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盡管裴二想在床上多留一會兒, 但擔心李禪秀醒來后會不自在,他還是輕手輕腳地下了床。
直覺告訴他,不能太急, 要徐徐圖之。
比如新婚那夜, 沈姑娘醒來雖沒說什么,但白天就回軍營拿了放在藥房的衾被,晚上就跟他分被窩睡了。
沈姑娘是個慢熱、內斂的人,如果他過早暴露目的, 想要的太多太快, 很可能嚇到對方。
裴二內心克制著情愫, 但起身時,余光不小心看見李禪秀被白色里衣遮嚴實的胸口, 又禁不住臉紅。
沈姑娘好像有些平……一定是平時吃的不好,太瘦了。
自然,他沒碰到過, 沈姑娘每次都將手臂當在胸口,但那不怎么起伏的里衣, 總歸能看出些什么。
裴二雖然失憶, 但好像并非一無所知。
他耳根愈熱,火一直燒到了臉側,下床穿衣時, 手腳都有些亂, 差點穿錯一只褲腿。
好不容易穿好衣, 他深吸一口氣,總算平緩些心跳, 但卻不敢再去看床上的人。
他輕手輕腳地離開,走到門簾處時, 忽然想到什么,又轉身回到桌邊,把那只金雕解開,抱走。
免得它留在屋中,吵到沈姑娘。
金雕還想掙扎,被他輕拍一下腦袋后,頓時老實不少。
說起來,還是得想辦法給沈姑娘補補,雖然家中現在有野雞和兔肉,但未免單調。
何況野雞、野兔也不是每天都能獵到,萬一哪日斷了,家里就沒肉吃了。尤其他們家還有一只……無肉不歡的金雕要養。
想到這,裴二低頭,有些嫌棄地看金雕一眼。
這雕費食物就罷了,還沒什么用,不如把它抱去隔壁換雞,隔壁的母雞每日還能下些雞蛋.
臥房內,裴二離開后,李禪秀便睜開眼,不明顯地松了口氣。
方才裴二醒后不久,他就也醒了。
只是醒來后,他尷尬發現,自己不僅被裴二摟在懷中,一只手臂也不知何時搭在對方精瘦的腰身。腿上的褻褲被蹭到了腿彎,一只小腿緊挨著對方的,皮膚緊緊相貼,另一條腿被對方強健有力的大腿壓著,膝蓋甚至碰到了對方什么變化。
都是男子,又清晨一大早,李禪秀自然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心中一陣尷尬,又忍不住耳廓發燙。
他緊閉眼,克制著一動不動,盡量平緩規律地呼吸,假裝沒睡醒,生怕被身旁人察覺。
好在裴二很快就起床離開了,李禪秀終于敢睜開眼,深吸一口氣后,又摸了摸有些發燙的耳朵。
半晌,他還是尷尬得忍不住有縮回被窩,自欺欺人地蒙住臉。
反復練了幾遍吐納法,才讓心緒平復下來。他輕輕呼出一口氣,終于起身穿衣。
可能是莫名又跟裴二睡一個被窩,還經歷了一個尷尬早晨的緣故,赧然的情緒一時壓過所有,昨晚困擾他睡不著的難題,今天醒來,忽然又覺得也沒什么了。
克扣軍需這件事,大概率還有人參與,陳將軍肯定會繼續查,這件事一時半會兒應該還不會上報給郡守。
所以,起碼最近三五天,他不用擔心這件事。
就算上報給郡守,郡守也未必真會幫他上表請求赦免。就算郡守真打算上表,也不太可能立刻就要見他。
所以還有時間,有轉圜的余地。
興許這段時間,父親的人就找來了也說不定。
這樣想完,李禪秀又放下心。
等他出去,裴二已經快做好朝食。洗漱后,兩人正好一起吃飯。
看著碗中的手搟面,李禪秀有些驚訝。
一大清早,裴二竟然和面搟了面條,也不知他明明失憶,為何還會這些。
吃了兩口,李禪秀發現,碗中竟然還臥著兩個荷包蛋,不由又驚訝抬頭。
見他清麗眼眸忽然看過來,裴二臉微紅,輕咳解釋:“是去隔壁換的。”
他們家沒有雞蛋,那只金雕又是公的,也生不出。
自然,也不是用金雕換的,是用家中剩的半只野兔,他打算有空再去山中獵一些。
李禪秀不由輕笑,吃了一口面,問:“怎么忽然去換雞蛋?”
裴二耳根又紅,自然不敢說是見他太平,不,是太瘦,想給他補補。
他忙低頭呼嚕一大口面條,悶著頭不吭聲。
這一口吃完,倒是讓李禪秀發現他碗中并無雞蛋。
李禪秀蹙眉,把荷包蛋夾一個給他,道:“你怎么不吃,都給我?”
裴二正大口吃面,碗中忽然多了個蛋,不由抬頭,輕咳:“你太瘦了,應該多吃點。”
說著又夾起那個荷包蛋,要還給李禪秀。
李禪秀無奈:“你不吃的話,那我也不吃了。”
裴二筷子一僵,只好又夾回來,然后在李禪秀目光注視下,輕輕咬下一口,蛋白滑嫩,蛋黃很香。
裴二覺得沒吃過這么滿足的一頓飯,不是因為荷包蛋多好吃,而是沈姑娘關心他。
“對了,”吃完飯,裴二又想到一件事,忽然從衣服里拿出一個錢袋,里面明顯裝著銀子,“陳將軍昨天還賞了我們一些銀錢,你收著吧。”
李禪秀一愣,隨即笑道:“你平時需要花錢的地方多,還是你拿著吧。”
實際上,兩人平時吃在軍營,住也不花錢,都沒什么需要用錢的時候。
但李禪秀日后要去尋父親,等和父親的人匯合后,就不會再缺錢。在他看來,這些錢還是裴二更需要。
裴二剛想說“還是你拿著”,但想到剛才互讓雞蛋的事,猶豫一下,又改口:“那就放在我們房間,以后誰需要的時候,誰就去拿用。”
李禪秀覺得也行,反正這房子以后都是裴二住。
于是吃完飯,裴二就拿著家里的小榔頭,在臥房靠近床的墻邊鑿了個洞,把不多的一小袋銀錢放心去。
李禪秀見他認真藏錢的樣子,忍不住想笑,覺得像過冬的松鼠藏冬糧。
沒想到這人除了冷漠寡言,偶爾不聰明和幼稚外,又多一項認真,還真是多面。
藏好錢,又喂過金雕,裴二牽著棗紅駿馬,和李禪秀一起走回軍營。
剛進營,就見張虎-騎著馬快奔而來。
對方看見他們,忙勒馬停下,接著一個翻身下來,朝兩人抱拳道:“百夫長,沈姑娘。”
裴二微皺眉,李禪秀見狀開口問:“這么急匆匆,是要去哪?”
張虎忙回:“正是要去找您和裴百夫長。”
“找我們?”李禪秀微訝。
裴二也問:“何事?”
張虎忙道:“白千夫長昨晚死了,陳將軍讓你們回營后,趕快過去一趟。”
白千夫長死了?
李禪秀和裴二不由對視一眼,隨即兩人上馬,裴二駕馬,匆匆趕往關押白千夫長的大牢。
到了地方,李禪秀發現胡郎中已經在了。
對方見他來了,忙招手道:“快來幫忙看看,我不擅毒,你看看他到底是被毒死的,還是自殺?”
陳將軍也站在旁,正面沉如水,見狀,朝他和裴二點了點頭。
李禪秀忙快步上前,蹲下身先翻開白千夫長的眼皮檢查一番,又要看對方口鼻時,旁邊裴二忽然出手,幫他掰開白千夫長的嘴。
李禪秀抬頭看他一眼,下意識要說謝,但看一眼也在場的胡郎中和陳將軍,又覺不合適,最終沒出聲。
他仔細檢查了白千夫長的情況,又拿銀針試了試,最終搖頭,說:“從情況來看,是自殺。”
旁邊士兵聽了都不敢相信,胡郎中也道:“怎會這樣?”
陳將軍沉聲:“你確定?”
李禪秀點點頭,又解釋一遍判斷依據——從白千夫長脖頸處的勒痕以及尸體情況看,對方確實死于上吊后的窒息,并非中毒。且尸體上沒有掙扎痕跡,從勒痕形狀看,也不符合被人勒死后再吊起的情況。
此外他也檢查了牢房里的痕跡,確實不像他殺。
陳將軍眉頭緊皺,半晌,揮了揮手,讓他們都先出去,只留下裴二和兩名親隨。
李禪秀心中雖有疑問,但也不好直接問,等和胡郎中一起離開后,才向胡郎中打聽。
胡郎中嘆一口氣,倒也沒有瞞,把自己知道的都說了。
“我知道的也不多,大概是昨天陳將軍連夜審白千夫長,好像那白千夫長已經有些松口,但中途陳將軍離開了一會兒,等再回來,人就已經自殺了。
“本來陳將軍懷疑是毒殺,才讓你和我去看看,結果……”
結果沒想到,驗完發現就是自殺。
李禪秀微皺眉,聽完只覺疑點重重,白千夫長既然已經要松口了,為何又會忽然自殺?還有,陳將軍中途為何離開?
不過沒有更多線索,他一個人光想,也想不出什么。
直到下午,裴二來和他一起吃飯時,他才聽對方說了更多詳細情況。
昨晚白千夫長被用了刑后,終于撐不住,確實有些松口。
“我實話說了吧,克扣這事牽扯的不是咱們一個營地,上面的人來頭更大,我真說了,你陳高峻敢往上查嗎?還不是只能殺了我,讓這事就此了結。”
陳將軍看出他有松動苗頭,當即保證:“你若能老實交代,看在你戴罪立功的份上,我起碼能保你家人無事。若是冥頑不靈,最后由我查出來,你恐怕想死得輕松都難。”
白千夫長聽了這話沉默良久,忽然啞聲說:“我若說了,你真能保我家人性命?”
陳將軍正要保證,卻忽然有人來報,說有緊急軍報。陳將軍以為前線有事,便匆匆出去一趟,等再回來,白千夫長就已經自殺。
李禪秀聽完皺眉,問:“陳將軍有沒有說是什么軍報?會不會是有心人的調虎離山之計?”
裴二搖頭:“這點他沒說,只聽說是郡守府發來的,應該不是無用的軍報,但……大概也不是多緊急的事。”
不然陳將軍今日也不會還在營中。
“郡守府?”李禪秀重復。
“嗯。”裴二點頭,“聽說白千夫長的家人昨天也連夜被接到府城,接他們的人,來頭不小,好像比較神秘。”
說到這,他忽然遲疑一下,幾經猶豫,才繼續道:“陳將軍懷疑這件事牽扯很大,興許跟郡守府有關,安全起見,暫時……可能就不上報你的事了。”
起初,陳將軍以為只是營中幾個人克扣軍需,沒想到查下來,牽扯的不止他們永豐駐地,甚至背后人的來頭也不小。
那白千夫長的家人,白日里,陳將軍就已經讓人看住,可還是被接走了。來人拿著郡守府的令牌,說是郡守夫人跟白家老夫人是舊識,請他們一家過府敘舊。
陳將軍派去的人不敢阻攔。
但敘什么舊,需要半夜把人接走?
且陳將軍白日查了后才發現,對方打著郡守夫人的名義,實際來接人的,是雍州府城王家的人。
那王家依附洛京宋家,宋家乃是當朝梁王妃的娘家,是鐵桿的梁王黨。
自太子李玹被圈禁后,朝中最有可能繼承大統的,就是這位梁王。王家明面上是給宋家辦事,但實際上……誰知道是不是給梁王辦事?
他們又為何要打著郡守夫人的名義,來接走白千夫長的妻子兒女?
陳將軍這時才明白,白千夫長為何說就算說了,他也不敢往上查。
若克扣軍需牽扯的真不止永豐鎮駐地,這必然是件觸目驚心的大案。
心知此事水可能很深,尤其他們尚不知那位新上任的嚴郡守是否也在其中扮演角色。在這種情況下,若再把李禪秀的事上報,請求嘉獎,焉知不會弄巧成拙,甚至給對方帶來危險?
于是陳將軍決定,明面上,先假裝事情查到白千夫長就結束了,私底下,他再想辦法,比如寫信給曾提拔他的前郡守張大人,看對方能不能幫上忙。
自然,這些話就沒跟裴二說了。陳將軍只告訴他,李禪秀的功勞,暫時可能不上報了。
裴二說完這些,禁不住又小心看李禪秀一眼,生怕他失落難過。
李禪秀聞言怔了怔,卻忽而一笑,道:“沒事,不上報也好。”
不上報是好事啊,這樣他就不用擔心萬一需要見嚴郡守,很可能被看出身份這件事。
不過說完,見裴二愣住,他才意識到自己好像不該這么高興。
他忙輕咳一聲,掩飾道:“我的意思……你之前不是說你會幫我?我想這次不行,下次還可以依靠你。”
裴二聞言,瞬間露出笑,用力點頭,保證道:“你放心,我定會幫你脫籍。”
說完他低頭吃了一口饅頭,唇角忍不住彎起弧度。
沈姑娘說要依靠他。
他就著菜,又吃一口饅頭,不知不覺,唇角又彎起。
沈姑娘這次沒能脫籍,絲毫沒難過,只因為還有他。
他唇角越彎越明顯,黑眸似乎也閃過笑意。
李禪秀看了一陣疑惑。
第 32 章
兩人吃完飯, 聊完正事,正好胡郎中匆匆回來。
對方見裴二也在,明顯一愣, 隨即了然, 捋著胡須笑呵呵看小兩口。
李禪秀被看得有些不自然,起身問胡郎中可是有事。
胡郎中還真有事,忙斂了神色,對他道:“你今明兩日若是有空, 把柜上的藥材規整核算一下, 看有哪些需要補。后日營里要派人去附近的縣城買鹽, 正好我跟他們一起去,順便采買些藥材。”
自菜中缺鹽的事被發現, 陳將軍就下令,以后每日菜中的鹽都不得少于正常量。今日起,他也每頓飯親自去打菜, 防止有人偷奸耍滑。
此外,營中還給那一百多名已經出現缺鹽癥狀的士兵分發鹽包, 讓他們平日兌水喝, 多補充鹽,盡快恢復。
但營中的鹽被層層克扣后,本就不剩多少, 這樣“大手大腳”用下去, 估計撐不了幾日。
可寫信給府城要軍需也沒那沒快, 陳將軍決定先派人去附近縣城買些官鹽回來,對付一段時間。
李禪秀聽胡郎中說要跟著一起去附近縣城買藥材, 當即怔住。
他一直等待的、可以去縣城的機會,終于來了!
如今他在營中救治傷兵, 又幫忙發現軍需被克扣,既得胡郎中倚重,也漸漸被陳將軍信任。
此時他再開口提想一起去縣城,很大概率會被同意。
李禪秀壓下禁不住起伏的心緒,面上神色不動,帶著清淺笑意,語氣自然地對胡郎中道:“要補的藥材可能有些多,胡公,要不我跟您一起去?”
胡郎中聞言愣住,明顯有些遲疑,目光下意識望向旁邊的裴二。
倒不是他不信任李禪秀,不想帶,而是在他眼里,李禪秀是個剛成婚不久的小娘子,這么冷的天,一路顛簸去縣城采買藥材,實在辛苦。
他知道李禪秀在軍營里照顧傷兵時,向來不怕吃苦,也不怕臟累,但到底心疼這個看似瘦弱的“小姑娘”,所以轉頭看對方夫君,希望對方能勸勸。
哪知裴二跟個木頭樁子似的,站在旁一聲不吭,好似根本沒收到胡郎中的眼神。
李禪秀也看出胡郎中猶豫,于是又道:“我雖跟祖父學過醫,但自幼長在閨中,還沒見識過批量采買藥材,很想去見識一番。另外,裴……”
見胡郎中看裴二,他又想拿裴二當一下借口,但剛說出個“裴”字,卻又意識到不對。
他們都成親了,自己還稱呼對方“裴二”,實在顯得生疏。尤其在胡郎中面前,總要裝一裝。
可不稱呼“裴二”的話……
李禪秀輕咳,聲音忽然低了許多:“而且夫君的箭傷還未痊愈,毒未全部清完,我想可能是上次的藥效果不夠好,想再換個方子,親自去替他買藥。”
說完,他不覺微垂頭,“夫君”兩字更是說得輕如蚊吶。
裴二耳朵靈敏,幾乎立刻看向他,目光灼灼,眼底深處像藏了一團火,忽然熾烈燃燒開來。
李禪秀無法忽視這道視線,只覺脊背像被火苗舔舐,忽然灼熱,白玉似的耳垂也莫名嫣紅。
他不自然地移動腳步,避開些,但那視線很快又追過來。
落在胡郎中眼里,這一幕卻是關心夫君的小娘子羞怯了,不由捋著胡須,呵呵直笑,心中也明了幾分。
定是沈小娘子心疼夫君裴二,想親自去幫對方買藥。剛成親的小夫妻嘛,感情熾烈得很。
就像當年他和家中老妻剛成親時,也是各種心疼彼此,恨不得事事都幫對方親力親為。
胡郎中理解地笑了笑,很快答應:“既如此,我跟陳將軍說一聲便是,到時有營中士兵跟著,想必他不會反對。”
聽他這么說,李禪秀便知事情成了大半,不由松一口氣。
胡郎中還有別的事,又交代幾句后,便提著藥箱,匆匆走了。
很快,藥房里就只剩下裴二和李禪秀。
李禪秀輕呼一口氣,轉身,正對上裴二一直沒移開的灼灼視線。
李禪秀微怔,良久,為緩和尷尬,盡量微笑著,語氣自然道:“你別誤會,方才在胡郎中面前,需要遮掩,我才喊你夫……”
只是越說,聲音越低,笑也越僵,最后“夫君”兩字,更是輕咳一聲,含混過去。
裴二眨了眨眼,直直望著他,說:“我知道,那……”
他嗓音忽然帶了幾分暗啞,目光低低注視面前的人,輕聲問:“那我以后,叫你娘子?”
李禪秀:“……咳,應該,是吧。”
耳朵好像越來越熱了。
裴二眨了眨眼,又喊:“那,娘子?”
李禪秀:“……”
沒外人在的時候,倒也不必喊。
但裴二好像不懂這個道理,又向他走一步,溫聲詢問:“娘子,我的箭傷還沒好嗎?我感覺已經……”
李禪秀聽他質疑,忽然抬起手,白皙修長的食指隔著衣服,按在他右胸口,微一用力,輕聲問:“疼嗎?”
箭傷的毒早被拔除干凈,只是傷口完全愈合還需要時間,被這樣隔著甲衣不輕不重地按著,自然悶疼。
裴二眼睛一眨不眨看著他,誠實說:“疼。”
李禪秀輕笑,哄騙道:“疼就對了,說明毒還沒清完。”
頓了頓,又補充:“我略懂醫術,不會騙你。”
裴二:“……”
便是沒中毒,被這么按著傷處,也會疼吧?
但李禪秀看向他的目光格外柔和,又帶著那般好看的笑,說話時,甚至身體微微前傾,一雙明眸含笑望著他的眼睛。
裴二在這雙眼睛里忘了剛才的理性思考,被按著的心口悶疼過后,又開始麻癢,好似變得火熱。
他輕點了點頭,啞聲道:“原來是這樣,我信娘子。”
李禪秀:“……”
“沒人的時候,可以不用這么稱呼。”
他終于忍不住提醒,心想,也許是裴二又不聰明了,才沒意識到這點。
畢竟對方時不時就會不聰明一下,好哄是好哄,但有時也困擾.
裴二原本想和李禪秀一起去縣城,但翌日,卻接到陳將軍的命令,讓他隨李千夫長率領的五百人,與隔壁永安鎮駐地的士兵匯合,共同前往烏定山剿匪。
也是此時,裴二才知那晚把陳將軍從審問白千夫長現場叫走的文書究竟是什么。
雍州烏定山一帶,一直盤踞著一些流匪,平日殺人劫掠,據說什么惡事都做。
此前負責剿匪的,一直是隔壁永定鎮的駐兵。但剿了多次,一直沒能剿滅,反倒永定鎮的派去的軍隊,被打得灰頭土臉回來。
前些日子,幾位西京長安來的貴人途徑烏定山一帶,竟被這些匪徒劫掠,身上錢財被搶一空,甚至衣服都差點被扒了。
雍州郡守嚴同海知道后,大為震怒,責問永定鎮的駐兵剿匪不力,又連夜發公文,命永豐鎮的陳將軍也速派一批人馬,與永定鎮聯合剿匪。
裴二聽完,提出疑問:“那些山匪既然只搶財物,沒傷人,聽起來并非窮兇極惡?”
“咳,你有所不知。”陳將軍解釋,“那山上匪徒乃是流民聚集,魚龍混雜,有講江湖義氣,號稱劫富濟貧的;也有殺人放火,惡事做盡的。他們本就不是一股繩,利益相關,才聚在一起。
“依我看,他們當中多是烏合之眾,也不知永定鎮的老趙怎么回事,就那一千來人,居然一直剿不盡。”
這也是陳將軍特意派裴二去的緣故,一來,試試裴二的領兵能力;二來,山匪比胡人好打,若裴二能在此次剿匪中立功,自己剛好有理由提拔他。
只是說到這,陳將軍又遲疑,道:“這次蔣和竟然也推薦你去剿匪,我擔心此人不懷好意,你此去還是要多加小心。”
裴二當即抱拳稱“諾”。
離開中軍大帳時,剛好碰見他的新上級——方才陳將軍提到的李千夫長,對方竟是上次軍中大比時,最后跟他競爭彩頭的人。
李千夫長是個豪爽漢子,一見他,便抬拳在他肩上捶了一下,自來熟道:“好小子,居然落到我手下了,我是不會跟你客氣的,雖則陳將軍說這次剿匪是我領隊,但你也不能偷懶,給我當個副領隊吧。”
裴二在李禪秀以外的人面前,一貫寡言,沒什么表情。
不過他清楚,對方這么說,其實是一種放權。
這次能帶去的五百人,只有陳將軍后調給他的七八十人,是裴二自己的,剩下都是李千夫長的。
但按陳將軍和李千夫長的意思,這五百人他都有權調遣。
雖然讓他當副領隊,是陳將軍的安排,但李千夫長能毫無芥蒂地同意,也說明對方直白豪爽。
且說完這些,李千夫長又環著他肩,壓低聲音,神神秘秘道:“說起來,裴兄弟,上次大比,你是為了娶沈姑娘的事怎么不早說?要是早知道,我肯定不跟你爭。”
說完又感嘆:“幸虧最后關頭,我技差一籌,落敗給你。你說這萬一是我贏了,我不是奪人之美嗎?還好還好,沒釀成大錯。”
裴二聽他說完,一直沒什么表情的臉上,居然有些一言難盡,目光匪夷所思地看向對方,仿佛在說:你在做什么夢?
沈姑娘是先看上他,才讓他去參加大比,又不是誰贏了都能娶。
不過裴二如今心態不一樣,也不計較這些,只有些同情地看對方一眼,就轉身走了。
沈姑娘總以為他不聰明,但這營中,比他聰明的好像也沒幾個。
李千夫長留在原地,被他看得一臉莫名.
中午時,李禪秀也得知了裴二要去剿匪的事。自然又是在傷兵營知曉的。
陳青是個大嘴巴,中午他拎著藥箱剛進營帳,就聽對方的大嗓門在哀嚎:
“我滴裴二兄弟啊,你怎么這么命苦,之前攤上白千夫長那個小人,好不容易把他熬沒了,換個上級,結果又是跟他搶過彩頭的李千夫長,這人能給我兄弟好日子過嗎?我苦命的兄弟啊——”
李禪秀:“……”這人未免戲太多。
下午裴二去藥房找李禪秀,也把這件事跟他說了。
不過裴二語氣有些郁悶:“我本來想明天陪你一起去縣城的。”
雖然剿匪可以立功,同樣吸引他,但他還是沒從不能和沈姑娘一起去縣城的遺憾中走出。
李禪秀倒有些慶幸他不會跟去。
不知為何,他有種莫名的直覺,裴二也一起去的話,肯定會時刻跟著他,到時不方便他給父親的人留暗號。
于是他淺笑安慰:“你去剿匪也很好,立了功,能被提拔,以后能打更多勝仗。你不是還要幫我脫籍嗎?”
裴二點頭,覺得也對,但……還是遺憾。
為何兩件事偏偏撞一塊兒?他既想剿匪,也想陪沈姑娘去縣城。
第 33 章
翌日, 營中校場。
獵獵寒風中,五百余名士兵披甲持兵,整裝待發。
陳將軍親自到校場點兵, 鼓舞士氣:“此次剿匪, 爾等都要勇猛作戰,奮力殺敵,打出咱們永豐鎮駐兵的氣勢,千萬別被隔壁永定鎮的那幫人比下去!”
“好!好!”士兵們當即舉起手中的長矛大刀, 甚至是盾, 在寒風中高喝。
陳將軍對他們昂揚的士氣十分滿意, 抬手壓下喝聲,又鼓舞幾句后, 笑道:“好,那本將軍就在營中置好酒水,等你們凱旋的消息。”
士兵們又是一陣激昂應和, 隨后裴二和李千夫長拱手朝陳將軍辭行,調轉馬頭, 隊伍開拔。
裴二和李千夫長等人騎馬走在最前, 隨后是扛著營旗的士兵,印著斗大“陳”字和“永豐”字樣的旗布在風中烈烈招展。
到了營門口,李禪秀和傷兵營的陳青等人正在此送行。
裴二目光略過正高興朝自己揮手的陳青, 幾乎第一時間看向李禪秀。
因為等會兒要去縣城, 李禪秀今天穿了件淺色、沒什么補丁的布襖, 擔心路上冷,又外披一件有些寬大的黑灰色厚棉袍。
清晨熹微的晨光將他身影勾勒出淡金輪廓, 側臉秀麗,連細小絨毛都看得清, 清湛眼底更像撒了碎金,正含笑看向裴二,朝他揮了揮手。
裴二一眼認出,對方身上那件厚棉袍,是自己今早怕對方路上冷,硬塞給對方的。
那是他的棉袍,沈姑娘披著他的棉袍!雖然有些舊,但對方并不嫌棄。
裴二微抿的唇角忍不住勾起弧度,晨光迎面照來,同樣勾出他俊朗輪廓,眉目深邃,鼻梁高挺。
他騎在高頭駿馬上,一手握著韁繩,忽然端正坐姿,脊背挺直,竟有種器宇軒昂之態。明明是個百夫長,竟把旁邊千夫長的氣勢都比了下去。
經過李禪秀身旁時,他不明顯地偏頭看過去,也露出笑。
李禪秀旁邊的陳青立刻更賣力揮手,并朝另一人炫耀道:“嘿嘿,看到沒?我兄弟裴二,百夫長!剛剛朝我笑了,跟我打招呼呢,我跟他可熟了!”
裴二:“……”
他笑容微僵,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李禪秀也沒忍住,笑容愈深。
裴二望見,不覺又彎起唇,騎馬經過后,仍時不時回一下頭。
直到走遠,徹底看不見營門口的人時,忽然有馬鞭在他面前揮了揮。
裴二回頭,李千夫長收回馬鞭,打趣道:“回神了?笑得臉都僵了,之前還以為你不會笑。”
裴二早已收斂笑,端正神色,問:“往哪走?”
李千夫長“嘖”一聲,道:“這就又變回冷面神了?”
說完揚了揚馬鞭,指著右前方,道:“先去永定鎮,跟那邊的人會合。”.
校場上,目送隊伍離開后,陳將軍和軍中其他官兵很快也散去。
蔣百夫長跟隨蔣校尉一起離開,行至半途,沒忍住,壓低聲不快道:“那姓陳的神氣什么?當初要不是前郡守橫插一手,突然把他調來,這永豐鎮守將應該是大哥你升任才對。”
“閉嘴,你少說兩句。”蔣校尉轉頭打斷,頓了頓,又問,“那邊安排怎么樣了?”
正好兩人進了帳內,蔣百夫長忙關緊帳門,壓低聲道:“哥你放心,都安排妥了,這次管教那姓裴的有去無回。”
“嗯。”蔣校尉坐到正中的座位上,伸手烤了烤炭火,半晌又道,“還有他媳婦,那個姓沈的女郎中,給咱們添了這么多麻煩,以后說不準還是個阻礙。”
“誰說不是呢?”蔣百夫長立刻道,“我就說當初應該讓我納了她,不就沒這么多事……”
話沒說完,就被蔣校尉狠瞪一眼,立刻止了聲。
蔣校尉收回視線,盯著炭盆里的火,有些陰狠道:“我聽說她今天要去縣城,你聯系一下山里那人,把她也一并解決了,一勞永逸。”
蔣百夫長聞言一愣,下意識道:“沒必要吧?她就是一個女人家,以后關在我后院里,保準不會再給咱們添……”
還沒說完,又收到蔣校尉冷冷瞪來的眼神,蔣百夫長忙舉手討饒,改口道:“好好好,我都聽大哥的。”
只是說完,出了營帳,又忍不住在心頭琢磨:好端端一個小美人,殺了多可惜。大哥平日只知鉆營往上爬,絲毫不懂憐香惜玉。
嘖,沒人情味。
他暗暗搖頭,心里另起了打算.
營門口,李禪秀送過裴二,也和胡郎中等人會合,準備去縣城。
臨走前,他囑托陳青,讓對方下午到他家小院,幫忙喂一下金雕。
陳青立刻保證:“放心吧嫂子,裴二是我兄弟,我兄弟的雕就是我的雕,我保證把那雕當親兒子養。”
李禪秀嘴角微抽,嫂子……還不如喊沈姑娘。
不過他也習慣這人油腔滑調了,交代完,便轉身上馬車。
因為是去縣城采買,馬車并非是專門載人的那種,而是沒有車廂,四面都無遮擋的平板車。
李禪秀特意裹了件裴二塞給他擋風穿的厚棉袍,但上了車,馬跑起來時,寒風立刻往領口灌,前額更被冷風吹得刺痛。
加上路不平整,的確又顛又冷。
李禪秀忙裹緊棉袍,將腦袋也往衣服里縮。幸虧裴二這件衣服夠寬大,竟真將他遮得嚴嚴實實。
旁邊胡郎中同樣裹著厚衣,只露出兩只眼睛,聲音隔著衣服沉悶傳出:“冷吧?等到縣里就好了,咱們先背過身去。”
說完他先轉身,讓后背對著風,免得寒風直往腦門吹。
李禪秀見狀,忙跟著學。
馬車在莽原上奔馳,積雪和裸-露的凍土成片相連,在大地形成黑白斑塊,枯草與樹枝上都墜著冰晶。
一路除了風聲和馬蹄聲,渺無人煙。
一直到縣城外,車停了,風才停。
李禪秀坐了兩個多時辰的馬車,一路顛簸,寒風刺骨,腿都凍僵了。
下車時,他腿腳一陣發麻,險些沒站穩。
好在暖陽已漸漸升起,進了縣城,風也變小,終于暖和起來。
縣城內也熱鬧,集市上叫賣的、砍價的,吆喝聲不斷,一派繁忙景象。
和李禪秀他們同行的,還有七八名士兵。其中五人進了城后,便和李禪秀他們分開,去買官鹽。
胡郎中對這座小縣城十分了解,熟門熟路地找到一家藥材鋪,拿出昨天李禪秀列好的清單,開始和老板砍價。
聽老板口吻,胡郎中以前經常來這買,已經是熟客了。
李禪秀站旁,目光暗暗打量四周,趁旁邊兩名士兵不注意時,快速在藥材鋪旁邊的墻柱上刻下一個暗號。
這是他離京前,與父親的舊部約好的,在藥鋪或酒樓附近刻下這種標記,方便尋找。
不過只刻一處,并不保險,還要多刻幾處才行。
正思忖著,胡郎中忽然喊他,指著清單上的幾行詢問:“這幾味藥怎么要買這么多?沒記錯的話,柜上應該還有不少才是。”
李禪秀看一眼后,淺笑解釋:“這些是用來制作跌打損傷藥,以及治刀傷箭傷的藥材,還有一些是用來制麻沸散。我想這些都是傷兵最需要的,多買一些,有備無患。萬一戰事來了,藥若不夠,臨時再想買,只恐來不及。”
這么做,自然是因為那個夢。
雖不知夢中西北究竟是如何淪陷,也不知永豐鎮到底會不會陷入戰火,但以防萬一,多備些藥總沒錯。至少萬一真打起來,傷兵不會因缺藥而錯過治療。
胡郎中聞言,搖頭直笑,心道:最近哪有什么戰事?真說起來,也就裴二去剿匪算是個不大不小的戰事。這小娘子啊……也罷,刀劍無眼,士兵們剿匪回來,不定又要多傷幾個,多備些藥材也好。
反正這些藥不會壞,這次多買,下次少買些便是。
胡郎中轉身,繼續跟藥材鋪老板討價還價,商討完后,又問李禪秀要買哪些藥。
李禪秀借機將兩味自己壓制寒毒需要的藥買了,又買一些其他藥,打算制一些上等的金瘡藥,到時自己留些,再給裴二一些。
自然,這些藥是他自己付錢。
胡郎中見他買的都是質地上等的好藥材,其中幾味明顯是打算制金瘡藥,一看就知是為裴二買的。
胡郎中不由又搖頭捋須,感嘆:沈小娘子真是處處為她夫君著想,裴二這小子運氣好,娶了個好媳婦啊!
買完藥,那幾名去買鹽的士兵還沒回來。
胡郎中想起出發前,家中老妻讓他順便在縣城幫忙買些東西,不由對李禪秀道:“難得來縣城一趟,你要是有其他想買的東西,也一并去買了吧,讓旁邊這小兄弟跟著就行。”
他指著旁邊士兵說,順便又道:“正好你嬸子讓我幫她也買東西。”
李禪秀正想找借口去別處走走,聞言忙說“好”。
兩人就此分別,約定等會兒在此會合。
跟著李禪秀的士兵,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大約是不好意思,總不太敢看李禪秀。
這正方便李禪秀行事,他假裝四處走走,趁對方沒注意時,在幾處酒樓、藥鋪的附近,又刻下幾個暗號。
刻好后,正好來到一家衣鋪前。
衣鋪的老板分外熱情,站在門口攬客,一見他便上前道:“哎呦,這位姑娘,可是要做衣服?”
李禪秀聞言一怔,忽然想到,家中裴二的衣服好像極少。
之前他昏迷時,沒人知道他是裴二,軍中以為去送糧草的“裴二”已經死了,原有衣物也都被清理了。如今的衣服都是他醒來后,傷兵營的人接濟,包括他今早塞給李禪秀的這件棉袍,雖然他穿過幾次,但并不合身,有些小。
總之,除了上次成親時買的紅袍,裴二好像沒有幾件像樣的衣服。
今天出門前,對方又把不久前剛藏的銀子都扒出來,硬塞給他,讓他到縣城后,想買什么就買什么。
既如此,不如幫裴二做件衣服?
畢竟都當百夫長了,以后還可能當千夫長,甚至校尉,總穿破破爛爛,也不像樣。
他既“利用”對方一場,作為回報,幫對方考慮一番,也無可厚非。
這么想完,他抬步走進衣鋪。
老板娘一見他進來,頓時更熱情,花蝴蝶似的繞在旁邊,熱心問他要做什么衣服,又夸他身量好,長得俊,肯定穿什么都好看。
李禪秀輕咳一聲,說:“我想做一件男子樣式的。”
老板娘一愣,仔細打量他一眼,見他穿的灰棉袍不是女子樣式,應是家中郎君的,不由又笑:“小娘子是要給家中夫君做衣服?哎呀,我看小娘子年紀不大,夫君應該也正年輕,來看看,這幾款樣式如何?對了,小娘子的夫君身高幾何,肩寬幾何,腰圍幾何?”
李禪秀正奇怪她怎知自己是要給“夫君”做,下一刻又愣住,做衣服要知道這么多?
裴二的尺寸是多少來著?
第 34 章
李禪秀表情一時僵住, 裴二的尺寸……
他仔細想了想,裴二站在他面前時,好像比他高整整一個頭。不過無妨, 李禪秀覺得自己還可以再長。
想完, 他抬手舉過頭頂,比了比高度,對老板娘說:“大概這么高。”
接著想到那天早晨醒來,自己手放在對方腰上時的情形, 不覺耳廓微熱, 又憑空比一圈, 道:“腰圍大概這么多。”
至于肩寬,李禪秀實在不知道了, 反正總歸比他寬,于是比著自己肩寬,再放寬一些, 道:“肩寬你就按這么多做吧。”
老板娘聽完一時怔愣,這么多、這么多和這么多, 到底是多少?
這也太寬泛了。
……
衣服是定做, 付了定金后,需過段時間來拿。
李禪秀走出衣鋪時,耳后還是熱的, 心底一陣尷尬。
也不知老板娘怎么看出他是給“夫君”做衣服的, 莫非自己方才的行為, 很像是小娘子給夫君做衣服?
……也不能這么說,裴二不算是他夫君, 他們……應該算是朋友。對方無親無故,還失憶, 不懂照料自己,他出于朋友情誼考慮,幫對方一些,也屬正常。
李禪秀在心底這么告訴自己。
旁邊一直跟著的士兵見他出來,上前問:“沈姑娘,您還有東西要買嗎?要是沒有,我們是不是先去和胡郎中他們會合?”
李禪秀耳廓熱度剛降下,聞言點頭說:“那就去吧。”
兩人離開后,街對面的酒樓上,臨窗位置的一張桌旁,一個身穿短打褐衣,臉上帶疤的彪形大漢收回視線,隨手扔一顆花生米進嘴里,邊嚼邊問坐在對面的人:“就是剛才那個小娘子?”
“對對,”桌對面的男子長著一張尖臉,笑得有些討好,“蔣大人說,只要您把這事辦成了,他給您不下于……這個數。”
尖臉男人說著,手指比出個“三”。
刀疤臉哼笑一聲,道:“蔣銃這小子,還怪有眼光,那小娘子長得著實好看。”
尖臉男人一聽,頓時有些緊張,生怕這刀疤臉也看上。
“不過可惜是女子,要我說,還是男子更帶勁些。”刀疤臉又扔了顆花生進嘴里,笑道。
對面瘦巴巴的尖臉男人一聽,頓時更緊張了,雙腿不由夾緊。
刀疤臉瞧出,忽然嗤笑一聲:“瞧你那慫樣,就你這長相,我還真看不上。”
說完將剩下的花生全倒進手心,搓了搓皮,一股腦送進嘴里,大口嚼著,道:“回去告訴姓蔣的,讓他把錢準備好。”
尖臉男人頓時松一口氣,忙用袖子擦擦虛汗,又道:“那……趁他們現在落單,咱們這就動手?”
刀疤臉瞥他一眼,嗤道:“你蠢啊?在這里動手,我怎么把人帶出城?”
“誒?”
“等他們到了城外再說。”
“誒,好。”尖臉男人忙不迭點頭,忽然又抬頭,“哎?不對,等到了城外,他們人多啊,有七八個士兵跟著。”
“人多怕什么?我手底下兄弟少了?”
“這……”
“放心,我心里有數,你再去點兩個菜來。就這點菜,夠喝什么酒?”
“誒,好好。”.
藥材鋪旁,李禪秀和胡郎中會合后,沒過多久,幾名去買鹽的士兵也回來了,只是臉色都不太好。
“官鹽沒有了,找了幾家鋪子,都沒開張。”為首的士兵蹙眉道。
李禪秀和胡郎中一聽,都有些愣住。
胡郎中有些擔憂:“怎會沒開張?平日不都是開張的?”
“唉,也是趕巧,他們說正好這幾日鹽賣完了,官府新運的鹽還沒到,估計要等幾日。”
“這……等幾日是要多久?”胡郎中不放心問。
若是三五日,倒也還好,若是太久,營中士兵可等不了啊。營中還剩的鹽不多,等吃完了,總不能讓士兵們都吃白水煮菜。
為首的士兵也愁苦,語氣犯難道:“負責分賣人沒說,他們估計也不知消息。”
說完,在場人都有些發愁。
眼看天色不早,李禪秀建議:“要不還是先回去,向陳將軍稟報此事。附近不是還有別的縣城嗎?實在不行,明日再到其他縣去看看,有沒有鹽賣。”
幾人聽完,互相商量后,覺得也只能如此。
于是他們將藥材搬上馬車,趁天色未黑,先趕回去。
幾名士兵騎馬在前,胡郎中和李禪秀乘的馬車在后。
來時眾人還偶爾說笑,回去時,個個都心情沉重。
車隊行到半途,忽然,一陣尖銳呼哨響起。
騎在最前的士兵臉色驟變,連忙勒馬停下,但已晚一步。
旁邊的雪溝里忽然躍出二十幾個人影,個個蒙著臉,迅速將車隊攔住。
李禪秀瞬間緊繃,放在腿邊的手下意識從綁腿處解下一把短小匕首,不著痕跡地藏進袖中。
這是他夢中顛沛流離、流落到西羌,以及后來領兵打仗時,養成的習慣。
他警惕看向四周,隨行七八名士兵已將板車護住,紛紛拔出雪亮長刀。
為首的士兵朝那群人高喝:“你們是什么人?可知這車上運的是軍需?搶劫軍需不止你們自己要掉腦袋,家人也要跟著掉!”
那群人互相看一眼,都不說話。半晌,一名黑衣人開口,聲音粗糲難聽:“車上坐的可是永豐鎮的胡郎中,還有他的女徒弟?”
女徒弟?
李禪秀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個稱呼是指自己。
胡郎中在車被攔住時,就已經嚇蒙了,此刻戰戰兢兢道:“是、是小老兒我,幾位好漢……”
話未說完,對面二十來人忽然同時揚手一揮,灑出一大片白色粉末。
他們正好站在上風口,順風位置,粉末被寒風一刮,頃刻撲向車隊這邊。
騎在馬上的七八名士兵猝不及防,瞬間被粉末迷了眼,眼睛一陣刺痛,視野模糊。聽見對面有人沖過來,急忙憑聽到的動靜,本能揮刀。
李禪秀因剛好側著身,只被少許粉末碰到眼,此刻眼睛微微刺痛。
察覺有人影沖向車這邊,他忙攥緊袖中匕首,卻忽然,身后又有人來,一記手刀擊在頸后,一陣鈍痛,眼前陷入黑暗。
來人并不戀戰,迅速擄走李禪秀和胡郎中,對車上的物品也絲毫未動。
“走!”那人壓低聲道,又吹一聲呼哨。
隨即這群人像風一般,來得快,去得也快。
……
李禪秀在混沌中感到一陣顛簸,許是長久以來的警惕導致,他陷入黑暗不久,便混混沌沌,勉強恢復幾分意識。
他袖中仍攥著匕首,掙扎著想醒來,忽然隱約聽見有人騎著馬,壓低聲音說話——
“四當家,車上那些東西咱們真不要?寨里不是正缺藥?”
“要什么要?不要命了?”撈著李禪秀騎馬的人低喝,“記著,咱們只是來請兩位郎中去給二當家的治傷,不是來劫軍需,懂不懂?”
李禪秀聽到這,卻稍稍放下心。原來這些人是要請郎中給人看傷,看來他和胡郎中并無性命危險。
只是這請人的方式有些……一言難盡。
許是知道沒有危險,他腦中緊繃的弦驟松,也沒了掙扎力量,意識徹底陷入黑暗。
就在這群人離開后不久,七八名穿著同樣黑衣的彪形大漢又至,為首的那人蒙著面,黑布邊緣隱約能看見一道刀疤,周身還帶著酒氣。
這群人騎馬趕到后,一見眼前情形,都愣住。
“不對啊,三當家,這車上沒人,那小娘子不在。”旁邊人對一身酒氣的大漢說。
大漢打了個酒嗝,因傍晚天色暗,還想再靠些近查看。
剛好那七八名士兵這時視野恢復,睜著被粉末迷得通紅流淚的眼,一看到大漢等人,立刻騎馬提刀沖來,大喊:“匪賊,哪里逃!還不快把被你們劫走的人交出來。”
“操!”刀疤臉大漢一看情形不對,立刻掉轉馬頭就跑,邊跑還邊對手下喊,“快走!咱們來晚一步,人被別人劫走了!”
手下聽聞,忙都慌亂駕馬,一溜煙跟著狂奔。
第 35 章
永定鎮外, 裴二和李千夫長率軍到此,已等候快兩個時辰。
裴二騎在馬上,一直面無表情, 望著不遠處起伏的山脈與長城, 像是陷入沉思。
旁邊李千夫長等得不耐,眼看日頭已到頭頂,忍不住對身旁士兵道:“你再去催催,看是什么情況, 到底還來不來?”
那小兵得命, 身上插著一柄小旗, 忙騎馬奔向不遠處的永定鎮駐地。
李千夫長望著他身影遠去,“唉”一聲, 轉頭看向裴二,見對方仍老神在在,這會兒甚至閉上眼, 仿佛老僧入定,十分沉得住氣。
“誒, 我說你, 居然一點都不急。”李千夫長說。
裴二緩緩睜開眼,漆黑眸底一片平靜,道:“郡守下令聯合剿匪, 他們總不至于不來。”
“話雖如此, 但一直這么等著也不是事, 這永定駐地到底在搞什么幺蛾子?”李千夫長忍不住道。
剛說完,不遠處的營中終于走出隊伍, 最前的人騎馬,后方跟著的人扛旗, 人影陸續不斷。
李千夫長頓時松一口氣,道:“總算出來了,還以為他們是要成親娶媳婦,等下午再出門。”
接著又忍不住抱怨:“這上頭也真是,剿匪就剿匪,非讓兩個駐地各出一部分人馬,這不沒事找事?
“之前永定駐地剿匪失利,挨了罵,現在又讓咱們跟他們一起剿匪,他們能服氣?指不定那幫刺頭這會兒正對咱們不爽,不然能拖這么久才來?
“先前陳將軍還說那幫山匪不團結、沒擰成一股繩,但我看,咱們也不遑多讓,還不如只讓我們永豐鎮的駐兵去剿。”
不然,說好一起剿匪,他們永豐駐地的人早早來了,永定駐地卻半晌才有動靜,不是故意為難是什么?總不至于,嚴郡守沒給他們永定鎮發公文。
正說著,永定鎮的人馬很快抵達。
領兵的是名校尉,姓錢,長得倒是濃眉大眼,十分粗獷,上前就先拱手,道:“對不住,諸位兄弟,臨行前在軍中仔細研究兵法,一時入神,誤了時間,這才來晚。”
說完又道:“不過也沒法子,那幫山匪實在狡詐,不多研究兵法,做好準備,只知急吼吼往那沖,趕著想立功,反而會因準備不全,吃大虧。這有句話說的好嘛,磨刀不誤砍柴工,諸位說是不是?”
嘴上說抱歉,但這話里著實聽不出多少歉意,甚至帶了幾句暗諷。
李千夫長沒猜錯,這幫人果然心里堵著氣,正不爽快。
不過心里有氣,找郡守和山匪撒去,沖著他們永豐鎮的人撒什么?
李千夫長也很不快,心想,就你這粗獷長相,還研究兵法?研究刀法還差不多。
雖然對方是校尉,但又不是他們永豐營中的校尉,于是他拱起手,當場笑呵呵道:“難怪難怪,聽說永定駐地前幾次剿匪,都成果頗豐,想必都是研究兵法的益處。佩服佩服,我等實在是急躁了,還要多向你們學習才是。”
這話說得實在有些陰陽怪氣,畢竟大家都知道,永定駐地剛被那幫山匪打得灰頭土臉,又挨了嚴郡守訓斥。
錢校尉被“夸”得面上無光,再看永豐這邊領兵的只是個千夫長,來的人也不多,又道:“怎么?永豐駐地是沒人了?前不久不是剛招募一批?莫非是運糧草那次,真犧牲不少?”
“嗐,哪里話,這不是咱們守邊任務更重要。區區山匪,只是些烏合之眾,陳將軍說派五百人來就夠了。”李千夫長假笑道。
說完,又伸長脖子看一眼對面的隊伍,驚訝道:“呦,貴方來了一千多人?果真是兵強馬壯,氣勢非凡,看來這次剿匪,我們要多仰仗貴方了。”
錢校尉被說得愈發沒趣,冷哼一聲,道:“那你們可要小心點,那幫山匪里還是有能人的。”
說完一拽馬繩,掉頭回自己隊伍中。
兩軍很快匯成一股,往烏定山去。
裴二方才全程沒說話,靜靜看兩人打嘴仗。
錢校尉回到自己隊伍,便不再理會永豐駐地的人,只偶爾與旁邊手下交談。
李千夫長一通陰陽后,嘴上爽快了,回到隊伍中,又有些后悔。
他和裴二一起騎著馬,走在隊伍中間,見此情形,長嘆道:“剛才不該逞一時意氣,說到底,大家還要一起剿匪,萬一他們小心眼,被我得罪了,等會兒為難咱們怎么辦?”
頓了頓,仍是覺得不平,又道:“但他們讓咱們等這么久,又一來就諷刺咱們早來是想搶功,我實在氣不過。”
裴二沒回答,目光遠遠看向隊伍最前——與他們隔得甚遠的錢校尉。
片刻,他緩緩開口:“就算不說那幾句,對方也沒打算好好跟我們一起剿匪。”
李千夫長自然也看得出,但還是下意識問:“何以見得?”
裴二微抬下巴,眼神示意前方:“他們此前多次去烏定山剿匪,對那里情況必然比我們了解,說不定有山形圖之類。況且交手這么多次,多少也該知道一些山寨的情況或大體位置。但他們只字不提,只跟自己人商討,估計是怕被我們搶功。”
李千夫長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正見隊伍最前方,錢校尉好似拿著一張山形圖,在與旁邊人商量。
李千夫長頓時不快,道:“好個老小子,果然想吃獨食,待我去抓他個正著。郡守下令一起剿匪,我就不信他敢明目張膽拒絕我看圖。”
說罷便駕馬奔向前方。
裴二收回視線,不指望他真能要到圖。
果然,沒多久,李千夫長就騎著馬回來,一臉怒氣。
他憋了半晌,也不見裴二問自己,終于沒忍不住,問:“你怎么不問我要到圖沒?”
裴二“哦”一聲,視線都沒轉一下,問:“要到了嗎?”
語氣要多敷衍,有多敷衍。
李千夫長一噎,心道:我這是造了什么孽,跟這群爺爺一起來剿匪。
想完,沒好氣道:“沒要到,那老小子非說他看的是邊防圖,不是山形圖。但我打遠就瞅見了,山形圖和邊防圖我能分不出來?”
不僅如此,錢校尉還否認自己了解烏定山的情況。
李千夫長去問時,對方睜著一雙銅鈴似的眼,故作吃驚:“什么了解?李千夫長,你可不要誤會,我要是真知道那山寨的情況,能被那幫山匪打退三四次?
“況且我之前就跟你說了,那幫山匪狡猾得很,個個都來無影去無蹤。尤其他們當中有個二當家,據說是個會修煉的妖道,詭計多端,算無遺策,還能呼風喚云,使用妖法。上次咱們剛進山,就被他喚來的云霧困住,連路都找不著,怎可能知曉他們山寨在何處?”
李千夫長被他一番話打發,回來后氣不過,道:“那老小子不承認,還跟我賣慘呢。”
頓了頓,又道:“不過他有一點倒是沒說錯,烏定山那幫匪徒早先確實不成氣候,被剿幾次,已經差不多快剿盡了。直到半年前,山里又來一群厲害人物,其中一個就是錢校尉說的妖道。
“此人不知是何來歷,但確實有幾分本事,擅使計謀,還能借風借云,附近百姓都叫他陸神仙。前幾次永定駐地派兵去剿,都是被他打敗,尤其聽說他能借來風和云,要么吹得人睜不開眼,要么用云把人困住,再讓埋伏的人沖出來殺個措手不及。”
這也是永定駐兵屢次剿匪失敗的主因。
“哎你說,那個陸神仙……不是,我是說那個妖道,他該不會真會妖法?”李千夫長將信將疑道。
裴二瞥他一眼,淡淡道:“哪有什么妖法?不過是會觀天象,又了解山中氣候,擅于利用氣候與地形罷了。‘兵無常勢,水無常形’,這是用兵之道,此人只是擅用兵罷了。”
李千夫長一聽,覺得有幾分道理,不禁又好奇:“你先前只是普通士兵,怎也只這些?莫非以前學過?”
裴二聞言一愣,是啊,他緣何知道這些?
隨即皺眉,搖頭找了個借口:“陳將軍之前給我幾本兵書,讓我多讀書,都是書上寫的。”
李千夫長恍然大悟,繼而一拍腦袋,道:“也是,差點忘了,你失憶過,就算以前學過,應該也不記得。”
裴二聞言,若有所思。
軍隊一路快行,沿途經過幾個村落。
裴二每經過一處,都命人到村中打聽情況,自己也沿途仔細觀察。
到了下午,隊伍終于到烏定山一帶。
走在最前的錢校尉等人忽然停下,裴二看一眼四周情況,轉頭建議李千夫長:“就地扎營吧。”
“好。”李千夫長點頭。
下完命令,李千夫長抬頭看向眼前的大山,又犯愁。
這山連著山,茫茫一片,只知敵人大致方位,不知具體情況,旁邊的兄弟軍又不配合,該如何剿匪?
“我去看看錢校尉他們怎么說。”李千夫長說著,駕馬又去隊伍最前頭。
裴二抬眸,望向烏定山,片刻后,把跟在軍中的張虎叫來,詢問一些情況。
李千夫長沒一會兒就回來了,神情有些嚴肅,把裴二叫到一邊,壓低聲音道:“那幫人還是藏著掖著,不過我隱約聽見幾句,什么山崖、小路,可能是已經有攻山的辦法。”
裴二抬眸看一眼錢校尉等人。
李千夫長這時從懷里拿出一張地圖,道:“他們不給圖,好在咱們也有。”
只是他們這張圖,是臨出發前陳將軍給的,是通用的地圖,肯定不如錢校尉他們幾次攻山后,根據具體情況,重新標記后的地圖詳盡,不過也夠看了。
“我看看,山崖的話,莫非他們想從這處攻山?”李千夫長指著圖上一處說。
見裴二只看著圖凝思,不說話,又道:“我看他們是想搶功,不打算帶我們一起了,這該怎么辦?”
裴二之前已經看過這張圖,這會兒又接過仔細看,隨口道:“我們剛來,不了解情況,不必急于攻山,他們不帶就不帶吧。”
李千夫長:“啊?”
裴二終于收起圖,抬頭看向他道:“先叫人埋伏在各處山道附近,見到有人下山就抓,看能不能拷問出山寨具體位置。然后派兵圍住各出口,記住,要圍而不攻。山寨里缺糧缺藥,等他們撐不住,我們再攻。”
李千夫長聞言一愣:“你怎知他們缺糧缺藥?”
裴二淡聲:“方才在附近村落打聽,山匪不久前剛到附近村中劫掠過,不搶人,專搶糧食和藥材。但按我們之前了解,山寨中那位二當家還算講江湖義氣,平常打著劫富濟貧的旗號,不準搶普通百姓。”
但如今,山匪已經直接到村子里搶普通百姓的糧,可見山寨中極可能缺糧。
“尤其他們從三個月前開始,不斷壯大,從當初被剿得只剩兩百人,到如今,增至一千多人。突然多這么多人要吃飯,缺糧的可能性更大。”裴二說。
李千夫長點頭,若有所思:“原來如此。”
一旁的張虎聽完,也忍不住敬佩。他就說裴百夫長怎么一路總讓他們到村里打聽,原來是為這些。
“另外,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位二當家最近應該有點當不了家。”裴二又道。
“這又從何說起?”李千夫長問。
裴二:“二當家的觀念是劫富濟貧、不傷無辜,與這幫什么都搶的人想法不一致。先前能壓著眾人,應該是他打了幾次勝仗,有威望。但如今,這幫人能直接進村搶普通百姓,要么是那位二當家不知道,要么是他在妥協。
“無論原因是何,都說明山匪中領頭的幾個人之間不和。即便山寨不缺糧,我們這樣圍困下去,他們也會激發矛盾,先四分五裂。
“此外,就算考慮這些,摸清情況再上山,也比直接攻山穩妥。”
“有道理。”李千夫長聽完他一番解釋,不住點頭,“那我們現在……”
裴二低頭又看地圖,道:“先扎營,埋鍋造飯。”
“好。”李千夫長忙去下令。
不久,天快黑時,一匹快馬忽至。
馬背上的人身上綁著永豐鎮駐地的旗幟,方至隊伍,即刻下馬。
來人快步走到李千夫長面前,單膝跪下拱手:“千夫長,陳將軍的快信。”
李千夫長一聽,忙道:“快拿來。”
那士兵忙解下腰間信,遞上。
許是這邊動靜大,錢校尉等人都注意到,裴二也將視線從地圖上移開。
李千夫長接過信,借著火把的光,迅速看完,臉色忽變。
裴二走近幾步,問:“何事?”
李千夫長抬頭看向他,神情忽然有幾分猶豫,將信遞給他,斟酌道:“你……要有心理準備。”
裴二奇怪看他一眼,接過信,剛看幾行,臉色驟變,忽然冷寒得嚇人,漆黑眼底甚至漫上殺意。
“幾時的事?”他用力將信紙攥皺,幾乎是咬牙說。
“就在傍晚前。陳將軍剛接到消息,就命我立刻送來。”送信的士兵回道。
李千夫長也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斟酌安慰裴二:“唉,你先別太焦心,弟妹被抓走不久,興許無事。”
只是這話說出,他自己都不太信。那幫山匪多是窮兇極惡之徒,沈小娘子那樣好看的人被擄去,只怕……
唉,除非把她搶去的人,是山中那位二當家。聽說此人雖落草,但良心尚未泯滅。可既然良心未泯,又怎可做出搶人的事?沈小娘子極大可能是落到其他匪賊手中了。
李千夫長越安慰,聲音越干,最后干脆安慰不下去了。
張虎尚不知發生什么,只從李千夫長的話中聽出端倪,緊張問:“可是沈姑娘出事了?”
裴二一把攥緊手中信紙,咬著牙關,一字一句道:“準備一下,今晚攻山。”
李千夫長:“啊?”
先前不是說要“圍而不攻”,先困幾日?
他理解裴二此刻心急,但也擔心對方是氣急攻心,一時不顧大局,忙想提醒。
但這時,錢校尉等人過來,盯著裴二手中的信,道:“陳將軍給你們送的信?可是有什么重要消息?大家一起來剿匪,真有這種消息,可不能藏私,互相瞞著啊。”
說著,錢校尉伸出手,想要裴二手中的信。
裴二冷冷看他一眼,忽然將信紙攥成一團,轉身就走。
“誒,他這是什么意思?”錢校尉不快,轉頭問李千夫長。
李千夫長還沒開口,前方裴二忽然又停住腳步,轉過身,在火把的幽幽火光下,面無表情看向錢校尉道:“如果你們是想今晚從后山崖壁旁的小路攻山的話,我奉勸你們最好不要。那條道狹窄隱蔽,雖可出其不意,但如果是對方故意設餌,上方有人借風勢進行火攻,你們便會被困在那條道,進不得,退不出。”
說完,他再次轉身離開。
錢校尉一愣,忙指著他的背影,氣道:“你看看,他這是什么態度?一個小小百夫長……誒等等,什么小路?誰說我們要走小路攻山?你們是不是派人去偷聽我們說話……”
雖然他是校尉,但李千夫長這會兒也不想搭理了,趕緊繞過他,追上裴二。
他欲言又止,還沒來得及說什么,裴二忽然先開口:“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但不必擔心,我并非氣急一時沖動。”
李千夫長一聽,頓時放下心,斟酌問:“那你是想……”
裴二望著前方黑黢黢的山影,沉聲道:“你與眾人在此駐扎,我先帶人上山探查,然后等我消息,可能今晚或明天,最遲后天攻山。”
李千夫長見他并非沖動,且分析在理,不由點頭說:“好,就按你說的辦。”
此一時彼一時,雖然之前裴二說的辦法更穩妥,但現在他們有人被那幫山匪抓了。
盡管只是兩個人,但那兩人恰好是營中僅有的郎中,更別提其中一人還是擅長縫合傷口、治療外傷,連腸子斷了的人都能救回來的沈姑娘。
所以即便沒有裴二,他也得想辦法救人。
萬一救不回來,他們營里就沒郎中了。即便事后府城再給他們調,醫術肯定也不如沈姑娘好。
這也是陳將軍緊急送信,讓他們務必把人救出的緣故。
裴二見李千夫長同意,也微微點頭。
雖然這一路,不少命令都是他建議,但李千夫長畢竟是真正領隊。如果對方不同意,他其實也沒辦法,只能自己想辦法去救。
好在這一路,李千夫長與他交談越多,對他就越敬服,基本聽他的意見。
與李千夫長交代完,裴二又看向張虎。
張虎一見他看過來,立刻抱拳道:“百夫長若有吩咐,盡管說,我張虎定然聽命。”
不說他們是上下級關系,就說要救的是沈姑娘,張虎也義不容辭。
裴二沉沉點頭,說:“好。”
隨后他又點十幾個人,換上便裝,趁著夜色直接上山.
李禪秀在一陣頭疼、昏沉的不適中,慢慢恢復意識。手腳好像被綁著,血液不通暢,導致有些發麻。
藏在袖中口袋里的匕首仍在,只是不容易拿出來。
隱約又聞見苦澀的藥味和炭火味,耳朵也聽見一陣悶咳聲。
意識到這房間里還有其他人,他不動聲色,仍閉著眼,假裝沒醒。
不一會兒,悶咳聲停止,一個壓著怒意,但難掩虛弱的年輕男子聲音響起:“除了這些,你們還做了什么,都老實交待!”
話落,一個有些小心的聲音響起:“大哥,你別生氣,我們真的只抓了這兩個郎中,別的什么都沒干。”
是那個聲音粗糲的黑衣人,李禪秀記得自己就是被他打暈,撈著腰掛在馬邊,一路顛簸。而且沒記錯的話,當時有人喊他“四當家”。
“是啊二當家,四當家真的只帶我們去搶兩個郎中來,不是聽說永豐鎮的這兩個郎中很厲害么,您的傷又……”
“你們真沒搶軍需?也沒干傷天害理的事?”話沒說完,就被那年輕男子喝斷,接著又是一陣咳嗽。
好像有人趕忙圍上去,替他拍后背,安撫道:“少主,您別氣了,當心身體。宣平也是擔心您,不得已才這么做。”
“是啊公子,咱們都到這境地了,還講究那些仁義道德干什——”
話未說完,就忽然止住,屋內陷入一片沉沉安靜。
李禪秀猜測,應是方才說話的人,被那位“公子”瞪視了。
不過,宣平……這個名字有些耳熟。
半晌,那位公子又開口,聲音沙啞:“是我的錯,是我連累你們至此。我陸騭一人落草便罷,還帶你們也一起走上邪途,以后到了地下,還有何面目去見父親母親,以及陸家的列祖列宗?既然是因我受傷,你們才如此,那這傷,不治也罷。”
話剛落,忽然傳來“撲通”一聲響,好像是那個叫“宣平”的四當家忽然跪地。
對方聲音粗糲哽咽:“大哥,是我的錯,我一人承擔,還請你快讓那胡郎中來幫你治傷吧。等你傷好后,我定親自送他回永豐營寨,以死謝罪。”
另一人也忙慌道:“二當家,不至于啊,我們真沒碰那軍需,一點都沒敢拿,更沒傷人。”
“少主,還是讓那胡郎中給您治傷吧。”
“是啊,公子!”
“少主!”
“您不是說過,還要帶大家一起收復北地,重回幽州嗎?”
“……”
似乎是幾人一起圍上去,懇求那位陸騭公子。
不過,北地、幽州,宣平、陸騭……
李禪秀皺眉,終于知道這人是誰了。
正這時,身旁忽然有人動了動,接著響起一個有些顫抖猶豫的聲音——
“那個,幾、幾位好漢,我真不是有意要打斷,而是……實在是,你們這位公子的傷,我、我也治不了啊。”
胡郎中語氣戰戰兢兢,像是生怕惹怒這幫綠林。
第 36 章
室內忽然一片安靜, 李禪秀感覺數道目光陡地看過來,身旁的胡郎中一下抖得更厲害。
緊接著有人從地上爬起,大跨步走來。
李禪秀只感覺迎面帶來一陣風, 旁邊一陣布料摩擦聲, 接著耳旁響起那個叫“宣平”的四當家不愿相信的聲音——
“怎么會治不了?不是說永豐鎮駐地有神醫,連腸子斷了的人都能救回嗎?我大哥只是腿傷和中毒,你怎會治不了?”
胡郎中被嚇得聲音直哆嗦:“好、好漢,我真不是故意不治, 方才你們給那位公子的傷處換藥時, 我偷偷睜開眼看見了, 他傷處的肉已潰爛見骨,血又烏黑, 是中毒癥狀,腿已經保不住了啊。”
聽他聲音的位置,應是被宣平一把拎起來了。
“什么保不住?”宣平聲音粗糲, 又低吼,“你不是連腸子斷了的人都能救?我大哥腿又沒斷, 怎會保不住?你……”
他聲音顫抖哽咽, 說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忙松開胡郎中, 胡亂幫對整理衣服, 自顧道:“我知道了, 定是我先前請神醫時太冒犯,得罪了神醫, 還請神醫見諒,我給您道歉, 請您莫再怪罪,一定救救我大哥……”
旁邊胡郎中不僅沒放下心,反而嚇得更抖了。
李禪秀無奈,心中嘆了聲氣,終于睜開眼。
他剛想說“我可以幫你們陸公子看看”,但還沒開口,就聽上方傳來一道悶咳中帶著怒意的聲音:“胡鬧!宣平,還不快給他們松綁。”
“對對,松綁。”宣平趕緊又手忙腳亂地幫胡郎中松綁,口中道歉,“實在對不住,老神醫,我是真沒辦法,才出此下策請您過來。您就行行好,我大哥的傷真不能再等了。”
李禪秀目光看向上方,那個叫陸騭的男子。
對方樣貌英俊,五官端正,看著和裴二差不多大。只是面容帶著病氣,此刻正坐在寬椅上,捂唇低咳。
他的左腿放在旁邊的長凳上,透過白色褲腿,隱約能看見烏黑血漬,情況的確如胡郎中所說。
旁邊一個留著胡須的中年男子正幫他拍著后背,低聲勸慰。
另有兩個少年模樣的人,低頭站在一旁,一副做了錯事的模樣。
果然是他,陸騭。
李禪秀目光微閃,眼睫很快低垂。
他知道此人,不過知道的并不是眼前的陸騭,而是未來的北伐英雄——陸騭,陸大將軍。
在那場夢中,他是一年多后,自西羌輾轉歸來,重整父親舊部時,才聽說陸騭這個人。
據說他出身早已陷落的北地幽州,但一直心向大周,在父母皆為抵抗胡人死后,他帶領族中舊部,終于成功南逃,回到大周。
原本南逃成功后,他懷著滿腔激情,立刻參軍,想要北上收復失地。但現實卻給他沉重一擊,加入邊軍不久,他便發覺朝廷并無收復北地的打算,只想安于現狀。
他加入的那支邊軍更是早已消磨斗志,軍中上到將軍,下到士兵,皆墮落享樂,賭博成風。他們不去打胡人,卻習慣欺壓附近百姓,用搜刮來的錢去逛妓院賭場。
陸騭對這樣的邊軍失望透頂,幾次上言,反被軍中將領針對后,終于萌生去意。
可就在他要離開前,撞見營中將軍酒后欲強迫一良家女子,對方蠻橫囂張,甚至揚言要讓手下也一起。他一怒之下,失手殺了此人,之后便被通緝、追捕。
據說被通緝的這段時間,他過得極不好,不僅失去一條腿,身體因中毒留下暗疾,導致后來英年早逝。身邊舊隨也在這期間,為了護他,一個接一個死去,最后只剩一個叫宣平的人。
之后胡人大舉入侵,流民四起,大周朝廷倉惶南逃。皇帝在南逃途中下旨,允許各地自行募兵,抗擊胡人和流民。
陸騭便在此時散盡家財,招募鄉勇,北上抗擊胡人。
起初他只有不到一千人,但一年后,李禪秀從西羌回來時,他手下已有數萬兵馬。后來鼎盛時期,更有近十萬之眾,一舉收復河南河北。
李禪秀那時重整父親舊部,同樣在抵抗胡人,還一度想過招攬此人。只可惜,沒等他開口,對方已經被大周的南逃小朝廷招攬。
那時的陸騭,和在東線抵抗胡人的裴椹并稱是大周最后砥柱。
只可惜,這兩根砥柱,大周都沒有善用。
陸騭在收復河南河北后,就被朝廷猜忌,不久便因舊疾復發,英年早逝。他手下的軍隊很快也被朝廷接收,只有一個叫宣平的大將,拒絕了朝廷給的官職,按陸騭遺愿,將他燒成骨灰,帶回北地。
說起來,在李禪秀那場夢中,東線的裴椹一直與陸騭政見不和。但在陸騭死后,裴椹卻給他寫了悼詞,還派人幫宣平護送骨灰回北地。
李禪秀在夢中雖與陸騭沒什么往來,但卻見過對方一面,所以方才只看一眼,他便認出對方。
夢中的他后來也有聽聞,據說陸騭在被通緝的那段時間,曾一度落草為寇,腿也是在那時失去的,想必就是這段時期。
只是沒想到,對方落草為寇的地方,竟是烏定山。
而李禪秀因為沒像夢中那樣逃離軍營,反而利用夢境,在軍中救治傷兵后,又好巧不巧,被對方手下綁來。
李禪秀暗暗思量,覺得這境遇當真巧合。
陸騭似乎也察覺他的視線,一陣低咳后,忽然抬頭看向他,目光銳利,帶著一分探究:“這位姑娘一直看著在下,可是……認得在下?”
話音方落,房間內的幾人頓時都緊張起來,應該與陸騭正被通緝有關。
旁邊正幫胡郎中解繩子的宣平動作也一頓,緊張望向李禪秀。
李禪秀眼睫微垂,避開眾人視線,道:“并非認識,只是……你們找錯人了。”
房間內眾人一愣,似乎沒反應過來。
陸騭最先明白,道:“哦,姑娘的意思是,你才是那位神醫?”
“神醫不敢當。”李禪秀回答,“但你們要找的是給人縫腸子的郎中的話,那的確是我。”
“咚!”
宣平一時愣住,抓著胡郎中的手陡然松開,害得胡郎中猝不及防,摔了個跟頭。胡郎中愣是沒敢吭聲。
其他人也都呆住。
什么?神醫不是旁邊那位一看就行醫經驗豐富的老者,而是眼前這個……很年輕的小姑娘?
宣平回神后,趕忙幫他解綁,可想到他是女子,又有些束手束腳,一邊解繩,一邊口中念道:“得罪,得罪。”
也不知他綁人時,怎么沒不好意思。
繩索被解開后,李禪秀活動一會兒手腕,不發麻后,又俯身扶起胡郎中,把對方身上已經解了一半的繩子摘掉。
胡郎中仍戰戰兢兢,小聲問道:“你看到他的傷了嗎?確定能救?”
李禪秀垂著眼瞼,低聲道:“還沒看。”
胡郎中一聽,頓時心又沉到谷底,壓低聲道:“唉,不是我質疑你的能力,實在是那位公子的傷,明顯被拖太久,加上中毒,已經到只能截肢的地步了……”
兩人聲音壓得再低,可宣平就在旁邊,聽得一清二楚,忍不住瞪向胡郎中。
胡郎中被瞪得如芒在背,聲音漸漸小了。
陸騭察覺,低喝宣平一聲,隨即再次看向李禪秀,語帶斟酌:“你……真能治?”
雖然他剛才訓斥宣平等人時,說這傷不治也罷,但那更多是氣話,加上并不相信被綁來的兩個郎中能治。
可誰都不想突然失去一條腿,如果能治,郎中又愿意治的話,誰會不想治?
只是,大約見李禪秀實在年輕,又是個貌美柔弱的姑娘,心中還是有些不信,說出的話也帶幾分疑慮。
李禪秀扶著胡郎中站穩后,也轉頭看向他,清湛目光與他對視,平靜道:“不敢保證,我需要先看一下傷處情況。”
既陷“賊”窩,眼前幾人又非險惡之輩,自然是救人比較好。
畢竟此刻救人,等于自救。
即便不考慮這些,單說夢境中陸騭的為人,就值得一救。這樣的人,若沒有失去一條腿,若沒有因中毒留下暗疾,未來或許不會英年早逝。
他若沒死,東線的裴椹,西南的李禪秀,還有夢中許許多多在最后仍抵抗胡人的將士,就會多一分助力。
甚至……
李禪秀心念一轉,又想,此刻施恩于陸騭,未來對方或許會成為自己和父親的助力,甚至麾下,也說不定。
便是不成,結個善緣,總歸沒有壞處。
在他思量之際,陸騭似乎也在沉凝思索。
旁邊宣平等人都有些著急,忍不住又勸:“大哥,你就讓這位姑娘看看傷吧。”
“是啊少主,先把傷治了,之后怎么懲罰宣平他們都行。”
“公子,身體重要,您就讓這位神醫姑娘幫您治吧,我們知道請人的方式不對,您讓我們怎么道歉都行。”
李禪秀也看向陸騭,他并不急,只需耐心等待。
陸騭輕咳一聲,似乎動搖,但仍有幾分遲疑,斟酌道:“那就……”
說著,目光對上李禪秀的眼睛,又一頓。
旁邊人頓時急了,干脆蹲下,冒犯地一把拉起他褲腿,道:“哎呀公子,你就別遲疑了,就算你罰我三天不吃飯,我今天也得讓您把傷治了。”
說完趕緊轉頭催宣平。
宣平一看,立刻伸手,朝李禪秀做個“請”的手勢。
陸騭被這一變故弄得措手不及,等反應過來,就見李禪秀已經看向他的傷,并走過來。
此時再把褲腿拽回去,已沒意義。但被一個小姑娘看著腿,實在有些不自在。
陸騭盡量正襟危坐,對走近的李禪秀拱手道:“有勞……小神醫了。”
李禪秀倒是沒多想,他在傷兵營里幫士兵看傷,早就習慣了,何況他本是男子。
因是晚上,俯下-身時,有影子擋在傷口上,他對旁邊人道:“麻煩把燈拿來。”
宣平趕緊去把點著蠟燭的燭臺拿來,順手又拿來一個矮凳,方便李禪秀坐下看。
李禪秀也不跟他客氣,坐下后,讓他舉著燈,自己動手去解陸騭腿上綁著傷口的布帶。
陸騭忙伸手說:“我自己來。”
但還沒碰到,就被李禪秀抬手擋開,動作頓時一僵。
胡郎中生怕這幫綠林生氣,忙在旁替李禪秀解釋:“我們做郎中的,一旦治起傷來,都全神貫注,比較入神,最怕傷患自己亂動,反會影響治療。”
陸騭頓了頓,默不作聲收回手。
李禪秀仔細看了傷后,抬頭道:“我可以先幫你清理毒血、腐肉,將傷口部分縫合……”
“那是不是不用把小腿截斷?我大哥的腿可以保住了?”話沒說完,旁邊宣平就等不及問。
陸騭也看向他,目光似帶了幾分緊張。
李禪秀輕笑,不保證道:“還有解毒的藥要制,至于后續能不能保住腿,需看恢復情況。”
聽他這么一說,幾人已經很是松一口氣。畢竟他們之前請的郎中,都說腿保不住。
陸騭身后那位管家模樣的中年人,更忍不住有些激動,道:“真是老爺和夫人保佑,陸家列祖……”
話沒說完,就收到陸騭一個眼神。管家頓覺失言,忙止聲,想是擔心泄露身份。
但兩人很快想到,方才胡郎中是假裝昏迷,恐怕陸騭說出自己名字的那番話,對方都聽見了。
不過只是個名字,聽見也無妨。一個偏遠邊鎮的郎中,未必知道有個叫“陸騭”的通緝犯。
陸騭收回視線,又看向李禪秀,似乎也松一口氣,再次拱手道:“那就有勞神醫了。”
李禪秀微笑:“不必叫我神醫。”
跟夢中那位游醫比起來,他醫術算不上好。真要說起來,那位游醫才是神醫。
陸騭的腿傷已經十分嚴重,不能再拖下去。
雖然條件有些不足,但李禪秀權衡后,還是決定今晚就幫他清理縫合。
因為有夢境那一遭,李禪秀的針線和匕首一樣,平日都隨身帶。
胡郎中平時行醫,也習慣隨身帶一套銀針、刀剪等。
還有李禪秀今天買的藥,也有一部分帶在身上,至于車上那些藥材……
他轉頭問宣平:“車上那些藥真沒拿來?”
宣平瞅一眼臉色立刻變嚴肅的陸騭,忙指天發誓:“我真沒搶,一片藥材葉子都沒碰。”
陸騭這才緩和神情,歉意看向李禪秀兩人,只是還沒開口說什么,就聽李禪秀嘆氣:“可惜了。”
“啊?”未來的宣平宣將軍茫然。
李禪秀解釋:“那車上有制麻沸散的藥材,若是帶來的話,先用麻沸散,再處理傷口,可以不那么疼。”
原來是為這?
陸騭放下心,道:“無妨,神……”
本想說“神醫”,但想到李禪秀剛才說不必稱呼他神醫,又改口:“敢問姑娘貴姓?”
李禪秀正用清水、鹽水仔細洗手,聞言抬頭:“免貴,姓沈。”
陸騭點頭,繼續道:“沈姑娘盡管動手便是。”
李禪秀看他一眼,倒是忽然想起裴二,對方也是個不怕疼。
話說回來,陸騭這些人是在烏定山落草為寇,裴二要剿的山匪也在烏定山,該不會……這么巧吧?
他不由又看陸騭等人一眼,面上不動聲色。
凈手后,又吩咐宣平等人多準備些燈,免得等會兒處理傷口時,光線不夠亮,或有影子擋著。
胡郎中也洗凈手,照例要在旁幫忙,遞些東西。
大約是仍怵這幫山匪,他遞東西時,仍戰戰兢兢,克制著不發抖。
反倒是旁邊的李禪秀,坐下后,看向傷口時,整個人瞬間沉靜下來。
他有條不紊地先幫陸騭清洗傷口,接著拿過刀剪,一點點小心處理潰爛的皮肉。
旁邊宣平等人看著,總覺得這一老一少的角色是不是顛倒了?
且這沈姑娘剪開皮肉,面對猙獰傷口時,竟面不改色,手絲毫不抖,甚至目光專注,像是看平常事物。
便是宣平等人,看那傷口被剪開,污血流淌,都忍不住一陣肉疼,頭皮緊繃。
李禪秀絲毫未覺,一直專注處理。
隨著他刀剪在動,陸騭緊緊攥住寬椅扶手,手背青筋突起,額上滿是冷汗,臉上已沒有絲毫血色。
宣平和管家都擔憂看向他,他卻艱難搖搖頭,示意不要驚動李禪秀。很快又咬緊牙關,緊閉上眼,汗水不斷從額際滑落.
山寨外,黑黢黢的樹叢里。
裴二和張虎等人隱沒在樹影后。
不知是運氣太好,還是老天幫助,一行人上山沒多久,竟摸到了山寨位置。
張虎心中琢磨,什么運氣不運氣,永定駐地攻打那么多次,才弄清山寨位置,還藏著掖著不讓他們知道,生怕他們搶功。
可見這山寨位置哪那么容易被發現?不定是裴百夫長之前一直在研究地圖,推斷出是在這邊,只因沒實際看過,不能確定。
不然,裴百夫長帶著他們一路往這走,幾乎沒怎么走彎路,就一下發現山寨了?
正想著,裴二半探出去觀察的半邊身體退回,和幾人一起藏在樹影里。
“剛才路線你們都記住了?”他壓低聲問。
張虎等人連忙點頭,黑暗中,只看見幾個黑影動了動。
裴二繼續:“好,那我做以下部署……”
他將山下那五百人該分幾路,如何攻山等,都一一告訴張虎。
正說到快結束時,遠處忽然傳來幾個腳步聲,裴二立刻噤聲。
片刻,只見遠處的山寨中,忽然走出幾個拿著火把、打著燈籠的人,似在巡防。
裴二等人立刻緊靠向身后的樹,極力將身影擋在樹后。
“這深更半夜,天寒地凍的,也不知巡什么防。山下那幫子廢物官兵,能找到進山的路就不錯了,還剿匪?呵。”
走在最前的壯漢舉著火把,打了個哈欠說道。
他身后的人跟著附和:“誰說不是呢?而且這東寨定下的規矩,跟咱們西寨有什么關系。”
“要我說,東寨的二當家就是太小心了。”
“就是,這不給搶,那也不給搶。什么都不搶,咱們來當山匪干什么?”
“就是,哈哈哈!”
“話說回來,東寨那位二當家,是不是快不行了?”有人又壓低聲音道。
“我也聽說了,之前他不是不準大家搶軍需?但今天,我聽說他手下的宣平四當家直接搶了永豐鎮的軍需,據說還搶了兩個郎中回來,這要不是二當家快不行了,四當家能急成這樣?”
樹影后,裴二聽到這,驀地攥緊手,眼睛在黑暗中泛著幽幽冷光。
“……可不是,聽說二當家身中奇毒,要不是他是個半仙,早就死了。”
“噓,這話可不能說,得罪神仙。”
“……”
正說著,幾人已走到裴二等人藏身的附近。
裴二忙向后仰身,屏住呼吸。
這時,綴在幾人身后,打著燈籠的干瘦山匪忽然開口,討好嘿笑:“幾位哥哥,我得去方便一下。”
“呵,這小子。”走在前面的一個山匪搖頭。
最前的壯漢舉著火把,回頭看一眼,對著黑黢黢的夜色不耐道:“快去快回。”
提著燈籠的山匪忙“哎”一聲,小跑往裴二等人這邊的樹叢走。
裴二等人不由都屏住呼吸,張虎更是緊張地握緊手中刀。
但那干瘦身影到了樹叢這邊,卻沒再進一步,只頻頻回頭望前頭的壯漢等人。
壯漢幾人等得不耐,干脆也不等了,接著往前走。反正這路他們走過很多次,都熟悉,不至于走丟。
干瘦身影見其他人都走了,不由松一口氣,隨即嘿笑一聲,竟拐了方向,似乎要往山下去。
裴二和張虎對視一眼,隨即裴二一揮手,兩人同時行動,似兩道黑夜鬼影躍出,迅速上前,將干瘦山匪捂住口鼻。
那山匪只覺身后一陣涼風,轉頭看見兩道黑影,還以為是鬼,嚇得要喊,但還沒來得及出聲,就被一記手刀打暈,拖進樹林。
張虎把昏過去的人按在樹影里,壓低聲問裴二,接下來要干什么。
裴二一把扯開穿在最外的夜行衣,聲音微冷,道:“把他衣服扒了。”
張虎:“?”
這么冷的天,把對方衣服扒了,怕是會凍死人。他們把人抓來,不是要帶下山拷問?
等等,裴百夫長該不會是想——
顯然,他猜對了。
裴二很快道:“我尾隨他們進山寨探查,你們分兩路,一路帶著這個人下山,把他交給千夫長,看能不能問出什么。另一路仍守在山寨附近,等我消息。如果兩天后,我仍沒有消息,就讓千夫長按我剛才說的辦法攻山。”
方才,他根據今晚探查到的情況,已經想好攻山計劃,并告訴張虎等人。
但這個計劃還不夠完善,無法先救出李禪秀和胡郎中。萬一攻山時,山匪狗急跳墻,直接殺人質……
裴二眼底一冷,閃過狠厲。
他無法不擔心李禪秀的安危,眼下最好的辦法,是有人能潛入山寨,先救出李禪秀和胡郎中,或保證兩人安全。
甚至潛入的人可以借機摸清山寨內部情況,把攻山計劃再完善,能做到一舉成功最好。
這個潛入的人選,裴二自然當仁不讓。
張虎一聽卻有些急,壓低聲道:“百夫長,攻山需要您指揮,潛入的事還是我來……”
話沒說完,就被裴二用眼神制止。
“你去我不放心。”裴二低聲道,“計劃已經告訴過你,到時讓千夫長直接按計劃攻山就行,有我里應外合,會更容易成功。”
說完不給張虎再開口的機會,直接抬手制止。然后親自動手,扒下山匪的外衣,動作利落地穿上。
穿到一半,他動作忽然頓了一下,表情微凝。
張虎立刻警覺,以為有危險。但半晌沒聽見附近有動靜,不由問:“怎么了?”
“沒什么。”裴二很快恢復,只是眉心微擰。
迅速穿好衣后,他與張虎等人約定好暗號,便轉身走出樹叢,身影盡量隱沒在路邊樹影里。
只是沒走幾步,腳步又微不自然。
這山匪的衣服實在太緊,褲子有點卡。
他咬咬牙,調整一下位置后,才動作輕敏如豹,悄無聲息追上方才巡防的那幾人。
第 37 章
幽黑曲折的山道上, 幾個火把像鬼火跳動,在山道間緩緩移動。
裴二身影隱沒在樹影下,悄無聲息, 緊跟著前方巡防的幾人。一路走來, 他借機又摸清一些山寨外圍的情況。
約莫是巡夜無聊,又或是晚上山間的夜路有些嚇人,那幾人為了打發時間或壯膽,接著聊起寨中的事。
“別說東寨的四當家了, 前兩天, 咱們西寨的大當家也帶著一批兄弟, 去附近村子里搶了一通。要我說,這二當家之前設下的規矩, 早就被破了。”
“嘿,這事我知道,我一兄弟剛好在那批人里, 跟大當家一起去的,你猜怎么著?搶了一個富戶, 還差點把那家的小娘子也搶來, 可惜沒成。不過我那兄弟現在闊綽啊,我親眼看見他衣兜里揣了條銀鏈子。可惜那村里富戶不多,搶的大多還是糧食。”
“要我說, 大當家做的對!如今山上新來這么多人, 都張著口要吃飯, 真像二當家說的那樣,這不準搶、那也不準搶, 哪有那么多不仁義的有錢人經過咱們這,給大家劫富濟貧?到時就一起等著餓死?”
“就是!二當家還說不能什么人都讓上山, 但我看前些日子三當家讓人送一些新上山的人去東寨,他們照樣也收下了。”
“嘿嘿,那不是三當家看上東寨的宣平四當家了么。三當家忒壯實的一個漢子,一見到四當家,說話都嬌滴了。”
“娘嘞,你可別說了,我雞皮疙瘩掉一地。且萬一叫三當家知道,仔細你的腦袋。”
“嘿嘿,我就在咱哥幾個面前說,都別傳出去……”
裴二藏身在樹影后,邊跟隨,邊從這幾人的話中分析有用內容——
首先,山寨分東寨和西寨,東寨是二當家和四當家做主,西寨是大當家和三當家;其次,他之前推斷沒錯,山寨中果然缺糧,且東西寨不合;再其次,西寨的三當家不久前給東寨送過人手,因為他看上東寨的四當家……嗯?男的喜歡男的?
好像不是重要內容,略過。
裴二微皺眉,迅速又跟上前方幾人。
忽然,巡防的幾人不知為何,停下了閑聊,為首的壯漢突然舉著火把轉身。
裴二迅速往樹影后一藏,后背緊貼樹干,目光冷凝,屏住呼吸。
“我說,咱們都巡完一圈了,趙六怎么還沒跟上來?他這泡尿要方便這么久?”那為首的壯漢開口抱怨。
裴二松一口氣,方才瞬間緊繃、蓄勢待發的身體,也松解幾分。
原來只是巡防結束,在奇怪落單的人怎么沒跟上來。
接著又聽另一人道:“壞了,這小子該不會是偷偷下山了?他前段時日在山下找了個相好,最近總魂不守舍,說想下山。”
“嘖,這沒出息的!這種時候下山,要是讓上頭知道,非打掉他一層皮不可。”
“算了算了,不關咱們的事,咱們先回去吧。”
“就是。”
幾人對那干瘦山匪也沒什么情義,一番商量后,連回頭找的打算都沒有,徑直往寨門走去。
裴二探身看一眼,也迅速跟上。
那幾人到了寨門口,先被守門的山匪攔住。
為首的壯漢忙笑道:“哥幾個辛苦,我們是巡防剛回來。”
守門的山匪點點頭,道:“今天暗號。”
壯漢忙道:“早上吃的是白菜燉豆腐,有豆腐,沒白菜。”
“行,進去吧。”守門的揮手,打了個哈欠。
裴二眼眸微瞇,等那幾人都進去后,又等片刻,他忽然點亮之前從干瘦山匪手里搶來的燈籠,直接走出樹影,大大方方朝寨門走去。
到了寨門處,守門的山匪正有些困倦,打著哈欠問:“哪來的?”
裴二忽然一笑,模仿干瘦山匪的語氣,道:“哥幾個人,剛才是不是有幾個兄弟先進去了?就是跟我一起巡防的。”
守門“哦”一聲,睜著困眼打量他,見他衣服熟悉,又提著巡防的燈籠,頓時了然,道:“進去了,就剛剛。”
裴二頓時抱怨:“什么?唉,他們可真是,我就去方便一下,也不等等我……”
守門不耐聽他“抱怨”,催道:“暗號。”
裴二“哎”一聲,忙道:“早上吃的是白菜燉豆腐,有豆腐,沒白菜。”
說完,他仍帶著假笑,余光暗暗注意守門的幾人,不動聲色做好防備。
好在守門的人沒起疑,很快揮揮手:“行行,進去吧。”
說完,又打一個哈欠。
裴二“哎”一聲,忙提著燈籠,直接走進山寨的門。
等進去后,他仍一直注意后方,直到走遠,繃著的肩背才稍松,目光也變了變。
因晚進來一步,方才巡防的那幾人已經跟丟。
他循著路,謹慎走一會兒,又遇到幾個在寨中巡夜的。
對方見他提著巡防的燈籠,也沒起疑,其中一人還主動打招呼:“喲,兄弟這是巡完了?趕緊回去休息去吧。”
說完又搖頭羨慕:“還是巡防好,出去轉一圈就能回來,咱們還得轉到后半夜呢。”
裴二學干瘦山匪的語氣,也同他們招呼一句:“還是哥幾個辛苦。”
如果沒猜錯的話,他此刻應該是在西寨。西寨這段時間新進的人多,所以見到臉孔陌生的人,這幾人也沒奇怪。
但聽巡防的那幾人說,沈姑娘和胡郎中是被東寨的四當家抓了,現在應該在東寨。
裴二眸光微暗,等巡夜的幾人離開,立刻沿寨中的小道,徑直往東走。
他盡量避開比較光亮或可能有人的地方,一路七拐八繞,不知走了多久,終于看到一處院門,上面寫著“東寨”兩字。
裴二望著院門上的字,目光微緊,提著燈籠的手也不由握緊。
果然,他方才沒猜錯,沈姑娘和胡郎中應該就在這邊。
他略一思忖,忽然將燈籠吹滅,隨即把這個象征巡防身份的燈籠往假山后一扔。
接著他后退幾步,盯著眼前院墻,猛地向前一陣借跑,雙腳踩著墻體,身體幾乎與地面平行,輕松躍上墻頭。
低頭看一眼有些緊繃的褲子,還好,沒破。
裴二放下心,隨即向下一躍,身影敏捷如豹,輕松進入東寨。
之后他又七繞八繞,這次是往有光亮的方向走,想著萬一有人沒睡,躲在屋外,正好能偷聽些消息。
說不定能聽到跟沈姑娘有關的消息,盡快找到對方。
正這么想著,剛走過拐角,忽然見路對面走來一人,好像端著什么。
裴二心一緊,此時再避已來不及,反顯得做賊心虛,會被看出端倪。
這么一想,他干脆面不改色,正常走過去。
同一條道上,兩人相向而行,距離越來越近,就在錯身之際,忽然——
“等等!”從他身旁走過的人忽然轉身,喊住他。
裴二身影一僵,慢慢轉過身.
房間內,燭光照得刺目,時間已經不知過去多久。
李禪秀目光一直落在陸騭的腿傷位置,額上的汗已經擦了兩次。終于,到了開始縫合的時候,胡郎中又幫他擦一次汗。
針線穩穩地在皮肉間穿梭,旁邊宣平等人看得禁不住頭皮發麻,又忍不住在心底暗暗佩服:這沈姑娘果真是神醫,有非凡的能耐和心志。
等縫合也結束,李禪秀終于直起身,抬臂用衣袖擦拭額上細汗,松一口氣道:“好了。”
頓時,房間內眾人終于敢大口呼吸。陸騭緊繃的神經也一松,滿身冷汗,近乎虛脫靠向椅背。
不過這全程,他倒是沒喊一聲,一直忍著疼。
李禪秀不由又想到裴二,裴二也是個極能忍的人。之前他幫對方處理傷口,對方也全程一聲不吭。
想到裴二,他不禁又想對方正奉命剿匪,此刻應該……就在烏定山下吧?
旁邊,宣平等人已忍不住上前關心陸騭情況。
見李禪秀開始收拾針線,宣平想到他那從沒見過的縫合針法,遲疑一下,忍不住又道:“沈姑娘,我大哥肩上還有一處刀上,能不能麻煩你也……”
話沒說完,仍白著一張臉的陸騭忽然瞪向他。
宣平說到一半,也覺不妥。沈姑娘雖是神醫,可也是女子,這幫男子治腿上的傷就罷了,治身上的傷……實在有些為難姑娘家。
加上陸騭也皺眉,明顯不悅,宣平頓時猶豫。
只是他還沒來得及說“要不還是算了”,就聽李禪秀語氣稀松平常道:“是嗎?那也處理一下吧。”
說完見宣平幾人愣住,他又笑道:“救人救到底,沒有只救一半的道理。”
宣平大喜,忙說:“對對對,沈姑娘真是大義,女中豪杰。”
陸騭明顯不同意,開口要說“不用”,但宣平幾人怕他拒絕,趕緊按著他,幫他把上衣解開,露出肩部刀傷。
也是陸騭剛經歷一場刮骨療傷,疼得虛脫,沒力氣反抗,竟被宣平幾人得逞。最后見事已成,干脆破罐子破摔,閉了眼。
李禪秀倒沒多想,他在傷兵營里天天幫士兵們處理傷口,這種場面早就看習慣了。
何況只是肩傷,之前裴二的傷,可是在右胸口,甚至大腿……
嗯?
李禪秀一頓,忽然發覺,自己今天想裴二的次數好像有點多。
他忙凜神,集中注意,先幫陸騭處理肩上刀傷.
院中路上,喊住裴二的人是個少年。
他端著一木盆熱水,借遠處燈光,正仔細打量裴二。
看了一會兒后,他皺眉:“我看你怎么有些面生?之前就在東寨?”
裴二暗暗緊繃,面色卻不變,道:“回這位小爺的話,我前兩個月剛進寨,之前一直在西寨,前些日子才和其他兄弟一起,被三當家安排來東寨。”
這是從巡防山匪那聽來的消息。說完,想到那山匪還說,三當家這么做,是因為看上了四當家。
之前以為不是有用信息,但……
他頓了頓,又補充一句:“三當家讓我們來了后,聽四當家的。”
說完,便默默站在一旁。
從這少年的衣著和能隨口叫住他的語氣來看,對方應該有些身份。但端著一盆熱水,身份應該又不是特別高,起碼不是寨中的幾個當家。
更大可能,對方是某個當家的親隨之類,與當家的關系很近。
果然,那少年聽了他的話,表情險些裂開,道:“這話你可千萬別在宣二哥面前說。”
裴二忙低頭說“是”,眼底掩去一瞬暗芒。
對方口中的“宣二哥”,想必就是之前巡防山匪說的宣平,宣四當家。
沈姑娘就是被他抓的。
裴二暗暗攥緊手。
少年又看他一眼,忽然道:“行了,既然都被安排來了,就幫忙干點活吧。”
說著,讓他把自己端的一木盆熱水接過去,自己松快一下手臂,又道:“你跟我來,等會兒就端著熱水在外間候著,等沈姑娘給二當家處理好傷,喊你送水進去時,你再進去。要是沒喊你,你就別進。”
裴二聽到“沈姑娘”三字,驟然怔住。他沒想到會這么巧,竟這么輕易就找到對方,輕易到……讓他有些不敢相信。
走在前面的少年一回頭,見他有些愣在原地,不由又皺眉:“我說,你怎么還不走?剛才交代你的聽了嗎?”
裴二忙跟上,斂眸道:“聽了,喊我進的時候,我再進。”
“嗯。”那少年滿意點頭,“還有,四當家也在里面,你可千萬別提什么‘三當家’之類的話。對了,你叫什么?”
裴二聞言皺眉,干瘦山匪的名字不能用,免得有人認得,看出他與趙六長的不一樣。自己名字最好也別用,那么……
他微垂眸,很快回答:“沈二。”
“哦,沈二。”
兩人一路走到院中回廊上,進了房間后,少年讓裴二留在外間等候,自己進了里間。
裴二端著熱水,終于抬起頭,身姿也站直。
他目光沉凝看向面前緊閉的雕花門,似乎要透過鏤空位置貼的薄紙,看向門內。
終于,他和沈姑娘只隔這一層薄薄的紙。隱約間,他甚至仿佛聽見里面傳出沈姑娘的說話聲。
裴二不覺捏緊端著的木盆邊緣,目光緊緊盯著木門。
要沉著,忍耐。
……
房間內,李禪秀剛幫陸騭處理好肩上刀傷。
對方的刀傷不像腿傷嚴重,沒潰爛,也沒中毒,處理起來很快。
他沒多久就直起身,再次收拾針線,說:“好了。”
眾人再次松氣,接著都目露感激。
陸騭睜開眼,雖仍虛弱,但堅持坐直身,拱手道:“多謝沈姑娘相救,此恩陸某銘感五內,日后定當回報。”
宣平也上前,眼睛微紅,道:“沈姑娘,先前多有得罪,還請見諒。多謝您不計前嫌,幫我大哥治好傷,以后您有什么需要,盡管吩咐,我宣平但凡能做到,絕不推辭,便是能力有限,一時半會兒做不到,也……”
“先別急著謝。”李禪秀笑著打斷,道:“這位陸公子的腿傷只是先處理了一下,還有最重要的毒沒解。我身上雖帶了些藥材,但不足以制解藥,不知你們寨中可有藥?”
宣平聞言,先是一愣,繼而低頭:“慚愧,寨中藥正緊缺……”
但他很快又道:“不過您可以告訴我需要哪些藥,我明日就想辦法去城中買。”
“也好。”李禪秀點頭。
正這時,先前離開一陣的一個少年輕手輕腳進來,關緊門后一抬頭,見李禪秀已經縫合結束,不由一愣。
隨即他忙快步走過來,對宣平道:“宣二哥,熱水已經端來了。”
宣平:“……”
“那你怎么空著手進來?水呢?”見他兩手空空,宣平不由瞪他,“正好沈姑娘要洗手,等會兒好寫藥方。”
他聲音粗糲難聽,再一瞪眼,明明是俊秀長相,竟顯得有些兇。
少年“呃”一聲,說:“在外面呢,我這就讓人送進來。”
說著就轉身,要喊裴二進來。
李禪秀打斷:“沒事,我到外面洗吧。陸公子的傷剛處理過,需要休息,你們最好也出來。”
他看得出,陸騭疼得虛脫,一直在強撐著坐姿端正。此人跟裴二一樣,都是個能忍,且不輕易展現虛弱的人。
陸騭也看出他的好意,心中暗暗贊嘆他靈秀,又強撐著笑,道:“多謝沈姑娘,還有……”
他看向旁邊的胡郎中,補充一句:“還有胡郎中。”
胡郎中忙說“不敢”,雖然他這會兒沒剛開始怕這群人了,但到底是進了匪窩,仍不敢把心放下。
陸騭點點頭,又吩咐宣平給李禪秀和胡郎中安排今晚的住處,叮囑一定要好生招待,不可失禮。
宣平自是一番保證,引著李禪秀兩人出去。
李禪秀忍不住多打量一眼這位日后陸騭的左膀右臂,如今還很年輕的宣大將軍,聽他聲音一直粗糲嘶啞,不由問:“四當家的嗓子是……”
“哦,以前家中失火,被煙火熏壞了。”他笑著說,又撓撓頭,不好意思道,“聲音粗陋,嚇著沈姑娘了吧?”
李禪秀搖頭,隨著走在前面的少年推開門,開口道:“四當家如果平時嗓子不舒服,可……”
“可”字還沒說完,他忽然怔住。
隨著雕花門被推開,一個不可能出現的熟悉面孔站在門外,幽深目光恰與他對上。
李禪秀聲音突兀停止,整個人微僵,清麗眼眸不敢相信望著面前人。
一剎那間,他甚至在想,裴二是不是有個雙胞胎兄弟?不然,眼前這人怎么跟他長得一模一樣,總不至于是……裴二也在山寨里?
裴二幾乎是看見他的瞬間,就捏緊木盆邊緣,目光倏凝,但很快又垂眸,態度恭敬,也是提醒:“沈姑娘,我叫沈二,剛才那位小爺讓我在這給您端熱水。”
李禪秀瞬間回過神,他以為自己怔愣了許久,實際只是一瞬。
他忙掩飾性地轉頭,看向宣平。
宣平剛好也轉頭,聽他說到一半忽然頓住,疑惑問:“然后呢?”
李禪秀一笑,道:“我在想,哪個方子更適合四當家。”
宣平聽了也笑,道:“無妨,我嗓子一直這樣,早就習慣了。您能幫我治好我大哥,我已是感激不盡。”
裴二聽到這話,不由又抬頭看向兩人。
宣平注意到,正好對他道:“那個,你……沈二是吧?快把水端過來,給沈姑娘洗手。”
裴二上前幾步,漆黑眸子望向李禪秀,很快垂下。
他本該將木盆放下,然后就退開。但此刻,他卻像木頭樁子,將盆端到李禪秀面前,人卻一動不動。
李禪秀不動聲色看他一眼,將手伸進木盆的熱水里,暗想:沈二?虧他想得出來。
裴二目光垂下,正好落在盆中,看著他修長漂亮的指尖一點點浸入熱水。
李禪秀心不在焉地洗著,目光不動聲色打量他,沒注意到自己也在被對方打量。
他雙手不緊不慢地搓洗,指尖在清水中交替,皮膚在熱水中慢慢變成薄粉,又嫣紅,修長手指如細細打磨出的玉,薄透漂亮。
像春日沾著露水的桃花。
裴二低垂的目光幽深,他不久前失憶過,按說還沒見過春日的桃花,可腦海就是這么突兀地想。
他嗓子微微發干,又想到銜住那片桃花,飲走花上露水的情形。甚至,若銜住的不是桃花,是水中手指……
“嘩啦——”
忽然,李禪秀洗好,將手從木盆中拿走。
裴二不由抬頭,目光隱晦地緊隨。
李禪秀盡量不動聲色,接過旁邊人遞來的巾帕,將手上的水擦干。
一直站在他身后的胡郎中早已目瞪口呆,自然不是因為李禪秀洗手時,與裴二之間不動聲色的互動,而是被忽然出現的裴二嚇的。
好在他走在最后,宣平等人的注意力又在李禪秀身上,并沒發現他的異狀。
李禪秀擦完手,接過宣平遞來的紙筆,仿佛不再注意裴二,神色如常地寫下藥方。
寫完,他抬起頭,又對宣平道:“這藥配起來麻煩,正好我帶了些藥材,可以制些金瘡藥,今晚先給陸公子用著。雖然解不了毒,但能防止傷處惡化,不過……”
宣平一聽,頓時大喜,可聽他話有轉折,又緊張:“可是有什么難處?”
李禪秀搖頭,余光看一眼裴二,笑道:“只是磨藥粉需要力氣,我需要有個人幫我干活。”
宣平一聽,頓時松一口氣,心道:還以為是什么難事,只是磨藥粉的話,還不簡單?我就有力氣得很!
他想著正要開口,卻聽李禪秀又道:“我看剛才端水的這個人,能將一盆水端得水面紋絲不動,應是沉穩有力,臂力非凡,正適合搗磨藥粉,不如就他吧。”
裴二聞言,倏地看向他。
宣平也愣住,不由仔細打量起裴二。
難怪沈姑娘方才洗手時,好像多看這人一眼,原來是在觀察對方的臂力?
但沈姑娘的判斷恐怕有誤,這人分明是穿的衣服有些緊,手臂確實鼓起一塊塊,但……那真不是棉衣被勒的?
他不信這人看著跟他差不多瘦,能比他強健!
第 38 章
宣平還想再勸李禪秀, 但李禪秀已經跳過這個話題,接著方才的話道:“對了,四當家嗓子不舒服的話, 平日可用金銀花、淡竹葉泡水喝, 或者直接含甘草片也可以。”
裴二聽見“四當家”三個字,目光微冷,立刻用余光瞥一眼此人。
聽到“甘草片”時,又忍不住看向李禪秀, 眼神幽幽。
李禪秀輕咳一聲, 總感覺像被受了委屈的狼犬盯著, 生生止住了隨手想拿幾枚甘草片給宣平的念頭。
宣平見他沒計較是被自己綁來,還替自己嗓子考慮, 不由又感激:“多謝沈姑娘,您真是醫者仁心,之前我對您多有得罪, 實在是慚愧。”
李禪秀搖頭表示已經不介意,接著又趕緊道:“時間不早, 我先去給陸公子制些金瘡藥吧。”
生怕再待下去, 他和裴二、胡郎中,三人遲早有一個要露餡,
一聽要給陸騭制藥, 宣平自然上心, 趕緊說“好”。
至于那個“臂力非凡”的小廝, 沈姑娘想要就要吧,雖然他看這小廝很可能是“假強壯, 真衣服厚”。但只是搗藥而已,尋常男子都做得來。想是沈姑娘剛才長時間給他大哥處理傷口, 虛脫無力,才需要人幫忙搗藥。
宣平這般想著,一路引李禪秀三人到隔壁廂房。
離開前,他又一番感謝,并道:“您這邊要是缺什么,盡管讓小廝……讓這沈二去跟譚云說,他今晚就守在我大哥的廂房外間,或者直接找我也行。”
譚云就是之前讓裴二幫忙端水的少年。
李禪秀笑著點頭,客氣送他們出去。
宣平退出房間,站到回廊上后,忙把跟在身旁的譚云拎到一邊,皺眉問:“那個沈二,我看著怎么有點面生?”
“呃。”譚云頓時支吾,目光游離。
宣平一見,立刻虎起臉,道:“說!”
譚云頓時不敢隱瞞,小心看他一眼后,老實交代道:“二哥,我說了你別生氣,他是……西寨那邊送來的。”
他支支吾吾,愣是沒敢提“三當家”這幾個字。
但宣平一聽“西寨”,就明白過來了,頓時臉一黑,趕緊打斷道:“行了行了,先這么著,以后他再送人手來,千萬別收。至于這個沈二……”
他皺了皺眉,提點道:“你多注意著點沈姑娘這邊,新上山的人可能不懂規矩,干活毛手毛腳,要是干得不好,你趕緊給沈姑娘再換個人。”
“哎,好!”譚云忙點頭。
宣平還有別的事要忙,交代完,就趕緊走了。
山下有官兵要剿匪,寨中要加強布防,西寨前幾天又出去劫掠……這些事還都得瞞著大哥,免得他氣壞身體。
如此,事情便都壓在宣平身上。
明日他還要想辦法下山買藥,再想到西寨那幫不省心的,頓時覺得頭疼。
他哪里需要沈姑娘給他開治嗓子的方子?他需要治頭疼的方子.
房間內,李禪秀關緊門后,聽外面兩人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終于松一口氣。
轉過身,他快步走向裴二,壓低聲問:“你怎么也在這?”
剛才在外面突然看見對方,他險些露餡。
裴二仍眼神幽幽地看他,抿了抿唇,答非所問道:“你剛才想給他甘草片?”
李禪秀:“……”
不知為何,他下意識否認:“我沒想給。”
裴二這才露出笑,神情也輕松幾分,低聲解釋道:“我收到陳將軍的信,說你和胡郎中被山匪綁架……”
說到這,他皺了皺眉,問:“不是那個宣平綁了你們?方才你怎么……”還想給他甘草片。
李禪秀搖頭:“這事說來話長,總之宣平他們不算壞人,還是先說你吧,你怎么會在山上?”
“哦。”裴二聽他替宣平說話,壓下心頭一絲不舒服,將自己如何來山上探查,怎么潛入山寨,又怎么被譚云抓來端水,碰巧見到李禪秀的過程,簡單說了一下。
李禪秀聽完驚訝,道:“你還真是膽大,也幸虧是從西寨進來的。”
但凡換成東寨,很可能在寨門口就被識破了。
裴二默想,沈姑娘也很膽大,身陷匪窩,不僅不慌,還能利用自身優勢,化解危境,讓這幫山匪對他尊敬有加。
哪怕今晚他沒來,對方可能也不會有危險。
想到這,他忍不住又看向李禪秀。對方清麗的面容一貫沉靜,身影雖清瘦,卻有股說不出的堅韌力量,像積雪堆壓下的翠竹。
裴二目光不由變得灼灼。
“咳咳。”一直被忽視的胡郎中終于忍不住出聲,打斷房間里越來越奇怪的氣氛。
“這個……敘舊的話咱們等會兒再說,先說說接下來該怎么辦吧。”胡郎中盡量笑呵呵道。
裴二這才想起他也在,慌忙移開視線。
李禪秀也有幾分不自然,輕咳掩飾:“先制藥吧,邊制邊說。”
說著翻出身上的藥包,和胡郎中一起按比例稱量后,將該磨成粉的幾樣交給裴二。
裴二拿著藥杵,神情郁郁地搗藥。
幫沈姑娘干活,他是高興的。但幫沈姑娘給別的男人搗藥,他很不高興。
李禪秀像是看出他心情不佳,下意識說出實情:“其實買這些藥材,是要給你做金瘡藥。剛才需要找借口把你留下,才臨時說給那位陸公子做。”
甚至說這些話時,他差點像夢中摸狼犬腦袋一樣,也摸摸裴二的頭,實在是對方耷拉眼睛的樣子,跟受了委屈的狼犬太像。
李禪秀手都抬起來了,中途回過神,才硬生生掐著指尖止住。
裴二聽了這話,像是又發生什么喜事一般,目光驟然明亮起來,搗藥也愈發用力。
一時,整個房間都回蕩“咚咚咚”的搗藥聲
隔壁,正好又過來找譚云的宣平隱約聽見,忍不住摸摸下巴,暗道:這小廝還真挺有力氣?
房間內,李禪秀和胡郎中坐在桌邊,一邊看裴二搗藥,一邊低聲商討接下來的行動。
聽著一聲聲沉穩有力的搗藥聲,李禪秀心想:挺好,剛好能遮住商談的聲音。
他余光忍不住又瞥一眼裴二的手臂。
東寨看守比西寨嚴,想悄無聲息帶兩個人一起離開,不太可能。
尤其李禪秀知道陸騭等人就是裴二要剿的匪后,心中也有了新想法——或許可以“招安”陸騭,讓他和西寨徹底決裂。
但這需要一個前提,他治好陸騭,讓陸騭對他更加信任。在那之前,他得藏好裴二……的身份。
要是陸騭知道剿匪的官兵,尤其還是官兵的一個副領隊,已經潛入寨中,還跟李禪秀是一伙,很可能激起他的警惕心和不信任。
此外還要設法說服裴二,這種事李禪秀一個軍醫說了不算,需要裴二做決定。
但怎么說服對方,他還沒想好。
裴二清楚自己沒法一次帶走兩個人,此刻也想等后半夜再探探山寨,把山寨內部情況摸清。
只有胡郎中一直憂心忡忡,擔心能不能活著離開這匪窩。
金瘡藥制好后,李禪秀分四成給裴二,自己留四成,剩下兩成,他親自送去陸騭那邊。
接藥的是守在陸騭房間外的譚云,對方一臉感激,道:“您怎么還親自跑一趟?讓那個叫沈二的小廝送來就行。”
李禪秀笑笑不語,不讓裴二來,自然是為了讓他少露面,免得被看出什么。
回去時,夜色漸深,山間漸漸起了風。
李禪秀進屋后,在榻上和衣而眠。
胡郎中被安排在另一間廂房,制好金瘡藥后,他就已經離開了。
裴二守在房間外,他現在的身份是小廝,自然不好留在房間,和李禪秀一起。
后半夜,山間風愈大,聲如怨鬼啼哭,吹得枯木也像鬼影擺動。
忽然,西寨方向隱隱傳來火光,接著那火光越盛,伴隨陣陣喊打喊殺聲。
裴二驀地睜開眼,望向西寨出現火光的方向,瞬間猜到什么,臉色驟沉。
東寨這邊,已經休息的人也陸續被驚醒,火把漸次亮起,院外有人腳步匆匆。
李禪秀也從床榻上猛睜開眼,聽見隱隱傳來的兵戈之聲,一瞬間,恍惚以為自己還在夢中戰場。
很快,他回過神,忙下榻穿鞋,匆匆朝外走。
裴二聽見聲音,先一步幫他開門。
李禪秀蹙眉,望向火光方向,問:“怎么回事?”
裴二臉色不太好,咬牙低聲道:“錢校尉攻山了。”
“錢校尉?”
“永定鎮的駐兵。”裴二簡短解釋。
說著把他拉進房間,又關緊門,道:“他們應該是從西寨靠近山崖的那條小道上來的,看那邊的火光和風勢,估計正被西寨的人用火攻。”
他之前就警告過錢校尉,臨行前也叮囑李千夫長,如果錢校尉執意要從那里攻山,一定要攔著,但沒想到……
“看來李千夫長沒攔住。”李禪秀聽他說完,沉眸道。
裴二沉默,點了點頭。
這時,東寨負責巡夜的人趕到隔壁,步履匆匆。
守在陸騭房間外的譚云卻不讓進,那人急道:“官兵攻寨了,不能不讓二當家知道啊。”
譚云:“可……”
“譚云,讓他進來。”就在這時,房間內傳出聲音,伴隨一陣悶咳。
裴二和李禪秀對視一眼。
裴二立刻道:“我去聽聽。”
“等等。”李禪秀想拉住他,可剛伸出手,人已經走了。
沒一會兒,胡郎中也匆匆趕來,身上披著還沒穿好的棉袍,神情難掩驚惶,慌張道:“怎么回事?我聽說攻山了?他們會不會把咱們當人質給殺……”
話沒說完,忽然被李禪秀抬手止住。
接著李禪秀走出房間,側耳仔細聽隔壁動靜,心中祈禱裴二偷聽時小心點,千萬別被抓著。
正這么想時,又見宣平匆匆趕來。對方見他站在外面,來不及跟他招呼,就一臉焦急地先進屋。
沒一會兒,就聽隔壁傳來什么東西摔在地上的聲音,接著是陸騭的怒斥聲隱約傳出——
“胡鬧!”“誰準他們這么做的?”“你們到底還瞞我多少?”……
又過一會兒,隱約聽陸騭說什么“停止”,接著宣平退出來,灰頭土臉,匆匆往西寨趕。
沒一會兒,陸騭也坐在輪椅上,被管家模樣的人推出。
李禪秀忙拉著胡郎中,退回房間。
陸騭見李禪秀房間的燈亮著,側身叮囑譚云一句什么,接著往西寨去。
沒一會兒,譚云便來敲李禪秀的門,隔著門問他有沒有受到驚嚇。
聽李禪秀說“沒事”,又安撫幾句,說是西寨著火了,大家都在救火,才會吵醒他。
接著又道歉幾句。
李禪秀聽了,自然也假裝不知,說:“我這里沒事,你有事就先去忙吧。”
譚云“哎”一聲,又說一句“那您早點休息”,就趕緊走了。
李禪秀蹙眉,他這會兒哪還能睡著?
干脆坐在桌邊,和胡郎中一起等裴二回來。
胡郎中此時已經從他口中了解情況,在房間走來走去,愈發憂心:“唉,你說這錢校尉,他怎么就不聽勸呢?”
剛知道山寨被攻時,胡郎中還期冀了一下能被解救。
現在知道是錢校尉被告知不要走那條小道,卻執意那么做,果然遭遇火攻后,他已經絕望了。
永定鎮怎么就派了個固執己見的人來領兵?但凡他能把裴二的話聽進去些呢?
胡郎中忍不住直嘆氣。
不過他不知道的是,錢校尉也并非完全把裴二的話當耳旁風。
事實上,聽了裴二的告誡,錢校尉當時也有幾分猶豫。
只是他們之前實在敗了太多次,又被郡守親自寫信訓罵,甚至這次讓他們和永豐鎮駐兵一起剿匪,頗有些覺得他們能力不足的意味。
永定鎮的駐兵心里其實都不好受,尤其錢校尉。
雖然他之前在李千夫長和裴二面前擺譜,但這次領兵出來,他是立了軍令狀的,他帶來的士兵也都憋著一口氣,誓要剿滅山上這幫匪徒。
所以錢校尉忍不住又懷疑,裴二這么說,會不會是故意誤導?目的就是讓他們永定駐兵不敢立刻攻山,誤了先機,好讓永豐的人先攻山,搶走功勞。
畢竟永豐駐兵是第一次來打,沒永定駐兵經驗豐富。從常理來說,他們永定駐兵更占優勢,對方想搶功,不就得想別的法子?
錢校尉以己度人,難免覺得李千夫長和裴二肯定也會給自己使絆子。尤其發現裴二帶著十幾人,偷偷上山后,他愈發覺得對方是想誤導他,好讓李千夫長他們先打。
加上他手下的人也都急,一個個催他,問怎么還不打。
他召集幾人商討,眾人急著立功,也都附和他的話,覺得裴二就是故意誤導。
“今晚明明是個晴夜,哪里有風?”
“就是,我看就是永豐駐兵怕咱們立功,故意這么說。”
“錢校尉,快下令吧,咱們這回可不能輸!”
見其他人想法跟自己一致,錢校尉愈發肯定,終于下定決心。
至于也有人說得慎重,因為人數不多,或者說,是錢校尉自己心里已經有偏向,最終還是沒聽。
到了后半夜,他親自領兵,沿小道上山。李千夫長聽見動靜,見他們真要上山,匆忙跑來勸,卻被他派人攔下。
起初一切順利,直到行到一半,山間漸漸起了風。
錢校尉一時猶豫,但過一會兒,見那風不大,又放下心,下令繼續行軍。
直到快接近山寨時,風忽然變大,且因為是在山澗之間,風刮得比其他地方更厲害。
錢校尉心中漸漸升起不詳,可又已經接近山寨——這是他們最有可能拿下山寨的一次,實在舍不得就這么退兵。
正猶豫遲疑間,忽然,上頭響起陣陣喊殺聲,繼而火光沖天,無數火把從天而降。
火焰借著風勢,如同火龍,“唰”地猛躥。
霎時,狹窄山道上燒起一片火海,一千多名士兵擠在道上,瞬間被大火包圍,一時喊聲、哭聲,摔下山崖的慘叫聲,此起彼伏,不斷傳出。
路旁枯枝被燒得嗶剝作響,火光照亮一張張驚恐的臉。
此時他們才發現,路邊早被堆放好易燃的樹枝,連雪都被打掃過,只等他們來。
錢校尉被幾名親兵護著,一邊揮刀砍向射來的箭矢,一邊極力高呼:“鎮定!都不要亂!”
但所有人擠成一團,踩踏著拼命往山下逃,完全沒了秩序。
……
火一直燒到天明才滅。
裴二也直到天快亮時才回。
李禪秀坐在桌邊,單手支額,正困倦地點了下頭,忽然聽見開門聲,立刻驚醒,忙坐起。
裴二帶著一身寒意來后,轉身關緊門。
李禪秀忙起身,問:“怎么樣?”
胡郎中也跟著起身,一臉焦色。
裴二搖頭,大步走過來,先倒了杯桌上的涼水,一口飲盡后,才啞聲說:“不出所料,錢校尉大敗。好在那個二當家去的及時,阻止他們繼續用火攻,否則永定那些駐兵,能有一半活著回去就不錯了。”
李禪秀心道:果然如此。
接著又坐回去,心有些沉。
“造孽啊!”胡郎中痛心,頓了頓,又語氣干巴巴,“不過……沒想到那個二當家,人還挺好。”
正這時,隔壁也傳來動靜,好像是陸騭他們回來了。
陸騭顯然十分不快,還沒進房間,就壓著怒意道:“跟著我干什么?去叫姓宋的過來見我。”
話剛落,就聽宣平悶聲說“是”,接著是腳步匆匆離開聲。
裴二和李禪秀對視一眼,隨即,裴二又道:“我去聽聽。”
“等等!”李禪秀再次拉他。
這次拉住了,可裴二轉頭時,他卻又一頓,忽然發現,并非是有什么要說,只是下意識擔心。
他手指漸漸松開,抿了抿唇,最終道:“白天不比晚上,注意安全。”
裴二驀地一笑,重重點頭:“嗯。”
說完,轉身就出去了.
西寨,議事大堂。
宋大當家正大笑著與三五人一起吃酒,坐在桌旁的,除了一個文士打扮的人,一個武夫,以及刀疤臉三當家,另一人竟是永豐鎮駐地的蔣百夫長。
“還是蔣兄弟這個辦法好,今天殺得那幫狗兵實在痛快,可惜你說的那個什么二不在,不然你就能看見他被火燒得哭爹喊娘的慘樣了。”宋大當家喝一碗酒后,大口吃著肉道。
蔣百夫長也笑,端起酒道:“之后他們再攻山,那個裴二在時,還要勞煩宋大當家幫忙,一舉除了他才是。”
“好說好說!”宋大當家大笑,“對了,還有之前劫的鹽……”
“大當家,這可不能說。”旁邊文士模樣的人忙阻止。
蔣百夫長也臉色忽變。
宋大當家回神,忙笑著遮掩:“對對!”
接著端起酒碗,又道:“喝酒,都喝酒,哈哈!”
險些僵滯的氣氛這才一松,幾人連忙附和,都端起酒。
正這時,底下人來報:“大當家,二當家派人來請您過去。”
飯桌上的氣氛頓時沉凝,幾人互相看一眼,蔣百夫長也目光微妙起來。
宋大當家正好看見,忽然一擱酒碗,道:“不去,讓他有什么話,自己來跟我說。”
“可是……”底下的人顯然有些遲疑,“來的人是四當家。”
“四當家?”三當家眼睛一亮,臉上的刀疤好像都柔和了,忙道,“我去看看。”
還沒起身,就被宋大當家狠瞪一眼,他頓時一僵,又坐回去,表情訕訕。
“瞧你那點出息!”宋大當家一臉不快,隨即起身,“我先出去看看。”
這明顯是要去東寨的意思,文士一聽,忙跟著起身,旁邊的武夫也同樣。
蔣百夫長眼睛轉了轉一下,忽然也站起,喊住宋大當家。
宋大當家轉身。
蔣百夫長遲疑一下,到底還是咬咬牙,道:“宋大當家,我這次算是幫了你一個大忙,說起來,我也有個小忙想請你幫。”
宋大當家直接道:“蔣兄弟有話直說就是,何必磨磨唧唧。”
蔣百夫長一聽,便干脆道:“是這樣,我先前請你兄弟三當家幫忙劫一個人,是個姑娘,結果他喝酒誤事,沒劫到,聽說讓四當家給劫了,現在人在東寨……”
后面的話沒繼續說,但意思,懂的人都懂。
順便,他又挑撥一句:“大當家是寨中老大,即便是東寨的二當家,我想應該也要聽你的吧?”
宋大當家一聽,果然道:“自然!我當是什么事,放心,這就去幫你把那姑娘要來。”
說完,便帶身后的文士、武夫一起離開。
蔣百夫長坐回座位,想到等會兒就能見到人,忍不住搓了搓手。
“嘿!嘿!”忽然,三當家端起酒碗在他面前晃了晃,提醒他回神。
接著將酒一飲而盡,道:“我說蔣銃,你之前讓我劫人,說好給我這個數,現在是不是該給了?”
說著,他豎起三根手指,晃了晃。
蔣百夫長皺眉:“可你不是喝酒誤事,沒劫到?”
“誰說我喝酒誤事?”三當家一拍桌子起身,不快道,“且你管我是怎么劫的?現在的情況是不是,你在山寨里,馬上要見到你讓我劫的人。過程咱先不說,結果是不是跟我答應的一樣?你是不是該給錢?”
第 39 章
蔣百夫長聽了冷笑, 覺得這人真是不講道理,直接戳穿道:“莫欺我不知情,人分明是東寨四當家抓來的, 你喝酒去晚了, 連人影都沒見到,怎么能算你抓的?”
三當家冷哼,絲毫沒有被戳穿的心虛,道:“這你有所不知, 四當家是我好兄弟, 他抓的就是我抓的, 要是事先知道他要抓人,我還不跟他搶咧。我說蔣銃, 你大小也是軍中一個百夫長,不會連這點錢都要賴吧?你說人不是我抓的,那行, 我替我兄弟收一下錢,總可以吧?”
說著他腳踩長凳, 仰頭又灌一碗酒, 直接將酒碗重重擱在桌上,臉上刀疤猙獰,目光帶兇。
蔣百夫長臉色鐵青, 他素知此人無賴, 但也沒想到會到這等難纏。若是在軍營里, 這種人早被他收拾了。
不過眼下他在別人地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為了一點銀子鬧崩,不值當。
于是他冷著臉, 從懷里掏出一個錢袋,直接扔過去道:“拿去。”
三當家一把接過錢袋,掂了掂,里面沉甸甸的,應該銀錢不少,立刻轉了笑臉,道:“這才像話嘛,來來,大家都是兄弟,喝酒喝酒!”
蔣百夫長哪有心情跟他喝酒?不陰不陽地說句“不了”后,直接起身離開。
三當家見他走后,瞬間也收了笑,冷哼:“什么東西!”
說完又喝一碗酒,喝完將酒碗往桌上一扔,留下一桌已經冷掉的酒菜,大步往外走。
剛走出廳,一直候在外面的小弟阿福就趕緊跟上。
三當家打開錢袋,低頭數了數后,直接連錢袋、銀子一起扔給身后的小弟。
小弟一把接過,看見里面白花花的銀錠,頓時眉開眼笑:“三當家,這都是給我的?”
“美得你!”三當家沒好氣道,“這是四當家的錢,你等會兒送去給四……算了,直接給他,他肯定不要。”
想了想后,他又道:“要不這樣,你把錢送給東寨的伙房,讓那邊做飯的人多買些雞鴨魚肉,做成好菜給四當家送去。四當家一個姑……咳,他一個讀書人,長得又文弱,平日忙東寨的事,也怪辛苦的。”
身后小弟聽了想:四當家可不文弱,人只是沒你這么壯實而已。要論身手,咱寨里可沒幾個是他對手。
不過面上,他趕緊拍馬道:“還是三當家想得周到,日后四當家知道后,定然感動。不過,您這還真是特意幫四當家要的錢?”
三當家聽了直咳嗽,刀疤臉微紅,虎著聲音道:“哪能呢?別瞎說,叫四當家知道了不好。我不過是……看那姓蔣的不順眼。”
“啊,為啥?”小弟疑惑。
三當家搖頭,道:“我問你,咱們跟東寨的人,是不是都是兄弟?”
小弟心想:那可不好說,咱們現在跟東寨關系緊繃著呢,也就您一直裝瞎,看不見。
不過面上他忙附和:“當然都是兄弟。”
“那就是了。”三當家滿意點頭,又道,“既然都是兄弟,要是咱們有人聯合外人,坑害東寨的兄弟,東寨兄弟會怎么看咱們?”
“那肯定恨死了。”小弟說。
“可不是!”三當家蒲扇似的大手用力拍了拍小弟的肩膀,拍得對方小身板直晃悠,接著道,“你看,那姓蔣的跟山下那幫當兵的一樣,也是兄弟,可他卻聯合咱們,用那么毒的辦法坑害自己人,可真不是東西!”
小弟遲疑:“呃,好像是。”
三當家摸了摸遮住半張臉的絡腮胡,禁不住感嘆:“雖然咱們跟山下那些當兵的是對手,但以前打的時候,誰也沒使陰手段。昨晚看他們一個個被燒成那樣,也怪可憐。”
小弟點頭,遲疑說:“是這樣……不過,三當家,您怎么向著對面啊?”
“瞎說什么?”三當家立刻虎起臉,“誰說我向著對面了?我這叫……兔死孤悲,你懂不懂?”
小弟:……是兔死狐悲吧?
他連忙搖頭,拍馬道:“俺不太懂,不過三當家,你這些話講得怪有文采咧。”
“是嗎?真的?”三當家聽了一陣暗喜,見小弟直點頭,又咳嗽道,“這不是向四當家學習么,四當家是讀書人,他說讀書好,嘿嘿,我也喜歡讀書。”
正好這會兒走到自己住處,他順手拿起桌上一本書,像模像樣地翻看起來,并教育起小弟:“你有空的時候,也要多讀書,讀書好啊!”
小弟連連點頭:“是是……不過,三當家,您這書好像拿倒了。”
三當家:“……”
他立刻將書倒回來,虎著臉訓:“你怎么還在這杵著?還不趕緊送錢去?”
“哎,好。”小弟挨了訓,趕緊一溜煙跑了.
東寨,議事廳。
宋大當家帶著心腹和一眾隨從,大跨步走進廳。
見陸騭面色沉沉,坐在主位。
他“喲”了一聲,大步上前,隨便找個位置坐下,雙腿肆意擺放,雙臂搭在扶手上,態度不羈,道:“陸兄弟,身體好點了?前些日子聽說你病得厲害,我這當大哥的,可替你擔心得很。這不,聽說你這缺藥,我特意帶些兄弟去附近村落找藥,只可惜……”
話未說完,站在陸騭身旁的宣平就忍不住打斷,冷笑道:“你是帶人去幫我大哥找藥嗎?你分明是帶人去附近村落劫掠,要不是我及時帶人趕去阻止,你們恐怕不止搶糧食,還要搶人!”
想到要不是自己及時趕到,那村里的一個姑娘就被糟蹋了,宣平氣得臉都鐵青。
宋大當家一聽,猛拍座椅扶手,語氣不快道:“四當家,你這是什么態度?我在跟二當家說話,有你插嘴的份嗎?”
宣平:“你——”
“是啊,四當家。”宋大當家身后的文士捋了捋長須,也開口,“大當家是一寨之主,您怎么能這么跟他說話?況且,您只說大當家,怎么不說自己?您昨日不是也搶了軍需,還直接搶回個姑娘?我們大當家可都沒搶人回來。”
“對,沒錯!”宋大當家忽然被提醒,立刻接道,“我是搶了不錯,但宣四當家不是也搶了?怎么著,這二當家立的規矩,是專為我西寨立的,不管東寨的人?”
“你、你們!”宣平氣得臉青,辯解道,“我何時搶過軍需?我一根草葉都沒動,我只是……”
“你只是搶了個姑娘回來,哈哈哈!”宋大當家接話,和手下的人笑成一團。
宣平咬牙,還要再解釋,卻忽然被陸騭抬手止住。
宣平確實是直接把人搶來的,這件事上,他們被西寨抓了錯處。
盡管宣平沒搶軍需,搶人的目的也是為了幫他看傷,與宋大當家的行為大不相同。但繼續辯解下去,只會被對方帶歪方向,即便宣平說出實情,對方也會扭曲事實,堅持不信,甚至要求沈姑娘出來對峙,到時有損沈姑娘名聲。
這樣辯解下去,毫無意義。
想到這,陸騭不由責怪地看宣平一眼。
宣平自知理虧,下意識低頭。
陸騭收回視線,目光沉沉看向宋大當家等人,無端有種壓迫感。
宋大當家手下那幫人漸漸都止了笑,一個個的,臉色甚至有些僵,不敢看他似的低下了頭。
最后只剩宋大當家一人還在笑,夸張笑聲在空曠大廳回蕩。直到發覺廳中只剩自己聲音,忽然也停下。
他一停,整個廳內,更是鴉雀無聲,氣氛凝滯。
宋大當家有些不快,但抬頭對上陸騭的視線,也莫名心頭一怵。
眾人都安靜后,陸騭才移動視線,只看向宋大當家。
“宋萬千,”陸騭開口,直接喊宋大當家的名字,沉沉看著對方道,“此前劫掠村落的事先不說,我只問你,后崖旁那條小道的存在,是誰透露出去的?又是誰教你在路旁堆枯枝,用火攻對付山下軍隊的?”
他語氣平平 ,目光卻冷寒,令宋大當家等人心頭都莫名一緊,一時竟無人答話。
大當家身后的文士左右看了看,忽而站出來拱手,勉強笑道:“回二當家的話,此事……”
“我問你了嗎?”話沒說完,陸騭就轉頭,冷冷看他。
文士一時啞聲。
宋大當家見自己手下被落面子,終于一拍椅子起身,道:“沒人泄露小道的消息,也沒人教我,就不能是我自己想出用火攻?”
陸騭聞言,冷笑一聲。
神情落在宋大當家眼里,分明像是在嘲諷:憑你,也能有這腦子?
宋大當家當即不快,嚷道:“怎地?官兵來剿匪,你們東寨貓著不出,我西寨把事情解決了,還有錯了?”
陸騭冷聲:“沒人透露,官兵怎會知道小道存在?昨晚山寨又怎會被攻?”
此事分明是有人故意設餌,引官兵來攻。
“我怎知道?不定是最近山寨新來的人多,不小心泄露了消息,也可能是你們東寨泄露的。”宋大當家梗著脖子不認,最后干脆揮手道,“行了行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回去好好查查就是。”
說完,卻見陸騭冷冷看他。
宋大當家被看得心頭又一緊,說真的,他有時挺怵這個姓陸的。雖然對方不像他們這些莽漢強壯,甚至因為身體不好,最近還總病歪歪,但他確實是個有本事的,山寨前幾次能打退官兵,全仰賴他出主意。
而且宋大當家能看出,陸騭對付那些來剿匪的人時,根本沒用全力,大多時候只是將他們打退,有時甚至是能不傷人就不傷。
宋大當家都不敢想,他要是用盡心思對付別人時,對方會是什么下場。
他一方面慶幸老三帶了陸騭這些人回山里,幾次幫忙打退官兵,讓他們這幫山里的兄弟不至于像之前幾位當家一樣,直接人頭落地。
可日子漸漸好起來后,他又開始害怕陸騭。
這人這么有本事,手下也個個能打,會是個能久居人下的?萬一對方想奪他的權,他會是對方的對手?
但想歸想,宋大當家此時面上仍強硬,道:“反正事情已經做了,不是就燒了些狗兵,能怎么地?”
“啪!”
陸騭忽然摔了手邊茶碗,寒聲道:“你口中的那些人,都是北邊守著要塞,阻擋胡人,為國死戰的人!你故意設餌釣他們來,下這樣的狠手,就沒想過萬一胡人打來,沒有邊軍抵抗,你和你山里的這些兄弟能在胡刀下活命?”
屋頂上,裴二聽到這句話,不由透過瓦間縫隙,多看那位陸公子一眼。
宋大當家卻滿不在乎道:“我管他們在守什么,既然他們來打我,我還不能還手了?至于什么胡人來,我自然也能打回去。”
陸騭聽了冷笑:“你要真能說到做到,我還高看你一眼。”
宋大當家聞言,神情登時惱怒。
但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陸騭又道:“你若不故意設餌,那些官兵未必能找到山寨,怎么打你?就算他們能找到,我也有辦法退敵。”
屋頂上,裴二聽到這,不由微瞇起眼。
“那條小道是我為山寨中人留的最后退路,若真到了保不住山寨的那天,你們還可從小道逃走。但現在,你為了眼前利益,把小道的位置透露出去,實是愚蠢,自斷后路。”廳內,陸騭又冷言斥道。
真話往往難聽,何況宋大當家是個直腦筋,平時只能逞逞莽夫之勇。
他聞言當即惱怒:“這就不需你管了,顧好你的東寨再說吧。”
說完帶著一眾手下就要離開,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又轉過身道:“那什么,昨天你們四當家帶人抓的那個姑娘,本來是我們老三要抓的人。今天你們跑去西寨阻止火攻的事,我就不跟你們計較了,把那姑娘交出來就——”
話沒說完,他忽然見陸騭目光冷冷看過來,眼底像帶了殺意。
宋大當家瞬間止聲,莫名覺得后頸一涼,最后咽了咽唾沫,竟一句話都沒再說,直接走了。
直到走出議事廳,他仍感覺有道視線一直落在身后,帶著寒涼殺意。不過這次好像不是議事廳,而是……
經過一座拱橋時,宋大當家終于沒忍住,轉頭看了一眼。
議事廳內并無人出來,屋頂上也沒人盯著他。
他不覺松一口氣,下意識抬手摸摸脖子。
旁邊文士不解問:“大當家,怎么了?”
“沒什么。”宋大當家轉身,繼續離開。
在他轉身后,裴二自屋脊后露出半張臉,一雙黑眸帶著寒涼殺意,冷冷望著遠去的宋大當家.
議事廳內。
宋大當家離開后,陸騭忽然抬頭看一眼上方。
屋頂外,裴二已悄無聲息離開。
宣平注意到陸騭目光,問:“大哥,怎么了?”
陸騭搖搖頭,收回視線,蹙眉道:“可能是我錯覺。”
說完又問:“沈姑娘那邊,昨晚沒受到驚嚇吧?”
宣平“呃”一聲,慚愧道:“我還沒去看望。”
陸騭聞言手一頓,抬頭看一眼外面天色,已是用朝食的時間。
他想了想,道:“你先讓人送些飯菜去,等過一陣,我再去看望。”
吃飯時間,總不好打擾。
“好。”宣平忙點頭。
“等等。”他剛要轉身出去,卻又被叫住。
陸騭提醒:“送好點的,不要慢待了。”
宣平不由笑,道:“大哥放心,怠慢誰,我也不會怠慢沈姑娘。”
說完,他快步走出去。
到了伙房,宣平本想親自吩咐一聲,卻見伙房已經做好飯菜。而且這一大清早,菜做的還挺豐盛,雞鴨魚肉,樣樣俱全。
看來底下的人很靈醒,不需他吩咐,就把事辦好了。
宣平滿意點頭,直接吩咐:“趕緊,把菜都端到沈姑娘房間。”
“啊?”正要將飯菜端到他房間的小廝愣住,剛想解釋什么,卻見他已經大步流星地走了.
裴二離開屋頂后,避開有人的地方,悄無聲息回到隔壁。
李禪秀見他回來,忙關緊門,把他拉進房間。
不等詢問,裴二就先將聽到的情況一五一十說了。
李禪秀聽完,若有所思:“看來東寨和西寨矛盾很深,宋大當家容不下陸騭,陸騭未必也能再容忍他。”
“嗯。”裴二點頭,“我本來也是想先圍困幾天,等他們寨中分裂不合時,再攻打。”
只是得知李禪秀和胡郎中被抓了,才臨時改變計劃。
胡郎中聽聞,奇道:“你事先就知道他們不合?”
裴二:“來的路上派人沿途打聽,了解過一些情況,有此猜測。方才聽了他們對峙,更確信了。”
“所以,你覺得他們會分裂?”李禪秀手指抵著下巴,若有所思。
裴二點頭:“而且不會太久。”
“姓宋的雖然是大當家,但明顯被姓陸的壓制。陸騭估計也快忍不了宋大當家的一些愚蠢行為,剛才對峙時,他很不給對方面子。不過我看,陸騭不會先動手,在他眼里,宋大當家蠢歸蠢,但沒有威脅性。反倒是宋大當家,他今天感受到陸騭的壓迫性,很可能會怕陸騭要殺他,反而先動手。”
李禪秀聽完他的分析一怔,忽然想到一件事——夢中陸騭落草為寇期間,不止失去一條腿,身邊的人也為護他,盡數死去,最后只剩宣平。
但按裴二方才聽來的消息,陸騭自認為有辦法退兵,不怕官兵真找到山寨位置。甚至昨晚被當作火攻誘餌的小道,原本也是他給山匪們留的退路。
這么說來,在應對剿匪這件事上,陸騭不說有萬全準備,起碼也有不止一個辦法。像這樣的人,會只留一條退路嗎?還是一條連宋大當家這樣的人也知道的路,他就不怕發生意外?比如像這次,小道位置被透露出去。
他必然還有別的退路。
所以夢中時,陸騭的那些手下,不太可能是死在他早有應對的剿匪官兵手里,反而更可能……是東西寨分裂,西寨反水導致。
再想到夢中自己沒被擄來,也就沒人幫陸騭處理傷,對方此刻恐怕正因傷口惡化,高燒不止,陷入昏迷。
而宣平擔心陸騭,定然經常到山寨外找郎中、找藥,不正給了宋大當家可乘之機?.
西寨。
蔣百夫長回到自己在寨中的臨時住處,想到過不了多久,宋大當家就能把他想要的人帶來,忍不住搓著手,激動在房間走來走去。
忽然,他目光落在桌上的酒壺,猶豫一下,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
打開后,紙里包著一些白色藥粉。
想到抓藥時,那城里郎中的保證,他咬咬牙,想將藥粉倒入酒中。
非是他不行還要逞強,實在被姓裴的小子踢廢一顆后,有些不自信。
可轉念一想,又覺得興許也不必。當初幫他看傷的郎中不是說過,一顆也能行?
正猶豫間,忽聽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夾雜宋大當家有些不快的聲音。
蔣百夫長忙將藥包收起,揣回懷中,快步出去。
到了議事大廳,只看見宋大當家坐在正中的椅上,黑著一張臉,其他人都在旁勸他消氣,并不見李禪秀身影。
蔣百夫長愣了一下,詢問:“宋大當家,這是怎么了?那個……沈姑娘……”
他不提還好,一提,宋大當家就想起自己方才竟因陸騭一個眼神,就嚇得話都沒說完,直接轉身回來。
但在蔣百夫長面前,他定不能承認,于是冷哼一聲,給自己找補道:“姓陸的蠻橫無理,我去要人,他不答應,為了不傷和氣,我能怎么辦?索性就讓著他了。”
蔣百夫長聽聞,明顯失望。
不過他也不是白癡,一點察言觀色的本事還是有的,此時多少能看出些宋大當家的言不由衷。恐怕不是宋大當家讓著二當家,而是他壓根沒在二當家手里討得好。
尤其昨晚,二當家去阻止山寨中人繼續用火攻時,大當家根本沒敢攔,可表情又藏著不快。
可見宋大當家有些怵東寨的二當家,只是心里很不滿。
蔣百夫長心中輕蔑,有些瞧不起,不過面上卻同仇敵愾,挑撥道:“還是大當家顧全周道,為山寨著想,能忍一時之氣,我實感敬佩。不過,我看二當家囂張跋扈,之前他來阻止我們用火攻,竟絲毫不給你留情面,恐怕他未必會領你的好意。”
第 40 章
陸騭哪是沒給宋大當家留情面?
事實上, 昨晚他坐輪椅到現場時,要不是腿不方便,加上在場有那么多山寨的兄弟在, 可能會火氣上頭, 直接一腳踹向宋大當家。
宋大當家當時見他臉色鐵青,帶著怒氣來,更是壓根沒敢往前湊。
倒不是他慫,被陸騭壓了勢頭, 實在是這山寨能建起來, 本就是靠陸騭。
雖然陸騭這些人是在萬分狼狽的情況下, 被三當家帶到山中。但那時山寨的情況也沒好到哪,寨中兄弟因接連被剿匪, 早就被打得七零八落,能跑的都跑了,剩下的也都茍延殘喘, 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
宋大當家當時還是個小頭目,因幾個當家都死了, 沒人主事, 才被眾人臨時推舉出來。
要不是陸騭他們來了,這山寨早就撐不下去了。
宋大當家也不想被陸騭壓一頭,所以拼命拉人入伙, 壯大西寨勢力。但人多了, 就要吃糧食。沒糧食, 就得搶。搶了百姓的,陸騭就要發火。
偏偏被剿匪時, 他還要依靠陸騭。
宋大當家心里也苦悶,拎起酒壇倒了碗酒, 端起一口悶干,道:“能有什么辦法,你們官兵時常來剿匪,這山寨還得靠他。”
蔣百夫長聽了笑,道:“以前是這樣,以后可就不一定了。”
宋大當家剛要再倒酒,聞言動作一頓,忽然抬頭看向他。
蔣百夫長用眼神示意一下周圍。
宋大當家會意,忙抬手揮揮,讓眾人都出去,只留下身旁的文士。
蔣百夫長這才壓低聲音道:“之前你們寨里的那些當家跟上頭沒關系,才一直被剿。當官的需要功績,老百姓又懼怕山匪,這打不過胡人,就打打你們,還能贏得好名聲,官老爺們可不就都喜歡這么做?”
“可不是!”宋大當家聽了十分贊同,擱下酒碗,壓低聲憤憤道,“你說這世上壞人這么多,但你們這些當兵的,怎么就老盯著我們打?”
蔣百夫長咳嗽一聲,接著道:“但現在不一樣了,我不是幫忙牽線,讓上頭那批鹽假裝被你劫了嗎?你把這事辦好,賺了銀子如數交給上頭,上頭見你事情辦得漂亮,以后還讓你辦,你不就跟上頭有關系了?這樣一來,那些老爺們以后還要指著你幫忙賺銀子,又怎么會再來剿你?沒人來剿你,你哪還需要依靠姓陸的?”
宋大當家聽了,不由和旁邊文士對視一眼。
片刻,那文士開口:“蔣百夫長,非是我們大當家不信任你,實在是……這鹽要賣到北地,可不容易。”
蔣百夫長又笑:“這你怕什么?我就是守邊的,還能找不到機會讓你們出去?只是最近風頭緊,鹽先在你們手里放著,等風頭過去,我再給你們安排。”
話這么說,他心里卻想,都怪姓裴的小子亂折騰,和陳將軍一起查什么鹽被克扣的事,驚動王家,弄得這批鹽不敢賣出去,更不敢壓在手里,只能讓這幫山匪來干臟活。
反正名義上,鹽是被山匪劫了,萬一以后被發現,直接把這幫山匪滅口了就是,還名正言順。
以前都是他和大哥幫上頭干臟活,這回總算輪到別人幫他們干臟活。
不過面上,他卻笑著道:“這樣一來,你跟前頭那幾個當家就不一樣了,你上頭有人,還怕什么?”
宋大當家明顯心動,正急切要說什么,身邊文士忙按住他。
文士斟酌了一下,仍是不放心道:“敢問百夫長,你說的這個上頭,到底是多大來頭?”
蔣百夫長聞言,忽然斂了神色,左右看一眼后,才壓低聲道:“非是我故意要瞞二位,實在是……”
頓了頓,他忽然朝上方虛空拱了拱手,神秘道:“我只能說,知道這事的,跟郡守府都能攀上關系。府城的王家知道嗎?那是給梁王辦事的……”
梁王是誰?那極可能是未來的儲君。
自然,這些話跟這幫山匪說了,他們也不懂,光一個府城就夠嚇到他們了。
宋大當家確實不懂,但他身旁文士還是知道梁王的,明顯倒吸一口涼氣,忙附耳跟大當家說了幾句。
宋大當家聽完,頓時激動得面色通紅,搓著雙手道:“哎呀,蔣兄弟,你看你,這么重要的事竟然不早說,之前我險些沒去劫那批鹽,就怕有詐。”
怕有詐是一回事,另一方面是陸騭當時剛病倒,他擔心動作太大,瞞不過對方。
蔣百夫長笑道:“現在知道也不遲,如今不必擔心姓陸的了吧?”
“可不是!”宋大當家激動得不住搓手。
想到日后能投靠王家,投靠梁王,飛黃騰達指日可待,那姓陸的還真不算什么。
一時間,他激動得腳底都輕飄了。
“不過話說回來,宋大當家,這鹽的事,可千萬不能讓姓陸的知道。”蔣百夫長又提醒。
“這我自然知道,不過……”宋大當家忽然沉凝,“你倒是提醒了我,這二當家精明得很,鹽一直放在我這,恐怕早晚被他知道。而且他這個人……怎么說呢,有點迂,都落草了,還一股子書生氣,動不動道德、大義,當自己是縣官老爺呢。”
他故意這么說,想催蔣百夫長趕緊找機會,讓自己把鹽送到北邊,好早日換成銀子。
蔣百夫長一聽,卻抓著機會道:“你這么一說,我就更擔心了。咱們雖然是替上頭辦事,可辦的畢竟不是什么能放到臺面上說的事。私販鹽是要殺頭的,尤其還是運到北邊。
“你剛才說二當家為人太正,如今他落草,心里必然不甘,萬一他知道此事,直接報官,拿你去立功,從此換個清白身份,不必再做山匪了,也不無可能。
“到時你事情沒辦妥,還把自己搭進去。上頭就是想保你,可明面上,也開不了口啊。”
宋大當家一聽,心中果然“咯噔”一下。尤其想到今日從東寨回來時,陸騭最后看他的眼神,好似帶著殺意。
眼下對方不知道他劫鹽的事,都快容不下他了。要是知道……
蔣百夫長見他明顯被說動,又加把火:“另外之前吃飯時,你當著三當家的面,不小心提了鹽的事。宋大當家,非是我要挑撥你們兄弟關系,而是你這三弟……他有些向著東寨那邊,你可要多注意些。”
宋大當家聞言,忍不住冷哼:“這個老三,向來拎不清!”
想是他對此也早有不滿。
蔣百夫長見狀,趁勢道:“那更要盯緊些,萬一三當家在飯桌上時猜到些什么……或許他不會跟東寨說,但萬一他透露給手下知道,手下再透露出去……”
宋大當家聽完,神情果然微凜.
東寨廂房里,李禪秀猜測可能是宋大當家可能反水,致使陸騭落到夢中那種境地,正要跟裴二提議“招安”陸騭的事。
但還沒開口,門忽然被敲了幾下,小廝來送朝食。
朝食竟十分豐盛,一大清早,就做了雞鴨魚肉等菜。李禪秀一個人吃不完,等小廝走了,便讓裴二和胡郎中一起坐下吃。
李禪秀和胡郎中都是昨天被擄來后,就沒怎么吃飯,這會兒實在餓,一時只顧得上吃,顧不得說話。
裴二倒是有閑心,在旁給魚肉挑刺,挑完自己也不吃,都夾給李禪秀。
用完朝食,收拾了碗筷,李禪秀才接著方才的話,問裴二:“你覺得陸騭這個人怎么樣?”
裴二還在想沈姑娘吃了他方才挑刺的魚肉,心不在焉道:“還行。”
說完見李禪秀正目光認真看他,忙輕咳一聲,正經評價道:“為人正派。”
說完想到之前對方訓斥宋大當家時,說的那番有關守邊的話,又補充一句:“比宋大當家強得多。”
李禪秀點頭,下意識道:“這是自然了。”
宋大當家何德何能,能跟未來可以和裴椹齊名的陸騭比?
裴二一聽他夸陸騭,抿了抿唇,又幽幽說:“不過也沒有強太多吧,我興許比他還厲害些。”
裴世子比不過,一個山匪他還能比不過?
李禪秀:“……?”你口氣還真不小,人家以后是能和裴世子齊名的。
不過夢想還是要有的。
何況李禪秀也不覺得以裴二的能力,以后會沒有成就。之所以夢里他沒聽過此人,可能是對方沒熬過躺在傷兵營的那段時間,英年早……逝了吧。
想到這,他不由同情裴二,勉勵對方幾句,接著又道:“你覺得‘招安’陸騭如何?”
裴二聞言,目光驀地看向他。
李禪秀解釋:“據我觀察,陸騭本性不壞,落草應該是有其他原因,而且即便落草,他也沒做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反倒是這些山匪,在他約束下,極少禍害百姓。他跟西寨的宋大當家不是一路人,如果能讓他倒向我們,和西寨徹底決裂,對接下來的攻寨大有幫助,也能減少傷亡。”
說完又認真看著裴二,問:“你覺得呢?”
裴二望著他那雙平日清冷秀麗,此刻盛滿期待微光的眼眸,很快點了點頭:“嗯,我聽你的。”
李禪秀不由笑,聲音好像很柔和:“怎么能聽我的?你是剿匪副領隊,你應該仔細權衡。”
裴二輕咳一聲,耳后微紅,解釋道:“沒有,我本來也打算等他們分裂再打。如果能拉一方,打另一方,自然更好。”
他們畢竟只帶了五百人來,可山寨里有一千人。原本還有錢校尉的一千人,但現在,錢校尉最好還是別指望了。
五百打一千,就算山匪都是烏合之眾,也會傷亡不小。何況陸騭這些人還不是烏合之眾,而裴二還要顧著還在山寨里的李禪秀、胡郎中。
既然要拉攏,裴二也跟兩人說了自己的計劃。
之前西寨用火攻對付錢校尉,他正好趁機摸清了寨中情況,知道哪里防守薄弱,并把消息傳給了藏在外面的張虎等人,已經約定好攻寨和接應時間。
“不管能不能說服陸騭,今晚都要攻寨。西寨防守薄弱,到時一打起來,那邊必然會亂,你和胡郎中就緊跟我,我帶你們去跟張虎匯合。”裴二仔細交代。
不過還有一點需要解決——東寨防守嚴,如果說服不了陸騭,想從東寨離開,恐怕不容易。
但話說回來,如果能說服陸騭,直接從東寨離開就行,也不需再經西寨。
三人正低聲商討,忽然,門被敲響。
商討聲戛然而止。
同時,門外傳來陸騭略顯溫和的聲音:“沈姑娘,冒昧打擾了,不知能否撥冗見一面?”
裴二和李禪秀對視一眼,胡郎中也跟著心一緊。
很快,李禪秀起身,清了清聲音,對門外道:“可以,請等一下。”
裴二立刻明白他打算借這個機會,勸說陸騭,忙道:“我留下。”
萬一勸說時發生變故,他也好及時出手。
李禪秀也覺得自己長久把一個“山寨小廝”留在房間里,等會兒陸騭看見,容易起疑,聞言干脆推裴二到另一旁的桌邊,讓他假裝搗藥,并讓胡郎中在旁研究藥方。
做完這些,他才整了整神色,帶上微笑去開門。
裴二拿起藥杵,忍不住側頭看一眼,被胡郎中低咳一聲提醒,才收回視線,若無其事地假裝搗藥。
陸騭是和宣平一起來的,身后還跟著推輪椅的管家。
李禪秀開門后,他先笑著說聲“打擾”,等進門,才發現屋里還有兩人。
李禪秀正要解釋,宣平倒是先他一步,開口道:“大哥,這小廝是來幫忙搗藥的。”
像是為了配合他的話,胡郎中剛好把稱量好的藥材放進藥臼,裴二立刻搗磨起來。
陸騭這才收回視線,李禪秀見他沒起疑,也微松一口氣。
到了桌邊,宣平忙給兩人倒茶。
陸騭端著茶盞,先是感謝李禪秀昨天的救治之恩,接著為昨晚西寨起火,可能驚擾到李禪秀的事道歉。
都是些旁人之前說過的事,說完這些,好像就沒話了。
但他又沒立刻告辭,手指摩挲著茶盞邊緣,像在思考什么。
李禪秀也在斟酌,該怎么開口勸他跟西寨分道揚鑣。
一時,兩人都沒話,房間陷入奇怪的沉默。只有搗藥聲在“咚咚咚”,有規律地響著。
李禪秀剛要開口,陸騭卻忽然出聲,吩咐宣平:“讓小廝先出去。”
李禪秀微怔,回神后忙打斷:“陸公子可是有緊要事要說?”
陸騭遲疑,倒也不算緊要事,但……
“是跟沈姑娘有些關系,不好讓底下人聽去。”陸騭斟酌道。
李禪秀笑:“我無妨,陸公子直說便是。”
陸騭明顯還是遲疑,半晌,終是嘆氣,問:“沈姑娘對以后可有打算?”
李禪秀聞言一愣:“以后?”
陸騭點頭,道:“你之后是想離開山寨,回軍營去,還是……”
說到這,他又頓住,想起來之前,跟宣平的對話。
當時宣平剛想辦法,幫他從山下買藥回來,說要交給沈姑娘,幫他制解毒的藥。
順便,他們談及之后該如何安頓沈姑娘。
宣平感嘆:“沈姑娘醫者仁心,雖是女子,但不在意世俗禮節,救人不論身份,要是能一直留在寨中就好了。”
提到這,陸騭就忍不住責怪他:“昨天你請她幫我治腿就罷了,肩上的傷無大礙,何必也麻煩人家?她畢竟是姑娘家,昨晚那般,實在是冒犯。”
他雖出生在胡人統治的北地,但自小在父母教導下,熟讀大周的詩書禮義,深感昨晚那樣脫了上衣讓姑娘看傷,太冒犯人家。
宣平也知道他古板性子,干脆道:“大哥,我之前打聽胡郎中時,順便了解過,這沈姑娘是流放來的罪眷,一直住在軍營里。你想軍營是什么地方?沈姑娘在那能過得好?你要是覺得冒犯了她,不如干脆負責,娶她唄。”
陸騭聽了當場生氣,斥他“胡鬧”。
宣平趕緊嬉皮笑臉道歉,只是道完歉,又正色道:“不過說真的,大哥,軍營是什么地方,你我都知道,尤其是流放的女子到了那……若沈姑娘真過得不好,不如就讓她留在咱們山寨。”
陸騭起初覺得宣平胡言亂語,沒個正形,但聽到后面,不由也認真思考起來。
他之前從軍的地方,邊軍風氣極差,別說是流放到軍營里的女子,就是附近清白人家的姑娘,都有被欺辱的。
如果沈姑娘真在軍營過得不好,確實不如留在山寨。而自己冒犯過對方,也的確應該負責……
這么想著,陸騭幾度斟酌,到底還是開口:“若沈姑娘沒有更好的去處,不如留在山寨……”
“咚咚咚!”不遠處的搗藥聲好像忽然變重許多。
陸騭下意識看一眼那小廝,頓了頓,又轉回頭,繼續道:“且昨晚沈姑娘幫我治傷時,我實在冒犯,理應為姑娘負責……”
“咚咚咚——咚!”
搗藥聲愈響,像攜著萬鈞力道。忽然“哐”的一聲,聲音戛然而止。
裴二握著斷開的藥杵,僵住。
“哎呀,這怎么……這藥杵還斷了?這什么石頭做的,質地太差了。”胡郎中驚得臉上肉一跳,趕緊遮掩道。
宣平看到后,幽幽開口:“那杵用好幾年了。”一直沒斷。
這小廝還真力氣大不成?
胡郎中:“……這,定是用太久,損毀嚴重了。”
李禪秀微僵,還沒從陸騭方才那番話中回神,就見對方忽然目光審視看向裴二。
他頓時心中一緊,剛想開口打斷他注意,陸騭卻已經看著裴二道:“你不是東寨人?”
雖是問句,語氣卻肯定。
裴二低頭看藥杵,遮掩目光。
宣平忙解釋:“大哥,他是西寨來的,是……”
話沒說完,陸騭忽然抬手打斷,目光仍盯著對裴二,道:“你抬起頭。”
說著,并示意推輪椅的管家,將自己推過去。
李禪秀見狀,忙也起身,快步跟過去。
裴二心知已經被察覺,干脆也不遮掩,驀地抬起頭,烏黑眸子直視陸騭。
輪椅忽然止住。
房間內氣氛好似凝滯。
陸騭定定看他,目光帶著審視,終于捕捉到一瞬熟悉的感覺。是之前在議事廳和宋大當家對峙時,也短暫出現過的感覺。
他瞬間瞇起眼眸,語氣危險,肯定道:“你不是山寨里的人。之前你藏在屋頂,偷聽我與宋萬千說話。”
話音落,屋內眾人頓時緊張。宣平和管家當即拔刀,警惕看向裴二。
李禪秀見勢不對,忙擋到裴二面前。裴二卻一把將他拉到身后,擋得嚴嚴實實。
“沈姑娘?”宣平微驚,但忽然想起昨晚李禪秀見到此人,很快就把人要來搗藥,頓時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們本就認識!
陸騭目光也愈發銳利,之前在議事廳時,他還不確定,以為只是一瞬錯覺。現在見到裴二,幾乎可以斷定,當時屋頂上確實有人。
裴二將李禪秀護在身后,冷靜看向他們,承認道:“不錯,是我。”
陸騭微瞇眼眸,繼續道:“你是山下來剿匪的人?”
這次裴二還沒承認,李禪秀就從他身后站出來,反將他擋在身后,對陸騭道:“陸公子,請別誤會,諸位也別緊張,他是……”
他咬咬牙,干脆道:“他是我夫君,聽說我被抓了,擔心我,才會潛入山寨,我們沒有惡意。”
話音落,對面三人瞬間愣住。
陸騭似乎怔了怔,片刻后,神情明顯閃過一瞬尷尬。
宣平更是“啊”一聲,直接道:“沈姑娘,你居然成親了?”
裴二:“……”
他忽然攥住李禪秀的手,目光幽深,掃過陸騭和宣平。
陸騭輕咳一聲,想到自己剛才說的那番話,尤其還是當著人家夫君面說的,明顯更尷尬幾分,忙抬手令宣平兩人收刀。
“既是誤會,那大家就都坐下來,好好談吧。”他抬手捂著唇,一陣咳嗽,像是身體忽然變差了似的。
估計是沒這么尷尬過。
咳完,氣氛終于緩和些后,他才又看向裴二,審視道:“你應該……不止是沈姑娘的夫君,是山下的士兵?甚至,不是普通士兵。”
宣平聞言,頓時又緊張起來。
李禪秀救過陸騭,心知有些話,由自己來說更合適。
他不由站到雙方中間,看向陸騭道:“我……夫君的確是山下士兵,不過眼下這不重要,陸公子,你為人正派,先前宣平將我和胡郎中擄來,被你訓斥,宋大當家劫掠村落、火攻山下軍隊,你也都不贊同,既如此,何必還與宋大當家他們同流合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