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裴二說完有些緊張, 見李禪秀愣住,忙又想說“這只是暫時,等以后賺了錢, 再換好的”。
但還沒來得及開口, 就聽李禪秀驚訝問:“這是你買的?”
裴二聞言,忽然有些不自在,甚至赧然,悶聲說:“不是, 是……我租的。”
李禪秀頓時放下心, 不是買的就好, 他們又不在這住多久,買的話, 不是糟蹋錢嗎?
雖然這房子買下來,應該也花費不了多少,但對裴二來說, 很可能是一筆巨款。
裴二一直神情緊張,見他并未露出失望神色, 不由松一口氣, 緊接著道:“要是不喜歡這個,還可以看看別的。”
李禪秀聞言搖頭,這次認真打量起院子——籬笆扎成的院墻上綁著蘆葦茅草, 既擋風, 又能遮住外面人的視線。
院子打掃得很干凈, 籬笆墻邊,壘了一個雞窩。土坯房低矮破舊, 但該有的都有,是個能正常住人生活的地方。
若是能這樣住在外面, 以后想辦很多事,都會方便許多。
想到這,李禪秀神情若有所思。
裴二在他打量院子時,就不覺繃緊神經,仿佛被觀察考核的是自己。直到見他露出滿意神色,才終于放下心。
上午陳將軍把他叫去,考校他其他方面的本事,又給他兩本兵書,勉勵他之后好好訓練手底下的一百來號人。
當時他們騎著馬,邊走邊說,經過這片軍眷們住的地方時,他便忽然想到,自己和沈姑娘成親后,也要有個住處。否則沈姑娘仍住藥房,他一直住軍營,跟沒成親有什么區別?
裴二微微低頭,為自己的一點心機感到心虛。
其實他對眼前這個房子不太滿意,覺得太小,又是土坯房,低矮破舊,實在委屈沈姑娘。
但他囊中羞澀,雖然贏下大比,得了一些賞銀,但辦婚禮還要花費,總歸得省著點用。而且附近也沒什么更好的房子……
正想著,李禪秀打量完院子,忽然轉身,朝他淺笑:“挺好的,我很喜歡。”
裴二一聽,驀地抬頭,目光都明亮了幾分,握刀的手不覺用力,漸漸,抿緊的唇微微彎起。
李禪秀總覺得他打架時兇厲,其他時間沉默少言,但有時候,又覺得他像自己夢中養過的狼犬,尤其是被夸的時候。
他不覺也彎起唇,問:“這房子租下要多少錢?我也付一半吧。”
裴二聞言忙搖頭,說:“不用,不貴。”
李禪秀卻道:“不貴也不行,本來成親就是你幫我,怎么能再讓你破費?”
見他把界限劃得這么開,裴二又沉默了,方才眼中的光也暗淡。
李禪秀見他不說,便拿出一個小荷包,里面裝著一小塊碎銀和一些銅錢,遞過去。
見裴二不收,他便道:“本來這也是你賺的。”
裴二正拒絕,聞言露出疑惑。
李禪秀解釋:“之前大比,我押了你贏,賺了些錢。”
當然不止,還有他自己添的一些錢。
裴二聞言愣住,問:“你每場都押了我贏?”
李禪秀淺笑點頭:“對,每場。”
裴二表情又空白了,一時忘了把錢推回去。
李禪秀趁機道:“剩下的錢就用來辦婚禮吧,不用花費太多,辦簡單點就行。”
裴二還未回神,聽到“婚禮”兩字,幾乎緊接著他的話問:“那我們什么時候成親?”
問完才察覺語氣好像有些急切,忙輕咳一聲,表面鎮定地解釋:“今天陳將軍問我什么時候成親,說要給我們主婚。”
說完,視線不自然地飄忽。
李禪秀也知這事拖不得,離婚配令的期限沒幾日了,之前徐阿嬸也勸他要盡快……
略一沉思后,他開口道:“要不就后天,你覺得呢?”
相比正常成親,時間是太緊迫了,但也沒辦法。好在他和裴二只是走個過場,讓外人知道成親了而已,一切從簡就行。
裴二倒是覺得越快越好,幾乎立刻答應。
兩人又到土坯房里看了看,快下午時,才一起騎著馬離開。
裴二一路神情鎮定,握著韁繩的手卻格外用力,難掩心潮澎湃。
方才一起看房子時,他已經忍不住想象成親后,他和沈姑娘在那里生活的種種,床要換個好一點、大一點的,窗戶要打個木框,院子里最好栽棵樹,還有墻邊的雞窩也要利用起來。
他已經想好了,到時要養一窩雞,這樣每日都有雞蛋,三五不時,還可以殺只雞,給沈姑娘補補身體,對方太瘦了。
想到這,他不覺看向和自己一起坐在馬上的李禪秀,目光柔和,直到回到軍營,心緒才漸漸平靜。
雖然商量了成親的事,但兩人都沒有經驗,也沒有父母長輩幫著張羅。
李禪秀和裴二辭別后,仍是去找徐阿嬸詢問。
雖說他本意想辦得簡單些,但陳將軍要給他們主婚,也不好太過簡陋。
裴二回傷兵營后,也找張虎詢問。
張虎現在是什長,馬上要被編到他手下。
上午陳將軍要給他撥派人手時,問他有沒有想要的人,他對營中士兵都不熟,唯三有點印象的,也就陳青、張虎、張河。
張虎昨日幫過他,加上他在傷兵營聽張河抱怨過張虎跟現在的上級不和。回來后,他便問了對方想法,張虎自是一口答應,只不過被陳青等人聽到,他順便又收編了陳青、張河、二子等人。
至于成親的事為何不問陳青,自是因為此人極不靠譜。
張虎是成過親的人,聽裴二來詢問他這方面的事,尤其對方還是未來上級,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忙跟他講到時要怎么去接親,怎么應對攔門的賓客,喝酒時要如何偷偷摻水,千萬別被灌倒,不然晚上到了洞房……
說到這,張虎忽然止聲,身高八尺的大漢,竟有些不好意思。
雖然在軍營中久了,常有些士兵會說些葷話,但張虎這人老實,從不參與。何況沈姑娘是他和張河的恩人,他絕不會說冒犯對方的話。
于是他搓了搓手,支吾道:“這晚上的事,你還是去請教別人吧。”
裴二一陣沉默。
誰問這些了?他要問的是成親要注意哪些流程,要備什么禮?雖然他沒多少錢,但該給沈姑娘買的,還是要有。
張虎聞言愣住,道:“這……在家里,是我娘幫我張羅這些。”
裴二:“……”
他怎會覺得張虎比陳青靠譜?
看來還得去問年長些的人,但他認識的人不多,思來想去,只能去找胡郎中。
胡郎中一聽他來問成親的事,頓時熱心無比,還專門回趟家,跟家中的老妻說了,夫妻倆一起幫忙張羅,把家里有現成、能借來用的物品,都直接拿來用。
再加上徐阿嬸,一天時間,倒真把一場簡單的婚禮準備得七七八八。
成親的前一天,裴二騎上馬,又帶李禪秀去鎮上唯一的一家成衣鋪,買成親要穿的衣服。
李禪秀原本覺得不用,反正只穿一天,到時借一件顏色紅一些的外袍就行了。但真要借時,卻發覺不妥,他表面身份是女子,向男子借,不合適,向女眷們借,更不妥。
何況他雖然清瘦,但身量還是比一起流放來的女眷們高,就算能借到,也穿不上。
加上裴二堅持要買新的,李禪秀還是答應了。
只是到了成衣鋪,買好衣服,裴二又盯上隔壁的首飾鋪。
李禪秀無奈,提醒他:“咱們錢不多。”而且只是走個過場,假成親罷了。
裴二似乎有些失落,神情悶悶不樂,離開時,一路回了三次頭。
李禪秀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以為只是件小事。但下午用過飯,裴二卻又把他喊出去。
兩人還是到那間小院,裴二拿出一個用帕子包著的東西,若無其事地遞給他,耳根微紅說:“給你。”
李禪秀愣了一下,接過打開一看,竟是一個玉鐲。鐲子質地瑩白細膩,觸感溫潤,應是暖玉,想來并不便宜。
裴二很快也道:“老板說這是暖玉,戴著不會冷,我感覺正適合你,你留著戴吧。”
他說得輕巧,好像這是狗尾巴草編的手串,不值什么錢似的。
李禪秀怔愣半晌,才終于開口:“你哪來錢買的?”
裴二頓時支吾:“……我用賞銀買的。”用了一半還多。
李禪秀:“……”你可真大方。
裴二見他不語,忙又道:“你放心,我會再賺錢。”
李禪秀:“……”你以為一個當兵的,很容易賺到錢嗎?又不是每天都有軍中大比,能拿到賞銀。
他一陣無奈,將手鐲仔細收好,說:“你拿去退了,把錢要回來吧。”
裴二卻搖頭:“現在去退,錢也不能全拿回來。”
肯定會被扣一部分。
見李禪秀仍是不收,他又道:“其實……這個鐲子是我想賠給你的。”
“賠?”李禪秀疑惑。
“嗯。”裴二點了點頭,艱難說,“上次你給我的佛珠手串,被我弄壞了。”
說著,他拿出那個一直被小心放在心口位置的灰布荷包,緊張遞過去。
之前他一直沒敢說,今天趁著送玉鐲,才敢提這事。
李禪秀怔愣,接過荷包,打開一看,果然,有一枚佛珠裂成兩半,落在荷包底,像是被銳器破開。荷包上也有破口,被粗糙的針線笨拙地縫上了。
看著這串父親親手打磨的佛珠壞了一顆,說不心疼,是不可能的。尤其夢中他和父親自此再沒見過,只有這串佛珠一直陪著他。
想到夢中父親的死,李禪秀看著佛珠,忍不住鼻尖微酸,眼中也漫上水霧。
裴二萬沒想到,佛珠壞了,竟會引得對方哭。
他頓時有些慌,無措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
他之前猜李禪秀會難過,可沒想到會這么難過。
“沒事。”李禪秀很快斂去眼中水霧,勉強笑道,“那天給你戴著,就是希望能保佑你……”
他又仔細看荷包和壞掉的佛珠,蹙眉道:“我看這是被銳器弄壞,那天你跟蔣百夫長……他用武器了?而且……”
想到裴二是將荷包放在心口,忽然聲音一緊,問:“他要殺你?你傷得如何?之前怎么不說?”
一連聲的追問,反倒讓裴二漸漸放下心,忙搖頭:“沒事,匕首正好扎在佛珠上,我沒受傷。”
接著,又歉意說一遍:“對不起。”
李禪秀這才放下心,聞言又道:“給你戴,就是想保佑你,既然是佛珠救了你,反倒是沒白戴它。”
說完怕裴二多想,又解釋一句:“我不是難過或怪你,是方才忽然想到送佛珠的人……”
說到一半,他忽然止聲,隨即搖了搖頭,將荷包與佛珠一起仔細收好。
裴二不由想,那個送佛珠的人是誰?
不過,想到沈姑娘能將佛珠送給他用,想必對方也沒那么重要。何況,沈姑娘也收了他的玉鐲……
正出神著,頭頂忽然傳來一聲尖嘯唳鳴,抬眼一看,竟是一只金雕在高空盤旋。
不及多想,裴二立刻彎弓搭箭,目光銳利。
“嗖”一聲,破空聲響起,如裂石驚弦。箭羽迅如雷電,猛射向那只金雕。
李禪秀只來得及抬頭,就見在高空翱翔的金雕應聲而落,還沒等他說什么,裴二已經疾步奔到院外,利落上馬,道:“等我會回來!”
說著便駕馬飛奔而去。
李禪秀一怔,忙疾步走到院外。
沒一會兒,就見裴二駕馬回來,一手拎著一只翅膀被箭射中的金雕。
那雕生得極兇猛,鷹眼銳利,爪如鐵鉤,翅膀張開,恐有七八尺。但被裴二拎在手中,卻老實得像貓,直到看見李禪秀,忽然兇厲掙扎。
裴二一掌拍在金雕頭上,拎著它下馬,語氣有幾分喜悅:“我聽胡郎中說,有錢的大戶人家成親,都要準備一對鴻雁。現在冬天,射不到雁,正好有只雕,明日可綁在籮筐上,代替鴻雁。”
李禪秀:“……”
人家準備一對鴻雁,是因為鴻雁總是成對出現,輕易不換配偶,寓意婚姻美滿。你射只鷹,還是一只,有什么寓意?
裴二聽了皺眉,那就是用不上的意思?
再低頭,見這金雕掙扎厲害,又想:既然沒用,不若燒些熱水,把毛燙了,留待明天成親時,做成道菜。
李禪秀想了想,倒是說:“先養著吧,這種雕馴養好的話,可以用來狩獵、傳遞消息。”
夢中李禪秀就用這種雕傳過消息。
西北這邊常有金雕出沒,有些甚至是人養的,并不稀奇。不過人養的金雕,腿上都會綁些東西,用來區分。
李禪秀仔細看了這只,腿上沒綁任何東西,且性情兇厲,不像是人養的。
他讓裴二把掙扎厲害的金雕按住,將箭拔了,又把傷口包好。
裴二神情郁悶,感覺白射了一只雕,浪費箭不說,還浪費了沈姑娘的藥,以后興許還要浪費口糧。
李禪秀笑道:“先放在這邊的小院養著吧,要是一直沒人來尋,應該就是野生的,到時你好好馴養它,說不定能成為助力。”
話是這么說,但也不能直接放在院中,肯定會跑出去。
兩人不由都思索起來,裴二目光漸漸移向墻邊的雞窩。
李禪秀:“……”
“雞窩肯定不行,這雕太大了。”
裴二:“翻新重蓋一下。”
李禪秀:“還是先關在放雜物的偏房吧。”
處理好金雕,兩人才騎著馬一同回去。
李禪秀回了藥房,忽然想起,手鐲忘記給裴二了。
可眼下天色已黑,不好再去傷兵營,只能等明天成親時再說.
并州郡守府。
七八名身材高大,穿著甲衣,腰負大刀的將軍坐在正廳,個個面色凝重。
唯有坐在左上首一位胡須發白的老將軍,神情淡定,正老神在在地品著茶。
氣氛僵滯許久,一位濃眉圓臉的將軍終于忍不住,一拍桌子道:“楊老將軍,您就別賣關子了,裴將軍到底如何了?我怎么聽說……”
“孟績,稍安勿躁。”老將軍擱下茶盞,打斷道,“世子無礙,只是上次受了些傷,尚在武城養傷,不便來見諸位而已。”
“可這都多久了?”
“雍州的張大人已經被調走,咱們一下失了能配合的人,以后怎么主動出擊胡人?”
“雍州那么重要的地方,竟然讓一個只會走裙帶關系的人去守。”
“是啊!”
“就是……”
“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嚴大人任雍州郡守,是朝廷旨意,我等不可妄議。”楊老將軍又打斷勸道。
終于勸走這些將領后,老將軍嘆了聲氣,神情終于浮現憂色。
“爺爺。”這時,一個穿著銀亮甲衣的年輕人大步走來,彎腰恭敬行禮。
楊老將軍忙擺手,帶他到里間后,方壓低聲音,有些急切問:“怎么樣了?可有消息?”
年輕人搖了搖頭。
楊老將軍不由怔住,繼而長嘆,難掩憂心:“難道世子他真的……”
“爺爺,您別擔心,世子這些年經歷危險無數,每次都能逢兇化吉,這次定然也無事。”年輕人道,“我前些日子將世子馴養過的金雕也放出去尋了,茫茫大漠,人眼不一定能找到,但那雕的眼睛利著呢。世子若真被困在哪里,金雕尋到他后,他定會讓雕送信回來。”
“唉,但愿吧。”老將軍聽完嘆息.
永豐鎮。
裴二一早醒來,就按李禪秀昨天交待的,去小院給金雕喂食。
可那雕畢竟是猛禽,喜食肉,喂它普通食物,根本不吃。
最后裴二沉著臉,將自己在傷兵營領的飯菜中的幾片肉夾出,扔過去。
那雕倒是識得好貨,張口就吞了下去。
裴二:“……”
這雕果然費食物,他窮得連給沈姑娘買首飾的錢都沒有,怎么養得起它?還是燒水燙毛吧。
裴二木著臉,一路走回傷兵營。
剛進帳,就聽陳青喊:“裴二!不不,是百夫長了,嘿嘿!”
他嬉笑幾句,道:“這大清早的,你去哪了?快快,趕緊換衣服,今天可是你成親的大好日子!”
第 22 章
深冬時節, 陽光照在積雪未融的營帳邊緣,有些耀目。
營帳內,李禪秀正被徐阿嬸等人按坐在一方小桌前, 梳妝打扮。
雖然已經搬去藥房住, 但出嫁不能從藥房走,所以用過朝食,他就被徐阿嬸拉來了女眷營帳。
胡郎中的妻子也在,她正用炭筆仔細幫李禪秀描眉, 畫好后直起身, 不由贊嘆:“真是俊, 瞧瞧這眉眼,這皮膚, 哎呀,要我說,都不用傅粉, 也白得跟玉瓷似的。”
李禪秀忙接話:“那就不傅粉吧。”
本來流放來的女眷們平日都恨不得往臉上涂些灰才好,沒人還帶著眉筆胭脂之類, 想借也借不到。
裴二肯定也想不到這些, 李禪秀本來還想,就不用打扮了。
沒想到胡郎中的妻子特意帶了這些來,熱情難卻, 李禪秀只好被按著坐下。
只是他這話說完, 旁邊女眷都捂嘴輕笑。
“可不行, 成親是頭等大事,一輩子就這一回, 定要好好打扮。”
“可不是?若沒條件便罷了,現在有條件, 可不能辜負胡夫人一番美意。”
“小女郎本就生得好,這稍一打扮,不得把裴郎君迷暈頭?”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打趣,聽得李禪秀一個男子,都忍不住耳朵有些發熱,好像他今天不是走個過場,而是真正要嫁人。
徐阿嬸以為他“羞怯”,忙幫著解圍,笑道:“好了好了,我看女郎確實膚白,不用傅粉,不過這胭脂還是要抿一抿。”
李禪秀怕她們再打趣,忙接過紅紙,在胡夫人的指點下,放在唇邊抿了抿。
他皮膚白,唇瓣沾了胭脂后,更襯得眉目動人,容色愈發昳麗。
可能是第一次用胭脂的緣故,他有些不習慣,下意識抿唇想舔,旁邊胡夫人忙道:“哎呀,可不能舔,舔了就不紅了。”
旁邊有女眷又吃吃低笑:“可等到晚上,留給裴郎君吃。”
李禪秀下意識疑惑,這胭脂還能吃?等見眾人都笑起來后,才驟然明白意思,又一陣耳熱。
得虧營帳里的年輕女眷大多嫁出去了,都是些年長的在打趣。
許是覺得他頭上太素凈,這時,一位三十出頭的女眷又拿出一支銀釵,要給他戴上。
大家都是一起被流放,一路相互扶持來到西北,互相之間都有幾分情誼。尤其李禪秀因靠著父親舊部打點,流放時身上有些碎銀和藥,一路沒少幫大家,眾人對他也很是感激。
不過李禪秀知道,這銀釵對那女眷來說,必然珍貴。何況他是男子,也不需要,忙開口拒絕。
那婦人生得端莊,應是曾經家境不錯,淺淡笑道:“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東西,成親是人生頭等大事,你就戴著吧,就當是借你暫用的。”
說著按住李禪秀的肩,將銀釵插進他烏黑發中。
銀釵上的蝶翼輕顫,熠熠生輝,襯得他容貌又秾秀幾分。
眾人看后,都一番夸贊。
眼看日頭偏西,已至下午,徐阿嬸忙將眾人勸出去。
轉身回來,又把坐在李禪秀身旁、正捧著臉,滿眼好奇的小阿云也帶出去。
李禪秀見她好像有話要說,等她回來,便抬頭詢問。
徐阿嬸嘆道:“女郎,你這孤身一人,成親的一些事,恐也無長輩跟你說,我琢磨著,不若我跟你說幾句,希望你莫嫌我多嘴。”
李禪秀以為是什么重要事,忙微笑道:“不會,您說就是。”
“哎!”徐阿嬸立時放心了,道,“就是這洞房花燭夜,到時……”
李禪秀:“……”
忽然尷尬,早知是要說這個,他就不聽了。
“……聽說有錢的大戶人家,會給出嫁的閨女在箱子里壓個小冊子,冊子上畫這些事,窮人家沒這條件,都是當娘的提點幾句。不過女郎也別太擔心,在這事上,男子總歸比女子懂得多,實在不行,到時你就別管,裴二要怎樣,就讓他怎樣,不過也不能太由著他……”
見李禪秀愈發尷尬,她又笑道:“不用不好意思,這出了嫁,都會這樣。”
李禪秀:“……”
他已經快維持不住笑了,只想找個縫鉆進去。
好在外面忽然傳來喧鬧聲,迎親的人來了。
他頓時輕舒一口氣,忙打斷道:“裴二來了,我先過去。”
說完便起身往外走。
“哎,不能這么直接出去。”徐阿嬸忙跟在身后喊。
營帳外正熱鬧,隔著門簾,遠遠就聽見陳青嬉笑喊聲:“接親了,接親了啊,各位姐姐嬸嬸,就別為難裴二了,他娶沈姑娘可不容易啊!”
外面頓時傳來一陣笑聲,接著胡夫人的聲音響起:“那也不能讓他輕易就把新娘接走,起碼——”
話未說完,李禪秀已經撩開帳簾走出,幫著攔門的女眷們頓時無言。
裴二被一條長凳攔在帳門外,他穿著昨天剛買的絳紅長袍,身姿挺拔,如松如竹,往日總沒什么表情的臉上,今天好像也帶了些不明顯的笑意。
幾乎是李禪秀撩開門簾的瞬間,他便看了過來,接著目光怔住。
李禪秀同樣一身紅衣,眉目秀麗,似墨筆描繪,紅衣與烏發又襯得皮膚似霜雪,一支蝶翼銀釵在烏發間顫動,像要振翅飛走。
裴二目光忽然變得灼灼,下意識伸出手,像怕李禪秀也會像這銀蝶,忽然飛走。
李禪秀淺笑,同樣伸出手,放在他干燥掌心。
隨即,裴二寬大的手掌緊緊握住他,將他向自己身邊一帶,竟隔著長凳,直接將他帶了出來。
李禪秀險些撞進他懷中,被扶著腰站穩。
身后徐阿嬸、胡夫人等人忙道:“不行,哪有這么輕易帶走新娘的?”
裴二已經拉著李禪秀,急忙上馬,留下陳青等人笑嘻嘻阻攔,給眾人發糖。
營帳外,一排營旗在微寒的風中輕輕擺動,風并不凜冽,吹散了李禪秀臉上幾許熱意。
今天竟難得是個好天氣。
裴二騎著馬,一路沒出聲,李禪秀也沒說話。
直到快到他們租的小院時,裴二忽然開口,聲音很低,有些暗啞:“發釵很好看。”
“……是嗎?”李禪秀不覺攥緊馬鬃。
“是向營中一位阿姐借的。”他嗓子微干地解釋,說完,又覺不妥。
好像是他為了成親,專門向別人借銀釵似的。可再要解釋,又顯得他好像很在意。
他張了張口,最后到底什么都沒說。
裴二也一陣懊悔,他本意是想夸李禪秀好看,怕太唐突,才說了銀釵,沒想到……
直到到了小院,兩人要下馬拜堂,才都不明顯地松一口氣。
小院外已經擺上酒席,籬笆墻上也貼了紅紙剪的“囍”字。
西北邊塞,胡、漢、羌雜居,民風也開放。窮人家成親時,新娘往往不需遮頭蓋臉。
李禪秀自然也沒遮,方下馬,一些正在吃酒的軍漢便起身笑鬧,簇擁著起哄。好在陳將軍就在小院的正屋坐著,眾人也不敢太過。
李禪秀和裴二各自牽著一根紅綢的兩端,走進小院。
許是禮節和流程都太像回事了,本意只想走個過場的李禪秀,此刻心情并不是想象中的平靜。
他攥緊紅綢,目不旁視,甚至有些不敢看身旁的裴二,總有種是真成親的感覺,總有種……
“小心門檻。”裴二忽然輕聲提醒。
李禪秀驟然回神,下意識轉頭看他,感謝地笑笑。
裴二目光微緊。
這一變故,倒是把李禪秀的緊張驅散不少。
到了正屋,陳將軍正笑呵呵坐在中央,已經等了許久。
此時已至傍晚,大周習俗是黃昏成親,所以又稱昏禮。
兩人循著流程,拜過天地。因無父母長輩,第二拜,便拜陳將軍,最后再對拜。
對拜過后,李禪秀和裴二抬起頭,目光撞上,不覺都微怔。
這時旁邊人催促:“該進洞房了。”
裴二忽然耳根微紅,牽著紅綢,引李禪秀一起到里間。
里間明顯裝點過,雖然不大,但打掃干凈,一根蛛網都看不見。窗上和土墻上都貼了“囍”,床前的桌上也擺了紅燭,還有一碟果酥,一壺酒,兩個陶碗。
李禪秀暗暗看完,似是為了緩解氣氛,轉頭問:“你今天來收拾的?”
“嗯。”裴二點頭,清俊面龐微熱,似乎有幾分緊張。
話落,房間內又是一陣沉默。
李禪秀只好再找話說:“這兩個碗……”
裴二回神,忙解釋:“胡郎中說,成親要喝合巹酒。”
李禪秀:“……”
那也不必拿兩個碗喝吧?牛飲嗎?他微微尷尬想。
且考慮到他們是假成親,都進了洞房,沒人看見,這一步似乎也不是很必要。
正這么想著,胡夫人和徐阿嬸來了。
見兩人干坐著,胡夫人不由笑:“怎么還沒喝合巹酒?快些喝完,裴郎君還要到外面敬酒呢,陳將軍也在等著。早點敬完酒,郎君也能早點回來陪新人。”
說著就給兩人倒了酒,好在陶碗雖大,酒只倒了淺淺一層。
李禪秀只好端起酒碗,與裴二互相行禮,再將酒碗舉至唇邊,一飲而盡。
辛辣的酒液流過喉嚨,放下酒碗時,目光又和裴二的對上。
拜了堂,又一起喝了合巹酒,恍惚間,有種真的和眼前這個人成了親的感覺。
裴二也放下酒碗,囑咐他先吃點東西,最后才慢吞吞說:“那我先出去了。”
語氣好像不太想走。
李禪秀朝他微笑,想到方才那酒好像有些烈,順口叮囑一句:“少喝些。”
本是平常的一句,裴二耳根卻紅了紅,低聲說“好”。
他走后,徐阿嬸便打趣李禪秀:“才剛成親,就心疼上了。”
李禪秀愣了一下,隨即尷尬,才發覺這話很像妻子叮囑丈夫。
但話說回來,朋友之間,這樣叮囑也很正常。怎么假成親后,就覺得不正常了?
正暗暗搖頭,徐阿嬸又將那碟果酥端給他,道:“快吃些,從中午到現在,肯定餓了。我看那裴二力氣大,你晚上不定還需要力氣。”
李禪秀:“……?”
第 23 章
天已黑透, 房間內燃起了紅燭。
徐阿嬸和胡夫人不便久留,都已經離開。
李禪秀仍穿著紅衣,坐在床邊, 靜靜看著眼前的燭火。
這樣坐在鋪著大紅喜被的床邊, 等一個人回來的感覺很奇怪,仿佛他真和對方成了親。
可也不能直接休息,裴二還在外面敬酒。如果他此刻是男子身份,應該和裴二一樣, 也在外面敬酒才對。
不對, 若不需隱瞞身份, 他也不會成親。這么想豈非本末倒置?
李禪秀搖頭失笑。
外面的熱鬧聲不知何時漸漸遠去,他仍望著燭火出神時, 房間的厚重布簾忽然被打開。
他猝然回神,轉頭望去。
搖晃的燭光下,他一身紅衣, 安靜坐在大紅喜被旁,眉目被映襯得昳麗, 似山間清雪的眼眸就這么突兀地望過來, 清湛而安靜。
裴二修長身影站在門旁,抬起門簾的手突然頓住,目光微怔。
其實李禪秀的輪廓并非像大多數女子那般柔和, 只是未及弱冠, 骨相還未完全長開, 加上五官天生昳麗,面上又總帶著淺笑, 刻意使神情柔和,看起來才像女子, 不至于使人懷疑。
但若換個角度,便能看出頜骨線條有幾分銳意。若完全長開,應會斂去柔和,完全展現出凌厲的美。
但此刻在昏黃燭光的映照下,裴二只覺面前的沈姑娘比白天時,身上更多了一層朦朧。
面前一切仿佛縹緲的夢境,眼前人是夢中出塵的仙人,似水月鏡花般。他不能動,亦不敢觸碰,似乎只要指尖輕輕一觸,面前這一幕夢境就會碎去。
許是他站太久了,李禪秀終于忍不住出聲,語氣帶著慣有的淺笑溫和:“怎么不進來?”
倏地,像一汪池水被風吹皺,夢也被驚醒。
裴二驟然回神,眨了眨眼,這才如大夢方覺。
是了,不是夢,他真的和沈姑娘成親了。
他放下門簾,視線一瞬不移,端正的身影一步步走近。
許是他身量太高,李禪秀被他身影籠罩時,無端感到一種無形壓迫,又聞見他身上似有若無的淺淡酒味,不覺微抬下巴,以一種自下而上的目光凝視,詢問:“你剛才喝了很多?”
似乎這樣,能使他在氣勢上不被壓倒。自然,直接站起來也可以,但……裴二確實有些高。
裴二幾乎下意識搖頭,但緊接著想到什么,又遲疑點了點頭,頓了頓,又說:“我換過衣服了。”
所以酒味才沒那么重。
李禪秀見他往日俊冷的面容此刻沾染薄醉,眼睛好像也只知看著自己似的,不甚清明的樣子,暗忖:看來是喝多了。
想也是,軍營里的那些人個個都是海量,裴二即便想少喝,估計也擋不住他們的熱情。
就是不知對方現在還有幾分清醒,等會兒跟他說話,能不能聽懂。
他先往旁邊坐一些,讓裴二也在床邊坐下,接著側身,從身后的被子底下拿出昨天對方送的暖玉手鐲,遞了過去。
“昨天忘記說了,這個玉鐲我不能收,你還是拿去退給掌柜,把錢要回來吧。”
裴二目光一直輕輕落在他身上,像不敢驚動,直到見他將鐲子遞過來,才終于皺了皺眉。
“退不掉了。”他搖頭撒謊,目光看向李禪秀烏發上的銀釵,又在心中想——
等日后賺了錢,也要為沈姑娘買一支這樣的銀釵。
李禪秀聞言蹙眉,道:“即便這樣,我也不能收,還是還給你,等你日后有想送的人……”
再送好像也不太合適。他頓了頓,又改口:“等你哪日有空到縣城,可找一家當鋪當了。”
這樣起碼能換些錢回來。
說著,再次將鐲子遞給對方。
裴二低頭看一眼,終于將鐲子接過去。
李禪秀微松一口氣。
但下一刻,裴二忽然捉住他的手,將玉鐲戴在他手腕。
他一時錯愕,竟忘了反應。裴二略帶薄繭的指腹按在他手腕,粗糙的觸感帶來微刺的麻癢。
但對方很快收回手,仿佛方才的碰觸只是一瞬錯覺。
“那你先幫我收著吧。”裴二看著他說。
“反正都是放在這個房間,你收或者我收都一樣。不過你知道的,我記性不太好,以后可能會忘記把它放哪了,所以還是你幫我收著,以后我想不起來,你就告訴我。”
他認真看著李禪秀,說到自己記憶不好時,好似還十分苦惱,眼睛又帶著幾分醉意的朦朧。
李禪秀覺得有些好笑,對方只是受傷失憶一次,哪可能以后隔段時間,就再失憶一次?
不過裴二說的也對,鐲子總歸是要放在這個房間,他放起來也行。
主要是裴二好像真的醉了,不必在這件事上跟他糾結。
他很快摘下鐲子,放進床頭的柜中,轉回身又告訴裴二一聲。
裴二目光不甚清明看著他,眼睛一瞬不眨。
李禪秀頓了頓,忽然想到什么,遲疑開口:“對了,今晚我們怎么休息?”
裴二聞言,視線終于動了,慢慢轉向鋪著大紅喜被的床上。
李禪秀見狀,忽然緊張起來,嗓子有些干地提醒:“你應該還記得,我們之前說好了,我是因為婚配令和蔣百夫長的為難,才……”
“嗯,我都記得。”裴二點了下頭說。
李禪秀頓時松一口氣,還好,剛才他差點以為對方要洞房。
誰知剛放下心,就聽裴二繼續道:“我知道沈姑娘是迫于無奈,才需要成親,也知你并非是因喜歡我,才選擇我,但我很慶幸能被選中。我也聽說,世間夫妻并非都是彼此互通心意,才能成親,甚至也有帶著目的和對方成親的,所以沈姑娘不必多慮,能和你成親對我來說已是幸事,我并不在乎這些。若……若你一時還不適應,我們也可慢慢來,等相處久了,彼此熟悉再說。”
他難得說這么長一段話,李禪秀聽完卻完全怔住,一時呆呆看他。
不,這跟他之前說的不是一個意思。
他當時的意思是,他是因別的原因,不得已才需要成親,所以這個成親是假成親。
可裴二的意思卻是,雖然他是別有目的,才選擇和對方成親,并非是因為喜歡,但裴二清楚這些,并不在意……
完全理解錯了!
李禪秀腦子少有地混亂了一回,忽然頭疼地按了按眉心。
也怪他,當時他說“你應該能猜到,我是因為婚配令和蔣百夫長才……”,裴二很快就說“他明白,他知道,他愿意”,且之后又說了兩次“他知道,他都愿意”,然后……
然后李禪秀就以為他真的明白自己意思了,知道他們是要假成親。
但眼下看來,并沒有,裴二沒明白他的意思。
也是,對方失憶了,偶爾還有點……不太聰明。他最初不也是看中這點?
李禪秀愈想,愈覺得頭疼。都到洞房花燭夜這一步了,讓他還怎么跟對方解釋,他的意思是假成親?
裴二說完,見他半晌沒出聲,又遲疑開口:“那……我們就安置了?”
用詞還挺文雅。
李禪秀沉默了一會兒,咬咬牙,決定還是要跟他說清楚。
“你、你之前沒理解我話的意思,”他遲疑著,斟酌開口,“我當時的意思是,我們是假成親。”
深吸一口氣,他才說出最后一句。
裴二神情怔然,繼而肉眼可見地落寞下來,眼瞼也垂了垂,低聲道:“這樣啊。”
李禪秀抿了抿唇:“……抱歉,我當時應該說得更清楚些。”
裴二搖頭,道:“是我不好,我當時理解錯了,還打斷了你的話。”
“……”
李禪秀一時也不知該說什么,屋內忽然安靜下來,氣氛漸漸變得凝滯。
忽然,一道輕微的“啪”聲打破沉寂,桌上的紅燭爆出一簇火花,轉瞬即逝,卻打破了僵局。
裴二輕咳一聲,開口:“那我……今晚到偏屋去睡吧。”
說著從床邊站起身,目光在房間內逡巡一圈,似乎想看能不能找條被子抱走。
但房間里的舊衾被都被他昨日拿去軍營了,只床上有兩條新做的大紅喜被。
李禪秀也覺不妥,偏屋里除了一些農具,就只有一只金雕,連張床都沒有。
這么冷的天,讓裴二去偏屋,難道跟那只雕抱在一起取暖?
但這個時辰,要回營中也不可能。且新婚第一天,洞房花燭夜,新郎卻回軍營睡,眾人怎么想?
李禪秀不欲多事,且……反正他是男的。
于是咬咬牙,道:“你還是留下睡吧,有兩床被子,我們一人一床。”
裴二眸光明顯微亮,面上卻遲疑:“可這樣……”
“無妨,只要我們彼此不越界就行了。”李禪秀說。
反正他們明面上已經是夫妻,不管做沒做過什么,別人都會覺得做了。何況他是男子,名聲什么的也不必去管。
唯一擔心的是男扮女裝的事可能會露餡,好在可以一人一條衾被,分開睡,不必睡在一個被窩。
然而想終歸只是想——
到了深夜,寒意上來。
兩人都只有一床被子,房間內不像在軍營時有炭盆,李禪秀本就畏寒,又因寒毒剛發作過不久,正是身體虛的時候。
他很快就被冷醒,將自己蜷縮成一團,盡量裹緊被子。可一床被子實在不夠厚實,冷意透過棉絮鉆進身體,他忍不住咬緊牙,克制著打顫。
“沈姑娘?”忽然,黑暗中響起裴二的聲音,語氣關切,“你是不是冷?”
接著他伸手按在隆起一團、正微微顫抖的被子上,遲疑一瞬,忽然起身。
李禪秀僵了一瞬,察覺他靠近,正要開口說什么,忽然,身上一沉——
裴二將自己那床被子也蓋到了他身上。
寒意似乎瞬間被隔絕了些,李禪秀忍著冷,微微轉頭,黑暗中看不清對方。他聲音仍有些打顫,不穩說:“你、你把被子給我,你怎么辦?”
裴二沉默,半晌說:“我不冷。”
這顯然是假話,他又不是神仙,能不怕冷。
可自己那么問,裴二還能怎么回答?說冷,然后他把被子還回去,接著他們你推讓我,我推讓你,之后都凍到染上風寒?
李禪秀攥了攥身上衣服,感覺還算厚,不至于露餡,最終咬咬牙,掀開一小塊被角,說:“你也進來睡吧。”
瞬間,冰涼刺骨的寒意從掀開的被口鉆進,李禪秀冷得顫抖,打著顫說:“很冷,你快點。”
被子里本就沒什么熱氣,一直掀著,他被寒意不斷侵襲。
裴二似乎猶豫一瞬,但很快,被角被掀開更大一些,一具暖熱身體鉆進被中。
李禪秀剛被突如其來的寒冷凍得發抖,下一刻就被溫暖包圍。
他僵了一下,下意識想拉開些距離。
可裴二很快攥住他的手,察覺他手指的冰涼,忽然攥得更緊些,將他五指都攏住,道:“怎么這么冰?”
盡管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見,可李禪秀卻能想象得到,對方說這話時,一定皺著眉。
緊接著,裴二手臂伸向他身后,暖熱掌心貼緊他后心,將他攬了過去。
李禪秀直接撞進他懷中,接著小腿也被握住,往上帶了帶。他還沒反應過來,手腳便都被裴二抓著按懷中捂著,脊背也被對方攬緊,整個人像掛對方身上,被抱在懷中。
……不是像,他此刻已經緊挨著對方的胸膛。
黑暗中,裴二似乎撫了撫他落在衾被外有些冰涼的長發,但又好像只是在摸索,想幫他掖緊被子。
“睡吧。”他聽見對方在他耳邊說,聲音暗啞,但有種莫名的安定。
李禪秀雙手緊攥著,被按在對方懷中,手背與對方的胸膛只隔一層不算厚的里衣。
從一開始的錯愕,到后來不知所措,再到現在已經掙不開……
李禪秀在黑暗中睜大了雙眼,隔著衣料也能感受到對方身上不斷傳來的體溫和沉穩心跳……好像越來越熱。
第 24 章
李禪秀心跳亂了序, 僵著身體,被對方緊緊抱在懷中。
裴二似乎天生體熱,又或者他本身練武, 火氣旺, 才進被窩沒一會兒,就將被子捂熱了。
他身體精悍結實,手臂也格外有力,完全聯想不到他白天穿著衣服時, 看著竟修長清瘦。
李禪秀被他緊緊摟著, 像趴在他懷中, 想掙脫,卻覺他手臂似鐵一般牢固, 還是熱的鐵。
他確實極有力氣……突兀地,李禪秀腦海閃過不久前徐阿嬸的說的那句“我看那裴二力氣大,你晚上不定還需要力氣”。
耳朵忽然一熱, 心中盡是尷尬。
初聽徐阿嬸說時,李禪秀確實沒反應過來, 可后來見對方笑容曖昧, 哪還能不明白意思?
……等等,他為何要想這些?裴二是男子,他也是男子, 對方便是再有力氣, 又與他有什么關系?
何況他們只是假成親。
李禪秀忙暗暗搖頭, 將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驅逐出去,接著又練起吐納法, 試圖讓自己暖和起來,也讓自己冷靜下來。
等他手腳都暖和了, 裴二總該放開他了吧?
李禪秀這樣想著,在黑暗中默默練習,可身旁的裴二就像個人形暖爐,長手長腳將他牢牢圈著。他被迫緊緊貼著對方發燙的胸膛,耳邊響著一下比一下重的心跳聲。
他不需練習吐納法,身體很快也被焐得暖和。理智告訴他這樣不妥,可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冬夜,唯有身邊的懷抱是熱的,本能又禁不住被誘惑。
一定是裴二經常練武,火氣旺的緣故。也不知這人失憶前是怎么練的,手腳和胸膛竟都滾燙。
李禪秀僵著身體,強迫自己繼續練習,腦海卻忽然想到夢中那位游醫曾跟他打趣,說這吐納法對練武的人效果更佳,若他想徹底祛除寒毒,不如找個習武的人來練,再與其行周公禮,氣血交融,多行幾次……
不,他今晚怎么總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李禪秀一陣耳朵熱,臉龐也微微發燙,明明之前還冷得不行。
一定是今日婚禮,被眾人打趣太多了。
他忙閉緊眼,干脆連吐納法也不練了,就這么被緊摟著貼在裴二滾燙懷中,不斷驅除雜念,迫使自己入睡。
等他呼吸漸漸平穩,黑暗中,裴二卻睜開了眼。
察覺到懷中僵著的身體漸漸放松,裴二不明顯地松了口氣,隨即低頭,看向已經睡熟的人。
雖然房間里太黑,只能看見一個模糊輪廓,可裴二心中依舊充盈著滿足,目光輕輕沿著輪廓描摹。
今晚他假裝喝醉,才敢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出那番裝傻的話。其實他怎會不明白沈姑娘假成親的意思,只是……
裴二閉上眼,用下頜在李禪秀發頂輕蹭了蹭,忍不住將懷中人抱得更緊些。
只是若非那樣,他怎有機會和沈姑娘成親?更不可能像現在這樣,擁緊對方。
不過沈姑娘還是太瘦了。裴二心想,他需得努力賺錢,多買些吃的給對方補補。還有家里也要添些物件,譬如炭盆之類,但聽說炭很貴……
黑暗中,思緒胡亂發散,到后來,裴二甚至忍不住想,等日后……萬一日后他們有了孩子,花銷只會更大,總不好讓沈姑娘和孩子一起跟他受苦。
也不知除了拿軍餉,還有沒有別的法子可以賺錢。
……
翌日清晨,隔壁傳來幾聲雞叫時,裴二睜開了眼。
晨光已經從糊著紙的窗戶透進,他低頭看向懷中的人。
李禪秀還沒醒,他睡顏安靜,纖長的睫毛在眼底落下一小片陰影,烏黑長發落在枕邊。
許是太久沒睡過這么舒服暖和的覺,唇角也不明顯地微彎,神情似滿足。
裴二烏黑眸子定定看了許久,目光不覺柔和。
忽然,他想到什么,輕輕從被子里伸出手臂,單手將自己的頭發和李禪秀的一縷發尾系在一起。接著將放在床邊、從不會離自己太遠的黑鐵彎刀拿過來,小心翼翼把系在一起的兩縷頭發割下一小截。
聽胡郎中說,這叫結發成夫妻。
只是動作再小心,還是驚動了李禪秀。見他睫羽忽然輕顫,就要睜開,裴二忙將兩縷頭發攥在掌心,又把刀放回去。
得虧他動作快,不然新婚第二天一早,被“新娘”看見新郎拿著刀在床頭,怎么想都驚悚。
李禪秀剛睜開眼,就見他神情還未散去慌張,好似做了虧心事的樣子,下意識問:“你在做什么?”
“唔,沒什么。”裴二攥著頭發藏在身后,支吾說,“天亮,我該起床了。”
說完便起身,怕李禪秀被凍著,特意沒掀被子,只是小心從被窩里出來,又掖好被角。
等下了床,他才飛快穿衣,趁機將頭發也藏好。
李禪秀回神后,第一時間摸了摸頸部。還好,貼著遮喉結的假皮仍在。
雖然他因在娘胎時被寒毒毀了根基,出生就體弱,致使外表不強壯,喉結也不像許多男子那樣明顯,但并非沒有。尤其隨著年齡漸長,喉結也越來越顯出,所以父親才用這個辦法幫他遮掩。
方才見裴二慌成那樣,他還以為是自己暴露,嚇到對方了。
裴二穿好衣,叮囑他再睡一會兒,自己去準備吃的。
兩人都沒有父母長輩,婚后第一天不必見誰,可以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李禪秀卻沒再睡,他習慣早起,何況裴二起床后,被窩很快也涼了。
洗漱后,李禪秀去廚房想幫忙,但裴二已經做好了。
朝食吃的是昨晚酒席的剩菜,裴二將菜熱了一遍,又煮小半鍋稀飯,熱幾個粗糧饅頭。
雖然是簡單粗糙的飯菜,但兩人一起在鍋臺邊,就著灶膛里還沒散盡的熱氣吃著,竟有種平常小夫妻一起過日子的錯覺。
裴二顯然心情很好,見那只被放到院子里溜達的金雕忽然在門口探進頭,他還將碗中幾片肉夾起,扔了過去。
那雕也識趣,趕緊接住吞了。
李禪秀看了忍不住輕笑,暗忖:這雕好像有些識人性,莫非之前想錯了,它其實是人養的?
正想著,忽然察覺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臉上,不覺抬頭看去。
裴二果然正望著他。
他不由抬手摸了摸側臉,問:“我臉上有東西?”
裴二忙搖頭,夾幾片肉給他,試圖遮掩。
“陳將軍昨天說,我剛成親,給我三天假,這幾日不用去軍營。”他開口說,頓了頓,又遲疑問,“你今日可有事?”
李禪秀蹙了蹙眉,巧了,胡郎中也讓他休息三日,最近不必去藥房。
傷兵營里,除了張河,其他人的傷都不算重,不必他每日去看,何況還有胡郎中在。至于張河,若真有什么事,張虎也會來尋。
這么一看,成了親后,他確實忽然空閑起來了。
李禪秀倒是想尋個機會,去附近的城里一趟,留些標記。這樣父親的人尋到附近,能盡快找到他。
畢竟這一帶,像永豐鎮這樣的駐地有許多,父親的人不知道他被發配在哪一處,就算到了附近縣城,恐也要尋一陣。
但軍中暫時沒有采買藥材的需要,他又剛被調到藥房不久,且剛成親,暫時找不到借口,時機也不合適。
在他思索時,裴二一直在看他,目光落在他有些清瘦的下巴時,下意識想起昨晚抱在懷中的身體也清瘦,但柔韌……
裴二忽然耳根微紅,輕咳一聲遮掩,又道:“左右無事,我想去山中打些野味,你要不要一起?”
暫時沒錢,只能先去山中打些野味,給沈姑娘補身體。
李禪秀聞言目光微亮,問:“可以嗎?”
他的身份是罪眷,就算成親后可以搬出軍營,但依舊不能亂走。比如他想去縣城,肯定不能一個人去,需得有營中負責看守的兵卒同行。
裴二很快點頭,說:“可以,我跟陳將軍說過。”
說完,他也想到李禪秀罪眷的身份,之前他問過陳青脫籍的辦法,這時下意識保證:“你放心,日后我定會努力殺敵立功,早日幫你脫離罪籍。”
李禪秀聞言微愣,從昨晚到現在,他忽然意識到一件事,裴二也許、可能喜……
還未想完,就聽裴二又道:“你別多想,我沒別的意思,只是因你之前救過我的命,我想報答你。”
原來是這樣。李禪秀不覺松一口氣,方才那個還未來得及成形的念頭,也因這句話被沖散。
用過朝食,兩人打算出門。
離開前,裴二把還在院子里溜達放風的金雕關回去。
那雕見自己又要被關進黑屋,不由奮力撲騰因受傷飛不起來的翅膀,一雙銳利圓眼兇狠瞪著裴二,似乎在傳達憤怒和抗議不滿。
但裴二面無表情,用腳將它往屋里一推,便無情地關門上鎖。
然后和李禪秀共乘一匹馬上山,無視金雕從窗縫里硬擠出的腦袋和憤怒瞪圓的鷹眼。
冬日山中蕭條,到處被積雪覆蓋,沒什么獵物,不過偶爾會驚出一兩只野雞野兔。
裴二和李禪秀一起騎馬慢行在附近一座不大的山上,一圈下來,竟也收獲不少,射中兩只野雞和三只兔子。
其中一只野雞,還是裴二握著李禪秀的手射的。自然,名義上,是裴二說要教李禪秀射箭。
李禪秀前十八年和父親一起被圈禁在太子府北院,現實中,他自然沒射過箭。但就像他會騎馬、會縫合傷口一樣,因夢中的他后來會,現在的他也莫名就會了。
不過“沈秀”是位常年臥病的閨秀,他借用這個身份,會騎馬便罷了,會射箭……恐會暴露太多。
所以他假裝不會,于是便被裴二從身后環住,握著手,手把手地教。
夢中李禪秀會射箭,純粹是生存需要,在危險的境況下用得多了,自然就會了。但被裴二握著手,手把手教時,他有些不知,是不是別人教射箭時都這樣。
不過裴二失憶了,或許對方也不知道,只是覺得這樣教比較方便。
只是靠得太近,李禪秀還是有些不自在,射中一只野雞后,便不再射了。
即便如此,兩人依舊收獲頗豐。
回到小院,裴二便去廚房燒水,黑眸遮不住喜悅,打算先給野雞燙毛。
李禪秀也要進去幫忙,裴二卻說不用,讓他先去休息。
正好李禪秀今天在山上又割了些桑樹的根皮,打算再制些桑皮線,聞言也不強求,轉身先回屋忙了。
裴二燒好熱水,便將兩只野雞拎到院子里,先將脖頸處的毛拔了,接著用刀放血,再用熱水燙毛。
等處理干凈,他便在院子里揮刀,將處理好的野雞剁成塊。
那只金雕在他們回來后,也被放出來溜達,這會兒正在裴二身后轉悠。
裴二沒管它,眼中只有面前的野雞,心里思量:兩只雞,不好都燉了。
想了想,他將其中一只雞的雞胸處嫩肉切下來。
潛意識告訴他,這部分肉是野雞身上最好的,他打算另做一道菜,給李禪秀吃。
金雕看見切下來的肉片,圓眼眨了眨,忽然高昂起頭,一副矜傲模樣,背對裴二。
過一會兒,見裴二沒反應,又轉回來,在原地踱了兩步。見裴二還沒反應,終于不再傲氣,主動低下高傲的頭,往盆里一啄,便將嫩肉叼走,一口吞下。
裴二很快又切下一塊,它便又叼一塊,然后裴二一邊切,它在旁一邊叼。
等裴二切完轉頭,目光正好撞上叼走最后一塊嫩肉的金雕。
金雕“咕嚕”一口咽下肉,兩只圓眼跟他對上,天生兇厲的眼睛此刻好似帶了幾分無辜。
裴二僵硬片刻,接著深吸一口氣,緩緩低頭,看向地上放雞肉的木盆——
握刀的手忽然用力,手背青筋暴漲。
第 25 章
房間內, 李禪秀正將桑樹根皮鋪平整,仔細剝下里層柔韌有筋的白皮。
忽然,門外院中傳來慘烈雕鳴, 接著是翅膀拼命撲騰, 打翻碗盆的聲音。那雕又接連叫幾聲,聲聲凄厲。
出什么事了?
李禪秀抬頭,忙放下桑皮,起身疾步出去。
小院內, 裴二一手握刀, 另一手正捉著那只金雕, 周身仿佛彌漫殺氣。
那金雕脖頸處的漂亮羽毛已經被拔下幾根,這會兒正拼命撲騰翅膀, 求生欲極強地掙扎,似乎它隨時會被抹脖子放血。
李禪秀微愕,問:“你拔它毛干什么?”
裴二盯著不停撲騰的金雕, 目光森森:“割喉,放血。”
李禪秀:“……”
他忙上前將金雕從裴二手中解救出來, 道:“我今早看這金雕好似通人性, 許是誰家養的,你把它殺了,萬一日后雕的主人尋來, 咱們可賠不起錢。”
李禪秀夢中后來也有一只這樣的金雕, 自是不忍心看它被殺。當然, 裴二興許只是說說,嚇唬這雕。
這金雕確實也通人性, 此時意識到小命可能不保,竟知道躲在李禪秀身后, 受傷的翅膀耷拉著,一雙鷹眼也不似之前兇猛,好似還有幾分委屈。
裴二卻毫不心軟,目光仍盯著躲在李禪秀身后的金雕,語氣中陰郁不減,咬牙道:“它吃了雞肉。”
李禪秀聞言困惑,金雕本就吃肉啊。
他低頭看一眼地上被打翻的木盆,暗忖:這不是還剩很多?金雕好像也沒吃多少。
于是又道:“今日獵到不少獵物,我們一時也吃不完,它要吃就讓它吃吧,金雕本就要喂肉。”
裴二:“……”
“它吃的是我特意切下的野雞胸脯肉。”裴二神情郁郁,語氣好似帶了幾分強調意味。
李禪秀心中好笑,覺得這人平日穩重寡言,看著冷冰冰的,偶爾卻又有些幼稚,竟跟一只什么都不懂的雕計較。
那金雕好似也知道誰才能護住它,這會兒一個勁兒往李禪秀身后躲,死活不出來,毫無前日剛被抓到時的高傲與兇猛。
李禪秀無奈,又對裴二道:“只是幾塊肉,吃就吃了吧。你若是喜歡野雞肉,等明日我們再到山里去獵一些。”
裴二自然不是自己想吃野雞肉,實在是這金雕太過可惡,專挑好的吃,那是他特意給沈姑娘準備的。
不過聽李禪秀說明日再去山里打,心中不由微動。到時不就又可以和沈姑娘共乘一匹馬,再手把手教對方射箭了?
這么一想,再看向那只金雕,也順眼了許多。
金雕被這一通嚇唬,卻有些躲著裴二了。確切說,像三兩歲的孩童在鬧脾氣似的。
下午吃飯時,裴二扔肉給它,它竟一塊也不吃,只吃李禪秀喂的。
裴二:“……”誰家養的雕?祖宗似的。
竟想吃就吃,想不吃就不吃,誰慣的?扔在地上的肉不浪費?
他一雙黑眸冷冷掃向金雕。
那雕上一刻還倔強,下一刻忽然有些慫,低頭把裴二扔的肉也啄了,就是一雙銳利圓眼好似有些委屈。
裴二淡淡收回視線,這不是很聽話?看來金雕也沒那么難訓。
李禪秀輕笑:“這雕果然通人性。”
“但前主人的馴養水平不行。”裴二吃一口餅,悶聲說。
李禪秀驚訝:“何以見得?”
裴二:“……”還用問?這雕被慣得像個祖宗,不知是哪個紈绔養的.
吃過飯,李禪秀回了趟軍營,把放在藥房的舊被褥拿到小院,晚上兩人再睡覺,就不必擠一個被窩了。
裴二抿了抿唇,黑眸微閃,神情明顯失落。
到了吹燈睡覺時,兩人雖和昨夜一樣,躺在同一張床上,卻各自睡各自的被窩。
李禪秀身上蓋一條軟和新被,上面又壓一條有些發硬的舊被。冷,自然不像昨夜那樣冷,但他常年手腳發涼,屋里又沒有炭盆,想把被窩焐暖,也不容易。
他默默練起吐納法,快睡著時,被窩里依舊沒有太多暖意,迷迷糊糊間,禁不住想起昨晚那個暖熱的被窩和……
不,不能這樣想,有些習慣不能養成。
他驅逐出雜念,迫使自己睡著。
裴二躺在另一個被窩,睜著眼望著黑黢黢的房間,心底也在遺憾。
他只記得把這邊的舊被褥都拿去軍營,卻忘了沈姑娘可以把藥房的舊被褥拿過來。
半晌,他輕輕吐出一口濁氣,閉上眼。
直到翌日用過朝食,又可以和李禪秀一起上山打獵時,裴二心情才好許多。
只是這樣的日子分外短暫,裴二只覺一晃神,三天便已經過去,他該回軍營了。李禪秀也需回藥房干活。
清晨,裴二給被關在偏屋的金雕喂了些肉條,然后牽著馬,踏著被凍得冷硬的泥土,和李禪秀一起往軍營走。
到了要分開的路口,裴二腳步愈慢。
李禪秀不知不覺快了幾步,忽然停下腳步,轉回頭看他。
裴二倏地抬頭,目光隱隱露出期待。
李禪秀像剛想起什么,遲疑對他道:“你騎馬來回方便,白天要是有空,記得回去再喂一次金雕。”
裴二頓時失望,原來是為金雕的事叮囑他。
他悶悶“嗯”了一聲,和李禪秀一起又走幾步,才不得不分開。
方走沒兩步,李禪秀忽然又喊住他。
裴二牽著馬回頭,身影在晨光中清瘦修長。
李禪秀朝他笑了笑,說出了這一路他心底一直隱秘期待,想聽的鼓勵:“你今天要去校場訓練了吧?記得好好表現,以后定會越來越受重用。”
裴二目光變亮,不覺彎了唇,朝他點點頭。
李禪秀再次和他道別,也踏著晨光走向藥房。
進了帳,他與胡郎中寒暄幾句,又給旁邊的胡圓兒塞幾粒糖,才去藥柜上整理藥材。
忙完這些,又去傷兵營給傷兵們檢查傷勢恢復情況。許是因為他現在成了親,夫君又是大家都認識的裴二,一些傷兵忽然不好意思再讓他看傷。
等忙完,已經是下午,一天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大半。
一切好像都和成親前沒什么區別,除了到傷兵營時,在那個熟悉的角落,再看不到某個熟悉的身影。
不知裴二在校場訓練得如何。
回到藥方,在藥柜撥著算盤時,李禪秀下意識想。
想完一怔,忽然意識到,他是不是有些過于關注裴二了?只是半天沒見而已,他們又是假成親,并非夫妻。何況成親也只是為了應對婚配令,難道還真把裴二當……
但轉念,又覺這么想也不對。裴二幫了他如此大的忙,便是朋友,自己也該關心對方,這沒什么錯。怎能因他們假成親,就刻意避諱?
這樣豈非涼薄,對不住人家的幫助?
李禪秀一邊撥算盤,一邊按暗暗搖頭。
剛把柜上的賬算好,胡圓兒回來了。
小孩兒看見他,忙小跑過來,口中還含著糖,含含糊糊說:“沈姐姐,裴姐夫中午來找過你。”
李禪秀聞言一愣:“裴二來過?”
“嗯。”胡圓兒點頭,聲音含混,“我的糖還是他給的。”
李禪秀失笑,的確,他上午給了胡圓兒三粒糖,當時就被他都吃了,這會兒口中卻又有糖……
“糖不可多吃,吃多了會壞牙。”他提醒。
胡圓兒瞪圓了眼,接著猶豫:“那、那我把剩下的幾顆給阿云妹妹。”
他說的是徐阿嬸的女兒,小阿云。
上次李禪秀寒毒二次發作,徐阿嬸來照顧時,小阿云也跟來了,她比胡圓兒小兩歲,兩個小孩認識后,倒是能玩到一處去。
不過……
李禪秀又搖頭:“小阿云那我也給過糖了,你留著自己吃吧,每日少吃點也無妨。”
接著又問:“裴二來,可有說是什么事?”
胡圓兒搖頭,表示不知:“他聽說你不在,就走了,我以為他去傷兵營找你了。”
李禪秀蹙眉,裴二沒去傷兵營,不過也可能并非有急事?
晚上,李禪秀回小院住,裴二卻要住在軍營,不能每日都回。
第二天,李禪秀特意錯開時間,中午沒去傷兵營。
但裴二也沒來,他直到下午才來。李禪秀猜他可能是因為昨天中午沒遇見自己,今天特意改了時段來,倒是跟自己想一處去了。
不過裴二來得依舊不巧,李禪秀正給一個傷兵縫合頭上傷口。因為不是嚴重傷,不必去傷兵營住,對方就直接來藥房了。
李禪秀幫對方清理、縫合,又包扎好后,最后叮囑幾句飲食需注意什么。
營中藥材有限,對這種小傷,一般不開藥,除非士兵自己花錢買。
裴二一直站在旁邊,修長身影斜靠著柜臺,落拓俊逸,目光靜靜注視李禪秀的側臉。
直到那名傷兵走了,李禪秀才抬起頭,看向他笑問:“有什么事?”
裴二驟然回神,忙站直,輕咳說:“我受傷了。”
李禪秀立刻皺眉,以為他是昨天就受的傷,不由問:“怎么不早說?昨天沒找到我,為何不去傷兵營尋?”
說完又問:“傷在哪?嚴不嚴重?”
裴二再次輕咳,半晌,在李禪秀催促的目光中,有些不自然地伸出手,將右手放在柜臺,手背朝上——確實受傷了,中指指節青紫,還破了些皮。
李禪秀:“……”
“怎么不再晚點來?”
他一陣無言,拿出一瓶跌打損傷藥,幫裴二涂抹,心中想:再晚些來,這傷口就該結痂愈合了。
涂完,抬起頭問:“還有嗎?”
裴二又輕咳一聲,指節微微蜷起,聲音不自然道:“沒有了。”
李禪秀:“……”
他不知道,裴二也是絞盡腦汁,才想出這個辦法。不然,進了軍營不能常見面,他們又是假成親,無緣無故,實在沒理由來。
李禪秀搖頭,幫他把指節也包扎一下。
處理好后,裴二磨磨蹭蹭起身,半晌才說:“那我……先回去了。”
李禪秀嘆氣,無奈從柜子里取出一個瓷瓶,遞給他道:“以后再有擦傷,可以先用這藥涂一下。”
裴二聞言,下意識要掏錢。李禪秀卻輕咳一聲,說:“不用。”
這算是他買下,送給對方的。
裴二不由抿唇,眸中閃過一抹不明顯的笑,將藥瓶揣進懷中,又看他幾眼,才轉身出去。
李禪秀望著他離開,搖了搖頭,沒察覺自己唇角也彎著。
等裴二來過,李禪秀才拎起藥箱,去傷兵營。
剛進營帳,忽聽見陳青義憤填膺的聲音:“娘的,肯定是上頭有人使絆子,故意整裴二,給他分配的都是差兵、孬兵,害他訓練時老挨訓。”
李禪秀聽見“裴二”兩字,便下意識皺眉,抬頭看過去。
陳青見他來了,忽然止聲,不再吭聲。
李禪秀只好主動問:“我剛才聽你說‘裴二’,他在校場被為難了?”
“額……”陳青不敢開口,好像有顧慮。
旁邊圍著他的人干笑,一時也都走的走,散的散。
“說。”李禪秀忽然沉聲,面色平靜,卻無端有種威勢。
陳青“呃”一聲,心道:乖乖!沈姑娘不愧跟裴二是兩口子,這氣勢怎么都這么嚇人?
他忙不再隱瞞,把情況一五一十都說了。
原來裴二升為百夫長后,上頭就給他撥了一百來個兵,歸他管教。
陳將軍起初雖也跟裴二提過這事,但他是將軍,不可能親自幫裴二一個個挑兵。何況把好的挑走了,別的校尉、千夫長、百夫長也會不滿。
所以這一百來人,除了張虎、陳青等幾個,剩下都是裴二的上級——白千夫長撥給他的。
據陳青說,這一百來人,基本都是差兵,訓練時不認真,總想偷奸耍滑。
他們是一千多人一起訓練,每次都是裴二手底下那一百多人拖后腿,害裴二這兩天沒少被白千夫長訓斥。
第 26 章
“要我說, 這事就是有人故意為難,肯定是蔣校尉授意,把差兵分給裴二。我聽二子說, 那些兵好巧不巧, 都是咱營里最窮的那些,說不定是因為缺錢,被蔣百夫長收買了,故意在訓練時給裴二使絆子。
“不然一個個怎么都跟沒吃飯似的, 不是這個沒力氣, 就是那個沒精打采?每天練不到小半個時辰, 就氣喘吁吁,恨不得趴在地上。”
陳青越說越義憤填膺。
不過他因為腿骨斷了, 并未參加訓練,這些情況都是他聽手下的小弟二子所說,又加了不少自己的臆測。
張虎正好過來看弟弟, 聽了這話便不悅,道:“這跟窮兵有什么關系?誰說窮兵就差?我也是窮兵。”
陳青一聽, 自知方才失言, 忙撓頭嘿嘿:“這個……張哥,我沒那個意思,我這不是太生氣, 太替我兄弟裴二抱不平了嘛, 是吧沈姑娘?再說我也是窮兵, 我兜里其實也沒幾個錢,也就上次大比押裴二贏, 賺了幾個。”
張虎聽他提“沈姑娘”,才發現李禪秀也在, 擔心他誤會,忙又解釋:“沈姑娘,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沒有不向著裴百夫長,我只是……”
李禪秀笑著打斷:“我明白,你不用解釋。”
傷兵營里多是些窮苦出身的士兵,他看一圈周圍,又道:“沒有窮兵差的道理,當兵多是窮苦出身,在戰場上沖到最前殺敵的,也都是窮苦出身的士兵,不然咱們傷兵營里躺的,怎么大都是窮兵?”
營帳里沉寂片刻,忽然有人高聲喊“說得好”,接著其他人紛紛附和——
“每次打仗,可不都是咱們沖在最前?”
“就是,蔣百夫長可不會。”
“要我說,裴二也是啊,你看他剛抬回來時,血糊人一個,傷成那樣。”
“沈姑娘說得對!”
“對對對,是是是。”陳青忙也跟著道,并強調,“我也窮。”
張虎瞪他一眼。
李禪秀很快低頭,繼續給傷兵們檢查傷勢。
方才那番話,固然是為避免有人會因陳青那幾句話,對裴二產生意見,但也的確是他心中所想。
夢中后來追隨他的那些士兵,大多是窮苦出身。
幫幾個傷勢重一些的士兵檢查完,換過藥后,他才提起藥箱離開。
張虎忙送他,出了傷兵營,又局促地再想向他解釋。
李禪秀笑著打斷:“你不用說,我都明白。”
頓了頓,又問:“不過,陳青說裴二被為難的事,是真的?”
張虎聞言遲疑了一下,神色凝重地點頭。
“其實陳青說的對,上面撥給裴百夫長的士兵的確……是營里最差的那些,每次他們做不好,連累裴百夫長被訓,我們也反駁不了。”因為人家有理由。
實際上,張虎第一天就因不滿,為裴二頂撞過白千夫長,結果也不過是兩人一起挨罰挨訓。
李禪秀聽完蹙眉,裴二今天下午來見他,不僅絲毫沒透露這些,神情也看不出異樣。
他點點頭,和張虎告別后,本想經過校場。但想到張虎此刻能來傷兵營,訓練定然已經結束,裴二肯定不在校場。
既然不在校場,他也不知對方可能在哪。想了想,還是先回藥房。
翌日上午,李禪秀再去傷兵營時,特意繞路,經過校場。
這兩天,北風又凜冽起來。
校場上,一千多名士兵排成方陣,正手持大刀,頂著寒風揮刀訓練,陣陣喝聲在風中回蕩。
裴二帶的那一百多名士兵站在方陣最西邊,和其他士兵比,確實一個個像沒吃飯似的,才練幾下,就都氣喘吁吁,好似累得不行。
李禪秀微皺眉,夢中后來他也帶過兵,一看便知,陳青說的沒錯,這些士兵虛弱到簡直像裝的。
按說,這一大早,剛起床,又用過朝食,正該是精力充沛的時候,實在不應該。
果然,一套刀砍的動作訓練剛結束,裴二就被那位白千夫長叫上前。
裴二身形峻拔修長,走路闊步有力,但剛到陣列前,就被白千夫長劈頭蓋臉地訓斥。
“你看看你帶的是什么兵?一個個動作軟綿綿,是不是沒吃飯?我告訴你,別以為你拿了大比第一名,就了不起,在我這里不看這些。沒能力就是沒能力,光有莽夫之勇有什么用?連一百來個人都帶不好,說明你沒有帶兵的能力!就你這樣,還百夫長,我看你也就能當個在前沖鋒的小兵卒子。”
白千夫長語氣分外高傲,訓完,見裴二面色緊繃,攥緊了手,又道:“怎么?不服氣?我知道你有靠山,陳將軍向著你,不過我告訴你,軍營里講的是實力,不是關系。你要是不服,大可去向陳將軍告狀,說你裴二受不了委屈,挨不得訓,趕緊給你換個上級。”
當著一千多士兵的面,這話說得相當不留情面,也十分刻薄。
裴二沉默站在陣列前,承受著無數道目光注視,拳不自覺攥緊,眼底隱忍著情緒。
站在隊中的張虎忍無可忍,克制不住邁出腳要上前,卻忽然被身旁人死死拽住。
裴二余光很快也掃向他,帶著警告。
張虎生生忍住,慢慢收回了腳。
白千夫長當著一千多人的面,又訓斥裴二許久,才讓其他人原地休息一會兒,又讓裴二回去帶著一百多人接著訓練。
那一千人蹲下,視線很快沒了遮擋,李禪秀忙拎著藥箱,側身離開。
以裴二的性格,必然不希望剛才那一幕被他看見。
李禪秀快步離開,眉頭微皺。
說實話,以裴二手底下那一百來人的訓練狀態,若是夢中的自己,恐怕也會把領隊的叫去一通訓斥。
這還是夢中那位送過他金雕的人開導他說的,慈不掌兵。
但白千夫長的那番訓斥,真的僅僅是因為裴二沒帶好兵?
他看未必。
那番話惡意鮮明,明顯是針對裴二。
何況那一百多人剛撥給裴二不久,白千夫長就是經手人,能不知道那些士兵的原本水平?
事情不能一蹴而就,就算換個人來,也不可能一兩天就把那些士兵練好。何況那些士兵……
李禪秀越想,眉蹙得越緊.
下午,裴二又到藥房來找李禪秀。
和昨天一樣,他步伐落拓,身影輕松,甲衣上的甲片在走動間發出規律的撞擊聲。
看見李禪秀時,唇角很快噙起似有若無的笑意,眸中好似也帶著亮。
李禪秀剛好不忙,抬頭見他進來,愣了一下,隨即輕笑,問:“怎么忽然來了?”
裴二輕咳一聲,道:“今天營中飯菜還可以,我想你應該也還沒吃,所以多打了一些菜……”
言下之意,是來跟李禪秀一起吃飯的。
李禪秀望著他帶笑的眼眸,仿佛上午校場上的那一幕不愉快,并未在他身上發生過。
不該同意的。但此刻,看著裴二眸子許久,他卻忽而一笑,道:“好。”
裴二眸中笑意明顯更盛,像個毛頭小子,忙將一碗混著少許肉片的菜放下。
不過外面天寒,他一路端來,已經涼了。
正好藥房有炭盆,也有大陶碗,李禪秀便將菜放在炭盆上熱著。
兩人圍在炭火旁,就著菜,吃著粗糧饅頭,喝些熱水。
裴二沒提校場上發生的事,李禪秀便也沒主動提。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其他事,又提到被關在家里的金雕。
今天的菜有些淡,沒什么鹽味,李禪秀起身去藥柜上拿些鹽,灑在碗里,又用筷子拌拌,總算合胃口些了。
一頓飯快吃完,裴二依舊沒提那些不愉快。
李禪秀見狀,終于遲疑開口:“我昨天在傷兵營聽陳青說,你在校場被為難了?”
裴二筷子一頓,笑意凝滯。
李禪秀想了想,又問:“陳青說,是上面故意給你分差的兵,想為難你。依你看,那些兵是真的比較弱,還是故意不好好練,又或者是有其他原因?”
“其實,我也正想說這件事。”裴二斂去笑,凝思道,“那些士兵的確練得很差,時不時就喊累,動作也沒力氣,不過我看不像是裝的。”
“哦?”李禪秀側過頭,神色認真地聽他說。
裴二微頓,視線掠過他的側臉,繼續道:“我也不清楚原因,但我猜,他們會不會是生病?或者……”
頓了一下,他望著李禪秀,遲疑道:“你懂醫術,我想……能不能請你幫忙去看看?”
李禪秀一時神情凝住,他確實因那個夢境,懂些醫術,但更多的是處理外傷,不過……
“好。”他還是點頭,但事先提醒道,“我醫術其實一般,如果真是什么奇怪的病,不一定能看出來。”
裴二這時低笑,目光熠熠看他,輕聲道:“可我聽傷兵營里的人,都喊你小神醫。”
李禪秀:“……”
他一時分不清對方是調侃,還是認真,半晌避開視線,不自然地說:“現在就去嗎?”
裴二看了眼外面天色,搖頭:“今天就不了,這會兒他們應該在烽臺上輪值。”
主要是已經傍晚,歲暮景短,現在天雖然還有些亮,但沒一會兒就要黑透。
想到這,他又開口:“明天吧,明天下午,我來接你。”
李禪秀笑:“幾步路而已,我自己過去就行。”
裴二卻有些固執:“還是我來接吧。”
李禪秀:“……好吧。”.
翌日下午,李禪秀特意將時間空出。裴二來時,他剛準備好藥箱。
裴二站在門口,身影逆著光線,有些高大。李禪秀拎著藥箱走過去時,他微一彎腰,就將藥箱接走了。
李禪秀愣了一下,忙說:“不用。”
裴二卻道:“我來請你幫忙,應該我拎。”
說完拎著藥箱,闊步往外走,李禪秀只好跟上。
裴二并未帶他去校場,而是士兵們吃飯的地方,這會兒正是他們吃下午飯的時候。
李禪秀到了營帳,隱約明白裴二挑這個時間帶他來的原因了——那位白千夫長不在,對方估計在自己的千夫長營帳吃飯。
裴二到了地方,先叫來十幾個自己手底下的兵,讓他們排好隊,方便李禪秀看診。
又讓張虎守在旁,免得人多眼雜,有不識趣地冒犯李禪秀。
接著他自己拿兩個碗,去打飯了。
李禪秀搖頭失笑,先給那十幾個兵看診。
這十幾人長得都不算高壯,且明顯有些怕裴二,估計這兩天也被訓過。
李禪秀沒看一會兒,裴二就端著飯菜回來了。
他目光冷厲,掃一眼那幾個鵪鶉似的士兵,把人看得一抖,接著高大身影微彎,低下頭,詢問李禪秀:“累不累?先吃點東西再看。”
李禪秀無奈笑道:“我還沒看幾個人。”
“那也先吃些。”裴二語氣有些強勢說。
彎下腰把熱騰騰的菜和饅頭放到李禪秀面前,又將筷子也擺好。
接著起身,又掃一眼那幾個士兵,道:“你們先去吃飯,吃完不要急著走。”
那些士兵如蒙大赦,趕緊轉身,簇擁著離開。
李禪秀無奈,只好聽他的先吃飯。
咬了一口粗糧饅頭,又夾一筷菜放進口中,隨口道:“今天的菜也沒什么鹽味?”
“是嗎?”裴二轉身,大刀闊斧地在他旁邊坐下,也吃一筷菜后,道:“這幾天都是這樣。”
張虎這會兒也在旁吃飯,一邊大口塞饅頭和菜,一邊聲音有些發悶道:“不是這兩天,是軍營的大鍋飯一直這樣,都是這個味。”
“一直這樣?”李禪秀聞言愣住。
“是啊。”張虎又塞一口饅頭。
李禪秀蹙了蹙眉,這菜的味,跟女眷那邊吃的也沒什么兩樣了,都淡得像水煮,如果一直是這樣……
“你上次端給我的那碗菜,好像比這有鹽味許多。”他又對張虎道。
張虎笑道:“沈姑娘,那是傷兵營的菜,是小鍋灶做的,肯定精細些。”
“所以大鍋灶一直是這樣?”李禪秀追問。
裴二雖不明緣由,但見他這么問,猜測肯定有原因,不由看向他問:“菜有問題?”
第 27 章
不是菜有問題, 而是大鍋菜如果一直是這樣淡到像用白水煮一遍,士兵們平時如何吃鹽?
這些粗糧饅頭里也沒有咸味,平時喝的水也太不可能再特意放鹽。而這些, 基本是一個士兵每天入口的全部東西。
“大鍋菜這么淡,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李禪秀忽然放下筷子,神情嚴肅問張虎。
張虎怔了一下,遲疑道:“大概就是入冬以來吧,不過也不是每天都這么淡, 偶爾有那么幾頓, 還是有咸味的, 但也沒好到哪,大家嘴里都淡出鳥……咳。”
裴二忽然淡淡看他一眼, 他忙咳嗽一聲,遮掩過話中的不干凈字眼,尷尬繼續道:“所以到休沐的時候, 兜里有幾個錢的,都會去鎮上吃點好的, 打打牙祭。”
李禪秀:“所以沒錢的, 只在軍營里吃?”
“對。”張虎點頭。
誰都知道營中的大鍋飯不好吃,但時間久了,也都習慣了。兜里有些錢的, 還能隔十天半個月去趟鎮上;像他這樣沒錢的, 也就最近弟弟張河在傷兵營躺著時, 能蹭些對方的小鍋灶飯吃。
李禪秀聽到這,皺緊眉, 再聯想陳青說裴二手下那些士兵剛好是營里最窮的……
加上他昨天也親眼見過,那些士兵訓練時, 確實個個像沒吃飽飯,手腳軟綿,動作無力,沒多久就氣喘吁吁……
忽然,他起身道:“我再去看看那些士兵。”
裴二和張虎一怔,聞言忙擱下筷子,快步跟上他。
李禪秀將那十幾名士兵叫來,挨個詢問他們身體都有哪些不適癥狀,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這期間是不是只吃軍營的飯菜,吃沒吃過別的或咸的東西。
那些士兵看一眼站在旁邊,像個冷面煞神的裴二,一個個都戰戰兢兢,忙一五一十,都仔細回答。
李禪秀問完,又看過他們的癥狀,將情況一一記下,接著轉身問裴二:“還有其他人嗎?”
裴二一直看他忙碌,此時聞言,忙給張虎一個眼神,張虎立刻去將他手下的其他士兵都叫來。
等李禪秀一一都問過,天已經快黑了。
李禪秀長長出一口氣,低頭再看向記錄的情況,眉頭又緊皺,神情并未輕松。
三人一同回帳中,菜已經涼透。
裴二將菜熱了熱,又把筷子遞給李禪秀,道:“先吃,吃完再說。”
李禪秀接過筷子,眉心卻未松弛,難掩憊色道:“我想,我知道你手下那些士兵總是沒力氣的原因了。”
裴二和張虎一聽,筷子都頓住,同時抬頭看他。
李禪秀也看著他們,一字一頓道:“是缺鹽。”
“缺鹽?”兩人同時出聲。
裴二皺著眉,張虎則有些茫然。
“嗯。”李禪秀嚴肅點頭。
一個人如果長期缺鹽,情況輕的,會疲乏易累、手腳無力,甚至心慌頭暈;情況重的,會頭疼、惡心、嘔吐,甚至昏迷;再嚴重些,更會危及性命。①
李禪秀最初是夢中在西羌知道這些,西羌不產鹽,每年需向大周大量購買。后來因為戰亂,商道斷了,西羌便陷入缺鹽的困境。
當時他和游醫經過一個村子,發現那里的人并未挨餓,卻不少都疲乏無力,有的甚至莫名嘔吐昏迷。
那里的里正向他和游醫求助,一開始他們還以為可能中毒或者其他原因,后來經游醫多方詢問、排查,才發現是缺鹽。
方才張虎也說,從今年入冬開始,營中的大鍋菜就沒滋沒味,只偶爾一兩頓有鹽。
那些手里有點錢的士兵,尚可在休沐時去鎮上吃些有鹽的食物;而那些沒錢,只吃營中飯菜的士兵,不就長期缺鹽了?
尤其這些人因為家貧,從軍前就吃的不好,身體狀況比旁人差些,又沒錢打牙祭,最先出現疲乏無力的情況。
這些都與李禪秀剛才問的情況對上,且……陳青應該也沒猜錯,軍中確實有人想為難裴二,想將一些平時表現差的士兵分給他。
恰巧這些人因為窮,平日只吃營中飯菜,最先出現缺鹽癥狀,卻被以為是耍滑犯懶、不聽管教,都分給了裴二。
只是——
鹽的重要性,并非剛被人們知曉,也不是什么秘密。
歷朝歷代對鹽的管控都十分嚴格,而對行軍打仗的軍隊來說,更不能缺鹽。
缺鹽,士兵就會沒力氣,就拿不動武器,打不了仗。
尤其對一些急行軍或遠征的軍隊,軍中甚至會直接給每位士兵發一小包鹽,讓他們可以在行軍途中混水喝下去,或直接捏些吃下去,及時補充鹽。
張虎大字不識一個,又是守軍,不知缺鹽會如何。
裴二聽到“缺鹽”兩字,倒是皺緊眉,直覺意識到嚴重,估計失憶前知道,但如今不記得。
李禪秀沒注意他們的神情,仍在蹙眉思索——
鹽對士兵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那些經常領兵打仗的人、管軍需的人,甚至是軍中伙夫,應該都知曉。
既然這樣,營中飯菜為何還會長期缺鹽?
此前他在女眷那邊吃飯,菜也寡淡無味,那時以為是軍中刻意苛待流放來的人。
但現在看,恐怕未必。
連每天需要大量訓練的士兵都缺鹽,流放來的人的飯菜又怎會有鹽?
那么,營中的鹽都去哪了?這件事陳將軍又知不知道?
他一路流放過來,也沒聽說雍州缺鹽。
李禪秀很快意識到事情恐怕不簡單,忙讓裴二和張虎兩人先別吃了,把今天的菜留下,接著把猜測告訴裴二。
裴二神情立刻也嚴肅,仔細忖度后,沉聲道:“我現在就去見陳將軍。”
“嗯。”李禪秀點頭,“我也是這個意思。”
以他之前觀察,陳將軍這個人還是正直的,否則他之前讓裴二贏大比時,也不會把寶都壓在此人身上。
“另外我也回去跟胡郎中說一下,請他也去見陳將軍。”李禪秀又道。
裴二深深看他,良久才點頭說:“好。”
外面天色已黑,裴二不放心他一個人回藥房,讓張虎送他。
目送兩人走遠后,裴二才叫來一名小兵,命對方將桌上剩的一碗菜裝好,隨自己去中軍大帳.
李禪秀回到藥房,剛好胡郎中也從外面回來。
見天都黑了,他還沒回去,胡郎中有些驚訝:“怎么這么晚還沒回?”
李禪秀搖頭:“有些事要跟您說。”
說著看一眼外面,見沒人經過,才示意胡郎中往里走走,壓低聲音把情況跟對方說了一遍。
胡郎中聽完明顯意外,凝神道:“有這事?不可能啊,我每日也吃大鍋灶的菜,有鹽味啊。”
李禪秀一時沉默了,半晌問:“您確定?”
“還能騙你不成?”胡郎中說著,眼神示意不遠處的桌上,“喏,那邊桌上還有小半碗菜,是先前我跟胡圓兒沒吃完的。”
李禪秀再次沉默,走過去嘗了一口冷掉的菜,隨即皺眉。
的確,有鹽味。
那這更說明,有人不敢讓胡郎中這樣也吃大鍋菜,但身份又有些特別的人發現這件事。
他們想隱瞞什么?
“那您嘗嘗我帶回的這份菜。”李禪秀將同樣的一份菜從藥箱里端出.
中軍帳內,陳將軍忙了一天,剛有空坐下吃飯。
聽說裴二有事要匯報,他直接讓人進來,邊吃邊聽。
但聽著聽著,他漸漸放下手中碗筷,咀嚼的動作也慢了下來,一雙銳眼緊緊盯著下方的裴二。
直到裴二講完,他久久未語,營帳內也一片安靜。
半晌,他終于開口:“你可知,我每日也吃大鍋灶的菜?”
裴二心一沉,以為他知道此事,甚至……
“你確定這件事是真的?不是這一日兩日才有的?”陳將軍又問,神情不像是早就知情。
裴二這才放下心,沉聲回:“不敢欺瞞將軍,屬下只這幾日才在營中吃飯,菜長期沒鹽是問張虎得知,另外軍中大夫去看過,那一百多名士兵確實是缺鹽,才總是疲乏無力。”
他抱拳回話,態度不卑不吭,頓了頓,又道:“屬下帶了一碗今天的菜來。”
陳將軍立刻道:“端上來。”
那名小兵很快把菜端到案上。
但菜一路端來,已經冷到有冰渣,旁邊的文吏忙要端去熱熱,陳將軍卻抬手說“不用”。
接著夾起那菜,連冰渣一起送到口中,咀嚼半晌,臉色越來越沉,忽然又夾幾大筷,猛塞進嘴里,皺眉大口咀嚼。
旁邊文吏看得心驚,裴二卻一直平靜站在下首。
忽然,陳將軍猛摔筷子,連同手中飯碗一起重重砸在桌案上。
他霍地起身,面沉如水,來回踱了數步,突然朝裴二道:“把你說的那個張虎叫來。”.
翌日。
天寒地凍,一夜北風過后,邊鎮似乎又冷許多。
營中的伙房外,早起的士兵冒著嚴寒排隊,凍得不時跺腳抱怨——
“這見鬼的天,越來越冷了。”
“今天我實在是沒力氣起來,不知怎地,渾身懶洋洋,要不是怕挨軍棍,我就稱病了。”
“喲,怕是上月回家,跟媳婦滾了被窩,才沒力氣?”
旁人打趣,且軍漢說起葷話,什么字都往外蹦。
那士兵被臊得臉紅,粗聲罵道:“滾滾滾,我媳婦上個月回娘家,我什么時候回去了?就在營里吃的。”
幾人一陣笑鬧,忽然又有人道:“說起來,那位剛成親的裴百夫長,他媳婦可真是,長得跟仙女似的。”
“裴百夫長剛成親就每日住在軍營里,也真舍得。”
“要是我,就是挨軍棍,也要每天回家睡!”
正說著,周圍忽然一片安靜。
開口的那人還沒反應過來,仍在笑哈哈,忽然被人搗了幾下,才皺眉不快地轉身,結果正對上裴二一雙冷寒黑眸,嚇得瞬間激靈,開口結巴:“裴裴、裴百夫長!”
裴二冷冷掃他一眼,才端著碗,去另一邊排隊。
見他走遠了,幾人仍不敢大喘氣,過了許久,才有人壓低聲音,心有余悸道:“這個裴百夫長眼神太嚇人了。”
“我感覺他比千夫長都嚇人。”
正說著,白千夫長忽然大步走來,面色明顯不善。
他一眼找到裴二,直接走過去,開口便斥:“裴二,我聽說你昨天竟把你媳婦帶來這邊吃飯,怎么,你把軍營當你家了?我知道,你也就這點出息,參加大比就是為了跟你媳婦成親,還當著全軍的面說,你要是真離不開媳婦,就趕緊滾回家去!”
裴二聞言轉身,黑眸冷冷看他,無端令人膽寒。
白千夫長竟被他看得脊背一陣寒涼,明顯怔了一下,回神后,心中暗惱,道:“怎么?不服?不服就……”
“我滾不滾不好說,但有人的人頭,恐怕真要滾。”裴二收回視線,語氣不咸不淡。
白千夫長一愣,隨即怒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剛說完,忽聽身后不遠處陸續有人喊“陳將軍”“將軍”……
白千夫長回頭,正見陳將軍面沉如水,抬手止住行禮的眾人,大步朝這邊走來。
第 28 章
白千夫長一見陳將軍來, 忙收斂方才倨傲,快步上前行禮,小心詢問:“將軍, 您怎么來了?”
陳將軍快步走至, 經過他身邊時,沉沉看他一眼,目光竟有些駭人,隨即一言不發, 大步繼續往前走。
白千夫長心頭一跳, 彎著的后背微僵, 心底隱隱一陣不安。
再抬起頭時,正撞見跟陳將軍一起來的兩名親隨, 以及胡郎中……和李禪秀。
知道他們是跟陳將軍來的,白千夫長自不敢再對李禪秀出現在這有什么意見,甚至不明顯地往旁邊讓了讓, 給這幾人過去。
裴二在李禪秀出現時,目光便落在他身上。
李禪秀經過他身旁時, 不著痕跡地朝他笑笑, 隨即和胡郎中一起走上前,裴二的目光也不自覺跟著移動。
兩邊士兵在剛才陳將軍經過時,就自發讓開路, 這會兒都伸長脖子張望, 好奇發生了什么。
陳將軍一路走到正給士兵打菜的伙夫旁, 不等對方反應過來,忽然一把奪過鐵勺, 從桶里舀出一大勺菜。
他沉著臉,也不用筷子, 當場就用手抓些菜,不怕燙似的塞進口中,大口咀嚼。
漸漸,他目光變得駭人。旁邊伙夫嚇得一聲不敢出,大冷的天,額上竟漸漸冒出汗。
不遠處,白千夫長見狀,臉也微白,心里一陣發慌。
“哐啷!”
鐵勺忽然被重重扔回桶中,濺起少許菜汁。
陳將軍帶著壓不住的怒氣,喝問伙夫:“這菜你嘗過?”
伙夫急忙抬袖擦擦額上的汗,戰戰兢兢:“嘗、嘗過。”
“那好,我問你,可嘗出這菜的味道有問題?”陳將軍壓著怒意繼續問。
伙夫已經兩股戰戰,余光瞥見不遠處的白千夫長,又咬咬牙,顫聲回:“稟將軍,沒、沒有,就是正常菜的味道。”
陳將軍眼底明顯閃過殺意,忽然冷笑兩聲,轉身對自己的親隨兵道:“把我今早的那份菜拿過來,給他嘗嘗,再讓他嘗嘗桶里的菜。還有,把管軍需的孫恩河叫來,還有白士忠,讓他們都來嘗嘗這菜!”
白士忠就是白千夫長,被點到名時,他明顯顫了一下,臉色瞬間更白。
抬起頭時,他目光恰好和對面的裴二對上。裴二只淡淡掃他一眼,便收回視線,仿佛他已經是個死物。
白千夫長暗暗咬牙,擦了擦額上冷汗,腳步沉重地走上前。
沒一會兒,管軍需的孫恩河也匆匆趕到,他是一路急跑過來,有些胖的身體累得微喘。
四下一片安靜,士兵們此刻也看出幾分端倪,八成是有人克扣他們的糧食,被陳將軍發現了。
一時,在場有人沉默,有人死死盯著白千夫長三人,開始不平和憤恨。
管軍需的孫恩河此刻仍不了解情況,小心翼翼看旁邊的白千夫長一眼,厚實的嘴唇動了動,剛想說什么,就被命令嘗一嘗那兩份菜。
孫恩河還不明所以,一邊納罕,一邊干笑對旁邊士兵道:“勞駕,給我拿雙筷……”
“給我用手抓!”話沒說完,就被陳將軍帶著怒意的聲音打斷。
孫恩河嚇得一抖,再轉身,就見白千夫長和伙夫已經跪地,用手抓著盆里的菜吃。
他嚇得趕緊也跪下,跟兩人一樣,抓起盆中那些菜,拼命往嘴里塞。
看著這兩個平時威風、經常瞧不起大家的千夫長、軍需官,這會兒跪在地上抓菜吃,士兵們都有些解氣,可一想到他們可能克扣了大家伙的糧食,又覺得不夠。
裴二也冷冷看著,眼中看不出情緒。
李禪秀一貫神色平靜,站在陳將軍身后,胡郎中旁邊。
白千夫長三人狼狽吃了好幾口,陳將軍終于再次看著他們,沉沉開口:“吃出什么區別沒有?”
白千夫長和伙夫都額冒冷汗,不敢答話。孫恩河吃了兩碗一樣的菜,卻一個有鹽味,一個沒有鹽味,此時后知后覺,終于也明白過來,臉不由“刷”地慘白。
三人都久久不吭聲,陳將軍冷笑,手中握著馬鞭道:“都不說是吧?好,我來說,這桶里的菜為什么沒有鹽?從什么時候開始的?軍中的鹽呢?都哪去了?”
他聲音裹挾怒意,震得三人耳膜發疼,說完抬手就給他們一人一鞭。
三人被抽得臉上瞬間見了血,卻仍跪著,不敢挪動分毫,身體也不由自主發抖。
見他們仍不答話,陳將軍冷笑,道:“既然不說,都拖下去砍了。”
孫恩河一聽,頓時手腳發軟,一時跪都跪不住,最先求饒:“饒命啊將軍,我說,我都說,是白千夫長給了我一些銀錢,讓我每次把搬運軍需糧草的活都交給他辦,至于他是不是從中克扣了些,我實在不知啊。”
白千夫長一聽,立刻轉頭怒瞪他:“血口噴人!我何時給過你銀錢?”
這時伙夫也戰戰兢兢道:“將軍,小人也招,是千夫長給我一些銀錢,讓我不要聲張缺鹽的事,小人想只是入冬這個把月少些鹽,應該沒什么大礙,就、就鬼迷心竅,同意了,我實在不知他克扣了鹽啊。”
兩人都把克扣的事推給白千夫長,白千夫長怒極攻心,當場大罵:“胡說八道,你們兩個賊子,我何時給過你們錢?你們一個管軍需,一個管伙房,鹽沒了,分明是你們的責任,你們卻沆瀣一氣、狼狽為奸,合起伙來誣陷我一個與這些不相干的人!”
“將軍,我們沒撒謊,就是白千夫長指使的啊。”另兩人立刻哭嚎著喊冤。
眼看三人狗咬狗起來,陳將軍冷笑一聲,道:“都拖下去,重打五十軍棍。”
話剛落,左右立刻上前,將還在喊冤的三人強行拖到不遠處空地,直接按在被凍得冷硬的地面,舉起軍棍便打。
“啪!啪!啪!”
一聲聲軍棍打在肉上的聲音,聽得在場士兵都忍不住覺得皮肉疼,但一想這三人做的事,又個個恨得咬牙切齒。
難怪營中飯菜總是沒滋沒味,原來是有人克扣了鹽。既然鹽都能克扣,誰知道他們有沒有克扣別的?
李禪秀平靜看著這一幕。他昨天也是意識到這點,才覺事情嚴重。
此外,僅憑白千夫長,恐怕還沒膽子做下這些。他和軍需官以及那名伙夫,很可能只是底下辦事的人,甚至軍需官和伙夫可能壓根不知最上面的人是誰。
所以打到現在,軍需官和伙夫都只哭喊叫冤,一句有用的話都沒有。
白千夫長到底打過仗,竟一直硬挺著,直到被打得皮開肉綻,軍棍都沾了血,仍只喊冤,什么都沒說,最后昏迷過去。
這時,蔣校尉忽然走來,身后還跟著他弟弟,蔣百夫長。
蔣百夫長一眼看見李禪秀也在人群中,不由愣住,繼而驚喜。
忽然,視線被一道人影擋住,他頓時不快:“哪個不長眼的——”
話沒說完,聲音就止住。
裴二冷冷站在他面前,右手握著黑鐵彎刀,面無表情,聲音冷寒:“要再較量較量?”
蔣百夫長一僵,看見他,便想起上次較量時被廢的那顆,一時怒極也恨極,咬緊牙關,攥緊了拳。
蔣校尉忽然喊他一聲,他才不甘地松開拳,恨恨離開。
裴二冷眼看他走遠,忽然也走過去,站到陳將軍……身后的李禪秀身旁,并攥住李禪秀袖中的指尖,目光冷冷盯著不遠處,仿佛無聲宣示著什么。
李禪秀手指忽然被握住,明顯一僵,繼而愣住,抬頭不解看他。
裴二面不改色:“蔣銃來了。”
李禪秀看一眼和蔣校尉一起過來的蔣百夫長,隨即又看向裴二,秀麗的眼眸仍有一絲困惑。
“不能被看出。”裴二神色鎮定,只是握著的手又緊一分。
李禪秀瞬間明白他的意思,回神后,不由感謝看他一眼。
是了,他們是假成親,在外人面前要裝一裝,尤其是蔣百夫長面前。
他竟忘了這點,還要裴二提醒。難道是以為成了親,就萬事大吉了?
想到這,李禪秀手指不由微蜷,也握住裴二的手,并往對方身旁站一些。
帶著淺淡藥香的氣息忽然靠近,裴二身形一僵,呼吸都滯了滯。
對面,蔣百夫長看得咬牙,走在前面的蔣校尉卻一無所知。
蔣校尉在陳將軍面前站定,看一眼被打得血淋淋、昏迷過去的三人,沉聲開口:“陳將軍,我來之前已經聽說了,這個白士忠竟敢伙同他人克扣軍中的鹽,真是罪該萬死,我看也不用留他性命了,直接打死了事。”
陳將軍已不像最初憤怒,抬頭看他一眼,道:“不急,這三人必然還有同伙,要慢慢審問。”
說完又命胡郎中:“你去看看他們,別讓人死了。”
胡郎中“哎”一聲,忙拎著藥箱過去。
蔣校尉瞇起眼睛,看著胡郎中走向那已經昏迷的三人,片刻后收回視線,又看向李禪秀,不著痕跡地打量一眼,道:“我聽說,這次是這位沈姑娘發現缺鹽的事?”
陳將軍也回頭看向李禪秀和裴二,目露贊許:“不錯,此次的確是她與她夫君裴二發現端倪,本將軍正要獎賞他們夫妻。”
李禪秀和裴二聽后,向他行禮道謝。
“呵呵,還真是巾幗奇才。”蔣校尉皮笑肉不笑地夸贊。
李禪秀神色不變,裴二不自覺握緊他的手。
周圍士兵聽了,頓時恍然大悟,原來是裴百夫長和他的新婚妻子發現軍中鹽被克扣的事。
頓時,不少人看向兩人的目光都帶了幾分敬重和感謝。
白士忠三人被打到昏迷,暫時無法再審,陳將軍命人將他們三個先關進牢中。
接著他站起身,安撫在場士兵,承諾定會嚴懲三人。
離開時,他看向仍“黏”在一起的小兩口,忽然笑了笑,道:“裴二,你跟我來一下。”
裴二只得松開李禪秀的手,看一眼還沒走遠的蔣百夫長,又把張虎叫來,讓他送李禪秀回去.
李禪秀回到藥房,過了許久,胡郎中才回來。
對方放下藥箱,便長嘆氣,接著對他道:“這次多虧你,才及時發現軍中竟有一群蠹蟲。”
李禪秀正在炭盆前烤著火,聞言抬頭問:“他們都已經招了?”
胡郎中點頭,卻又搖頭:“那個白千夫長,哦,是白士忠,他嘴硬得很,還是不肯承認。不過另外兩個已經把知道的都說了,你之前猜的沒錯,他們不止克扣鹽,還克扣其他軍需,把新米換成快發霉的陳米,把白花花的細面換成麥麩和陳面,還有過冬的軍衣,里面的好棉也被換成舊棉……真是造孽啊,干這種喪良心的事,也不怕遭天打雷劈!”
至于鹽,他們也不是一開始就克扣那么多。
據軍需官和伙夫交代,白千夫長花錢收買他們,調換一些軍需,他們其實心知肚明。
但時間久了,他們也忍不住眼饞。
只是米面這些,他們沒白千夫長那個本事調換,而且這些東西變少,容易被發現,所以他們就盯上了鹽。
白千夫長每次調換后,會留下大約三成鹽,勉強夠士兵們每頓吃到些鹽味,不至于出現缺鹽癥狀。
但他不知道,他拿走一部分后,又被軍需官拿些,再被伙夫拿些,就不剩多少了。
起初他們還算克制,但貪欲會逐漸膨脹。尤其入冬后,天冷又沒什么戰事,士兵們畏寒,本就都懶洋洋,兩人便忍不住想:多克扣些可能也沒什么,反正最近沒什么大的戰事,大不了天暖后,再少拿些。
于是營中的菜一日比一日味淡,士兵們不懂,頂多抱怨幾句。
直到大比后,裴二升了百夫長,上面要給他撥一百來人。
剛好營中有人想為難裴二,趁機暗示白千夫長。
白千夫長不知鹽還被軍需官兩人克扣的事,以為那些沒力氣的士兵是單純犯懶,就都撥給裴二,這才有了之后裴二和李禪秀發現士兵缺鹽的事。
第 29 章
“真是貪得無厭, 這三人層層盤剝,最后苦的都是底下士兵。他們也不想想,士兵沒了力氣打仗, 萬一胡人攻來, 永豐鎮守不住怎么辦?”
“到時他們都要成胡人的刀下亡魂,有再多錢又有什么用!”胡郎中越說越憤慨。
說完,又忍不住一陣慶幸:“幸虧這件事被你們及時發現,他們又是在冬天戰事少的時候干這些, 沒釀成大禍。不然, 若在胡人來襲時還克扣鹽……”
胡郎中忍不住搖頭, 簡直不敢想那樣會釀成何等后果。
李禪秀雙手放在炭盆上方烤火,翻了翻手面, 出神想:真沒釀成大禍嗎?
夢中那場胡人撕破西北防線,險些打到長安的戰禍,究竟是如何發生的?
自然, 永豐鎮起不到那么關鍵的作用。防線或許不是在這里被撕破,但西北淪陷時, 胡人肯定打過這里。
胡郎中慶幸這件事是發生在沒什么戰事的時候, 覺得按往年經驗,胡人不會在這時大舉進攻永豐鎮。
但在李禪秀那場夢中,這件事很可能發生過, 甚至就在不久后的將來。
所以, 夢中沒人發現士兵缺鹽, 永豐鎮后來會變成什么樣?
胡郎中,徐阿嬸, 小阿云,胡圓兒, 還有……裴二,他們后來……都活著嗎?
李禪秀靜靜望著炭盆中燒紅的炭,心忽然有些沉.
中軍大帳內,陳將軍揮退旁人,轉身看向裴二,半晌嘆道:“這次多虧你和你妻子及時發現此事。”
說完想到裴二是因何才發現這事,又道:“你被他們刻意為難,怎么不來跟我說?”
裴二垂眸,不知如何回答。
他確實沒想過來找陳將軍,可能是骨子里覺得自己能解決,能把那一百多名士兵訓練好。后來訓練兩天,發覺不對勁,才去找李禪秀幫忙。
陳將軍與他交談過幾次,多少也知道些他的性格,此刻見他沉默,又嘆:“你啊你,性子太直,這樣好也不好,偶爾還是要靈活一些,不然會吃悶虧。”
不過想到正是裴二被為難后,沒直接來找他,才幫他發現軍中蠹蟲,不由又感嘆:“真是‘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這次及時發現鹽被克扣,反倒能亡羊補牢,避免未來可能發生的禍事。”
說完他便要獎賞裴二和李禪秀,尤其裴二手下那一百多名士兵都因缺鹽無力,又是白千夫長為了刁難,故意塞給他的,不如直接換一批。
裴二聽了卻說“不用”,拱手道:“我聽軍醫說,那些士兵的癥狀尚未到嚴重地步,補一段時間鹽就能恢復。”
這個軍醫是誰,不言而喻,反正不太可能是胡郎中。
陳將軍不由捋著短須,呵呵一笑,頗有種自己撮合了一對佳偶的感覺。雖然人家本來就要成親,他只是幫忙主婚,算不上撮合。
“那我就再調七八十人到你手下,湊夠兩百人。”陳將軍大手一揮道。
百夫長一般只管一百一十來人,兩百人肯定多了。不過陳將軍現在越來越欣賞裴二,多給他撥些人,也是想看看他的能力。
要不是怕裴二升太快,別人會有意見,加上還不清楚裴二能領多少兵,他都想直接給對方升千夫長。
“另外你妻子,我打算正式提拔她做軍醫,并把今日的事上報給郡守。雖然咱們軍中并無女軍醫職位,暫時只能待遇跟胡郎中一樣,沒有任免文書,但萬一郡守知道今日事后,能上奏赦免你妻子的罪籍,也是好的。”
裴二聽到前面獎賞,并無反應,聽到有關李禪秀的,才真正露出笑意,當即單膝跪地,抱拳道謝。
陳將軍忙扶起他,笑道:“你手下那一百多名士兵估計要休養幾天,你這幾日不用練兵,晚上可回家去住,正好把這消息告訴你妻子,一起高興高興。”
說著,他想到白日時看見小兩口偷偷牽著手的場景,不由又調侃:“這剛成親,就每日住軍營里,不容易吧?”
裴二臉微紅,只抱拳,悶聲說謝.
蔣校尉一路沉著臉,快步走回自己營帳。
蔣百夫長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趨。也進了帳后,他關緊帳門,又看一眼兄長的臉色,才猶猶豫豫道:“那個白士忠真是個廢物,我就讓他為難一下姓裴的,他竟然——”
“啪!”
蔣校尉忽然轉身,重重給他一耳光。
力道之大,讓蔣百夫長嘴角立刻就見了血,耳中也一陣嗡鳴,整個人都愣住。
蔣校尉臉色鐵青,怒到極致,卻還要咬牙壓著怒氣和聲音,低喝道:“誰叫你自作主張的?你是豬腦子嗎?我不是說了讓你暫時別招惹他,別招惹他,你怎么就是不聽?你知不知道,克扣這件事要是越查越大,你我腦袋都保不了!”
蔣百夫長怔了怔,半晌都不敢說什么,最后低聲辯解:“我不是……替咱們著想嗎?那姓裴的是那一千多個押送糧草的人里,唯一活著回來的,萬一哪天他恢復記憶,知道些什么,咱們不同樣要完?”
蔣校尉冷笑:“我說沒說過這件事我會處理?你讓白士忠為難他,他就能不恢復記憶,不知道什么了?”
蔣百夫長一時說不出話來。
蔣校尉又冷笑:“我看你只是想報仇,因為之前輸給他,一直不服氣。就為這點小事,險些壞我大事!”
蔣百夫長被訓得臉色青白,暗暗咬牙,心中憤恨。那是小事嗎?裴二差點把他廢了,甚至已經廢了一半,此等大辱,他怎么能忍?
但他心中也知,這次的確是他想為難裴二不成,反倒弄巧成拙,栽進去更多。
他咬了咬牙,最終低頭道:“哥,是我不對,可事情已經這樣了,你說怎么辦?”
蔣校尉狠狠瞪他一眼,半晌,沉聲道:“那個姓白的不能留。”
蔣百夫長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握緊手中的刀,陰狠地點點頭。
“這次不用你。”蔣校尉恨恨睨他一眼,接著咬牙,“要是他咬出你我,也就咱倆人頭不保,要是咬出上面的人……咱們全家都活不成!”
說到最后,他語氣狠厲.
裴二辭別陳將軍后,胸腔盈滿喜悅,有種迫不及待想回去見李禪秀的沖動。
但到了營帳外,才發現天已經黑透,那股沖動漸漸又冷卻。
這么晚,沈姑娘肯定已經睡了。他現在回去,豈不是打擾對方?
他忽然又低落下來,幾經猶豫后,腳步最終邁向營帳方向。
營帳內,正要休息的士兵有躺在床上,有踩著木盆洗腳,都在議論白天時發生的事——
“聽說這次多虧裴百夫長的媳婦,就是那位沈姑娘,是她發現大家沒吃鹽。”
“這我知道,聽說她是神醫咧,之前在傷兵營就救過一個腸子都斷了的人。”
“那可不,昨天她來給大家伙看診,一眼就看出我沒吃鹽。”
“這么厲害?”
“那當然!”
“聽說她慧眼如炬,不僅能看出病在哪,還能看出大家肚里都有什么,所以誰肚里沒鹽,她一眼就看出來。”
“這菜里沒鹽我都看不出,她還能看出肚里的?”
“這……人家那是慧眼,慧眼你懂不懂?就是連你今天吃了幾顆茴香豆,她都能看出來。”
“嘶,這么神?”
“那裴百夫長以后要是在外頭吃了酒,回去不也會被她一眼就看透?”
營帳內似乎沉默了一下,片刻,有人小聲道:“看來媳婦太厲害也不好。”
“是啊,不過咱們又不是裴百夫長。”
“也對,被看透的是裴百夫長,咱們倒是還可以請神醫看病咧。”
也不知這群人怎么傳的,越說越離譜,裴二黑著臉,直接掀開帳門進去。
瞬間,帳內又安靜了。
裴二目光冷冷掃視一圈,所有人都老老實實,該干嘛干嘛。
裴二大步走進營帳,到自己床旁。
正好張虎端了盆熱水回來,分給他一些。
裴二洗完手臉,坐在床邊,用剩下的水洗腳,忽然又想起前兩日聽帳中士兵閑聊,說營中那些每天洗臉洗腳的士兵,肯定家中都有媳婦的,而且大多是新婚不久。那些沒媳婦的懶漢可不講究這些,都是臭腳丫往被窩里一塞,倒頭就睡。
有沒成親的不解問:“怎么成了親,就愛洗腳?”
“這你就不懂了,”對方一臉神秘,“不洗腳,媳婦不讓進被窩啊。”
更有混不吝的,嘿笑道:“可不止,要是兩人一起洗,還能腳挨著腳……”
裴二:“……”
他低頭看一眼只有自己一雙腳的木盆,再轉頭看只有自己一個人睡的被窩,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晚上,躺在木板床上,他靜靜望著上方黑暗。
營帳里大部分人都睡了,也有思念家人,一時半會兒睡不著,掰著手指算何時能再休沐的。
旁邊人打著哈欠,低聲懶洋:“又在算什么時候能回去見媳婦?”
然后被低斥一聲“滾滾”。
裴二耳朵靈敏,把這些聲音聽得一清二楚。
他仰躺著,聽著偶爾傳來的低聲碎語,腦中忍不住想到李禪秀。
早上分開后,他們就沒再見面,不知道沈姑娘會不會跟他一樣,也有很多話想說。對方這會兒是不是已經睡著了?她一個人睡,會不會冷?
對了,沈姑娘畏寒,明日他有空回去,得把床上的被子抱到院中曬一曬……
越想,越是思念。
裴二翻了個身,閉上眼,克制著不再去想,試圖睡著。
可李禪秀的身影還是不斷出現在腦海,早上他捉住對方手時,對方看過來時,帶著驚詫的清麗眼眸……
接著又想起在伙房外排隊時,那幾個士兵的話——
“裴百夫長剛成親就每日住在軍營里,也真舍得。”
“要是我,就是挨軍棍,也要每天回家睡!”
就是挨軍棍,也要回家睡……
回家睡……
兩句話不斷在腦海重復。
忽然,裴二一把掀開被子。坐了片刻,他忽然翻身下床,動作利落地穿衣。
張虎的床就在他旁邊,被動靜吵醒,遲疑抬頭:“百夫長?”
“沒事,你接著睡。”裴二聲音有種壓不住的不平靜。
他飛快穿好衣,大步走出營帳,來到馬廄,牽走那匹棗紅駿馬。
深冬的寒夜,呵氣成冰,寒星點綴著潑墨似的夜空。
裴二胸腔卻充盈一股沖動,血液好像在沸騰,仿佛要去干一件開天辟地的大事。
寒冷星夜下,他騎上馬,飛奔出營,呼吸著凜冽寒氣,卻不覺得冷,面上甚至有微微熱意。
一路騎到小院外,他利落翻身下馬,仿佛有些迫不及待。
待要敲門時,動作忽然又止住。
沈姑娘現在定然已經熟睡,若在院外敲門,這么冷的天,對方不僅要冒著寒冷起床,還要從正門走到院門來給他開門……
略一思忖,裴二拴好馬,隨即翻身一躍,輕松躍進小院。
意外的是,臥房燈還亮著。
沈姑娘竟還沒睡?
裴二怔愣,平復些心情,才走過去。抬起手時,他又頓一下,最后和心跳聲一樣,“咚咚”敲響門。
李禪秀正在房間里燒炭盆,聽見敲門聲,明顯一驚。
好在很快傳來一個熟悉的,略有些沙啞的聲音——
“沈姑娘,是我。”
李禪秀頓時松一口氣,放下手中火鉗。
沒敲院門,直接敲正門,來者顯然是翻墻進來,他差點以為來的不是正經人。
還好是裴二。
他起身去開門,心中又有些困惑:這么晚,裴二怎么會回來?
開門后,果見裴二高大身影站在門外。
他似乎回來得很急,氣息微喘,許是血液奔流太急,面上帶著紅意,以至于在寒冷的冬夜,前額頭微微冒著白氣。
幾乎是李禪秀開門的瞬間,他一雙寒星似的眼眸就緊緊望向對方,眼底墨色濃稠,仿佛掩藏著什么。
李禪秀被看得一怔,回神后,以為他有急事才深夜趕回,忙讓開位置,讓他先進來。
第 30 章
“怎么這么晚趕回來?是出什么事了?”
李禪秀端著一盞小油燈, 把裴二讓進房間后,順手關上門,轉過身問。
因為快要睡覺, 他烏發散開, 肩上披著一件厚棉袍,將黑發向上推得有些蓬松,襯得那張臉白凈秀麗,仿佛只有巴掌大。
朦朧燈光下的雙眸正望向裴二, 似昏黃宣紙上用筆墨勾染, 清麗又有種驚心動魄的美。
裴二定定望著他在燈光下的面容, 喉結不覺滾動,因一路疾馳而加快的心跳仿佛還沒平緩, 甚至一下比一下重地響在耳邊。
不知僵站了多久,李禪秀似乎又開口說了什么,他才陡然回神。
沸騰的血液終于平息少許, 冷靜下來后,他才發覺自己竟因一陣突如其來的沖動, 就半夜騎馬趕回家, 簡直像個少不更事的毛頭小子。
沈姑娘一定會覺得他不穩重。
裴二一時懊惱,回來時有多沖動,此刻就有多不自然, 可望著面前人清麗的身影, 某種滿足感又充盈心間, 好像……并不后悔。
李禪秀被他烏黑眸子直直望著,端著小油燈的手指不覺蜷了蜷, 忽然有些不自在。
他輕咳一聲,試圖打破這種僵硬氣氛:“先進屋吧, 你回來這么急,看起來有些熱,等會兒冷下來,可能會生病。”
說著抬手,碰到裴二身上的甲衣,試探推了推。
明明力道不重,裴二卻像失去自我的傀儡般,被他推著一步步往里屋走去。
掀開厚重門簾,竟有一陣暖意襲來,夾雜少許煙味。
裴二目光掃視,很快發現床前竟放著一個炭盆,盆中燒著黑紅相間的炭。
炭盆不遠處的桌邊,竟蹲著一只金雕。那雕的一只腿被繩子拴住,系在旁邊的桌腿上。
見裴二進來,那雕立刻昂起腦袋,天生兇厲的眼睛直直望過來。
裴二:“……”
片刻,他抿了抿唇,黑眸變沉。
金雕的圓眼眨了下,好似有些無辜。
然后也不理裴二,努力往炭盆方向湊,但因一只腿被拴著,總隔著距離,撲騰幾回,都是徒勞。顯然就是怕它離火盆太近,才特意拴著。
裴二:“……”蠢雕。
李禪秀跟他一起進來,見他盯著金雕看,淺笑解釋:“我看偏屋太冷,正好正屋燒了炭盆,就把它帶來正屋取暖。”
裴二抿唇。
連金雕都能進正屋睡……
那金雕被他看得有些慫,忽然往桌底蹲蹲。
裴二這才移開視線,又看向炭盆。
李禪秀見了,繼續解釋:“這幾天太冷,我今日去山腳砍了根粗木回來,燒成木炭取暖。不過第一次燒,成果不太好,煙味有點重,好在……”
話沒說完,手忽然被捉住。
裴二忽然轉身,寬大手掌握住他的手,有些強勢地抻開他下意識想握緊的手指,低頭認真檢查:“有沒有受傷?”
說完,他似乎有些懊喪,沙啞道:“我應該想到的,以后這種事跟我說,讓我去做。”
李禪秀微涼的手被他干燥暖熱的掌心握著,一時僵住。雖然早上他們也牽過手,但那是為了在外人面前裝樣子,可此刻——
昏黃燈光下,深夜歸家的“丈夫”握著“妻子”的手,心疼檢查有沒有傷口……
李禪秀手指蜷了蜷,神色有些不自然。
他知道不該胡亂聯想,裴二已經知道他們是假成親,他們都說清楚了,可此刻的情形確實又……
他忍不住移開視線,臉龐微熱,愈發不自在起來。
他應該立刻抽回手,但那樣會不會太突然,顯得反應過度?可不抽回,貼著對方掌心的那片皮膚又漸漸發燙,心底也有種陌生的奇怪感覺……
終于,反復做了心理準備后,他輕咳一聲,盡量自然地抽回手,假裝若無其事道:“沒受傷,不是什么辛苦活。”
說完又快速岔開話:“對了,你這么晚回來,餓不餓?廚房還有兩個饅頭,要不我去拿來,切成片放在火上烤一下,你就著熱水吃些?”
裴二虛握著忽然空落下來的手,不著痕跡地背到身后,貪婪摩挲殘留的觸感。
聽李禪秀說要出去,怕他受寒,忙阻攔道:“不用,我回來前在陳將軍那吃過。”
頓了頓,又想起剛進屋時,李禪秀問他為何這么晚回來。
之前一時沖動回來,沒想什么理由,好在過了這么久,他總算想到一個。
他咳嗽一聲,恢復正色說:“我從陳將軍那來,他說你這次立了功,要正式提拔你做軍醫,還說會把你的事上報給郡守,也許有機會能被赦免。”
說完他便有些期待望著李禪秀,覺得他一定會高興。
李禪秀聞言卻一怔,神情絲毫沒有裴二料想的喜悅。
上報給郡守?還要幫他脫籍?
他藏在袖中的手指倏地攥緊,心頭一陣混亂。
沒記錯的話,雍州的現任郡守姓嚴,叫嚴同海。對方如果要為他上奏赦免罪籍,很可能會先見他一面。
七年前,李禪秀的那位皇帝叔公為了彰顯自己的仁慈,特許從出生起,就和父親一起被圈禁在太子府北院的他,參加那一年的皇宮除夕宴。
當時參宴的,除了皇室宗親,還有一些京中的重要大臣及其家眷。而這位嚴郡守,當年正在京中做官,很可能參加過那場除夕宴。
自然,嚴郡守就算參加了,也未必注意到過李禪秀。何況李禪秀那時才十一歲,樣貌與現在有很大不同。
可樣貌變化再大,總歸還是相似。
他出京時靠父親的舊部打點,又刻意遮掩容貌。一路流放到永豐鎮,見到的也都是些身份普通,或與京中無關的人。
但這位嚴郡守不同,雖然圈禁的十八年,他只被允許出去過那一次,可萬一那次嚴同海剛好見過他,又剛好在之后見他時,覺得熟悉,察覺什么呢?
李禪秀一時心亂如麻,袖中的手也越攥越緊。
裴二見他并未如預料中高興,甚至忽然垂頭不語,好像很低落,一時也愣住。
半晌,他遲疑問:“你是不是……不高興?”
李禪秀倏地回神,抬頭看向他,忙勉強笑道:“沒有,怎么會?我很高興。”
頓了頓,像是為了強調,又道:“謝謝你告訴我,我只是一時太激動,忘了反應。”
裴二聞言,這才松一口氣,可想到萬一赦免不了,李禪秀可能會失望,又干巴巴補充:“陳將軍說是有可能,沒說一定,要是……要是沒有的話,你也別難過。你放心,還有我在,我以后會殺敵立功,幫你脫籍。”
李禪秀心中憂亂,根本沒聽清他說什么,只胡亂點點頭。
晚上,兩人仍睡一張床上,兩個被窩。
李禪秀心中想著事,根本睡不著。他沒想到幫軍中發現缺鹽這件事,會給自己帶來這等麻煩。
可陳將軍也是好意,直接拒絕,會顯得他不識好歹。所以,到底該怎么做,才能合適地拒絕陳將軍,讓對方打消幫他上報邀功的想法?
床的外側,裴二僵硬平躺著,聽著枕旁人并不規律的呼吸聲。
沈姑娘好像一直沒睡著,對方身上清幽的氣息和淺淡的藥香,總時不時輕拂過他鼻尖。
他又想到剛回來時,對方纖瘦的手指端著小油燈,披一件棉袍,烏發散著,開門迎接他的場景。燈光下的清瘦身影,讓他忍不住想到那僅有一晚的,擁對方入睡的情景。
不知是不是房間里燒了炭盆,裴二漸漸有些熱,就和不久前,他在星夜下騎馬飛奔,迫不及待趕回來時,那種血液奔騰的感覺一樣。
身旁,沈姑娘輕輕翻了下身,好像還沒睡著。
裴二握著的手松了又緊,緊了又松,好似屏著呼吸。
桌邊,炭盆燒得幽紅,不遠處的金雕歪頭理了理羽毛,一雙圓眼在昏暗中發著光,格外顯眼。
連金雕都能住進臥房了……
陳將軍也說,有時候腦子要靈活。
裴二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在察覺李禪秀又一次翻身,仍沒睡著時,他終于啞聲開口:“沈姑娘,你冷嗎?”
李禪秀仍在想該怎么拒絕陳將軍的好意,心緒還混亂著,根本沒聽清他說什么,下意識“唔”了一聲。
忽然,身上被子一沉。
裴二將被子蓋到了他身上,然后,像新婚那晚一樣,對方滾燙的身體進了他被窩,將他攏在懷中,又掖好被子。
“這樣就不冷了。”對方沙啞又有些發悶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李禪秀整個僵住,還沒反應過來,手腳已經被對方捉住,按在對方身上捂著,身體也緊貼對方滾燙的胸膛。
他剛才說冷了嗎?還是他確實說了,但他忘了?
李禪秀一時怔愣,思緒更混亂,推開不是,不推開也不是。變故來得突然,他心跳“咚咚”變快,好像和對方同步。
他慌忙橫著胳膊,擋在胸口,怕被察覺什么。
糟糕,以后睡覺,應該在胸口塞些什么,防止再出現這種狀況。白天穿的衣服厚,他自不用考慮這些,但晚上……
等等,為什么要有下次?
李禪秀一陣混亂,腦中亂七八糟地想著。在糾結推與不推中,困倦來襲,最后到底忘了推開,不知不覺,沉沉睡去。
裴二在他睡著后,不明顯地松一口氣,忍不住將他又抱緊幾分,今晚那種一直不上不下的感覺,終于得到滿足。
他暗想,陳將軍說的沒錯,有時果然要靈活些。
……
翌日。
裴二在一陣隔壁傳來的雞鳴中睜開眼,低頭看向懷中還沒醒的李禪秀,他禁不住黑眸柔和,清俊的下頜輕蹭了蹭對方發頂,慵懶滿足。
蹭完,忽然感覺身后有道目光盯著。
他倏地警覺,轉頭,突兀對上一雙圓溜鷹眼。
金雕不知何時踱步到床頭,正歪著腦袋看他。
裴二:“……”
他面無表情,無聲吐出一個字:滾。
金雕悻悻,踱著步,走回桌邊,吸溜兩口盆里的水,又抬起腦袋,圓眼繼續盯床上兩人,仿佛在傳達某種訊息——
該起床,給雕喂食了。
裴二:“……”蠢雕。
隔壁的雞還知道打鳴,養它除了費食物,根本沒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