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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1 章

    陸騭不是傻子, 一聽李禪秀的話,便知他是勸降,或者說好聽點, 叫招安。

    由此他也更斷定, 裴二的身份不是普通士兵,至少是個有一定指揮權、能決定事的人。

    他看著兩人,思忖片刻,忽然猜到什么, 道:“看來你們已經有了攻山計劃, 甚至……已經做好準備, 確定攻山時間了?”

    宣平和他身后的管家一聽,立刻更緊張起來, 不約而同看向李禪秀三人。

    畢竟這次情況和以往不同,以往那些官兵可能找半天,都找不到山寨具體在哪。可這次, 他們直接被人潛入了,誰知道山寨布防被這小子摸清多少?

    李禪秀和裴二都不動聲色, 不泄露分毫情緒, 讓人無法從反應上推斷,陸騭說的到底對不對。

    至于胡郎中,心知自己是個臉上藏不住秘密的, 早在陸騭開口前, 他就已經躲在裴二身后, 借對方身形,擋著自己。

    一時, 陸騭也摸不準自己猜的對不對,但都被人潛入寨中了, 情況想必也被摸清不少,攻山只是早晚問題,不會拖太久。

    他不由輕嘆,能在攻山之前,還特意拉攏招降,沈姑娘和他夫君對他們也算仁義了。

    何況沈姑娘對他還有救治之恩,不計較之前被綁來的事。按說,對方這樣好言相勸,他不該不識好歹,只是……

    陸騭輕輕搖頭,道:“多謝沈姑娘好意,只是……山寨不是陸某一個人的山寨,恕我不能答應。”

    李禪秀心知他是個有擔當、有責任心的人,沒指望一次就說服他。

    再加上之前裴二分析,說陸騭不會先對宋大當家動手,他很快猜測,陸騭可能不想背刺西寨。

    想到這,他不由道:“陸公子此言差矣,正因為山寨不是您一個人的山寨,您才要為大家考慮后路。西寨的宋大當家是什么人,想必您也清楚,有些人上山,最初可能只是出于無奈,并沒做過大奸大惡之事,但跟著宋大當家一起,只會越陷越深。您何不帶著他們棄暗投明,重尋生路呢?”

    陸騭聞言,一時陷入沉默。

    若他沒被通緝,此時是該棄暗投明。不,若沒有通緝,他根本不會上山。只是,他確實也不該連累宣平他們。

    還有西寨,陸騭其實很清楚,和宋大當家分道揚鑣,是早晚的事,但在這個當下……

    他微微蹙起眉。

    宣平了解他的想法,見狀看了看在場人,遲疑開口:“沈姑娘,你有所不知,我大哥不是在意宋大當家那些人,而是……我們當時是被西寨三當家帶上山的,其實算是救吧。”

    當時他們被追殺,遇上三大家一行人,跟他們不打不相識。之后為有個庇身之所,就受三當家邀請,跟他上山了。

    “三當家這個人,說好不算好,說壞……也只能說是跟錯了人。當初上山,我們幫忙重建山寨,但他們也給我們一個安身之所,要我們在山寨被圍的時候背刺他們,這我們實在做不來。”

    宣平語氣為難,他聽得出李禪秀是好意,但又覺得不能背叛山寨。

    李禪秀聞言,正色道:“既如此,你們更應該拉那位三當家一把,免得他和其他人一樣,跟著宋大當家一起越陷越深。這不是背叛他們,是挽救。”

    頓了頓,想到夢中他們很可能就是被宋大當家坑害,李禪秀又提醒:“你們顧慮西寨的其他兄弟,對宋大當家沒有惡意,甚至容忍,但他未必這么想。他屢屢被陸公子壓制,不能做想做的事,恐怕早有不滿,萬一他心生惡念,先下手,到時吃虧的是你們。”

    宣平聞言一怔。

    陸騭也蹙緊眉,他倒不覺得宋大當家敢現在就跟他鬧翻,除非有人在旁挑撥……忽然,他想起昨晚的火攻,臉色微變。

    以宋萬千的腦子,絕想不出這個辦法,到底是誰給他出的主意?若是那人在旁挑撥……

    正這時,譚云忽然來稟,說西寨有個小廝來找宣平。

    宣平聞言,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說:“我出去看看。”

    說著他轉身就匆匆離開。

    李禪秀看了一眼,很快轉回視線,繼續勸說陸騭。

    利害都已經擺清,對方如果還有猶豫,那只可能是因為之前遭遇和被通緝,對邊軍不信任。

    想到這,他忽然拉著裴二,到邊上商量。

    裴二一走,胡郎中面前瞬間沒人遮擋,頓時有些慌。正好他抬頭又對上陸騭的目光,不由干笑兩聲,忙轉過身,面壁而站。

    陸騭:“……”

    他摸了摸臉,狐疑看向身旁管家,他長的很嚇人嗎?

    李禪秀很快回來,還拉著裴二的手。

    這次是裴二開口:“如果你不信任邊軍,我可以保證招安之后,放你和你的心腹們離開。”

    頓了頓,他又補充:“只能是幾個。”

    說完,他轉頭又看一眼李禪秀。說真的,他覺得這樣招安,意義大打折扣,雖然能降低此次剿匪傷亡,但如果陸騭離開后另起山頭,還得再剿。

    李禪秀見他看過來,下意識握緊他的手,沖他一笑。

    裴二:“……”

    不過沈姑娘說的也對,陸騭這人本性不壞,落草也是迫不得已,離開后應該不會另起山頭。他很快又別別扭扭地想。

    陸騭聽到這,目光微動,明顯已經動搖。

    忽然,宣平快步走進來,俯身在他耳旁不知說了什么。

    陸騭臉色驟變,不可置信般抬頭,目光銳利看向宣平。

    宣平神情嚴肅,確認地點了點頭。

    陸騭臉色驟沉,回神后,忽然對李禪秀和裴二道:“抱歉,兩位,我有事需暫離一會兒,方才的事……”

    他語氣頓了頓,才接著道:“我們等會兒再談。”

    說完,他和宣平、管家兩人就匆匆離開,房間的門也被關上。

    裴二走到門邊,透過門縫往外看一眼,很快退回來,說:“有兩個人守在外面。”

    李禪秀也看一眼,是譚云和另一個昨天同樣在陸騭房間的青年,應該都是心腹。

    畢竟裴二的身份被發現,他們又還沒談攏,不可能直接放他們在這不管。

    “他們不是我的對手。”裴二又補充一句。

    言下之意,這兩個人守不住門。

    李禪秀點了點頭,不過陸騭剛才明顯已經被說動,他們可以先耐心等待一陣,倒不必急著離開。

    但陸騭為何忽然離開?宣平跟他說了什么?是寨中發生了什么事?

    正皺眉思索時,耳旁忽然又響起裴二的聲音,語氣幽幽:“那個姓陸的,昨晚真的冒犯你了?”

    李禪秀“呃”一聲,驟然抬頭,一時沒回過神。

    裴二一見,以為他真被輕薄了,忽然咬牙:“不招安了,我去殺了他!”

    “……哎等等!”李禪秀忙拉住他,目瞪口呆,道,“你在亂想什么?只是他腿上和肩上受傷,我幫他處理了一下。”

    裴二被拉著胳膊,語氣仍是幽幽:“可他說冒犯了你,還……”

    他抿了抿唇,悶聲說:“他還要負責。”

    只是治傷的話,也需要負責?

    李禪秀呆怔,道:“我怎么知道?真的只是處理傷,沒做別的。”

    誰知道陸騭為什么會這么說?不是,他又為什么要這么解釋?簡直像……妻子在向吃醋的丈夫解釋。

    一直“面壁”胡郎中聽見,生怕小兩口鬧別扭,趕緊轉過來,幫忙解釋道:“是啊小裴,你千萬別誤會,我當時也在,你娘子就是幫他處理了一下傷口。只是處理傷口時需脫些上衣,這你在傷兵營時,不也是這么被沈姑娘處理傷的?”甚至你露的還更多呢。

    “我估計是陸公子為人保守,又不知你娘子已經成親,才說了那番話。”胡郎中勸和道。

    裴二臉色總算好許多,只是語氣仍有些悶:“他想得倒美。”而且還挺會想。

    當初在傷兵營時,他都沒想到這點。

    心中懊悔。

    但話說回來,傷兵營里被看傷的人那么多,誰會像陸騭……這么厚顏?癡心妄想!

    李禪秀越聽越覺得古怪,干脆他也轉過身,學胡郎中“面壁”去了。

    可能裴二只是情急之下……關心他吧。畢竟就算是朋友,聽說對方被冒犯,也不可能不關心一句吧?.

    院中,陸騭輪椅停下后,轉頭沉聲問宣平:“這消息確定?他們真劫了官鹽?”

    “確定。”宣平點頭,“不僅如此,還是上頭有人故意讓他們劫的。”

    頓了頓,見陸騭臉色暗沉,他又緊聲提醒:“大哥,看來這雍州官場也不干凈,難怪最近附近幾個縣城都缺鹽。宋大當家這么做,是在玩火自焚。”

    陸騭何嘗不明白?原本他沒想這么快就跟宋萬千切割,但眼下,卻是不切割都不行了。

    “給你傳消息的是誰?”陸騭回神后,忽然問。

    宣平臉色忽然有些尷尬,輕咳道:“我在三當家身旁有個眼線,叫阿福,他來跟我說的。”

    說完見陸騭臉色沉凝,又道:“大哥放心,他平時不直接來找我,這次是事情重大,才特意跑一趟。”

    陸騭搖頭,說:“我總覺得心中不安,你去把他叫回東寨,另外,叫大家都準備一下吧。”

    宣平聞言一怔,不由看一眼不遠處李禪秀他們在的廂房,心中思忖:大哥這是不是……已經打算接受招安了?

    但他來不及多想,趕緊轉身,先讓人去找阿福。

    他走后,陸騭揮揮手,讓其他人都去收拾,一個人獨自坐在院中。

    裴二和李禪秀隔著窗縫看院中情形,片刻后,裴二說:“他會同意的。”

    李禪秀不由轉頭,看向他帶著篤定神情的側臉。

    宣平派去找阿福的人遲遲沒回,直到快半個時辰后,對方才腳步匆匆回來,紅著眼角道:“四當家,阿福他……”

    宣平心中“咯噔”,忙緊聲問:“他怎么了?”

    來人抹了抹眼,聲音微哽:“我到西寨一直沒找到阿福,幾番打聽,才聽說阿福他、他被大當家派人抓去,說他通敵,已經、已經叫三當家給殺了。”

    宣平聞言一怔,過了許久,才啞聲問:“你確定,是三當家殺的?”.

    西寨的一處院落中,三當家坐在空落的石桌旁,手中拿著一把沾血的刀。

    就在今早,小弟阿福還跟他一起來過院中,跟在他身后嘴貧,說他拿的書倒了,說他說話怪有文采……

    才不過半天時間,他的刀上就沾了阿福的血,上一刻還活生生的人,就那么突然在他面前倒下。

    他這把刀沾過敵對山寨人的血,沾過來剿匪的官兵的血,甚至還僥幸殺過一個胡人,沾了胡人的血,卻是第一次沾兄弟的血。

    大哥當時在旁夸他做得好,說這才是他的好三弟,對叛徒就該這樣。

    他卻想起自己剛被大哥叫去時,被告知阿福是四當家的眼線,被逼要殺了阿福時,這個平時鬼機靈、被他瞪一眼就慫的小子,竟然鐵骨錚錚,挺著一看就很瘦弱的胸膛,不怕死地跟他說:“三當家,你動手吧,俺不怕死。三當家,俺對不起你,但你不是說了,咱們跟東寨都是兄弟!”

    三當家握刀的手忽然一顫,只覺刀上的血還是燙的。

    他想不明白,明明二當家他們剛上山時,大家一起相處挺好,怎么現在日子好過了,反而要你死我活。

    忽然,院子里響起腳步聲,一個跟阿福穿著同樣衣服的小廝跑來,小聲猶豫道:“三當家,四當家剛才派人來找阿福。”

    三當家驟然回神,忙背過身,抬手抹了抹眼,啞聲道:“你去跟四當家說,阿福……阿福被埋在后山那棵松樹旁,現在去救,還來得及。”

    小廝聽了一怔,回神后,忙匆匆離開。

    ……

    李禪秀和裴二還在等陸騭決定,卻見宣平忽然和幾個人一起,抬著一個胸口染紅的人進來。

    “沈姑娘,求你快救救阿福。”宣平一進來,就聲音干啞地請求。

    李禪秀微愣,忙疾步過去看情況,胡郎中也趕緊跟過去。

    “快,先把他衣服解開。”李禪秀催宣平等人。

    宣平忙抖著手去解阿福胸口的衣服。

    裴二頓了頓,才走過去,問:“他是誰?”

    宣平解完衣服,后退一步,手上還沾著血,啞聲說:“是我安排在西寨的一個眼線,被宋萬千發現……”

    說到這,他咬了咬牙。

    裴二聞言面色一變,忽然到院中放了一個煙火。

    然后,他和坐在院中的陸騭目光對上,遠遠對視。

    良久,陸騭聲音沙啞:“如果我沒猜錯,剛才那是攻山的信號?”

    裴二沉默,沒有否認。

    他和張虎約定的攻山時間是今晚,但有特殊情況的話,他會另發信號。

    他雖然不知這個叫阿福的眼線偷聽到了什么,但宋大當家直接把人殺了,儼然是打算動手,和東寨徹底撕破臉,說不定已經帶人圍寨。

    情況有變,再等晚上攻寨,已然來不及.

    山下,張虎看到信號,面色微變,忙去跟李千夫長耳語。

    李千夫長聽完,立刻下令:“眾人,按之前計劃,攻山!”

    在他們不遠處,永定鎮的駐兵們頹喪坐在地上,不少被燒傷的士兵正痛苦呻-吟。

    錢校尉的手臂也被燒傷,此時也坐在地上,臉色灰敗。

    忽聽隔壁軍整裝待發,他急忙起身,不顧手臂疼痛,一個踉蹌趕過去:“李千夫長,李兄弟,你們是不是要攻山?是不是有攻打山寨的辦法?帶我們一起吧,我這……”

    他轉頭看一眼身后的殘兵,語氣早沒了之前氣勢,哀求道:“你看,我這是立了軍令狀出來的,敗成這樣回去,定是個死罪。而且你不可憐我,也可憐可憐我身后這幫兄弟。”

    李千夫長蹙眉看向他,心中為難,不知錢校尉能不能信任。裴二兄弟把這么重要的事交給他,他若是辦砸了……

    正這時,張虎走過來,低聲道:“裴百夫長也料到這情況了,他說錢校尉如果來求,可以把守山崖旁那條小道,防止山匪逃脫的任務交給他。”

    錢校尉一聽,忙激動說:“好好好,我去守小道,那位裴百夫長明智啊,我在那吃了虧,今天絕不叫一個山匪從那里逃出來!”

    錢校尉剛在那條小道大敗,一聽讓他去守小道,頓時滿心都是雪恥的念頭。何況他立了軍令狀,就算不為別的,只為回去能不被處死,也得好好完成任務,爭取立些功勞。

    裴二也是想到這點,才多交代張虎一句,這樣他們這邊能多些人手去攻寨。

    錢校尉身后的士兵聽聞,也都忍不住站起,個個眼睛充滿殺氣,咬牙想一雪前恥。

    李千夫長見狀,咬咬牙道:“好,那守小道的任務就交給你。”

    說罷,帶著自己的五百人,按裴二給的計劃上山.

    院中,裴二和陸騭對視,沉默良久。

    終于,陸騭轉動輪椅,經過裴二身旁,說了一句:“寨中還有一條秘密通往山下的路,宋萬千他們不知道,你等會兒讓沈姑娘和胡郎中從那離開。”

    說完,他繼續往前。

    裴二這時轉身,忽然開口:“我和我妻子之前說的那些話,現在仍算數。”

    陸騭一頓,片刻后,似乎笑了笑:“多謝。”

    說完轉動輪椅,繼續往廂房去。

    廂房內,李禪秀和胡郎中一起緊急處理,終于將阿福的情況穩住。

    他抬起頭,松了口氣,剛要用手背擦拭額上的汗,不知何時進屋的裴二忽然走到他身旁,拿出一塊隨身帶的絹布,仔細幫他擦了擦。

    李禪秀一僵,余光看一眼在場眾人,不好表現出異常。

    宣平這時急聲問:“沈姑娘,阿福救回來了?”

    陸騭也看向他,目光比宣平沉穩許多。

    李禪秀點頭:“動手的人刀法很精準,沒傷到要害。”

    宣平一愣,神情忽然有些復雜。

    陸騭這時忽然開口:“宣平,你和譚云他們一起,帶著阿福、沈姑娘、胡郎中他們,立刻從密道離開,要快!”

    他語速很快,但從容不迫。

    顯然,他和裴二想法一致,宋萬千讓三當家殺阿福,是已經做好和東寨決裂的打算。估計是清楚阿福告密后,他知道了他們劫官鹽的事,不可能容忍。

    甚至,宋萬千可能已經在調派人手,準備圍攻東寨。東寨人手少,以防萬一,必須先把宣平、沈姑娘、阿福等人送走。

    而且走正門會被宋萬千的人圍殺,只能走密道。

    宣平聞言,自然明白他這話的意思,當即道:“我不走,我走了,大哥你一個人帶人守寨,腿還有傷,我不放心,還是你跟譚云、沈姑娘他們一起走,我留下。”

    “你——”陸騭皺眉。

    這小子是真蠢,還是裝傻?讓沈姑娘走他們的密道離開,裴二未必放心。他留下來,除了是要在官兵打上來之前,守住東寨,另一方面也是變相為質。

    可宣平今天死活不能理解他的用心,梗著脖子不同意。

    裴二皺眉,直接道:“那就宣平也留下,其他人立刻離開。”

    說完,他轉頭看向李禪秀。

    兩人都沒說話,只心照不宣地點點頭。

    原本他們打算等攻山時,趁亂從西寨走,張虎也會在那接應。但現在情況有變,西寨走不了,只能走陸騭的密道。

    臨別前,裴二到底還是抓住李禪秀的手,目光頓了頓。

    李禪秀也轉身,望向他。

    裴二低聲:“山下應該還有士兵,到了山下,你與他們待一處,不要遠離,等我回去。”

    李禪秀注視他,深深點頭。

    裴二漸漸松開手,察覺到他指尖快從掌心滑走時,忍不住忽然又攥緊,可還是遲了一步,只握住微涼的空氣。

    李禪秀沒察覺,點頭說:“我先走了。”

    裴二也點點頭,在他轉身后,深吸一口氣,心中涌起一股不可名狀的失落。

    該離開的人都進入密道后,宣平緩緩關上石門。

    兩人一同走到院中,陸騭坐在輪椅上等他們。

    宣平緩緩呼出一口氣,對他道:“都離開了,大哥。”

    陸騭點點頭,看向一直沒什么表情的裴二,忽而嘆道:“現在整個東寨應該都被宋萬千的人圍住了,感謝裴公子愿意留下,跟我們共渡難關。”

    裴二瞥他一眼,沒有說話。

    不是他愿意留下,而是密道繞路太遠,他也從密道離開的話,等下了山,再上山,太耽擱時間。不如留在寨中,與來攻寨的李千夫長他們里應外合,這樣能更快拿下山寨。

    陸騭見他不說話,沉默了一會兒,又道:“既然現在大家同舟共濟,不知能不能冒昧問一下,裴公子在軍中的身份是……”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眼前這個人,不像普通人。

    裴二忽然也看向他,不答反問:“我也有件事很想知道,陸公子之前說冒犯了我妻子,不知……是何等程度的冒犯?”

    說著,他握了握手中剛配的刀,面無表情。

    陸騭一僵,忽然劇烈咳嗽起來。

    宣平一時也忘了剛才傷感,趕忙解釋:“裴郎君,千萬別誤會,昨晚沈姑娘只是幫我大哥治傷,雖然治傷時我大哥難免需要脫衣,但你看剛才沈姑娘幫阿福治傷時,阿福也脫衣服了,我大哥還不到那程度呢。”

    陸騭:“……”

    裴二松開刀柄,暗忖,看來胡郎中沒騙他。

    但這種程度就想以身相許,著實想得有些美。

    裴二又看他們一眼,大步離開道:“我去看看西寨的攻打情況。”

    他走后,陸騭終于止了咳。

    想到自己竟當著別人夫君的面,說要對人負責,這輩子沒丟過這種臉,他不由狠狠瞪宣平一眼,道:“你出的好主意。”

    說完轉動輪椅,也離開。

    宣平一臉冤枉,他是提議了,但那話又不是從他嘴里說出來的,怎能賴他?何況他提議時,也不知道沈姑娘成親了啊。

    第 42 章

    裴二離開院落后, 快步向東寨正門走去。

    宋大當家果然已經帶人將東寨圍得水泄不通,東寨只有兩百多人,西寨卻有八百多人。

    雖然這八百多人, 大多是最近幾個月剛上山, 當中有許多是宋大當家為擴大西寨勢力,命底下人拉人時,被隨便拉上山的。

    但也有一部分是之前剿匪時,其他山寨被剿散的匪徒。還有一些是在附近村縣犯了事、四處流竄的惡霸, 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

    雖然這八百多人不像邊軍經過訓練, 衣甲兵器充足, 但他們人多勢眾,一個個拿著雪亮大刀, 或弓箭,長矛、長棍,在外虎視眈眈, 喊打喊殺時,也十足唬人。

    東寨的兩百多人都已經被陸騭安排在各處可能被攻打的寨門、院墻處, 死命防守。

    陸騭甚至還余出二三十人, 可隨時支援可能被攻破的位置。

    裴二一路看下來,對陸騭的能力又多一層認識,區區兩百多人, 竟被他安排利用到了極致。

    正這么想時, 身旁忽然沖過去一道人影, 殺氣騰騰,直奔東寨正門。

    那人拎著鐵勺, 身形高壯,邊沖邊怒喊:“西寨的龜孫子、王八羔子們!你爺爺來了!”

    說著沖到寨門, 揮著鐵勺,就要跟外面拿刀的大漢廝殺。

    裴二:“……”

    陸騭應該沒把伙房的伙夫也安排來吧?

    他走到正門處,見墻頭已經爬上來一個人,身旁人連射兩箭,卻都被對方躲過。

    眼看那人就要跳下圍墻,揮刀砍向守門的人,他直接一把奪過身旁人的弓箭,搭弓扣弦,一箭利落射中那人眉心。

    “砰”的一聲,那人雙目圓瞪,向后仰去,砸在身后想要爬上墻的人身上。

    裴二隨手將箭還給身旁人,對方忍不住驚嘆:“兄弟,你一個小廝,這箭法也太準了吧。”

    裴二轉頭,面無表情看他一眼,提醒:“又有人上來了。”

    “啊?”那人慌忙轉身,又去射箭。

    裴二一邊估算時間,一邊在正門處支援,隨時出手,將突破防守,翻進寨中的山匪砍傷。

    門外山匪見無法爬墻進入,很快改變辦法,直接砍了棵樹,抬著樹撞門。

    “一二三——咚!”

    “一二三——咚!”

    聽著外面陣陣撞門聲,守門的四五十人個個臉色發白,死死抵著門,心跟著撞門聲一下一下往下沉。

    幸虧外墻堅固,撞不塌。但在這樣下去,門肯定抵擋不住。

    外面可是有一兩百人,一旦都沖進來,他們這四五十人根本不夠砍的。

    眼看門上幾道木栓都快被撞斷,門體也出現裂痕,眾人心中都開始絕望,不知還能堅持多久。

    裴二一直在估算李千夫長他們到達山上的時間,就在眾人快撐不住、心跌入谷底時,他忽然開口:“開門,把他們放進來圍殺。”

    抵著門的四五十人都愣住,等反應過來他說什么后,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他瘋了吧?

    外面有將近兩百人,不少人還拿著刀和長矛,他們才四五十人,有刀的也就不到二十人,開門后怎么打?拿身體往別人的刀上撞嗎?

    “開門!”裴二再次開口,聲音冷靜。

    見他們沒動,又道:“官兵來了,怕什么?陸騭沒跟你們說過要接受招安?”

    眾人心中混亂,是,二當家是跟他們說,大當家要害他們,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投降官兵,接受招安。但是……

    “你怎么知道官兵來了?”

    要是官兵沒來,西寨的人再沖進來,他們死不要緊,二當家那邊就完全沒了抵擋。

    裴二看向墻外,語氣斷定:“官兵已經來了,現在不開門,等會兒門被撞開,還是個死。”

    聽了他的話,快抵不住門幾個壯漢咬咬牙,忽然大聲道:“娘的,殺出去,大不了就是一死!咱們多傷他們幾個人,到時二當家那邊就可以少殺些。”

    說著他們轉身就要開門,裴二冷聲指揮:“不要沖出去,放他們進來殺!”

    話音方落,門被打開,守門的四五十人躲在兩側,對沖進來的人,上前就是一陣砍殺。

    之前拿鐵勺的伙夫,也趁一人不注意,直接一鐵勺用力砸在對方后腦勺,將那人砸暈。

    但鐵勺都砸癟了,不由又心痛:“這明天可怎么做飯?”

    剛說完,忽感到后頸襲來寒意,轉頭就見一人拿著雪亮大刀砍向自己。正心魂俱裂時,忽見那人手腕被人一刀砍斷,接著人也被一腳踹飛。

    裴二一把接住落下的刀,將刀遞給已經呆住的伙夫,道:“用刀,別用勺。”

    伙夫回神,頓時一臉感激,接過刀正要說謝,卻見他已經沖向外面那群山匪。

    伙夫目瞪口呆,這小廝真是藝高人膽大,讓他們不要沖出去,自己卻直往外沖。

    他忙提起刀喊:“小兄弟,我來助你!”

    說著也沖向外面。

    就在這時,外面又傳來陣陣喊殺聲,東寨的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見西寨那幫人忽然混亂,有的還在往門里沖,有的卻忽然掉頭。

    很快,他們看見外面豎起大旗,旗上寫著碩大的“永豐”兩字。

    “是永豐鎮駐兵!是剿匪的官兵來了!”

    東寨眾人頓時士氣大震,喊殺著沖出去。

    寨門外,李千夫長率領的三百人隊伍剛好趕到,與沖出來的裴二匯合,立刻殺向那些西寨山匪。

    先前還占優勢的西寨眾人頓時腹背受敵,加上裴二剛才讓東寨的人開寨門,此刻他們不是剛沖進寨,就是被堵在寨門口,一時全被包了餃子。

    都是些沒經過訓練的山匪,平時占著山形優勢,使用伏擊手段,或堅守不出,才能和訓練有素的官兵打得有來有回。

    如今直面對上,很快都敗下陣。

    尤其西寨山匪多是烏合之眾,占上風時,個個兇悍,一旦落了下風,立刻都想逃散。

    裴二當即指揮眾人,將他們團團圍住,一個漏網之魚都沒放過。

    眼看這幫人大勢已去,李千夫長忙向裴二道:“張虎帶兩百人從另一側上山,正在攻打西寨。”

    裴二點頭:“我知道。”

    當初制定攻寨計劃時,還沒有招安陸騭這件事,考慮到東寨防守比西寨嚴,他將主要兵力布置在攻打東寨上。

    后來情況有變,但他在山上,也來不及再改攻山計劃。好在宋大當家現在的精力應該都在攻打東寨上,張虎那邊并不會有太大壓力。

    而他和李千夫長輕松拿下東寨后,可立刻帶人去支援陸騭,攻打宋大當家的主力。

    到時他和張虎兩面夾擊,宋萬千想逃都難。

    裴二立刻吩咐士兵中留下五十人,和東寨的人一起看守俘虜,自己和李千夫長帶其余人,趕去支援陸騭.

    隔開東西兩寨的院墻處,墻的另一邊,宋大當家正指揮手下用力撞墻,并得意大喊:“姓陸的,你今早不是說要見我?我這來了,你怎么又不見了?難道是膽子忽然變小,開始怕我了不成?”

    說完一陣“哈哈”大笑,接著指揮手下道:“撞!給我使勁撞!還有那帶火的箭,也都給我射。”

    瞬間,幾十支箭頭燃著火布的箭,從墻的另一側射過來。

    宣平揮刀,一把擋下正好射到陸騭面前的箭,咬牙道:“咱們就只能等裴二那邊消息?”

    陸騭偏頭,淡淡看他一眼。

    宣平咬牙,又道:“這墻撐不了多久,我帶七八個人,看能不能繞路潛入西寨,直接殺了宋萬千。”

    院墻不比外墻,沒那么堅固,被撞了一會兒,已經開始微晃,估計用不了多久,就會被撞塌。到時宋萬千和他手下那些人,就會直撲而來!

    陸騭捏著輪椅扶手,目光沉沉,片刻后,卻道:“再等等。”

    墻那邊,宋大當家又開始喊:“姓陸的?怎么藏著不出來?該不會是耗子成精,不敢見人?你要是真怕了,喊一聲‘爺爺’,我說不準還能放過你,哈哈哈!”

    宣平氣得咬牙,忍不住大罵:“姓宋的,我看你平時見到我大哥,才怕得跟龜孫子一樣!就你長得獐頭鼠目那蠢樣,喊一聲‘爺爺’,我都不屑答應,沒你這么丑的孫子!”

    宋萬千登時氣得七竅生煙,對手下喊道:“快點給我撞,趕緊把墻撞塌,我要把姓宣的那小子大卸八塊。”

    他身旁文士轉頭看一眼,忽然皺眉:“蔣銃怎么不在?”

    “我哪知道他在哪?”宋大當家氣得上頭,根本無心聽他說什么。

    他確實長得頭尖、眼睛小,樣貌有些丑,生平最恨別人罵他像老鼠。

    文士見狀,又說:“我去找找。”

    宋大當家揮手,讓他快去快回,接著又指揮眾人撞墻。

    眼看那墻晃得越來越厲害,就要倒塌,他心中大喜,忍不住想,等會兒抓到宣平、陸騭,定要把這兩人踩在腳下,狠狠出一出惡氣。

    正這時,旁邊一個跑腿來報:“大當家,不——”

    “轟——!”

    院墻轟然倒塌,聲音蓋過了手下匯報聲,宋大當家一邊拍腿大喊:“好!”

    一邊又側耳,問:“你剛才說什么?”

    “我說——不好了!官兵攻寨了!”手下大聲喊。

    宋大當家拍腿的動作一頓,臉上的笑也僵住。

    幾乎同時,院墻倒塌后的煙塵散去,露出墻對面的情形——

    陸騭坐在輪椅上,正面無表情看著墻這邊。

    而對方身旁,除了宣平等人死死護著,后方還站著兩百多名被甲執兵的士兵,個個神情肅容,手握兵器,有的臉上還沾著血,顯然剛經歷過一場廝殺。

    裴二腰負長刀,站在這些士兵最前,沉沉看一眼對面,忽然抬手一揮。

    隊中士兵立刻豎起營旗,旗上寫著大大的“永豐”兩字。

    宋大當家和他身后的山匪瞬間都僵住,場上雅雀無聲。

    宣平忍不住咧嘴一笑,道:“大當家,真是太感謝你了,幫忙把這墻撞倒,咱們可就省撞了。”

    李千夫長這時喊道:“你們已經被包圍,派去攻打東寨的人也都被抓了,現在投降,繳械不殺!”

    對面,西寨的山匪頓時慌亂。

    宋大當家見狀,忙喊:“慌什么,對面加起來才不到三百人,我們有五百人,怕個毛?”

    說著指揮眾人:“沖!都給我沖!”

    說完,他自己趕緊從座椅上起來,弓著腰身往后走。

    這些山匪中本就有一些是犯了案的亡命之徒,知道落到官兵手里沒好下場,當即舉刀喊殺,帶頭往前沖。

    其他人見對面確實沒自己這邊人多,以為占優勢,不少也跟著往前沖。

    裴二和李千夫長立刻指揮眾人,圍殺這些匪徒。

    宋大當家很快混在人群中,低聲問來稟報的手下:“來攻西寨的官兵有多少?”

    “大約兩百。”手下忙回。

    “娘的!”宋大當家低罵,又問,“去攻東寨正門的人真的都被俘虜了?”

    手下:“大當家,沒被俘虜的話,對面那些官兵怎么進來的?”

    宋大當家咬牙,掰手數數,東寨和官兵加起來恐有七百多人,自己的八百多人已經折損兩百多,只有眼前這五百人和守寨門的一百多人,怎么算,都是個輸。

    何況那些士兵還穿著甲衣,刀也比他們的利。

    宋大當家當即道:“你在這邊守著,我回去叫三當家調人”

    手下一愣,心道:哪里還有人可以調?

    于是等他走后,也趕緊溜了。

    宋大當家一路快跑,想回自己院中,途中撞到三當家。

    三當家忙拉住他,急切問:“大哥,我聽說官兵攻寨了?”

    宋大當家看到他,眼睛一亮,道:“不錯,你快去帶領大家,守住西寨的院墻,我去寨門那邊看看。”

    說完就匆匆走了。

    三當家聞言一愣,趕緊跑向東寨,走到一半就遇到敗退回來西寨眾人。

    他愣了愣,忙大喊:“快,趕緊進院子,關門!”

    那些山匪剛被裴二等人打得四處逃散,聽見聲音,趕緊都跑過來。

    眼看官兵追至,三當家忙命眾人關緊門,搬來假山上的石頭,抵在門上。

    裴二帶人追至,直接拿出箭,點上火,欲射向木門。

    宣平忽然攔住他,道:“三當家這個人可以說服,我來說。”

    裴二面無表情看他一眼,不知想到什么,神情忽然有些古怪,緩緩放下箭。

    宣平正焦急,沒注意到他臉色變化,見狀忙道了聲謝,接著對三當家喊:“趙鐵牛,你這會兒逞什么能?趕緊給我開門,你是想跟宋萬千一起,一條道走到黑是不是?”

    片刻,三當家聲音沉悶傳來:“我大哥讓我守著門。”

    “你大哥自己都逃了,你還聽他的?”

    “……我大哥是大當家。”

    “那我大哥還是二當家,你是不是也該聽二當家的?他讓你開門!”

    “……可,你們勾結官兵。”

    “是宋萬千先要對我們動手,我們不還手,就都死了你知不知道?阿福的下場你沒看見?”

    裴二皺眉,緩緩又舉起箭。

    “別別!”宣平趕緊攔著,語氣焦急,“趙鐵牛,我跟你說最后一遍,你別執迷不悟啊,現在趕緊開門,我還能保你一命,再晚就遲了!宋萬千做的是喪盡天良的買賣,你跟著他,只有死路一條!”

    “……”

    終于,對面的門緩緩開了。

    裴二放下箭,側頭示意一眼身后。

    霎時,士兵們蜂擁而入。

    宣平長松一口氣,跟著沖進去后,抓住躲在邊上的三當家,恨鐵不成鋼道:“你信不信你大哥正想辦法逃命?你還給他擋門,你蠢不蠢?”

    三當家低著頭,不吭聲。

    宣平嘆了聲氣,又道:“阿福沒死。”

    三當家一愣,驟然抬起頭。

    裴二經過,莫名看他們一眼。

    ……

    房間內,宋萬千正在匆忙收拾財物,聽見外面動靜,頓時手一抖,咬牙道:“怎么這么快?老三這個廢物。”

    說著顧不得帶上其他,趕緊拎著包裹要逃。一轉身,卻忽覺后心一涼。

    他驟然僵住,不可置信地低頭看向透身而出的匕首,繼而緩緩轉頭。

    蔣百夫長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后,面色陰鷙:“對不住了,大當家,誰讓你這么沒用呢?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說完,他猛地一下拔出刀。

    宋萬千捂著心口,驟然倒下,瞪圓了一雙眼。

    血在身下漸漸漫延,臨死前,他看見不遠處的屏風后還倒著一個人——

    是他身旁那個文士。

    宋萬千面色猙獰,極力想掙扎,下一刻,卻驟然斷了氣。

    蔣百夫長擦了擦匕首上的,低頭又看他一眼,很快轉身離開。

    院外,裴二和張虎、錢校尉匯合后,很快在宣平的帶路下,也找到這里。

    看著地上已經死去的人,眾人愣住。

    裴二皺眉:“是誰殺了他們?”

    三當家看見宋萬千的尸體,一時禁不住難過,但看到對方拎著想跑路的包裹,又沉默。

    宣平竟然說對了,大哥真的是他在前送死,自己去逃命。

    聽見裴二的話,他回過神,忽然想起什么,忙道:“蔣百夫長,肯定是蔣百夫長殺了他!”

    裴二一聽,面色驟變,轉身一把抓住他的衣服,幾乎將他提起,道:“你說什么?蔣銃來過?”

    三當家一時懵然,自己這么壯實的一個人,怎么會被面前這小子直接拎起?

    還是當著四當家的面,著實丟人。

    他忙道:“怎么沒來?就是他出主意,讓我大哥泄露那條小道的位置,然后在小道火燒官兵。”

    說著費力去掰裴二的手。

    錢校尉一聽,忍不住氣憤:“娘的,搞了半天,有人故意坑老子!”

    裴二一把松開三當家,快步走向外面。

    其他人很快也跟出來。

    裴二目光看了眼周遭,忽然問錢校尉:“你守小道時,有沒有看見可疑的人?”

    錢校尉搖頭:“可不可疑不知道,但想從那逃的人,都被我抓了,一個都沒漏。”

    裴二皺眉:“那他還可能從哪走?”

    三當家想了想,忽然道:“我知道。”

    裴二立刻轉頭看向他,目光銳利。

    “呃。”三當家下意識抓著衣領,后退一步。

    裴二這次沒拎他,直接眼神示意:“帶路!”

    宣平也提醒:“你趕緊將功折罪。”

    三當家點點頭,邊上前帶路,邊道:“我上次看他從后山那片荊棘里鉆出來,估計是那里有路,可能我大哥都不知道。反正他每次來,都藏頭藏尾的。”

    “他經常來?”裴二沉聲問。

    “倒也沒有,就最近來過兩次。”三當家搖頭,一路帶他們來到后山,率先拽開那片長刺的樹枝,鉆進去。

    這里根本算不上有路,甚至一次只能容一個人進去。

    張虎忙說:“我先進。”

    裴二攔住他,直接彎腰上前。

    隨后是張虎,宣平,錢校尉等人.

    密道外,李禪秀和胡郎中、譚云等人好不容易出來后,在樹林間沒走多久,忽然察覺遠處山林中好像有人影閃過。

    李禪秀瞬間警覺,忙讓眾人都蹲下。

    不一會兒,果看見那片山林里的人影又出現,好像是個匆忙下山的人。

    李禪秀蹙眉看了一會兒,覺得那個人影有些熟悉。

    忽然,對方因要揮開身旁樹枝,臉剛好轉向這邊。

    李禪秀神情微變:蔣百夫長?

    他怎么會在這?是從山寨里出來的?他之前一直藏在西寨?他來干什么?

    不能讓他逃掉!

    幾個念頭瞬間在李禪秀腦海閃過,他當即從身旁譚云手中奪過弓箭,弓身前行幾步——

    “沈姑娘!”譚云和胡郎中驚得低聲喊他。

    譚云回過神,忙疾步跟上。

    李禪秀仿若未聞,找到合適位置后,立刻搭弓拉弦,目光銳利,緊緊盯著前方人。

    “嗖——!”

    破空聲響起,利箭穿過山林,直直射向人影。

    蔣百夫長正費力揮開擋著路的樹枝,忽然胸口一疼,整個人僵住。

    他看不到射箭的是誰,還以為是山寨里的人追來了,回神后急忙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跑。

    因不知來者是誰,有多少人,他顯然有些慌不擇路。

    李禪秀見狀,立刻從譚云身上拽下箭筒,緊追過去,很快搭弓拉弦,又射一箭。

    這次射中對方小腿。

    譚云正驚嘆他箭法竟這么好,沒想到下一刻,李禪秀就追過去了。

    因不放心,他趕緊也追上。

    李禪秀不知追了多久,忽然察覺附近又有動靜。他立刻警覺,忙掉轉箭頭,指向右前方。

    沒一會兒,那片灌木里鉆出兩個灰頭土臉的人,一個臉上帶著刀疤,另一個……

    要不是李禪秀多看兩眼,箭險些就射出去了——對方竟是裴二!

    裴二見到他,也十分吃驚,迅速擦一把臉,瞬間,本就變成花貓的臉更花了。

    他快步走過來,問:“你們怎么在這?”

    李禪秀愣愣看著他,解釋:“因為帶著阿福,走得比較慢,剛才又看見蔣百夫長……”

    “你看見蔣百夫長了?”

    “阿福?阿福他還好嗎?”

    裴二和三當家同時開口。

    李禪秀:“……阿福沒事,先不說這些,快去追人。”

    說著他拿起弓箭,又往前追。

    裴二回神,連忙跟上。

    三當家猶豫一下,也趕緊跟上。

    又過一會兒,落后的張虎、宣平等人才出來,累得氣喘吁吁。

    “這路也太難鉆了,不是,他們人呢?”錢校尉喘著氣道。

    留在原地的譚云一言難盡,朝正前方指了指,道:“往那邊追去了。”

    第 43 章

    “你們這么快就打完了?”山林中, 李禪秀貓著腰快走,邊轉頭問身旁的裴二。

    裴二“嗯”一聲,說:“那些山匪不堪一擊。”

    說完, 目光落在他手中拿著的弓箭。

    李禪秀察覺, 輕咳一聲,掩飾道:“你忘了?之前上山打獵時,你教我的。”

    說著下意識將箭往身后藏藏,想著等會兒要假裝箭法沒那么好, 都是巧合才射到的才行。

    但頭一抬, 看見裴二那張花貓臉, 又沒忍住一笑。

    裴二正和他一起快步往前追,見他忽然朝自己笑, 不由一愣。

    李禪秀輕咳一聲,指指自己臉側,示意他臉臟了。

    裴二:“?”

    他神情更疑惑, 想了想,腳步慢一下, 抬手用拇指幫李禪秀擦了一下手指剛才指的位置。

    粗糙指腹摩挲細膩皮膚, 裴二動作頓了一下。

    擦完,他蜷緊手指,認真說:“好了。”

    李禪秀呆怔, 回神后有些尷尬, 又咳:“我是說, 你臉臟了。”

    裴二:“……哦。”

    他耳根微紅,忙用袖子胡亂擦一下, 仍沒擦干凈,但顧不得那么多, 趕緊又和李禪秀一起緊追前方人影。

    落后他們幾步的三當家:“……”

    也許,或許,他剛才應該等等四當家,然后一起去看阿福……而不是跟在這兩人身后.

    蔣百夫長被箭射中后,咬牙砍斷身上箭干,拼命往林深樹密的方向跑。

    但聽見身后腳步聲越多、越近,他心中也越慌,愈發慌不擇路,像沒頭蒼蠅亂闖。

    不知跑了多久,他忽然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竟已經迷路,不知道周圍是哪。又見山林前方隱現亮光,干脆牙一咬,猛沖出去!

    這一出來,卻又驚出他一身冷汗——眼前竟是一處斷崖!

    蔣百夫長臉色發白,心瞬間沉入谷底。

    前無去路,后有追兵,莫非是天要亡他?

    幾乎同時,李禪秀和裴二也追出山林。兩人同時止步,目光微凜看向斷崖前的人。

    三當家慢他們兩步,緊跟在后。

    蔣百夫長聽見身后動靜,咬牙猛地轉身,見追來的人是他們,卻又一愣,繼而“哈哈”大笑。

    “天不亡我也!”

    原來只是三個人追來,其中一個還是小娘子,另一個三當家,根本沒帶刀,唯一需要顧忌的只有裴二。

    蔣百夫長暗一咬牙,眼神狠厲。

    既如此,不如沖上去拼一把,說不定還有生路。

    而且裴二來了也好,正好將他解決,一勞永逸。

    若能殺了裴二,三當家也就不成問題。尤其三當家還知道他和宋萬千聯手的事,之前殺宋萬千時,就該一并除了此人,可惜當時沒找到他,自己又急需離開,才干脆沒管。現在對方自己送上門,也好!

    至于姓沈的小娘子,一個弱女子,威脅性可以忽略。

    這么一想,蔣百夫長又覺得是這三人追來,情況也不算太壞。

    如果能度過這關,不僅他來山寨的目的又能達成,還能抹去他和山寨勾結的證據。

    唯一難對付的就是裴二,只要能除了裴二……

    蔣百夫長咬緊牙關,雙目陰鷙,死死盯著不遠處的裴二,握刀的手緊了又緊。

    裴二和李禪秀一起站在山林邊緣,忽然他一個挪步,將李禪秀擋在身后,目光冷冷看向斷崖旁的蔣百夫長,無聲握緊刀。

    兩人目光對峙,都知對方要做什么。

    崖頂的空氣漸漸凝滯,氣氛緊繃,危險蔓延。

    李禪秀握緊手中的弓箭,暗暗后退一步,以免等會兒成為攻擊目標,掣肘裴二。

    三當家愣了一下,見蔣百夫長手中握著刀,忙轉身四處尋找,想看能不能找個趁手的武器。

    一陣冷風忽地吹過,崖頂沙石滾動,落葉翻飛。

    忽然,蔣百夫長腳踩碎土,握刀猛沖向裴二。

    裴二目光冷厲,身影如電,同時也沖向他。

    兩人速度都極快,但裴二明顯更快一步,揮刀砍向蔣百夫長。因為想抓活的,帶回去審問,這一刀沒砍向要害。

    蔣百夫長卻是殊死一搏,亮白刀刃猛砍向他頸部。

    “鏘”的一聲,刀刃相撞,發出刺耳的聲響。

    裴二手中的刀是在山寨拿的,應聲而斷,及時偏頭避過刀鋒。

    李禪秀目光驟然一緊。剛在附近找到一根木棍的三當家也一愣,暗想:咱們山寨的刀,還真是比不上軍營的刀。

    他握著木棍頓時躊躇,刀都被砍斷了,他這木棍上前,只怕也不經砍。

    蔣百夫長見狀大喜,當即又揮刀砍向裴二。

    裴二迅速彎腰閃過,同時手腕一轉,斷刃直接扎進對方腹部,接著腿部一個橫掃。

    蔣百夫長頓時慘叫一聲,同時腿被絆倒,整個人摔倒在地。裴二卻迅速站起,握著斷刃又要扎向他。

    眼看自己就要斃命,忽然,蔣百夫長左手伸向胸口,抓出一個紙包,猛揮向裴二。

    裴二急忙仰身閃避,但還是晚了一步,崖頂剛起風,紙包中的藥粉盡數揮到他臉上,他猝不及防,一時吸入不少,視線也瞬間受阻。

    蔣百夫長忙趁機站起,捂著傷口,又揮刀砍向他。

    裴二憑借耳力,聽出刀刃帶起的風聲方向,本能側身閃避,并抬腿猛踹向前方。

    李禪秀神情一緊,幾乎同時拉弓搭箭,三支利箭瞬間射出,精準避開裴二,直襲蔣百夫長。

    蔣百夫長被裴二一腳踹中腰部,正踉蹌后退,又察覺利箭襲來,急忙再退躲避。哪知他退得太急,忘記身后是斷崖,竟一腳踩空,慘叫一聲,直接摔下山崖。

    李禪秀見狀,急忙上前,一把扶住視線受阻的裴二,緊聲問:“你怎么樣?”

    裴二很快睜開眼,眨了眨泛紅的雙眸,道:“好像沒事。”

    李禪秀松一口氣,隨即又皺眉:蔣銃剛才撒了什么藥?還有,對方這是……已經死了?

    正想著,裴二身后的崖邊忽然攀上來一只血淋淋的手,猛拽住他腳腕。

    裴二剛起身,還沒站穩,猝不及防,被拽得向后一摔。李禪秀一驚,急忙拉住他,卻被拽得也急速撲向山崖,半個身體很快懸在山崖邊。

    三當家見狀,急忙沖過來,想拉住兩人,但還是晚了一步。崖壁上,蔣百夫長踩滑一塊墊腳石頭,整個身體又下滑數尺,拖著裴二和李禪秀也一起滑落。

    李禪秀的身影眨眼就消失在崖邊,他急忙從袖中掏出匕首,猛扎向崖壁。裴二同時也將斷刀扎向碎石,不知下滑多久,三人身體終于止住,都掛在山崖邊。

    三當家見狀,急忙將手中木棍伸下來,喊道:“快,抓住棍!”

    李禪秀一手握著匕首,一手拉著裴二,根本騰不出手。何況那木棍距他還有段距離,根本夠不到。

    裴二咬緊牙關,面色已經微紅,額上甚至滲出汗,仰頭對李禪秀道:“你松開我,爬上去。”

    底下的蔣百夫長一聽,立刻道:“沈秀,你千萬別松手!你敢松手,我一定拖著裴二一起死!”

    裴二聞言,目光狠厲,猛地朝下方人的手踹去。

    蔣百夫長手背被踹破了皮,鮮血直流,仍死死抓著他不放。

    李禪秀心知這樣下去,早晚被蔣百夫長拖累,忽然抬頭,對上方的三當家冷靜道:“把刀扔下來。”

    三當家一愣,方才蔣百夫長摔下去時,手中的刀剛好掉在崖邊。

    他很快明白李禪秀的意思,忙轉身去拿刀,看準裴二位置,直接扔下。

    崖下的蔣百夫長臉色驟變,也想搶刀,但他位置比裴二低,根本無法越過對方奪刀。

    眼看裴二一把接住刀,他臉色急變,瞳孔映出恐懼,顫聲喊:“裴二,你敢殺我?我哥是校尉,我爹是郡守府的謀士!你一個小小百夫長,敢殺我,他們不會放過你!”

    裴二冷眸,左手轉刀,低頭死死看他。

    蔣百夫長的這把刀足夠長,握著刀柄時,刀尖正好可抵腳邊人的脖頸。

    沒有遲疑,刀尖速度極快,在下方劃過,像一道銀線掠過。

    蔣百夫長瞳孔震顫,在那銀線劃過之際,仍恐懼大喊:“別殺我,你別殺我!你想要什么,我回去都給你,給你升千夫長行不行?不不,升校尉,還有錢、錢——”

    “錢”剛說一半,喉間被刀尖劃過的位置忽然爆裂,血液噴涌,濺紅面前一大片崖壁。

    蔣百夫長睜大眼,抬手死死捂著脖頸,發出艱難的“嗬嗬”,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血不斷流出,呼吸越來越艱難,在恐懼中等待死亡。

    “不,不,嗬……”

    他拼命想掙扎,裴二面色冷沉,手中刀身又轉,這次直接擲下,貫穿他的頭顱。

    蔣百夫長死死睜大眼,面部表情停留在恐懼猙獰的一刻,終于松開手,徹底墜下山崖。

    李禪秀終于松一口氣,忙對裴二道:“你快試試看,能不能爬上來。”

    話音方落,他匕首扎著的位置忽然松動,接著整個人急速下滑。

    裴二臉色驟變,急忙抓緊他,卻被帶著一起滑落。

    他咬咬牙,在李禪秀滑過自己身邊時,直接攔腰將其抱緊,同時手中斷刀再次扎進崖壁。

    李禪秀也迅速將匕首再扎向山體,兩人就這樣抱在一起,借匕首和斷刀支撐,不知滑了多久。

    等再停下,已看不到崖頂。

    崖頂上,宣平等人一路沿著蔣百夫長箭傷滴落的血跡,終于找到地方,卻見此處只剩打斗痕跡,和愣愣趴在崖邊的三當家。

    張虎面色微變,忙上前問:“人呢?裴百夫長呢?怎么只剩你一個人?”

    宣平也趕緊沖上前問:“三當家,怎么回事?”

    三當家手里拿著一根比之前更長的木棍,起身懊喪道:“都掉下去了,我剛找來一根更長的棍,他們就‘呼啦’,全下去了。”

    張虎一聽,臉色急變,一把抓住他,緊聲道:“什么意思?誰掉下去了?怎么掉下去的?”

    “干什么?干什么?又不是我推下去的!”三當家接連被人拎衣領,之前那個冷臉小子就算了,對方一看就是陸騭那種人,不好得罪,但又來一個傻大個,怎么也敢拎?

    他一把掙開,狠瞪對方一眼,才將情況解釋一遍,并道:“真不怪我,是那小女郎讓我扔刀,我才沒來得及去找更長的木棍。不過我看他們都用刀和匕首支撐著,不是直接摔下去,說不定還有救。”

    張虎一聽,立刻轉身,要去帶人下山搜尋。

    宣平也趕緊跟上,道:“你們對這片山不了解,我帶人跟你們一起。”

    三當家一聽,立刻也道:“那我也一起吧,宣……四當家在山上的時間沒我長,我更了解。”

    幾人說著就匆匆回寨.

    崖壁上,李禪秀和裴二抱在一起,各自抓著斷刀和匕首,緩緩喘-息。

    因為緊貼著,一呼一吸間,都能感受到對方胸腔起伏。

    剛經歷過驚險,李禪秀無暇多想,緩了一會兒,抬頭望向上方,道:“現在到底是距離上面近,還是下面近?”

    裴二搖頭,但提議:“還是向下滑吧。”

    從烏定山的高度,和剛才滑落的時間,他推測他們此刻應該距離崖底更近。

    更重要的是,他們已經沒力氣再往上爬。

    李禪秀點點頭,之后兩人合力——李禪秀拔了匕首,向下尋一個牢固位置,扎緊,支撐兩人。接著裴二拔出斷刀,再向更下位置尋找能支撐兩人的點。

    就這樣一點一點,到山色漸晚,兩人終于看到崖底。

    裴二舒一口氣,忽然攬緊李禪秀,旋身踩著崖壁,直接向下一陣借跑,安全落入崖底。

    李禪秀還沒反應過來,只感覺面前掠過一陣風,便在他懷中安穩落地。

    腳剛踩到地面時,兩人都有種踏實感,接著便看到不遠處,已經摔得不成人形的蔣百夫長。

    裴二立刻抬手遮住李禪秀的眼睛,帶著他走遠一些,道:“別看。”

    李禪秀視線被遮,什么都看不見,只能被他帶著,腳下不穩地行走。

    裴二一手遮著他的眼,另一手仍攬著他。他的后背幾乎緊貼對方胸膛,仿佛靠在對方懷中。

    之前在崖壁時,情況驚險,無暇多想。這會兒安全了,他還靠在對方懷中,心跳頓時有些不自然。

    尤其裴二不知是不是在崖壁上時,耗費太多力氣,此時呼吸好像比往常都重許多,氣息也比平常灼熱。滾燙的氣流落在耳邊,燙得他耳廓跟著發燙。

    就連對方一直遮著他眼睛的手,好像都越來越熱,以至于李禪秀一時只顧想原因,忘了可以掙脫。

    不知走了多久,終于,裴二帶他走到一塊平整的巨石旁時,松開了遮住他眼睛的手。

    李禪秀輕舒一口氣,這才想起什么,忙從他懷中退出。

    方才危險時,他們緊緊相貼,心無旁騖。此刻安全了,再回想,李禪秀忽然有些尷尬。

    尤其他不知方才緊擁時,裴二有沒有察覺他其實……平的不像女子。但愿冬衣足夠厚,裴二又足夠呆傻,什么都沒察覺。

    或許還是要想辦法,墊些什么,以免之后再出現這種意外。

    李禪秀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打量周遭,發現不知這里是哪,一時半會兒,也不知該往哪走。

    加上天快黑了,他們剛從崖壁上下來,此刻都很累,他想了想說:“張虎、宣平他們肯定會帶人來尋,要不我們先在這等等?”

    說完,沒聽到裴二回答,卻聽對方的呼吸在風中好像越來越重。

    李禪秀心中奇怪,轉頭看向他,卻見他臉色比先前還紅,面容像染了醉意,烏黑眼睛幽深,胸膛一下下起伏。

    李禪秀被嚇一跳,這明顯不正常,難道是發燒……不不,裴二最近沒得風寒。

    是蔣百夫長的那包藥?!

    “你怎么了?是不是之前那包藥?”他忙緊聲問。

    如果是的話,再加上裴二這情形,難道那包藥是……

    李禪秀想著,目光不由向下。

    裴二仍穿著昨晚那名干瘦山匪的衣褲,因為衣褲偏小,本就緊繃。之前一番打斗,加上從崖壁上下來,本就不是多好的布料不堪重負,不少位置都被劃破。

    而褲子緊繃的地方,針線剛好開裂,不知是棉褲被勒的還是什么,十分突兀,看起來就像外褲是被撐壞,崩開的。

    李禪秀瞳孔明顯顫了顫,滿目震驚。

    裴二察覺他神情不對,不由也低下頭,隨即怔住。

    他此前就擔心的事,到底還是發生了,而且還發生得……如此尷尬。頓時遮不是,不遮也不是。

    李禪秀趕忙轉過身,輕咳說:“那個,之前蔣銃朝你灑的藥包,好像不是什么好藥,你、你……咳,你去解決一下吧。”

    裴二聞言一怔,藥?解決?

    電光石火間,他忽然意識到什么,終于明白自己從在崖壁上時,就一直覺得血液奔涌、越來越熱的緣故。

    他一直以為是自己緊緊抱著沈姑娘,心猿意馬的緣故。到了崖底,因心中不舍放開,忍不住找借口,又多擁抱一陣。可情況沒有緩解,反而越來越渴望。

    他害怕自己克制不住,唐突了沈姑娘,惹對方厭惡。方才盡管不舍,還是任對方離開自己懷抱,本想吹一會兒冷風就能緩解,可沒想到,反而越來越嚴重。

    原來……竟是因為那包藥?

    沈姑娘讓他去解決,可……他失憶了,他該懂嗎?

    裴二垂下眼眸,極力克制著心中的沖動。

    他一直的想法是慢慢來,等沈姑娘漸漸能接受自己。

    可那是之前。

    在軍營里,除了財力和家世,裴二覺得能比得上自己的,幾乎沒幾個,所以他之前沒想過沈姑娘會看上別人這種可能。

    但現在,他發現自己忽略了一種情況,沈姑娘不會看上別人,可不妨礙別人會主動。比方說那個陸騭,不過是治傷時脫了一下衣服,就想以身相許,實在詭計多端。

    他本來可以慢慢等,等沈姑娘一點點喜歡上他。但萬一有人用心機,搶在他前面……

    裴二濃黑的眼睫忽地掀起,目光輕閃,漸漸握緊手

    是的,他失憶了,可以假裝不知。

    不知是不是血液上涌的緣故,他呼吸愈發艱難,頭腦也陣陣發熱。

    他一定是燒迷糊了,幽黑眸子定定望著李禪秀的背影,額上的汗落在眼睫,有些澀,

    他眨了下眼睛,終于開口,聲音啞得厲害:“沈姑娘,什么……不好的藥?怎么解決?”

    夜風中,這句話突兀傳來,語氣帶著迷茫。

    李禪秀忽然僵住。

    裴二就站在他身旁后方,像隱沒在夜晚深林中的猛獸,斂盡鋒芒,藏起爪牙,只有氣息侵襲,無聲無息將他包圍。

    沒有碰觸,可距離極近。

    滾熱呼吸落在耳畔,李禪秀像被燙了一下,猝不及防轉身,鼻尖險些撞到對方。

    裴二似乎一怔,后仰了一下,烏黑眸子茫然,好像什么都不懂。

    頓了頓,他又皺眉,語氣苦惱,夾雜痛苦:“沈姑娘,我好像……很難受。”

    李禪秀一僵,終于想起一件事:是了,裴二失憶了,他可能不懂。

    但這不是男子的本能嗎?不懂……就自己摸索啊。

    李禪秀表情僵硬,聲音干澀,提醒:“你……用手就可以。”

    “手?”裴二語氣困惑,神情依舊痛苦。

    李禪秀:“……”

    “就是……”他咬緊牙,說的更清楚些。

    但裴二實在太不聰明了,何況李禪秀自己也一知半解,不是多厲害的老師。

    還有那藥,不知是何來歷,不解決的話,會不會傷害身體……

    李禪秀臉龐微熱,聽到身旁動靜時,不敢轉頭看。也裴二不知為何不走遠一些,或許他應該離開。

    他深吸一口氣,剛想起身,手腕忽然被握住。猝不及防轉頭,他對上裴二眼底的濃稠墨色,像幽潭深不可測。

    對方的手像燒過的鐵,有力,滾燙,目光近乎空茫,忽然緊緊將他箍住。

    ……

    夜風嗚咽,天色越來越晚。

    李禪秀之前在崖壁上時,右臂就有些脫臼,這會兒實在累,終于,他又換回左手。

    裴二輕輕蹭著他額發,將他擁緊,擋住夜晚陣陣襲來的寒風。

    這實在不應該,李禪秀閉著眼睛想。但他不知為何,方才漸漸也覺得熱,頭腦發昏。

    想必是之前靠近裴二時,吸到一些沾在對方衣服上的藥粉,只是吸入的少,情況不比裴二嚴重。

    但腦子還是糊涂了,所以被裴二握住手時,在和那雙空茫渴求的眼睛對視時,他像是被控制般,幫了一直不得章法,神情痛苦的裴二。

    好在張虎、宣平等人一直沒尋來。

    夜風下,李禪秀木著臉,用石塊旁的積雪搓洗手,竟不覺得冷,甚至覺得掌心滾燙。

    裴二在石塊旁升起火堆,阻止他用雪洗手,找來有弧度的石片,將雪燒成水,又將雪水燒熱。

    接著他目光微閃,將水遞給李禪秀。

    李禪秀嘆氣,剛開始,他很尷尬。但現在,已經開始麻木。

    他覺得手臂比從懸崖上攀下來時還累,他夢中后來帶兵,練習槍法時,都沒覺得槍桿這么難握,握不住。

    裴二他……小時候到底都吃什么?應該家境很好吧?可能像陳青說的那樣,他其實是個有錢人家的少爺,小時候吃的不差,所以才……

    總不能天下男子都是裴二那么優秀……李禪秀臉更木了。這實在沒什么可攀比的,庸俗!

    真正優秀的人,乃是才智過人,用兵如神,心懷天下,比如并州裴椹那樣,而不是比這些。

    但……

    他余光忍不住又看裴二一眼,還是沒忍住想,他小時候到底吃什么?

    裴二用洗干凈的石片又燒一些水,這次是可以喝的。

    注意到李禪秀的視線,他將水遞過去,忽然啞聲問:“沈姑娘,你……沒事吧?”

    李禪秀喝水的動作一頓,抬頭看他,疑惑想:我有什么事?

    裴二抿了抿唇,烏黑眸子看他,很像狗狗眼,猶豫說:“當時有藥粉落在我身上,后來你趴在我肩上,可能也……”

    李禪秀神情頓時僵住。

    第 44 章

    裴二不說, 李禪秀差點忘了這事,剛才被對方攏在懷中時,他確實覺得比平常熱, 也產生了感覺, 的確是吸入了一些對方衣服上的藥粉。

    但大約可能是吸入不多的緣故,也可能是手太累,心中漸漸麻木,沒再想的緣故……

    畢竟人在干活, 很累的時候, 無暇想別的事。加上他剛才用雪洗手, 又吹了一會兒冷風,臉上熱意已經下去不少。

    總之, 忍忍就過去了。

    總不能他也像裴二那樣,那就直接露餡了。

    李禪秀木著臉想,搖頭說自己沒事。然后將水放涼, 才一點點喝完。

    喝完涼水,果然又好受些, 他試圖平穩呼吸。

    裴二一雙黑眸猶豫, 仍帶著擔憂。他知道自己一個男子,像剛才那樣問沈姑娘,實在不妥。

    但他剛才看出對方臉色不對, 明顯和自己的情況一樣, 只是沒自己嚴重。

    他忍不住擔心對方。

    李禪秀盡量想裝得若無其事, 但裴二那眼巴巴,帶著擔憂的視線, 實在難以忽視。

    反倒他越想不去注意,越被對方看得不自然, 剛被冷風吹下去的熱意又漸漸升起,氣血微微翻涌。

    他只好深吸一口氣,硬著頭皮說:“我們……女子……跟你們男子不一樣,就是……咳,不需要像你剛才那樣。”

    說完,他忍不住又咳嗽一聲。終于,裴二視線移開了,他才輕輕呼一口氣。

    宣平和張虎遲遲沒來。

    晚上,兩人坐在火堆旁取暖。

    李禪秀一向畏寒,可今晚卻不覺得冷,尤其迷迷糊糊睡著后,身體終于擋不住意志的抵抗,本能地靠向身旁人。

    裴二察覺他靠過來,身體驟然僵住,握住火棍的手也一頓,不再去撥那火堆。

    李禪秀起初只是輕靠著他,漸漸似又不滿足,忽然伸手環抱住他,臉頰挨著他的側臉輕蹭。

    裴二縱然天生體熱,可臉一直被冷風吹著,也有些涼。李禪秀的臉卻熱,蹭著他微涼的側臉,忍不住發出舒服的喟嘆。接著像貓似的,整個趴在他懷中,拱著他的身體,腿不安地亂動。

    裴二終于克制不住,忽然扔了手中火棍,一把狠狠將他扣在懷中,緊緊箍著腰。

    幸虧西北天冷,冬日穿的衣服都厚,他沒察覺到什么奇怪。

    他大手扣住懷中人亂動的后腦勺,可僵了一下,到底沒敢吻下去,最后只將另一邊更涼的側臉,和懷中人滾燙的臉頰貼貼。

    李禪秀輕閉著眼,發出舒服的輕嘆,忍不住動了動后,又張口想輕咬他臉頰。裴二還記得自己臉上不干凈,忙偏開頭,被咬住了耳朵。

    懷中人并沒用力,像小貓,咬了咬后,又松開,舌尖輕掃過耳垂,發出不滿意的輕哼。

    裴二呼吸微滯,只覺那藥根本沒解決。

    他忍了又忍,終于沒忍住,低頭吻了吻懷中人的側臉、鬢角,輕輕扣住對方的五指。

    他握緊對方的手,低頭親吻指尖,想起不久前曾握住自己,心臟忍不住輕顫,驀地將懷中人勒得更緊。

    李禪秀在他懷中輕喘,悶哼一聲,漸漸安靜下來。他像忽然沒了骨頭般,輕輕靠著裴二,風中只余兩人的呼吸聲。

    ……

    宣平和張虎帶人尋來時,已經快至子時。

    一群人趕到時,就見裴二坐在火堆旁,懷中緊緊抱著李禪秀。李禪秀的側臉被火光映得有些紅,正睡得安靜。

    宣平和張虎都愣住,三當家直接大著嗓門道:“我就說他們都沒事……”

    話沒說完,忽然收到裴二冷冷一記眼神。

    三當家“呃”一下,瞬間止聲,心中忍不住想:這冷臉小子怎么有時候比二當家還嚇人?

    張虎很快上前,聲音倒是低幾分,但卻道:“百夫長,山間夜寒,是不是把沈姑娘叫醒,回去休息?”

    裴二看他一眼,沒說話,直接抱著李禪秀起身。他將人暫放在巨石上,轉身改為背著,很快說:“走吧。”

    順便又補充:“動靜小點。”

    眾人:“……”

    宣平:“……”幸虧之前忽悠大哥娶沈姑娘的事沒成功,不然,這虎口奪食可不好奪。

    一行人舉著火把,匆匆回山寨。

    李禪秀許是白天太累,晚上又經歷一番波折,一路睡得很沉,偶爾山間寒風吹來,他忙將頭埋在裴二頸窩,輕輕挨蹭。

    裴二后背緊繃,實在難以想象沈姑娘這樣醒著時聰慧冷靜的一個人,睡著時會這般……可愛黏人。

    若對方愛上自己……豈不會天天這樣黏著他,像小貓一樣?

    裴二悶著頭爬山路,想了一下那情景,忍不住心中火熱,更覺得那藥好像……這輩子都解不掉了.

    李禪秀這一覺睡到快中午才醒,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一間裝點素雅的臥房時,愣了片刻。

    接著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臉色不由微變,忙坐起,雙手按向胸口……還好,衣服整齊,沒人幫他脫衣服。

    他頓時松一口氣,暗想,應該沒暴露。但很快,察覺到什么涼意,臉色又變,神情也漸漸尷尬和古怪。

    繼而,昨晚的一些記憶回籠,白皙面龐漸漸染上薄紅,很快更紅得滴血。他昨晚昏了頭,竟真的幫裴二……更甚者,他后來睡著,迷迷糊糊時,似乎還在對方身上……

    其實之后在火堆旁的事,李禪秀記不太清,只隱約感覺半夢半醒間,自己好像抱著誰,后來手被對方扣住手,而自己也挨著對方……

    李禪秀臉越來越熱,如果那不是夢,他豈不是在抱著裴二時蹭……不,現在不是尷尬的時候,而是萬一那不是夢,裴二有沒有察覺他其實……

    “啪!”李禪秀閉上眼,忽然抬手拍在前額,神情痛苦。

    怎可能不尷尬!

    尤其他現在非常、迫切、極需,換一條褻褲。李禪秀木著臉,已經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忽然向后一倒,無力地躺回床上,面無表情,自暴自棄想:暴露就暴露吧,什么死,不是個死呢?

    他現在什么都不想去想,一點也不想回憶。

    正這時,門忽然敲響。

    李禪秀微驚,倏地扯過被子,將自己蓋緊,只露一雙眼睛。

    門外很快傳來一個婦人聲音:“沈姑娘,您醒了嗎?”

    李禪秀微松一口氣,這才拉下被子,輕咳說:“醒了。”

    一開口,他才發覺自己聲音沙啞,估計是昨晚有些受涼。

    門外的婦人很快進來,捧著一套里衣。

    李禪秀表情明顯微僵,艱難開口:“這是……”

    難道是裴二讓送來的?對方昨晚真的發現了什么?

    “是二當家吩咐的,說您和裴郎君昨天經歷一番打斗,尤其是裴郎君,沾了一身塵土和血,醒來后可能要沐浴,讓我給您二位備好衣服。都是新的,只是不知尺寸合不合適。”婦人忙笑著開口解釋。

    李禪秀頓松一口氣,但想了一下,還是有些不放心,又問:“裴二……我是說裴郎君,不是他提起的?他現在何處?可有……”

    算了,就算裴二發現他是男子,表現出異常,面前婦人卻未必知。

    這么一想,他又沒繼續問,只眉心仍微蹙。

    婦人見狀,誤以為他在想念擔心裴二,不由笑道:“裴郎君倒沒提這些,估計是在山寨,不好意思麻煩咱們。他一早就去整肅隊伍了,剛剛來看過您,見您沒醒,才又去忙,估計等會兒會再來,您別著急。”

    李禪秀:“……哦。”

    他感謝地點頭,心中麻木想:倒是不急,還是晚點來吧。

    他暫時真不知該如何面對裴二。

    那婦人放下衣服后,很快又命人送來熱水。

    李禪秀昨天在崖壁上滾了一身塵土,晚上又……總之,的確亟需沐浴,便沒拒絕。

    洗完澡,換過衣服,總算清爽許多。

    他走過去推開門,猝不及防,抬頭對上一雙烏黑眼眸。

    裴二剛好在門外,抬手正要敲門。

    看見他,裴二明顯也一愣,抬手的動作微滯。

    李禪秀剛洗過澡,頭發還濕,披散在身后,白皙臉頰被水汽蒸騰出的薄紅,往日清冷秀麗的眼睛也像沾著霧氣,朦朧氤氳。

    裴二不覺想起昨夜情形,臉倏地微紅,耳根發熱,眼睫垂下。

    片刻,又忍不住抬起,咳嗽道:“我聽說你醒了,來看看。”

    說完,他暗暗緊張,沈姑娘會不會因為昨晚的事,疏遠他?

    他在緊張,李禪秀同樣也在緊張。

    他仔細觀察裴二的神情,感覺不像知道自己秘密的樣子,不由微松一口氣。

    但想了想,仍不太確定,又輕咳一聲試探:“昨晚我……睡著后……”

    他一說,裴二耳朵更紅了。

    李禪秀徹底放下心,看來裴二真不知道,不然只會被嚇到,而不是尷尬臉紅。

    他忙輕咳道歉:“對不起,我昨晚被藥影響……”

    裴二忙搖頭,輕聲道:“應該我說對不起才是。”

    只有他自己清楚,昨晚他其實……耍了心機。

    李禪秀聽他這么說,更確信他不知道了。

    不過一大清早……不,應該快中午了,總之,醒來后剛見面,就站在門口互相道歉,實在尷尬。

    李禪秀忙岔開話,問他來找自己,可是有事。

    裴二只是聽說他醒了,就迫不及待趕來,還真沒有什么事。

    好在之前那婦人又過來,見兩人站在門口,笑著道:“兩位都還沒用朝食,是我叫人端些來,還是……”

    李禪秀聞言,怕跟裴二單獨用飯更尷尬,忙打斷:“不用端來,我們過去吃吧。”

    婦人忙笑著稱“好”。

    李禪秀剛要出去,下一刻,卻被裴二拉住。

    他腳下一頓,轉頭疑惑看對方。

    裴二輕咳:“頭發沒干。”

    說著,他去找來布巾,一點點仔細幫李禪秀擦著頭發。等徹底干了,又挽起來后,他才帶李禪秀一起去伙房。

    因為官兵都還在山上,今天東寨做了大鍋飯。

    裴二到時,大部分人都吃過了,菜已經不剩多少。

    不過他拉著李禪秀去打飯菜時,那伙夫竟又端一盆菜出來,嘿嘿笑道:“我記著您還沒來過,這不,特意給您留一盆沒動過的。”

    說著用鐵勺,給兩人各舀一大勺菜。

    他正是之前被裴二救過的伙夫,舀完菜,又忍不住道:“沒想到您竟是百夫長,昨天早上的菜一般,慢待了兩位,實在對不住。”

    裴二正仔細盯他的鐵勺,想看有沒有癟過的痕跡,聞言搖頭,隨口道:“沒有,昨天的菜很好。”

    李禪秀以為伙夫是在謙虛,也道:“昨天的朝食很豐盛,雞鴨魚俱全,您客氣了。”

    伙夫聞言勺子一頓,“啊”一聲道:“那幾樣菜被端給你們了?”

    不遠處,不知為何來得比較晚,也正在吃飯的三當家筷子一頓,忽然抬頭看過來,半晌,又幽幽看向坐在對面的宣平。

    宣平正低頭刨飯,刨了片刻,察覺他的視線,終于抬頭:“看我干什么?我臉上有飯?”

    三當家沒吭聲,低頭接著吃飯。

    李禪秀和裴二對視一眼,總感覺哪里不對勁。

    三當家越吃越不是滋味,終于,等宣平吃完,他趕緊也放下筷子,跟了出去。

    李禪秀被流放后,就養成了吃飯快的習慣,沒多久也吃完,和裴二一起離開。

    裴二中途被張虎喊住,停下說了幾句話。

    李禪秀便走到了前面,經過一處院門時,還沒過去,忽然聽院墻那邊傳來說話聲,好像是宣平和三當家。

    他不是個喜歡偷聽人說話的人,腳步一頓,忙想退回去,但下一刻,卻聽三當家語氣悶悶問:

    “所以你昨天早晨沒吃那些雞鴨魚?”

    宣平聲音尷尬:“我以為是底下的人靈醒,給沈姑娘和胡郎中做的。要不這樣,我把銀子折給你。”

    說完又問:“不是,你閑著沒事,讓伙房給我做菜干什么?”

    “不用折,我……”三當家粗獷的聲音忽然扭捏起來,“我不是關心你么,我……咳,那個,我以為你明白我的意思。”

    宣平倒是能明白,畢竟三當家平日就不遮掩。但他聽了這話,臉色很是尷尬,實在接受不來。

    之前他就一直躲著三當家,只是昨天一場仗打下來,兩邊關系近了,不好再躲。

    他不由想勸勸對方,早點放棄。但還沒開口,就聽三當家又扭捏道:“我知道你習慣當男子,所以第一次見面,打完那架后,我回來就見天說自己喜歡男的,你……這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

    宣平:“……啊?”

    他目瞪口呆,震驚得嘴能塞下個拳頭。

    “我想你喜歡當男子,我就也跟大家說我喜歡男子,這樣咱們在一起后,你還可以繼續當男子,不用顧忌,我……”

    “不是,等等!”宣平終于忍不住打斷,表情微微扭曲,“我本來就是男子,什么叫我喜歡當男子?”

    三當家一愣,刀疤臉上滿是不信:“你不必蒙我,我都知道。”

    宣平要崩潰了,道:“你到底知道什么?你怎么會覺得我是……不是,我哪里長得像女子?你什么眼神?”

    三當家刀疤臉赤紅,吭哧道:“你忘了?咱們第一次見面時,我攔路打劫,跟你們打了一架,當時我不小心按到你……”

    他說著看一眼宣平,聲音小了點,也更扭捏:“不小心按到了你胸口。”

    宣平:“……”

    他表情簡直像被雷劈過,半晌,忍不住咬牙切齒:“我特娘,我當時懷里揣了兩個熱饅頭,你那是什么腦子?!”

    院墻另一邊,裴二剛好走過來。

    李禪秀察覺,不知想到什么,急忙轉身,捂住他的耳朵。

    因為動作太急,他差點趴到裴二懷中。

    裴二剛想問他在做什么,忽然被“撲倒”,一時僵住。

    終于,隔壁講完,響起腳步聲,像是誰要離開。

    李禪秀怕被發現,趕忙又推裴二,一起站到轉角處。因為要藏著,他緊靠裴二,幾乎貼在對方懷中,側著耳聽動靜。

    裴二后背抵著墻,耳朵扔被捂著,不由低頭看他側臉,忍不住,又想起昨晚擁他入懷的情形。

    他下意識抬起手,僵了僵,像是做足心理準備,緩緩環向李禪秀。

    但還沒環住,李禪秀忽然松開他,后退一步,輕輕松一口氣。

    裴二的手臂頓時環空,一時失落、后悔,又微微尷尬,怕被發現,忙掩飾地放下。

    正這時,三當家從院門那邊走過去,一臉失魂落魄,像只剩一口氣的幽魂飄蕩。

    裴二:“……”

    “他怎么了?”想到李禪秀剛才可能在聽對方說話,他不由問。

    李禪秀:“……”

    他輕咳一聲,問:“你剛才沒聽到什么吧?”

    畢竟宣平那句“饅頭”說的咬牙切齒,聲音還不小。

    裴二搖頭:“剛來就被你捂住耳朵了。”

    李禪秀頓時放心:“那就好。”

    免得知道此事,被啟發,對他也產生猜測。

    畢竟他們成親后,有過不少緊密接觸,尤其昨天晚上。李禪秀自認為偽裝不夠完美,除了喉結被遮住,其他都很容易露餡。

    裴二平時沒往那方面想,是因為他不夠聰明,加上沒聽過男扮女裝、女扮男裝這種事。但如果剛好遇到一件這樣的事,難保不會想到他身上的疑點,繼而猜測。

    不過……饅頭竟然也能偽裝?他之前只想要不要縫個棉花的.

    山寨被攻下后,接著就是處理俘虜和招安的事。

    到下午,事情基本處理完,只剩西寨搶來的財物還沒清點。

    裴二留下一部分人繼續清點,自己和錢校尉先將俘虜和投降的山匪押回軍營。

    這期間,陸騭一直沒怎么露面。這是必然的,因為裴二要秘密放他走,就不能讓他的身份被錢校尉等永定的駐兵知道。

    率軍回營前,裴二按約定,放陸騭離開。

    雙方在山下道別,李禪秀正好將制好的解藥交給陸騭,告訴他用法。

    陸騭接過后,笑著道謝。

    接著他看向裴二,斟酌開口:“山寨中的這些人,除了身上犯下命案,大奸大惡之輩,到時會被處斬,其他投降但沒犯過大罪的,應該會被判罰到城墻上做苦役,至于被招安的……如宣平等人,應該都會選擇從軍。他們是山匪出身,到軍中難免被歧視,到時……還希望裴百夫長能照看些。也不必特殊對待,只要能和其他士兵一樣就行。”

    裴二沉聲答應:“這你放心。”

    陸騭聞言,放心點頭。

    沉默片刻,他又笑道:“好像也沒別的要說了,那我……就此告辭。”

    說著,他朝兩人拱了拱手。

    裴二握著馬鞭,同樣朝他拱手。

    李禪秀目光微凝,似乎有話想說,但又有些猶豫。

    陸騭這時剛好轉向他,忽然又彎腰,鄭重施了一禮,道:“多謝沈姑娘救治之恩,以后若有機會,定當回報。此前一些不當之言,是我被宣平的話影響,一時糊涂,希望兩位莫介意。”

    他如此坦蕩,李禪秀自不會說什么,何況自己和裴二只是假夫……忽然,他又想起昨晚的事,表情微凝。

    有了那般經歷,此刻再說什么假夫妻,實在心虛得很。

    他忙輕咳一聲,轉開注意,問陸騭:“不跟宣平他們道別嗎?”

    陸騭搖搖頭:“還是不了。”

    道別的話,恐怕就走不掉了。

    “對了,還有件事。”陸騭最后笑道,“我讓宣平給你們送了一件禮物,你們等會兒應該就能見到。”

    說完這些,他終于起身,拖著傷腿坐進馬車。

    離開前,他又朝兩人拱了拱手。

    裴二和李禪秀目送馬車離開。

    陸騭似有察覺,又側身揮手,示意不必再送。

    又過許久,宣平和譚云等人才從山上下來。

    宣平臉上帶著激動,快步走到裴二和李禪秀面前,拱手道:“裴二兄弟,沈姑娘,有件大好事要告訴你們,我大哥他……誒?我大哥呢?”

    李禪秀指了指已經走遠,快看不見的馬車,道:“已經走了。”

    還把你們托付給了軍中。

    “什么?”宣平大驚,當即拽過路邊一匹馬,語氣急道,“快!譚云,跟我一起去追大哥!”

    譚云等人一聽陸騭走了,臉色也都急變,趕緊上馬,和宣平一起追去。

    陸騭因身上背著通緝,不想拖累宣平等人,選擇獨自離開,希望宣平他們能進軍營,從此有個清白身份,過正常生活。

    但宣平他們顯然不能接受。

    李禪秀望著他們遠去的身影,和蕩起的一路煙塵,若有所思道:“宣平好像還沒告訴我們,陸騭送的大禮是什么。”

    “所以他們還會回來。”裴二道。

    說完他轉頭看向李禪秀,語氣遲疑,“你之前好像也有話想對陸騭說?”

    李禪秀笑了笑,道:“等他們回來再說吧。”

    第 45 章

    夕陽西墜, 天色漸晚。

    宣平等人去追陸騭,不知多久能回。

    裴二下令,讓隊伍開拔, 今晚要回到軍營。李禪秀也坐進馬車, 和胡郎中同行。

    裴二翻身上馬時,忍不住朝馬車看一眼。

    李禪秀假裝沒察覺,剛經歷昨晚那種情況,他現在下意識躲著裴二, 肯定不想跟對方一起騎馬。

    裴二抿了抿唇, 騎著棗紅駿馬, 一直走在馬車旁邊,和隊伍一起, 踏著余暉回營。

    回到駐地,李禪秀不必去軍營,直接回家就行。

    下馬車時, 裴二忍不住又看向他。李禪秀下車的動作一頓,隨后硬著頭皮, 依舊裝沒察覺。

    裴二看著他離開隊伍, 一路回住處的身影,忍不住心頭落寞。

    昨晚緊擁的情形,還歷歷在目, 今天好像忽然就拉開距離, 像沸水轉瞬變冷。

    胡郎中也下了車, 跟牽著馬的裴二一起回軍營。

    他轉頭看一眼李禪秀離開的方向,察覺小兩口之間不對勁, 不由問裴二:“你跟你娘子這是怎么了?鬧別扭?”

    裴二聽了搖頭,悶聲說:“沒有, 我們很好。”

    胡郎中笑:“那剛才沈秀下車,怎么不跟你招呼一聲?”

    裴二抿唇,臉色更悶了。

    胡郎中覷他一眼,又試探問:“該不會還是因為那位陸公子……”

    “沒有。”裴二立刻否認,語氣堅定,“沈姑娘不喜歡他。”

    胡郎中:“喲,還叫沈姑娘呢。”

    “……我娘子不喜歡他。”裴二立刻改口。

    胡郎中搖頭失笑,心道:看來心里還是在乎沈秀的。

    這他就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無外乎吃醋。估摸是因為陸公子那天的話,裴二吃醋太過,惹得沈姑娘生氣,跟他冷戰了。

    加上沈姑娘又讓裴二放走陸騭,之前在山下,裴二還要親自送情敵離開,心里肯定也不好受。

    所以這一路,小兩口都別別扭扭的。

    胡郎中自認為沒猜錯,他也年輕過,自是能體會那種毛頭小子酸酸澀澀、患得患失的心情,不由笑著勸慰:“這吃醋的事,也不能太過,你若是因那天的事,說了什么太過的話,惹她生氣了,還是要及早道歉才是。這俗話說,夫妻吵架,床頭吵床尾和。過日子嘛,也不能一直冷下去,你要多哄哄。”

    裴二看他一眼,悶悶想:就是因床上的事吵……不。

    其實也不是床上,畢竟連床都沒沾,更算不上吵,但確實……應該是因為那件事。

    明明白天在山寨時,還好好的,不知為何……

    但胡郎中說的也對,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可哄哄的話,要怎么哄?.

    回到軍營,裴二連夜去見陳將軍,把剿匪的情況詳細匯報給對方。

    陳將軍聽說蔣百夫長跟山寨有勾結,而且已經被裴二殺了,臉色瞬間變了,急忙問:“你可抓到了他切實證據?有無人證?”

    裴二沉默,片刻后搖頭:“只有山寨的三當家可以作證。”

    陳將軍聞言,頓時坐回座位,失望地“唉”一聲,憾恨道:“怎么沒活捉他?”

    裴二:“原本想活捉,但當時他拖著我和……我妻子一起墜向山崖,情況緊急,只能殺了他。”

    “什么?”陳將軍一聽當時竟是這情形,不由關切問,“你和你妻子都無事吧?”

    裴二搖了搖頭。

    得知兩人都沒受傷,陳將軍這才放下心。

    他起身在帳中踱了幾步后,忽然道:“蔣銃死了的事,先瞞著,不要讓蔣和知道。現在只有一個山匪是證人,蔣和大可以不認,反說是山匪誣蔑。到時他知道是你殺了他弟弟,恐怕會暗害你。”

    說著想了想,又道:“等這兩天處理這些山匪時,我讓永定的老趙和那個錢校尉也來,到時再提此事。錢校尉在蔣銃手里吃了虧,到時定會死咬蔣銃勾結山匪這件事。”

    裴二點頭。

    從中軍大帳離開時,已是三更,不好再回小院,他直接去了士兵們休息的營帳。

    晚上躺在帳中的床上,卻怎么都睡不著,忍不住又想起胡郎中說的那句哄哄。

    到底該怎么哄?

    他翻了個身,皺眉苦思。

    營帳里一片鼾聲,屢屢打斷思緒。

    裴二:“……”

    這幫人平時半夜不睡覺,打趣這個想媳婦、那個想媳婦,今天倒是都睡得沉。

    怎么就不講講該怎么哄媳婦?

    裴二面色沉沉,聽著一聲高過一聲的鼾聲,只能被子一蒙,也睡覺.

    翌日。

    陳將軍一早就派人去永定駐地請趙將軍、錢校尉來,商討處理山匪的事。

    蔣校尉昨晚得知裴二率軍回營,心中就有不好預感,幾乎一夜沒睡,想等蔣銃回來,第一時間了解情況。

    但蔣銃一直沒回,他心中也愈發不安,直到今天來中軍大帳議事,才得知蔣銃竟然已經死了,還是死在裴二手里。

    蔣校尉頓時目眥欲裂,熬了一夜布滿血絲的雙眼立刻死死瞪向裴二,幾乎難掩殺意。

    但他來不及發難,陳將軍就道:“蔣銃和山匪勾結,用計坑害前去剿匪的駐軍,蔣校尉,這件事你可知情?”

    “沒錯!”永定駐軍的錢校尉立刻接話,憤恨道,“蔣銃是你弟弟,你跟他是不是同伙?”

    蔣校尉見事情被扯向自己,心中再恨裴二,也只能先壓下,當即道:“什么勾結山匪?胡說八道,你們有什么證據?”

    “哼!那山寨的三當家都招了,就是姓蔣的給西寨出主意,火燒了我數百士兵!”錢校尉冷哼。

    他之前攻山大敗,多虧裴二給機會,讓他又立些功,回來才能好看些,此刻自然幫著裴二。何況他去剿匪前立過軍令狀,剛開始敗成那樣,如果能認定是被自己人坑害,多少能少受些處罰。

    “不錯。”永定鎮的趙將軍也開口,他年歲大些,脾氣也溫和,只道,“現在蔣銃已經死了,這事無論如何,蔣和你得給我們個交代。”

    蔣校尉咬牙,否認道:“不過是個山匪誣陷,也能當真?你們有切實證據嗎?”

    “怎么沒有?他沒跟山匪勾結,去烏定山干什么?”錢校尉道。

    “難道去了烏定山,就都是山匪?”蔣校尉冷聲。

    “那他見到我們跑什么?不就是心虛!”錢校尉一拍桌子,又道。

    “興許是他沒看清你們,以為是山匪追他。”

    “你——”錢校尉氣結。

    裴二目光冷沉,手按在腰間的黑鐵彎刀上,指腹緩緩摩挲刀柄。

    蔣和說的沒錯,他們并無切實證據。

    據三當家交代,蔣銃在山寨時比較謹慎,只在宋萬千和他的兩名心腹、以及三當家面前露過面,其他時候要么留在屋里,要么遮著臉出去。

    寨中普通山匪都沒見過他,而見過他的宋萬千和宋萬千身邊的文士、武夫,都已經死了,只有三當家能證明。

    雖然事實很明顯,蔣銃不可能無緣無故出現在山寨,尤其對方看見他們,立刻心虛逃跑。

    但只有一個人指認,蔣和完全可以說是誣蔑,除非有更切實的證據。

    這也是陳將軍覺得這次扳不倒蔣和,讓裴二日后要多加小心的緣故。

    蔣和也果如所料,用誣陷否認,說完甚至目光猩紅看向裴二,咬牙道:“我反倒要問問這位裴百夫長,你們沒證據證明蔣銃勾結山匪,何以要將他逼到山崖殺死?”

    裴二冷冷:“他自己心虛,慌不擇路跑到斷崖,又看見我就攻擊,我不過是還手而已。”

    說完一頓,又道:“我也很想問,他既沒勾結山匪,為何看見我就害怕,沖上來就要殺我?”

    “你——哼!難道僅憑你幾句臆測,就可斷定我弟弟勾結山匪?天下當官的要都這么斷案,不知會出多少冤假錯案,何況——”

    話沒說完,一名士兵忽然進來稟報:“將軍,沈姑娘求見。”

    蔣校尉話被打斷,頓時不快,轉身斥道:“這里是什么鵲橋、姻緣廟嗎?什么人都能來?不見!”

    裴二目光倏地看向他,眸中閃過冷意。

    陳將軍臉色也十分不快,道:“這是中軍大帳,見不見誰,本將軍說了算。”

    說完直接對來稟報的士兵道:“去請沈姑娘進來。”

    永定的趙將軍看到這一幕,眼神不由微妙。

    早就聽說永豐的陳將軍跟他手底下的蔣校尉不和,甚至蔣校尉因為在郡守府有關系,還經常能壓陳將軍一頭,今天他可算是見識了。

    錢校尉見蔣和敢直接越過陳將軍發話,也目瞪口呆。

    要知道這里是中軍大帳,來稟報的士兵也是陳將軍的親隨。蔣和這么訓斥那名士兵,跟打陳將軍的臉有什么區別?

    都是校尉,他可不敢這么不給趙將軍面子。

    那名士兵倒是沒聽蔣校尉的,聽了陳將軍的話,才退出去。

    很快,帳門再次被掀開,李禪秀端直的身影走進帳中。

    他今天依舊穿著淺色的舊棉袍,烏發挽起,秀麗的面容比往日好像多一分銳意,進帳時,目光似乎不經意間看了一眼裴二。

    裴二握著刀柄的手驀地收緊,視線在他進來的那一刻,就落在他身上,隨他移動。

    趙將軍不認識李禪秀,有些好奇陳將軍為何此刻叫一個女子進來,總不至于是為了跟蔣和較勁。

    錢校尉倒是知道他和裴二是夫妻,但也覺得這種時候,讓一個女子進來,就算是為了跟蔣和較勁,也沒什么用。

    他不由看裴二一眼,暗想:裴二幫過我,等會兒蔣和為難他妻子時,我還是得幫一幫。

    這時,李禪秀已經向陳將軍行禮。

    陳將軍忙讓他起來,笑容溫和:“沈姑娘要見我,可是傷兵營或藥房有什么事?”

    他雖讓李禪秀進來,但沒覺得對方會有什么急事。

    此刻正在議山匪的事,其他非緊要的事,其實應該先擱一擱。他直接叫人進來,的確是被蔣和那句話氣著了。

    不料,李禪秀聞言,卻抬起頭,目光沉靜,望向他道:“陳將軍,我有蔣銃勾結山匪,搶劫官鹽的證據。”

    第 46 章

    “什么?!” 帳中,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一個是神情震驚的陳將軍,另一個是性子不沉穩錢校尉。

    錢校尉聞言簡直大喜,當即道:“弟妹, 你有這證據, 應該早拿出來啊!快快,快呈給陳將軍。”

    蔣校尉先前一怔,此刻也回神,目光驟然銳利, 猶如毒箭死死盯著李禪秀。

    下一刻, 裴二握刀, 忽然站到李禪秀身旁,擋住他的視線, 目光冷冷與他對視。

    蔣校尉面色陰沉,隔著他看李禪秀,語帶威脅:“沈秀, 你一介罪女,若拿出的所謂證據是假的, 可就是誣告, 罪加一等!”

    李禪秀聞言,偏過頭,朝他微微一笑, 語氣平靜:“這就不勞校尉大人操心了。”

    蔣校尉聞言, 放在佩刀上的手驀地攥緊。

    說完, 他從容轉回身,從袖中拿出幾張書信。陳將軍剛好也回過神, 忙讓他將證據呈上。

    蔣校尉面色愈發難看,死死盯著那幾封信。

    事實上, 聽到搶劫官鹽時,他心就提到了嗓眼。這么隱秘的事,對方如果沒發現什么的話,壓根不會知道,難道蔣銃真泄露了什么?

    想到這,他握刀的手控制不住發顫,目光緊跟著那幾封信移動。

    李禪秀此刻已經將信交給身旁的裴二,由他遞給坐在桌案后的陳將軍。

    裴二接書信時,目光和他對上。

    李禪秀原本默不作聲,但察覺他接書信的時間有點長,怕別人察覺一樣,忙用眼神催促。

    實際裴二只停留了幾息,只是他的目光存在感實在太強,李禪秀又有心避他,才覺得時間格外長。

    書信很快被遞給陳將軍,陳將軍接過后,忙與旁邊的趙將軍分著開。

    時間一點點過去,兩位將軍越看面色越沉。

    蔣校尉看不到信,心中愈發煎熬,神情也忍不住焦躁。

    蔣銃這個廢物!竟真留下了證據?信件這種東西不該看完,立刻焚毀?

    李禪秀見兩位將軍看的差不多了,再度開口:“陳將軍,這是蔣銃寫給西寨宋大當家的密信,信中告知官鹽途徑地,并約定了劫鹽的時間、地點,足以證明蔣銃與山匪有勾結。

    “此外西寨有個叫阿福的跑腿小廝,因偷聽到宋大當家的話,被三當家處死,幸好后來被我和胡郎中所救。今天他醒來后,也指認此事,并說蔣銃這兩日一直在寨中,火攻一事也是他指點。”

    “啪!”

    “我就知道!”錢校尉忍不住拍桌子怒道。

    李禪秀此時福了福身,語氣堅定道:“陳將軍,阿福差點被三當家殺死,此前又一直昏迷,他必不可能和三當家串供。”

    阿福是三當家的跑腿小廝,跟三當家關系其實不錯,但眼下強調他們關系不好,顯然更有利。

    陳將軍越聽面色越沉,看著紙上最后那“閱后即焚”四個小字,忽然重重一拳砸在桌案上。

    信中字跡確實是蔣銃的,估計是那山匪想留個把柄,才沒按要求,看完就燒毀。

    “另外阿福還交代了偷聽到的藏鹽地點,將軍可立刻派人去查,若能查到,就能證明阿福說的不假。”李禪秀此時又道。

    陳將軍立刻抬頭,喊外面的親兵進來:“你速帶五百人,到沈姑娘說的地方搜查。”

    對面,蔣校尉額上已經冒出細汗,咬緊牙關維持著鎮定。

    裴二看他一眼,忽然朝陳將軍拱手道:“將軍,是否應該派人搜查蔣銃在營中和家里的住處,看還有沒有其他證據。”

    陳將軍聞言目光一亮,點頭道:“搜!”

    蔣校尉霍地站起,咬牙道:“將軍,你這是已經把蔣銃當案犯,認定他勾結山匪了?”

    陳將軍沉沉看他,直接將書信扔過去。

    蔣校尉接過書信,看也不看,咬牙正要爭辯。

    陳將軍直接打斷:“你是不是要說信可以偽造?但這信中字跡,確實是蔣銃的,你要作何辯解?另外我沒記錯的話,這批官鹽本該途徑永豐,蔣銃剛好知道這件事,不是他寫的,難不成這信是你我寫的?”

    這是發現營中鹽被克扣之前的事,當時附近的青縣來信,說有一批鹽要經過永豐駐地,希望陳將軍派人接應護送一下。

    知道這事的人不多,蔣銃那天跟他哥一起來大帳,恰是其中之一。

    但沒過多久,這事又不了了之,青縣來信,說鹽不經過永豐,不用護送了。

    后來發生營中鹽被克扣的事,陳將軍還遺憾過,想著那批鹽要是仍經過永豐駐地,說什么也得“先斬后奏”,想辦法給自己營地留一點。

    但沒成想,敢情鹽沒經過永豐,不是改了路線,而是直接被劫了!

    不多時,去搜蔣銃住處的人就來報,沒找到和山匪勾結的書信,但在蔣銃的家里搜到一些玉佩、金飾等財物,正是不久前山匪搶劫那幾個長安來的貴公子的,其中玉佩和從西寨搜出的贓物剛好是一對。

    當初就是因為這幾個長安來的貴人被搶,嚴郡守才命永豐、永定兩個駐地出兵剿匪,沒想到剿匪之前,贓物卻先到永豐的蔣百夫長手里了。

    現下基本可以斷定,蔣銃的確勾結山匪。若是官鹽也被查出,更可以坐實他合伙搶劫官鹽的事。

    帳中眾人不由都看向蔣校尉,目光微妙起來。

    勾結山匪,攻打自己人,搶劫官鹽,這么大的事,蔣和這個做兄長的真的一點不知情?

    甚至,他該不會是同伙吧?

    見眾人目光都看過來,蔣和手心的汗越來越多,臉上血色也消退。

    心知蔣銃勾結山匪的事是洗不了了,忽然——

    他猛地將手中書信往地上一摔,拔刀道:“這個畜生!竟瞞著我和父親做下這等無法無天的事,真是死有余辜!莫說他現在死了,就是沒死,我這個做大哥的也不能饒他!”

    說著握刀就要沖出去,怒喊:“蔣銃的尸體呢?這各不忠不孝的東西,還替他斂什么骨!”

    看那架勢,竟像是要去戮尸謝罪。

    帳中其他軍吏見了,趕忙上前抱住他手臂攔著。

    錢校尉被他這么快的變臉驚到,回神后,忙“好心”道:“哎呀蔣校尉,你是要找令弟的尸體戮尸?好事啊,他還在山崖下躺著呢,就是摔得太碎,不好拾啊。烏定山你知道在哪吧?這樣,我的馬借給你,騎馬快一點,別去晚了,尸首被狼叼走,就戮不了了啊。”

    蔣校尉正假意掙扎,一聽這話,面色頓時青白,許是怒極攻心,忽然一口血噴出。

    錢校尉嚇一跳,道:“哎呦,怎么說著說著還吐血了?我可什么都么說啊,我知道了,肯定是被令弟氣的。”

    蔣校尉咬牙,齒縫盡是血色,轉頭死死瞪向錢校尉。

    裴二看他一眼,忽然朝陳將軍拱手,沉聲道:“將軍,蔣銃勾結山匪,證據確鑿。蔣校尉作為他兄長,亦有嫌疑,是不是應該暫停職務,等待案子調查?”

    蔣校尉一聽,立刻又怒視他。

    陳將軍自是求之不得,聞言立刻點頭:“嗯,有理。”

    蔣校尉聞言,一口血又噴出。這次沒撐住,直接暈了過去。

    錢校尉看熱鬧不嫌事大,還想用刀柄戳戳:“哎,不會是裝的吧?”

    被趙將軍瞪了一眼,才趕緊收回刀。

    李禪秀不由看他一眼,沒忍住笑。

    下一刻,一道堅實的人墻忽然擋住視線。

    他看一眼站過來的裴二,輕咳一聲,抬頭向陳將軍告退。

    離開中軍大帳后,不多時,裴二也跟出來了。

    李禪秀還有些尷尬,不習慣跟裴二獨處,隨意找話道:“剛才那位錢校尉……”

    “自大,愚蠢。”裴二立刻點評。

    李禪秀:“……”

    “但知錯能改。”裴二看他一眼,又補充。

    李禪秀:被提醒后還能上蔣銃的當,“自大”這個評價倒是沒錯。不過……

    “他剛才說話挺有意思。”李禪秀繼續沒話找話說。

    裴二聞言立刻思索:沈姑娘喜歡說話有趣的?

    “對了,你怎么不問我證據是哪來的?”見他遲遲不說話,為避免尷尬,李禪秀又找話道。

    裴二自然能猜到,證據是陸騭、宣平他們給的,但回想一下錢校尉剛才“有趣”的說話風格,他清了清喉嚨,道:“哎呀,不會是陸騭宣平他們給的?”

    胡郎中說要哄哄……哄,不就是投其所好?

    李禪秀:“……?”怎么忽然陰陽怪氣?

    “的確是宣平一早讓人騎馬送來的,另外藏鹽的地點其實不是阿福說的,他沒聽到,是陸騭發現此事后,通過在寨中盤查,查出來的。”

    裴二:“哎呦,這樣啊,那他還挺有能耐的。”

    李禪秀:“……”

    “你是不是……對陸騭有什么意見?”他忍不住試探問。

    裴二:“怎么會?我可什么都沒說。”

    李禪秀:“……”但這么說話,真的很……陰陽怪氣。

    他本來還想說自己打算去見陸騭一面,得找個借口去縣城。

    但看裴二一眼,想了想,還是不再作聲。

    因一早接到宣平讓人送來的信,沒來得及喂金雕,就趕來軍營。這會兒事情完了,李禪秀便想先回去,把雕喂一下。

    回到住處,那雕也不知多久沒吃好了,一見他開門,就飛撲上來。

    裴二緊跟在后,怕它傷到李禪秀,忙用刀鞘把它打開。

    金雕撲通一聲落地,立刻昂起腦袋,一雙圓眼憤怒瞪他,過一會兒,忽然腦袋往地上一躺,不起來了。

    裴二面無表情:“哎呦,不會是裝的吧?”

    李禪秀:“……你能不能,正常點說話?”

    他表情一言難盡。

    第 47 章

    李禪秀擔心金雕被打傷, 趕緊過去查看情況。

    看完發現沒事,不由松一口氣:“應該是被餓的。”

    雖然離開前,他叮囑過陳青, 讓對方來幫忙喂雕。但家中剩的兔肉不多, 只給金雕留了一天食物。

    他那天原本想去縣城后,當天就回,沒想到會回被擄去山寨,隔了三天才回。

    陳青來給金雕喂了一天食, 第二天沒肉, 就挨了頓啄。最后不僅倒貼錢買肉, 還苦兮兮被雕欺負。

    李禪秀昨天回來,看到對方留的字條, 也是忍俊不禁。

    不過昨晚家里沒肉,只能讓金雕又餓一晚。今早他從軍營回來,才順便去鎮上割些肉。

    “你等會兒回營, 記得把錢還給陳青。另外看他被啄的嚴不嚴重,要是嚴重, 把金瘡藥也給他一些。”李禪秀一邊把切好的肉條喂給金雕, 一邊對裴二道。

    那金雕被他喂這么多次,對他倒也漸漸親近了,叼一根肉條吞下后, 立刻討好蹭蹭他手心, 一雙圓眼盯著他手邊更多的肉條。

    裴二見它蹭著李禪秀, 一雙黑眸立刻冷冷瞪向它。

    也不知那雕為何如此怕他,瞬間就慫了, 好像被訓過很多次,很熟悉這種眼神似的。

    李禪秀無奈, 摸摸金雕順滑的羽毛,對他道:“你對它這么兇干什么?這雕很金貴,剛才那一刀要是把它打傷,就太可惜了。”

    金雕好像被摸得舒服,踱著爪子,往他身旁又挨了挨。

    裴二盯著那雕,眼神幽幽,清了清喉嚨說:“是嗎?那它也太沒用了。”

    李禪秀:“……”怎么感覺還在陰陽怪氣?

    該不會是被什么臟東西上身了.

    軍營里,案子怎么查,山匪怎么處理,是陳將軍要操心的事。裴二不必急著回去,干脆在家多留一陣。

    早飯是他和李禪秀一起做的,他負責燒火,李禪秀炒菜。

    成親這么久,裴二還是第一次吃李禪秀做的菜,忍不住想夸。尤其胡郎中也說,要多哄媳婦。

    想到這,他清了清喉嚨,開口:“哎……”

    “別說‘哎呦’,趕緊吃。”李禪秀生怕他又陰陽怪氣,趕緊夾一筷干筍炒肉,塞進他嘴里。

    裴二頓時僵住,舌尖碰到筷子的邊緣,想到上一刻,這筷子或許也碰過沈姑娘的……舌尖,忽然,他耳根蔓上一陣熱意。

    他一點點細嚼,舍不得咽下,余光不時看向李禪秀。

    李禪秀這兩天對他的視線本就敏感,被看得萬分不自在,忙輕咳一聲,隨意找話道:“你今天說話怎么很奇怪?”

    “……奇怪?”裴二回神,不解問,“不有趣嗎?”

    李禪秀:“……”哪里有趣?

    平時都這么跟人說話的話,少不了每天挨一頓打。

    裴二看他神情,頓時明白自己弄巧成拙了。

    正好那金雕又踱步到廚房門口,探著腦袋往桌上的干筍炒肉盯——菜里的肉是剛才喂雕剩下的。

    裴二不看不來氣,割了一斤肉,半斤進了它肚里,還來看!

    “這雕光吃不干活,每天閑著也是閑著,不如買些雞仔讓它帶。”他幽幽道。

    李禪秀筷子一頓,表情匪夷所思:讓金雕帶雞仔?這跟讓貓給耗子當爹有什么區別?不會被直接吃了?

    “這樣雞養大了,不僅有雞蛋,雕也有雞肉吃。”裴二繼續幽幽道。

    李禪秀:“……”父吃子,是不是太殘忍了點?

    而且肯定等不到雞仔被帶大。

    但考慮到裴二失憶,可能不知這些,他忙打消對方這個可能會浪費錢的念頭。

    裴二點頭,繼續吃飯。道理他其實懂,只是看這只只吃不干活的金雕,實在不順眼。

    這么養下去太虧了,他和沈姑娘又不是很富裕。

    “等它傷好吧,傷好了,就能幫你打獵了。”李禪秀勸道。

    用過朝食,兩人把金雕關回房間,一道回軍營。

    之前去縣城買的藥材沒被劫,已經送到營中,李禪秀這兩天要和胡郎中一起,把該制成藥粉、藥膏的,都先制好一下。

    這樣萬一發生戰事,藥可以直接拿出來用,不會耽擱治療時間。

    裴二去了趟傷兵營,把給金雕買肉的錢還給陳青,順便給對方一瓶治外傷的藥——是他瞞著李禪秀,花錢從胡圓兒那買的。

    至于李禪秀特意給他制的金瘡藥,他舍不得送人。

    不過他不知道的是,胡圓兒回藥房后,就跑到正在磨藥粉的李禪秀身旁,脆生生道:“沈姐姐,裴姐夫剛才找我買了一瓶跌打損傷藥。”

    說著把裴二給的銅板交給李禪秀,估計銅板上屬于裴二的余溫都還沒散去。

    都是軍營的藥,賣得的錢自然也該歸軍營。胡圓兒年紀雖小,但胡郎中教他的事,他還是記得的。

    李禪秀聞言一愣,隨即搖頭失笑,將錢收進柜中。

    他以為裴二是舍不得把好藥給陳青,不由想下次去縣城,得再買些藥,多制些金瘡藥給對方。

    順便要去見陸騭。

    只是怎么找借口去,還需再想辦法.

    三日后,軍中對剿匪的后續處理,基本完畢。

    被山匪藏起的那批官鹽,當天就已經被找到,也坐實了蔣百夫長勾結山匪、坑害邊軍,搶劫官鹽一事。

    陳將軍和永定鎮的趙將軍聯合寫文書,將此事悉數告知嚴郡守。

    另外,雖沒有證據證明蔣校尉也牽扯其中,但他弟弟犯下諸多大罪,若是還活著,也免不了被砍頭。他這個當兄長的,自然避免不了被牽連,至少校尉這個職位,他是別想當了。

    陳將軍也在信中一并稟明郡守,請除去蔣和校尉一職。

    至于剿匪時,一同繳獲的錢財、糧食,基本是山匪劫掠附近百姓、商旅、過客所得。陳將軍和趙將軍商量后,將其中能還給附近百姓的,都盡量直接還了。

    至于郡守會不會同意,反正還都還了,本來就是百姓的財物,郡守還能再要回去不成?

    只有那批鹽,陳將軍是存了私心,給自己軍營留了些。余下的,準備再送回青縣。

    畢竟他之前派人去縣城買鹽,一點沒買到。向上頭申請鹽,也遲遲沒送來。軍中現在正缺鹽,總不能讓士兵都沒力氣戍邊。

    而且他聽說附近幾個縣城最近也都缺鹽,這批鹽送過去,想必能緩解一下百姓的用鹽情況。

    最后就是那些山匪,招安的事,裴二跟他說過。凡是被招安的山匪,除了女子和一些身體不太強壯的,其他都加入了邊軍。

    至于及時投降,又沒犯過什么大罪的,則跟陸騭說的一樣,大部分會被判罰到城墻上服勞役。

    比如三當家,雖沒干過殺人放火的大惡,但跟隨宋大當家,多少也作過一些小惡,比如攔路搶劫,還有之前收蔣銃的錢,要劫李禪秀。

    不過他投降后,有立功表現,估計會被判服半年苦役。

    剩下就是和宋大當家一樣,罪大惡極的那批。這些人中,估計有不少要被處斬。

    但具體怎么判,陳將軍并不決定,他只負責戍邊。除了招安的山匪,其余山匪都要押到附近的青縣,由那邊官府審理、判決。

    正好那批官鹽也要送到青縣,陳將軍不放心別人,還是交給裴二押送。

    裴二最近也被提拔成了千夫長,雖然升的比較快,但這次剿匪,永豐駐兵幾乎是零傷亡拿下烏定山,山中一千多山匪,不是被招安,就是被押到軍營。

    對比隔壁永定駐兵,剿了多次都沒剿掉這幫山匪,這次一起去剿還傷亡近半,裴二的表現可不就相當亮眼?

    總之,提個千夫長,陳將軍覺得不過分。

    李禪秀得知裴二要押送山匪和官鹽去青縣,心中微訝。

    這還真是……瞌睡了,就來枕頭。

    當晚,裴二回家和他一起吃晚飯時,他不動聲色提及:“之前宣平讓人送蔣銃勾結山匪的證據來時,我讓送信的人回去帶話,請他們在青縣多停留幾日,說有機會去見他們。既然你正好要去青縣,不如我跟你一起去?”

    裴二聞言,筷子一頓,抬頭定定看他。

    他上次就想和李禪秀一起去縣城,結果沒去成。這次有機會,正想問李禪秀要不要一起,沒想到對方先這么說了。

    這怎么不是一種默契、心有靈犀?

    至于李禪秀還提了陸騭,裴二直接忽略了。

    李禪秀見他這么定定望著自己,瞬間誤會,想起他不久前“陰陽怪氣”陸騭的事,不由輕咳一聲,又道:“另外我在青縣一家衣鋪給你定做了衣服,之前付了定金,現在應該做好了,也要去拿。”

    裴二聞言,眼睛烏黑到透亮,幾乎立刻點頭:“好。”

    說完,他吃飯的動作都變快許多。

    這不止是心有靈犀,還有……情了吧?

    沈姑娘幫他做衣服……

    裴二耳后微紅,一時只顧悶頭吃飯,臉差點都埋進碗里,只能看見筷子在動。

    李禪秀:“……”

    吃完飯,裴二終于從碗里抬起臉,烏黑眸子微亮:“今晚……我能睡床上嗎?”

    軍中事忙,這幾天他都睡軍營。

    李禪秀吃飯的動作一僵,終于不得不面對這件事——自山寨那次后,他們就沒再緊密接觸過。

    但家中只有一張床,天又這么冷,總不能讓裴二睡地上。

    他笑有些僵,盡量自然道:“只有一張床,你不睡床上,還能睡哪?”

    說完,輪到他只顧吃飯,臉差點埋進碗里了。

    尤其他剛“請求”裴二帶他一起去縣城,接著就不得不答應跟對方睡一張床,感覺怎么……這么奇怪?

    好在裴二經歷山寨那晚后,可能也尷尬,盡量避免了跟他緊密接觸。晚上他們各自蓋兩床被子,中間隔開,涇渭分明。

    翌日,李禪秀一早去軍營,跟胡郎中說了要去縣城的事。

    經歷了軍中鹽被克扣、山寨剿匪等事,陳將軍對李禪秀已經愈發信任,允他自由出入軍營。

    至于去縣城,反正是跟裴二等士兵一起,也無妨。

    胡郎中甚至不需先跟陳將軍說一聲,就能直接答應此事,順便讓李禪秀到縣城時,幫自己也買些東西。

    李禪秀點頭答應,本來還想去藥廬問問徐阿嬸,看對方有什么要帶的。之前去縣城時,他滿腹心事,沒想起問對方。

    但想到徐阿嬸沒什么錢,估計就算有想帶的,也不會跟他提,不如他看著幫對方買一些。

    這么一番耽擱,等出發時,太陽已經露頭。

    裴二這次是押送犯人和官鹽去縣城,不好再和李禪秀一起騎一匹馬,免得惹非議。

    好在上次剿匪時,從山寨“剿”了一輛馬車,便安排張虎駕車,李禪秀坐在車里。這樣既不會被沿途百姓看見,還能擋風,不至于太冷。

    李禪秀也覺得馬車比上次的平板車好太多了,至少這次到縣城時,他沒被凍得雙腿發麻,差點失去知覺。

    裴二押送山匪到官府,進城后,還需要游街一番,好讓百姓們都知道,為禍一方的山匪已經被剿滅。

    青縣的縣令估計提前告知過城中百姓,裴二他們一進城,便被聽聞消息趕來的百姓夾道圍觀,不少人拍手稱快,朝那些窮兇極惡的山匪扔碎石。

    有罵山匪的,自然就有禁不住豎起拇指,夸贊邊軍的,尤其是對騎馬走在最前,肩平背直、氣宇軒昂的裴二。

    “終于把這伙作亂的山匪剿了,還是戍邊的邊軍厲害啊!”

    “聽說這次是永豐鎮的邊軍剿的。”

    “就是前頭騎馬的那個?看著真年輕。”

    “嘖嘖,年輕有為啊!”

    “說不定是個了不得的小將軍!”

    李禪秀坐在車內聽到贊聲,忍不住唇角微微揚起,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裴二。

    他輕輕放下車簾,忽然想起有人曾對他說過,百姓其實很樸實,誰對他們好,民心就向著誰。

    幼時,父親也曾教他,水可載舟亦可覆舟……

    “嘁,什么將軍?看那衣服,頂多就是個千夫長。”街旁的茶樓上,一個身著錦衣的公子端著茶杯,瞥一眼樓下后,輕嗤道。

    旁邊的隨從忙附和:“可不是,這幫老百姓真沒見識,要論少年將軍,還得是……”

    “噗——裴椹?”錦衣公子忽然一口茶噴出來,目瞪口呆看著經過茶樓下方時,忽然偏頭看這邊一眼的裴二。

    旁邊隨從被噴了一臉水,呆了呆的后,忙抬手抹去臉上的水和茶葉,接話道:“裴、裴世子自然也是少年將軍,不過少爺您……”

    不是跟他不對付嗎?

    “不是!”錦衣公子忽然起身,半邊身體探出茶樓,指著已經走遠的裴二背影,目瞪口呆道,“那、那不是裴椹嗎?”

    隨從:“?”啥?

    半刻鐘后,錦衣公子在路邊的人群里拼命往前擠。

    身后的隨從滿頭大汗,緊跟著道:“少爺,您肯定看錯了,裴世子怎么可能在雍州這個小縣城出現?還穿著千夫長的甲衣?”

    錦衣公子實在擠不上前,終于止步,一拍腦袋,道:“也對,我都好幾年沒見過他了,說不定是看錯了。”

    “是啊少爺,現在山匪被剿了,被搶的錢財馬上也能拿回來,咱們還是趕緊回長安吧。”隨從勸道。

    “但是……真的很像。”錦衣公子又喃喃.

    裴二將押來的山匪、官鹽都交給青縣縣令后,便陪李禪秀一起去見陸騭。

    李禪秀其實不需要他陪,甚至挺希望他別陪,但奈何他一定要跟著。

    到了約定地點,兩人發現陸騭竟是在一間酒樓包了房間。

    進去后,就見房內布設雅致,屏風旁,盆景青翠,白煙裊裊。

    正缺錢,連金雕都養不起的裴二:“……”

    當山匪,這么有賺頭?

    李禪秀倒是知道,陸騭的錢財,應該都是從北地逃回來時,帶來的家資。不過到如今,應該也不剩多少了。

    陸騭見他們來了,笑著給他們各斟一杯茶,接著讓宣平去叫樓下上菜。

    李禪秀看一眼房間內,除了宣平,譚云、管家等陸騭的心腹也都在。

    想必是他們追上陸騭后,不愿分開,陸騭沒辦法,最終又答應。

    畢竟是跟他一起從北地南逃出來,相扶至今的同伴,想也知道不可能因為他一句“不想拖累”,就真棄他而去。

    陸騭見他看向譚云等人,也無奈笑了笑,道:“讓兩位見笑了。”

    李禪秀搖搖頭。

    菜上后,眾人先坐下吃飯。

    陸騭主動提及那批鹽的事,道:“其實在接受招安前,我就知道此事。”

    李禪秀點頭,而且能猜出,估計就是這件事讓陸騭最后下定決心,接受招安。

    “不過還有件事,之前沒見面,只是讓宣平送信,不好明說。眼下你們來了,正好告訴你們。”陸騭神情忽然又嚴肅。

    裴二和李禪秀筷子一頓,不由都看向他。

    陸騭示意譚云去看看外面有沒有人經過,確定安全后,才低聲道:“那批官鹽,據阿福聽到的消息,應當是上面故意讓山匪劫的,蔣百夫長只是負責做這件事的底下人。至于上面,阿福聽他們說了王家、郡守府和梁王。”

    李禪秀聞言,目光微凜。裴二也蹙了蹙眉。

    陸騭語氣頓了頓,才繼續道:“只是不知是不是蔣百夫長夸大,胡亂攀扯,故意嚇唬宋萬千。但無論如何,這件事你們知道就好,不要摻和,可以私下告訴永豐的陳將軍。”

    李禪秀瞬間明白他的意思,如果真像蔣百夫長說的那樣,跟上頭有關,這件事就不是他和裴二能摻和的了,太危險。

    但陳將軍不一樣,對方是雍州前郡守張大人提拔,多少能跟張大人說上話。起碼去個書信,請求幫助是可以的。

    雖然那位張大人,聽說已經被明升暗降。但他是老燕王的門生,跟并州的裴椹關系匪淺。

    若張大人能寫信請并州的裴椹出面,這事會好查許多。

    不過……李禪秀微微垂眸,據他所知,裴椹如今正重傷,在并州武城養傷,而且一直在昏迷中,根本沒醒。

    想到裴椹,他微微失神,直到察覺裴二在看自己,才終于回神。

    朝對方笑一下,示意沒事后,他才接著向陸騭道謝。

    其實就算陸騭不說,他也不會摻和那些事。什么郡守府、王家、梁王,越往上摻和,他越會暴露,與找死無異。

    不過,上面的事不能摻和,底下的事卻可以早做準備。

    陸騭說完正事,此時端起茶杯,以茶代酒,含笑道:“此前走的匆忙,難得又能再見,這頓飯不如就當餞行。”

    李禪秀也微笑,和裴二一起端起茶杯,心中卻暗暗思索。

    飯后,他拉裴二到旁邊,輕聲說:“我還有件事要對陸騭說,你能不能先到外面等我?”

    說完,他目光輕柔懇切看向裴二,柔聲道:“好嗎?”

    然后眼睛一瞬不眨地看著對方,眸光水潤,帶著請求意味。

    他記得,裴二很好哄。當初他想跟對方成親,就是這么哄對方答應的。

    裴二聽他讓自己離開,正心情低落,下意識想說“我不能聽嗎”,但一抬頭,對上他水潤懇求的眼睛,還有那句輕柔的“好嗎”飄進耳中,頓時靈魂好像也跟著輕柔了,腳底像踩著棉花,下意識就點頭:“好。”

    點完頭,他才察覺自己說了什么,頓時懊悔。

    他其實想留下。

    可李禪秀立刻眸光變亮,拉著他的手說:“謝謝,裴二,你真是很好的人。”

    裴二對上他清湛的眼眸,呼吸微滯,頓時又覺得……也不那么后悔了。

    他“嗯”一聲,重重點頭,說:“那我先出去,你有什么事,就喊我。”

    “嗯。”李禪秀也朝他點頭。

    他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頭,李禪秀站在原地,笑著朝他揮手。他便又走幾步。

    到門口這短短一段路,他回了三次頭。

    陸騭身后的宣平都忍不住想笑,被陸騭察覺,瞥了一眼后,忙憋住。

    李禪秀回來時,察覺氣氛異樣,也有些尷尬。

    他忙輕咳一聲恢復正色,道:“陸公子,我有件事想和你單獨談談,不知可否?”

    陸騭早就猜到他有事要說,忙揮手讓宣平等人也出去。

    房間內只剩兩人時,陸騭給他斟了杯茶,放下茶壺后,道:“沈姑娘,有什么話,但說無妨。”

    李禪秀指尖摩挲茶杯邊緣,不知是第幾次權衡后,終于開口:“陸公子,我剛才聽你說這頓飯算是餞行,可是接下來已經有要去的地方?”

    陸騭聞言一怔,接著卻搖頭:“其實……并無。”

    說完,他忍不住又嘆息:“天下雖大,但已無陸某容身之處。”

    李禪秀聞言,目光微頓,望向他道:“那天我剛到山寨,醒來時聽到你訓斥宣平他們,無意間得知你們是來自北地,也一直有收復北地的想法。既如此,何不此繼為續努力?”

    說完,又歉意補充一句:“很抱歉,那天不是故意要偷聽你們說話。”

    第 48 章

    陸騭聞言怔住, 回神后聽他道歉,先是說無妨,接著便苦笑。

    “怎會沒想過?我日思夜想, 都想為朝廷盡一份力, 領兵趕走胡人,收回故土,只是……” 陸騭搖頭,目光太息, “只是我如今已不便從軍。”

    李禪秀搖頭, 道:“想收復北地, 未必需要從軍。”

    陸騭以為他要說“除了從軍,還可以考科舉為官”, 又苦笑嘆息。

    對方這話是一番好意,但只可惜……他是因得罪權貴,被通緝, 才不能從軍,為官自然也不可能。

    只是這話不便說, 他只能婉拒好意。

    但還沒開口, 李禪秀已繼續從容道:“當今世道不穩,各地常爆發流民之亂,北邊的胡人也隨時可能打來, 不少豪門顯貴為自保, 都養私兵部曲, 朝廷亦不禁止。陸公子何不效仿他們,招募人才, 以待不時之需?

    “我看朝廷正是用人之際,早年就有民間義士為抵抗胡人, 散盡家財、招募鄉勇,北上抗擊胡人,后來立了功,被朝廷嘉獎,直接表為將軍。陸公子不若也效仿對方,可以先未雨綢繆,招募人才,萬一胡人打來,你帶人抵抗,朝廷定然也會記你功勞。”

    實際上,李禪秀說的那位民間義士的事跡,已是二十年前的事。那時他的父親還沒被圈禁,此事也是他父親當年極力主張嘉獎,才得以成功。

    當下朝廷還不允許私人養兵,當然,那些把持朝政的豪門顯貴另說。不過夢中后來,民變四起,胡人來襲時,朝廷還是徹底開了口子,允許天下人招兵買馬。

    只要能幫朝廷打仗,不論什么出身。也因此,后來各地豪族并起,割據一方,他們不想著抵抗胡人,只想互相吞并,爭奪天下。

    陸騭就是在那時崛起,但他跟那些割據的豪族不一樣。他和裴椹一樣,都一心想收復失地。

    李禪秀想到這,目光閃過敬意。他此刻不過是把陸騭以后會做的事,提前說出來罷了。

    陸騭聞言怔了怔,輕喃道:“我何嘗沒想過這個辦法,只是……”

    他又搖頭,嘆道:“招兵買馬,需要錢財,我……實無財力。何況朝廷并不允許,也就……”

    也就那些世家顯貴,有百年根基,朝廷也撼不動,才敢這么做。或者說,今圣能登上皇位,就是靠拉攏這些世家。

    事實上,陸騭之前收攏烏定山那些山匪,就有這個打算。但到底還是失敗了,從北地帶來的錢財,也因此快被耗盡。

    李禪秀早已想好,聞言又笑:“陸公子可以用商隊、鏢局等名義,先招募義士。這些人平時是伙計,一旦到了戰時,就是私兵部曲。至于錢財……”

    他語氣頓了頓,忽然壓低聲,繼續道:“陸公子曾險些坐擁寶山,何來無財?”

    陸騭聽他前面那番話,就已經為他的大膽感到驚訝,聽到后面,又轉疑惑。很快,他反應過來,同樣壓低聲道:“烏定山?”

    但說完,又蹙眉。他在烏定山待了快半年,并未發現那是什么寶山。

    李禪秀沒直接回答,反而問:“陸公子如何看販私鹽這件事?或者說,如何看待用朝廷沒發現的鹽湖制鹽,販賣給有需要的百姓?”

    陸騭一怔:“這……販私鹽,自然是死罪。但……”

    他忽然想到宋大當家他們當初劫的那批官鹽,再想到如今附近幾個縣都缺鹽,頓時又沉默。

    那批官鹽,據說是上頭故意讓宋萬千他們劫走,本打算賣去北地。宋萬千只不過是個經手人,幫所謂的上頭賺錢而已。

    這些經手官鹽的人,絲毫不顧百姓艱難和北邊胡人在攻打大周的實情,只想著謀私利,替自己撈錢。甚至,他們一個個,在朝中可能還身份不低。

    李禪秀看出他神情變化,終于繼續道:“實不相瞞,我知道距烏定山十余里的一個地方,有一處鹽湖,尚未被官府發現。我因機緣巧合,正好知道一些煮鹽的辦法,陸公子若沒別的去處,不如帶宣公子他們一起,先利用鹽湖制鹽,秘密低價賣給一些有需要的百姓,這樣既能賺錢,又做了好事。

    “畢竟這鹽湖若上報給官府,官府采了鹽,卻未必能以實惠價格賣給百姓,反倒可能被一些有心人拿去謀私利。”

    鹽湖是他夢中從軍營逃走后,躲在烏定山一帶時,無意間發現。之前陳將軍他們沒買到鹽時,他就考慮過要不要把這件事說出,但又擔心無法解釋自己沒去過那,怎會得知。

    好在缺鹽這件事,很快被陸騭“解決”了。

    他和裴二都不知到山匪還劫過官鹽的事,陸騭其實完全可以隱瞞此事,昧下那批鹽。但對方沒有猶豫,就將官鹽存在的事,告訴他和裴二,可見人品可信。

    至于制鹽的辦法,李禪秀的父親沒被圈禁時,曾代天子巡查西南。西南盛產井鹽,李禪秀的父親在那時,曾與百姓同吃同住,幫忙改進制鹽辦法,提升產鹽效率,深受當地百姓尊敬。

    夢中后來,李禪秀和父親的舊部選擇在西南扎根,也是因為那里有父親遺留下的無形財富。

    不過將這些告訴陸騭,除了幫陸騭,加上鹽湖的存在上報官府,百姓也沒益處外,他還有一個目的——西羌也缺鹽,而且西羌產良馬。

    大周和胡人作戰,缺的就是良馬!

    夢中李禪秀和父親的舊部在西南時,就常用當地的鹽,換西羌的好馬。

    夢中他還一度將換來的良馬,送一些給陸騭、裴椹,支援他們。

    陸騭聽到這,心中愈發驚訝,看他的眼神幾變,良久,終于開口:“沈姑娘跟我說這些,可有什么目的?或者說,需要什么回報。”

    李禪秀看向他,忽而一笑,目光堅定道:“當然有。”

    “我希望你能將部分鹽販至西羌,換取良馬。換回來馬,我分一半,如何?”

    說這些話時,他語氣平靜,只摩挲茶杯邊緣的手指微緊,絲毫看不出在說的是一件被抓到后,就會被殺頭的事。

    西羌雖不隸屬大周,但一直向往中原文化,與中原交好。只是這些年常被胡人侵擾,加上能庇護他們的大周自顧不暇,西羌內部才漸有分裂。

    夢中直到大周西北淪陷,和西羌的商道斷了,獨木難支的西羌擋不住胡人鐵蹄,才徹底分裂,一部分向北倒向胡人,另一部分則南逃,后來與在西南的李禪秀聯合。

    這一次,李禪秀希望能盡量避免西羌分裂。就算避免不了,也不能讓最后倒向胡人的那一支掌控西羌。

    而他既然知道一些以后的事,也該早做準備,比如……等和父親匯合時,要為父親帶去一批上等戰馬。

    自然,如果把陸騭也招募去,那就更好了。

    陸騭聽完他這番話,簡直為他的大膽感到震驚,半晌才終于又開口:“沈姑娘你的想法真是……”

    頓了頓,他扶額道:“你真是個奇女子。”

    李禪秀輕咳,繼續道:“依我看,朝廷不思抵抗胡人,北邊早晚要發生戰事,此乃未雨綢繆之舉。此外,販私鹽雖被朝廷禁止,但如果目的是為國為民,心中便可無愧。這與將鹽賣到北地,給自己換取錢財,并不相同。”

    陸騭聽完,失笑:“沈姑娘說話,一向有道理。”

    之前對方勸他們接受招安,就曾說過接受招安不是背叛西寨,而是救西寨的話。

    李禪秀自知自己有些話其實也站不住理,有些不好意思。須知做這些事,也需做事的人本性好,不然好事就可能變成壞事。

    不過有官鹽歸還那件事,加上夢中經歷,他選擇相信陸騭,很快問:“那陸公子的決定呢?”

    陸騭沉吟,李禪秀他們很快就要離開,能給他決定的時間不多,而且……他確實已無去路,雖然是殺頭的事,但通緝都背了,也不在乎多這一樣。

    他怕的從來不是殺頭,而是問心有愧。

    想到這,陸騭咬咬牙,利落干脆道:“好,我答應。”

    李禪秀頓時露出笑,明顯松一口氣。

    他剛想把制鹽方法給陸騭方,卻聽對又道:“不過鹽湖是沈姑娘告知,制鹽方法也是沈姑娘給的,我實在無顏占大頭,還是這樣,錢和良馬,沈姑娘都拿六成,我拿四成。”

    他倒沒懷疑李禪秀一個女子,為何要戰馬,只猜他是為裴二張羅。

    畢竟在他眼里,裴二的能力,以后絕不會只是個千夫長。而沈姑娘如此有眼光,自然能看出他夫君非常人,提前為她夫君準備,也能理解。

    李禪秀不知他心中所想,聞言搖頭:“我只動了動嘴,什么都沒做,真正做事的是你和宣平他們,怎好讓我拿大頭。”

    他看中的只是良馬,錢倒是無所謂。

    要知道,西南產的鹽,可比烏定山這個小鹽湖要多得多。而父親的舊部在西南就經營不少鹽井。

    陸騭見他推辭,也不跟他拉扯,最終決定道:“那就錢和良馬,我們各拿一半。”

    李禪秀也不想無意義推讓下去,聞言點頭說好。

    接著,他將制鹽的辦法以及鹽湖的位置,都仔細寫下,交給陸騭。

    陸騭見他沒有絲毫猶豫,就將這份“厚禮”交給自己,頓時覺得那幾頁薄薄的紙,重若千斤。

    他不由感嘆:“沈姑娘如此信任,陸某必不辜負。”

    李禪秀淺笑:“那我就坐等陸公子的好消息。”

    說著他起身,用男子的禮節,抱拳拱了拱手。

    陸騭愈發覺得他颯爽,有種男子都比不了的氣魄,目光愈發欣賞。

    要離開時,李禪秀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轉頭道:“對了,你們去西羌時,可否幫我打聽一個人?”

    “沈姑娘但說無妨。”陸騭不假思索。

    李禪秀便笑道:“是一個姓孫的游醫,年紀大約五十多,平日胡子拉碴,不修邊幅。你們若遇到他搶小孩的饅頭,或他沒地方住,躺在路邊要以雪為被時,請務必捎他一程,或給他一些銀子,等你們回來,我把銀子還給你們。”

    不出意外的話,那個和他一樣被戰亂卷到西羌的老游醫,最近應該就在西羌和大周的交界。

    陸騭聞言也笑:“既然是沈姑娘要找的人,陸某自當盡力,銀子就不必還了,我從沈姑娘的分成里扣就是。”

    知道李禪秀可能會拒絕,他最后開玩笑般道。

    李禪秀明白他的意思,不由也跟著笑了笑。

    兩人一道走出房間,門開時,李禪秀面上仍帶著笑意,直到對上門外裴二的幽幽眼神。

    他笑容頓時一僵,感覺像對上受了委屈的大狗眼睛,不知為何,就生出一股心虛。

    他不由輕咳一聲,忙收斂笑,與陸騭他們告別。

    裴二只是看他時眼神幽幽,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后,立刻就變正常,同樣拱手和陸騭道別,只是……好像比平常更面無表情一些。

    宣平看著他和李禪秀相攜下樓,等他們走遠,忍不住轉回頭,好奇問陸騭:“大哥,你跟沈姑娘一起在里面講了什么?怎么這么久?你是不知道,裴二兄弟見你們遲遲沒出來,眼神都快把方圓兩百里地都凍結冰了。”

    譚云聽了忍不住笑:“宣二哥,你這話就不對了,西北天冷,方圓兩百里的地,本來就都凍得結冰……”

    話沒說完,兩人被陸騭的眼神淡淡掃過。

    “別胡說。”陸騭語帶警告,接著吩咐,“你倆去把其他人都叫來,準備一下,今晚進山。”

    宣平:“什么?還進山?之前不是說要離開雍州嗎?”

    “有別的事。”陸騭轉身道.

    酒樓外的街上,裴二和李禪秀并行,語氣幽幽:“不是說只說一件事?怎么這么久?”

    李禪秀輕咳,這件事自然不好跟裴二說,裴二跟軍中有牽扯,而且對“沈秀”的來歷、經歷多少了解。這些事,對方知道越多,越可能對他產生疑惑。

    而陸騭他們對他不了解,也不了解“沈秀”,不會想他怎會知道烏定山十余里外有鹽湖,也不會覺得他這些表現不對勁。就算會有這種想法,對方也跟官沒有牽扯,不會影響到他。

    但下意識地,李禪秀還是牽住裴二的手,哄道:“沒什么事,時間不早了,我們不是還要去幫你取衣服?”

    裴二聞言,神情立刻轉好,薄唇的唇角也微翹。

    他自然不信李禪秀那句“沒什么事”,但有什么關系?對方都牽他的手,這么輕柔哄他,要跟他一起去拿衣服了。

    這是夫妻之間的相處。

    他幾乎立刻反握住李禪秀的手,掌心粗糙,點頭說:“嗯。”

    兩人一起到了那間衣鋪,老板娘仍記得李禪秀,畢竟這么好看的“女子”,看一眼后,想忘記都難。

    她忙熱情迎上來,笑道:“哎喲,小娘子你可算來了!衣服已經做好,可是讓你夫君就在店里先試試,看哪不合適,我們再改改?”

    說完看向李禪秀身旁的裴二,眼神明顯發亮,語氣夸張地又一通夸:“哎喲,你們夫妻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無比登對……”

    李禪秀被夸得臉微紅,忙輕咳打斷:“掌柜,先把衣服拿出來試試吧。”

    老板娘聞言又笑,忙說:“好好好。”

    裴二倒是有些遺憾,覺得這老板娘說話很是順耳,還想再聽幾句。

    衣服很快拿來,因為是外袍,裴二直接在店內試,穿上后,竟意外和身。

    老板娘趕忙又夸:“小娘子估的尺寸真準,你看這腰圍,這肩寬,都正合適,定是小娘子對夫君無比了解,才能一比一個準。”

    裴二聞言,目光倏地看向李禪秀,像火苗似的。

    李禪秀:“……”

    他沒有一比一個準。

    “這位郎君,你看你娘子對你多好,這衣料、款式,都是他親手選的,眼光可好著哩。就是啊,她只心疼你,不心疼自個兒,也沒給自己做一套……”

    裴二哪能聽不懂老板娘的意思,轉頭看見李禪秀身上的舊衣,立刻點頭,說:“也做一套。”

    老板娘頓時喜笑顏開:“哎好,還是郎君懂得疼娘子,我這就去拿尺子來量尺寸。”

    李禪秀:“……”

    裴二卻搖頭,耳后莫名微紅:“不用,我也……估尺寸。”

    李禪秀:“?”你估什么?你知道什么?

    ……

    離開衣鋪時,李禪秀臉龐又是熱的,發誓以后再也不來這家衣鋪。

    老板娘的嘴皮也太利索了,難怪店里生意好,但他不吃這套!

    不過裴二顯然很吃,神情像喝了酒,醉醄醄,目光格外亮,道:“以后我們的衣服都來這家做。”

    不為別的,就為老板娘說話好聽。

    李禪秀:“……”

    沒走多遠,到了一個首飾攤前,裴二又走不動了,目光微亮看著攤上的首飾。

    李禪秀都快走過攤位了,察覺后,無奈又退回來。

    他就不明白了,裴二一個男子,怎么一看到女子的首飾就走不動路?

    他退回來時,裴二剛好挑中兩只發簪,看起來是玉做的,一支男款,一支女款,正好是一對。

    裴二見他回來,立刻要給他插上試試。

    李禪秀忙拒絕:“玉簪很貴,我用木的就很好,剛才又花錢做了衣服,還是省點吧。”

    裴二聽了還沒說話,攤位老板立刻堆笑道:“姑娘,這玉簪是一對,一起買可以打折咧。”

    裴二聞言,眼睛立刻又亮,強調:“可以打折。”

    仿佛他們不買,就虧了似的。

    李禪秀:“……”這一看就是假玉,打完折你也虧。

    與他們隔三四個攤位的一個布匹攤旁,之前茶樓上的錦衣公子從堆著的布匹后冒出頭,探頭探腦看一會兒后,對旁邊隨從咬牙切齒:“看到沒有?堂堂裴世子,不去打仗,陪著漂亮小娘子逛縣城,當年還好意思教訓我!”

    隨從苦著臉:“公子,那不一定是裴世子,裴世子哪可能穿那么破舊,買那種一看就是假玉的簪子送小娘子?而且您看他旁邊的小娘子,穿的也太破舊了。”

    錦衣公子忙又看一眼,點頭:“也對,裴椹就算找小娘子,也不至于這么苛待人家。這要真是他,也太摳了,我非得去嘲諷幾句不可。”

    “是啊。”隨從又道,“而且裴世子一向不近女色,冷冰冰的一個人,再漂亮的女郎在他面前,他都無動于衷。但您看前面那位,眼睛像黏在旁邊小娘子身上,臉上的笑就沒消失過的,您能想象裴世子這樣?”

    錦衣公子想了一下,忽然“嘶”一聲,打了個激靈:“裴椹那個心中只知道打仗,二十多歲還不娶媳婦的冷面神,還真想象不出他對一個小娘子點頭哈腰、跟前跟后的樣子。”

    “是吧。”隨從點頭。

    “不行,我還是得去試試。”錦衣公子想了想,忽然又起身道。

    “哎,公子?”隨從一驚,忙跟上。

    攤位旁,李禪秀雖不想買那對簪子,但裴二非常想買,為此,對方一雙黑眸一直看他,像極了狗狗眼。

    李禪秀無奈,只好去跟老板砍價,直接從原本的五兩銀子一支,砍成了五百錢兩支。

    裴二看完他砍價,目光震驚。

    李禪秀輕咳,本來就是普通石頭做的,做工也就尚可。

    好在簪子總算買了,裴二正拿起,要給李禪秀戴上時,旁邊一個錦衣公子經過,明顯故意撞了一下兩人。

    裴二還好,李禪秀因沒站穩,身體往前傾了一下。

    裴二忙攔腰將他扶穩,隨即面色一沉,一把將錦衣公子拽回來,冷聲道:“道歉。”

    錦衣公子被薅著衣領回頭,近距離仔細打量他,可到底跟裴椹五年多沒見過面了,只覺眼前人像歸像,可也有不一樣的地方。

    關鍵是……

    “你不認識我?你不知道我是誰?”錦衣公子驚訝問。

    裴二冷聲:“我管你是誰,立刻向我娘子道歉!”

    “你,娘,子?”錦衣公子表情微裂。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裴椹怎么可能在這種鄉間旮旯地方,跟一個不知來歷的小娘子成親?

    準確說,裴椹那種一看就幾輩子都斷情絕欲了的人,怎么可能成親?

    第 49 章

    錦衣公子滿臉不可置信, 轉頭就去看他旁邊的“娘子”,然后,忽然呆怔住。

    之前離得遠, 沒看清, 這一走近才發現,對方身旁的小娘子竟如此貌美,雖然身上衣服破舊,但絲毫不掩“她”眉目秀麗, 皮膚白如冰雪, 神情似遠山出塵。

    錦衣公子一時看呆傻了, 眼底掩不住驚艷。這山腳旮旯、遍地風沙的地方,竟然有這等美人?

    手指好癢!想拿筆立刻畫下來。

    他生平最愛美, 其次愛畫,美人、美景、好畫,只要看見, 就挪不動腳。有時欣賞入神,甚至到忘我境界, 但在外人眼里, 就是看呆傻了。

    裴二見他如此冒犯盯著李禪秀看,臉色不由愈冷,一把將他拎到一邊。

    “誒誒, 干什么?”錦衣公子終于回神, 見裴二沉臉捏拳, 頓時嚇得腿軟,表面卻逞強道, “你、你敢打我?你可知我爹是誰?”

    這時他的隨從也趕到,身后還多了兩名護衛。

    那隨從趕緊上前要拉開兩人, 緊張道:“這位壯士,有話好好說,先放開我家少爺。”

    兩名護衛也立刻抽刀,欲要上前。

    一旁圍觀百姓見狀,不由都指指點點:

    “不知哪來的紈绔,竟當街調戲人家妻子!”

    “這人剛才一直色瞇瞇盯著那位軍爺的娘子看。”

    “大街上就敢這樣,私底下還不知什么樣呢。”

    “竟然還讓手下拔刀,仗勢欺人!”

    “我記得那位軍爺還是剿匪的英雄,太過分了!”

    兩名拔刀的護衛:“……”

    人群越說越氣憤,有兩位身材高大的壯士,甚至忍不住擼袖子,要上前幫忙。

    那隨從一見,趕緊又是道歉,又說好話。

    兩名護衛也神情尷尬,一時不好意思上前。

    李禪秀方才的確被錦衣公子看的有些不適,但他一眼看出對方衣著不凡,就連身旁隨從、護衛的穿著,也比他們這些普通百姓強,加上那公子開口就“你知道我爹是誰嗎”,估計是個出身官宦,有背景的紈绔公子。

    尤其這幾人明顯是長安口音,加上裴二今天押送山匪來縣城,之前郡守下令剿匪,也是因為幾名長安來的貴人經過烏定山時被搶,李禪秀幾乎能猜到這錦衣公子的來歷了。

    他不由拉了拉裴二,皺眉低聲道:“算了,我們走吧。”

    青縣這種小地方,鮮少有長安人士來,尤其是這種衣著貴氣的人。如果對方真是之前在烏定山被搶的貴人,特意來這看押送山匪,那這公子身份可能不一般。

    他和裴二眼下身份普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自己要掩藏身份,還是低調行事,不要跟這些人有牽扯才是。

    這般想著,他拉裴二的手不由也用力幾分,指節微微泛白。

    裴二以為他害怕,本來還想教訓那錦衣公子一番,見狀忙握緊他的手。

    李禪秀趁勢抓緊他,向兩位要仗義出手的義士道謝后,便拉著裴二,疾步離開。

    他臉色一直微微緊繃,直到走遠后,才松一口氣。

    大周最初定都長安,但今上登基后,遷都到洛陽,設長安為陪都,又稱西京。

    遷都時,朝中的世家大族雖都跟著去了洛陽,但不少祖籍、根基還留在長安。

    那錦衣公子來自長安,又能讓郡守也要客氣對待的話,很可能家世不凡,跟洛陽那邊有牽連。甚至,對方說不定還曾去過洛陽的皇宮。

    總之,跟這樣的人還是少接觸為好。

    就在他停下平緩呼吸時,裴二默不作聲,抬手輕撫了撫他脊背。

    李禪秀察覺,驟然轉頭,對上一雙滿含擔憂的眼眸。

    他不由笑笑,向裴二解釋一番緣由。

    自然,只說了他猜那公子身份不一般,可能是郡守府的座上客,不好得罪等,并沒說其他。

    裴二聽完,眸光明顯沉了沉,暗暗攥緊手。

    都是他不夠努力,遇上今天的事,只能讓沈姑娘受委屈。如果他夠努力,身份地位足夠高……

    他不由握緊李禪秀的手,悶聲發誓:“你放心,我以后會努力的。”

    起碼,他要像那個什么裴世子那樣建功,至少讓沈姑娘當上將軍夫人。

    李禪秀:“……?”

    怎么扯上努力不努力了?.

    街上,見圍觀的人終于散去,隨從小安終于松一口氣,接著就苦臉道:“少爺,您怎么又當街盯著人家小娘子看呢?您忘了當年在洛陽,您這么在街上盯著一個小娘子看,被人家誤以為是登徒子,差點被裴世子教訓。”

    說教訓都是好聽的,是差點被裴椹拎起來,當街打一頓。

    錦衣公子尷尬:“我這不是……看出神了么。”

    說完又辯解:“我又沒別的意思,就是單純欣賞,想給她畫幅畫。”接著懊惱,“對了,剛才他們離開,你們怎么不攔著?我還沒問那家伙是不是裴椹。”

    小安心里苦,哭喪著臉道:“少爺,當時街上百姓都快把我們圍起來群毆了,我們哪敢攔?”

    但他很快又道:“不過少爺,您放心,那位軍爺肯定不是裴世子。楊小將軍來信了,他說裴世子不久前受傷,現在在武城養傷呢,不可能來雍州,更不可能出現在青縣。”

    還娶了個漂亮小娘子。

    錦衣公子聽了眼睛一亮,急問:“表哥來信了?快拿給我看看,他怎知道我要問他裴椹的事?”

    小安忙讓旁邊護衛把剛送到的信交給錦衣公子,解釋道:“表少爺自然不知道您要問裴世子的事,這信一來一去費時著呢,是他收到你前幾日去的信后,讓帶回信的護衛跟您說,他要去武城照顧受傷的裴世子,這段時間不在并州府城,讓您直接回長安,就別去并州了。”

    說完,小安又一臉懇求:“少爺,咱們就聽表少爺的,趕緊回長安吧。您這本就是偷跑出來,路上又遇到山匪,萬一有個好歹,老爺和夫人不得扒了我的皮?”

    錦衣公子卻不理會,揮手讓他別吵,拆開信仔細看完后,眼睛轉了轉,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又嘿笑道:“走,我們去并州,去武城,找表哥。”

    小安:“啊?”

    “裴椹那家伙難得吃虧受傷,我不得去好好嘲笑他一番?還有今天這事,我也要去告訴他,好好笑話他。”錦衣公子一邊折起信,一邊喜滋滋道。

    “啊??”小安滿臉費解。

    只是一個長得和裴世子很像的千夫長對他小娘子言聽計從、跟前跟后,又不是裴世子本人對那小娘子言聽計從。

    您拿這事去嘲笑裴世子,他真不會覺得您莫名其妙,甚至覺得您……腦殼有點問題嗎?

    錦衣公子絲毫不覺,折好信揣進懷中,忍不住又感嘆:“世間竟有長得如此相像的兩人,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我就是對著那張臉想象一下裴椹對小娘子點頭哈腰的情形,心中也舒暢啊。”

    說完,忽然想到什么,又一拍腦袋,道:“話說,那人該不會是裴椹流落在外的雙胞胎兄弟吧?”

    小安:“啊???”沒聽說裴世子還有個雙胞胎兄弟啊。

    錦衣公子:“走走走,這我就更要去并州問問了。”.

    李禪秀和裴二回到軍營后,很快都各自忙碌起來。

    裴二剛升千夫長,每日要統兵、練兵,晚上還要去城墻值夜、巡防。

    加上陳將軍看重他,三五不時,還要考校他一下兵法。

    此外裴二自己也刻苦,自從那天從縣城回來后,他就像受了刺激,每日早起練武,研讀兵法,經常吃飯時都抱著兵書看。

    陳將軍有次巡查軍營時看見,不由夸贊:“好,不錯!據說并州裴世子年少時,也如你這般勤奮好學,吃飯睡覺時都研讀兵法,有時睡著了,就用兵書當枕頭。”

    裴二拿兵書的手一僵,覺得這夸贊并不那么令他開心。

    李禪秀當時正好也在,聞言忍不住看一眼裴二,抿唇輕笑。

    自那次他發現士兵因缺鹽無力后,陳將軍巡營時,三五不時就會帶上他,讓他順道看看士兵身體狀況。

    裴二見他也朝自己笑,心情才總算好許多。

    李禪秀除了偶爾要陪陳將軍巡營,大部分時間還是和胡郎中一起抓緊把上次買的藥材制成成藥。

    此外永定鎮的趙將軍上次來過,知道他的事后,也向陳將軍請求,希望能借他去永定駐地兩天,幫那邊的傷兵縫合傷口。

    此事陳將軍問過李禪秀意見后,才讓裴二帶人護送他去永定駐地。

    回來時,永定駐地的郎中也拎著藥箱跟來了,說要跟李禪秀學習一段時間。

    胡郎中一見到永定駐地來的郎中,立刻吹胡子瞪眼。原來兩個老頭年輕時就認識,而且互相不對付,一見面就斗嘴。

    兩人倒沒什么仇,就是在醫術上常有不同見解,經常為此吵起來。

    不過永定的李郎中來了后,倒是幫不少忙,起碼那些藥材又多一個人幫著處理,李禪秀也能休息一陣,松口氣。

    又過兩天,陸騭那邊也派人送信來,告知第一批鹽已經煮出,還賣了一些給附近百姓。

    陸騭告訴他,等再煮出一批鹽后,自己就要帶人去西羌。李禪秀如果要聯系他們,可以找宣平。

    宣平也一起送了封信來,和陸騭的沉穩言辭不同,他信中滿是夸張的驚嘆,問李禪秀哪來的制鹽辦法,制出的鹽簡直比官鹽還好,白如雪,細如沙。

    李禪秀看完后,將信燒了,搖頭輕笑。

    他給的制鹽辦法,是夢中他在西南時,根據父親教當地百姓的辦法又改進過的,自然比現有的制鹽方法好。

    除了來信交代這些,陸騭還讓送信人帶了一些銀子來,說是賣出去的那些鹽的分成。

    估計是看李禪秀和裴二平時不寬裕,特意剛賺錢,就趕緊送些來。

    李禪秀平時吃住在軍營,倒不怎么需要用錢,但家中有只吞金獸,既然有錢,多買些肉回去喂金雕也好,順便給自己和裴二改善一下伙食。

    裴二見家中近日伙食好,連金雕都被養得羽毛順滑,以為李禪秀終于愿意花自己賺的那些錢了,心中也一陣高興。

    時值歲暮,馬上要過年,天也越來越冷。

    之前去城墻值夜,裴二聽守崗的士兵抱怨天冷時,聽他們提到火炕。

    “還是炕暖和啊,燒一次,暖一晚。”

    “可不是,我家去年也砌了一個,晚上再也不用蓋好幾床被子了,壓得沉。”

    “嘿嘿,辦那事時,也不怕天冷進風了。”

    “去去!一說家里就提這些,仔細叫裴千夫長聽見。”

    “怕啥?千夫長也有媳婦,回家也要跟媳婦鉆被窩啊。但說真的,還是炕大,又暖和,兩個人躺也不擠,隨便怎么翻滾,比床好、好……千夫長好!”

    說話那人一轉身,忽然看見面無表情站在身后的裴二,嚇得頓時一激靈。

    裴二:“……”

    他淡淡看對方一眼,轉身離開,心中卻立刻琢磨起火坑。

    他不知道火炕長什么樣,不過胡郎中家住永豐,他家肯定有炕,應該知道。

    去向胡郎中請教后,正好這兩天休沐,裴二決定在他和李禪秀的臥房也砌一個。

    現在天越來越冷,雖然李禪秀燒了炭,但怕中炭毒,晚上要給窗戶或門留些縫隙。可留了縫隙,又會進風冷。

    而且家中的炭是他們自己去山上拖木頭回來燒的,質量不好,總有煙。偶爾燒幾次還行,經常燒,對身體也不好。

    裴二常住軍營,倒還好。李禪秀住家里,又怕冷,便少不得要經常燒炭、聞煙味。

    裴二明顯覺得最近幾日,李禪秀說話聲音都有些啞。

    李禪秀聽他說要砌個火炕,十分驚喜,忙要在旁幫忙。

    忙到一半,張虎忽然來家里,說陳將軍讓裴二過去一趟。

    裴二不知有什么事,只好放下手中的活,跟張虎一起去軍營。

    不過他倒沒離開多久,很快就回來了,趕緊從李禪秀手中接過和泥的活,繼續干。

    大約是中午太陽好,院子里又沒風,裴二干了一會兒活,竟直接脫了外袍,用鐵鍬繼續拌泥。

    棉袍一脫,身上的衣服便單薄許多,李禪秀明顯能看到他握著鐵鍬用力時,手臂突起的流暢線條,以及彎腰時,布料勾勒出的勁瘦有力的腰線。

    盡管之前裴二昏迷躺在傷病營時,他就看過一些,但……沒發力時,和發力時相比,總歸是不一樣。

    李禪秀不覺轉開目光,也不知為何,有些嗓子干。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裴二天生不怕冷,這么干了一會兒,額上竟浮現一些細汗。

    大約是渴了,可手上又不干凈,他放下鐵鍬,問:“沈姑娘,能給我遞些水嗎?”

    李禪秀驟然回神,忙“哦”一聲,神情竟有些慌亂。

    他忙去廚房倒一碗水,可能是正午的太陽確實有些熱,倒好水后,他才察覺耳朵很熱,忙用微涼的手指捏住,捂了捂。

    感覺熱度降下一些后,他才深吸一口氣,恢復正色,端著水出去。

    一陣冬日的凜風吹來,陽光好像并沒有剛才以為的烈。

    他端著水走到稀泥堆旁,要把碗給裴二。

    可裴二看一眼雙手上的泥巴,眸光微閃了閃,輕咳道:“沈姑娘,我手不太干凈。”

    李禪秀愣了一下,半晌才“哦”一聲,把水遞過去一些。

    裴二便低下頭,就這他端著的碗,一口口喝起來。

    李禪秀放在碗邊緣的手指微緊,目光不小心又看見他低頭時微微敞開一些的領口,沒了包扎傷口的布條包裹,線條更清晰流暢……

    李禪秀倏地轉開頭,手指微蜷,端著的碗晃一下。

    裴二頓時被嗆了一下,一陣咳嗽。他一驚,忙放下碗,伸手去拍對方后背,問:“你沒事吧?”

    問完,一陣心虛。

    裴二很快咳完,搖頭說:“沒事。”

    接著,余光看向他拍自己后背的手。

    李禪秀微頓,這才察覺自己手還按在對方背上,掌心貼著微微凸起的脊骨。

    他指尖微緊,不知是自己手涼,還是裴二身體很熱,只覺掌心好像發燙,忙縮回,偏開頭。

    可裴二目光直直落在他臉側,比頭頂照下的陽光還熱,難以忽視。

    他抿了抿唇,半晌,終于干咳道:“天冷,你快把衣服穿上,小心著涼。”

    說完,他繼續看向別處,假裝看籬笆墻上的樹枝,假裝看在院子里踱步的金雕,假裝……

    “對了。”他終于想到緩解尷尬的辦法,又開口,“陳將軍剛才叫你去,可有說是什么事?”

    裴二正遺憾他不再看自己,聞言回神,不甚感興趣地說:“他想讓我去并州送信,我拒絕了。”

    “并州?”李禪秀驚訝。

    “嗯。”裴二點頭,“好像是之前他寫信給張大人,張大人一直沒回。他有些擔心,便想直接給并州送信,看并州那位裴世子能不能插手查一下……王家、郡守府,還有官鹽的事。”

    李禪秀頓時明白,之前他和裴二從縣城回來后,就把陸騭告知的情況,私下也告訴過陳將軍。

    看來陳將軍果如他們所料,給雍州前郡守張大人去信了。畢竟這事如果真牽扯王家、郡守府、梁王,以陳將軍的能力,也查不了。

    只是那位張大人一直沒回信,陳將軍擔心這事如果是真的,這幫人在雍州搞出的麻煩恐怕不止官鹽這些,所以他干脆又給并州去信,希望并州的裴椹能出手。

    裴椹總領并州軍事,按理來說,管不著雍州的事。

    但他作為大周唯一一個異姓王——老燕王的次孫,少時在洛陽時,頗受皇室關照,曾與梁王世子交好,甚至有過過命的交情。

    以裴椹和梁王府的關系,他是不怕所謂的嚴郡守、王家的。

    而且他本人就是戍邊將領,一心想收復北地,定然也痛恨克扣軍鹽這種事。尤其張大人還任雍州郡守時,他常聯合雍州一起攻打胡人,對雍州邊防十分重視。

    所以,不管王家跟梁王府到底有沒有關系,裴椹若知道這件事,就算不在自己州郡的管轄范圍,也一定會想辦法幫忙。

    至于陳將軍特意把裴二叫去,想讓他送信……

    李禪秀笑了笑,道:“陳將軍這是想讓你去裴世子面前露個臉。”

    畢竟陳將軍很欣賞裴二,但他自己只是個邊鎮小守將,提拔能力有限。如果裴二能被裴椹看中提拔,將來一定前途無限。

    裴二握著鐵鍬繼續和泥,聞言悶聲:“我就是知道,才不想去。”

    李禪秀疑惑:“嗯?”

    裴二:“咳,我是說,去并州路途遙遠,不知什么時候能回,你一個人留在家里,我不放心。”

    李禪秀聞言一愣,心莫名亂一拍。可能是頭頂太陽曬得不舒服,他忙喝一口碗中的水。

    喝完,忽然又僵住,這水……好像是裴二剛喝過。

    他忽又覺得面龐有些熱,不知今天是怎么了,總失態。

    裴二這時又抬起頭,烏黑眼睛看向他,忽然問:“沈姑娘,你……真沒見過裴世子嗎?”

    李禪秀聞言又怔,問:“為何這么問?”

    裴二抿了抿唇,遲疑道:“總感覺每次提到他,你……會有些不一樣。”

    李禪秀怔忡,會……不一樣嗎?

    他不由斂眸,目光微微垂落。

    若說現實中,他的確從未見過裴椹。至于夢中、夢中……倒是有一次,險些和對方見面。

    那是他從西羌輾轉回到中原時,裴椹不知為何,正好在已經被胡人占領的雍并邊界。

    李禪秀當時作為從淪陷地過來的可疑人物,被對方手下抓去盤查。

    也是巧,當時有個在場官員認出他,道出他的身份。

    然后他就被帶去裴椹面前。

    不過也沒見到,裴椹好像病得很重,一直坐在車里,厚重的車簾后時不時傳出沉悶的咳嗽聲。

    那時大周朝廷已經倉皇南遷,今上和梁王相繼死去,梁王世子繼位。

    李禪秀知道這位裴世子是新帝的心腹,而自己父親曾是太子,父親的舊部當時又被朝廷定為叛黨。

    被抓到時,他已經不指望能活著離開。但不知為何,裴椹最后放了他,還派人和車馬送他離開。

    不過裴椹當時并沒下車,甚至連車簾也沒掀開過。后來李禪秀得知,對方當時舊傷未愈,已經到難以下車的地步。

    距離最近的一次,就那么匆匆而過。

    而李禪秀也的確,從未見過對方。

    第 50 章

    李禪秀一直不知, 夢中的裴椹為何會放自己離開。

    父親作為太子,雖然早就被圈禁,但皇帝一直沒正式下旨廢太子。

    或者說, 不是皇帝不想廢, 而是他當年趁自己兄長在北征途中重傷薨逝之際,隱瞞消息,搶先登基,奪了自己侄兒的皇位。對外卻稱是先皇覺得自己兒子年幼, 才讓身為三弟的他繼位。

    但先皇出征前, 就已經立自己兒子——也就是李禪秀的父親李玹為太子。

    今上這番話, 當年并不能讓先皇的舊臣信服。為了穩住這些舊臣,他又對外稱, 李玹仍為太子,將來繼他的位。

    也許他想再等等,等把先皇的舊臣都拔除干凈, 再廢太子。

    只是他還沒等到,就先死在流民的亂刀之下。他最寵愛的兒子梁王在南逃途中匆忙繼位, 卻因驚嚇過度, 很快病死,之后梁王世子繼位。

    那時李禪秀父親的舊部在西南打著他父親的名義起事,稱大周正統在李玹一脈。

    已經成為新帝的梁王世子十分驚惶, 慌忙下旨, 稱李玹的太子之位早就被廢, 西南起事的人是亂黨,又命正在北邊打仗的裴椹先不必管胡人, 急速領兵去西南平叛。

    所以李禪秀一直不明白,裴椹當時為何違抗旨意, 放他離開,甚至派車馬護送。

    夢中他無暇去想這些,到西南后,立刻重整父親舊部,和陸騭、裴椹他們一樣,領兵抵抗胡人。

    只是他到西南前,父親就已經病逝,起事的舊部也被朝廷多次圍剿,人員凋零。彼時他手底無可用之人,加上他出生就被圈禁,沒有領兵經驗,身旁又無人教,對打仗其實一知半解。

    雖然他年幼被圈禁時,常在太子府北院的墻角玩樂,用捉來的蟋蟀、青蛙當將軍,折斷的草梗當小兵,指揮它們在泥土堆成的“山川河流”間沖殺。

    父親見他經常這么玩,也覺得他有天分,避著看守士兵教過他許多兵法,可那些終究是紙上談兵。真正領兵后,許多事都需要他再自己摸索,吃過虧,也時常迷茫。

    那段時期很艱難,他不知自己能堅持多久,父親留下的這些人會不會跟著他一起走向消亡。就是這時,裴椹的一名部下忽然聯絡他,說希望能跟他們聯合,共同攻打附近的一支胡人軍隊。

    只要是打胡人,李禪秀都支持。

    他仔細權衡后,確認這不是陷阱,立刻說服部下,答應他們。

    本來他以為,來信的只是裴椹手下的一支隊伍,應是這支軍隊的領將自作主張,與他聯合。

    畢竟,雖然他當時在西南算小有勢力,而且不與大周為敵,只打胡人,但到底是新帝下旨定性過的“亂黨”,而裴椹是新帝的心腹。

    直到后來聯手攻打時,他才知隔壁軍指揮的,竟是裴椹本人。

    裴椹年少時名氣就很響,常打勝仗,一度被稱為北地戰神。后來大周半壁淪陷,唯二能指望上的將軍,也就他和陸騭。

    李禪秀那時作為沒什么經驗的后輩,對這兩人都十分敬仰,只是自己與他們沒交集,加上身為叛黨,也不好與他們聯絡。

    這次聯手,是他第一次真正見識裴椹的能力。而那一戰勝利后,裴椹也親自來信,感謝他協助,信中同時還夸他仗打得好。

    夢中李禪秀收到信后,心情大約就和剛入學的學童,忽然被當朝大儒稱贊文章做得好一樣。他握著信,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在帳中來回踱步,幾經猶豫后,決定寫一封回信。

    信中他誠懇表示,抵抗胡人,是他身為大周子民應該做的,裴將軍不必說謝。接著又謙虛說自己能力一般,表達一番對裴將軍的欽佩和敬仰,最后,才小心翼翼,試探向對方請教一些領兵打仗的事。

    信送出去后,他有些忐忑,不知道裴椹會不會回信。畢竟像他這樣沒什么領兵經驗,只能自己看兵書琢磨的人,提的問題對裴椹來說,應該很簡單。對方那樣忙的人,估計不會理他。

    尤其自己還是“亂黨”,之前對方來信,可能只是客套一番。

    但沒想到,裴椹很快就回信了,還是用一只金雕送信。

    對方在信中仔細回答了他的問題,講的鞭辟入里。為了能讓他更方便理解,對方還在信中舉一些自己打過仗為例,用詞溫和,沒有絲毫不耐,就像一個長輩諄諄教導晚輩。

    之后沒過幾日,李禪秀又收到一份對方派人穿過胡人占領地送來的兵書。那些書應該都是裴椹看過的,上面有他親筆寫的注解,只是不知為何,有些注解好像是不久前剛寫下的,筆墨尚新。

    李禪秀沒想到裴椹這樣厲害的將軍,對這些早就看過的兵書,仍會一看再看,次次都寫上新感悟。這書上的新筆墨,很可能就是對方近期又看書時寫的。

    李禪秀一直以為自己看書足夠勤勉,沒想到裴椹比他還勤勉,難怪對方那么厲害。

    他心中不由更敬佩,也愈發感激。之后他也向對方學習,將看過的兵書再拿起,反復研讀。

    遇上實在想不通的疑問時,他嘗試再次寫信,向裴椹請教。而裴椹也從沒拒絕過他,每次都認真解答,用詞溫和,極有耐心。

    那只送信的金雕后來也被對方送給他,成了他們之間聯絡的信使。

    所以,盡管從距離上來說,李禪秀在的西南和陸騭駐防的中部更近,但他卻和駐防在長江最東的裴椹聯絡更多。

    后來有一次,他有幸和陸騭見過一面,也是為了聯手攻打胡人。當時他去對方駐地,聊完戰事后,隨口多問一句:“陸將軍,裴將軍也經常和你們用金雕送信,傳遞消息?”

    陸騭當時不知為何愣了一下,像是意外和驚訝,接著咳嗽一聲,聲音好像有些含糊:“是……會用金雕送消息,一起攻打胡人嘛,金雕送信更快。”

    說完,就趕緊岔開話題了。

    李禪秀點點頭,不久就離開陸騭的駐地。

    雖然夢中,他和裴椹沒見過面,但那一封封書信往來,早在他中勾勒出了裴將軍的樣子——

    對方年少意氣,但成長后,應該是一位端雅的儒將,寬厚的前輩,為國為民的英雄。為了收復北地,對方甚至直到三十,都不曾成親,把心力都放在打仗上。

    夢中的李禪秀甚至在心中想象過對方的長相——聽說裴椹少年時,除了箭術名冠洛陽,另一樣,就是他的樣貌。

    而他每次寫信給李禪秀,用詞都溫和有禮,想必是個溫文爾雅,君子端方的人。

    夢中的李禪秀對裴椹一直敬仰,把他當前輩和老師,更敬佩他的為人。

    甚至醒來后的李禪秀,也能感受到夢中自己的那種欽佩之情。起初他有些無奈和好笑,竟因一場夢境,對一個見都沒見過一面的人,忽然產生那般厚重的敬仰。

    后來發現夢是真的,他關注點又很快移到其他更緊要的事上。

    只不過……原來每次提到裴椹,他會表現不一樣嗎?

    李禪秀意外之余,神情也微怔。

    裴二見他陷入沉思,不由握緊手中鐵鍬。

    他其實一直猜測沈姑娘在洛陽時,可能見過那位裴世子。雖然對方否認過,但……他總感覺自己直覺不會錯。

    沈姑娘在提到裴世子,和平時不一樣。他也說不出具體那里不一樣,但給他的感覺就是……這個裴世子,在沈姑娘心里可能有些特別。

    包括沈姑娘之前面對陸騭,要跟陸騭單獨說話時,都沒給他這種感覺。所以他雖然一度吃過陸騭的醋,但心里其實知道,陸騭沒有威脅性,沈姑娘不會喜歡陸騭。

    可這個裴世子……好像有點不一樣。

    他神情悶悶,握著鐵鍬的手越緊,終于忍不住又抬頭,試探問:“沈姑娘怎么看待……裴世子這個人?”

    李禪秀一怔,終于回神,望了他一會兒后,莞爾失笑:“我確實沒見過他。”

    但頓了頓,又回答:“不過……我聽說裴世子少年領兵,曾多次擊退入侵的胡人,為大周守住北邊,是了不得的英雄。而且他為人正直,心懷大義,我……很敬佩他。”

    裴二聽完,又垂頭了,聲音悶悶說:“哦。”

    這個裴世子在沈姑娘心里果然不同。他暗暗想,片刻后,又抬起頭,語氣堅定:“我以后不會比他差。”

    李禪秀聞言愣了一下,隨即輕咳,勉勵他:“嗯,我相信,不過你要多加努力。”

    裴二薄唇便又微彎起來,見地上的泥已經和好,他又道:“沈姑娘,你去歇著吧,剩下的我來做就行。”

    李禪秀不會砌炕,看一眼頭頂太陽,同意道:“那你忙,我先去做飯。”

    裴二臉不由微紅,點頭說“好”。

    他干活,沈姑娘去做飯,感覺他們更像夫妻了。

    這么一想,裴二愈發有干勁,打算今天就把火炕砌好。

    他也確實能干,最終,別人兩天才能砌好的炕,他竟然真的一天就砌好了,中途只吃了頓飯。

    天近傍晚,房間內昏暗,已經點上燈。

    看著墻邊新砌好的火炕,裴二直起腰欣賞,心中滿是成就感。

    新砌的火炕有之前的床兩個大,他特意砌得大一些,聽說燒熱后能暖一天,兩個人在上打滾都不怕掉下……

    不知想到什么,他耳根忽然微紅,一個人干咳一聲。

    炕砌好了,第一件事自然是讓李禪秀來看看。想到這,他忙轉身出去,腳步都比平常輕快。

    剛到院中,看見之前被搬出來的破木床,忽然又僵住,想起另一件事——

    現在臥房有炕,家里又還有一張破木床,那他以后豈不得和沈姑娘分床睡,沒理由再一起睡了?

    裴二臉色微變,看著木床,又看向正在院中繞著木床踱步的金雕,目光沉凝。

    臥房已經沒位置了,而這張破木床,大概率會被放進偏屋。

    幾乎可以想見,以后他會和這只蠢雕一樣,住在偏屋,和雕作伴……

    忽然,他一把抓住踱步路過的金雕。金雕受驚,立刻撲騰鳴叫起來。

    李禪秀在廚房,忽然聽到外面金雕“慘烈”鳴叫,接著又聽到什么“咔嚓”斷裂的聲音,以為出了什么事,頓時連勺子都沒來得及放下,就趕緊出去看情況。

    剛到門口,看見院中情況,他頓時愣住。

    裴二不知為何,狼狽摔倒在地,金雕正踩著他頭頂,撲騰跳飛到別處。而裴二身后,或者說身下,是床梁已經斷裂的木板床。

    李禪秀握著勺子怔愣,回神后忙上前扶起裴二,問:“怎么回事?”

    裴二捂著腰,眉心緊皺,好像摔得不輕,說:“我也不知為何,剛才走到這,金雕忽然飛起來啄我,我沒注意摔倒……”

    說到這,他抿了抿唇,黑眸微閃,語氣輕了些道:“不小心把床壓壞了。”

    “……啊,怎么如此?”李禪秀驚訝,語氣也微微困惑。

    之前兩個人睡都沒壞的床,怎么被一個人就壓壞了?而且金雕跟他們都熟悉了,為什么忽然啄裴二?

    想到這,他疑惑看向金雕。

    金雕正歪頭理被弄亂的羽毛,可能是察覺他看過來,立刻抬起頭,睜著一雙無辜圓眼。

    裴二目光微閃,抿了抿唇,又道:“可能是這床太舊,也到了快壞的時候了。”

    說完,又皺眉“嘶”一聲。

    李禪秀立刻被拉回注意,忙問:“摔得怎么樣?嚴不嚴重?沒被啄傷吧?”

    裴二不明顯地松一口氣,很快搖頭。

    李禪秀卻不放心,拉著他回房間仔細檢查,又要給他“摔傷”的位置涂藥酒。

    也是巧,傷的位置正好是腰,李禪秀一時沒多想,將冰涼的藥酒倒在掌心搓熱后,就按在他后腰。

    皮膚相觸的一刻,李禪秀明顯感到掌下驟然繃緊,裴二整個脊背好似都僵住。

    他一時也僵住,這才意識到什么。

    若是以前,他不覺得自己一個男子,幫另一個男子搓藥酒,有什么不妥。但經歷山崖下那一晚后,他怎么也不能再理所當然說出“朋友之間也會這般幫助”之類的話。

    他耳廓微熱,忙移開視線,不去看眼前勁瘦的腰身,只匆匆幫對方搓按。

    “好了。”他很快按完,匆忙起身,沒注意到裴二耳朵也紅著,只顧避開視線說,“你、你自己再按一會兒吧。”

    裴二“嗯”一聲,聲音也有些啞。

    但李禪秀沒心思注意這些,他很快找借口離開。裴二忍不住抬頭看向他背影,眸光微暗。

    直到吃晚飯時,兩人之間的古怪氣氛才消失些。

    李禪秀吃著吃著,忽然嘆氣。

    裴二疑惑抬頭,李禪秀見了,解釋:“新砌的火炕要過幾日才能睡,床又壞了,今晚只能回軍營的藥房睡。”

    裴二:“……”

    他筷子險些“啪嗒”掉地,心中暗惱:糟糕,竟然把這茬給忘了。

    應該過幾天再把床弄壞的。

    當晚,裴二幫忙拎著舊被褥,在金雕從偏屋窗口探出的腦袋注視下,郁悶地送李禪秀去軍營.

    新砌好的火炕還沒用上,第二天傍晚,陳將軍要去烽臺巡查,叫李禪秀也一起。

    說是那邊有勞役發了高熱,讓他去幫忙看看。

    本來幾個服勞役的罪囚生病,不至于讓陳將軍關注,但這次有七八人接連生病,甚至有兩個跟他們接觸的士兵也病了。

    陳將軍擔心他們是得了什么疫病,又或者是跟上次缺鹽一樣,又缺什么。

    勞役病了不打緊,但士兵也跟著病,陳將軍就比較擔心了。

    好在現在情況還不嚴重,陳將軍語氣也尚算輕松,讓李禪秀不必著急,多帶些藥再一起去。最好被褥也帶一條,晚上可能回不來,而城墻上比較冷。

    李禪秀點頭,準備好藥后,想起徐阿嬸的兒子也在城墻上做苦役,又去問對方有沒有什么要幫忙帶的。

    徐阿嬸自被流放到軍營后,就沒再見過兒子,甚至不知他是生是死,一聽李禪秀來這么問,頓時眼圈一紅,聲音哽咽。

    “有有,那邊冷,你幫我帶些厚衣和被子給他,還有饅頭……”她慌忙起身,擦著眼淚去拿東西。

    李禪秀不由寬慰幾句,讓她不用急,自己時間寬裕。

    徐阿嬸一家是被族中犯了事的人牽連,才遭流放,本身沒犯過罪。她兒子在城墻上做苦役,想必活得艱難。

    夢中李禪秀逃離軍營后,就沒再見過他們,也不知他們最后如何。

    不過,如果胡人打來,她兒子能在城墻上借機立功,而這次他們又能守住的話,對方倒是可以被免除苦役。

    但這種沒發生的事,李禪秀也只能先在心中想想。

    從徐阿嬸這拿了衣物被子后,他又回藥房拿自己的。

    正好裴二今晚要到城墻值夜,知道他也要去,忙過來幫忙拿東西。

    對方身量高,手腳也長,一手就輕松將打包好的衣被都提起,大步走在前頭。

    駐地就在長城腳下不遠位置,到城墻上時,夕陽漸落,正懸在遠處天與地相交的線上。

    長城外的地面被染成金色,風一吹,遠處的黃沙揚起,蒼涼遠闊。

    陳將軍站在烽臺旁慨嘆:“以前這一片都是我們大周的領土,到了春日,雪融冰消,青草遍野,如今卻只剩光禿禿黃土一片。”

    裴二和李禪秀也站在城墻上,向北遠眺。

    李禪秀望著遠處黃茫茫一片,連枯草枯木都見不到的蒼涼景象,眉心漸漸籠上輕愁。

    胡人逐水草而居,冬季草枯,是他們最常南下的時候。

    陳將軍這時回神,忽然對兩人道:“先去看看那幾個生病的士兵和苦役吧。”

    說著,領他們走下烽臺。

    李禪秀緊隨其后,裴二則與李禪秀并行。

    三人先去看生病的士兵,但李禪秀治外傷在行,對治病不怎么精通。偏偏胡郎中今天不在,只能他跟來。

    他仔細檢查了那兩名士兵,把脈后,又查看眼口舌,看起來就是普通風寒,沒發覺特別之處,最后先開了降熱止咳的方子。

    接著又去看那七八個病了的勞役,癥狀也跟兩名士兵相同,看起來就像是他們感染風寒后,傳染給了士兵。

    旁邊負責管理這些勞役的軍吏這時也說:“將軍,可能就是他們這幾人身體不好,一受寒,就病了,正好傳染給跟他們接觸過的士兵。”

    這話說的也有幾分道理,這些勞役都是流放來的罪犯,吃的差,干的活累,很多人穿的衣服也不厚,身體肯定比不上那些士兵,確實容易受寒生病。

    李禪秀蹙眉思索一會兒,給他們也開了跟剛才一樣的方子。

    一般來說,軍中不會給這些勞役用藥。他們病了想用藥,只能自己想辦法買。當然,大部分人都買不起,生了病只能硬熬。

    但這次情況特殊,李禪秀向陳將軍建議:“將軍,我也判斷不出是什么情況,謹慎起見,還是讓他們跟那些士兵一樣用藥吧。如果不是疫病,頂多費些藥錢,萬一是疫病,傳染開就不好了。”

    那名管理勞役的軍吏一聽直搖頭,他不在軍營,不知李禪秀的名聲,此時只覺得這小娘子不懂瞎說,疫病大多是春天或大災之后才有,現在是深冬,又沒發生過什么天災,哪來的疫病?

    但陳將軍經歷的多,本就擔心這點,聽后立刻點頭,吩咐:“讓他們和士兵一樣用藥。”

    將軍都發話了,軍吏只能點頭照做。

    看完病,李禪秀才提私事,向軍吏打聽徐阿嬸的兒子在哪。

    軍吏當著陳將軍和裴二的面,自不敢不說,忙叫來手下詢問,問完之后才答:“回這位姑娘的話,不巧得很,丁成海跟其他七八個勞役今天一起去長城外運沙子了,估計要晚上才能回。”

    李禪秀聽了微微失望,徐阿嬸除了讓他帶厚衣和被,還有饅頭。

    衣服和被子就罷了,可以直接交給軍吏,但那些饅頭是徐阿嬸今天特意去伙房,用攢的錢買的。萬一也交給軍吏,軍吏不重視,隨手放在丁成海住的地方,最后被其他人拿去吃,就不妥了。

    這么想著,他只將衣服和被子交給軍吏,饅頭先留著,打算等晚上再親自交給丁成海。

    離開勞役們住的地方,天也漸黑。

    陳將軍昨日獵了頭鹿,今日到城墻上,天又冷,干脆叫人升起火,將鹿烤了,又將鹿血兌酒,叫來幾個親隨,一起圍著火堆,吃肉喝酒。

    李禪秀和裴二也坐在火堆旁,李禪秀因身體不好,平時并不喝酒。但今晚天冷,這鹿血酒,他也少喝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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