!你醒醒吧!我早前是不知道她便是數千年前的女魔尊,她身體里可住著魔靈!”
“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陸衡揉了一把后腦勺,“就沒有個折中的法子能把魔靈從她的身體里驅逐出來嗎?”
“是有的。”謝靈殊垂著眼睛。
陸衡忙問:“既有法子,那你便告訴帝君啊!”
“兄長早知道的,”
謝靈殊的聲音很輕,有些飄忽:“可他與眾神不愿嘗試,他們只要她死,要她同魔靈一起灰飛煙滅!
“可你以命相逼,帝君便會放過她嗎?不可能的!”陸衡說道。
“我知道,”
謝靈殊閉了閉眼睛,他大約是又想起了那個姑娘的臉,想起她沖他笑的樣子,于是他也不由地彎了彎唇,似若喃喃一般:“可兄長總會因我而遲疑些時候,如此便也算給了她一些時間。”
“足夠她想起過去,想起我!
“這一世,我能為她做的都已經做了,她那樣倔強堅韌的一個姑娘,我相信她!
“我等她!
第53章 斬斷后路 [V]
雁城初雪壓枝,深巷里有一扇木門應聲而開,水綠的裙擺微蕩,面容稚嫩的小姑娘一腳從門檻探出來,她抬眼望見檐上淺薄的白色,輕輕呼出白霧。
長巷寂靜,她才提著小籃子走到那老槐樹下,便有白雪從枝間簌簌落下來,灑了她滿頭滿身。
冰雪被她頸間的溫度融成了水滑入她的衣襟里,她禁不住一個激靈晃了兩下腦袋,抖落了些白雪,卻又聽樹上傳來極輕的笑聲。
她下意識地仰頭,最先望見那少年殷紅的衣衫,在綴滿雪色的樹枝間,他衣袖的紅比任何一種顏色都要濃烈,耀眼。
他的身形輕飄飄地猶如懸在枝上的風箏,穩穩地踩在不算粗壯的枝干上,就用那樣一雙漂亮的眼睛好奇地看她。
“辛嬋?”
他竟然準確地喚出她的名字。
“你是誰?”
辛嬋驚詫地睜大眼睛,在樹下仰著頭望他。
少年不語,只是細細打量她的眉眼,冬日的風吹著他的衣袂微動,他忽然彎起眼睛,“原來你是這副模樣啊!
那年十二歲,辛嬋在初雪里,槐枝上,遇見了一個奇怪的少年。
“哥哥,我母親釀酒的手藝是杏花巷里最好的,你要真想嘗一嘗酒的味道,不如嘗嘗我家的?”辛嬋將竹編簍里的那壇子酒取出來遞到他的眼前,又很小聲地湊近他說,“我偷偷嘗過的,這是最甜的桃子酒!
她離他很近,聲音也很近,少年也許是被這碧草葳蕤間流動的螢火晃了眼睛,他纖長的睫毛動了一下,坐直了身體接過她的酒壺匆匆忙忙取下木塞,無知無畏地猛灌了一口。
入口的灼燒瞬間蔓延至喉頭,冰涼的酒液好似剎那成了灼燒在他喉間的一團烈火,嗆得他猛烈地咳嗽了好一陣,連眼眶都有些濕潤發紅。
辛嬋捉弄他的心思得了逞,笑得躺倒在臨水的短浮橋上。
可是那天夜里漂浮的螢火太多,月光照在水面映出的光色也好漂亮,她笑著笑著,望見他那雙濕潤泛紅的眼睛,卻有一瞬忘了要呼吸。
從她的十二歲到十四歲,槐枝上的少年總是在煙雨朦朧的晨光里,或是月輝滿盈的長夜里來到她的面前,有時帶給她好吃的零嘴兒,有時又是一些好玩兒的物件。
他好像個小神仙,總在朝暉里,也在黃昏后,從來神秘,從來不沾塵。
“兄長!”
她還從沒見過他這般聲嘶力竭的樣子。
烏濃的發凌亂散下,他手中的長劍已落入塵土之間,肩胛骨已經被鎖鏈貫穿,那不斷滲出的血液將他的衣衫浸染出更深的顏色,他眼眶紅透,仍在大聲喚那在層層浮云后唯露半面金身的帝君扶玉,“兄長!這一世她什么也沒有做錯,靈殊求兄長,求你放過她!”
“本帝君尚未治你個私自下界的罪責,靈殊,你竟還敢為這危害三界的禍首求情?”渺遠的重重云霧里傳來那帝君的聲音,帶著極強的威壓,刺得人耳膜生疼。
飛沙走石間,被推入天誅雷劫的辛嬋茫然無措地從雷電的縫隙里看到了地上仍在為了她而掙扎著往前的少年。
貫穿他身體的鎖鏈牽扯出更多溫熱的血液流淌蜿蜒,他一次次被強大的氣流震開,卻又偏要一次次朝她而來。
海水激蕩,山石震動。
身體幾乎要被纏裹住她身體的雷電一點點撕碎,她極度清醒,也極度痛苦,痛得她失聲大哭,可滿天的神仙都在云端看她,一雙又一雙的眼睛神情冷淡,仿佛被世人供奉在廟宇里的他們,從來都不曾將為神的慈悲與憐憫留給她分毫。
淚水幾乎盈滿眼眶,他們的身影在她的眼睛里模糊成了扭曲可怕的影子,內心的恐懼與無助隨著身體越發劇烈的疼痛而更為放大。
模糊間,她似乎又聽見他在喚她:
“小蟬!”
少年的聲音嘶啞哽咽,好像他從來都不曾這樣絕望過。
“你嘰嘰喳喳的話總說不完,你這個‘嬋’字應是有誤,”
恍惚間,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蟬鳴聲重的夏夜,紅衣少年與她同坐在門前的石階上,忽而伸手指了指不遠處的那棵老槐,濃蔭里蟬鳴如沸,不知疲倦,“合該是那個‘蟬’字!
蟬聲漸遠,他的聲音也變得模糊。
耳朵最先流出血來,視線也慢慢被染紅,意識消解,身體破碎。
那一年十四歲,辛嬋的人生就此塵埃落定。
許多場景交錯重合,有時清晰,有時朦朧,辛嬋沉湎其中,總能看到那一道殷紅的影子。
一世酒家之女,她死在十四歲。
一世農戶之女,她死時還尚在襁褓。
一世亡國公主,她死在顛沛的戰火里。
一世眼盲醫女,她死在一個人的懷里。
一世潦倒乞丐,她隨一個人浪跡人間,成為夫妻六載,她最終還是死在二十三歲那一年。
“小蟬,不論你在哪兒,我總會找到你。”
“我不信這世上就沒有救你的辦法,小蟬,你等我!
他的聲音好像離她很近,
仿佛就在她耳側輕輕呢喃。
辛嬋驟然睜開眼,在滿眼模糊的水霧里,望見嶙峋的石壁上,鑲嵌的一顆顆散著冷淡銀輝的明珠。
淚水幾乎沾濕了圓枕,辛嬋腦海里仍是那些交織錯亂的記憶,她的太陽穴疼得劇烈,用衣袖擦去臉上狼狽的淚痕,她勉強支撐起身體。
只是才一抬起眼睛,她的瞳孔便緊縮起來。
殷紅的血珠順著那早已被血水浸透的裙擺一滴滴流淌下來,被繩索束縛懸空的那兩個女子血肉盡失,只剩下兩副空空的皮囊,以及堪堪掛在她們身上血色斑駁的衣裙。
辛嬋渾身血液幾乎冷透。
“姐姐,你終于醒了!币坏缷绍浀穆曇趄嚨仨懫,仍如往常一般帶著幾分天真純然,但這么冷不丁的一聲,便令人毛骨悚然。
辛嬋一見她,便強撐著身體站起來,但還未走下臺階,便被半透明的光障震得倒在石床上。
她額頭上滿是汗珠,一張臉蒼白得不像話,力氣已經十分不夠,便是此刻連質問那少女的聲音都顯得綿軟無力,“蓮若,你這是做什么?”
“姐姐,你應該已經恢復所有的記憶了罷?”
蓮若輕輕地笑起來,她走動之間,腳腕上的銀鈴響個不停,“你當初將有容當做朋友,可她呢?卻背叛你,傷害你,給了你重新活過的希望,卻又親自用一柄劍,刺破了你所有的生念!
她伸出手指,又指向那已沒有了聲息的有容旁邊懸掛的女尸,“這個予明嬌呢,起初挾恩圖報,逼著你替她去死,后來又處處為難你,羞辱你,”
蓮若回過身,看向辛嬋時,她面上的笑意漸漸收斂許多,“姐姐,這兩個女人一個前世殺你,一個今生害你,我都替你一筆一筆地記著這些賬呢,如今,她們也才算是還清了!
“蓮若!”
辛嬋幾乎憋紅了眼眶,她不忍再看那只剩一副皮囊的有容,如今幾輩子的記憶在她腦海里交織,她只一看有容的臉,就能想起魔靈住在她身體里的那一世,她和有容之間經歷的種種。
“你是在逼我,”
過了半晌,辛嬋重新抬眼,對上那少女的目光,“你殺了她們,就是斷了我的后路!
有容是昆侖神君的徒兒,殺了有容,就等同于蓮若替她同神界徹底撕破臉,而予明嬌,是業靈宗少君趙景顏的未婚妻,經此一事,不只是趙景顏,修仙宗門里,怕是也沒有什么人肯再相信她了。
蓮若聞言又輕笑一聲,她走上石階,隔著光障坐在階梯上望著她說,“姐姐,還有一件事,我還沒同你說呢。”
“那丹砂觀的觀主善微亦是個偽善的老道姑,她設局害你,還把林豐折磨成那副樣子……她也該死!
“蓮若,你……”
“她已經死了!
辛嬋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蓮若打斷。
少女仍是這般輕飄飄的語氣,卻字字殘忍。
辛嬋的手指屈起成拳,打在光幕上,她整個人再度被震得往后摔在地上,她有些呆滯地坐在地上,滿腦子都是那個卷毛小姑娘。
“姐姐,你不要怪我,”
蓮若并不能理解她為此神傷是為什么,“你轉生了這么多次,被神界絞殺了這么多次,你早該看清楚那些神仙和那些宗門里的家伙,究竟都是些什么玩意兒。”
“姐姐,心慈是禍,我是在幫你。”
她的聲音輕緩,猶如某種蠱惑。
“可你又是個什么東西?”
辛嬋隔了好半晌,才出聲。
蓮若面上的笑意微僵,她稍稍瞇起眼睛,看著光障之后,那個面容慘白的姑娘再度抬起頭來。
“你在我身上那么多年,到底還是不夠了解我,我始終是一個人,不像你,”辛嬋泛白的嘴唇微勾,竟露出一個嘲諷的笑來,“一個四不像的東西,披上人的皮囊,還要與我姐妹情深?”
蓮若臉色變了又變,仿佛陰云在她的眉眼間幾經變換,來了又走。
她站起身,仍緊緊地盯著辛嬋,抬起手卻遲遲未落,最終,她垂下眼睛,像是一個情緒低落的小姑娘,“姐姐,你真的很聰明。”
“是你作為人的情緒影響了我,所以我才會有了靈識,成為現在的我,”
她說話的語氣竟還帶著幾分小心翼翼,“姐姐,是你讓我有機會擁有了自己的軀體,我很希望,我們能像從前那樣好。你忘了嗎?在荒雪原上,你本該死了的,是緣分讓我們一起共生的,你不應該寄希望于謝靈殊,他終究是神,他救不了你,姐姐,只有我和你才是一路人!
“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姐姐,可是為什么你總是不長記性呢?神仙總不愿放過你,宗門里的那些家伙亦是道貌岸然之輩,你難道還不反抗,還要任由他們口誅你,甚至再殺你?姐姐,你別忘了,這一世你要是再不能從神界的雷劫里掙脫宿命,你就會永遠消失!
作者有話說:
第54章 永不成仙 [V]
蓮若就是當初的魔靈。
她生于黑暗混沌之中,至邪至惡,原本沒有人的軀體,也沒有人的情感,對于那些生于幽暗狹縫的邪祟來說,得到魔靈,便會獲得強大的力量,理所當然地成為魔尊。
神將魔靈囚于上界,就是為了避免那些邪祟惡靈作亂人間。
但因神界的疏忽,魔靈在數千年前落于荒原冰湖之中,陰差陽錯地住進了本該死去的辛嬋的身體里。
魔靈遵循本性,借用辛嬋的身體禍亂四海,但同時,她也在那些年歲里有了許多辛嬋作為人的情緒。
在有容刺穿辛嬋胸口的那時候,魔靈斷尾求生,一部分混沌之氣留在辛嬋身體里陪著她轉生,而另一部分生出靈識,化為人形,成了蓮若。
“我們曾是相互依存過的,對我來說,這世上沒有比姐姐更好的人,你為什么就是那么倔,就是不肯聽我的話?”
蓮若坐在階梯上回望透明屏障里臉色煞白的姑娘,或是見辛嬋側著臉沒看她,她便輕皺眉頭,手指捏著裙角,似乎有些委屈,“他們對你不好,我殺了他們有錯嗎?”
“我的事,不用你管。”
辛嬋頭腦有些眩暈,她強撐著,說話有些艱難。
“是嗎?”
蓮若的神情收斂自如,她轉眼又笑起來,“那你的弟弟辛黎呢?”
她的聲音有些輕,但卻不妨礙讓辛嬋聽得清晰,她猛地抬起頭,正見蓮若腕上不知何時已有了一枚螢石環。
“放心,他是你弟弟,那也就是我的弟弟了!
蓮若似乎是很滿意辛嬋的這副神情,隨即再看向那被懸掛起來的兩副皮囊,她聲音輕輕柔柔的,卻莫名有些發寒,“姐姐,你就好好看看她們,多看些時候,你會想明白的。”
她站起身,再沒回頭。
石室里一霎寂靜下來,辛嬋跪坐在冰冷的地面,耳畔時有水珠滴落的聲音響起,但她抬眼看見的,卻并非是嶙峋石壁上潮濕的水痕,而是那兩副人皮上一顆顆滴落下來的殷紅血珠。
“師父,師父……辛嬋真的將我當做了朋友,她盼望我能救她,希望我能像我告訴她的那樣,真的找到讓魔靈離開她身體的辦法,可是我沒有,我從一開始就在騙她……”
恍惚間,她看到有容那張帶血的臉,腦海里便是那一世,她聽到的在廢墟之上崩潰的哭聲。
“師父,有容心中有愧,無顏入昆侖神殿,此生……我愿永不成仙!
音猶在耳,辛嬋幾乎渾身都是冷的,她眼眶里積蓄了些水霧,幾乎快要看不清有容的那張臉。
“明明你向往的大道仙途已近在咫尺,你又犯什么糊涂?”猶如喃喃般,她看著那樣一張熟悉的臉,“你傻不傻……”
不想再看見自己手上沾的血,不想再聽那些神仙凡人嘴里罵的是她的名字。
即便有容不給她那一劍,那個時候的辛嬋,也已經沒有什么生念了。
可她時常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連死,都不由她自己。
“辛姑娘!
一道低沉的聲音忽然傳來。
階梯之下,不知何時已立著一個身著黑色衣袍,身姿頎長的年輕男子,他勁瘦的腰間掛著長鞭,一張俊美的面容仿佛天生不會情緒表達。
辛嬋靜默地看著他。
晏重陽才聽說她已經清醒的消息,便匆匆地趕了過來,但此刻面對她那樣平淡的目光,他站在原地,一時竟有些開不了口。
“赤陽門鳥奴之子?”
半晌,他才聽見階梯上半透明的屏障內,傳來那姑娘的聲音。
“我生于長淵魔域,少時潛伏于赤陽門中!
時至今日,晏重陽已經再沒有什么隱藏的必要。
“你早知道我的身份?”
“是。”
這樣簡短的對話結束,晏重陽等了許久也沒再聽到辛嬋開口,他定定地看著她,直到有人低著頭,恭敬地將托盤里的紅色衣裙放到階梯旁的石桌上,他才見辛嬋抬起頭。
“蓮若想做什么?”
辛嬋一見到那金線勾勒螭紋的殷紅衣裙,她驟然變了神情,猛地看向晏重陽。
“明日將舉辦你重回魔域,重登魔尊之位的大典!
晏重陽據實以告。
辛嬋一手支撐在濕冷的地面,想要站起來,卻在聽到他這樣一句話時又跌坐在地上,晏重陽下意識地走上兩級階梯,但手指還未觸碰到那猶泛水波紋般的屏障,他指節微屈,片刻后又放下手。
“辛姑娘,”
垂下眼簾,向來寡言的他竟在此刻主動開了口,“你若仍要做凡人,那么等著你的,必是一條死路……有的時候,你可以不必那么固執!
他說罷,便轉身要往外走,只是走到石門前時,他又不由停下來,轉身再看了她一眼。
辛嬋聽不清他離開的腳步聲,她身體里有兩種力量來回爭斗,頭腦的眩暈越發強烈,身體所承受的疼痛也越發劇烈。
她徹底倒在地上,眼眶里無意識地淌下生理淚水,意識模糊間,那桌上衣裙的紅仿佛覆蓋了她滿眼。
辛嬋做了一個夢。
在大雪紛飛,極夜籠罩的城主府,身著枯黃衣袍的少年在她身后大聲喊:“姐,你等我!
“我來就是為了帶你回家!”
一霎之間,厚厚的積雪融化成了開著簇蔟藕花的湖水,她墜落其中,被冰冷的湖水淹沒包裹,但一只手忽然將她從水波里拽了出去。
烈酒穿喉的剎那,她瞥見他衣袖的紅。
“這輩子我能教你的,只有這些了!
“小蟬,這是我們……最后的機會了!
那道清冽的嗓音一聲又一聲地喚她“小蟬”。
不是“竹嬋娟,籠曉煙”,
而是那夏日濃蔭里,滿樹的熱鬧。
倏地睜開雙眼,辛嬋怔怔地望著嶙峋的石壁好半晌。
這真的是最后的機會了。
“依照她的心性,她應該是不會服輸的!辟即蟮哪У罾,晏重陽的聲音顯得十分清晰。
妖冶的火焰燃燒照亮這整個大殿,站在階梯上的紅衣少女轉身的剎那,她腳踝上的鈴鐺便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慢慢地打量著這大殿的每一個地方,“轉生五世,都沒有磨掉她那倔性子,她吃了苦,受了害,也只有我替她記著那些人欠她的每一筆賬!
“有容死了,整個艼云山傾巢而出,那予明嬌死了,業靈宗的少君趙景顏現在也發了狂……”蓮若彎起眼睛,她那張明艷的面容上露出得逞般的笑容,“正清山的程非蘊現在怕是已經恨不得將我姐姐拆骨剝皮,那個叫聶青遙的小道姑就更不用說,那善微可是她的母親……這一回,我看她應該也已經恨上姐姐了罷!
“現在,姐姐她已經一個朋友都沒有了!
蓮若的笑容越發燦爛,她的手指摸過那由龍骨堆砌而成的魔尊寶座,“她沒得選,只能聽我的話,做回這魔尊的位置。”
作者有話說:
“竹嬋娟,籠曉煙!薄秼染昶访辖
第55章 恭迎魔尊 [V]
值此寒夜,鬼氣森森,邪祟橫行。
妖冶的氣流與火光穿越千萬里人間,尖利嘶啞的笑鬧聲響徹山河,千家萬戶關門閉戶,沾了朱砂紅的黃符被夜風卷起吹去荒蕪漆黑的遠方,落入幽深的長淵之下,在一個人的手指間。
“恭迎魔尊重回魔域!”
“恭迎魔尊重回魔域!”
數不清的妖魔伏跪在長階之下,各色的燈火照見他們奇形怪狀的身形模樣,他們幾近虔誠般,心甘俯首,齊聲大喚。
其聲震天,足以傳出長淵,傳至四海,猶如魔音般,振聾發聵。
這些妖魔是在上界的神乃至人間仙蹤數千年的追殺間窩囊地茍活下來的,當初帶領他們走向無上榮光的魔尊辛嬋如今終于歸位,他們自當要揚眉吐氣,要讓這世間的仙宗,甚至是那上界的神都聽到他們的聲音。
今夜,注定是妖魔的狂歡。
或因殘存在體內的那一半魔靈的力量解封,落于辛嬋手上的黃符紙灼傷了她的手指,但她卻好似感受不到疼痛似的,仍捏著那張符紙,恍若從來都不曾聽到階梯下那些盲目的信徒的聲音。
殷紅的衣裙上金線螭紋閃爍著漂亮的光澤,長長的衣擺曳地,垂落于長街,她始終背對著階下的那些人。
“尊上,你的手……”
立在一旁的晏重陽此時方才注意到辛嬋滿手的血跡,他那張冰冷的面龐有了些情緒波動,立即上前想要將那黃符紙取走,卻不防辛嬋忽然揮袖,強大的威壓毫不掩飾,他被擊中,摔下長階,雙膝跪地。
一旁的妖慌了神,忙想扶起晏重陽,卻被他伸手擋開,他吐了血,額頭已有了些汗珠,抬頭望向階梯之上,正對上辛嬋那雙冷淡的眼。
烏黑發髻間,金質的龍形步搖隨著她轉身而微微晃動,她蒼白的面容被恰如其分的粉黛掩飾,額間銀藍雙色的痕跡中間多了一道纖細的血線,隱約閃爍著暗紅的光色,原本泛白的嘴唇涂抹了口脂,增添幾分血色。
縱使眾人并不知魔尊為何發怒,但此般強大的威壓之下,他們無不戰戰兢兢,伏跪磕頭,不敢妄自出聲。
“魔尊歸位,你等皆為魔域臣子,自當追隨魔尊,共復昔年未競之大業,”清脆的銀鈴聲響起,眾人聽見那嬌柔天真的一道聲音,隨即便見那腳踝間掛著紅繩鈴鐺的少女緩步走來,才邁上幾級階梯,便回過頭,“當年魔域所受屈辱,今日便應向那仙宗和上界一一討回,諸位以為,是與不是啊?”
“這數千年來,吾等皆如見不得光的老鼠一般,被上界和仙宗追殺戲弄,如今魔尊歸來,吾等定要追隨尊上,攪得這天上人間難得安寧!”
半面是骷髏的妖怪咧嘴,他跪在地上仰望階梯之上的魔尊,難掩激動癲狂。
“這數千年來我們被囚于這長淵之下,幾乎日夜都在盼望尊上您能歸來……”那白發童顏,猶如稚子一般的魔修開口,卻是渾厚的成年人的嗓音,“尊上!吾等愿追隨尊上!天上地下,滅神誅人!”
一時間,群情激奮。
他們無不渴望地望著那紅衣魔尊,腦海里全是數千年前他們跟隨她在四海九州風光無限的那些年。
他們虔誠地叩拜她,只因她就是萬千妖魔心中唯一的信仰。
“姐姐,你看看他們,”蓮若輕瞥一眼底下伏跪的妖魔,赤足踏上石階來到辛嬋身邊,“不要為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人而傷神,他們才是你的臣子!
辛嬋終于有了些反應,她收緊手指將符紙捏碎,扯唇冷笑,“是我的,還是你的?”
“你是我姐姐,我們之間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蓮若笑眼盈盈,“他們如今已是亟待戰爭,這么長的一段時間,這些吃人的家伙忍了太久了,他們在等著姐姐帶領整個魔域攪弄風云呢!
“無論姐姐愿或不愿,你是魔尊,這是不爭的事實,那些不自量力的仙宗門人妄想以卵擊石,如今正朝這里來,姐姐,你曾經的朋友們,要來殺你了……”
蓮若的聲音很輕,幾乎只有辛嬋一人能夠聽得到,她笑得明媚,仿佛正期待著辛嬋與她那些朋友們見面的一幕。
那該多精彩啊。
“他們如今怕是恨不得將姐姐你剝皮拆骨,更不吝對你刀劍相向,而姐姐你呢?你想好怎么面對他們了?”
“為什么要想?”
辛嬋卻反問她。
蓮若有些愣神,仿佛是沒料到辛嬋會是這樣的反應,她望見辛嬋那雙從來清澈明亮的眼睛,又聽見她說,“他們如何看我是他們的事,我知道我自己無愧,這就夠了,若我真因他們的怨恨而向你屈服,”
辛嬋輕笑一聲,步搖晃蕩碰撞出清晰的響聲,她看向蓮若的目光帶著幾分嘲諷,“那我成什么了?蓮若,我說過了,我們不一樣。”
若是以前,辛嬋或許還會覺得委屈難過,或許也會因為蓮若的這些話而心生動搖,但那是因為她曾以為自己是孑然一身,孤立無援。
可現在不一樣了,
她什么都想起來了,她知道有一個人守著她好多年。
蓮若到此刻,臉上的笑意終于變得有些僵硬,指間暗紅的絲線若隱若現,竟寸寸勾連著辛嬋的胸口。
她不理解,為什么即便是到了現在,辛嬋仍不能明白她的一番苦心。
“他們來了!
或是聽到長淵之上的響動,蓮若偏頭瞥了一眼長階之下那些數不清的妖魔,“姐姐,你會后悔的。”
蓮若有一半的力量留在辛嬋體內,那是助力,也是枷鎖,若辛嬋壓制不住魔氣,便要受她控制,而今日,一旦辛嬋殺了仙宗之人,她便真的回不了頭了。
漆黑的夜,滿天閃爍的流火,妖魔森冷尖銳的笑聲撕扯著人的耳膜,無數宗門子弟來回飛躍于長淵之上,手中長劍凜冽含光,與不斷從底下上涌的妖魔打斗。
程非蘊才一劍刺穿一團烏黑的氣流,嘶啞慘叫突兀響起,她臉上沾了血,抬頭正見一抹朱砂紅自深淵地底一躍而起,凌霄騰空。
“是辛嬋……”
趙毓錦才殺了幾個妖魔,此時望見那滿天流火光影之間懸空而立的那道身影,便不由喃喃。
是辛嬋,又不像是她。
九宗齊聚這天辰山頂,他們當中大多數人都曾是見過辛嬋的,那時,她還是試煉魁首,娑羅仙子。
而此刻,她衣袂紅得像血,周身強大的威壓幾乎令他們要喘不過氣。
殷紅的絲線穿心,另一端掌握在懸崖峭壁之上,那嬌俏少女的手里,她好似在放一只蝴蝶紙鳶,手指微動,便要操控著懸空的辛嬋。
可九宗的人看不見那絲線,他們只能看見作為魔尊重回人間的辛嬋。
天辰山上已是一片兵慌馬亂,宗門人與那些亂竄的妖魔纏斗在一起,鮮血鋪陳崖上,化作溪流淌下去染紅石壁。
辛嬋睜不開眼,她腦子里閃過了太多的聲音,那些聲音尖銳到猶如刀子一遍遍割過她的耳膜,暗紅的流光在她周身聚了又散,禁錮著她心臟的紅絲寸寸收緊,極為強勢地要吞噬掉她所有的理智。
“辛嬋,到了現在,你還有什么話好說?”
程非蘊不顧任君堯的阻攔,在崖上一躍騰空,懸于云霄之上,在雷電涌動,風云變幻間,劍指辛嬋,高聲質問。
辛嬋聽到她的聲音,仿佛一根針忽然刺過她的神經,令她原本有些混沌的意識驟然清醒了幾分,她勉強睜眼,最先看到程非蘊指向她的那柄劍。
“女君,尊上她……”晏重陽觀此情形,便皺了眉,但話才說一半,卻被蓮若打斷:
“不急,先看戲!
蓮若微彎眼睛,輕瞥一眼那一邊崖上的那些宗門里的老家伙們,素手微抬,強大的氣流席卷,震得他們連連倒退。
但才轉眼,她卻見那半空中的宗門女弟子提劍往前,而辛嬋卻動也不動,蓮若瞳孔微縮,當即伸手收緊紅絲,可即便如此,辛嬋也仍然強撐著沒有動作,剎那之間,她被程非蘊刺穿腰腹,鮮血迸濺。
“姐姐!”
蓮若當即飛身而去。
程非蘊或也未料辛嬋竟躲也不躲,她劍上沾了辛嬋的血,她怔怔地看著,直到被辛嬋一掌打落云端。
這種刺穿血肉的劇痛終于令辛嬋變得更為清醒了一些,她在流火映照出的光色里,望見了底下那些人。
蓮若還未至她身旁,卻見她俯身往下,落去崖上。
陰沉黑云壓得很低,大雪紛紛間,所有人眼見著那位傳聞中,在數千年前屠盡千萬生靈的女魔尊朝他們而來。
殷紅的衣擺曳地,冰雪極致的白與她衣裙濃烈的紅形成鮮明的對比,她腰腹間不斷有鮮血滲出,融入積雪里,點染幾抹紅。
烏發云鬢,步搖叮鈴。
她手握那柄劍,霜雪自劍鋒抖落,細微清脆的錚鳴聽在他們耳畔,便無端令人緊張窒息。
“趙毓錦!殺了她!”
坐在輪椅上的趙景顏肩頭已覆了不少雪花,他的手緊緊地握著輪椅的扶手,他幾乎滿腦子都是昨夜送到他眼前的那副完整的皮囊……他已經難以自控,只在看見辛嬋落于地面的那一瞬間,他便嘶聲大喊。
但趙毓錦心有猶疑,握著劍的手一再收緊,但聽趙景顏在身后一聲聲的命令,他最終還是朝她去了。
趙毓錦還未近她的身,便有強大的罡風將他震了出去,風雪之間,眾人只見辛嬋手里的那柄劍不知何時已懸在了那梵天谷主葉司蒼的脖頸間。
“善微是你殺的?”
她的聲音很輕,卻猶如薄薄的刀刃劃過人的肌膚般,令人骨肉生寒。
“你……明明是你殺的……”
葉司蒼早因她周身不知收斂的威壓震得肝膽俱裂,他一說話便涌出滿口的鮮血來,卻仍不忘狡辯。
“你若說了真話,我可以饒你一命!
劍刃上的冰霜如刺一般刺激著葉司蒼的肌膚,也折磨著他的感官,在如此晦暗的光影里,他仿佛是第一次這樣打量眼前的辛嬋。
她早不是當日任人揉捏的小姑娘,而是被萬千妖魔奉為魔域之主的女魔尊。
“我,”
葉司蒼幾乎不敢看她那雙眼睛,身體越發劇烈的疼痛令他終于開始害怕,他滿口鮮血,手也拿不住那把跟隨了他許多年的刀,他狼狽地坐在地上,低下頭顱,“是我,是我……”
說到底,他還是為了娑羅星。
“她發現了是我和葛秋嵩合謀殺了烈云城先城主予南華,所以我……殺了她!
葉司蒼修行百年,十分艱難才坐到谷主的位置,他還不想死,但求饒的話還未出口,那冰瑩雪澈的劍刃便毫不猶豫地割破了他的喉嚨。
溫熱的鮮血濺了滿地,辛嬋在無數刀光劍影里抬頭,對上半空中,那少女的眼睛。
善微未必知道這消息。
是蓮若透給了葉司蒼這個假消息,引得葉司蒼狗急跳墻殺了善微,再嫁禍給她。
要她眾叛親離,要她孤身一人,
從此只能淪落深淵,再洗不掉滿手的鮮血。
可是她要屈服嗎?
不,絕不。
作者有話說:
第56章 誰與比肩 [V]
善微原是死在葉司蒼手里。
就連烈云城先城主予南華,竟也是死在他與葛秋嵩的合謀之下。
在葉司蒼倉皇求饒,將一切和盤托出的時候,程非蘊就立在不遠處,她手里還握著那柄才沾了辛嬋鮮血的長劍,幾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師姐,我早同你說過了,辛嬋她不是那樣的人……”
任君堯似若喃喃,立在程非蘊身側,望著那一身紅衣,眉目如舊的年輕姑娘,她的那柄劍攜霜帶雪,幾乎將葉司蒼殘留在劍刃上尚有溫度的血液凍得凝固。
她還是變了,已經有些陌生了。
程非蘊看業靈宗和梵天谷的那些弟子個個提著劍朝辛嬋涌上去,卻又頃刻間如落葉一般被打得四散,她再低眼去葉司蒼的尸體,“僅憑葉司蒼三言兩語,何以斷定?”
“師姐,”
任君堯看著她,“那你是親眼看見辛嬋殺了善微觀主?你不也是僅憑著葉司蒼的三言兩語,就信了這件事嗎?可現在的她,也沒有必要說謊了罷?”
“任君堯,你以為她是誰?”程非蘊咬字極重,她那雙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電閃雷鳴之下,偶爾照得分明的那道殷紅身影,“她早就不是往日的辛嬋了,她是魔尊,是數千年前早殘害過蒼生的女魔尊!
這話,也不知她是說給任君堯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
善微到底是不是死在她手里,這已經不重要了。
因為辛嬋是魔尊,
所以程非蘊和她注定無法再并肩,再為友。
“你殺了他又有什么用?姐姐,他們不會再信你了!鄙徣粢皇至鞴馍⒊觯鐦O柔韌的絲線一般剎那扯得那些宗門弟子骨肉拆開,皮囊破損,她扶住血霧里的辛嬋,更不忘在這樣的時刻刺上她一句。
可事到如今,辛嬋又豈會在乎這些人的信與不信?她揮開蓮若的手,抬眸便見對面山巔之上,剩余三宗掌門齊聚,他們袖底藏鋒,散出來的氣流編織如密網一般襲向那些在山巔流竄的妖魔。
業靈宗的老宗主已經病入膏肓,近來臥床不起人事不知,而予明嬌已死,其弟年幼,烈云城的人和業靈宗的人如今都聽命于業靈宗少君趙景顏。
趙景顏瘋了,從見到予明嬌只剩皮囊的死狀時便已經瘋了,此時只見辛嬋的一道背影,他便恨得咬牙切齒。
如今九宗只剩三總的掌門人,這一戰流火亂飛,四散江河,而飲恨數千年在今夕歸來的這些妖魔又豈是那么好對付的,宗門人死傷無數,人間山海震蕩,水火之災接踵而至。
辛嬋擲出千疊雪,劍氣錚鳴,霜雪彌漫,劍刃相接的聲音急促如雨點一般,剎那擊碎襲向她的劍陣,與此同時,蓮若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帶她往后,直入云端,躲開了自另一端山崖上襲來的罡風。
她腳腕間清脆的銀鈴聲落在宗門人的耳畔便是刺破耳膜的魔音,多少尚且年少,修為不濟的宗門子弟皆抵抗不了這穿耳的聲音,疼得目眥欲裂,近乎癲狂,連手中的劍都再拿不穩,才擺出的陣型剎那即破。
“師姐!”
風聲凜冽,擦過辛嬋的臉頰,她忽然聽到這樣一聲大喚,回過頭,一道沾染冷光的劍鋒直指她的眼睛。
這一瞬,蓮若手中紅絲乍現,指節用力,牽動著辛嬋伸手以劍橫于身前,毫不遮掩的強大威壓四散,震得程非蘊握劍的手一抖,四肢筋脈盡斷,如斷線風箏般下墜。
蓮若面上再無一絲笑意,她手指稍稍用力按住紅絲,操控著辛嬋從云端落去山巔,她纖細的手指微抬,辛嬋握著千疊雪的手便隨之抬起,劍鋒正對著程非蘊。
“辛嬋不要!”
任君堯才殺了幾個妖,身上臉上都沾了不少血跡,他回頭看見這樣一幕,不由瞪大雙眼,一邊嘶喊著,一邊飛身前來。
可此刻蓮若再度控制住了辛嬋的意識,她額間銀藍雙色的印記光色暗淡,黑紅的細線在其間閃爍,她猶如提線木偶一般,連任君堯的聲音都聽不清。
對面山崖之上的程硯亭神色大變,可誅妖伏魔的陣法才剛剛開啟,值此關鍵時刻,他無法抽身。
任君堯被蓮若掌中散出去的流光震開,而程非蘊滿口是血,躺在地上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站在她眼前一襲紅衣,神情空洞的辛嬋。
霜雪從懸在程非蘊胸口的劍鋒落下,在她身上瞬間凝出薄薄的冰層,寒氣浸透骨肉,竟讓她一時麻木得再感覺不到先前筋脈斷裂的劇痛。
“姐姐,她這種人也配做你的朋友?”或見劍鋒遲遲未能刺入程非蘊的身體,蓮若眉眼之間陰戾更甚,她嗤笑著,那聲音輕柔,卻足以令此間所有的人都聽得真切,“你們一起經歷了那么多的事,可她在任何時候都沒有選擇信任你,自詡名門之流,卻這般愚不可及……殺了她吧,殺了她,一切就都能夠塵埃落定了!
蠱惑般的聲音支配著辛嬋握緊劍柄,而最能感應辛嬋本心的千疊雪劍刃震顫,仿佛有心喚醒它意識混沌的主人。
劍鋒陡然下移半寸,程非蘊下意識地閉起眼睛,她似乎聽到了任君堯和遠處她的父親程硯亭的呼喚聲,但預想的刺穿血肉的疼痛始終未及,溫熱的,濕潤的血液落在她的臉頰,令她倏爾睜眼。
她看見辛嬋握著劍柄的手不知何時已經移至下方的薄刃之間,就那么緊緊地攥著,不肯再讓劍鋒往下。
她手上的血,滴了程非蘊滿臉。
而程非蘊愣愣地望著她那張蒼白的面容,近乎失神。
“或許我就該變得比他們更壞。”
辛嬋的腦海里響起一道聲音,她遲鈍地反應許久,才想起來,那原來是自己的聲音。
“所以小蟬,你想做一個壞人?”
那道熟悉的嗓音襲來,近乎讓她淚盈滿眶,她忽的睜開雙眼,在眼前那片水霧里,躺在地上的程非蘊慢慢幻化成為一個孩童模糊的影子。
好像周遭混亂血腥的一切都消弭,她似乎回到了幾年前,極夜籠罩下的烈云城,她恍惚間好像看到那個常愛身著紅衣的年輕公子就站在她的身后,他的手掌包裹著她的手,靠近她的耳畔說,“小蟬,我在教你!
淚濕滿臉,虛幻的倒影消散,周遭還是喧鬧廝殺,云層壓得很低,血流如河,辛嬋怔怔地望向自己身后,卻沒看到他的影子。
“多聽聽你自己的心,你究竟想成為怎樣的人,該它說了算。”
但耳畔,卻再度響起他的聲音。
孩童的幻影破碎,辛嬋看到自己胸口不斷涌動的暗紅光色,再低眼,她又看見地上的程非蘊。
手上青筋微鼓,辛嬋幾乎是用盡全力握住千疊雪的劍刃,血液被冰霜凝固成冰刺下墜,她反倒借由這疼痛勉強清醒幾分,竭力操控千疊雪,移開劍鋒,踉蹌后退。
眾人只見辛嬋如紅云一般從山巔跌落,在那般凜冽的風雪間下墜。
程非蘊眼眶里有淚滑落,她渾身都在顫抖,自己卻毫無所覺。
“尊上!”
晏重陽看見這一幕,當即飛身下去。
蓮若本要再度收緊紅絲,可天邊風云驟變,好似天光乍破般,穿透層云雷電,一時霞光大盛,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是上仙!”
人群里有宗門子弟激動地大喊。
“上仙!魔尊辛嬋帶領妖魔為禍人間,懇請上仙救我蒼生!”
“懇請上仙救我蒼生!”
許多宗門子弟接連下跪,在泥濘血腥里不斷地叩首,仿佛再虔誠不過的信徒。
仙人的衣袖拂開厚重陰沉的云層,耀眼的金光散開了些,露出來那云端之上,身披萬里霞光的一群神仙。
他們寬衣博袖,眼含慈悲,俯瞰塵世。
“魔靈!
渾厚的嗓音從云端傳至每一人的耳畔,眾人只見那為首的,便是一身縹緲紫衣,須發皆白的老者。
他那一雙眼睛精神矍鑠,準確地盯住蓮若,“想不到你在人間這數千年,竟還長出了一副人的軀殼!
“又是你啊,含元!鄙徣羟埔娔抢险叩拿嫒,扯唇一笑,“你們九重天是真沒人了?他謝扶玉到底只能使喚你這么一個老家伙!
“幾千年前你與辛嬋屠戮人間,未能將你與她一舉誅殺是本君之過,當日之憾事,到底今日該本君親自來圓滿才是。”
昆侖神君在云端低睨著那雷電陰云里的少女,他面容肅正,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
“含元,你還記得你的小徒弟有容嗎?”她卻開開心心地抬頭,笑得燦爛,“我把她的血肉都溶了,魂兒也都碾碎了,只有一副皮囊,漂亮得很……啊,我昨夜叫人送去昆侖山,怕是如今還在路上,也不知你還有沒有機會看到!
縱是昆侖神君這般活了萬載的神,他在聽到蓮若的這一番話時仍不由眉心一跳,仿佛是不由自主想象出自己那個不成器的小徒兒死時的慘狀,下頜繃緊,花白的胡須隨風而動,他面上卻無更多的情緒。
與神仙斗法便不似那些不堪一擊的宗門人了,蓮若操控著紅絲,卻遲遲未見長淵里有人上來,她皺起眉,卻來不及多作他想,只能先行躍入半空,與那群神仙打斗起來。
修為不夠的神仙遇上天生的魔靈蓮若一時有些難以招架,多數被打落云端,摔在泥濘血水里,裹得狼狽不堪。
陸衡一邊同妖魔打斗,一邊在張望著尋找辛嬋的身影,他內心焦急萬分,卻忽見長淵之下,一道殷紅的身影驟然穿破繚繞的浮煙,陸衡的視線隨著她的身影而不斷上移,強大的威壓襲向云端,那些在云端的神仙個個身形不穩,跌落云霄。
蓮若忽然笑起來,她好像從來沒有這樣開心過,于是她當即飛身至辛嬋的身邊,同她后背相靠,抵擋昆侖神君不斷下壓的神力。
她夢想的,就是終有一日,她要和辛嬋并肩,殺盡凡塵里的宗門人,殺盡九重天上的所有神仙。
她從未覺得與自己所憧憬的未來如此接近。
“辛姐姐!”
額頭上銀藍雙色的印記隱隱含光,辛嬋朦朧中,好像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她遲鈍僵硬地低下沾了血跡的眼睫,好像在那些亂墜的流火光色里,看見了那個少年。
他的身邊還跟著一個卷毛的姑娘,那個姑娘如他一般在底下仰望著她,紅著眼眶,哭喊著朝她招手,“辛嬋姐姐!你沒有殺我娘,我知道你不會殺她的!辛嬋姐姐,我是相信你的,姐姐……”
淚水又濕了眼眶。
眼前是血雨腥風,辛嬋從沒想過,在禹州時就和她一路的那個少年和卷毛小姑娘,能陪著她,信任她這樣久。
而陸衡被方才辛嬋周身不受控制拂開的氣流震得氣血上涌,吐了血,他捂著胸口,緩了好一會兒,抬頭再度看向她時,滿眼沉重。
陸衡或是想起那道在冰冷殿宇里,被鐵索束縛的清癯身影,想起他一日復一日地等待一個人的模樣,他不由大喚一聲:
“辛嬋!”
他這一聲,引得云端之上的昆侖神君不由看向他,可他已經顧不了那許多了,只是朝那道殷紅纖瘦的身影喊:
“他還在等你!”
所以你千萬不要辜負了他這數千年如一日的苦心。
不要認命,
不要服輸,
不要接受任何人,任何神,已經,或將要安排給你的宿命。
作者有話說:
第57章 你真好看 [V]
辛嬋身負魔靈一半的力量,更身懷神秘莫測的娑羅星,當蓮若不再借由自己留在辛嬋體內的本源之息控制她時,她便能迸發出更為強大的力量。
一柄千疊雪錚鳴四散的劍氣震得云端的神仙猶如散碎的星子般撒下來,墜在血腥泥濘里,狼狽不堪。
陸衡望見那一抹殷紅的衣袂,在凜風中被吹得獵獵作響,凝了霜雪的劍鋒直指那身披柔和金光的昆侖神君。
一如多年前,被魔靈操控了心神的魔尊辛嬋,在那場血腥的殺伐間劍指云霄,不可一世。
“辛嬋,你一定要執迷不悟?”
昆侖神君巋然不動,天生悲憫的眉目在看向那光束之間的殷紅身影時,幾乎未含絲毫情緒。
“那什么才是不執迷?”
辛嬋擦去嘴角的血跡,或是覺得在那層云里顯出金身幻象的神君的這句話好笑,“我是不是就該安靜點,乖順點,死得痛快點?”
“姐姐,不要跟這個頑固不化的老家伙白費口舌了,他這種天生高高在上的神,又如何能懂你的苦楚?”
蓮若滿臉笑意,好像過往消磨的無數歲月都比不上這一日的痛快,周身氣流涌動,她的軀殼猶如浸潤在暗紅的火焰之中,偶爾會看不真切。
她原是魔靈,而魔靈無形。
猶如一簇盛大的煙火竄入云霄,她的身軀再看不分明,昆侖神君顯然未料這時隔數千年再歸來的魔靈竟更為強大,他匆忙閃身躲開了燃燒在云層里的暗紅火舌,卻聽劍氣拂開的聲音,他轉頭,便迎上了那柄凝霜含雪的長劍。
“師父!”
陸衡匆忙斬殺了三兩個妖魔,見此情形,他便大喚一聲,隨即飛身前去。
昆侖神君再不掩飾身為神的威壓,彌漫的金光大盛,與從辛嬋身上涌出去的冰藍與殷紅交織的氣流相撞,陸衡才一靠近,便被震了出去。
山河震顫,劇烈的雷電聲似要撕破這片天。
此般耀目的光線里,辛嬋幾乎有些睜不開眼,她竭力運轉體內的靈氣與昆侖神君相抗,額角的青筋微鼓,臉頰甚至已被氣流擦出幾道極細的血痕。
渾身的關節仿佛都如枯枝般眼看就要折斷,可她卻還緊緊握著手里的那柄千疊雪,劍刃震顫的聲音刺得人耳膜生疼,她咬緊牙關,不肯退卻。
蓮若釋出簇蔟火焰灼燒過來,燎著昆侖神君的衣袖,她轉而在辛嬋身后化出人形,同她一起抵擋昆侖神君的神力。
辛嬋卻在此時聽到寒冰碎裂的脆響,她額間銀藍雙色的印記閃爍出更為耀眼的光澤,昆侖神君只看了一眼,臉色便是一變。
但他還未來得及收手,便見辛嬋胸口冰藍色的光芒大盛,刺骨的寒氣迎面襲來,兩方相撞的氣流眨眼凝結成懸于半空的根根冰刺。
一根冰刺刺穿了昆侖神君的手掌,頓時血流如注。
辛嬋身上流轉的殷紅氣息散盡,強烈的冰藍色光芒幾乎彌漫著整片天幕,蓮若不防,被藍色流火灼傷,她一抬頭,便是劇烈的罡風鋪散開來,震得昆侖神君與那些在云端僅剩的神仙都身形不穩,摔了下去。
蓮若吐了血,再抬頭,她滿臉笑容盡失。
天幕之間,再沒剩下一個神仙。
眾人仰望著半空之上那一道殷紅的身影,眼睜睜地看著她將那柄覆著霜雪的劍刃刺進自己的胸口。
“辛姐姐!”
“辛嬋姐姐!”
林豐和聶青遙在底下哭喊。
無論是那些狼狽負傷,站立不起的神仙,還是那些七零八落的宗門人,他們此刻都在望著她,或震顫,或驚愕。
蓮若在暗紅的火焰里翻來覆去,劇烈的疼痛折磨著她,那張嬌俏漂亮的面容上甚至有了暗色的裂紋,她緊緊地盯住半空中那道被利刃刺穿胸口的身影,“辛嬋!為什么!”
“是我對你不好嗎?”
她甚至哭了出來,滿眼都是淚,委屈到聲線都有些顫抖,“是我做錯了嗎?他們害你,污蔑你,只有我是真的對你好,我是真的將你當做我的姐姐,可你……可你呢?”
“是你逼我的!
辛嬋聽見她的聲音,仿佛竭力才從疼痛里保持了幾分清醒,“我不想殺人,不想要這一雙手沾滿血,我想活得像個普通人,我不想再被你控制。”
“可你總要這樣,你總要逼著我選擇,總要毀掉所有人對我的信任,要我變得同你一樣!
辛嬋搖頭,“蓮若,我不能!
“姐姐……我對你很失望。”
蓮若滿臉淚痕,她仿佛只有在面對辛嬋時,才有幾分像是個真正尋常人家的小姑娘,想要自己不孤單,所以她給自己找了個姐姐,可是這個姐姐,對她一點兒也不好。
手指屈起,紅絲乍現。
蓮若妄圖再度控制辛嬋,卻見辛嬋握著劍柄,將劍刃在傷口里再上移一寸,截斷了心口纏繞的紅絲。
殷紅的血液不斷流淌,為了不受她所控,她看見辛嬋生生地碾碎了自己的那顆血肉之心。
昆侖神君或也沒想到辛嬋會有這樣的舉動,他被陸衡扶著站在山巔,那張少有情緒外露的面容上難掩驚詫。
“停下!”
明曇及時擊碎了襲向辛嬋的陣法。
“佛子,你這是做什么?”幻蟾宮宮主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急得不行,“這陣法結來不易,你怎么……”
他話未說罷,便見明曇站起身,手里的佛珠竟也捏碎了,一顆顆散下去,打在山石上,發出清晰的聲響。
程硯亭面色凝重,他沉默地盯著不遠處天邊的辛嬋,半晌才嘆了口氣,朝幻蟾宮宮主搖頭。
辛嬋碾碎自己的血肉心,也就截斷了蓮若給她的桎梏。
眾人只在底下仰望著,看著方才還在并肩抵抗昆侖神君的魔靈與魔尊化為一道冰藍,一道暗紅的光芒在半空交織纏斗。
暗紅流火墜落下來,周遭山火四起。
“蓮若……”
林豐看見那火焰褪去顯露出的人形軀殼,他往前跑了幾步,卻又忽然停下來。
他看見了一道雪白的身影。
他手中有一柄劍,在蓮若落于地面時他的劍鋒便刺穿了她的心口,殷紅的鮮血迸濺出來,濺在了林豐的臉上。
是溫熱的。
“我沒有朋友,今后你就做我的朋友,好不好?”
藍天之下,少女赤腳立在田埂上,她腳踝上的銀鈴聲清脆,那日的笑容也異常明媚。
林豐愣愣的,
隔了好一會兒才伸手去觸摸自己臉上的血跡。
而蓮若盯著刺穿自己胸口的劍刃片刻,才終于遲鈍地回過頭。
她看到一張臉,
一張毫不陌生的臉。
她忽然想起在正清山的那日,滿天的云霞都好似橫梁間的紅紗般綺麗,他穿著一身殷紅的衣袍,眉眼帶笑,就站在她的身邊。
“封月臣?”
她輕聲喚。
于她口中聽到他的名字,封月臣眼睫輕顫,他握著劍柄的手卸了些力道,卻又及時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
“為什么來?”她咳出血來,卻毫不在意,只是問他。
“你做了件錯事,”
他垂眼看她,仿佛懷里的她仍是他當初在烈云城認識的啞女,“那日,你不該放過我!
蓮若聽了,卻忍不住笑了聲。
她笑得吐了血,卻是他用指腹替她一點點擦拭干凈。
“我那天……”
她似乎是真的在努力回想自己那日究竟為何沒有殺了眼前的這個人,可她始終想不起為什么,于是她只好說,“可能糊涂了。”
她滿面迷惘,始終無法給自己一個解釋,為何要放過他。
眼前的他,眼眶漸紅,也不會笑,看著她的那雙眼睛里沉重得可怕,令她看了就沒由來的心頭發悶。
“你長得真好看!
她的思緒跳脫,竟也沒覺得自己這會兒說這些有什么不妥,她伸手摸了摸他的眉眼,“也許就是因為你長得好看罷。”
可是她話音才落,卻見他眼眶里滑下淚來。
“不是的阿瑜,”
他喚她的名字,是在烈云城時,她彎起眼睛,用手指在他掌中一筆一劃寫下的兩個字。
他搖頭時,又一滴淚落在她的臉頰,她愣愣地摸了摸,卻見他忽然俯身,冰涼的吻剎那落在她的唇。
“是你喜歡我!
他的聲音落在她耳畔。
被那樣溫柔的目光注視著,蓮若竟然有短暫失神。
“我也喜歡你!
她聽見他說。
眼底沾了水霧,她有些看不清他的臉,仿佛到了這一刻,她又成了在烈云城的那個啞女,只會看著他,只會對他笑。
好奇怪的人,
好奇怪的話。
她想不明白,也沒有什么時間再多想了。
好像,也沒有機會了。
“你希望我死嗎?”她看見辛嬋從半空下墜,落去深淵,于是她轉頭,問他。
而他是那樣輕柔地擦去她臉上的血跡,隨后指節屈起,他閉了閉眼睛。
“是。”
她聽了,卻是看著他,笑起來。
眾人遲遲未敢靠近周身流散著黑紅氣流的蓮若,卻見她忽然推開面前的年輕男子,長劍同時從她身上撤下,頓時鮮血四濺。
她飛身一躍,如斷翅的蝶,落入浮煙彌漫的長淵。
辛嬋躺在冰冷的深淵之下,意識混沌不輕,劇烈的疼痛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她,周遭安靜得可怕,但就在她快要睡過去的時候,卻忽然聽到了什么落地的聲音。
一只冰涼的,纖瘦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姐姐……”
朦朧中,她聽到了這樣一道聲音。
掙扎著睜開眼睛,她望見了如她一般狼狽地躺在身側的蓮若。
她眼里沒有了方才的怨戾,一雙眸子清清亮亮的,好像個天真的小姑娘,只會圍著她打轉,叫她姐姐。
“我不會原諒你的!彼穆曇艉茌p,“我是那么想要和你成為一路人,可你對我不好,你總是對我不好。”
“但是我輸了!
握著辛嬋的手,她又說,“我沒有辦法了!
一道淡淡的光色落在辛嬋的手腕上,轉瞬化為了螢石環,她就那么盯著辛嬋手腕上的螢石環,笑著說,“姐姐,我們的弟弟辛黎活過來了,我為他造了副新的軀殼,現在他就在禹州你住過的那個院子里。”
“我送你這么好的禮物,”
蓮若望著她,“可是你從來都沒給我什么。”
辛嬋眼眶泛淚,她抿緊嘴唇,迎著眼前這個姑娘倔強的目光,她掙扎著用盡力氣從懷里取出來一個小小渾圓的木盒子。
那是在禹州時,謝靈殊買給她的口脂。
她一直藏著,沒有用過。
蓮若捧著那盒口脂,她沒有力氣打開蓋子,卻還是像個小孩一樣欣喜,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看著辛嬋,“這就好了,”
她握緊那個小盒子,重復著說,“這就夠了!
“謝謝你蓮若!
辛嬋看著她,忽然說。
蓮若大約以為自己聽錯了,她怔怔地對上辛嬋的目光。
“即便有許多事我不能認同你的做法,但還是很謝謝你,一直維護我,一直將我當做你的姐姐。”
她們有太多針鋒相對的時候,辛嬋也只有今日這一回向她說出這樣的話。
“你因我而有了一些人的情感,但那是殘缺的,是極端的,是不能稱之為人性的。你覺得孤獨,所以你總想擁有朋友,可惜林豐和我,都從未讓你省心!
辛嬋大約是第一次這樣真心地對她笑,她甚至伸手拂開蓮若臉頰上的淺發,說,“蓮若,你不理解我,正如我不能理解你,我有我作為人的堅持,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我都不想放棄我的良知!
“這就注定我們無法成為一路人!
即便是到了此刻,蓮若仍無法明白辛嬋所謂的堅持,但事到如今,一切也都變得不重要了,她覺得累了。
好像從來沒有這么累過。
“可你還是我姐姐!
她半睜著眼,揚起笑臉,聲音很輕很輕。
好像這一閉上眼睛,
她就要沉淪于一場美夢。
夢里有她與辛嬋并肩,殺光了天上的神仙,地上的宗門,天上人間的血腥氣味濃厚,對她來說卻如一味甘香。
她用手指在那個衣裳雪白的年輕男子手掌里一筆一劃地寫下自己的名字——
蓮若。
她聽見他說:
“蓮若,你喜歡我!
“我也喜歡你。”
第58章 夢幻泡影 [V]
那夜,攬翠峰上伏尸百萬,血流成河,生生將山石浸染成血紅的顏色,陷落的山崖幾乎填平了后方的河流,亂墜的流火燒光了山上的樹木,而后降下的暴雨又沖刷得山石泥土松動,致使災害頻發。
魔尊辛嬋先殺魔靈而后自戕,墜入魔域,同時萬千妖魔被其再度拉入長淵之下,浮漂浮的煙云里,是無形的屏障,鎖住了那些妄圖出世作亂的妖魔,也埋葬了她自己。
這一戰慘烈,十方殿的佛子明曇當夜于攬翠峰上坐化,業靈宗的少君趙景顏更是一病不起,天下九宗,已不復往昔鼎盛。
“此次誅魔,含元神君功不可沒!
縹緲的煙云繚繞在這金殿之內,坐在上首龍座上的年輕帝君開了口。
適時一眾神仙附和著,各色的目光都不由停駐在那玉案后,須發皆白,卻雙目清明的老者身上。
“臣,不敢居功。”
可眾神等了半晌,乍聽他開口,卻只是這么一句話。
“父君在時,含元神君便是他的左膀右臂,如今你為本帝君,為九重天乃至天下蒼生又積一功,本君合該敬你這一杯!
謝扶玉舉起玉盞,或是瞧見含元神君那張蒼白的臉,他便徑自飲下一杯,笑道,“含元神君便不必喝了,你有傷在身!
一時又有諸多神仙要朝含元敬酒,可他端坐在玉案之后,那張蒼老的面龐上卻無半點笑意。
陸衡坐在他身后,盯著他的背影,也兀自喝了幾口悶酒,但見含元要起身,他便立即上前去扶著他站起來。
借著陸衡的攙扶,含元才勉強站起身,他迎著這金殿內所有神仙的目光,徑自望向階梯上的那位年輕帝君。
“帝君,臣不但無功,且有過!彼笆郑拖骂^,眉眼消沉得不像是從前那位滿身威壓,目光矍鑠的昆侖神君。
“神君這是什么話?”謝扶玉微微皺眉,放下手中玉盞,“魔靈如今已經消散,那魔尊辛嬋也已經身死魂消,可本帝君觀神君,卻還是神情郁郁!
“那臣應該如何?”
含元迎上他的視線,“應該高興嗎?”
“含元神君,魔靈與魔尊都已殞命,天下蒼生平安無虞,這難道不該高興嗎?”有神仙出聲問道。
“蒼生?”
含元不知為何,忽然想起了數千年前在魔域廢墟之上,朝他哭著喊著說“永不成仙”的徒兒有容,前些天,蓮若遣人送到昆侖山的東西終于送到了,他看到了那匣子里,有容殘存的一副皮囊。
血色斑駁,觸目驚心。
他閉了閉眼,“蒼生豈是你我守住的?”
時至今日,他仍為那夜在人間的攬翠峰上的所見所聞而震顫難寧,他猛咳了幾聲,慢慢望過這殿中多張面孔,“我到底是沒有那個臉面再蒙騙自己。”
“臣告退!
金殿內一剎死氣沉沉,含元仿佛在這幾日蒼老了許多,他由著陸衡攙扶自己走出去,又久久地立在階上不說話。
“師父?”陸衡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
而含元吹了些風,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聲音般,隔了半晌才輕嘆:
“有容她一點也不糊涂,是我,我老糊涂了……”
——
那個男人,只穿了一身單薄的白衣,躺在玉臺之上。
纖長的眼睫都凝了薄霜,他一動不動,好像死了一般。
沉重的鐵索鎖住他的手腳,他那一張面龐蒼白得不像話,烏濃如緞的長發披散著,幾縷淺發垂在側臉。
忽有腳步聲響起,有一道聲音喚他:“靈殊!
他終于有了動靜,半睜起眼睛,看清了那個朝他走來的年輕仙君的臉。
十方殿的佛子明曇再攬翠峰上坐化,便做回了仙君晏如。
晏如在玉臺畔坐下,背對著他,“她沒有認輸,她很勇敢,也很厲害,連昆侖神君都被她重傷,”
“靈殊,如你所期望的那樣,她盡力了,也做到了!
晏如回頭,眼底泛起些酸澀,“從前我不明白你為何非她不可,也不忍看你為她走上絕路,所以我才下界歷劫,這一遭,我沒有白去,我至少是看清了,她是值得的,值得你這樣為她,值得你愛她!
那個姑娘因魔靈而變得不幸,可惜滿天神佛都從未想過要救她。
在無數血腥殺伐里,她仍保有一顆赤誠善良的心,不愿淪為魔靈的傀儡,更不愿輕易屈服于所謂的宿命。
“我教她的,她都記得!
隔了許久,晏如才聽到他虛浮無力的聲音響起。
一雙眼睛彎起漂亮的弧度,水霧卻染了滿眼。
他艱難地抬起一只手臂,寬袖覆蓋了他的一雙眼,連呼吸聲都微不可聞。
晏如看著那衣袖上慢慢浸出的濕潤痕跡,他沉默良久,明明是想再說些什么的,可張了張嘴,卻又什么也說不出來。
他只能站起來,轉身慢慢走出去。
但才步下長長的玉階,他卻聽見那煙云里的宮殿冰柱斷裂的聲音,他回頭便是迎面拂來的寒氣,在清脆劇烈的碎冰聲中,他在其間看到銀白龍尾的影子,聲聲龍吟震天,守在殿外的仙官個個跌下云端。
周遭已經亂成一團,晏如卻靜靜地立在那兒,看著那被鐵索束縛的銀龍發了瘋一樣地掙扎著,攪弄著天邊的風云變化萬千。
眼眶里有淚水砸下來,晏如轉過身,不忍再看。
“晏如,這是怎么了?靈殊他怎么了?”陸衡踏云而來,說著便要往前去,卻被晏如拉住。
“陸衡,別去!
晏如搖頭。
金殿里的慶功宴席因昆侖神君的一番話而不歡而散,謝扶玉還未踏出殿門便被天邊的動靜攪擾。
九重天上四十幾處宮闕搖晃震顫,似乎都要墜到人間去,謝扶玉與眾神匆匆趕來時,便正見那被鐵索困住的銀龍失控的樣子。
“謝靈殊!”
謝扶玉面色沉重,聯合眾神好不容易才將其壓制下來,見其倒在地上,才提了劍沖上去。
“帝君!帝君三思!”眾神忙勸阻。
躺在地上的年輕男人仍是那一身單薄的衣袍,而衣袂之下卻是銀白的龍尾,覆了些霜雪冰痕。
“你要做什么?你是要給那辛嬋陪葬嗎?好!我成全你!”謝扶玉沒了理智,可那劍鋒才對上謝靈殊,他順著劍鋒所指,望見謝靈殊的眼睛。
也不知為何,謝扶玉握著劍柄的手忽然卸了些力道。
“兄長,你以為九重天贏了嗎?”
謝靈殊盯著那劍鋒,他忽然彎了彎泛白的唇,“你們自欺欺人,倒也心安理得。”
“謝靈殊!她究竟有什么是值得你這樣的?”
謝扶玉面色陰沉,但此刻面對自己這唯一的親弟這般清癯的模樣,他到底還是有些動容。
好不容易壓下眼眶里的幾分酸澀,“靈殊,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把自己變成瘋子了,你知道嗎?”
謝靈殊卻搖頭輕笑,他垂下眼睛,烏黑的長發落了兩三縷到身前來,襯得他側臉更顯幾分蒼白,“我清醒得很。”
仿佛這冗長的一生,
再也沒有比此刻更為清醒的時候了。
清醒地面對她的死亡,
面對自己忙碌千年卻最終無解的死局。
他躺在冰冷的地面,周遭的聲音似乎都變得離他很遠很遠,他只是忽然想起她,想起她的模樣,她說話的聲音,他就覺得很疼。
好像這么多年被伏靈印折磨的疼痛,如今已經劇烈到要碾碎骨肉的程度。
所求所念,夢幻泡影。
小蟬,
我們好像……再沒有機會了。
作者有話說:
第59章 沉默自欺 [V]
扶玉帝君親弟靈殊作亂九霄,致使坍星神殿墜落人間,沉入西海。帝君有旨,令靈殊神君以戴罪之身入凡間大漠,守荒野渡。
荒野渡是漠北之中,暫時收留那些死于荒漠的孤魂野鬼的地方,他們將從荒野渡被引去黃泉,過忘川,入輪回,再世為人。
那里是諸多鬼魂暫時的容身之所,卻非是神仙的好去處,荒野渡常年籠罩著一重又一重的結界,阻隔了人間陽氣,令鬼魂找不到重回陽間的門路,而那結界之法門歷來是與守荒野渡的仙官的靈臺互為關聯,結界每日都會抽取守渡仙官的仙靈之氣以維持自身運轉,朝時抽取的靈氣要到入夜后才會回到守渡仙官的體內,如此循環往復,日復一日,守渡仙官常常要忍受靈氣被抽出再回還的苦楚。
故而,守渡仙官常是些犯了事的神仙,去荒野渡,便是神界給的處罰。
但,帝君親弟受罰至荒野渡,這可是四海震驚的大事。
近來已有大半的神仙入九霄天宮為靈殊神君求情,但扶玉帝君卻始終不為所動,他或是在等自己的弟弟親口服軟認錯,可直到謝靈殊要發配去荒野渡的這一日,他也始終都沒等到謝靈殊向他低頭。
陸衡在掠云臺上靜看著隔著一條霧靄彌漫的天河,走在對面那玉橋上的那道身影,單薄的白衣,沉重的鐐銬,他赤著腳,拖著那沉重腳鐐擦過玉階的聲音幾乎是刮著陸衡的耳膜,他披散著烏濃的長發,一張面容蒼白得厲害,可他的神情卻很平靜,眼眉甚至帶了些笑意。
他比被抓回來的那日,更顯孱弱。
“陸衡!
他才挪動了一步,便聽身后有人喚他,他回頭,便見晏如從云端下來,衣袖翻飛,身長玉立。
“別去勸他,你還不了解他嗎?他不會聽的!
晏如只看陸衡一眼,便知道他想做什么。
“可是晏如,那是荒野渡,他身上的伏靈印還在,去荒野渡做守渡仙官,他只會比別的犯了事的仙官要受的苦楚更重!”
陸衡伸手指向對岸的謝靈殊,“晏如你看看他,他還是他嗎?”
曾經的天之驕子,這四海九霄無人不知的真龍血脈,先帝君最疼愛的小兒子,少年時修行便已達多數神仙同年不可達之境,如今卻被伏靈印所困,枷鎖加身,還要被罰去荒野渡那種暗無天日的地方……
陸衡少年時便與謝靈殊、晏如一同修行,即便后來他拜入昆侖神君門下,卻也總未忘三人少年之交。
如今見謝靈殊走到這一步,他如何不著急,如何不難受?
“他若肯認錯,那還是他嗎?”晏如卻反問他。
對面的人已經被天兵簇擁著走來,鐵索擦著地面的聲音越發近了,晏如與陸衡同時抬首,看向朝他們走來的謝靈殊。
晏如并未表現出什么悲切的神色,反而對他微微一笑,說,“靈殊,去那兒,你高興嗎?”
謝靈殊眉眼間仍是那樣清淡的笑意,他輕輕頷首,而凜風吹著他鬢邊的淺發微拂,他全然不似那日瘋了一般的模樣,此刻的他平靜得不像話。
或見陸衡抿著嘴唇不說話,謝靈殊才想抬手碰他的肩,卻發覺手腕沉重的鐐銬,他索性懶得抬手,只是笑,“陸衡,你可是在心里罵過我?”
陸衡有點繃不住,側過臉,“你這個瘋子!
謝靈殊聽了,竟又輕笑一聲。
他這一笑,仿佛又回到從前還曾天真的年紀,那時,他還沒有去人間找到那個賣酒的小姑娘辛嬋。
那時,他還沒有成為九重天諸神眼中的瘋子。
他收斂笑容,看著這兩位舊友,“珍重!
晏如和陸衡眼睜睜地看著他被人簇擁著往前去,凜冽的風吹散幾層浮云,也吹得天河畔滿枝雪白的瓊花瓣簌簌散落,卷入風中。
“陸衡,不要為他難過!
晏如看著謝靈殊的背影,說,“他待在九重天才是真正的折磨,而荒野渡卻不一樣!
“荒野渡在漠北,沙逢春也在漠北!
至少沙逢春里,還有他與辛嬋的過去。
“帝君,真的要讓靈殊神君去荒野渡服罪嗎?”彼時遠在另一端云闕之上,靜默注視著那身戴鐐銬的男人走遠的白胡子老仙翁忍不住問了一聲。
立在玉欄畔的年輕帝君寬袖下的手早已緊緊地攥著,他看著自己親弟的背影逐漸模糊,直到再也聽不見那刺耳的鐐銬聲,他才閉了閉眼,“他不肯認錯,我又豈能朝令夕改?”
可是,
他再睜眼,明明已經看不到謝靈殊的身影,可他腦海里不知怎的,竟滿是那日謝靈殊化出龍身,掙脫鎖鏈,震碎神殿的一幕幕。
他也曾見過謝靈殊那般絕望無助的模樣,是在人間,是他命天將第一回 用天誅雷劫絞殺辛嬋的那日。
“留鶴,他到底為何如此?”
謝扶玉眼眶有幾分泛酸,他偏頭看向身側的老仙翁,“你說他為何就是不知道悔改?”
留鶴摸著花白的胡須沉默半晌,也只能搖頭。
“臣……不知!
九重天新啟了一座坍星神殿,但殿中卻再無那位靈殊神君。
三五年的時間,天上人間一片祥和,攬翠峰下的長淵猶如死境,再無一點聲響,也沒有任何魔氣浮動。
“辛嬋姐姐,你在底下一定很冷,很餓罷?”攬翠峰上,聶青遙穿著一身朱砂紅的道袍跪坐在懸崖邊,往下望那被煙云遮擋的長淵,“我這次來,給你帶了很多好吃的!
“我說你不喜歡吃蘋果,可是臭稻草他非要帶,我怎么說他也不聽!彼沉艘谎墼诤竺婷钪鴱氖澈欣锬脰|西出來的林豐,悄悄抱怨。
“你小心點,不要掉下去了!绷重S抽空抬頭看她,見她探頭往下望,便伸手拉了她一下。
“掉下去就掉下去,跟辛嬋姐姐死在一塊兒也沒什么不好。”聶青遙抽回衣袖,嘴里說著,眼眶又紅了。
石頭上仍染著幾分未被徹底洗去的斑駁血痕,她或是又想起那個滿是血腥氣的夜晚,她就站在這崖上,眼睜睜地看著辛嬋落下去,再也沒上來。
林豐沒再說話,默默地擺好香爐,點燃幾炷香,同聶青遙一起彎腰作揖。
燒紅的香頭有縷縷的煙散出去,融入長淵底下的煙霧里,聶青遙怔怔地盯著那煙看了會兒,卻聽身后有些響動。
聶青遙迅速將林豐拉到自己身后,她警惕地看著那一行人。
“我們……來看看她!
趙毓錦最先開口,他的聲音有些干澀。
“堂堂業靈宗宗主,來祭拜她?”聶青遙笑了一聲。
業靈宗的老宗主前兩年病重離世,少君趙景顏瘋癲不治,業靈宗歷經幾番奪位爭斗,到今年才被這位老宗主的義子趙毓錦平定了風波,名正言順接替宗主之位。
“你不也做了丹砂觀的觀主?”幻蟾宮的少宮主姜宜春向來是不肯受氣的主兒,“我從未想過與她為敵,無論過去或是現在,我仍當她是朋友,又如何不能來祭拜她?”
“一月前,我已將觀主之位傳于師姐瑞玉,如今我已與宗門無關。”聶青遙站直身體,仍將林豐擋在身后,她一雙妙目掃過幾人,最終停在那坐在輪椅上,一言不發的年輕女子身上,“眾口鑠金,你們敢說之前就沒有懷疑過他?即便你們沒有,那她呢?她來這里做什么?”
淡光乍現,她手中多了一柄劍,那劍鋒直指輪椅上的女子,“朋友?她也配做辛嬋姐姐的朋友?”
幾人沉默,不由將目光望向輪椅上的女子。
她的臉色因聶青遙這么幾句話倏忽變得更為蒼白了些,大約也是想起來那個烏云籠罩,雷電交織的夜,想起她用一柄劍刺入了辛嬋的腰腹。
想起那懸在她上方,卻遲遲未能落下的劍鋒,她也分不清是血液還是雨水順著那劍鋒滴落下來……她卻記得辛嬋的那張臉。
“青遙,我們走罷!
林豐伸手拽了一下聶青遙的衣袖,輕聲說。
“憑什么走?”聶青遙回頭看他。
宗門,仍有宗門的傲慢,他們不肯承認自己錯了,不肯正視當日攬翠峰一戰,非是他們之功,也非是九重天諸神之功,而是辛嬋自己……不甘為欲望之俘虜,不愿做魔窟之惡首。
聶青遙心頭萬般的煎熬,皆因人間宗門與天上諸神的沉默自欺。
這天上人間的公道,到底何時眷顧過辛嬋?
沒有。
從沒有。
“青遙,辛姐姐已經死了!
林豐的聲音落在她的耳側,山上的風也吹著她的臉頰,他的聲音放大了些:
“她要祭拜,就讓她祭拜。”
林豐牽起聶青遙的手,輕瞥一眼那輪椅上的年輕女子,“可有些虧欠,并非是遲來的悔恨,愧疚,便能一筆勾銷的!
林豐拉著聶青遙走過他們一行人身側,而他的話卻如利刃一般刺進那女子的心頭,她握著扶手的指節有些泛白。
“師姐……”任君堯百感交集,有些擔心地看著程非蘊。
而她卻愣愣地望著那懸崖近處,望著那香頭散出去的幾縷煙,她失了神,像是在想象那日落下長淵,再未歸來的紅衣身影。
“倒不如……”
她的眼淚忽然無休止,手緊緊地攥住衣襟,她喃喃的聲音好像要被揉碎進風里,“倒不如那日你殺了我……”
作者有話說:
第60章 兩色云光 [V]
天光還未破開層云,正清山上霧蒙蒙一片。
有人身披斗篷,衣袂拂開石徑兩旁枝葉間的露水,他步履匆匆,上了主峰后殿。
窗上映出快要燃盡的燭火,還有一道紋絲未動的身影。
他步履稍頓,片刻后復而抬步走上階梯,推開雕花木門。
“師兄!
那人坐在蒲團上,只聽見推門聲,也未回頭,便先喚了一聲。
“少陵,眼下入了冬,你如今身子又不好,自己該多珍重些,何苦在我這里枯坐?”程硯亭將沾了露水的斗篷放到屏風上,隨即伸手,一道流光竄入風爐內,升起一團火。
“師兄,你我之間,何必揣著明白裝糊涂?你這一夜,是去攬翠峰了罷。”少陵咳嗽幾聲,看著程硯亭在他對面坐下來。
程硯亭用竹片揀了茶葉拂入風爐上的茶壺里,聞言卻只是笑了笑,并未答話。
“師兄,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少陵迫不及待,“是不是那底下的人,也許還能……”
“少陵!
程硯亭打斷他,他將茶罐放到一旁,才抬眼看向坐在對面的師弟,他也只比少陵大上三歲,但如今來看,少陵卻更顯老態,此番一病,人就老得更快了。
他嘆了口氣,“我能知道些什么呢?”
“在大漠,”
少陵定定地看著他,“是你透了消息給九重天,致使公子被抓回去。”
程硯亭擺弄茶盞的動作一頓,卻沒有說話。
“你我師兄弟多年,我如何不知道你的為人?當日在攬翠峰上,你分明并不想置辛嬋于死地……那陣法旁人看不出來,我還看不出來么?”
少陵咳得厲害,接過程硯亭遞來的茶水卻遲遲沒喝,只是半睜一雙眼,看著外頭已將層云染出些金邊兒的晨光,“師兄,我時日無多了,只這一樁心事,須你解惑,我方能安心!
“少陵……”程硯亭心內百味雜陳,他想說些安撫的話,“你何必如此悲觀,我說過,會幫你想辦法!
“若非謝公子,不……該是靈殊神君,若非是他,我早該身死,又何來入正清山修行的機會?”少陵搖頭,笑著說,“師兄,神君已然替我續了足夠多的壽命,我不該再貪圖更多,即便我還能多活些時候又如何?我的修為已再無精進的可能!
昔年謝靈殊救了他一命,他才得入正清山修行,更多活了這許多年,只是當年的救命之恩,他至今未報。
這才是他耿耿于懷,為之遺憾的。
程硯亭沉默許久,他這般清風傲骨,向來精神矍鑠的正清山掌門,此刻竟少有地顯露出幾分疲態。
“少陵,魔靈陰差陽錯寄生于辛嬋體內,這本不是辛嬋的錯,魔靈借她的手屠戮人間,這也不該是她的錯,”
程硯亭飲了一口茶,又繼續道,“魔靈的過錯,不能強加于她,然而無論是九重天還是我們宗門,都沒有辦法將她與魔靈生生剝離,既然不能剝離,那么神為了蒼生,便只能選擇犧牲她一人!
“靈殊神君幾番下界皆是為她,數千年來他皆是想為她謀求一條生路,可這是辛嬋自己的劫難,任何人都救不了她,只有她自己!
程硯亭垂眼,“靈殊神君在她身邊教給她的已經足夠多,有些事,她只能自己去面對,去經歷!
“師兄,可是她死了!
少陵或是想起謝靈殊這數千年來踽踽獨行皆為一人的執著,他眼眶變得有些濕潤。
辛嬋還是死了,死于九重天強加于她的宿命,死于魔靈不死不休的糾纏。
而謝靈殊被貶荒野渡,身在漠北,枯度年歲。
“辛嬋是一身倔強傲骨,”
程硯亭微微一笑,或是想起多年前,那個姑娘初入正清山時的樣子,他指腹摸索著茶盞的邊沿,“她是輸是贏,還沒定呢……”
他聲音極輕,意味不明。
“師兄,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少陵猛地抬首。
“攬翠峰下的魔氣消散了,”程硯亭偏頭,去看那已經破開層云四散而出的朝陽光輝,“可他們似乎忘了,當年的娑羅仙子是因何而得名!
“娑羅星?”
少陵反應迅速,只略微思量,他便激動起來,“師兄,你昨夜可是感知到娑羅星的氣息了?”
“我……”少陵已是許久不曾這樣欣喜過,他一時手足無措,一手撐著桌角忙要站起身,“我這就去給公子寫一封書信!”
“少陵!
程硯亭伸手按下他的肩,“娑羅星乃上古神物,誰也不知它認主之后,主人身死,它究竟還能不能獨活。”
“你貿然將此事告知靈殊神君,若到頭來還是空歡喜一場,又如何是好?”
少陵面上的喜色驟然收斂。
程硯亭嘆了聲,“還是再等些時候罷!
只是這一等,一季冬去春再來,等得盛夏悄然消逝,再至秋日落葉枯黃,攬翠峰下依舊霧靄迷蒙,死寂一片。
正清山的少陵長老病重不治,溘然長逝。
幾大宗門的宗主皆攜弟子往正清山吊唁。
程硯亭在靈堂枯坐一夜,天還未亮時便命人將少陵葬入正清山的玉塵洞,那里是正清派所有未能得到升仙的機緣便身死道消的弟子的埋骨之處。
自攬翠峰一戰后,八宗之中,赤陽門敗落,梵天谷也深受重創,艼云山更是一蹶不振,而十方殿的佛子明曇也出人意料地忽然坐化。
名震天下的仙門九宗,如今已不復當年鼎盛之期。
程硯亭不由有一種凄涼之感。
“月臣今日如何?”他從玉塵洞中走出,便要去主殿迎見諸位宗主,瞧見任君堯,便問了一聲。
“師兄吃了藥,好些了!
任君堯垂首答了一聲。
正清山出了這樣大的變故,他如今也變得穩重許多。
“師姐已經在主殿見客了!彼痔硪痪。
程硯亭頷首,沒再說話。
待至主殿中,程硯亭才與幾位宗主寒暄幾句,卻聽天外忽然炸響一道驚雷。
那動靜極大,好似要撕裂整片天幕似的,引得殿宇震顫,眾人一時腳下踉蹌不穩。
“掌門!”
殿外傳來正清山弟子焦急的呼喊。
程硯亭與幻蟾宮宮主等人一同走出殿門,便瞧見一道冰藍與殷紅兩色交織的光束直沖天際。
“是攬翠峰的方向!”
跟隨父親而來的幻蟾宮少宮主姜宜春眼睛一亮,不由喊道。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盯著那道光束。
程非蘊被人推著輪椅才至殿門,她也如眾人一般抬頭仰望,藍紅交織的光色綺麗又神秘,天雷降下數道卻悶聲不響地被卷入光束之中,閃爍纏繞。
程非蘊怔怔地望著,手指不由蜷縮起來。
是她嗎?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