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鬧別扭
子駿這才放開霖鈴。兩人面對面望著對方。霖鈴見子駿的臉有點紅,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其實她心跳也有點失控,畢竟她已經想子駿想得快得憂郁癥了。
兩個年輕人都是那么掛念對方,但乍一見面卻不知道該說什么。最后還是霖鈴先開口道:“你今天吃了什么?”
子駿呆呆地說:“在石府吃的家宴!
“哦!
她知道石府吃家宴肯定有石嬌陪著。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霖鈴完全聽不得“石嬌”這兩個字,一聽心里就跟針扎鐵烙一樣地嫉妒。
她忍著心里的難受繼續追問道:“那你怎么一個人來大相國寺了?”
子駿不懂得撒謊,老老實實地說:“石嬌跟我一起來的,不然我出不來!
霖鈴氣得轉身要走。子駿趕緊追上去抓住她手臂哄道:“我是為了見你才和她出來,不然我真的出不來。霖鈴,這些日子我實在太想念你,我想你想得連書也讀不進去。這樣下去我肯定考不中,就算考中了也會剝落!你說我怎么辦!”
霖鈴見子駿在自己面前瘋瘋癲癲地說這些以前打死他都不會說的話,她心里忍不住有點小得意,小甜蜜,氣也就消了。
她憋著笑故意說:“你想我做什么?”
子駿癡迷地看著她的眼睛,顛三倒四地說:“我也不知道,就是那次樊樓回去以后,我總是天天想你,吃飯想睡覺想做夢也想…你…你不想我嗎?”
霖鈴心里一顫,立刻想到前幾天做的那個美麗的春夢。她心口突突亂跳,嘴上卻故意說:“有什么好想的!
說完她低下頭,用手指搓著子駿衣服的衣角。子駿看她這副略帶小女兒害羞的樣子,心都快要化了。
他一直以來都非常依賴霖鈴,有一種不由自主想親近她的沖動。但是從前他對霖鈴是仰視的,充滿尊敬的。現在他發現自己竟然可以平等地親近霖鈴,還可以享受她小鳥依人的一面,被她依靠和需要,他實在覺得快樂到難以形容,就好像世間一切的美滿都抵不上此時此刻。
他摟著霖鈴不肯松開,在她耳邊輕輕說道:“霖鈴,過些日子我想個辦法從石府住出去,你來跟我一起住好么!
霖鈴心里一咯噔:這大哥這么快就想婚前同居?怎么和陳路波一個*樣。
不過他知道子駿和陳路波完全不一樣。子駿的心是干凈透明的,所以他說話沒有那么多顧忌和套路,和陳路波那種玩慣心計的人完全不一樣。
霖鈴心里甜甜的,勾一下子駿的小指頭,笑著說:“傻瓜,你到底喜歡我哪里?”
子駿愣了一下。他也不知道這只是一個愛人間調情的話題,反而低頭思索片刻,然后認認真真回答道:“我喜歡你有才學,不像其他小娘子只知道胭脂水粉,花翠華服,你與他們不同!
霖鈴心里微微一動,低著頭不說話。
子駿見她似乎不大高興,趕緊小心翼翼地問道:“霖鈴,我說錯了么?”
霖鈴搖搖頭,聲音干澀地說:“沒有。”
子駿還想再說些什么,常安這時卻急煎煎地跑過來,對子駿催促道:“二郎你快回去吧,石娘子找不到你,正在主殿門口哭呢!
子駿和霖鈴都嚇了一跳,這姐們這么彪悍,還會當眾大哭?
子駿不耐煩地說:“她都這么大人了,一個人待一會都不行?又不是三歲小孩子,隨她去!”
常安皺皺眉頭,想說話卻不敢。霖鈴心里嘆息一聲,對子駿勸道:“子駿,這樣不好,今天畢竟是你和她一起來的。她要真出了什么事,你在石相公和你爹那里也無法交待是不是!
子駿急道:“那你呢?”
霖鈴苦笑道:“我有少昆他們陪著呢,怕什么。更何況我的身份與石娘子也沒法比!
子駿聽了這話簡直心如刀絞,但是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霖鈴對常安說:“常安,你送子駿和石娘子回去吧,我們下次再聚。”
子駿忙不迭地問:“下次,哪一次?明天可好?”
霖鈴只是覺得無奈,只能含糊其辭地應一聲。
**
等子駿被常安提溜走去應付石嬌后,霖鈴一個人默默走回了戚府。
一路上經過熙熙攘攘的汴京街頭,看著成排成片的店鋪瓦子,滿街的男男女女,霖鈴卻只有一個感受,孤獨。
她在現代社會常常覺得自己很孤獨,沒有完整的家庭,像樣的父愛母愛,光鮮體面的工作。
然而回到古代以后,這樣的感覺也沒有消失。她總是從一處奔波到另一處,看起來很忙,但一直是寄人籬下,也沒有什么真正朋友。
子駿是她在古代遇到的第一個真正走進她內心的人,然而她覺得對方也并不為她所有。雖然子駿看上去很迷戀她,但是他喜歡的只是自己的幻想,而不是真實的她。
更何況,子駿也沒有能力和她建立起一個真正的小家庭。他對她的感情只是一時的驚濤駭浪,不出意外的話,這種激情最終還是會在生活的點滴中消失殆盡。
霖鈴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家,一回去就躺尸在床上,眨巴著眼睛看著屋頂。
她耳邊一直回響著子駿的那句回答:我喜歡你有才學,不像其他小娘子只知道胭脂水粉,花翠華服,你與她們不同。
唉…
霖鈴翻個身,一顆眼淚在眼角悄悄滑落…
**
子駿回到石府時心情也差得要命。石嬌一路上都在哭,也不跟他說話,搞得子駿非常尷尬。
不過他也沒心情照顧石嬌的情緒,因為他滿腦子都是和霖鈴會面的細節。不知道為什么,他總覺得霖鈴的心情不是很好。他沒有證據,但就是有一種直覺。
究竟是為什么?
是不是我說錯了話,惹霖鈴生氣了?還是霖鈴的身子不舒服?
不管哪個原因都無法讓子駿安心。他在幾案邊翻了會書,但一個字都看不下去。跑到床上睡覺,又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最后又只能爬起來看書。
子駿覺得自己就像一只籠子里的鸚鵡,被人養得油光水滑,但是毫無自由可言。
他問自己,難道自己就一輩子困在這只精致的籠子里,不敢飛也不能飛出去?
唉…
唉!
**
第二天,子駿又催著常安去給霖鈴送信。常安按照以往方法把信送到戚府,卻被告知霖鈴不在府中。
常安趕緊回來匯報。子駿一聽就跳起來:“她去了哪里?”
常安和他大眼瞪小眼:“我怎么知道。”
子駿急得在房間里轉來轉去,像熱地蚰蜒一樣。常安無奈勸說他:“你何必要這么著急,今日她不在,明日送信也不遲啊!
子駿想想也是,但終究還是不爽,只能把常安趕出去然后一個人悶在屋子里長吁短嘆。
第三天常安又被子駿趕出去聯系霖鈴,依然無功而返。
第四天也是一樣。
到第五天子駿完全受不了了,天剛一亮就沖到園子門口,準備硬闖出去。
兩個守門的小廝正在打盹,一看子駿像頭火牛一樣沖過來,立刻嚇退瞌睡蟲,跳起來擋在子駿面前行禮道:“衙內!”
子駿急道:“讓開!”
兩個小廝互看一眼,誰都不敢動。
子駿氣得要命,對常安命令道:“常安,他們不肯讓開,你動手讓他們讓開吧!
常安“哦”一聲,但并沒動手。兩個小廝齊齊跪下求道:“求衙內體恤小人們則個。烏管家同我們說過,若是沒他允許放衙內出去,我們每人要挨一頓打不說,還要被攆出府去。小人們家中還有老母妻兒要贍養,求衙內體恤則個,求衙內體恤則個!
兩人不停對子駿磕頭哀求。子駿又氣又急,卻想不出什么辦法。最后僵持一陣后,他只好又一道煙似地滾回房間,在屋子里跺腳發泄。
常安站在旁邊,一臉不可描述的表情。子駿看他這副置身事外的樣子更加生氣,跌腳罵道:“常安!你還跟個木樁子似的杵在那兒做什么!我平時怎樣待你的?關鍵時刻你一點忙也幫不上,只會看我的笑話!”
常安“嘖”一聲,說道:“辦法也不是沒有,但是…”
子駿聽他話頭松動,眼睛一下子瞪得渾圓,撲過去拉住他手臂道:“你說什么?什么辦法?你說來聽聽!”
常安故意慢悠悠地說:“說出來你也不會答應…”
子駿氣得狠狠跺腳:“殃人貨!你說是不說!”
常安見他真的急了,這才湊到子駿耳邊說了一條計策。
等常安把計策說完,子駿稍稍猶豫了一下。常安立刻道:“這可是我想了半天才想出來的。你若是不依,那我也沒別的好的了!
子駿眼神一動,咬咬牙道:“好!就這么辦!”
第192章 影帝
幾日后,石府花廳。
子駿坐在桌邊吃飯,上首坐著石棠。石嬌沒有來——自從上次子駿在大相國寺撇下她一走了之以后,她就再也不肯和子駿一起吃飯,子駿也好久沒見過她了。
子駿邊吃邊偷偷抬起眼睛朝石棠看。只見石棠臉板得像塊青石板一樣,很顯然也沒有消氣。子駿有點怵,轉頭朝常安看一眼。
常安給他使個眼色,示意他快點開口。
子駿定定神,小心翼翼地對石棠開口道:“石伯父,小侄明日想外出去州橋一趟,請石伯父恩準!
石棠眼皮也不抬,冷冷道:“你又想出去做什么?”
子駿連忙說:“下個月就是家慈的生辰,小侄想去州橋挑一份禮,送給母親上壽。”
石棠聽完,冷冷淡淡地說:“你想送什么,我讓烏管家替你去買便是了,不用你親自去買!
子駿頓時有點慌,但還是鼓起勇氣說道:“石伯父,給母親賀壽的禮品,怎可以假手他人?小侄不敢如此敷衍。更何況,我也沒想好要給母親送什么,只想明日去了現場再決定。”
石棠不吱聲。子駿又接著道:“另外,小侄上次一時糊涂,惹惱了石娘子…小侄也想給石娘子買件禮物,權當賠罪!
石棠聽他這么說,才抬起眼睛看了子駿一眼。
他見子駿滿臉愧色的樣子,又想起自己和馬羌的情誼,忍不住心頭一軟。
“子駿,”他語重心長地對子駿說:“我與你父親從小一起長大,一起進學,情分非比他人。我雖非你父親,但亦視你如子。你可知道?”
子駿趕緊站起來行禮:“小侄知道。都是小侄年幼無知,辜負了石伯父待我的情意,請石伯父責罰。”
石棠嘆口氣。他再怎么對子駿不滿,也不可能真的把他怎么樣。畢竟他信里已經答應要替馬羌“管育”子駿。管育么,肯定不能只管不育。
他緩和語氣對子駿道:“也罷,念在你一片孝心,明日你就去吧,讓烏管家陪著你!
子駿大喜過望,立刻行禮道:“多謝石伯父。”
旁邊烏管家的眉頭已經皺起來了。他總感覺馬子駿今天不大對勁,但具體哪里不對,他又說不上來。
而且他現在的注意力也不在子駿身上,而是盯著子駿身邊的常安。
因為他越來越發現子駿并不難對付,但是他身邊的這個小廝確是個難纏的貨色。怪道人總說閻王易對,小鬼難纏,也不知道這主仆二人又在打什么鬼促促的主意。
有了上次大相國寺的經歷,烏管家也不敢怠慢,只能打起十二分精神,把監視子駿的任務完成到位。
**
回去后,常安溜出去把一切布置妥當,然后回來向子駿報告。子駿很滿意,摩拳擦掌地準備第二日的行動。
第二天吃過早飯,子駿和常安便在烏管家的陪同下從家里出發。
烏管家站在暖轎邊給子駿掀簾子。子駿上轎時,他忽然發現子駿的袍子上有幾處破洞。
烏管家皺皺眉頭,忍不住問道:“衙內,你昨日穿的那件緞面織金袍呢,今日怎么不穿了?”
子駿看他一眼,淡淡說道:“那件衣服常安洗掉了。”
烏管家“哦”一聲,表情將信將疑。
子駿也不理他,直接自顧自上了轎子。幾個人兜兜轉轉來到州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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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橋位于汴河之上,是汴京南北中軸線的一處知名景觀和交通樞紐。這座橋北連皇城正南的宣德門,南連朱雀門和南薰門,橫跨東西向的汴河,可以說是汴京最最黃金的地帶之一。
它的地理還有一個特別之處,就是位于直通皇宮的御街和龍津橋之間。
所以這條街上經常會行走一些大人物,比如上朝下朝的官員啦,一些皇親國戚啦,從大內商討完國事出來,也會在州橋一帶逛逛,感受下民間的風味。
比如前宰相王安石就特別喜歡逛州橋,還留下了關于州橋的兩句名句:州橋踏月想山椒,回首哀湍未覺遙。
也因為州橋的地理位置關鍵,這一帶的商業非常發達。特別是小吃行業,各種各樣的吃食鋪子綿延數里,什么烤肉攤、熟食店、冷飲鋪、賣雞鴨魚肉包子饅頭,內臟雜碎,蔬菜水果的應有盡有。
但凡天上地下當時能吃到的,在這里都能買到,而且做生意的時間很長,一直要持續到三更半夜夜市結束為止。
當然子駿幾個到達的時候才是中午,夜市還沒開始。子駿下了轎,就跟常安兩個在食鋪里拱來拱去,一邊踮腳往皇宮的方向張望。
烏管家一直寸步不離地跟著子駿。子駿越發煩他,磨磨蹭蹭地黏在食鋪邊不肯走。他在梅家食鋪前買了一份肚肺,和常安兩個分著吃。
烏管家一直斜眼盯著子駿。見子駿一直在磨蹭,他忍不住說道:“馬衙內,你不是說要給你娘買一份壽禮嗎?為何一直在食鋪前瞎逛?”
子駿白他一眼道:“我想給我娘買一份吃的壽禮,烏管家有何不解?”
烏管家:…
子駿話雖這樣說,心里也是焦慮的,所以一直暗搓搓催常安盯著御街的人流,怕錯過了人。
常安心里也有點著急,畢竟這個地方不能常待,再待下去肯定會被烏管家看出蛛絲馬腳,這樣自己的一番心血也白費了。所以他不時踮著腳,往大內的方向張望。
沒過多久,他終于看見遠方隱隱約約有車仗的影子,正在朝自己的方向移動。
常安心里一喜,趕緊悄悄對子駿道:“好像來了。”
子駿連忙朝大內的方向張望。他是看見有人朝這個方向騎馬過來,但看不清楚是誰。
過了一會,遠方的人慢慢走近了。常安看到這堆人中有一個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忍不住對子駿輕聲道:“子駿,確是他,你抓緊點!
子駿這時也看得一清二楚,心口忍不住咚咚狂跳。等高頭大馬到達御街街口,他心一橫,把手里的肚肺往地上一摔,把衣服領子一拉,再把頭發弄得爛七八糟的,拔腿就往紅馬的方向奔去。
烏管家見子駿突然跑了,趕緊想要追上去。他剛跑一兩步,常安把腳輕輕一伸,烏管家被他絆了個狗啃泥,面部朝下摔在地上。
這稍一耽擱,子駿已經奔到紅馬旁邊。他使勁拉住韁繩,癱倒在地上大喊大叫:“大哥!大哥救我!大哥救我!”
這騎在馬上的人正是馬直。他正好上朝完畢回家,路過州橋一帶。沒想到半路上殺出一個碰瓷的,還竟然是他親弟弟。
但子駿此刻倒在地上不斷呻吟加呼喚,也把馬直嚇得不輕。
他趕緊跳下馬來扶起子駿,只見他衣衫襤褸不說,還披頭散發的,看上去好像剛從強盜窩里逃出來的。
子駿哽著脖子喊了兩聲“大哥”,忽然頭一歪,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第193章 陰謀陽謀
“子駿!子駿!”馬直焦急大喊。
這時常安和烏管家也奔了過來。烏管家看到眼前的景象簡直懵了,一個勁地重復:“他…他明明方才還好好的,方才還好好的…”
馬直也顧不上理他,直接對常安說:“把子駿扶到馬上去,立刻回府!”
常安見計謀初步生效,心里暗暗高興。不過表面上他也裝出一副焦急的樣子,大聲應道:“是!”
常安和馬直把子駿扶到馬上,由常安牽馬往州橋以西的方向走去。
烏管家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搞得頭昏腦脹。他想問馬直要去哪里,想了想還是閉上嘴巴,灰溜溜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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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幾個人趕到馬直在汴京的家中。幸好馬直住的地方離州橋也不遠,就在浚儀街上。
馬直一進門就呼喚小廝把子駿抬進里屋放到床上。馬直的夫人蘇冀如和兩個孩子——馬豐馬粲也跑出來看情況。
當他們看見哼哼唧唧,跟叫花子一樣的二叔時,一個個也傻眼了。
這群人當中只有一個人內心穩如泰山——那就是常安。他甚至今日還有點小小的驚喜,因為他沒想到郎主的演技竟然這么好——看來素日自己確實是小瞧了他。
子駿躺到床上后,就半死不活地哼唧,裝出一副大限將至的樣子。馬直一看也慌了,趕緊問常安子駿到底是怎么回事。
常安一看,自己拼演技的時候到了。他往地上一跪,哭喪著臉對馬直說:“大郎君,本來我和郎主不應當行此下策,但是我們已經走投無路,只能請大郎君為我們做主!闭f完砰砰給馬直磕頭。
馬直都被常安說暈了,對常安說:“你別磕了,快說到底怎么回事!”
常安直起身子道:“郎主在馬家,日日被關著不允許出去。馬家又不給郎主像樣的吃住,一天三頓最多給一頓,衣服也是別人穿剩下的。郎主又是個剛烈性子的,常跟馬家的人爭閑氣,越發惹得他們報復,到后來有一頓沒一頓的,都快餓死了。我與郎主實在沒法子才想方設法逃出來,求大郎主救救我們!”
烏管家一聽差點沒昏過去。他沖上來指著常安,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你胡說八道!我們何時不給他吃飯!”
馬直聽了也是將信將疑。馬石兩家從小交好,石棠也是朝廷大員,怎么可能虐待子駿不給他吃飯呢。
子駿瞇著眼睛一看,大哥似乎有懷疑的趨勢。他趕緊捂著肚子哼唧起來:“疼…疼…”
馬直一看弟弟這樣又慌了,趕緊對常安說:“你快去請個郎中!”
常安一聽,正中下懷。
“是!”他扯著嗓子答應,一道煙似地奔了出去。
等他跑到外面拐一個彎,一眼就看見蹲在墻角正在等他的韓玉。
韓玉今天穿了一身道袍,下巴粘著幾縷假胡子,看上去有點滑稽。
常安一出來,韓玉立刻迎上去問他:“如何了?”
常安點點頭:“目前還未出岔子,接下來看你的了!
韓玉定定神,大模大樣地跟著常安進入馬府。馬直看見韓玉也愣了一下。倒不是因為他認識韓玉,而是他覺得韓玉長相有點奇怪,不太像個行醫的。
他問韓玉:“小先生是何處行醫的?”
韓玉行禮道:“回馬相公,在下祖籍原州,目前就是個京城的行腳醫!
常安也在旁邊幫腔道:“我在街上看見他行醫,便將他抓了來!
馬直有點猶豫不決。床上的子駿看了,趕緊又哼唧起來,裝出一副要死的樣子。
馬直一看也顧不上了,立刻對韓玉說:“勞煩小先生給舍弟看看,他究竟是得了什么病!
韓玉道一聲好,摸著胡子走到床榻邊,煞有介事地把兩根手指搭在子駿的脈搏上,搖頭晃腦地裝了兩下子。
他雖然不是職業醫生,但是之前跟柳慈也學了點皮毛,至少搭脈什么的動作挺像那么回事。馬直在旁邊觀察了一陣,對他的懷疑也不像剛開始那么濃了。
韓玉搭了一會子脈,然后對馬直說:“馬相公,請到外面說話!
馬直點點頭,跟著韓玉走到外面的花廳里。烏管家覺得心里七上八下的,連忙也跟了出去。
一到花廳,馬直就催促韓玉說:“小先生,我弟弟究竟得了什么病,請閣下坦言相告。”
韓玉裝模作樣地摸一把胡子,對馬直行禮道:“不敢欺瞞馬相公,我方才對馬衙內做了一番望聞問切。衙內他脈象遲緩無力,面色枯黃,神形萎頓,顯然是饑餓已久之股,若是不加調養,恐怕姓命堪虞啊!
他這番話一出,烏管家立刻面如土色。他發瘋似地沖上來,語無倫次地說道:“你…你胡說。我們從不曾餓著他!你胡說!”
馬直此刻已經被憤怒沖昏了頭腦。正好他手邊有個茶碗,他拿起來往地上狠狠一摔,對著烏管家破口大罵道:“混帳,你還有臉在這里撒野!子駿雖是在石府暫住,但并不是賣身給石府當奴隸,你們憑什么限制他出入,不給他吃喝!石相公位高權重,想來不會做出這等齷齪之事,定然就是你們這些奴才餐腥啄腐從中挑撥,干些欺上瞞下之事。還好他今日逃出來向我報信,若是他沒逃出來,你們是不是要將他害死才肯罷休!”
烏管家被他罵得一頓手足無措,想辯駁也不知如何開口。過了半天才哭喪著臉道:“馬相公,此事真的不是你想的這樣。不若你隨我去石府中找我們主家詢問一番,你便知道了!
馬直冷哼一聲道:“我告訴你,我馬直雖然不才,只是個小小的秘書郎,但是養自己弟弟自是綽綽有余!你回去吧。若是石相公問起,你就說這是我們馬家的人,不勞石府費心!”
烏管家又驚又疑,一個勁抓耳撓腮,磨磨蹭蹭地不肯走。馬直越看越氣,瞪著眼睛大吼一聲:“給我滾!”
馬直這個人雖然平時看上去有種書生的感覺,但真正發起火來卻是非常嚇人。烏管家當場被嚇得瑟瑟發抖,腳底一抹油就跑了。
馬直罵走烏管家后,猶自氣到不行。蘇冀如這時提著個食盒進來,對馬直笑道:“我讓廚房做了些吃的,先給二叔補補身子。”
馬直這才反應過來,趕緊說:“對對,先讓他吃點東西!
他也顧不上韓玉,直接往子駿所在的里屋走。
子駿這時這時正趴在門邊偷窺花廳的情況。當他看到馬直痛罵烏管家時,心里忍不住大聲叫好,恨不得當場哈哈大笑。
不過他剛得意一會,忽然在門縫里看見馬直夫婦朝房間里走過來。他趕緊連滾帶爬地逃回床上蓋好被子,繼續裝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馬直和蘇冀如來到子駿的床邊。蘇冀如對子駿柔聲道:“二叔,我讓廚房做了一份紅棗野雞羹,你起來吃一點!
子駿裝出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樣子,躺在床上作虛弱無力狀。馬直看得心急,吩咐常安把子駿扶起來。
常安一邊在心里罵子駿演戲有點過,一邊扶起子駿。蘇冀如親自用勺子舀了一點雞羹,喂到子駿的嘴邊。
子駿喝了一口熱熱的雞羹,只覺得非常鮮美,身子也暖烘烘的。
蘇冀如柔聲問他:“這羹可還符合二叔的口味?”
子駿點一下頭,低聲說道:“多謝嫂嫂關心。”
馬直見子駿稍微緩過來一點,心里終于踏實一些。他坐到床邊,輕拍子駿的手臂道:“子駿,你以后就住在這里。大哥不會讓別人再欺負你。”
子駿心里一動。沉默片刻后,他看著馬直的眼睛輕聲道:“多謝大哥。”
第194章 雨中的你
馬直在汴京的住處其實并不大,而且也不是他的資產,只是租的房子,但他還是把最大最亮堂的一間屋子——就是本來他自己的屋子——安排給子駿住,又親自查看仆人給子駿準備的食物。
因為子駿大病初愈(在馬直看來),他給子駿吃的都是一些滋補又好消化的食物,比如羹湯粥飯之類,再根據子駿個人的口味加一些小食,以求讓子駿的身體在最短時間內恢復健康。
這種日子對子駿而言簡直恍如夢境。他這段時間以來一直飽受烏管家的折磨。沒想到自己這次不僅成功擺脫石家,還住到自己人家里,吃得好睡得好,把他樂得夠嗆。
要不是他必須時不時扮演一下虛弱,子駿恨不得在家里狂歌濫舞一番來慶祝這久違的自由。
不過他也有頭疼的地方。
一個是家里吃的東西太好了。馬直和蘇冀如不知道是怕他餓著還是怎么樣,一天四五頓地喂他。
本來他生病就是裝的,根本不需要這種程度的進補,F在為了圓謊,他不得不每天吃一大堆東西,感覺肚子上的肥肉又厚了幾圈。
另外一個煩惱還是自由。原來他在石家被烏管家看管著,出入都要向石棠報備。
現在雖說住在自己家里,也沒有人限制他出入,但是蘇冀如和馬直時不時就來看望他,對他噓寒問暖一番,搞得他很被動,好像時時刻刻都要在馬直夫婦的眼皮子底下生活。
其實子駿的心里已經心急如焚,因為他已經整整六天沒有霖鈴的消息了。
他完全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霖鈴是病了,得了什么意外,還是如何。
這種懸而未決的感覺就好像有把刀吊在他脖子上,卻遲遲不落下來,讓他心如湯煮,晚上連覺都睡不好。
**
到了第三天,他終于趁馬直上朝的時機從家里溜出去,一口氣奔到霖鈴所在的戚府。他甚至都沒帶常安,就一個人單槍匹馬地殺了過去。
他快到戚府的時候,天上轟隆隆劈下一個驚雷來。子駿見路上的行人都紛紛加快腳步,或者干脆站到屋檐下避雨。他也顧不上這些,只一門心思往霖鈴住的地方小跑而去。
等子駿趕到時,戚府的兩個小廝正好出來搬花盆,子駿連忙喊住其中一個問道:“動問一聲,方霖鈴方姑娘可是住在這里么?”
那小廝打量子駿問道:“公子是?”
“我是她的學生馬遜,勞煩小哥替我通報一聲。”
那小廝看子駿一身華服,像個貴家公子的樣子,便說:“那你稍等!
小廝來到園中,托一個丫鬟給霖鈴報信。
霖鈴正在房中發呆。她和子駿分別了六天,她就發了足足六天的呆,就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行尸走肉一樣。
原來她以為只要自己絕情一點,很快就能忘了子駿。誰知道這幾天她對子駿的想念一天比一天比瘋狂,到后面簡直是茶飯不思。
她也不知道應該怎么辦。
就在此時,丫鬟進來稟報說子駿想要見她,霖鈴立刻跳起來叫道:“我不見!”
那丫鬟愣了:“那…我如何回他?”
“就說我不在!”
丫鬟也沒辦法,只好出去對子駿說霖鈴不在。
子駿急道:“她去哪里了?何時回來?”
小丫鬟支支吾吾地說道:“我…我也不知道!
子駿看戚府上下這些人的表現也有些咂出門道了。方才那個小廝沒說霖鈴不在,現在去里面通報了一圈反而說不在。擺明了是故意不讓自己見霖鈴。
關鍵是,這究竟是戚府的意思,還是霖鈴自己的意思?
一想到霖鈴也許是故意不想見自己,他的心就疼得好像在流血,連呼吸都有點困難。
子駿心一橫,對那丫鬟道:“既然方姑娘外出了,那在下就在此等待,等到她回來為止!
那丫鬟溜了他一眼,也不知道該怎么辦,直接轉身進去了。
她把子駿等在外面的消息告訴霖鈴。霖鈴一聽就急了,跳起來道:“他等在外面做什么呢!你讓他回去!
丫鬟一臉為難地說:“他不肯走,奴婢也沒辦法!
霖鈴心急如焚,但想來想去也沒什么好辦法,只能一個人在房間里暴走。
走了沒多久,她聽見窗外傳來一陣劈劈啪啪的聲音。她跑到窗口一看,果然下雨了。
霖鈴更著急了。子駿還站在外面。他帶傘了沒有?萬一被雨淋濕生病了怎么辦?哎哎哎…
她趕緊又把那個小丫鬟找來,對她吩咐道:“你去外面看看他還在不在。如果在你就讓他走,等天晴了再回來等…哦不對,你讓他不要再等了。”
小丫鬟撲騰兩只大眼睛看著霖鈴,不知道這位小娘子到底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霖鈴精疲力盡地揮揮手:“快去吧。”
小丫鬟走后,她又在房間里暴躁地轉圈圈。過了片刻,小丫鬟回來了,霖鈴不等對方開口就撲上去問道:“他怎么說!”
小丫鬟累得夠嗆,氣喘吁吁地說道:“那位官人要我帶一句話:他說,今日若是見不到方姑娘,他就不會走!哪怕在雨里淋死也好,被太陽曬死也罷,反正他決計是不會走的!
窗外又是一發驚鼓般的響雷,伴隨著霖鈴內心的轟鳴。她呆了兩秒種,忽然赤手空拳地奔了出去。
她冒著大雨奔到戚府門口,使勁拉開兩扇重如鐵石的大門。
等門一開,霖鈴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立在雨中,渾身已經淋得濕透的子駿。
子駿也看見了她。他一下子控制不住情緒,顫聲叫道:“霖鈴!”
霖鈴的心防霎那間破了。她奔過去抱住子駿,伏在他肩膀上拼命流眼淚。滾燙的淚水流進冰涼的雨里,讓她感覺不到自身的存在。
此刻她的心已經徹底亂了,抱著子駿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會翻來覆去喊他的名字。
子駿這時候也昏了頭。他看霖鈴奔出來的那一霎那有種狂喜的感覺,但狂喜之后是不解和憤怒,現在又變成了一種深深的無力。
他不知道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霖鈴為什么要這樣對他。
他像溺水之人抓浮木那樣抓著霖鈴的手臂,哭著道:“霖鈴,你為什么躲著不肯見我?我到底做錯了什么,你…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說到此處,他這些日子的不解、委屈、難受突然一起迸發出來,就像火山爆發一樣,化成滾滾熱淚在霖鈴面前毫無顧忌地痛哭起來。
霖鈴見子駿哭了,心里更是疼得無以復加。她一邊幫子駿抹去眼淚,一邊說道:“子駿,你別哭了,你別哭了…我…我不值得你這樣!
子駿聽她這樣說更是難受,啞著嗓子說道:“什么叫你不值得我這樣!我不明白,你為什么好端端地突然要和我生分!”
霖鈴此時心亂如麻,也不知道怎么跟子駿解釋,只能一通胡言亂語地說道:“我…唉,子駿,我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沒什么才學,才學都是我偷來的,我…我就是個學渣,混混!我們兩不是一路人!闭f完她就拼命掙扎,想要擺脫子駿的擁抱。
子駿一看就慌了。一種要失去愛人的痛苦攥緊了他的心,讓他不由自主地抱緊對方,不管不顧地大叫道:“我不在乎霖鈴!我不在乎你有沒有才學!即使你一個字不識我還是喜歡你!霖鈴你不要走,是我錯了,都是我的錯!求求你不要走!求求你不要離開我!”
霖鈴聽到他子駿的話也懵了。過了一會,她費勁地在子駿懷里仰起頭,看著子駿的下巴說:“子駿,你真的不是因為我的才學才喜歡我的?”
“不是不是!當日你問我喜歡你什么,我實在想不出答案便隨口胡謅了一個。霖鈴,我也不知道我歡喜你什么。我只知道你在我身邊我就開心,你不在我就難受。沒有你我覺得自己就如死尸腐木一般!霖鈴,我求求你不要離開我!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告訴我我全都會改!只求你給我一個機會霖鈴,只求你不要離開我!”
霖鈴聽完他這番話,心中就好像淤塞多年的河流突然暢通了一樣。
原來是自己誤會了子駿。他并不是愛上自己的幻想,而是真真切切地喜歡上自己!就如自己也對他動了真情一樣!
霖鈴一時間欣喜若狂,眼中也流下興奮的淚水。
子駿看她終于不想著逃了,這才輕輕地放開她。但他一只手還抓著她的衣角,好像怕她又要突然跑路一樣。
過了一會,他用無比溫柔,就像哄孩子一樣的口氣對霖鈴說:“霖鈴,我已經從石府搬出來了!
霖鈴輕輕“嗯”一聲。
子駿又說:“我以后每天都能來看你。”
霖鈴忍不住笑了,又“嗯”一聲。
子駿也笑了,他問霖鈴:“你開心么?”
霖鈴沒有回答,只是拿頭拱子駿的肩膀。
子駿看見霖鈴小動物一樣的舉動,心都快要酥了。他把霖鈴摟進懷里。
外面是轟隆隆的雨聲,但他什么都聽不見,只覺得世界一片安寧,美滿…
第195章 長恨心未冷
之后幾天,子駿每天都趁大哥上朝的時間往石府方向跑,和霖鈴說一會話逛一會街,再趁馬直回家之前趕回家溫習功課。
雖然這樣見面也不大方便,但比起以前在石棠家里做賊一樣地溜出去實在是好多了…
子駿雖然不是完全滿意現狀,但也不敢再整出什么幺蛾子了…
有一天馬直上完朝回家。他以前經常會騎馬到州橋溜達一陣再回去,現在因為子駿在家,他溜達的時間也少了,因為他想趕回去和子駿一起吃飯。
這天回去的路上,他忽然看見人群中有個長得很像子駿的身影,和一個小娘子一起在州橋一帶逛街。
他本來以為是自己看錯了。但是過了一會這兩人轉過身來說話,他發現那個人就是子駿。
馬直愣了一下,忍不住跳下馬來,躲到一邊暗中觀察。
只見弟弟和那個年輕小娘子黏在一起說說笑笑,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子駿還給那個娘子買了一份吃食,兩人站在一棵槐樹下面你一口我一口,一點也不避諱。
過了一會,兩人終于在橋頭分別。馬直看見子駿依依不舍地對那娘子說了一堆話,磨了好一陣兩人才分開。
分開后子駿就一個人走了。馬直留心看他的去向,果然是去自己家的方向。
他沉吟片刻,不動聲色地回家洗手吃飯。飯桌上他還是像平常一樣詢問子駿的功課,關心他的身體,子駿也照例回答,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異常。
吃完飯馬直和蘇冀如回到臥房。馬直問蘇冀如:“這些日子子駿每日都在家么?”
蘇冀如一愣,繼而答道:“在啊,怎么了?”
馬直沉默片刻,又說:“我去上朝的這段時間,他也在家中么?”
蘇冀如不說話了。其實她早就發現子駿經常一大早往外跑,但是她以為馬直是允許的,所以一直看見當沒看見。
現在馬直問起,她只好說:“這我也未留意,可能偶有幾次他嫌家中煩悶出去閑逛,也是有的。”
馬直思索片刻,突然站起來說:“我去他房中看看。”
他背著手走到子駿的房屋外面。子駿的房間門關著,里面窸窸窣窣地傳來他和常安二人的交談聲。
馬直把耳朵湊近房門,只聽常安說道:“二郎,明日早上你還要出去么?”
子駿的聲音立刻傳出:“那是自然。”
常安又說:“依我之見,你還是不要見她這么勤來的好,萬一被大郎君發現了,他知道我們為了從石府逃出來誆騙他,他會怎么想?”
子駿漫不經心道:“放心吧,大哥忙于公務,如何會發現…”
馬直聽到這里再也按耐不住,一腳把房門踢開,對著子駿和常安大喝道:“你們兩個做的好事!”
子駿和常安都懵了。馬直沖過來抓著子駿的手臂往外拖,一邊拖一邊說道:“我跟你去石相公家里請罪,現在就去!”
子駿一邊掙扎一邊喊叫:“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
常安一看這情形,眼珠一轉,趕緊跪下來道:“大郎君,不是我和郎主要欺瞞您,實在是二郎在石家受的委屈太多。雖然石家沒有克扣我們的口食,但確實是防賊一般防著我們。我們也是走投無路才行此下策,求大郎君諒解!”
子駿一看,趕緊也跪下來,抱著馬直的大腿哭道:“大哥,我在石府確實是生不如死!大哥如果一定要我回去,不如一刀殺了我算了!”
馬直已經無語了。他從沒見過子駿這樣求自己,還是痛哭流涕地哀求,頓時心也軟了。
他把子駿從地上拉起來,焦急道:“你們兩個到底在玩什么花樣,快點告訴我!”
子駿沒有辦法,只好把自己在石府的遭遇,外加和霖鈴的感情統統告訴了馬直。
馬直一聽都呆住了。他沒想到自己弟弟看起來老實巴交的,竟然在讀書時經歷這么多事,還和別的女子偷偷私定終生!
還有他相中的那個女子,所作所為更是聞所未聞,什么假扮舅舅當教習,還一個人跑到汴京來相會情郎,簡直和書里說的女子的‘貞、賢、靜”相差太遠!
子駿見馬直似乎有皺眉的傾向,趕緊又拉住他手臂哀求道:“大哥,現在家中沒有一個人支持我。爹爹不同意,娘不同意,我能依靠的只有大哥你了!大哥,求求你在這件事上順我一次,我便是為你做牛做馬都可以!大哥,求求你!求求你!”
馬直沉吟不語。子駿在電光火石之間,忽然想起馬直做的那首婉約詞,便直接吟了起來:“大哥,你也是懂情為何物之人對不對?況清明前后,紗窗外,又見雙飛燕…”
馬直無語之間,直接打斷他說:“行了行了你別念了。”
子駿只好停下來。馬直看著他焦急的臉龐,心里掙扎片刻,最終還是說:“從明天開始,你不要去戚府了。在大庭廣眾拉拉扯扯的,像個什么樣子!”
子駿愣住,呆呆地看著馬直。
馬直嘆口氣又說:“我一會派人把那個娘子接來這里住,你要見就在家里見吧。”
子駿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之后,他欣喜若狂,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說道:“多謝大哥!多謝大哥!”
馬直簡直哭笑不得。他一邊搖著頭,一邊唉聲嘆氣地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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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馬直站在窗前,看著窗外的星空。
他耳邊還回響著子駿白天說的話:“大哥,你也是懂情為何物之人對不對…”
情為何物…情為何物…
他看著看著,眼前漸漸浮現出一個女子的眼睛。那雙眼睛細細的,彎彎的,笑起來就像春天的柳芽一樣鮮嫩。
他記得曾幾何時,每天最大的快樂就是見到這雙眼睛。只要一見到,對方都不用開口,他的心就會撲通撲通狂跳,就像著了魔一樣。
他記得自己最后一次見到這雙眼睛,是在自己娶親的路上。當日自己騎在高頭大馬上,頭頂簪著紅花,周圍都是看熱鬧和歡呼的人群。
“蘇相公的千金嫁了這么英俊的官人,真是叫人羨慕啊…”
“你懂什么,這可不是普通官人。他爹是兩浙轉運使馬相公,這叫郎才女貌,門當戶對!
“哎呀這么英俊的官人,真真是一段好姻緣…”
在眾人的聒噪聲中,他又一次在街頭的人群中看到了那雙眼睛。但和往日不同的是,這雙眼眸第一次染上了憂愁,那是一種淡淡的,認命的傷感,就好像那日煙雨蒙蒙的天氣一般…
馬直在心里深深嘆一口氣。
長恨心未冷,太息向花前。
這么多年來,馬羌一直以為自己的心已經冷了。但今日白天子駿的那一番哭訴,竟然意外勾起了他內心深處最隱秘的痛苦。
這么多年了。她應該也已經嫁人生子了。
往日的一切都不可追了…
馬直正沉浸在思索中,忽然感覺肩膀上有種熱熱的感覺。他回頭一看,蘇冀如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他身后,給他披上一件袍子。
“官人,”冀如的聲音如水般溫柔:“夜晚露水重,小心著涼。”
馬直看著冀如的眼睛。她的眼睛同樣也很美麗,甚至更加溫柔。有多少次他告訴自己,能娶到她已經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卻為何今日還起了那些雜七雜八的念頭?
他心里嘆氣,對蘇冀如溫和地笑道:“知道了,多謝娘子!
蘇冀如笑了笑。從成親以來,他對自己一直都是這般謙謙君子的派頭,有時候甚至過于君子了。她剛開始有點不習慣,不過現在也習以為常了。
她問馬直:“官人,明日我們真的要接那位方娘子來府中住么?”
馬直點點頭:“如今之計,恐怕只能如此了!
蘇冀如沉默不語。馬直問她:“怎么,你覺得不妥么?”
蘇冀如說:“也沒有什么不妥。只是子駿不是已經定親了么,這樣把別家的小娘子接到家中居住,我怕石家知道了不肯善罷甘休!
馬直低著頭沉默。他當然知道蘇冀如說的不假,從趕走烏管家那一刻起,他就等于向石家宣戰了。石家的人只要有些血性,必然會反擊。
說實話,他也不想趟這條渾水,畢竟石家找個把御史彈劾自己也不是什么難事。
但是他一想到白日里子駿哀求自己的模樣,心就軟了下來。
自己已經吃了一次失去摯愛的苦頭,他實在不希望弟弟再步自己的后塵了。
想到這里,他便淡淡地說道:“只要讓府里的人嘴巴嚴一點,石府也未必會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能拿我們怎么樣。畢竟我們是接個人來住,又不是給子駿納妾。”
蘇冀如嘴唇一動。但她見馬直心意已決,便也不說話了。
第196章 同居
第二天,常安出發去戚府接霖鈴。本來子駿也要跟去,但是馬直不讓,他只好對常安千叮嚀萬囑咐一通,讓常安務必把霖鈴好好接到府中。
常安走后,子駿就在房中走來走去,像個熱鍋上的螞蟻一樣。蘇冀如見他這個樣子也忍不了了,對他說道:“二叔,常安已經前去接這位石娘子,你又擔心什么?”
子駿有點尷尬,嘴上硬撐道:“沒…沒有,我沒有擔心!
蘇冀如看著子駿。他對霖鈴渴盼的心思都寫在臉上,明眼人一望便知。
蘇冀如心里忍不住有些惆悵。情之深淺往往是比較出來的。和子駿的深情相比,馬直對自己的感情顯然達不到這個境界。
從前她并不覺得有什么,但此刻也有一種淡淡的失落。
蘇冀如定定神,趕緊把這種念頭打住。她笑著對子駿道:“二叔,常安辦事你還不放心么?過一會他們就到了,你別擔心。”
她話音剛落,外面院子里傳來一陣喧嘩聲。
子駿聽見后就像兔子一樣蹦出去。到了外面他一看,果然是霖鈴來了,后面是提著大包小包的常安。
“霖鈴!”子駿喊著撲過去。他本來想抱一抱霖鈴,但這么多人看著,他實在做不出來,只能翻來覆去喊霖鈴的名字,心里歡喜得就像漏了蜜糖一樣。
霖鈴心里也很激動。這些天她和子駿見面總是偷偷摸摸的,現在搬進馬羌的宅子,想什么時候見子駿就什么時候見,這種感覺實在是幸福極了。
常安在后面受不了了,直接吐槽道:“二郎,你能不能先幫我接一下先生的箱籠!
霖鈴離開戚府時,戚家給她準備了不少衣物之類的東西。霖鈴一直推說不要,但也架不住對方的熱情。
子駿也忍不住笑了。他對常安說:“我要帶霖鈴進去,沒空幫你搬,”說完就撇下常安一個,急得常安直接跳腳。
子駿拉著霖鈴的手走進主廳,熱情滿滿地介紹道:“霖鈴,這是嫂嫂。嫂嫂,這是霖鈴!
霖鈴和蘇冀如相互打量對方。蘇冀如對這位素未謀面的娘子早就充滿了好奇,很想知道是什么樣的娘子會把子駿迷成這樣。
等她見到霖鈴的那一刻,她也覺得心頭暗暗一震。
因為霖鈴確實和當下弱柳扶風的大家閨秀不太一樣,她眉宇間有一種英姿勃發的感覺,看上去明媚至極,讓人一見就印象深刻。
她觀察霖鈴時,后者也在觀察她。霖鈴眼中的蘇冀如美麗大氣,又有一種典雅之感,讓她忍不住想起了胡文柔。她一下子就對這位馬府的大夫人產生了好感。
霖鈴對蘇冀如行禮道:“小女子拜見嫂嫂!
蘇冀如連忙還禮,笑著說道:“我早就聽子駿說了,方姑娘為親籌資,有勇有謀,實有女中諸葛之風采。”
霖鈴被人夸多了有點飄飄然,真以為自己是諸葛亮了,恨不得拿個扇子過來搖一下。
子駿現在處于極度亢奮期,拉著霖鈴的手臂對蘇冀如道:“嫂嫂,我先帶霖鈴到園子里逛一圈!
蘇冀如急道:“你別逛了,馬上要開飯…”
子駿已經跑得沒影了。
他牽著霖鈴的手到馬府的后園里。一路上有幾個小廝路過他,向他彎腰行禮,他也視而不見。
霖鈴有點不好意思,想要甩開子駿的手。但發現他牽得太緊,怎么甩也甩不開。
霖鈴小聲說:“子駿,你別牽著我,小心被人看見了!
子駿笑著說:“看見就看見,這是我自己家,又不是外面!
霖鈴看他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心里也忍不住好笑。
子駿和她走到后園的墻邊,指著墻上說:“這外面正對著大內的方向。你若爬到最上面去,還能看到宮墻呢!
霖鈴有些好奇:“是么?”
子駿見她興致盎然的樣子,便道:“你踩我肩膀爬上去吧。”
霖鈴剛想要推辭,但子駿已經蹲了下來。霖鈴想了想,便小心翼翼地踩著子駿的肩膀,兩只手扒著墻壁往外看。
果然,她在遠處看到一抹紅墻的影子,還有些士兵在墻頭來回巡邏的身影。
霖鈴興奮道:“子駿,你要是考中了殿試,就在那里面和皇帝對答?”
子駿笑道:“我哪里會想這么遠?”
霖鈴扭過頭去繼續盯著皇城的方向看。這時背后突然傳來一個聲音說:“你們兩在干什么?”
霖鈴回頭一看,原來是常安來了。她趕緊從子駿肩膀上跳下來,又幫助子駿拍打他肩膀上的灰。
常安眼觀鼻鼻觀心,對二人說:“大娘子派我來催二位,可以去吃飯了!
子駿也有點不好意思,說了一聲:“知道了!
兩人又牽著手回到花廳。一張大理石漆面春臺上已經擺滿了菜肴,葷的素的,紅黃藍綠什么都有,一碗碗都冒著熱氣兒。
子駿把凳子拖出來,讓霖鈴坐下。常安走過來給二人斟酒布菜,然后撿個邊上的座位坐下吃。
宋代的主仆關系沒有后世那么僵硬,再加上常安服侍子駿多年地位不一般,所以也和主家坐一張桌子吃飯。
子駿一拿起筷子,一眼就看見面前的一碗發芽豆,想也不想就把筷子往那里伸。
蘇冀如看得有趣,忍不住笑道:“你大哥說你愛吃發芽豆,果然是知弟莫如兄!
子駿一下子愣住了。蘇冀如笑道:“你大哥同我說,小時候你家里做發芽豆,你總是嫌不夠吃,吃完了還要搶你大哥的。你爹爹說你,你就哇哇大哭。后來你大哥就謊稱吃發芽豆拉肚子,偷偷把發芽豆讓給你吃。”
子駿聽了眼眶一紅。這些小時候的事他早就忘了,沒想到馬直卻一直牢牢記在心里,還一直記到今天。
他愣了片刻,自言自語道:“原來大哥對我這么好!
常安一口飯差點噴出來,叫嚷著說:“阿彌陀佛,你總算良心發現了!
一桌人都笑起來。這時外面簾子一挑,馬直忽然走了進來,一邊笑道:“什么事這么高興?”
大家連忙站起來迎接馬直,給他端茶倒水擺碗筷。他身上還穿著官服,蘇冀如要給他換,馬直笑著說:“算了,我先吃飯吧。”
子駿也帶著霖鈴來給馬直見禮。馬直打量一番霖鈴,笑著說道:“方娘子今后就在這里住著。這邊都是自己人,莫要拘束!
子駿聽大哥喊霖鈴自己人,心里很是高興,忍不住對馬直說:“大哥,你今日怎么早回來了?”
馬直說:“本來官家有事要吩咐。后來取消了,我便自己回來了。”
子駿笑著說:“官家是個什么樣的人?”
馬直看看他,說:“官家比你還小幾歲,但為人比你穩重多了。”
子駿想也不想就說:“那是自然。我要是當了官家,我也穩重。”
馬直簡直哭笑不得,訓斥道:“這話你出去別亂說!
子駿還是一副嘻嘻哈哈無所謂的樣子。馬直無可奈何地看著自己弟弟,心里替他擔憂,但又拿他沒有辦法。
這時常安走過來給馬直倒酒布菜。馬直看見常安,忽然說道:“對了常安,我有一件事跟你說。”
常安手里的酒杯停下來了。
馬直漫不經心地說:“今日上朝時,右班殿直任隨與我說,他的副將前些日子調離外任,如今缺了個空兒,問我有沒有人頂上。你要是有興趣的話,我就舉薦你去頂。”
一桌人頓時都愣住了,常安也呆住了。
還是霖鈴最快反應過來,對常安笑著說:“常安,你大郎主要舉薦你當官了,你還不快謝謝他的提拔之恩!
常安在一堆人的起哄和恭喜聲中迷迷糊糊地給馬直磕頭。馬直讓他起來,笑著說:“我也沒十分把握,只能舉薦不能保證!
霖鈴遷居加上常安提官,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歡聲笑語不斷。吃完飯子駿拉著霖鈴去他房間,給她看自己房中的擺設。
霖鈴在子駿房中轉了幾圈,只見他房中是書山書海,生活用品反而不多。
子駿心里高興,拉著霖鈴不停地說話,說到后來口渴了,又叫常安倒茶。
常安卻跟游魂似的沒聽見。子駿在他腦袋上敲了一下,罵道:“你魂靈丟了?連我的話都沒聽見。”
常安苦著臉看看子駿,忽然膝蓋一軟,在他面前跪了下來。
子駿和霖鈴都嚇了一跳。子駿說:“你干嘛?我又沒說要罰你!
常安跪在地上支支吾吾地說:“郎主,我…我不想離開馬家。若是我做得不好,你打我罵我就是了,不要趕我走!
子駿簡直哭笑不得,對常安說:“我平素說你是個呆子,你果然夠呆的。我幾時打罵過你?大哥叫你去做官,又不是趕你走。你若是官做的不順,再回來我這里便罷了,難道我還會不要你?你哭哭啼啼的做什么。”
霖鈴也在旁邊說:“對啊常安,做官是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這么好的機會你一定要去試一試,說不定你就立下大功,從此走上人生巔峰呢?別把自己限制住了,試一試總是好的。”
常安聽子駿并不是要趕走他,這才高興地站起來。子駿看他這副樣子實在丟人,又在他腦袋上敲個響榧子,笑著罵道:“呆子!”
常安一邊揉腦袋一邊嘀咕:“我們兩究竟誰是呆子!
霖鈴在旁邊看得想笑,忍不住說道:“你們兩個啊——是呆大哥莫說呆二哥,誰也別說誰!”
子駿和常安互看一眼,兩個人都笑了。
第197章 禮部二試
很快省試的時間也到了,地點依然是在禮部貢院。
臨近春闈,汴京的“應考”的氣氛也濃厚了起來。首先是很多商家抓住這個時間點來了一撥營銷,比如酒樓推出狀元酒,飯店推出狀元糕。
一些大街上的應考鋪子也擺出來了,販賣各種各樣的考試工具,像什么考籃之類的物品更是應有盡有。
當然子駿不需要為這些瑣事煩惱。常安已經在省試前為他把所有物品準備齊全,辛氏也派人從家鄉寄來了很多考試物品,加起來不僅夠子駿考一次省試,考三次都夠了。
這段日子馬府的氣氛也比較緊張,幾乎是全家上下都圍著子駿轉。
馬直自然不必說,連蘇冀如也下了一番功夫。她天天給子駿準備豐厚的三餐,飲食都是親自擬定親自過問,甚至親自到街上去采買,做的也都是一些提神醒腦的食物,例如魚鱉,核桃之類。
在這種環境下,子駿也覺得有點緊張。本來他對科舉并不是很在意,但看周圍人對他報以這么大的期待,他也有點擔心自己萬一沒考上,會不會叫周圍人失望。
但是一旦緊張起來,他反而覺得寫詩作賦不如以前那么自在,有時候還會感到一股莫名的煩躁,連累得他向馬直和常安發了好幾次火。
當然被發火的人心里也不痛快。但因為這是應考的關鍵時期,大家也不敢惹子駿,反而只能對他安撫賠笑,就怕哪件事刺激到他。
這些情景霖鈴看在眼里,心里也有點心疼子駿。
她自己是個學渣,上輩子高考的時候完全是混過去的。但如今想想有點后悔,因為人生的關鍵時刻不拼一把,以后可能會失去很多機會。
更何況她做了一年老師,看到這么多為前途打拼的學生,她心中也為他們共情,很希望他們有個好的出路,特別是子駿。
不過她看到子駿這些天受到的壓力,心里也不好受。她很希望幫自己一把,卻不知道怎么幫他。只能默默陪在他身邊給他打氣。
考試的前一天,子駿又出現了焦躁的情況,在家里大發脾氣,飯也說吃不下,馬直蘇冀如都拿他沒辦法,只能一個勁哄著。
霖鈴卻知道這是子駿壓力太大了,之前佟云也遇到同樣的情況,差點連考試都錯過了。
她忍不住說:“子駿,你看書看了一天了,要不我陪你去外面走走吧。”
子駿看看她不吭聲。馬直忍不住說:“天色已晚了,你們再出去閑逛,會不會影響子駿休息!
霖鈴忙說:“不會的,我們去州橋一帶轉轉就回來了!
蘇冀如也在一邊幫腔:“官人,子駿太緊張了,讓方娘子陪他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
馬直沉吟片刻道:“也好,你們早去早回。”
霖鈴答應一聲,陪著子駿出了門。
兩個人慢慢逛到州橋一帶。一路上子駿不發一言,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樣子。
這個點兒夜市已經開張,州橋附近人聲鼎沸車水馬龍,街邊的鋪子里擠滿了出來遛彎的市民,吆喝聲更是此起彼伏,一片盛世繁華的感覺。
此情此景,又讓霖鈴產生了一種穿越的感覺。但不是穿越到古代,而是穿越到一千前后的現代,霖鈴常去的那條步行街。
除了行人的裝束打扮,她還真的分不清眼前的情景和一千年后的街景有什么不同。
子駿看著這煙火氣十足的街景,心里的緊張也驅散了一些。他問霖鈴:“我給你買些吃食好么?”
霖鈴剛剛吃過飯,現在一點也不餓。但是她不想掃子駿的興頭,就裝出高興的樣子說道:“好啊!
兩人走到一個食譜旁邊。子駿給霖鈴買了一份鮓脯——也就是腌制小魚干,和一份梅紅匣子盛著的金絲黨梅。
兩人走到州橋下面的橋墩子下并肩坐著,一邊吃小吃一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流。
子駿剛開始還沒心情吃。霖鈴就把梅子一顆顆喂到子駿的嘴里,子駿吃了兩顆覺得酸酸甜甜的挺好吃,便也開始吃起來。
吃了一會,他見霖鈴一臉無憂無慮的樣子。一句一直想問的話忽然在他心底升起。這句話在他喉頭卡了一會,終于還是問出了口!绷剽,”他說:“萬一我這次沒有考上科舉,你會對我失望么?”
霖鈴愣一下,忍不住說道:“子駿,你怎么對自己這么沒有信心?”
子駿苦笑著搖頭道:“天下有這么多學子應考,我只是萬中之一,中了是運,中不了才是平常。”
子駿一臉憂慮重重的樣子。霖鈴沉默地看了他一會,忽然笑著說道:“中不了便中不了,那有什么大不了的?”
子駿一驚,呆呆地看著霖鈴。
霖鈴指著街上的人說道:“你看這么些人,有幾個中過科舉的,不也都活下來了?我就不信了,難道這世上只有應舉一條路才能走?如果你考不上,我和你像他們一樣出門擺個攤。我相信只要咱們勤快一點,養活自己也不是什么難事,你又擔心什么呢?”
子駿聽完這番話,心里免不了轟隆一聲。
一直以來,他一直覺得身邊人對他好,有很大的原因是因為他有希望考上科舉。
甚至包括石嬌,也經常說希望他能考上,他反問對方如果考不上怎么辦時,石嬌就讓他繼續考。
正因為這樣,他覺得自己最大的價值就是考中科舉,不負周圍人對他的期望。
但是今天霖鈴忽然告訴他,考不上也沒有關系。也就是說,霖鈴是唯一一個不在乎他是不是飛黃騰達的人。哪怕他考不上以后做個小商小販,霖鈴也不會嫌棄他。
想到這里,子駿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深深的暖流,讓他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他看著暮色中陪在自己身邊的霖鈴,真心實意地說道:“霖鈴,你待我太好了!
霖鈴也看著他。子駿的鼻子從側面看非常挺拔,鼻尖還有一個優雅的弧度。
霖鈴看著看著,忽然心中一潮。她湊過去,在子駿側臉上輕輕吻了一下。
喧鬧的人聲覆蓋了子駿和霖鈴鼓擂般的心跳聲,夜色遮擋了子駿的驚慌失措和霖鈴害羞的神情,但一切一切都阻擋不了兩個年輕人想要靠向對方的心。
霖鈴把頭輕輕靠在子駿的肩膀上,閉上眼睛盡情感受子駿的氣息。子駿身子僵著不敢動,手卻環住了霖鈴的肩膀,想把她摟得緊些,再緊一些…
他閉上眼睛,讓自己被霖鈴身上淡淡的槐花香氣包圍。周圍是沸鼎的人聲和絢麗的燈燭。
夜風撲在他臉上。
那一瞬間,他的心突然安靜下來,就好像回到了桃源精舍那無憂無慮的時光。
他覺得,這世上已經沒有什么值得他憂慮的了。
**
第二天一大早,子駿吃完早飯,由常安護送著去貢院應考。
馬直,霖鈴和蘇冀如送他到門口。子駿對馬直行了一禮,說道:“大哥,你進屋吧,不用送我了!
馬直見子駿的情緒還可以,一顆心才稍稍安定下來。但他還是不放心,對子駿柔聲道:“你不要太緊張,一切就當平常即可!
子駿點點頭,說:“大哥,我明白!
他的目光又滑到霖鈴臉上。在他心中,霖鈴固然是他心悅的女子,但在某種程度上,他還是把她當作自己的老師。
他對霖鈴也笑笑,說道:“霖鈴,三日后等我回來!
霖鈴笑著點點頭:“嗯,到時候我們去吃好吃的!
子駿也笑了。
“一言為定。”
子駿走后,霖鈴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的。雖然她表面上在子駿面前裝出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但她心里也為子駿擔憂。
擔憂題目難不難,子駿的狀態怎么樣。畢竟子駿也是寒窗苦讀十年出來的,如果沒有一個好的結果,她也會為他感到遺憾。
霖鈴在馬直家里牽腸掛肚了三天。到第三天省試結束,霖鈴捧著鮮花和吃食,和常安到貢院門口迎接子駿。
貢院門口自然是人山人海,但很少有像霖鈴這樣搞得這么嚴重的。很多人還朝霖鈴和常安打量,不過霖鈴臉皮厚,一概置之不理。
到考試結束的時間,貢院門緩緩打開。里面應試的學生絡繹不絕地走出來。霖鈴很快就在人流里發現了子駿。
不僅是子駿,她還看見了韓玉。
“子駿!少昆!”她激動大喊,一邊朝他們揮手臂。
三個人擠到霖鈴的身邊。霖鈴第一時間去看子駿的臉,不過他沒什么表情。
“子駿,怎么樣?”霖鈴小心翼翼地開口:“題目難么?”
子駿微微一笑,淡淡地說:“還可以。”
“還可以”就是“很不錯”,這是學霸的語言系統。
霖鈴的心一下子安定下來。
她又問韓玉:“你呢,你覺得怎么樣?”
韓玉道:“我也說不好,似乎答得還好,又似乎不好!
霖鈴笑著拍拍他的肩膀:“既然考完了就別去想啦。”
幾個人正在說話,韓玉突然看見駱敬朝他們的方向走過來,連忙拉一下子駿的袖子。
子駿也看見了駱敬,但他看見就當沒看見。駱敬走到子駿身邊看了他一會,忽然問道:“馬子駿,你考得怎么樣?”
子駿朝他看一眼,沒吱聲。
駱敬還想說話,霖鈴直接懟他道:”駱敬,你整天像個狗皮膏藥一樣貼著子駿做什么,我們考得怎么樣干你鳥事!
駱敬嘴唇一動,似乎想反駁霖鈴,但最終他忍住了,只是笑了笑對子駿說:“馬子駿,說真心話,我還挺希望你中的,這樣我們就可以在殿試一較高下了!
子駿撇他一眼,還是沒說話。駱敬冷哼一聲,轉身離開了。
韓玉看著他的背影啐道:“這廝整日纏著我們,恁是煩人。”
子駿淡淡地說:“你別理他就是了!
三人正要離開,韓玉忽然看見江陵和佟云也順著人流朝這邊走過來。
江陵如今在呂家住著,吃穿住用非比尋常,整個人的氣質也完全變了。
他今日穿了一件藏青色竹葉紋緞袍,腰間掛著一塊青玉,一眼看上去貴氣異常,霖鈴看著他都快不認識了。
他走過來向霖鈴行禮,恭謹地說道:“先生。”
霖鈴甚至有點受寵若驚,趕緊說:“明遠,不要客氣!
韓玉現在看見江陵有點害怕,子駿也不說話。倒是江陵比較自然,對霖鈴幾個說道:“先生來京城后,我還沒機會與先生細聊。不如明日我們去八仙樓小敘一番如何,少昆,子駿,你們意下如何?”
霖鈴立刻說:“我沒問題。”
韓玉也接上:“我也可以!
子駿卻沒說話。江陵以為子駿同意了,就笑著說道:“那明日午時我們八仙樓見,不見不散。”
第198章 同學聚會
傍晚,呂大防忙完公務,騎著毛驢回家。
路過竹竿市時,他看見不遠處的樹木叢中露出一條灰色的墻脊。呂大防心中一動,對身邊的隨從說:“去蕪園看看!
蕪園是呂家在汴京的別宅,江陵就被安排在這里念書。
本來呂倩容吵著要讓江陵住進正式的呂家宅院,但是呂大防沒讓。一來他不想讓倩容和江陵總是見面,引起別人的口舌。
二來他私心覺得,江陵還沒有資格住進呂宅。
江陵住進蕪園后,呂大防就沒去看過他。但今天路過此地,他忽然生起了見見江陵的念頭。
他走到蕪園大門口,把驢交給下屬,自己一個人踱步進了園中。
蕪園的面積非常小,只有一間主廳一個臥室。呂大防還給江陵配了一個廚師,人員非常簡單。
園中自然也是寂靜非常。
這時候天色已晚。呂大防走到主廳,發現江陵不在。但后面的臥房紗窗上透出一點燭光的影子。
呂大防又走進江陵的臥房。一進去他就愣了一下。
只見江陵趴在桌上睡著了,他腦袋下面墊著一堆紙張和線裝書,地上也有一攤。
呂大防走過去,撿起地上一頁江陵寫的毛筆字讀起來。讀著讀著,他的臉上隱隱出現了一點笑意。
這時房間里燈花一閃,江陵醒了過來。他一睜眼就看見呂大防站在旁邊,正笑盈盈地看著自己。
他立刻跳起來,跪下行禮道:“小生不小心睡著了,未曾迎接呂相公駕到,請呂相公寬恕!
呂大防笑著抬抬手:“起來吧,這是自己家里,不用多禮。”
江陵這才站起來,規規矩矩地垂手站在一邊。呂大防看他一眼,見他眼睛下面都是黑眼圈,便說道:“你也不用一直用功,累了便休息休息!
“是,多謝呂相公關心,”江陵說。
兩人沉默片刻,呂大防問他:“你在這里住得可習慣?吃的如何?”
江陵忙答:“上覆呂相公,這里一切都好。段叔日日照看我,亦是盡心盡力!
呂大防點點頭。這時段叔進來看見呂大防,忙說:“主家,馬上要開飯了!
呂大防看看江陵,對段叔說道:“給我也添雙筷子,我一起用!
段叔連忙答應。不一會,呂大防和江陵一起坐到飯桌邊。桌上一共四個菜,一個煮白菜,一個板栗蒸雞,一道鹽炒韭黃,一道魚羹,還有一壺梅花酒。
江陵等呂大防坐下,起身給呂大防斟酒布菜。他雖然是市井出身,但這些對上的禮儀絲毫不差錯,呂大防心中也頗為滿意。
他喝了兩口酒,見江陵筷子動也不動,便說道:“你也吃吧,不要拘束!
江陵這才稍稍吃了一口菜。但他一邊吃一邊眼睛還是盯著呂大防,一看他酒杯或是餐盤要空了就會起身侍奉。
呂大防邊吃邊打量四周。當他看見主廳的角落里有一段尺頭,用紅布包著,便指著問道:“那是給誰的?”
江陵忙說:“小生前日科考回來,路過市井時,買了一匹緞子,準備寄給母親作為壽禮!
呂大防點點頭,說:“這是應該的,難為你一片孝心!
他頓了頓,又看著江陵的眼睛說:“以后等你正式中了,我派人去明州將你母親接來,讓她在汴京找個住處安頓下,也好讓你母子時常團聚,你意下如何?”
江陵一聽,立刻棄了筷子拜倒在地,叩頭說道:“恩相對江陵大恩大德,江陵必將結草銜環,以報答恩相!”
呂大防笑著拍拍他的后背,說道:“你不要一驚一乍的,把我搞得飯也吃不下去了。起來吧!
江陵這才站起來重新坐好。呂大防現在是越看江陵越滿意,甚至有點暗暗佩服呂倩容的看人眼光。
兩人吃了會飯,江陵突然小心翼翼地說道:“恩相,江陵有一件事,想請呂相公恩準!
呂大防放下筷子:“你說!
江陵說道:“小生明日約了書院里前來應考的同窗在八仙樓聚餐,請恩相示下!
呂大防想了想說:“你們同學一場,聚會也是應當的。這樣,我叫段叔給你些錢,明日便由你做東吧。”
江陵聽了,又要下跪稱謝。呂大防拉住他說:“行了可以了,快吃飯吧。”
吃完飯后,江陵親自送呂大防到蕪園門口。呂大防叫他回去,又悄悄對段叔說:“這些日子你替我看顧著他,吃住等一應物件不要短了他,尤其吃上,給他加些菜蔬,若是錢不夠就到我府上來支取。”
段叔連忙答應。呂大防又若有所思地朝江陵臥房的窗口看了一眼,這才轉身走了。
**
第二天到了約飯的時間,霖鈴換上男裝,叫子駿一起去八仙樓。
雖然霖鈴現在已經恢復了女裝,但以女子身份行走市井還是有諸多不方便,所以她還是經常穿男裝圖個方便。
她換好裝準備出發,卻見子駿磨磨蹭蹭地待在房間里,衣服也不換。
她一愣,對子駿道:“子駿,你怎么不換衣服?”
子駿低著頭沉默片刻,對霖鈴說:“霖鈴,我不去了。你一個人去吧。”
“為什么?”霖鈴大吃一驚。
子駿苦笑著說:“我無顏見他!
霖鈴又一愣,但很快就反應過來。
她其實已經看出來,子駿內心對江陵是有愧疚的。但他是個不善于表達的人,所以不懂怎么向江陵解釋,取得江陵的諒解。
霖鈴嘆口氣說道:“子駿,其實你不必這樣。江陵他不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你找他把話說開也就沒事了!
子駿卻依然搖頭:“霖鈴,如果我在他來京城之前去找他,懇求他的諒解,也許還能成功。但現在他已經成了呂家的嬌客,我再去找他,他只會覺得我是個趨炎附勢,欺軟怕硬的小人!
霖鈴嘖嘖嘆道:“子駿,你想的太多了!
子駿也嘆氣不語。霖鈴見他心意已決,只好說道:“那我自己去了,你一個人出去逛逛吧。”
“嗯,”子駿點點頭。
霖鈴從馬府出來,慢悠悠地逛到八仙樓門口。半路上天還下起了一點小雪,霖鈴怕摔倒所以走得比較慢。等她到時,其他幾個人都到了。
她一進屋,江陵立刻走過來行禮:“先生。”
江陵今日穿了一件簇新的海水藍緞面窄袖袍,頭上戴一頂墨玉小冠,腳上一雙漆色絲鞋,整個人越發玉樹臨風,完全一副貴公子的派頭,帥得霖鈴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明遠,”霖鈴笑著說:“你如今過得這么好。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
江陵笑道:“哪里。先生過獎了!
兩人坐下來喝酒聊天。基本都是江陵和霖鈴兩個說話,旁邊韓玉、朱勉和佟云三個很少開口。
霖鈴向江陵了解了一下他最近在汴京的近況,又把自己的近況告訴了江陵,江陵聽了也是嘖嘖稱奇。
過了一會,兩人說話的空隙間,霖鈴突然看見朱勉和韓玉兩個從座位上站起來。韓玉捧著一鐘酒走到江陵面前,朱勉跟在他身后,一副鬼鬼祟祟的神情。
江陵看見他兩過來也愣了一下。只見韓玉捧著酒杯陪笑道:“明遠,我們兩個敬你一杯。”
霖鈴的眼珠子差點沒掉下來。江陵立刻從座位上站起來,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
韓玉一臉尬笑,神色羞愧地說道:“明遠,我們兩以前不懂事,在桃園精舍時多有得罪。你大人有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朱勉也在后面當跟屁蟲:“是啊是啊,我們就是跟在子駿后面瞎起哄,不是有心的。”
霖鈴在旁邊看著這對哼哈二將,簡直要笑出來。江陵倒是有點哭笑不得,說道:“少昆,元石,你們真是折煞我了。大家同學一場,我怎么會把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放在心上。以前的事都過去了,以后休要提了!
他說完,又回敬了二人一杯。
本來韓玉和朱勉還有點緊張,害怕江陵會不會記仇什么的,F在看江陵完全沒把過去的摩擦放在心上,他們的心也安定下來。尤其是朱勉,馬上又切換到平時大大咧咧的狀態。
江陵陪他們兩個說笑一陣,忽然問道:“子駿呢?他怎么還沒來?”
韓玉和朱勉對望一眼。韓玉尷尬道:“他說沒臉見你。”
江陵一臉迷惑。霖鈴嘆口氣,對江陵道:“明遠,子駿對你心中有愧。但是他不善言辭,不知道如何取得你的原諒。”
她停頓片刻,又鼓起勇氣道:“明遠,你知道子駿并非是那種仗著家世胡作非為之人。從前他怨恨你,更多也是因為誤會。如果你肯原諒他,你看…能不能主動找他解開這個心結呢?”
江陵沉默片刻,然后說:“他現在人在何處?”
第199章 人生知己
傍晚,子駿在馬府附近的一個小酒肆中喝酒。
他坐在靠窗的一個位子上,小二給他燙上酒來。子駿喝了幾口,又看看窗外。
雪下得越來越大了。
他的心情不算好。雖然他覺得自己并沒有資格抱怨什么,但來到京城后到現在為止,除了和霖鈴確定關系的那段時間,其他時間他心里都不輕松。
自己究竟能不能考上?考上后前路如何?和石嬌的婚約怎么處理?萬一被父親知道自己和霖鈴同居相處該怎么辦?
他覺得自己就像窗外的那片片雪花一般,來自天空卻落不了地,一直在半空中盤旋,而且極度無力,似乎一陣輕風就能把自己吹得找不到東南西北。
相比之下,江陵走得比自己穩當多了,從寒門子弟到相府嬌客,又和宰相的孫女相好,不管從哪個方面看,他的未來比自己要確定得多。
想到江陵,子駿心里又是一陣說不出的煩悶。他喝了幾杯酒,抬頭環顧酒肆的四壁。
這家酒肆的面積不算大,店里人也不多,但是酒肆的墻壁上填了很多密密麻麻的詩句。
子駿看了幾首,大多是一些京城的學生寫的眠花問柳,傷春悲秋的詩句,但也有幾首看起來語句比較老辣,貌似是一些低階官員的手筆。
但是其中有一首詩引起了子駿的注意。這首是的落款是“涼州落榜生李畝題”,題詩的時間不詳。
這首詩是這樣寫的:
十年苦讀金雞報
妻兒同泣老母笑
一朝名落黃金榜
身似飛蓬心似燒
子駿把詩讀了兩遍,不由覺得有點好笑。他問酒肆的小二:“小哥,你這里可有筆墨?”
小二一看,又是個挫大來了。趕緊答道:“有的有的,客官稍等。”
不一會他拿上筆墨。子駿喝一口酒,把毛筆舔飽墨水,在那首詩下面題道:
答涼州李兄落榜詩
寒窗不覺讀書苦
十年一夢上京路
功名若成黃粱夢
麋鹿歸林天地殊
他寫完,坐下來又繼續喝酒。喝了一會看看自己題的詩,覺得不甚滿意,又站起來一陣亂涂亂畫,把墻壁弄得一團漆黑。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身后的門傳來“支呀”一聲。
他回頭一看,只見江陵站在門口,手里提著一只食盒。
子駿一下子呆住了。
“子駿,我到處在找你,”江陵淡淡地說:“方才我與朱勉他們在八仙樓聚餐,你沒來。我為你帶了一份你愛吃的酒糟鵝掌,給你放這兒!
他把鵝掌放在酒肆門口的桌上。子駿愣愣地看著他,江陵也沒說什么,淡淡一笑然后轉身走了。
在這一刻,子駿心里忽然有一種防線崩塌的感覺。他拋下手中的碗筷和筆墨,大步追了出去。
等他追到門口,只見不遠處的風雪中露出一個背影。子駿對著那個身影大喊:“明遠!”
江陵回過頭來。
子駿奔到江陵的面前。他看著對方,心緒起伏不定,一種強烈的愧疚在他心里蔓延開來。
“明遠,”子駿聲音發顫地說道:“我以前總是覺得自己是個才德兼備之人,對誰都看不起。但如今我才知曉,我才不如你,德更不如你!明遠,求你寬宏大量,饒恕我這個卑鄙小人!”
說完,他雙膝一曲,跪倒在江陵的面前。
江陵一下子慌了,趕緊去扶子駿,一面扶一面說:“子駿你在做什么,這邊這么多人看著呢。”
子駿卻不肯起身。江陵最后沒辦法,只好也跪下還禮。
兩人沉默著對跪了一會。雪花落在他們的臉上和身上,把兩人的頭發都漸漸染白了。
過了一會,江陵開口道:“其實我也有錯,當日我不應該騙你。”
他嘆口氣,又說道:“有些事,并不是我能改變的。與其逃避,不如早些面對!
他剛說完,子駿就抬起頭,盯著他眼睛說:“不,明遠,從前是我太膚淺了。一個人高下如何,并不是由他的家世決定的。以前是我低看了你,是我錯了!
江陵看著子駿誠摯的雙眼,嘴角漸漸浮出笑容。
他拉住子駿的手說:“子駿,我至始至終將你視為知己。聽你這么說,我很高興,我真的很高興!
子駿聽江陵如此說,心里如釋重負,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兩人都不約而同地笑起來。子駿拉著江陵說:“明遠,我們去酒肆里喝一杯,走!”
兩人走到酒肆里坐下。子駿心里高興,又讓小二上了半斤牛肉,一只肥雞,打了兩角酒,和江陵一邊吃酒一邊聊天。
和朱勉他們不同的是,子駿和江陵之間有數不盡的話題。兩人都愛好唐詩,從李白杜甫到高適王昌齡,聊得子駿酣暢淋漓,大呼過癮。
雖然他和江陵曾經冷戰過很長一段時間,但到此時此刻他也不得不承認,在這么多同學中,江陵是內心和他最契合的一個。
他心中越發后悔當時為什么要疏遠江陵,差點錯過這樣一個朋友。半醉之下,他又一次舉杯向江陵道歉,請江陵原諒他當時的過失。
江陵苦笑道:“子駿,你為何對我這么客氣,可是因為我是呂相公的家客,你便懼怕于我?”
子駿一愣,連忙問:“明遠,你為什么這樣說?”
江陵又嘆口氣,把自己在呂家的處境告訴了子駿。
子駿一聽,頓時心起難兄難弟的感覺,因為之前自己在石棠家里也是這樣,得不到真正的尊重。
他問江陵:“你打算怎么辦?”
江陵想了想說:“無非是積極應考,若是中了,我和倩容才能有個未來!
江陵對倩容的一片癡情,子駿看在眼里更是感同身受,因為他也同樣對霖鈴情根深種。
在某種意義上,他覺得天地之大,但只有江陵和他的處境是類似的。
他對江陵更是起了惺惺相惜之感,對江陵說:“明遠,以你的才學,中舉必不是難事!
江陵笑了笑說:“若是輸于別人,我可能會不甘心。若是輸于你,我便心服口服。”
子駿也忍不住笑了,又與江陵碰杯喝了一會。
過了一會,子駿忽然又想起個事來,忍不住問江陵:“對了明遠,我對一事始終不解。倩容和霖鈴都扮成男裝接近我們。我素來少與女子打交道,所以一時中了她的詭計。你從小在市井長大,家里又女子眾多,為何也看不透呂姑娘的身份呢?”
江陵笑而不語地看了看子駿。過了一會,他瞇了一口酒,默不作聲地把目光轉向了窗外的飛雪…
**
子駿和江陵打開心結以后,兩人的走動越來越頻繁。江陵因為身在呂大防的別宅,又有段叔看守著,不好經常外出。子駿便經常派常安看他,有時也會送兩首詩給他,江陵對完再讓常安拿回來。
兩人一唱一和,感情越來越親密。霖鈴看到這對好基友終于拋棄前嫌接受對方,心里也為他們感到高興。
沒過多久,放榜的日子到了。
這天是決定子駿命運的關鍵日子,所以一家從上到下都緊張到不行,還要一個個裝出“我不在乎”,“我無所謂”的樣子,反正每個人都影帝上身。
倒是子駿反而沒有之前這么緊張。他自從那天在酒肆里讀到那首落第詩以后,人便莫名其妙開闊了很多,對科舉的結果也不再特別執著了。
不過他看周圍人包括霖鈴都這么緊張,只好應付著說:“讓常安去看吧,看完回來把結果報知我們!
常安連忙說道:“是!
他轉身要走,霖鈴又叫住他說:“你看仔細一點,別看漏了!
常安心說,這不是廢話么。但嘴上還是答應了下來。
常安走后,霖鈴便在花廳里開始團團轉。馬直倒是沒轉,但一直莫名其妙地喝茶,每隔一刻就喝一口,頻率高到讓子駿懷疑他是不是尿路出了問題。
子駿看他兩這樣實在忍不住了,對二二人說道:“霖鈴,大哥,你們不用這么緊張。俗話說盡人事聽天命…”
霖鈴一下子跳起來:“誰說我緊張?我沒緊張!”
子駿:….
第200章 中省元
幾個人在房間里悶悶地坐了很久。馬直一直看著屋外,等了半天也不見常安來,忍不住道:“常安怎么這么久還不來?”
子駿在旁邊淡聲說:“怕是沒有中,他不知道怎么回來說。”
霖鈴心里咯噔一下。子駿想的跟她一模一樣,但是她沒法說出口。
馬直聽了有些煩躁,抱怨道:“中不中也要回來通報一聲啊,這么浪在外面算什么事。”
他話音剛落,忽然聽見外面院子里傳來一陣吵嚷嚷的聲音,有好幾個人在對屋內喊話。
他和蘇冀如對望一眼,兩人同時起身朝屋外走去。霖鈴和子駿也趕緊跟上。
他們走到院子里,只見一群混混模樣的人站在門口大喊:“中了!衙內中了!馬相公,衙內中了!”常安在門口對他們拳打腳踢,想把他們趕出去。
馬直一下愣住了。等他反應過來,他趕緊問道:“誰?誰中了?”
一個混混聽到他的聲音,扯著嗓子大喊道:“衙內中了第一名,省元!馬相公,我們來討些賞錢,為何要趕我們走!”
這句話就像驚雷一般在院中炸開。大家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爆發出一陣劇烈的歡呼。
有的人連手里的盆都扔了,霖鈴更是激動到無以復加,抱著子駿嗚嗚地哭。馬直雖然沒有哭,但是興奮得說不出話來。
子駿被霖鈴抱得有點傻,一時間都反應不過來。
那些小混混還在門口吼。常安要拿棍子驅趕他們,馬直連忙制止說:“常安,不要打他們了,每人發一吊錢,將他們好好打發就是了。”
常安只好照辦。幾個小混混領了錢,又給馬直磕了頭,歡天喜地地去了。
小混混走后,馬直忙問常安:“子駿真的得了省元?”
常安說:“是啊,我親眼看到的。正要回來說呢,卻被這些混混搶了先!
馬直知道常安是氣自己的賞錢被這些人搶了,便笑著對身邊另一個小廝常官說:“把賞錢也給他一吊,省的他可憐巴巴地抱怨!
大家都笑了。常安接了賞錢,走過來給子駿道喜。
子駿問他:“除了我還有誰中了?明遠呢?”
常安道:“他也中了!
子駿面露喜色:“那少昆呢?”
常安道:“這我沒仔細看,我看到你和江公子的名字在榜單上。剩下的就沒細看了!
馬直還是沉浸在興奮中緩不過勁來,對常官大聲道:“快去取筆墨來,我給家里寫封喜報,你連夜送回去!
子駿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大哥,我只是過了省試,又沒唱名中進士,何必驚動爹娘?”
馬直笑道:“過省試已是不易,更何況你是省元,算是我馬家從古至今至高的榮譽了,如何不能讓爹娘知道?”
子駿哭笑不得地說:“大哥,哪有你說的這么嚴重?”
馬直聽他這么說,忽然眼神一動,含著笑說:“如何不嚴重?我是運氣好,蔭補了爹爹的閑差。若是真要考,怕是我也考不上!
子駿一愣,紅著臉說:“大哥為何要這么說?”
他問得無辜,其實長久以來他就是這么想的。所以馬直突然道破他的心思,他頓時有些無地自容的感覺。
馬直看出他的窘迫,帶著嘲笑的口氣道:“行了不要給我裝渾子了。我知道你嫌我詩寫得差,不想認我這個大哥。否則為何你到了京城這么久,也不派人來給我送個信兒?偏要到走投無路才想到來找我?”
子駿臉色一變,趕緊彎下腰來對馬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揖,口中說道:“大哥,以前是小弟年幼無知,不知大哥待我好。大哥,小弟向你請罪,請大哥原諒我!”
馬直呵呵一笑,用扇子柄在子駿身上敲了一下,道:“行了,我哪敢讓省元給我請罪!”
兄弟兩都笑起來。馬直又對常安說:“你去樊樓訂一桌酒席,晚上給子駿慶賀慶賀!
“是,”常安應和一聲,一道煙似地跑出去了。
子駿又走到霖鈴身邊。霖鈴現在尾巴已經翹到了天上去。
省元!自己一個三本學渣居然教出了一個省元!
她其實不知道省元是什么東西。但想來是很厲害的,不然馬直怎么會激動成這樣。
她對子駿說:“子駿,你這次考上省元,離狀元還有多遠?”
子駿笑著說:“這我不能保證。但是依我朝定律,中省試的學子很少在殿試剝落,得個一官半職總是有望了!
霖鈴驚喜萬分:“真的。俊
子駿偷笑道:“學生怎敢欺瞞先生?”
霖鈴又開心又有些害羞,腦子一熱,一頭栽進子駿的懷抱。子駿也昏了頭,緊緊摟著懷中的霖鈴,雙手撫著她黑亮的頭發,心中只覺歡暢無比。
旁邊兩個小孩馬豐馬粲都看呆了。馬直有點尷尬,趕緊干咳一聲。子駿和霖鈴沉浸在愛意中,完全沒聽見。
馬直又咳嗽幾聲,見他兩還是沒反應,只好讓小廝把兩個小的帶回房中,自己也有點尷尬地撤退了。
**
禮部貢院門口。
韓玉在省試提名榜上仔仔細細看了三遍。他看到子駿的名字,江陵的名字,佟云的名字,卻沒看到自己的名字。
剛開始他有些著急,但之后確定自己名字不在榜上時,他只能接受了這個事實。韓玉心里嘆口氣,郁郁寡歡地轉身離開。
貢院門口圍著一大圈前來看榜的人,有的人和家人擁抱慶賀,手舞足蹈地歡呼,有的人則錘足痛哭。
韓玉在一邊看著這些人。不知道為什么,落榜以后,他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痛苦。
他眼前首先浮現出的不是自己的未來,而是母親和韓夕。想到自己可以回家鄉和母兄團聚,他心里竟然還有點小小的輕松。
他正在胡思亂想,忽然看到前方的大路上駛過來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他連忙避到一邊,只聽見有人在他身后說道:“是貢舉官劉大人來了!是劉相公來了!”
韓玉一愣,呆呆地看著劉安世馬車駛來的方向。
他以前曾聽母親說過,自己父親韓碩曾經是劉安世的同年,而且兩人關系很不錯。后來父親不幸病故,劉安世還給母親寄來過銀子。
沒想到轉眼間,劉安世爬到這么高的位置,而自己家卻沒落了,而且眼看著會一直沒落下去。
就在馬車駛到韓玉面前的時候,旁邊的人群中忽然竄出一個披頭散發的少年,沖到劉安世的馬前大喊:“劉相公!我不服!為何榜上沒有我的名字!請劉相公告知在下!”
他突然竄到劉安世面前,再加上大吼大叫,把給劉安世駕車的小廝嚇得不輕。
對方趕緊去拉馬的韁繩。誰知馬兒也受到了驚嚇,突然在大街上扭著身子長嘶起來,眼看著就要失控,把身后的車子連同劉安世一同掀翻在地上。
這個變故來得措不及防,把路人都看驚了。韓玉見劉安世危急,當時也來不及多想,直接一個箭步沖過去躍上馬車,和幾個小廝一起拉住韁繩。
他哥哥韓夕在明州時在各種馬鋪里打過工,對駕馭馬匹非常有心得,韓玉也因此跟他學到了一點。
他一手拉著韁繩,一邊對馬大喊:“吁~吁~”
幾個小廝也在旁邊拉繩子,馬兒掙扎了一陣,終于在韓玉等人的操控下漸漸安靜下來。
等車子終于穩定下來,兩個小廝跳下馬車,沖到人群里去抓那個驚擾馬匹的少年。那少年一看不妙轉身想跑,被幾個小廝追上抓住肩膀,死死按在地上。
韓玉朝地上的少年打量幾眼,忽然心里咯噔一下。
原來這個擾事的少年竟是駱敬!
看來駱敬和自己一樣也沒過省試。沒過就沒過,誰知他竟然出此下策,跑到大街上找主考官要說法。
韓玉不由啞然失笑。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嘲諷駱敬,還是佩服他。
有個小廝跑到馬車的側面單膝跪下道:“屬下行車失職,驚擾了劉相公,請劉相公定罪!
劉安世拉開車簾看看他,說道:“行了這不怪你們,起來吧。肇事者抓到了沒有?”
小廝連忙叫人把駱敬架到跟前,把他按在地上跪著。駱敬淚流滿面,嘴里還在不停嚷嚷。
劉安世看著駱敬問道:“你為何肴驚擾我的馬匹?”
駱敬流著眼淚,忽然跳起來罵道:“我在鄉試中得了第二,為何省試上不了榜!連蘇東坡大人都說我才華橫溢,還親自賜我扇子,為何你卻不認同我的文章!劉相公,我想要一個說法!”
幾個侍衛的臉都綠了,一個個面面相覷。劉安世也是臉色鐵青。當他聽到駱敬說蘇東坡曾賜他扇子時,不由冷笑一聲說:“那你生的不巧,蘇相公是三年前的貢試官,你為何不三年前來應舉?”
駱敬一下子愣住。劉安世板著臉道:“何況哪份卷子能上,哪個卷子不能上,又不是我一人決定的。你這次沒中自當發奮自強,爭取下一次中,一味地找我胡攪蠻纏有什么用?”
駱敬癱在地上說不出話。一個下屬走上來說:“劉相公,此生驚擾馬匹,差點釀成大禍,是否由屬下將他送去開封府問罪?”
韓玉心中一驚:當街驚擾朝廷命官的坐騎,這要安個尋釁滋事,甚至謀害上官的罪名,駱敬的一輩子就毀了。
劉安世緊盯著駱敬的臉,顯然也在尋思。他見駱敬一直在流淚,又衣冠不整的樣子,心里略有憐憫,畢竟自己當年也是從科考過來的,這種走獨木橋的滋味他并不陌生。
他對侍衛擺擺手說:“罷了,把他帶下去吧。今后馭馬小心些便是!
幾個下屬點頭稱是,從兩面架起駱敬帶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