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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1 章

    裴二眼睛漆黑幽深, 直視人時,仿佛能把對方洞穿。

    此刻他面無波瀾看著楊元羿,眼底像氤氳風暴的海面, 暗流和洶涌都壓在短暫的平靜下。

    楊元羿聲音不自覺低了下來, 對上他那雙眼,忽然有種面對沒失憶、情緒看不出喜怒的裴椹的錯覺。

    良久,裴二終于啞聲開口:“你剛才……說什么?”

    像壓在頭頂的陰云忽然消散,楊元羿那種被看到如芒在背的感覺終于消失, 不覺松一口氣, 這次先看他一眼, 才斟酌道:“我說,你叫裴椹, 是……”

    “你有何證據證明?”這次不等他說完,裴二就開口打斷,瞳孔仍幽深如墨。

    熟悉他的楊元羿卻清楚, 他此刻是真的疑問,而非剛才的審視, 于是放心道:“你跟裴椹長得一模一樣。”

    裴二聞言卻皺眉, 道:“也許……我只是剛好跟他長得像?”

    楊元羿立刻搖頭,肯定道:“不可能,我們相識二十年了, 我不會認錯。”

    除了裴椹, 還有誰能一見面就把他打成烏青眼?而且就算失憶了, 眼前這人的說話語氣、神情,都和裴椹如出一轍。

    長相一樣可以是巧合, 但神形氣質也一模一樣,就不是巧合能解釋的了。何況這么多年兄弟不是白相交的, 他昨天跟對方一交手、一過招,就知道絕對是裴椹沒錯。

    尤其——

    他目光忽然看向裴二一直緊握著的彎刀,聲音也低了幾分,說:“尤其——我聽說你被救回來時,一直死死握著這把刀不松手,你可知這把刀的來歷?”

    裴二目光倏地微緊,看一眼黑鐵彎刀后,問:“你認識這把刀?”

    楊元羿點了點頭,看著那把刀道:“這是你十六歲生辰那天,你爺爺送你的生辰禮物,后來……”

    后來老燕王連同長子、長孫,都在北地的一場慘烈大戰中死去。

    當時世人都說,裴椹和他的父親撿了大便宜,若不是老燕王和長子、長孫同時戰死,也輪不到裴椹的父親承襲燕王爵位。

    可楊元羿知道,裴椹當時為了奪回祖父和大伯、堂兄的尸骨,差點死在北地。或者說,他就是抱著必死的念頭去的,也差點就真死了,是梁王世子帶人及時趕到,才把他從死人堆里挖出來。

    從那之后,裴椹便一直帶著這把黑鐵彎刀,從不離手,時刻提醒自己不要忘了祖父未竟的心愿,不要忘了這一筆血債。

    而裴椹的父親能承襲王位,也是因為裴椹在老燕王死后,打退了胡兵,成功守住北邊防線。要知道,老燕王剛死時,今上其實想趁機收回燕王爵位。

    不過眼下看著失憶的裴二,楊元羿實在不忍心將這么慘烈的往事告知,說到一半,便忽然打住,嘆道:“總之,你知道我不可能認錯就是了。”

    裴二聽到這沉默,良久,終于抬眼又看他,語氣沉穩:“也許你說的是對的,但我……確實沒有印象,不能確定。眼下戰事緊要,此事還是等我回來再說吧。”

    說完他握著刀,轉身再次大步往軍營外走,只是眼底一片烏沉,壓抑著不平靜。

    楊元羿聞言一愣,終于看出他是要離開軍營,忙快步追上:“等等,你要去城墻上?”

    接著不知想到什么,他忽然一把拽住裴二手臂,斟酌道:“儉之,有件事還需跟你說一下,不管剛才那些話你信不信,都……先別跟你那位娘子講。”

    裴二聞言倏地頓步,轉過頭,烏黑眼眸直直看他。

    楊元羿再次有種如芒在背的感覺,但想到之前了解來的情況,還是硬著頭皮道:“儉之,非是我喜歡背后搬弄是非,詆毀他人,而是……你不知道,你娘子的來歷有些可疑。

    “我聽說她被流放前,是京中沈太醫的孫女,我雖然沒見過沈太醫的孫女,但卻知道對方孫女一直抱病閨中,體弱膽小,性子柔弱,并沒學過醫,更別提治病醫人、騎馬射箭,而且我聽陳將軍說,你們還讓她參與戰事——唔!”

    話未說完,臉上忽然重重挨了一拳。楊元羿猝不及防,踉蹌后退幾步,緊接著又被一把揪住衣領拽回。

    裴二臉色冷寒,眼底氤氳戾氣,聲音帶著怒意道:“你說別的便罷,不可詆毀沈姑娘。”

    頓了頓,又嚴正警告:“沈姑娘冰雪出塵,聰慧靈秀,溫柔善良,治病救人,心懷大義,你不了解,不可再胡說。若有下次,別怪我不客氣!”

    說完他一把搡開楊元羿,眼底像結了層寒霜,最后又警告看對方一眼,才帶著怒意轉身。

    只是剛走幾步,忽然又轉回頭,語帶諷刺地補充一句:“聽說你是并州來的兵,既然是裴椹的朋友,大小也應該是個將軍?大敵當前,有空在這詆毀一個女子,不如去抵抗胡人。”

    說完,再次大步離開。

    楊元羿被他搡得跌坐在地,目瞪口呆。

    這還不叫不客氣嗎?不僅挨了一拳,屁股還差點摔兩半。

    此刻他總算明白之前表弟魏子舟的感受了,雖然他聽說過裴椹護他那小娘子護得跟眼珠似的,但也沒料到會這么……一句也說不得。

    他剛才只是想說“沈秀”來歷不明,在弄清對方身份前,最好別把裴椹真實身份的事告訴對方,這……很過分嗎?而且他只是說出事實,也不算詆毀……吧?

    無論如何,“沈秀”肯定不是沈太醫的孫女,身份確實可疑。尤其這里還是軍營,對方還參與軍務,頗受信任,能輕易接觸一些機密。正常人知道后,都會警覺一些吧?

    如果之后查出她身份沒問題,再把情況告訴她,也不遲啊。他也是聽說裴二和陳將軍連軍中的事都不瞞著“沈秀”,又聽說“沈秀”也常在城墻幫忙,擔心裴二去了后什么都告訴對方,才特意提醒一句。

    沒想到這話還沒說完,就挨了一拳。幸虧打的是側臉,不是左眼,不然就要青腫一對了。

    楊元羿摸了摸臉側,疼得“嘶”一聲,暗暗咬牙,心想:等著吧,等你恢復記憶!

    他現在算是能體會表弟魏子舟的心情了,裴椹這個以前只想著打仗,看著跟斷情絕欲了似的冷面神,居然破天荒,真的對一個小娘子死心塌地?!

    看他恢復記憶后,自己怎么笑話他。

    之前楊元羿還覺得魏子舟這種想法很幼稚,但現在,這么想想,確實暗爽。

    不過前提是得想辦法讓裴椹恢復記憶。

    想到這,他咬牙起身。

    一直跟在后方的玄鐵兵此刻也快步跑來,為首的士兵忙扶住他問:“少將軍,您跟裴將軍談的怎么樣?他相信嗎?”

    楊元羿:“……”相信個鬼!

    “先去見陳將軍吧,問問他‘大敵當前’是怎么回事?”他忽然嘆氣道,一瘸一拐又往回走。

    他昨天才到這邊,雖然聽到一些胡人來攻的消息,但一直以為是小規模騷擾犯邊,沒詳細問。可剛才聽裴二的話意,好像并不是小規模?.

    裴二一路壓著怒意,騎上棗紅駿馬離開軍營。

    到了城墻上,他站在烽臺旁眺望遠處蒼茫景象,怒意漸漸消散,神情又轉為茫然。

    那個不知名的并州兵說,他是裴椹裴將軍。

    剛聽到這句話時,他腦海一片震驚和空白。回過神,再次得到那個并州兵的肯定答案后,他不可避免想到沈姑娘曾說過的話——

    “我聽說裴世子少年領兵,曾多次擊退入侵的胡人,為大周守住北邊,是了不得的英雄。而且他為人正直,心懷大義,我……很敬佩他。”

    當日沈姑娘說這話時,莞爾淺笑的樣子仍歷歷在目,每一個神情都映在他腦海深處。

    不可否認,當時他是嫉妒的。更不可否認,在聽那個并州兵肯定地說,他就是裴椹后,他心中又是喜悅的。

    原來沈姑娘敬佩的人就是他,原來沈姑娘每次提到后會神色不一樣的那個人就是他,原來……

    可隨即,他又陷入茫然。

    無論是陳將軍描述的少年將軍,還是沈姑娘敬佩的英雄,亦或是那個并州兵口中的裴椹,對他來說都太陌生了,他想不起一絲一毫。

    所以,他真的是裴椹嗎?那個并州兵真的沒認錯?

    而且就算沈姑娘敬佩的裴椹是他又如何?他要借助一個自己都想不起的身份,來讓沈姑娘喜歡上自己?

    強烈的自尊讓裴二不愿這么做,而且如果這樣成功后,沈姑娘喜歡的是那個他自己都想不起的裴椹,還是他這個……裴二?

    但不可否認,如果他就是裴椹的話,起碼……知道沈姑娘敬佩的不是別人后,心底還是隱秘地高興。

    可他真的是裴椹?萬一那個并州兵認錯了……

    裴二站在烽臺旁,披風在北風中不斷被吹起,神情一會兒空茫,一會兒喜悅,一會兒又復雜,幾經變化。

    終于,快到和其他兩個駐地約定出兵的時間,他轉身大步走下臺階。

    經過城墻的塔樓時,忽然,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李禪秀正在塔樓旁幫幾名傷兵換藥,晨光照在他白皙素凈的面容上,映出秀麗輪廓,仿佛給他鍍上一層金輝。

    他低垂著視線換藥,濃長的眼睫在眼底撲下漂亮的剪影,神情專注而認真,有種沉靜的美好。

    “沈……”裴二幾乎迫不及待開口,剛喊出一字,忽然想到什么,又改口,“娘子!”

    說著,他快步走過去。

    這是他跟沈姑娘約定好的,有外人在時這么喊沒錯。

    他心中堅定想。

    李禪秀忽然聽見他的聲音抬頭,神情明顯微愕。

    第 62 章

    李禪秀清早特意等裴二離開家后, 才松一口氣起床。

    用過朝食,他剛到軍營,就聽張虎說, 軍中來了個監軍呂公公。

    聽到這個消息時, 他心瞬間被提起。

    這個監軍既是宮里出來的人,會不會剛好見過幼時的他?便是沒見過,萬一見過他父親或母親……

    李禪秀心中一緊,有過夢中被一個自己完全不認識的官員認出的經歷, 他立刻警覺, 轉身離開軍營, 直接來城墻這邊。

    他知道裴二今天肯定也會來,為避免尷尬, 到了之后,他特意躲在傷兵這邊,盡量避免跟對方見面。

    可沒想到, 裴二還是看見他了。尤其那聲 “娘子”喊完,周圍傷兵紛紛都看向他, 眼神不由自主帶上幾分打趣。

    其中一個傷兵甚至起哄道:“沈姑娘, 我們的傷不打緊,裴千夫長找你肯定有急事,你快去吧。”

    能留在城墻這邊的傷兵, 確實都是輕傷, 重傷的都已經抬到營地了。

    李禪秀耳根微熱, 匆忙起身走向裴二。因為走太快,快到對方面前, 還險些被腳下一截草根絆倒。

    裴二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 之后卻望著他不松手,五指如鐵箍一般握著他手臂。

    直白的視線沒有任何隱晦,甚至像帶著熱度,落在李禪秀干凈白皙的面容。

    李禪秀被看得不自然,手臂不明顯地掙了幾下,沒掙脫,又察覺周圍傷兵都在用余光偷看這邊,只得壓低聲,尷尬提醒:“夫君?”

    裴二眼睛眨了眨,輕“嗯”一聲。

    李禪秀:“……”

    他喊完那聲,耳朵便忍不住一陣發燙。

    因早晨那個不知是意外還是有心的一吻,他今天一直提醒自己,之后和裴二見面,要盡量保持距離。可偏偏裴二剛才那么喊他,又是當著這么多士兵的面,他不喊“夫君”,似乎顯得冷待對方。

    可喊完見裴二仍站著,他咬咬牙,只好又抓住對方手臂,拉著人快步離開這處傷兵待的地方。

    一路走到遠離眾人的僻靜之處,李禪秀臉上的熱度終于降下去幾分,不由輕呼一口氣。

    站定后轉身,不等裴二開口,他就先詢問:“你今天是不是還要帶兵出去?”

    他開口就把話往正事上提。

    裴二怔了怔,點頭,道:“我也正想跟你說這件事,我……”

    說著他語氣踟躕,猶豫又看李禪秀一眼。

    李禪秀心中微緊,想到早晨的事,像是怕他將要戳破什么,不自覺偏開視線,逃避般地躲藏。

    裴二幾經猶豫,到底沒把楊元羿說他是“裴椹”的事說出。

    這么決定后,他反倒輕輕松一口氣。也對,連他自己都不能確定的事,現在說出,是想借“裴椹”這兩個字,從沈姑娘這里得到什么嗎?

    那太卑劣了,裴二實在不屑去做。他應該憑自己的本事,先讓沈姑娘喜歡自己才對。

    不過見過那個并州兵后,倒是讓他在另一件事上終于能徹底放心——起碼那幫人不是來抓他的,他不必擔心自己會和沈姑娘分開。

    這么想著,裴二神情不由放輕松幾分,繼續開口道:“我跟永定的趙將軍他們商定好今天一起伏擊胡兵,等會兒就要帶兵出去……”

    李禪秀聽到這不由吃驚,視線也忘了閃避,轉回看向裴二道:“你們要去伏擊?”

    裴二點頭:“嗯。”

    李禪秀心中一沉,更一陣莫名的亂。他之前以為裴二和永定、永勝駐地商議,是要和上次一樣,提前做好防御,沒想到對方又是要主動出擊。

    永豐、永定、永勝三個駐地加起來,總共只有一萬多名守軍。除去后勤和傷兵,現在真正能打仗的,只有七千余人。

    而且裴二這一趟不可能把守軍都帶走,肯定要讓大部分士兵留下防守。這樣一來,對方大概率會和上次一樣,只帶三百騎兵離開。

    即便加上永定、永勝兩個駐地的騎兵,估計也不會超過九百人。

    但李禪秀據這幾天得到的消息推測,駐扎在大漠中的胡兵恐怕有十萬人之多,對方本就是沖著武定關來的。雖然武定關的精兵大部分被調走,但胡人并不知曉,在他們看來,武定關仍守著八萬精兵。

    攻打關隘向來比守關難,兵力定要遠超守關的兵力,只按十萬推測,已經是考慮了烏烈大王子用聲東擊西的辦法攻打,往少估算了。

    自然,裴二他們只是要伏擊來攻打永豐等三個小關隘的胡兵,未必會碰到烏烈率領的主力,可萬一呢?

    萬一碰上,九百人對上烏烈的數萬主力大軍,跟白送有什么區別?

    即便碰不上胡人主力,一切都如裴二預料,他們剛好伏擊到來攻打永豐等三個小關隘的胡人,需要面對的兵力恐怕也不會少。

    上次胡人派來攻打永豐的兵力,就有近萬,這次恐怕只會更多。若是來攻打三個小關隘的胡兵剛好匯合行軍,少說得有三萬人,就算是伏擊他們,也極其危險。

    自然,在大漠中,騎兵的優勢遠勝步兵。一支九百人的精銳騎兵打敗三萬大軍,甚八萬大軍,也不是不可能發生的神話。

    史書上就記載過這種以少勝多的戰例,但那些領兵的將領無不是史書上的名將,個個用兵如神。其次他們的騎兵也都是精銳,戰馬精良,并且有的是突襲敵軍大本營,打對方措手不及,有的是后方有大軍壓陣,使敵軍軍心潰散,只顧慌亂逃走。

    據說當年裴椹十八歲時,率兩百鐵騎大敗三萬胡人,就是趁深夜沖入胡人大營,殺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但裴椹本就是用兵如神的將才,他率領的玄鐵兵更是大周最厲害的騎兵。

    可裴二,他東拼西湊出的這支騎兵,顯然稱不上是精銳。而在大漠,騎兵更是胡人的優勢。

    至于用兵能力——在李禪秀看來,裴二自然是有天分的,可他畢竟不久前還只是個普通小兵,沒有太多經驗。

    算來算去,對方這次出去,也就占伏擊一個優勢。可前提是真能伏擊到對方,而不是正面遇上胡兵。

    這么一推算,李禪秀無法不擔心。

    他一時忘了早上剛想過要和裴二保持距離的事,有一瞬間甚至想,要不自己也跟去。起碼他有夢中領兵的經驗,能隨時應對。

    可冷靜下來后,他又知道不可能,先不說裴二不可能答應,只說他展現出這些本事,就難保不會被軍中人懷疑。尤其現在軍中還有個監軍呂公公,他更需低調。

    可理智歸理智,看向裴二的目光,仍忍不住擔憂。

    裴二沒有錯過他秀麗眸中的擔憂和柔光,一瞬間,隱秘的喜悅注入胸腔。

    沈姑娘擔心他,沈姑娘在意他,也許……或許……

    他望著對方那雙往日清冷,此刻只有漂亮溫柔和憂慮的眼睛,忍不住試探開口:“沈姑娘,我此行可能會有些危險,你能不能……把平安符再借給我用用?”

    李禪秀聞言一愣,眼中閃過困惑:“平安符?”

    “就是……上次被我弄壞一顆佛珠的手串。”裴二赧然說,但黑潤的眼睛很快又看向李禪秀。

    像極了眼巴巴看過來的狗狗眼睛。

    李禪秀不由輕咳,為自己這個形容感到一絲心虛。

    對方說的那串佛珠,是他離開洛京時,父親親自一顆顆磨出,送給他保佑平安的。他一般不給旁人碰,但裴二此行確實危險,而且他之前就已經借過一次……

    這么想著,他很快點點頭,從懷中拿出那個裝著佛珠的荷包,謹慎交給裴二。

    想了想,他又叮囑:“你要仔細保管,像上次那樣幫你擋刀被弄壞了,不打什么緊,只是千萬不要弄丟了。”

    說完,怕裴二誤會自己小氣,又補充一句:“主要是……我覺得它很靈驗,萬一丟了,甚是可惜。”

    裴二上次聽李禪秀說這佛珠是重要的人送的,又見李禪秀很看重,還曾有一絲酸溜,但此刻卻不再這么想。

    正是愿意把這么重要的佛珠借給他保平安,才更說明沈姑娘擔憂他。而且他能感覺到沈姑娘也在意他,說不定這串佛珠只是對方的某個親人長輩送的?

    他鄭重點頭答應,小心將佛珠放在心口藏好。

    此時,遠處的三百騎兵已經集結完畢,張虎正在等裴二過去。

    ……其實已經等一會兒了,此刻越來越接近出發時間,張虎不免焦急,時不時看這邊一眼,猶豫要不要來提醒裴二。

    裴二轉頭看了一眼,也知時間所剩不多。

    可對上李禪秀那雙仍難掩擔憂的眼睛,一股沖動忽又涌來,使心頭一陣微熱。

    就在該離開時,他忽然上前一步,猝不及防擁住李禪秀,手臂箍著對方瘦韌的腰。

    李禪秀措手不及,一時僵住,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聽見裴二在他耳邊輕聲說:“沈姑娘,等我回來后,有件重要的事想跟你說。”

    不遠處,跟陳將軍一起過來的楊元羿看見這一幕,神情不由錯愕。

    裴二剛好也看見他們,語氣微頓。

    片刻,他壓下渴望,啞聲重復:“等我回來。”

    說完他手臂忍不住收緊一分,接著才緩緩松開已經僵住怔愣的李禪秀。退開身時,他微涼的唇擦過懷中人柔軟的耳垂,似乎刻意停頓了一下。

    李禪秀不明顯地輕顫一下,清麗眸中滿是震驚和錯愕。

    “沈姑娘,那我……就先走了。”裴二低頭看著他,良久啞聲說。

    李禪秀望著他,僵硬點頭。

    裴二目光灼灼,定定又看了他一會兒,終于轉身。

    沒再多說一句道別的話。但剛走兩步——

    “裴二!”李禪秀忽然喊住他。

    裴二驀地轉頭,眸中綻出希望。

    李禪秀望著他清俊面容,遲疑一下,終于還是叮囑:“注意安全,要……活著回來。”

    裴二眼中瞬間浮現驚喜和欣悅的光,回神后,很快朝他揮了揮手,語氣微揚:“等我回來。”

    又走幾步后,他再次回頭,語氣仍掩飾不住喜悅道:“等我。”

    再走幾步,等上了馬,仍忍不住勒住韁繩,轉頭又看向李禪秀。

    李禪秀不由提緊心,生怕他再說出一句“等我”,被士兵和陳將軍他們聽見,實在尷尬。

    好在裴二這次沒說,只忍不住唇角微揚,再次朝他笑了笑,很快便策馬揚鞭,身后紅披風在風中獵獵揚起,身姿颯踏,率領一眾騎兵馳向大漠。

    楊元羿看到這一幕,表情驚得像能一口吞下十個雞蛋。

    旁邊為首的玄鐵兵察覺,等陳將軍走遠后,忍不住壓低聲問:“少將軍,怎么了?”

    楊元羿終于回神,語氣幽幽:“……我懷疑我們找錯人了。”

    玄鐵兵:“?”

    “走吧,去問問陳將軍戰事是怎么回事,還有儉之這出去是要干嘛。”

    他說著邁步往城墻方向去,經過李禪秀附近時,忍不住好奇轉頭,想看一眼這位在他看來,已經快把裴椹迷得找不著北的“沈姑娘”。

    這一看,他忽然有些愣住。

    第 63 章

    楊元羿看清李禪秀容貌的瞬間, 便微微怔住,眼底忍不住閃過一抹驚艷。

    面前“女子”雖穿著灰撲撲的舊襖,手肘位置甚至縫著補丁, 但站在破敗的磚墻旁, 身影筆直,亭亭如雪中一株翠竹,面容白皙秀美,眉目清雋, 似雪山出塵。

    魏子舟那小子還真沒胡說, 裴椹這家伙真是艷福不淺, 在這窮山僻壤、山旮旯的地方,也能娶到這么漂亮的媳婦。

    自然, 他不是說窮鄉僻壤沒有美人,但這么漂亮,確實罕見。也不是說裴椹不能娶到這么漂亮的娘子, 而是——裴椹若是裴將軍、裴世子時,能娶到這么好看的媳婦, 倒不稀奇。

    但他聽說裴椹剛失憶時, 十分窮酸落魄,一無身份,二無錢財, 三……重傷昏迷一身血, 可能連命都不一定能保住。這種情況都能娶到天仙似的媳婦, 真不知該說他是命好?還是命好!

    此前楊元羿還覺得裴椹會被一個小娘子迷住,像個情竇初開的愣頭青, 很不可思議。現在見到小娘子本人,忽然又有那么點能理解, 這么好看的女子,難怪裴椹那個冷面神會心動。

    就是不知面前這漂亮如畫的女子,當初是如何看上裴椹的?

    楊元羿摸著下巴想想,覺得那時裴椹的唯一優勢,大概就是那張從小就討長輩們喜歡,長大又讓小女郎們見了臉紅,小郎君們見了嫉妒的俊冷好看的臉了吧?莫非他是靠臉娶到媳婦的?

    當然,理智想的話,面前這女子身份可疑、來歷不明,對方選擇嫁給裴二,或許是出于別的什么目的或考量……但楊元羿之前剛被裴二打過,眼下可不敢再冒犯地胡亂猜想了。

    但話又說回來,單單是漂亮的話,也不至于讓他看愣住,他又不是魏子舟那個看見美人就走不動路的“癡”人。

    他只是覺得面前女子除了美,好像還有一絲……熟悉?但也只是一瞬間的感覺,等再仔細看時,又說不清具體哪里熟悉,好似方才只是錯覺。

    而且楊元羿很確定,自己從沒見過對方。

    想到這,他忍不住回頭又多看一眼。

    李禪秀似乎察覺,這時剛好轉頭,清淡目光和他對上。

    楊元羿一僵,忙尷尬回頭,輕咳一聲,默念:朋友妻不可欺。

    只是冒犯地多看一眼,裴椹應該不會再打他吧?

    默念完,趕緊快步往城墻上去。不過有一點,他倒是能更確定——

    眼前這個“沈秀”,恐怕確實不是真正的沈秀。

    洛陽那種繁華之地,權貴如云的地方,有這等美人,又生在官宦之家,只怕還未及笄,就已經芳名遠播。但自己少時在洛京時,并未聽說過。

    而且這樣的美人,即便被家中人牽連落了罪,很大可能也不會真被流放,更多是入宮為婢,甚至,會被權貴設法買去……

    楊元羿暗暗搖頭,嘆了聲氣,踏上城墻臺階。

    李禪秀微微蹙眉,很快也從他身上收回目光。

    剛才那個士兵他沒見過,很臉生。好像是跟陳將軍一起來的,是其他駐地的?還是呂公公帶來的人?

    罷了,既不認識,以后避著就是了。

    他蹙緊的眉微松,收回神思后,之前紛亂無措的思緒,也瞬間又都回到腦海。

    想到裴二離開時的擁抱和附耳說的那句話,他不自覺攥緊指尖,心中再次陷入空茫和雜亂。

    之前被擁抱住,聽到那句鄭重的“等我回來”,和耳朵被輕碰時,腦海一剎那空白后,心底也瞬間又掀起波濤,如同清晨察覺那個吻時一樣,如同那晚喝過鹿血酒后,裴二險些親吻他時一樣,如同之前在山寨……

    李禪秀心中一陣紛亂,如一團亂線理不出頭緒。

    雖然沒有明說,但種種表現好像已經很明顯,裴二竟是……喜歡他?

    還有對方剛才說,等回來后,有重要的事要跟他說,是什么事?莫非就是……要說這件事?

    可他并非真是女子,裴二這樣豈不是……事情怎會發展成這樣?不是說好只是假成親?裴二他……

    不,也許不是自己想的那樣,也許對方說的重要事,是別的什么事,也許……

    李禪秀越想越心亂如麻,之前送別裴二時的強作鎮定,在對方走后終于紛然倒塌,無法再維持。

    可此刻想再多,也只是他一個人胡亂猜測。既然裴二說等回來再說,那就……等對方回來再說?

    李禪秀強迫讓自己冷靜下來,轉身走到塔樓下,繼續幫傷兵包扎,接著又去熬藥。

    他努力將思緒放在正事上,而非陷入他和裴二關系的思緒亂麻中,比如想想——裴二這一趟出去,必定十分兇險,自己到底該如何做,才能幫到對方?

    想到一半,他忽然又愣住,好像……還是和裴二有關。

    正這時,軍營里有個小兵跑來,是陳青的跟班小兄弟,二子。

    李禪秀想起自己早上離開營地時,曾叮囑陳青幫忙的事,不由放下攪湯藥的木勺,快步走過去。

    “是不是陳青讓你帶消息來?”他邊用圍在身前的粗布擦手,邊問。

    二子看一眼他秀麗面容,有些局促:“沈姑娘,這事得小聲說。”

    李禪秀聞言,便靠近幾分。

    二子臉色微紅,附耳說了幾句。

    李禪秀擦手的動作一頓,倏地抬頭,冷秀的眼中滿是嚴肅:“你確定?”

    二子連忙點頭,道:“沈姑娘,不會有假,我親眼看見的。”.

    半個時辰前,軍營駐地。

    呂公公一臉隱忍,神色不快地離開中軍大帳。

    蔣和緊跟在他身后,進了帳后,沉默一會兒,終于忍不住道:“公公,剛才為何輕易放過陳高峻和裴二?”

    呂公公自不能說自己是被裴二那冷寒一刀嚇到了,不由冷哼:“你問咱家?咱家還沒問你呢,你父親不是說你身手了得,在這營中武藝數一數二?怎么剛拔刀,就被那什么裴二擋了下去?”

    蔣和臉色微沉,語氣卻畢恭畢敬,解釋道:“剛才距離太近,我怕傷到公公,有所顧忌。”

    “哼。”呂公公意味不明地哼一聲,臉色倒是有所緩和。

    “跟他們爭口舌沒什么意義,咱家這次來,主要是要除掉你說的那個裴二。至于陳高峻,他不查官鹽倒罷了,非要查,也不能留。

    “咱家已經著人探聽了,那個裴二今天會領三百人去塞外伏擊胡人,這正是你的機會。我此次帶來的這一百名護衛,都是個中高手,你全都帶去,務必叫那個裴二死在外面。

    “他一死,此次伏擊胡人必然失利,咱家再以用人不力為由,責問陳高峻。到時你再力挽狂瀾,打退來犯的胡兵,功勞不就就都是你的?”

    說著他瞥蔣和一眼,又陰陽怪氣道:“能被區區兩千守兵打退的胡人,想必本就不成氣候。那個叫裴二的小兵能做到,你不會不能吧?

    蔣和聞言冷沉,咬牙拱手道:“公公放心,裴二不過是僥幸得勝,之前被他打敗的山匪也都是烏合之眾。在我眼里,此人只是稍微有點領兵能力,不值一提。”

    “哼,那就好。”呂公公冷哼,頓了頓又道,“你若真不行,倒也無妨,看看來攻打的胡人跟咱們認不認識。若認識,能說上話的話,倒也好辦,不過是群給些錢糧就能打發走的狼罷了。”

    蔣和聽他這么說,臉色一陣難看。

    呂公公說完,又捏著嗓子繼續怪調道:“哼,作死的東西,知道什么不好,偏要知道官鹽的事,也是他活膩歪了。這次解決他,正好連同官鹽和上次糧草的事,都一并遮掩下去,永除后患,不用擔心他哪日恢復記憶,知道糧草被劫的真相。”.

    城墻上,楊元羿正向陳將軍問胡人來犯的情況。

    陳將軍也正想跟他說這件事,想問并州能不能調兵,但還沒開口,就聽他又問裴二出去到底要干什么。

    陳將軍不知楊元羿具體身份,怕泄密,頓時含糊不答。

    直到楊元羿拿出令牌,讓他看出自己在并州軍中職位不低,陳將軍才一驚,忙將情況告知。

    楊元羿一聽可能有十萬胡人來犯,心中一驚,接著聽說裴二只帶著九百騎兵,就去大漠伏擊,差點整個人都炸了。

    尤其他又聽說,裴二那九百騎兵還是三個駐地臨時拼湊的,別說跟精銳騎兵比,恐怕連普通騎兵的水準都不一定能達到。

    帶著這東拼西湊出來的騎兵就去伏擊幾萬胡兵,不要命了?該不會是失憶把他腦子變回十七八歲時候了?還真是跟當年一樣膽大!

    楊元羿驚得冷汗都出來了,趕緊快步走下城墻,對跟隨的玄鐵兵說:“讓眾人準備,隨我去大漠”

    他這好不容易才找到裴椹,可別還沒真正相認,對方就再被胡人打失憶、沒了蹤影,讓自己再一頓好找。

    而且裴椹現在可是有家室了,萬一再……

    楊元羿腳步一頓,不由看向不遠處,正幫傷兵包扎的李禪秀。

    ——對方正低著頭,專注耐心地照顧傷兵。不管傷兵穿的有多臟亂,傷口多么血腥猙獰,“她”都毫不變色,沒有絲毫嫌棄和不耐,神情沉靜美好得如同一幅畫。

    楊元羿心中忽然有點明白裴二之前的夸贊,對方確實冰雪出塵,聰慧靈秀,溫柔善良……至少表面上看是這樣。

    難怪裴椹會被迷得死心塌地。

    楊元羿忍不住感慨,接著便帶人匆匆離去。

    李禪秀在他離開時,抬頭看了一眼,雖奇怪這人的來歷,但也并未多想。

    之后沒過多久,他便接到二子的報信。

    得知蔣和竟帶著一行人繞道出關,他臉色瞬間變沉。

    想也知道,蔣和此時帶人出關,不可能是要做什么好事。如果他正大光明,何必偷偷繞道出去?

    很可能……對方是要去報復裴二?!

    想到這點,李禪秀臉色愈發難看,神情甚至帶了幾分此前從未有過的凌厲。

    因為要偽裝身份,他平日為了讓自己更像女子一些,一貫能淺笑就淺笑,即便不笑時,也微抿唇角,目光嫻靜,盡量讓神態和眉目都柔和一些。

    但此刻,許是難以遮掩心中情緒,他眼底眉梢都帶著寒涼,唇邊泛起冷意,一貫的柔和表相被打破,眉目顯出銳意。

    蔣和竟要去暗害裴二,尤其還是在伏擊胡人這種關鍵時候,這令他心中克制不住生出怒意。

    大概是他氣勢忽然變得攝人,旁邊二子莫名覺得小腿一顫,忙低下頭,竟有些不敢看他。

    第 64 章

    李禪秀沉下臉, 轉身快步往城墻上去。

    裴二此行本就需以少戰多、以弱戰強,若再被大周自己人從背后捅刀子,豈不更加危險?

    必須得想個辦法通知對方, 最好是能派人去救.

    城墻上的烽臺旁——

    陳將軍見他擰眉帶著一身冷意走來, 也愣一下,覺得裴二的這個娘子、軍中醫術頗厲害的女郎中,今天與往日有些不同,好像……竟有幾分攝人的氣勢。

    李禪秀見他神情驚訝, 很快意識到什么, 忙低垂眼睫, 斂去其余神色,只留焦急。

    “陳將軍, ”他很快開口,打斷對方注意,語氣急切說, “剛才營中有個小兵來說,蔣和帶著呂公公的一百名護衛, 偷偷繞道出關了。”

    陳將軍聞言一愣, 臉色瞬間也變了。

    “將軍,他很可能是去對付裴二。”李禪秀繼續語氣焦急道。

    陳將軍何嘗想不到這點,也瞬間明白他來時為何神色與平時不一樣, 但也只當他是擔心夫君, 當即安慰道:“你別擔心, 我這就叫人追去提醒裴二。”

    只是裴二已經離開一個多時辰,現在去追, 哪還能追到?

    想到這,陳將軍很快又道:“還有剛才那位楊……楊小兄弟, 他帶了四五十名騎兵剛出關,應該還沒走遠,告知他的話,應該也來得及。”

    對方帶的可是玄鐵兵,雖然只有四五十人,但戰力絕對不比蔣和那一百名護衛弱。若能先解決蔣和,裴二那邊就不會再有來自自己人的威脅。

    可問題是,茫茫大漠,一望無際,誰知道蔣和現在在哪?恐怕真正能指望的,還得是送信的人或楊元羿他們先找到裴二。

    畢竟駐地總共就三百余匹戰馬,幾乎都被裴二帶走了,何況還有城墻要守,根本騰不出人派去支援。

    陳將軍匆忙吩咐手下,而后站在城墻上,看著接連兩匹快馬奔出去送信,臉色依舊凝重。

    李禪秀神情同樣沒放松,他并不知道陳將軍說的那位“楊兄弟”帶的是玄鐵兵,更擔心他們都不能及時找到裴二。

    還需再想辦法……

    正蹙眉思慮時,忽然,遠處又一匹快馬急奔而來,帶起一路煙塵。

    ——是被派出去探查敵情的哨兵。

    哨兵一路疾馳,還沒到長城下,就遠遠急喊:“報——有敵襲,胡人集結兩萬人馬,正朝永豐這邊來!”

    “什么?”陳將軍面色大驚。

    城墻上的守軍一聽,面色更是驚惶。

    眼下除去傷兵和后勤,他們還能打仗的人,滿打滿算也就兩千,忽然來兩萬胡兵,這要如何抵抗?

    李禪秀聞言臉色也瞬變,胡人怎會忽然快到永豐?難道裴二伏擊失敗了?

    想到這他瞪視心亂。

    哨兵很快爬上城墻,一臉青白,喘著粗氣匆匆報道:“稟將軍,胡人二王子親率兩萬人馬,正往這邊趕來。”

    二王子?

    李禪秀目露意外,隨即輕出一口氣。裴二去伏擊的是大王子烏烈所率部眾,而且據他所知,胡人大王子和二王子素來不和,興許他們不是一路來的?

    眼下他只能這么安慰自己,等哨兵退下后,立刻又向臉色正難看的陳將軍建言:“將軍,胡人忽然來兩萬人馬,我們人手不足,必然很難抵擋,但……”

    陳將軍立刻轉頭看他,眼神帶著疑問和審視。

    李禪秀咬咬牙,繼續道:“但這里的百姓世代居住在此,他們必不愿生活已久的家被毀,不愿被親人兒女胡人劫掠屠戮,將軍何不把他們組織起來,號召他們一起抵抗?他們可能不如守軍善戰,但搬石頭砸底下攻城的人總能做到,愿意上城墻的,就上他們上城墻,不愿意的,也可讓他們幫忙多制火把弓箭等。”

    陳將軍目光一亮,可隨即又道:“只怕這一說出去,民心大亂,不僅沒有人愿意一起抵抗,反倒大家先紛紛逃難去。”

    李禪秀聞言又勸:“將軍,附近不少百姓的家人就是守軍,兩萬胡人來攻這事本就瞞不住。而且他們世代居住于此,祖墳都埋在這,我想總有人會愿意。”

    李禪秀相信百姓的力量,夢中他們就曾一次次站起來抵抗。而他在西南率領的舊部,也曾一次次被當地百姓救助,甚至有不少百姓不斷加入。

    何況……

    “何況南邊在鬧民亂,百姓往南逃的話,也未必安全。”他冷靜闡述道。

    陳將軍聽完咬牙,再看到城墻上守軍們不安忐忑的臉,終于道:“好,就按你說的辦。”

    李禪秀頓松一口氣,下城墻后,立刻派人去找宣平。

    陳將軍也同時派人發動百姓,情況確如李禪秀所說,百姓雖驚惶,有的不安,有的甚至收拾東西,打算逃難,但也有不少愿意趕來,一起抵抗胡人。

    陳將軍立刻令人將他們組織起來,身強力壯的,先就地簡單訓練,好讓他們上城墻后更能殺敵。至于其他人,則安排在后方幫忙挑石頭來、制箭、往箭上涂火油等。

    就連營地的徐阿嬸等女眷,也都被安排來幫忙削箭竿。

    宣平等人趕到時,長城內正一派熱火朝天的忙碌景象,眾人臉上雖緊張,但又戰意盎然。

    李禪秀見他來了,忙提起衣擺,快跑過去。

    宣平此行帶了兩百多人,其中竟有七八十人騎著馬。見到李禪秀后,他當即下馬道:“沈姑娘放心,事情我已經知曉了,裴郎君是你夫君,又是我和大哥的恩人,這個忙我定會幫。”

    李禪秀松一口氣點頭,看到他的馬,心中又疑惑。

    之前剿匪時,山寨的馬基本被永豐、永定兩個駐地收繳了,對方怎么會又有這么多馬?難道……陸騭回來了?

    但這些馬不算高大,又不像是從西羌那邊來的。

    宣平見他看向馬,不由壓低聲解釋:“先前我們去南邊賣了些鹽,誰知遇上一伙流民打劫,好在那些人不是我們對手,馬是從他們那搶的。”

    “原來如此。”李禪秀了然點頭。

    流民中有很多人是活不下去,不得已加入,但也有一些是趁亂到處劫掠。

    “而且今天帶來的這些人,我最近都在訓練,所以沈姑娘你就放心把事交給我吧。”宣平很快又道。

    李禪秀看一眼四周,拉他到避開人耳目的角落,拿出一張絹布,展開后,指著上面的幾處路線道:“這是塞外的地形圖,裴二很可能會走這里,再到這里埋伏,你一路就往這個方向尋。”

    他此前在陳將軍帳中看過塞外地形圖,這張圖是他方才憑記憶畫出,并根據裴二透露過的一些信息,推斷對方此次可能會走哪。

    “另外……”他看著絹布上的圖線,蹙眉思索一會兒,忽然又指著一處道,“之前裴二推測胡人大王子的大軍應該駐扎在這邊,如果推測為真的話,胡人定會從大周已淪陷的宣城運糧草過來,走這幾處路線。你沿之前路線如果找不到,那裴二很可能就是去劫糧草了,你再往這個方向尋找。”

    宣平仔細聽完,掩下心中對他的敬佩和驚訝,立刻收起絹布道:“好,沈姑娘放心,我定會找到裴郎君,不讓蔣銃那個哥哥的奸計得逞。”

    說完又道:“說來還要感謝沈姑娘,讓我終于有個能和胡人作戰的機會。”

    許是看出李禪秀一直愁云籠罩,他語氣故作輕松地笑道。

    李禪秀緊皺的眉不由微松,勉強跟著笑了笑。

    正這時,陳將軍看見這邊新來一批人,很快過來詢問。

    李禪秀真話假話摻半地解釋:“將軍,附近縣城也有不少人趕來幫忙,就是剛來的這批。另外這位宣小哥是之前山寨被招安的人,他當時沒參軍,回去后開了個鏢局,聽說胡人打來,也帶了一些人馬來幫忙。”

    他刻意將宣平帶來的這兩百多人說成有一部分是從縣城自發來的,否則宣平帶這么多人來,還有馬,太惹眼了。

    說完又懇請道:“將軍,先前只派兩名送信的人恐怕不夠,我實在擔心……我夫君,能不能讓這位宣小哥也帶人去找?”

    他眉心輕攏,臉色蒼白焦急,秀麗的眸中好似也盈著水光,看起來只是個擔憂夫君安危的柔弱小娘子,任誰都不忍拒絕他的請求。

    旁邊宣平會意,立刻也拱手拜道:“見過將軍,稟將軍,小人此前曾被裴郎君夫婦所救,他二人都是小人的恩人。原本聽說有胡人攻來,小人忙帶鏢局和平日結交的兄弟來幫忙,沒想到來了之后,又聽說恩公可能出事,救命之恩無以為報,請將軍允小人帶人出去尋找恩公。”

    陳將軍倒是知道裴二放走幾個被招安的山匪的事,對方回來那天就跟他說過,此刻知道宣平的“身份”,倒沒說什么。

    不過他正愁沒人馬可派去支援裴二,看見對方帶來的馬,倒是眼睛一亮。

    本來他想直接征用對方的馬,可又苦于軍中已經沒有騎兵,此刻見宣平主動要去尋找,雖遲疑覺得不合規,但想到裴二可能正危險,再看到裴二的“娘子”神情擔憂,好似盈盈含淚的脆弱目光,終是咬牙道:“好,就勞煩這位義士帶人出關去尋找。”

    有了呂公公這一遭,他現在是不敢輕易寫信給郡守求助了,否則剛才也不會輕易答應李禪秀召集百姓的辦法。

    不過陳將軍仍不完全放心,還是征用了宣平的二十匹馬,命手下二十名士兵跟對方一起出去。

    望著長城外漸漸遠去的煙塵,李禪秀一直提著的心終于稍稍放下幾分。

    能做的他都已經做了,眼下只能祈禱,祈禱父親送的那串佛珠,也可以保佑裴二平安。

    他雙手交握,抱著拳在心口默念。

    默念完,睜開眼,他看向遠方,剛放下的心又再度提起。

    接下來,他和陳將軍以及城墻上的守兵百姓們,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茫茫大漠,朔風卷起沙塵。

    一支胡人軍隊正往永定、永勝兩關隘行軍,經過一片連綿土丘旁時,忽然一聲尖銳哨鳴響起。

    胡人一驚,還未反應過來,埋在沙土下的無數繩索瞬間被拽起繃直,無數人頃刻被絆倒。同時戰馬受驚,接連踏入陷坑。

    胡兵頓時慌亂,為首的將領急忙控制住胯丨下戰馬,用胡語大聲喊:“有埋伏,快后退!”

    但為時已晚,土丘后同時傳來喊殺聲,看不清有多少的大周士兵騎馬揚刀,個個喊殺著沖向慌亂的胡兵。

    胡人將領剛喝住慌亂的胡兵,正欲重整隊伍,與伏兵對戰,轉頭卻看見那些大周騎兵揚起的旗上寫著碩大的“裴”字。

    再看為首沖來的那人胯丨下一匹棗紅駿馬,腰負彎刀,手持長槍,面容冷峻,身影猶如煞神,槍挑之處,胡兵盡數倒地。

    ——不是裴椹,又會是誰?

    就像許多大周士兵被胡人打到骨子里害怕一樣,眼前的胡人將領也曾在并州被裴椹打到骨子里沒了底氣。

    雖然他帶著兩萬人胡兵,當中還有騎兵,但來的可是裴椹!這人十八歲那年就敢帶兩百鐵騎沖進三萬人的胡兵大營,不僅打得他們大敗,還俘虜他們數名王族。

    胡人將領當即一陣心慌,哪怕已經看出裴椹并沒帶太多人,一時也仍沒底氣。

    恰巧此時胡兵中也有人驚慌喊:“裴椹,是并州裴椹!”

    胡人將領當即怒道:“誰喊的?斬!”

    但已經來不及,胡兵一聽“裴椹”,明顯又一陣慌亂。

    裴二率領騎兵趁機迅速插入,將剛要重整陣型的胡兵迅速沖散。

    這些胡兵都是此前在并州常跟裴椹領的兵交手,輸多贏少,一聽是裴椹來了,本就覺得打贏無望,再看陣型已經被沖散,更難反擊,一些人干脆轉頭就逃。

    有人帶頭,立刻就有人跟著跑,一時邊上竟有數百人落荒而逃。

    胡人將領揮著刀拼命怒吼:“不準逃,違令者死!”

    可慌亂之際,沒多少人能聽見他聲音,反倒逃跑者愈多。眼看裴二就要殺到眼前,軍隊又徹底潰散,胡人將領狠狠一咬牙,干脆在親隨的保護下,也轉身就逃。

    “胡人將領跑了,快追,沖啊!殺——!!”永定的錢校尉眼尖,最先看見這一幕,立刻用胡語喊道。

    一聽將領跑了,還在抵抗的胡兵頓時也士氣大減,被打得連連后退。

    ……

    半個時辰后,錢校尉清點完俘虜和繳獲的戰馬,激動得滿臉通紅,策馬奔到裴二對面,大笑道:“這次賺大發了啊裴兄弟!你猜猜繳獲多少戰馬?我的娘嘞,足足千匹,夠咱們弄出一支像模像樣的騎兵了。”

    只要武定關和府城的那幫上級不來跟他們搶馬的話。

    裴二轉頭看他一眼,涼涼道:“你養得起?”

    錢校尉:“呃。”

    也對,一匹戰馬吃的能頂上十個士兵的口糧,還真不是他們這些只有三千來人的小駐地能養得起的。

    錢校尉神情不由遺憾,又拿出幾張剛繳獲的皮子要分給他,順便關心問:“對了,并州來的那些兵昨晚找到永豐沒?他們可是來抓……”

    話沒說完,忽然收到裴二一記冷眼。

    “別跟我提這事。”裴二語氣涼涼。

    提起他就想跟算賬!

    要不是被錢校尉誤導,他昨晚和今早何至于那般酸楚難過,以為自己將要和沈姑娘分別,甚至險些……落下幾滴英雄淚。

    想到這,他面無表情,直接駕馬離開。

    見自己好心關心,對方卻沒給什么好臉色,錢校尉一臉莫名。不過他自認跟裴二已經是好兄弟,不必計較,當即調轉馬頭也跟上。

    正好永勝駐地的校尉此刻也騎馬過來,問裴二:“裴千夫長,俘虜已經綁上,東西也都清點完畢,是否現在就回去?”

    雖然他和錢校尉都是校尉,哪怕不是一個軍營的,職位上也高裴二一頭。按理說,怎么也不該他聽裴二的。

    但他此刻和錢校尉一樣,都對裴二無比敬服,說話也尤為客氣。

    裴二看一眼被俘虜的胡兵,接著目光望向遠方,搖頭道:“不對勁。”

    “啊?哪里不對勁?”錢校尉剛好勒馬跟來,不由問。

    裴二蹙眉:“胡人之前派三萬人分別攻我們三個關隘,大敗而歸后,此次卻只派兩萬人來,不對勁。”

    此前他和陳將軍,包括沈姑娘,都猜胡人接下來會派更多人攻打三個小關隘。沒想到伏擊之后發現,不僅沒多派,反而少派了。

    永勝的校尉一聽,也點頭同意:“確實不對勁。”

    錢校尉立刻道:“我去拎個胡兵出來審審。”

    裴二點頭,在他去審問時,仍皺眉思索。

    忽然,他目光一凜,轉頭看向正在被審但死也不肯開口的胡人小頭目,用胡語沉聲道:“烏烈率主力去攻打武定關了?”

    他也不知自己為何會胡語,但聽錢校尉和這些胡人說時,發現自己確實就是會,興許是沒失憶時學過。

    胡人小頭目雖抵死不透露,但聽到這話,臉色明顯一變。

    裴二不由瞇起雙眸,心知自己猜對了。

    難怪被伏擊的這幫胡兵這么好打,原來烏烈此次目的不在他們三個小關隘,精銳和主力都被帶去攻打武定關了。

    錢校尉和永勝的校尉聞言,臉色瞬間也都凝重。武定關雖然易守難攻,但那是在守兵充足的情況下。

    眼下他們三個都清楚,武定關只剩一萬多守兵,其中還包括后勤。雖不至于是空殼子,但情況著實也沒好到哪。

    關鍵是他們不知道烏烈大王子到底帶了多少人去攻打,但推算的話,起碼應該不下于八萬。畢竟胡人不知道武定關守兵被調走一事,敢去攻打,必然做了充足準備。

    而且據裴二說,胡人內部很可能缺糧,今年冬定會拼死攻打大周。這還是裴二那位娘子通過胡人扔病死的羊,推斷出來的。

    若真是這樣,烏烈定會猛烈攻打武定關,若長安再遲遲不把調走的守兵還回來,武定關恐怕撐不了十天。

    可就算知道這些,他們又能怎么辦?

    錢校尉摸一把臉,道:“咱們這點人,到烏烈的主力面前根本不夠看。”

    何況長安那邊不調兵,郡守不調兵,他們底下的人就算著急又有什么用?

    沒見陳將軍給郡守寫信后,嚴郡守直接送了個監軍過來,這還不如不求援。

    裴二拿出地圖看了一會兒,凝眸道:“烏烈率大軍如果要久攻武定關,隨行帶的糧草必然不夠,若中途運糧,定會從已經淪陷的宣城……”

    忽然,他收起地圖,對錢校尉道:“再去審,問他們糧草何時運來。”

    錢校尉忙又去審,那小頭目依舊咬死不答。

    但裴二很快從幾個胡兵口中問出,烏烈軍中昨日供的飯食,量就已經有所減少。

    “果然如此。”裴二瞇起眼眸。

    看來烏烈拖這么久沒去攻武定關,一是想聲東擊西,引武定關的士兵支援永豐等關隘,使武定關空虛;二就是隨行糧草不充足,他一直在等糧草。

    這樣推算的話,很可能……

    “糧草今日就會送來?”他立刻抬眸看向那小頭目問。

    小頭目瞳孔倏地一緊,臉色發白,目光下意識閃避。雖一句沒答,但對裴二來說,卻是都答了。

    他當即對錢校尉兩人道:“你們押送這些人先回去,我帶人去燒糧草。”

    說罷掉轉馬頭,吩咐張虎道:“整兵!”

    錢校尉兩人剛要阻止,卻見他已經帶著張虎等人駕馬飛奔遠去。

    錢校尉目瞪口呆:“這裴二兄弟真是打起仗來不要命啊!”

    剛才伏擊他們雖然打得漂亮,但胡人畢竟有兩萬多人,而且軍中也有騎兵,他們同樣損失不小。

    比如裴二帶來的那三百騎兵,完全沒受傷的,只有一百五十余人。對方就帶這點人去燒糧草?.

    茫茫大漠深處,裴二率一百五十余騎,直奔胡人糧草可能經過的路線,打算等夜晚,借風勢用點火的箭燒掉糧草。

    雖然只有一百五十余人,但他目的本就不是攻打,而是從遠處火攻后再迅速撤離。騎兵勝就勝在速度快,應該能做到。

    正思忖間,忽然右側方土丘后沖出一隊人馬,直沖向他手下騎兵,頃刻將隊伍分隔。

    裴二頓時只和張虎等七八名騎兵一起,其余騎兵均被沖隔在后方。

    他當即勒馬轉頭,看清來人,不由瞇起眼眸:“蔣和。”

    蔣和騎在馬上,冷笑一聲,語帶恨意:“裴二,你也該為我弟弟償命了!”

    說罷手持長槍,帶著身旁二十余人,直沖向裴二。

    第 65 章

    大漠孤寒, 朔風吹動枯草,卷起一片肅殺。

    張虎見那些黑衣護衛猶如死士,持刀或持槍駕馬沖來, 當即帶身旁六七人上前迎戰。

    這些人也確實是被訓練過的死士, 即便沖殺時,臉上也只有冷漠。

    蔣和同樣俯身駕馬,目光死死盯著裴二,快逼近張虎他們時, 忽然冷沉開口:“攔住他們。”

    那二十名護衛立刻掉轉方向, 眨眼就困住迎戰的張虎等人。

    而先前被沖開的騎兵此刻也被其余護衛遠遠擋在后方, 這些騎兵之前能在胡人中沖鋒陷陣,全仰賴裴二給他們訓練過陣型, 加上裴二指揮得當。但論單打獨斗的本事,他們明顯不是這幫經過特殊訓練的死士對手,加上沒了裴二指揮, 一時頓落下風。

    蔣和用極短時間就將他們分別圍困,一一對付, 自己同時騎馬奔至“落單”的裴二面前, 目光森冷,手中長槍直刺向裴二咽喉。

    今天他定要親自殺了此人,為弟弟報仇!蔣和握槍的手背青筋突起, 帶著重重恨意想, 然而——

    裴二向右微一側身, 輕易避開刺來的槍尖,同時右臂瞬動, 握槍的手腕一轉,長槍攜帶萬鈞力道, 輕易擋開對方槍身。

    蔣和竟瞬間被槍身傳來的力道震得手臂一麻,不由錯愕。

    裴二面無表情,右手握槍指著他,語氣平常,卻猶如挑釁:“你弟弟死有余辜,你替他報哪門子的仇?”

    蔣和森冷怒視他:“你——!”

    “莫非你干了跟他一樣的事?”裴二不等他說完,就繼續道,并且——

    “不過你槍法太弱了。”他語氣平靜,卻莫名像居高臨下地嘲諷,“真正的槍,應該這么用!”

    話未落,長槍瞬出,劈空刺向蔣和眉心,快得不及眨眼,仿佛空氣都被刺破,發出撕裂聲響。

    凜冽殺意直撲面門,蔣和竟被駭得一時僵在馬上,完全無法動彈。

    就在這時,他后方一個一直騎在馬上沒有動作的黑衣護衛忽然抬手,舉起一種裴二從未見過的弓弩。

    弩箭瞬間射出,破空聲嘯耳!

    裴二余光一直注意那個一直不動的黑衣人,發覺他拿出弓弩丨的瞬間便立刻偏身閃避,同時急轉槍身,去擋射來的弩箭。

    蔣和危機瞬間解除,回神后,驚覺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大腿克制不住打顫。

    這是他有生以來離死亡最近的一刻,沒有人不怕死,蔣和也不例外。他咽了咽唾沫,立刻將正在圍殺張虎等人的二十名護衛喊來十幾人,一起對付裴二。

    先前他還想自己一個人殺死對方,現在卻是不敢了。

    另一邊,二十幾名圍殺的護衛忽然走了十幾人,張虎等人的壓力驟減,裴二這邊卻是瞬間危險。

    且蔣和有意要將他和張虎等人分開圍殺,帶人拼命將他往遠離張虎等人的方向逼困。

    不多時,張虎等人就已看不見裴二身影,心中不由焦急,可偏偏又被黑衣護衛困住。

    但對裴二來說,最危險的,卻是那個拿著鐵弩一直緊緊跟的黑衣護衛。

    就在他被圍困之際,黑衣人又連發數支弩箭,其中一支堪堪擦著他右臉射過,在臉側留下一道血痕,另有兩支擦著甲衣射過。

    此弩箭威力甚大,射中甲衣的兩支竟直接將甲片震碎,也得虧是射中的是邊緣,否則恐怕不止皮肉會被射穿,骨頭都會被射裂。

    裴二面色冷寒,心知應該先解決那個拿弓弩的黑衣護衛。但他被蔣和等十余人圍攻,黑衣護衛又只跟在不遠處,一直保持距離,遠超出長槍所能到的攻擊范圍。

    他俊眉緊蹙,邊設法突圍邊思索。弩箭每次能射出的箭有限制,就在黑衣人低頭上箭時,他目光一凜,忽然轉槍丨刺中一名攻來的護衛,緊接著尋到間隙,手中長槍猛地擲出。

    正給弓弩上箭的護衛忽感一股寒意襲來,猛一抬頭,瞬間被長槍貫穿咽喉,雙目不由睜大,僵立片刻,“砰”地從馬上摔下。

    這一變故來得太快,圍攻的護衛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見同伴已死,不由震驚。

    但裴二長槍擲出,手中一時只剩黑鐵彎刀,刀能攻擊遠比槍短。

    蔣和當即抓住機會,對使槍的護衛喊:“快,趁現在!”

    七八名用槍的護衛立刻同時出手,裴二彎腰向后躲過數槍,可仍被一槍丨刺中肩部。甲片擋不住長槍威力,應聲而碎。

    刺中他的護衛目光一亮,可隨即,裴二一把攥住槍身,猛地拔出,帶出血后,又迅速將槍桿往自己方向猛拽。

    持槍護衛一時震驚,被猛拽過去。同時黑鐵彎刀一閃,寒芒頃刻劃破護衛喉嚨。

    裴二一把奪過長槍,臉上身上都被方才護衛濺了血,眼神凜冽,猶如地獄中走出的殺神。

    饒是這這些護衛都是經過訓練的死士,此刻也不由被他神情駭住。

    裴二奪得槍后,當即槍尖橫掃而出,連挑數名護衛,將其盡數刺下馬。

    其余護衛見狀,不由都驚退。

    蔣和急忙怒喊:“不準退!他只有一個人,我們這么多人,怕什么?!”

    他這一喊,眾護衛這才又硬攻上來。

    可裴二卻越戰越厲害,沾血的面容俊冷凜冽,仿佛不知疲憊,更不知傷口疼痛。又連挑數人下馬后,他借轉槍的功夫,冷笑對蔣和道:“你挑這種時候下手,實在愚蠢。你以為我死了,胡人攻破防線后,你還能活?”

    蔣和此刻也被他連挑數人的身手震驚住,但聽了他的話,又咬緊牙關,硬聲道:“你死了,才是我立功的時候!”

    話是這么說,可心中早已駭然。他從沒想過眼前這個曾被他看不起的小兵,竟有這般厲害的身手和本事,不說自己,他們這么多人竟都圍攻不下。

    裴二轉槍又刺中一名護衛,面無表情:“那我就更好奇了,你如此奮力想殺我,真的只是為弟仇?”

    說著他眉峰一冷,轉身一記橫掃,槍身砸在正欲偷襲的蔣和腰側,力道之重,竟將對方直接掀下馬。

    隨即槍尖直指對方咽喉,冷聲質問:“呂公公這些護衛為何聽你命令,跟來追殺我?說!”

    蔣和猝不及防摔下馬,隨即又被槍指,瞳孔不由緊縮,可嘴上仍硬氣,咬牙道:“要怪就怪你知道得太多。”

    裴二瞇眸,立刻明白:“是為官鹽的事?你果然也參與其中。那個呂公公跟你們是一伙的?你們背后——”

    忽然,一記冷風襲來!裴二忙側身閃避,可仍被槍身砸中頭,他本能調轉槍尖,瞬間將偷襲者刺死。

    可頭盔在剛才打斗時就已經掉落,這一擊令他腦中瞬間嗡鳴,眼前陣陣發黑。

    他一時看不見眼前景象,不由抬手捂住頭。可疼痛卻愈發劇烈,周身一陣陣冒出冷汗。

    不是被槍身打中后疼痛,而是腦海深處像有什么要鉆出來似的疼,仿佛頭要炸裂!

    裴二原本以為只需緩一會兒就好,可身體卻越來越搖晃,終于意識模糊之際,他身體一歪,直直摔下馬。

    不,不能倒下,不能昏迷,蔣和還沒被殺死。

    他得活著回去,沈姑娘,沈……

    可身體仍在落下,頭砸在沙土上時,又一陣更劇烈的疼痛襲來,眼前仿佛有無數白光襲來——

    痛!腦海像被撕扯攪拌,無數畫面紛涌而至。

    恍惚間,他看見自己率軍在與胡人作戰,身旁人稱呼他“世子”“裴將軍”;白光一閃,又看見自己換上小兵衣服,混在被胡人抓去的戰俘中;白光再閃,是他單槍匹馬殺出重圍,身上甲衣被血浸透,最終力竭,倒臥黃沙。

    昏昏沉沉之際,他好像被人抬起。他以為是胡人追來了,緊緊握住腰間刀,掙扎想爬起,可眼皮像有千斤重,手臂沉得像鐵,怎么也睜不開,抬不起。

    耳邊傳來嘈雜人聲——

    “居然還有個活的被抬回來?”

    “傷成這樣,跟個血糊人似的,還有救嗎?”

    “胡郎中說沒救了,只能放在角落,聽天由命吧。”

    “唉,也是個可憐人。”

    ……好像是在大周,不是胡人的地盤。

    他緊繃的心神稍松,可仍警惕地緊握著刀。可頭受過傷,越來越痛,意識也越來越模糊。

    最后,在淹沒所有意識的黑暗中時,他感覺有一只微涼的手輕觸他的傷口,很輕柔……

    他竭力想睜開眼,卻抵擋不住黑暗,徹底失去意識。

    驟然,眼前白光炸裂,碎成無數片——

    他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倒在黃沙上,周圍是戰馬和黑衣人的尸體。

    有兩三個還沒死的人,正握著刀圍上來.

    幾息前,蔣和被裴二用槍指著咽喉,本以為必死無疑,沒想到一個沒死透的黑衣護衛忽然爬起,從背后偷襲裴二,竟一舉成功。

    眼看對方忽然摔下馬,蔣和心中大喜,急忙拔出刀,三步并作兩步急沖上前。

    激動之余,他心中又忍不住暗恨想——

    可惜此處沒有懸崖,不然他定要讓這個裴二跟他弟弟當初一樣,死得不成人形。

    可走到對方面前,他剛舉起刀,忽見裴二猛然睜開眼,頓時被駭得后退,險些松開握刀的手。

    那雙眼漆黑幽深,像看不見底的深淵,無端帶著令人冷寒的威勢。明明他站著,對方躺在地上,可蔣和卻有種被上位者居高臨下,睥睨俯視的戰栗感。

    仿佛重新睜開眼后,裴二忽然變得不一樣了。

    盡管對方之前氣勢也凜人,但絕不是此刻這般,肅殺凜冽中,又帶著身居高位的威勢,好像自己在他面前,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螻蟻。

    蔣和恐懼之余,咬咬牙,雙手握緊刀,仍猛刺向對方。

    然而——

    鏘然一聲,寒光劃過!

    蔣和陡然回神,發現自己手中的刀竟斷成兩截,他甚至沒看見對方是如何出手的。

    躺在地上的人隨即翻身躍起,手中黑鐵彎刀橫掃向他腿部。蔣和頓時發出慘烈嚎叫,雙腿竟被齊齊斬斷。

    同時彎刀攻勢不減,接連又劃過另兩名圍攻來的黑衣人腹部,兩人均應聲而倒,腰間血色瞬間染紅黃沙。

    裴二站起身,用手肘處的衣料擦了擦刀上的血,看著倒在地上痛苦哀嚎的蔣和,黑眸一片平靜,語氣陳述:“蔣……和?你選錯對手了。”

    說著,他一步步走向對方,竟像在閑庭信步。

    蔣和心中一片膽寒,仿佛看著索命閻羅步步逼近。他忙忍著劇痛拼命往后挪,拖出一地血跡,滿頭冷汗道:“你、你不能殺我!若殺了我,回去后,呂公公不會放過你!”

    不知是失血過多,還是克制不住心中恐懼,他面色青白,牙齒不斷打顫,身體抖得像篩糠。

    “呂公公?”裴二像聽到了什么好笑的事,隨手拔起地上的槍,忽然刺進他右肩,俯身黑眸逼視,寒聲道,“我說過,你選錯對手了。”

    幾乎同時,遠處傳來陣陣激蕩的馬蹄聲。楊元羿率四五十名玄鐵兵,匯合宣平等人,正快馬奔來。

    第 66 章

    宣平一行人按李禪秀給的路線尋找, 不多時就遇到正押送俘虜的錢校尉等人,剛好楊元羿帶著人也在。

    從錢校尉口中得知裴二竟帶人去劫胡人糧草了,宣平心中不由暗嘆:沈姑娘真是妙算!

    隨即找個借口, 說自己大概知道方向, 便帶正不知該往哪走的楊元羿一行人直奔李禪秀給他指的糧草路線。

    一路快馬奔尋,竟還真讓他們找到了!

    宣平遠遠瞧見裴二手下騎兵正被一群黑衣人圍殺,忙快馬加鞭,帶人先趕去解圍。

    楊元羿忙也讓三十余名玄鐵兵先去幫忙, 自己帶剩余十幾人焦急尋找裴二蹤影。

    直到騎馬躍上一處低矮土丘, 看到下方七零八落的尸體, 和站在尸體中間,正神色平靜, 緩緩擦拭刀上血的裴二。

    楊元羿懸著的心總算稍松。

    隨即策馬快奔過去,到裴二面前,又急忙勒住韁繩, 俯身盯著對方,仔細打量。

    裴二忽然抬頭, 漆黑眼睛看不出情緒, 面無表情和他對視。

    楊元羿:……呃。

    見他除了有些外傷,好像確實沒什么大礙,楊元羿徹底松一口氣, 慶幸道:“儉之, 還好你沒事。”

    裴二看他一眼, 語氣不疾不徐:“楊元羿,你來得很及時。”

    楊元羿聞言, 哈哈笑道:“是吧,我也覺得我來得剛好……”

    忽然, 他聲音戛然而止,目光不敢相信看向對方。

    “你、你……”他聲音震顫,終于察覺哪里不一樣,“你叫我什么?”

    儉之這是想起來了?

    還是他之前告訴過對方,自己的名字?好像昨晚騎馬追對方時,是說過自己叫“元弈”,但有說過自己姓楊嗎?

    楊元羿一時想不起,神情只顧震驚。

    “你該不會以為我剛才那話是在夸你?”裴二再次面無表情看向他,忽然語氣一轉,擰眉道,“還不趕緊下馬干活?”

    “哦。”楊元羿立刻翻身下馬,但剛翻一半,動作又頓住,神情忽然激動,肯定道,“你、你……你記起來了!你是不是記起來了?”

    這種氣死友人不償命的語氣神態,絕對是裴椹裴儉之沒錯!

    裴二,或者說裴椹,此刻將刀收入鞘中,轉頭看他一眼,終于輕輕頷首,算是承認:“這段時間你辛苦了。”

    但緊接著,他又問:“你是何時到的?”

    楊元羿來不及再次激動,聞言一愣,說:“不就是剛到?”

    裴椹掃他一眼,眉心微擰:“我問你什么時候到邊鎮的。”

    “……哦。”楊元羿頓時明白,說,“昨天剛到永定鎮。”

    裴椹忽然轉頭看他:“既然昨天就到了,為何昨天不來見我?”

    楊元羿:“……??”

    裴椹皺眉:“怎么不說話?”

    楊元羿:“……”你問的這是人話嗎?

    “你要不先看看這?”他直接指指自己青腫的左眼和青紫的右臉,語氣幽幽道。

    裴椹目光一頓,嘴角不明顯地抽了抽,問:“怎么回事?”

    楊元羿:“哈?”

    他一臉疑問,非常想說一句“是被狗打的”。

    但裴椹這時忽然捂住頭,眉心緊皺,好像神情痛苦。

    楊元羿一驚,忙上前緊張問:“你沒事吧?”

    裴椹皺眉搖頭,腦海卻閃過一段畫面,是昨晚在山道上,他和楊元羿互毆的記憶……瞬間,他表情僵住。

    片刻,他緩緩放下手,語氣好像不太自然:“我想起來了。”

    是他打的。

    楊元羿:“……啊。”

    但緊接著,裴椹又輕咳一聲,正色批評道:“一個月不見,你身手退步了,有待訓練。”

    楊元羿幽幽:……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

    裴椹站著又沉默一會兒,最后拍拍他的肩,再一次道:“這段時間你辛苦了。”

    收回手時,忽然見掌心有一抹鮮紅,這才發覺頭上被槍身砸中的部位竟然出血了。

    他隨手將衣擺扯下一截,草草纏住受傷的位置,又熟練撿起地上一個破頭盔,拍拍塵土戴上。

    楊元羿欲言又止,見他如今這樣,無奈想:罷了,就不跟他計較了。

    剛這么想完,就聽裴椹吩咐:“其他話等會兒再說,先幫忙把地上這個處理一下。”

    他說著指指地上的蔣和。

    楊元羿:“……”你繼續可憐著吧,沒人會再同情你!

    這時,十幾名玄鐵兵也趕到,紛紛下馬,聽裴椹承認身份,忙要下跪喊“將軍”。

    裴椹抬手止住,道:“先不要暴露我身份。”

    楊元羿走過來,看向地上的蔣和,不由“嘶”一聲,道:“這怎么處理?還活著嗎?直接埋了?”

    裴椹瞥一眼,語氣輕描淡寫:“先給他止血,能活就活,不能活就埋了。”

    楊元羿不由“嘖嘖”,道:“我說你真是,要留活口就留,不留就直接殺了,干嘛搞得這么血腥?”

    瞧瞧這人,一雙腿被從膝蓋處斬斷,血跡拖了一路,肩上還插著一桿長槍,像被死死釘在地上,真是活著比死還痛苦……說不定已經死了。

    裴椹此刻已經翻身上馬,正要去看張虎等人情況,聞言淡聲道:“你要是知道此人都做過什么,也不會客氣。”

    貪污軍餉,私販官鹽,大敵當前給自己人背后捅刀子,無論哪一樣,在裴椹眼里都是死罪。如果不是此人嘴里還能撬出點東西,或是當個證人,剛才他就把對方解決了。

    不過就算死了也無妨,營里不是還有個呂公公?

    裴椹唇角噙起冷笑,隨即右手勒緊韁繩,先一步策馬離開。七八名玄鐵兵忙上馬緊隨,留下三五名幫楊元羿。

    楊元羿忍不住抱怨:“又讓我干收尾的活。”

    說罷帶人生起火,拔刀放在火上燒紅后,直接燙向蔣和斷肢止血。

    蔣和早已徹底昏迷,此刻身體忽然劇烈抽搐痙攣,臉上表情痛苦到扭曲,可依舊沒醒。

    楊元羿“咦”一聲,驚訝道:“居然真還活著?”.

    裴椹帶人趕回張虎他們在的位置時,宣平等人和三十余名玄鐵兵剛好將黑衣護衛盡數斬殺。

    張虎原本還想留幾個活口審問,沒想到這幫人見事情失敗,當即服毒自盡。

    “竟然都是死士。”宣平蹙眉,轉頭見“裴二”正駕馬往這邊來,不由心中一松。

    等對方到眼前,便拱手高興道:“裴郎君,還好你沒事,這樣我回去也好向你娘子交代了。”

    話落,裴椹騎在馬上的身影好似微僵一下,表情也變得古怪。

    但很快,張虎抱拳道:“千夫長,我們的人傷亡不小,還去燒胡人的糧草嗎?”

    裴椹立刻收回神思,看向受傷的士兵,蹙眉道:“先清點傷亡情況。”

    很快,張虎清點完畢,還能跟去燒糧草的士兵只剩不到一半。

    宣平也趕忙告訴他們永豐的情況:“胡人二王子率兩萬人馬,正攻打永豐,永豐恐怕危急。”

    這時,楊元羿也帶著剩余玄鐵兵趕來匯合。

    裴椹蹙眉片刻,最終決定讓楊元羿手下的丁宗帶走大半玄鐵兵,繼續按計劃去燒掉胡人糧草。其余人則跟他一起,趕回去支援永豐。

    楊元羿來雍州時,帶的都是玄鐵兵中的精銳,這個丁宗就是校尉,領兵能力足夠了。而張虎等人接連經歷兩場戰斗,已經人疲馬乏,不便再執行燒糧草計劃,繼續奔襲作戰。

    只是這樣一來,只有三十名玄鐵兵去燒糧草,人手有些少。

    正皺眉思索時,宣平觀察眾人一眼,忽然開口:“裴郎君,我看去燒糧草的人有些少。如果是人手不夠,我可以帶人一起去幫忙。”

    裴椹不由看向他,目光深邃,像是在審度。良久,他終于點頭:“好,就麻煩宣義士了。”

    宣平聞言朗笑,抱拳道:“裴郎君客氣了,之前你跟你娘子幫過我和大哥,這是應當的。”

    楊元羿不認識這位宣平,聞言不由轉頭看一眼裴椹,不知是不是錯覺,總感覺裴椹在聽到“娘子”兩字時,身影好像微僵一下。

    決定后,兩路人馬很快分開。

    裴椹換了一匹玄鐵兵騎來的駿馬,一路策馬快奔,往永豐方向趕。

    楊元羿幾乎和他并行,將其他玄鐵兵和張虎等人遠遠落在后方。

    快到永豐駐地時,剛好遇到永定、永勝兩個駐地的兵馬也趕來支援,帶兵的正是之前和裴二一起伏擊胡人的錢校尉,及永勝的那名校尉。

    原來兩人押俘虜時遇到宣平,從宣平口中得知永豐被圍的情況,回去后都勸說各自的守將出兵。

    本來永定、永勝都不敢輕易出兵,但得知來攻打他們的胡兵已經被裴二帶人成功伏擊,沒有后顧之憂后,這才敢大規模派兵襄助。

    “裴二兄弟,我和老梁都聽你的,你說怎么打,咱們就怎么打!”錢校尉遇到裴椹十分高興,當即駕馬上前要與他對拳。

    裴椹嘴角微抽,握拳跟他對了一下后,隨即將兩支援兵重新整編,打算分兩路,分別由自己和楊元羿率領,從兩側包抄正在攻打城墻的胡兵。

    錢校尉看著裴椹隨手在沙土上畫的進攻路線,不解道:“為何要留個口子,不把他們全部包圍?”

    楊元羿聞言哼笑,看見這老兄,就想起他之前騙自己的事,不由抬起胳膊壓在他身上,道:“錢校尉是吧?我問你,咱們兩個駐地加起來,總共來了多少人?”

    錢校尉“呃”一聲,有些怵他道:“總共不到五千。”

    雖然他不知楊元羿具體身份,但也清楚對方是并州來的厲害人物,起碼職位應當比自己高,尤其自己之前還騙過他。

    楊元羿點頭,又道:“那我再問你,攻城的胡人有多少?”

    錢校尉:“……”

    楊元羿干脆自問自答:“據說是兩萬,就假設他們已經傷亡五千,只剩一萬五吧,你覺得靠我們這點人,能把他們都圍住?”

    錢校尉:“……”

    最后,楊元羿拍拍他的肩道:“留個缺口,是為了讓敵兵有方向可以逃,這樣容易潰散。一旦開始潰散,剩下的人就沒什么士氣了。但如果沒有缺口,被圍的人不能逃,反會做困獸之斗,會激起他們的士氣,跟咱們死拼。咱們兵力充足的話,是可以圍而殲之,兵力不足時,圍是能圍上,但能把對方殲滅?”

    裴椹看兩人一眼,扔掉畫路線的樹枝,直接翻身上馬,道:“出發。”

    楊元羿聞言,趕緊也扔了樹枝,快步跟上。

    錢校尉抹了抹額上的汗,心想:這人到底是誰啊?居然聽裴兄弟的。

    而且不知是不是錯覺,小半天不見,裴兄弟好像變得更寡言,氣勢也更嚇人了。

    楊元羿上馬后,特意追上裴椹,跟他并行一段路,期間幾次欲言又止。

    裴椹皺眉,道:“有話就說。”

    楊元羿松一口氣,試探道:“馬上要回去了,你想不想你娘子?”

    裴椹倏地轉頭,看向他。

    “哈哈,當我沒說,當我沒說!”

    楊元羿干笑兩聲,趕緊駕馬追上永勝的梁校尉,帶隊往另一側繞去.

    永豐關隘口,城墻上下喊殺震天,無數胡兵正借助云梯、攻城器械拼命往城墻上爬。

    守城的士兵正不停往下射箭投石,將快爬上來的胡兵擋下去。

    下方不遠處的胡人同樣在用攻城箭弩和投石機,不斷往城墻上射箭投石。

    不時有守軍和被組織來的民兵中箭或被石頭砸中倒下,可很快就有其他士兵或民兵趕來堵住缺口,城墻上到處血跡斑斑,戰況慘烈。

    受傷的士兵、民兵一個接一個地被抬下城墻,李禪秀和胡郎中根本來不及給每個人都醫治,只能看見一個救一個,或者先救傷情嚴重的。

    又一個重傷的人被急匆匆抬下來,李禪秀忙快步過去幫忙止血。穩住對方情況后,見這人臉上被血糊住,完全睜不開眼,又拿過一條像是從血盆里撈出的布巾,擰干后幫對方草草擦了下臉。

    這一擦干凈,他才發現被抬下來的人竟是徐阿嬸的兒子——丁成海。

    他忙喊正在幫忙削箭桿的徐阿嬸來照顧,低頭見丁長海好像恢復了些意識,又急聲問:“你受的怎么是刀傷?胡人攻上來了?”

    丁成海看見是他,喘著氣,聲音艱難:“已、已經……攻破缺口了,要、要守不住了……”

    什么?!

    聽見這話,不止李禪秀,旁邊先被抬下來的傷兵也都惶然。胡郎中更是臉色煞白,一時呆立,忘了要給傷兵縫合。

    李禪秀只怔神一瞬,回神后,他忽然扔下布巾,轉身快步往城墻上走。

    “哎,沈……你、你不能上去啊。”胡郎中忙急喊。

    李禪秀恍若未聞,一臉凝重地快步爬上城墻的臺階。

    剛走一半,上方忽然又傳來振奮人心的大喊:“援兵來了!有援兵來了!”

    霎時如沸水入油鍋,城墻上一片沸騰喜悅,原本快要頹喪的士兵一時士氣大振——

    “兄弟們,快頂住!援兵來了!”

    “快把缺口堵住,把攻上來的胡人推下去,都堅持住!”

    李禪秀爬臺階的腳步一頓,不覺松一口氣,緊繃的心神也跟著稍松。隨即抬手擦了擦前額,發現竟出了一層冷汗。

    他搖頭輕笑,接著走上最后幾級臺階。

    到了城墻上,更多激動喊聲傳來——

    “援兵來了,是裴千夫長帶著援兵趕來了。”

    “好像是永定、永勝的士兵!”

    “裴千夫長他們把胡人圍住了!”

    “快!射箭,不要省著用,都給我拼命射,配合下面援兵夾擊他們!”這是一臉疲憊,但仍揮著刀怒吼的陳將軍。

    李禪秀目光不由望向下方,正看見裴二騎著一匹棕黑駿馬,身影如電,率領一支騎兵沖殺進胡人陣中。外圍兩支隊伍則像包餃子,借助城墻合圍住攻城的胡兵,偏偏在后方又留一缺口。

    正在攻城的胡兵一聽有援兵來,正驚疑不定,忽又被沖來的騎兵砍殺,一時驚慌,攻不是,退也不是。

    沒多久,缺口位置就有胡兵開始潰散。

    李禪秀看著下方騎在馬上,身影冷峻,正率兵縱橫沖殺的裴二,不覺抿起唇角,露出一絲自己沒察覺的笑。

    “哎,儉之,快看城墻上。”楊元羿剛好和裴椹匯合,手中長刀一轉,砍殺數名敵兵后,忽然對裴椹說。

    裴椹下意識抬頭,沒看到什么特別之處,不由轉頭,黑眸涼涼看他。

    楊元羿:“……”

    他咳了一聲:“那什么,我剛才看見你娘子在上面。”

    裴椹:“……”

    李禪秀看過一眼,見形勢已經逆轉,不需自己再想辦法后,便轉身回去,繼續救治傷兵了。

    城墻外,裴椹剛好錯過這一幕,面無表情對楊元羿道:“現在不是分心的時候。”

    說罷策馬持槍,轉頭又去戰胡人一員將領,幾招便將其刺于馬下。

    胡人連失將領,一時潰散得更厲害。

    半個時辰后,眼看大勢已去,胡人二王子咬牙暗恨,只得帶人從缺口處突圍奔逃。

    見下方敵軍大舉潰逃,城墻上頓時響起震聲歡呼。

    裴椹和楊元羿率兵乘勝追擊,直至三十里方還,殺得胡兵殘軍七零八落,一度險些生擒胡人二王子。

    回程路上,楊元羿神情亢奮,難掩喜悅道:“實在可惜,沒捉住那個二王子。不過這一仗打得真是痛快,自從你領并……咳,總之,咱們是好久沒這樣一起在戰場上暢快沖殺了。”

    尤其他們領的還是一群不那么厲害的邊軍,不僅以少勝多,大敗二王子親自領的兵,還打得這么酣暢,實在難得。

    雖然這一戰跟他們這些年打的那些大戰沒法比,但卻少有地讓楊元羿想起他和裴椹剛領兵的那段意氣風發的歲月。

    然而裴椹面上卻沒什么波瀾,只“嗯”一聲,回應得有些漫不經心。

    雖然自老燕王走后,他一貫這樣,沉默冷淡。但楊元羿還是敏銳發覺,他此刻的沉默與往日有些不同,像是……有心事。

    至于什么心事,楊元羿想來想去,只能想到剛才曾短暫出現在城墻上的沈姑娘。畢竟,馬上就要回去,和對方見面了。

    說實在的,楊元羿不是不好奇裴椹恢復記憶后,怎么看待失憶時娶了小娘子這件事,他簡直抓心撓肺地好奇。

    但想到裴椹之前頭疼,一時記不起昨晚他們就見過面,還打過一架的事,他又覺得對方的情況有點不對勁。

    再想到裴椹失憶時,對沈姑娘那種不容別人說一句不好的在意程度,他實在摸不清對方現在到底是什么態度,一時也沉默下來,不敢多說什么。

    哪知裴椹忽然駕馬快奔,并把他也叫上。

    楊元羿只好快馬緊跟。

    距離后方隊伍有些遠后,裴椹終于開口,語氣斟酌,竟主動問:“你對……我那位娘子怎么看?”

    楊元羿眼皮一跳,暗想:這是在考我呢?還是在釣我?

    他不由看對方一眼,語氣小心:“沈……你娘子自然是冰雪出塵,聰慧靈秀,溫柔善良,治病救人,心懷大義。我之前不了解,都是胡說八道,你別在意,哈哈。”

    最后還干笑兩聲。

    裴椹:“……”

    “我記得你之前說,她身份有疑,并非是沈太醫的孫女?”裴椹這次沒再拐彎,語氣沉著。

    楊元羿:“……”這次可是你自己說的,我沒說。

    裴椹半晌不見他反應,皺眉問:“怎么不說話?”

    楊元羿:……我不敢說。

    不過——

    “那你……現在怎么看待她?”他遲疑一下,還是先試探問。

    裴椹瞬間陷入沉默。

    恢復記憶后,發現自己失憶期間竟然娶了小娘子,他第一反應是茫然,不敢相信。

    之后發現自己不但已經成家,還沒出息地貪戀美人鄉,心中更是自慚,羞愧。

    毫無疑問,他的妻子非常貌美,雖然他此刻想不起對方的具體容貌,可仍記得在傷兵營醒來,第一眼看見對方時,那種心神動蕩的感覺。

    之后每次見對方,他都心慌意亂,手足無措,卻又努力表現得鎮定。可見不到對方,又心神不寧,日日期盼。

    裴椹一度無地自容,自己竟是個貪戀美色的好色之徒?

    不止如此,恢復記憶后,他發現自己不但每天滿腦子美色,像犯了相思似的,天天想人家,腦袋也變得不再靈光。

    以裴椹如今的視角來看,那位“沈秀”身上疑點頗多,不論是擅醫術,還是懂兵法,甚至是對胡人的了解程度,都不是一個此前一直生活在洛陽的閨閣柔弱女子所能為。

    而且對方身上明顯藏著秘密,像有目的地在做什么,但自己就像睜眼瞎,看不見一樣,被對方哄得團團轉。

    譬如他的箭毒早就痊愈,但他的小妻子拿他的箭毒做借口,要去縣城時,他被對方戳了戳心口,就暈乎乎地相信自己的箭毒真沒解。

    再譬如招安陸騭他們,也是被小妻子一哄,軟聲懇求幾句,他就答應放陸騭等人離開。

    其實招安沒什么,即便是現在的他去攻打山寨,也會選擇招安陸騭。但他不會輕易放陸騭等人離開,可他的小妻子好像知道什么,又或者說,是對陸騭等人很了解,格外幫助他們。

    而陸騭這伙人又明顯不尋常,尤其今天宣平能帶這么多人馬來,也證實了這點。方才他一眼就看出,宣平手下那些騎馬的所謂鏢師,都被按士兵標準訓練過,水平恐怕不比守軍差到哪。

    山寨才被剿幾天,他們就有這樣的能力,迅速又集結這么多人?目的又為何?

    自然,宣平今天是來幫他,他暫時不愿把事情往壞的方向想。

    但他的小妻子……是否知道陸騭這些人不尋常?

    還有那天在酒樓,他的小妻子要和陸騭私下談話,他也是被哄了兩句,就完全暈了頭,不僅主動到外面守門,離開時,又只被小妻子牽一牽手,就暈乎乎地完全不問對方跟陸騭在“密謀”什么。

    想到這些,裴椹頭疼地按了按額角。

    以前他最不屑色令智昏之徒,也從不覺得自己是個見色起意的膚淺之輩,但失憶這段時間,他發現自己好像……確實……

    總之,他實在無法為自己辯駁。

    他大為困惑,十分不解。只是一個……長得好看些的小娘子,何以將他迷到這種地步?

    楊元羿見他遲遲不答,又忽然抬手按頭,以為他又頭疼,生怕他被問出什么毛病,趕緊道:“那個,我隨便問問,你別在意。”

    但裴椹此時放下手指,神情好像也恢復,語氣平常:“此女身份有疑,先派人去洛陽調查核實。”

    楊元羿:……怎么忽然……此女了?早上還沈姑娘冰雪出塵呢。

    他不由看對方一眼,小心試探:“那要是查出來……有問題怎么辦?”

    裴椹忽然沉默。

    楊元羿見狀,又小心翼翼道:“你失憶時,不是很喜歡她嗎?”

    裴椹這次沒沉默太久,很快道:“我不是會被私情左右的人。”

    說罷揚鞭,策馬飛奔而去。

    楊元羿:“……”完了。

    他趕緊駕馬追上.

    永豐關隘,殘陽鋪照,映著滿地折斷的兵器和血跡,一片蒼涼冷寂。

    忽然,城墻上有人看遠方煙塵,激動大喊:“回來了!裴千夫長他們回來了!”

    霎時,無數人涌過去往下看。一時城墻邊人頭攢動,張張臉上都映著興奮和激動。

    李禪秀在塔樓下幫傷兵包扎,很快也聽見動靜。

    得知是裴二回來了,他驀然抬起頭,神情一時微怔。

    緊張和壓力都不在后,他驟然又想起那件被他刻意忽略的事——裴二說等回來后,有重要的事要告訴他。

    究竟是什么事?會不會是……說喜歡他?如果對方真說了,他該如何應對?確切說,他該如何拒絕?

    李禪秀頓時又陷入心亂。

    徐阿嬸和胡郎中這時都一臉高興,忙催促他道:“哎呀,你快別忙了,趕緊也去迎你夫君吧,他現在指定迫不及待想見到你。”

    李禪秀表情微僵,但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胡郎中搶走手中的活,接著被徐阿嬸半拉半拽,一起拉到路邊迎接的人群里。

    陳將軍也在迎接的人中,見他來了,趕緊示意他旁邊的士兵讓開些,讓李禪秀站的位置忽然顯眼起來。

    李禪秀有些不自然,想往人群中擠擠,可不遠處,腳步聲已經傳來。

    裴椹進了城墻后,就已經下馬,此刻正和楊元羿一起大步走來。

    方經歷一場大戰,他周身帶著冷意和肅殺,面容冷峻,身影被殘陽拉得很長。

    忽然,他腳步一頓,目光穿過人群,看見一個今天反復在他腦海出現,但此前一直看不清面容的女子。

    殘陽的橘光,照在對方出塵秀麗的容顏,眉目如水墨描繪,目光清湛,含著淺淺笑意。

    像是心臟被什么擊中,裴椹怔然,目光牢牢鎖在“她”身上。

    忽然,一陣寒風吹來,李禪秀冷得打了個顫。

    沈姑娘畏寒。一個念頭忽然閃過。

    裴椹反應過來時,發現自己已經匆匆解下披風,迅速將對方裹緊,動作仔細小心,甚至伸出手臂,欲將對方環住。

    裴椹:……

    第 67 章

    裴椹舉起的手微僵, 神情也閃過一絲異樣,像是不明顯的狼狽和尷尬。

    他不自然地想偏開頭,可目光不期然, 又落在面前人清冷秀麗的面容, 烏發間露出的白皙耳朵,還有因微微仰頭看他,暴露在冷風中的一截纖瘦頸項。

    破舊不堪的大紅披風正緊緊包裹對方,粗糙的紅布在領口處收束, 正好貼著對方頸側白皙纖薄的皮膚, 最后被自己抓緊。

    裴椹抓著披風布料的手指不自覺輕顫了一下, 目光微緊,忽然覺得這破披風跟面前女子實在不搭, 布料粗糙不說,還被自己披了那么久,在戰場上摸爬滾打, 也不知是不是沾了血漬和塵土。

    可驟然,他又回神, 驚覺自己怎么跟失憶時一樣, 一見到此女,腦子就變糊涂?

    他臉色不由微僵,余光下意識瞥一眼身旁的楊元羿。

    楊元羿一雙眼睛正炯炯有神, 饒有興味地盯著他們看。見他余光忽然瞥過來, 對方忙收回視線, 假裝四處看風景。

    裴椹:“……”

    他不由收回余光,雖然面前“女子”正微仰起蒼白秀美的面容, 怔怔看他,像是妻子見到出征的丈夫歸來時, 驚喜到忘了反應的神情,可他仍狠狠心,動作粗中帶細地幫對方系好披風。

    接著語氣硬邦邦道:“天冷,外面風大,你到屋里等我就行。”

    李禪秀驀地攥緊藏在披風下的手,微微垂下眼睫。

    裴二上次出征回來,也不過是當著陳將軍的面,目光有些直白地看他而已。這次竟無視陳將軍,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就先來給他披披風,動作仔細小心不說,還讓他到屋里等……

    等什么?

    聯想到對方出征前,突如其來的那一下擁抱,還有那句“等他回來”,莫非他沒猜錯,對方真的喜歡他?要表明心意?

    李禪秀一時心亂無比,匆忙避開他的視線,倉促道:“我……還有事,先去給傷兵換藥。”

    說完不看對方,轉身便腳步匆匆離開。

    裴椹一時怔住,望著他的背影,心頭忽然涌起失落和不安。

    是因為自己剛才系披風的動作不夠溫柔,語氣太僵硬,對方生氣了?

    定然是的。

    任誰滿心歡喜地來迎接丈夫,卻被對方不冷不熱地對待,心里都不會好受。

    裴椹面色微僵,覺得自己有些不應該。

    身份的事可以等慢慢核實,無論如何,對方現在是他的妻子,他既娶了人家,就該負責。

    這般想著,他下意識抬步欲追上。

    楊元羿這時忽然拽他一下,眼神提醒:陳將軍還在呢,你不想暴露身份,起碼走個過場吧。

    裴椹腳步一頓,像是瞬間又冷靜。

    陳將軍倒是不介意,或者說習慣了。他揮退士兵,問完裴椹追擊胡人的情況,便徹底放下心,接著就忍不住拍拍他的肩,笑呵呵道:“行了,知道你著急有事,我也不多留你,趕快去見你媳婦吧。”

    裴椹:“……”

    楊元羿:“……”

    兩人一起離開時,楊元羿搖頭“嘖嘖”,忽然感嘆:“我不是會被私情左右的——”

    還沒說完,忽然被一道冰涼視線盯上。

    楊元羿忙輕咳:“我說我自己,說我自己呢。”

    裴椹面無表情,收回視線后,快步去他和李禪秀在這邊的臨時住處。

    然而進了屋,卻一個人影都沒見到——他的小妻子并沒回來。

    “什么情況,人不在?”楊元羿在他身后探頭問。

    裴椹忽然轉身,面無表情問:“你很閑?”

    楊元羿:“呃。”是不怎么忙。

    裴椹:“很閑就去幫忙拿些吃的來,另外派人給武定關送信,把最新軍情告訴他們。”

    說完便關門大步離開,去傷兵那邊找李禪秀。

    楊元羿:“……”.

    李禪秀沒想到自己都刻意躲避了,卻還被裴二找到,帶回了城墻腳下的臨時住處。

    而且裴二不知怎么回事,莫名冷著一張臉,氣勢也比往日嚇人,好像誰招惹他似的。

    李禪秀倒不怕他這樣,但確實有些害怕他忽然表白心意,說什么喜歡之類。

    萬一真是那樣,他需隱瞞身份,必不可能接受對方。而且裴二不知他其實是男子,他又不能說出實情。

    何況對方就算真喜歡,也是喜歡女子的他,并非男子的他……唉,這實在是混亂。

    他只能祈禱,最好是自己猜錯了,裴二要說的“重要事”是別的事,這樣就什么麻煩都沒有。

    可萬一裴二真是表白……自己也該及時拒絕,這樣對自己和裴二都好。

    這般想著,李禪秀盡量讓自己面色冷靜,藏在袖中的手緊緊攥著,像是繃緊神經,隨時準備應對。

    忽然,攥緊的手被一只干燥溫暖的手掌握住,指尖被一點點抻開。

    李禪秀倏地抬頭,清麗眸中掩蓋錯愕和僵硬。

    ——所以是真的?裴二真的……喜歡他?

    一時他心更亂。

    裴椹見他僵硬看著自己,一直不說話,好像還在生氣,不由輕咳一聲。

    他面色有些不自然,回想每次母親生氣時,父親是如何哄的后,終于開口,聲音有些低道:“剛才外面人多,我不是故意那般。”

    說著,他握著李禪秀的手又緊了緊。

    小妻子定是生氣他方才冷落,自己好好道歉,再與對方親近一些,應當能哄好?

    總歸,不能露出破綻。

    李禪秀聞言一怔,很快也“明白”他的話意——裴二剛才不是與他親近,只是人多,需要假裝一下恩愛,才像夫妻?

    這么說,對方不是喜歡他?不是要表白?

    想到這種可能,他緊繃的神情不覺稍松。

    裴椹察覺,也微松一口氣,低頭問:“不生氣了?”

    聲音莫名像在哄人。

    李禪秀聞言失笑:“我怎會生氣?我只是……”

    他頓了頓,決定還是提醒對方:“以后不要再這樣了。”實在引人誤會。

    裴椹沒想到“妻子”這么好哄,因自己一些親近,就原諒自己,想來十分愛重依戀自己。

    想必他們平時相處,都是這般親密,所以今日自己稍一疏離,對方就生氣了。看來妻子不僅漂亮柔弱,還很黏他。

    雖然記憶中,自己像今日這般親近對方的舉動不多,但他連昨日見過楊元羿的事都一時不記得,想必是有些記憶不全,把和妻子相處的許多親近事都忘了,只記得僅有的幾件。

    不然,自己給對方披披風、牽對方手的動作何以如此熟練?定是平時就經常這樣哄對方。

    這般想著,他又牽李禪秀一起先坐到桌旁。

    李禪秀心中狐疑,怎么解釋之后,還牽著他的手?莫非自己又誤會,想錯了?

    對,剛才在外面的事,可能是因為人多,裴二不得不假裝一下。但早晨那個一觸而逝的吻呢?分別時突如其來的擁抱呢?說回來后要說的“重要事”到底又是什么?

    李禪秀心中再次升起疑云,不由嘗試稍稍用力,將手抽出。

    裴椹察覺,微微蹙眉,有些不解看他。

    不是剛哄好?怎么又……生氣了?

    正好楊元羿這時端著餐食過來,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心道:兩人還僵著呢?

    他趕忙進屋,插科打諢地緩和氣氛,先笑著喊李禪秀“嫂子”,接著又替裴椹解釋:“嫂子你別生氣,他今天被蔣和帶人圍殺,頭被砸傷,可能記憶出了點問題,若說了什么不當的話惹你生氣,定不是故意的。”

    李禪秀一聽裴二頭受傷了,記憶還出現問題,忽然緊聲問:“你受傷了?”

    裴椹皺眉掃楊元羿一眼,似是嫌他多言。

    楊元羿一臉“我這是替你遮掩”的表情,何況他之前打聽過,這位小嫂子在軍營里據說是神醫,裴椹恢復記憶后,情況有點不對勁,最好還是讓郎中看看。

    李禪秀顯然也這么想,當即不顧裴椹反對,伸手去摘對方的頭盔。摘下后才發現,對方頭上纏著一根臟兮兮的破布帶,后方受傷的位置洇出一抹深色。

    李禪秀眉立刻緊皺:“受傷了怎么不早說?之前給你的金瘡藥呢?怎么也不用,就這么隨意綁著?”

    裴椹被“訓”得一怔一怔,一時竟說不出反駁的話,像是……自己以前很享受被這樣對待。

    瘋了吧?怎會這么認為?他心中有些荒誕地想。

    李禪秀這時已經動手幫他解開破布,接著打來一盆清水,皺眉幫他清理傷口。

    裴椹僵硬坐在桌旁,手腳一時都無法動,越來越覺得……自己好像確實享受。

    小妻子處理傷口的動作很輕柔,數落他的聲音也悅耳動聽……怎會又這么想?自己定是瘋了。

    他一時僵著臉色,一動不動。

    楊元羿端著餐食站在旁邊,也有些僵硬,他為什么站在這、為什么看這兩人“恩愛”來著?

    李禪秀幫裴椹處理好傷口,上完藥,又用干凈的布條重新包扎后,蹙眉問:“記憶哪里出問題了?具體什么癥狀?”

    說完,他心頭忽然一跳,對方該不會是想起什么了?

    裴椹蹙了蹙眉,還沒回答,楊元羿忙搶著說:“他有些記不清最近發生的事,比如昨天晚上他見過我,今天就沒想起來。”

    不插嘴一句,他一直干站在旁,實在尷尬。

    李禪秀聞言怔住:“又失憶?”

    裴椹斟酌:“……好像是這樣。”

    其實他還記不清和妻子成親那晚的一些事,比方……圓房。

    李禪秀:“……”

    他看了一眼站在旁的楊元羿,忽然試探問:“你今早離開時,說回來后有重要的事要跟我講,你還記得嗎?”

    這是最好的時機,有這位姓楊的士兵在旁,就算裴二是想表白,也不會選擇在這時。如果不是,他又能試探出實情。

    裴椹聞言一愣,皺眉想了想,頭忽然一陣隱痛,忙抬手按住,神情痛苦。

    李禪秀和楊元羿見狀,趕忙都讓他別想了。

    “算了,想不起來也沒事,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李禪秀寬慰道。

    想不起來好像……確實也好。

    不管裴二要說的是什么,是不是喜歡他,現在都不重要了。對方又失憶了,他們的關系也可以和之前一樣,他不用再擔心了。

    可裴椹卻像心中缺了一塊,仿佛忘了此生最重要的事,皺眉低喃:“但你剛才說,是很重要的事。”

    李禪秀:“……”

    楊元羿這時放下餐食,眼神暗示裴椹。

    裴椹會意,頭疼緩解后,便緩緩起身,對李禪秀道:“我出去一下,你干了一天活,應該餓了,先吃點東西吧。”

    李禪秀看他一眼,摸不清他為何跟這姓楊的士兵忽然熟,但還是點了點頭。

    裴椹和楊元羿很快到外面。

    裴椹問:“什么事?”

    楊元羿看一眼他,斟酌道:“我大概知道你要跟她說什么重要的事。”

    裴椹抬眸,示意他繼續。

    楊元羿看了眼左右,壓低聲道:“你應該是想回來后,跟她說你是裴椹的事。”

    頓了頓,小心看他一眼,又解釋:“你是不是記不太清了?你失憶時非常喜歡她,用魏子舟的話來說,就是‘你滿心滿眼都是你娘子,對她跟前跟后,言聽計從,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稀罕’……咳,所以你知道這么重要的事后,會想告訴她,一點也不奇怪。”

    裴椹:“……”

    第 68 章

    裴椹表情僵硬, 勉力維持鎮定,才沒在楊元羿面前表現出異狀。

    他知道自己失憶時,一直沉醉美人鄉, 每天滿腦子都是家中的漂亮妻子。但也沒想到, 這事竟然……人盡皆知。

    看來他之前沒猜錯,自己平日和妻子相處,遠比他現在記得的更親密,甚至在人前都不避諱。

    至于自己為何只記得其中寥寥幾次, 甚至連洞房的具體情形都沒印象, 定然是自己頭被砸傷, 忘記了。

    楊元羿見他遲遲不說話,甚至忽然蹙眉, 以為他在努力回憶什么,又頭疼,忙問:“儉之, 你沒事吧?”

    若裴椹沒受傷,他此刻定會笑話一番。但對方畢竟受傷了, 記憶還出了問題, 這就不好再笑話了。

    裴椹微僵,接著抬手按了按額角,狀似從容, 實則皺眉掩飾:“先……不說這些, 剛才讓你派人送信給武定關, 送了嗎?”

    “送了,人剛走。”提到正事, 楊元羿忙也正色。

    “嗯。”裴椹點點頭,想了想又說, “武定關兵力不足,圣上又未必會把調走的守兵還回來,這樣下去,定然守不住。”

    洛陽一帶發生民亂,圣上恰在出宮途中被亂軍圍追,一路倉促逃到長安,又緊急調兵前去護駕。雖然調兵時不知胡人來犯,但眼下亂軍正欲攻打長安,圣上即便知道了,恐怕也不敢輕易將守軍還回。

    但從并州調兵,或者裴椹親自過去守,也不妥。他本就總領并州軍事,若在沒有旨意的情況,再插手雍州,難免會被圣上猜忌,認為他想擁兵自重。

    事實上,之前他和雍州前郡守張大人時常配合,一起調兵攻打北胡的事,就已經讓圣上不悅,懷疑他和張大人兩個邊關重將聯手擁兵。否則不會他一疑似出事,就將張大人明升暗降,從雍州調走。

    但雍州的情況,又不能不救。

    楊元羿跟他是多年好友,自然能猜到他此刻在想什么,不由道:“可以讓武定關的守將先向并州求援,并州守軍得知軍情緊急,再發兵來助。”

    軍情緊急的情況下,兩州互相調兵支援,也是能理解的事。就算圣上仍猜忌,可明面上也不能說什么。

    按理說,現下這種情況,武定關的守將和雍州嚴郡守肯定早該上奏,請圣上調兵。圣上即便不把那六萬多守軍還回來,也該調其他地方的兵來支援,比如調并州的。

    但不知是守將和嚴郡守沒上奏,還是長安那邊正亂,奏書沒遞上去,又或者圣上旨意還沒下。總之,目前完全沒有援兵趕來。

    “也許,他在逼我現身。”裴椹聽到這,唇邊浮起冷笑。

    楊元羿小心看他一眼,也不知這個“他”指的是誰。

    不過說到這,他又想起一件事,忽然聲音壓得更低道:“你‘養病’這段時間,圣上連下好幾道旨意,讓你領兵到南邊平亂。我都用你受傷,暫時起不來床給搪塞了,就在我來雍州前一天,圣上還剛發一道旨到并州。”

    裴椹面色沉了沉,片刻后說:“不必理會,就說我還病著。”

    這也是他需要繼續隱瞞身份的原因,一旦他好端端地出現在雍州的事傳出去,圣上猜忌不說,必然會再調他去南邊平亂,到時他也沒理由再抗旨不遵。

    流民之亂,本就是上面那些人逼出來的。其中又有士族豪強摻和進去攪渾水,裴椹冷眼旁觀,壓根沒有領兵去解救兩京的打算。

    何況在這個節骨眼上,他若離開,雍并兩州如何抵擋胡人大舉進犯?靠那位至今仍在府城,沒來過前線的嚴郡守?

    楊元羿很快也道:“這我自然知道,你放心,并州那邊有爺爺幫你盯著呢。不過你平安的事還是得告訴他一聲,讓他好放心。”

    裴椹點頭,接著又道:“另外,讓武定關先求援,并州再出兵的話,一來一回,太耽誤時間。”

    而且支援武定關,不可能只調區區幾千兵,定然得是幾萬兵力的調動。這么重大的事,底下的守軍做不了主,等上報給楊元羿的爺爺,拿到調令后再調兵,又要多耽擱一天時間。

    自然,裴椹也可以調,但他身上現在一件能調兵的符印都沒有。若他親至并州調兵,暴露身份不說,一來一回,同樣耽擱。

    而武定關情況危急,恐怕等不了那么久。

    楊元羿也想到這點,不由嘆道:“可惜金雕不在,不然可以讓它送信給爺爺,讓爺爺那邊先私下準備,這樣武定關的求援一到,并州的大軍就能立刻出發。”

    說到金雕,他忍不住又痛惜:“說起來,你養的那只金雕‘黑將軍’,前些日子被我放出來尋你,也不知是不是飛到了胡人那邊,被哪個該死的王八羔子射了,至今沒回,也不知是不是還活著。”

    裴椹聞言,表情忽然變得古怪。

    楊元羿察覺,忙問:“怎么了?”

    裴椹輕咳一聲,道:“金雕……倒是有。”

    “啊?”楊元羿聞言驚喜.

    半刻鐘后,李禪秀領著兩人,推開小院的院門。

    “怎么忽然要用金雕?”他一邊去開偏屋的門鎖,一邊奇怪問。

    裴椹輕咳:“之前你不是說這金雕應該是誰家馴養的?我看它傷差不多也養好了,現在軍情緊急,我想試試看能不能用它給并州方面送信,替武定關求援。”

    楊元羿忽然轉頭看他,目光驚訝:不是,兄弟,你怎么恢復記憶了,也什么都跟她說啊?

    這好歹也算是個軍事機密吧?

    裴椹也表情一僵,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這一點。

    李禪秀倒是沒察覺兩人異樣,對聽到的“軍事機密”也沒什么反應。應該是習以為常了,畢竟之前陳將軍寫信去并州武城求援的事,就沒瞞過他。

    但對裴二要用金雕送信這件事,他微蹙了蹙眉,遲疑道:“這么重要的事,能交給它嗎?它看起來的確像被馴養過,但并非是被你馴養,恐怕未必會聽你的。”

    沒想到裴二對此好像很有把握,聞言竟說:“沒事,我臨時訓訓它就可以。另外除了金雕,也會派人去送。”

    李禪秀:“……好吧。”

    訓雕可不容易,但……看裴二很有把握的樣子,他決定還是先不打擊對方。

    說著,他打開偏屋的門鎖,推開門。

    站在兩人身后的楊元羿忍不住探頭,好奇裴椹說的金雕長什么樣。沒想到對方失憶了,也養一只雕,還真是喜好不變。

    正這么想時,就見黑屋的陰影里踱出一只昂首挺胸,足有半人高的金雕。只見這雕圓眼兇厲,羽毛順滑,氣勢唬人,走路卻一搖一擺,鐵鉤似的鷹爪邁著滑稽的八字步。

    楊元羿目瞪口呆:“這這這……”

    這不是他放出去尋裴椹的那只金雕——黑將軍?

    他絕對沒認錯,這雕是裴椹親自馴養的,因從頭頂到后背有一溜黑羽,被取名“黑將軍”,但平時他都叫這金雕“小黑”。

    裴椹失憶時養的金雕竟然就是小黑?也就是說,小黑被他放出來后,其實尋到裴椹了?只是被裴椹給射下……

    他不由轉頭,驚訝看向裴椹,復雜想:原來你就是那個王八……咳,羔子。

    裴椹很快咳嗽一聲,示意他別露餡。

    李禪秀這時也轉頭,見他一臉震驚,有些奇怪:“楊……公子認得這只金雕?”

    “不不不……”楊元羿忙搖頭,維持著震驚,僵硬道,“我是有些震驚,這……這金雕真胖啊。”

    這還真不是他瞎說,小黑這一個月也不知是吃什么長的,不僅羽毛油光水滑,體型也比被他剛放出來時足足大了一圈。這、這還能飛起來嗎?

    楊元羿十分懷疑。

    可能是察覺到他質疑的眼神,金雕忽然兇厲地瞪他一眼。

    楊元羿:……嘶,脾氣倒是一點都沒變,隨主人。

    這雕被裴椹養得非常兇,平時也就給裴椹摸摸頭和羽毛,別人別說摸了,多看一會兒都要挨這金雕瞪。

    哪知剛這么想完,就見裴椹的小娘子忽然抬手,摸了摸金雕的頭,又捏捏它的羽翅。

    楊元羿:“……”

    李禪秀聽了楊元羿的話,才忽然意識到,因為金雕受傷,自己平時只喂它,沒怎么帶它去放飛,竟然把雕喂胖了?

    不過捏捏金雕的翅膀后,他又放下心,胖是比剛來時胖了一些,但主要是羽毛變好看后,有些蓬了。

    楊元羿見他這么“折騰”金雕,不由替他捏一把汗,生怕他被啄,一句“小心”險些喊出口,可下一刻,卻又愣住。

    只見那金雕被捏了翅膀后,竟挨著裴椹的小娘子蹭了蹭,還把腦袋往人家手心擱。被摸摸頭,喂了根肉條后,更像沒了骨氣一般,小狗似的,繞在小娘子腿邊轉悠。

    楊元羿目瞪口呆:這這……

    這也是隨了主人?金雕也失憶了?怎么跟失憶的裴椹似的?

    他不由轉頭,狐疑看向裴椹。

    裴椹輕咳一聲,走過去要把金雕拎過來。

    哪知走近后,剛抬起手,金雕忽然圓眼一瞪,直接躲到李禪秀身后。

    裴椹:“……”

    他抬起的手僵了僵,轉個方向再去捉,哪知金雕又往李禪秀另一邊腿側躲。

    裴椹:“……”

    楊元羿:“……”

    不是,你家崽現在不聽你的啊?到底是不是你養的?

    裴椹不是完全不記得失憶時的事,自然知道金雕躲他的原因。他緩緩站直身,目光嚴肅,正要喊“小黑”。

    ——也是巧,他失憶時,剛好給這金雕取名“小黑”。

    但還沒開口,李禪秀就摸摸金雕的頭,接著像哄似的,把金雕從身后推出。

    金雕這才不情不愿似的,踱著步走出來。

    裴椹:“……”

    ——經過一番折騰,總算把信筒綁在金雕腿上。

    要送信時,倒是沒再勞煩李禪秀。裴椹親自喂它幾根肉條,又拍拍它頭,總算把這祖宗哄飛了。

    就是飛的時候,翅膀撲騰了幾次才飛起,可能是真有點胖了.

    暮色降臨,天已經黑透。

    放飛金雕后,李禪秀不必再回軍營或城墻那邊,加上裴二出征回來,到現在還沒吃飯,他便把對方早晨做的飯食端出來,再熱一熱。

    至于一起跟來的楊姓士兵——裴二之前已經向他介紹過,說此人叫楊元,是武定關的一個小千夫長,之前聽說永豐關隘告急,被派來支援。

    因“楊元”今天在塞外救過裴二,裴二很感謝他,主動告知對方自己家中有金雕,可以幫武定關送信,這才引對方來家中。

    李禪秀得知后,自然也客氣地留“楊元”一起吃飯,沒想到對方真不客氣,真留下了。

    李禪秀頓覺自己不該這么隨便邀請,應該先去買些酒菜回來。

    “楊元”忙說:“不用不用,嫂子別忙了,先去休息吧,我跟裴兄弟一樣,隨便吃點就行。”

    李禪秀只好點頭,雖然他和裴二假成親后,沒請過外人來家中吃飯,但也知道,一般這種情況,家中女主人是不陪客的。

    加上他剛吃過,于是叮囑裴二幾句,就先回主屋了。

    他一離開,上一刻還拘謹的楊元羿立刻端起碗,一陣狼吞虎咽,邊往嘴里扒飯,邊唔嚷:“趕緊趕緊,快一天沒怎么吃了,差點沒把我餓死,說起來,你娘子做的飯……”

    說到一半,忽然被裴椹黑漆漆的目光盯上。

    楊元羿一僵,謹慎開口:“……還怪好吃的。”

    裴椹收回視線,面無表情:“是我做的。”

    楊元羿:“……啊?”

    裴椹蹙眉:“啊什么啊?你少吃點。”

    他辛辛苦苦做的早飯,小妻子沒吃多少,全進了楊元羿的肚子,想想就不快。

    但……算了,涼了的飯,反復熱也不好吃。

    “要不你還是多吃點吧。”裴椹又改口。

    只是剛說完,他就反應過來,一陣微僵后,眉心微蹙。

    自己怎么又跟失憶時似的?

    楊元羿一聽這飯是他做的,還讓自己多吃些,頓時大為感動:“儉之,我就知道,你心里是有兄弟的。”

    裴椹:“……”倒也不必如此。

    只是不想讓小妻子吃剩飯罷了。

    他端起碗也一起吃些,因跟楊元羿一個月沒見,現在又剛恢復記憶,少不得要向對方詢問并州的情況。

    加上要等去劫糧草的丁宗、宣平的消息,這一聊,竟快到半夜。

    楊元羿聽到外面打更聲,忽然想起什么,道:“糟糕,你跟我一起吃飯吃這么久不回去休息,你娘子不會生氣吧?”

    裴椹微愣,神情不解。

    楊元羿常年在軍營,知道有些軍漢閑暇時會聚在一起喝酒,有時喝到半夜才回。家中娘子知道,一般都會生氣,要是厲害些的,直接關緊房門,不給上床也是有的。

    想到這,他忙解釋一通,接著又催裴椹:“你快回去吧,我自己回軍營就行。要是丁宗他們有了消息,我及時差人來告訴你就是。”

    說完抬起手,聞聞衣袖,又慶幸道:“還好咱們沒喝酒,你娘子應該不至于不讓你上床。”

    裴椹:“……”

    第 69 章

    李禪秀之前問過裴椹, 也知道宣平又帶人去燒糧草的事。

    回到主屋后,他同樣想先等一會兒消息,等確定宣平他們平安回來了, 再休息。

    于是他點起油燈, 坐在桌旁邊制桑皮線,邊想一些事情。

    這幾日戰事不斷,傷兵驟增,他之前備下的桑皮線又快用完了。還有, 聽說洛陽、長安兩京被流民圍困, 不知身在洛陽的父親如今是否安全。

    夢中父親就是在洛陽被亂軍攻破時, 趁亂離開圈禁他近二十年的地方。但洛陽城破,又是一場生民涂炭, 血流成河……

    李禪秀按了按眉心,不知是燈光太暗,還是白天忙碌, 太過疲倦,他忽然覺得眼睛有些干澀酸疼。

    按了按眼周穴位后, 他吹熄燈, 決定先上坑躺著,閉眼休息一會兒。

    但大約是白天確實太累,原本沒打算睡的他, 躺到暖熱的炕上, 只閉目不到片刻, 就陷入沉沉夢鄉。

    ……

    裴椹送走楊元羿后,又在院中獨自站一會兒, 才轉身往主屋去。

    許是被楊元羿那番話影響,邁步時, 他抬起的腳遲疑停頓一下,隨即又堅定落下。

    那是他的妻子,他晚上本就該和對方一起休息,若不回去,豈不被對方瞧出端倪?

    何況他又沒喝酒,只是和友人一起吃飯時稍微多聊……好吧,確實不是稍微多聊,而是聊到快半夜。

    但他堂堂裴將軍,縱橫沙場、浴血奮戰,面對幾十萬的胡人大軍時都沒怕過,何故心虛,怕家中的柔弱妻子?

    他現在又不是失憶時,腦子不靈光,被妻子哄得團團轉的裴二。

    這般想著,他輕咳一聲,定了定神,終于掀開臥房的厚重門簾。

    走到床邊,卻忽然怔住——

    窗外朦朧月色透過窗紙照進,讓視線隱約能看到火炕上的情形——兩床繡鴛鴦的新被疊成筒狀,并排放在炕上,中間楚河漢界分明。

    而他的小妻子睡在靠里的被筒里,被子邊緣只露出小半張秀麗的臉,眉目輕閉,睡顏安靜,烏黑的發柔順披散在枕側。

    裴椹微僵,怎么……還分被筒睡了?

    雖然在他記憶中,他們新婚還不到一個月,回家一起睡的次數不多,但在他能想到的畫面中,都是他抱著妻子一起睡——比如新婚的第二日醒來,比如今日清晨,都是睜開眼就看見妻子被自己緊緊擁在懷中。

    尤其今晨離開時,因為自己將要出征,心中依戀不舍,還輕吻了一下對方唇角。

    所以平日他們只要回家一起休息,定然都是睡一個被筒的,何以今天忽然分被子睡?莫非……真是因為自己和楊元羿吃飯,聊得太晚沒回來?

    裴椹心中尷尬,又微微心虛和暗惱,這小娘子未免氣性太大,自己只是晚歸,又沒喝酒,而且本就是在自己家。

    何況自己現在不是滿腦子風月的裴二,定不會慣著她。

    這般想著,他神色故作冷硬,仿佛床上人能看到似的,轉過身,卻輕手輕腳地出去,簡單洗漱后,又輕手輕腳回來,再輕手輕腳地掀開外面那個被筒。

    ——罷了,分被子睡就分被子睡。

    他已經恢復記憶,不會再像失憶時那般,被對方拿捏。

    裴椹仰躺在炕上,身體像站樁時一樣筆直,定定閉著眼。

    可過一會兒,心中忽又不寧靜。

    若是失憶的他,此刻定然早就靠過去了,現在他不靠過去,豈不被察覺端倪?

    這么一想,裴椹又在黑暗中睜開眼。猶豫一下,他掀開自己被子,輕輕去拉李禪秀的被子——竟沒拉動。

    看來確實是生氣了。

    裴椹想了想,抬起手,隔著被子輕撫李禪秀清瘦的脊背——太瘦了。他皺了皺眉,覺得定是對方近日太過操勞的緣故。

    明日應該去跟陳將軍說一聲,少給他妻子安排些活,不是還有個胡郎中在?

    裴椹動作不由更輕柔幾分,像輕撫小貓一樣。

    李禪秀之前醒來發現自己在裴二被窩,一直以為是睡著后自己滾進去的。擔心今晚再不知不覺滾進對方被窩,他睡著后,一直下意識緊捏被角。

    可夢中,他恍惚又見到父親,像回到了小時候,被對方寬大的掌心輕撫著后背哄睡。

    攥著被角的手指也漸漸松了力氣。

    裴椹聽他好像在呢喃什么,忙俯身側耳,卻沒再聽到什么。

    但有意外之喜,被角終于能拉動了。

    裴椹小心翼翼,掀開被子一角,動作嫻熟地鉆了進去。

    幾乎是他剛躺下,李禪秀就循著暖源鉆進他懷里,還像小貓似的拱了拱,主動尋找一個舒服的位置。

    裴椹微僵,隨即輕舒一口氣,將他抱緊,繼續輕拍脊背哄著。

    果然,這么做沒錯。

    夢中,李禪秀回到了小時候,正窩在父親寬厚溫暖的懷中淺眠。

    冬日時,太子府北院的屋里是有炭盆的,雖然炭的質地不怎么好。他幼時每次寒毒發作后,最喜歡窩在父親懷中,嗅著對方身上的檀香味,被抱著一起烤火。

    偶爾宮里的太后會命人送來一些冬栗,父親便一邊抱著他單手輕拍,一邊用炭火烤栗子。

    從院外跳進來的一只小白貓懶洋洋地臥在他們父子腳邊,有時一起烤火,有時又會頑皮跳到他身上,用毛茸茸的尾巴輕掃他的臉頰耳鼻,很癢。

    李禪秀閉眼抓住貓尾巴,教訓似的放進口中輕咬。

    貓尾巴瞬間僵了僵,像是怕了。他磨磨牙,要教訓這小貍奴,又輕輕咬一下。

    黑暗中,裴椹一手懷抱著李禪秀,另一只手的手指被對方輕輕咬在口中,面色有些尷尬。

    他方才剛擁緊懷中人,腦海就控制不住回想起一些他們以前親密相處的畫面,等回過神時,手指已經不自覺伸出,輕輕碰觸對方的漂亮眉眼,耳朵,鼻尖。

    碰到唇時,手指忽然被抓住,送進口中咬了咬。整齊細密的牙齒輕磨指腹,不疼,反倒有種酥麻的癢意,沿著指尖傳遞到心臟,讓心臟也跟著麻痹,跳動忽然變快。

    裴椹腦海不自覺又想起許多畫面,清晨的輕吻,喝鹿血酒的那個夜晚,還有山寨那晚……

    忽然,指尖被什么濕潤柔軟的東西碰到。裴椹驀地繃緊身體,喉間不自覺滾動,目光忽如隱沒在黑暗中的猛獸,變得危險幽深。

    ……火炕,好像有些太熱了。

    他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盡量不再回憶山寨那個夜晚,也努力忽視手指上傳來的異樣感。可不知為何,就是沒收回,甚至指尖不可控制地,輕動了動。

    可能是幅度有些大,李禪秀輕唔一聲,舌尖躲避,皺眉后退,像靈活的小魚。

    裴椹頭皮一陣發麻,深吸一口氣,終于不能在躺下去,忽然掀開被子起身。

    李禪秀終于被動靜吵醒,只是他睜開眼時,裴椹正要下炕,被角也已經被重新掖好。

    他沒察覺異狀,蹙眉直起身,困惑問:“你去哪?”

    問完他一愣,才反應過來,裴二什么時候回來睡的?但轉念又想,對方失憶了,不記得最近的事,回來睡好像也沒什么。

    裴椹身影明顯一僵,好在黑暗中看不出什么。他微微偏頭,昏暗光線中,看見李禪秀半披衾被坐起的清麗模糊身影,呼吸忽又微亂。

    幾乎是倉促轉回視線,他語氣微僵解釋:“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要出去一下。”

    一開口,才發覺嗓子竟啞得厲害。

    李禪秀皺眉:“什么事?要這么晚出去?”

    裴椹:“……只是一件小事,片刻就回,你先繼續休息吧。”

    說罷匆匆起身,胡亂穿上衣服,衣帶都沒系緊就先往外走了。

    李禪秀看著他身影消失,愈發不解。難道是宣平他們回來了?可如果是,也沒必要不告訴自己才對。

    一時想不通,他干脆又躺下,接著后知后覺……發覺唇舌都很累,甚至有些酸軟,明明他睡著前還不覺得。

    難道是做夢時吃東西……可他夢中只咬了貓尾巴,也沒吃什么。

    連父親烤的栗子都沒來得及吃,就被裴二吵醒了。

    回想夢中烤栗子的香氣,李禪秀十分遺憾.

    院中,裴椹站在冷白月光下,任深冬的冷風吹走陣陣熱意。

    冷靜下來后,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有妻子,剛才其實可以不必匆忙逃……不必匆忙出來。

    但……罷了,他本就因晚歸惹惱了妻子,哪好在這種時候……還是下次吧。

    而且恢復記憶后,他竟不記得洞房時的情形,有些……生疏。

    裴椹自不會承認自己是心中沒底,但緊張總歸是沒跑。且想到這些,好像又有些熱。

    裴椹咬咬牙,干脆去廚房舀些涼水飲下。為平復心緒,出來后,他又在院中打起拳。

    李禪秀剛要睡著,忽聽院中傳來一陣打拳聲,不由困惑抬頭:不是說出去有事?怎么忽然練起功了?

    不過裴二練功很沉穩,拳風有力。伴著規律的聲音,李禪秀漸漸又入眠。

    翌日,李禪秀醒來時,身旁另一個被筒仍是平整放著,也不知裴二昨晚回沒回來睡。

    他起床去廚房舀水洗漱,正看見裴二在做飯。

    對方見他醒了,還來舀涼水,很快放下燒火的棍,皺眉說:“鍋里有熱水,你畏寒,別用涼水洗。”

    李禪秀一愣,看向他眼下淡淡青色,驚訝問:“你昨晚沒睡?”

    裴椹一僵,有些不自然道:“睡了。”

    凌晨才回去睡,不到兩個時辰,就被雞鳴叫醒了

    李禪秀皺眉放下水舀,走過去接過他手中的活,道:“你去休息吧,早飯我來做。”

    對方在外奔波打仗一天,不休息怎么行。

    裴椹本就想今早要哄好妻子,才特意早起做飯,哪能讓他搶走活?于是又搶回去。

    “不用,我來就行,你歇著。”他淡著眉眼說。

    李禪秀:“……”

    如果裴二說這話時,不是眼底青黑,一臉疲倦的話,他說不定就真松手了。

    好在“楊元”這時趕來,跟他們說:“丁宗、宣平他們回來了。”

    李禪秀頓松一口氣,對裴椹道:“要不還是去軍營吃?”

    這樣誰都不用做飯。

    裴椹皺了皺眉,見哄“妻”計劃不成,有些遺憾。但軍務要緊,只能再想別的辦法,于是點頭答應。

    離開時,李禪秀落后一步鎖門。

    一直暗暗觀察他倆的楊元羿終于找到機會,趁機對裴椹擠眉,小聲問:“昨晚怎么樣?這可是你恢復記憶后的頭一晚,怎么著,也算是個小洞房吧?瞧你這眼底青黑……”

    話沒說完,忽然收到裴椹一記冷眼。

    楊元羿:……呃。

    第 70 章

    說是要去軍營吃飯, 但宣平他們剛回來,都在城墻那邊,三人還是一道先去城墻。

    楊元羿是騎馬來的, 但裴椹和李禪秀都步行, 他便只好牽著馬也一起走。

    不知是不是錯覺,裴椹好像看了他兩眼,還面無表情的,看得他后頸直發毛。

    他往右看一眼, “沈秀”走在裴椹右側, 自己走在裴椹左側, 中間隔著裴椹,好像也沒礙著什么, 干什么忽然盯他?

    裴椹很快收回視線,他原本想在去城墻的路上,找機會先把妻子哄好。

    可偏偏楊元羿有馬不騎, 非跟著一起走,又打斷他的計劃, 讓他一路面色都不太好。

    李禪秀見他一路沉著臉, 以為是沒休息好,便也沒說話,免得吵他頭疼。

    裴椹不動聲色看他一眼, 顯然誤會了, 以為他仍不高興, 忽然試探性牽住他的手。

    李禪秀忽然被丨干燥溫暖的手掌握住手,身形一僵, 腳步險些停下。抬頭見已經快到城墻邊,不遠處就是宣平等人, 頓時又明白什么。

    ——此刻人多,裴二是刻意在人前展現恩愛。

    “不用這樣。”他不著痕跡地抽回手,提醒對方不必時時如此。

    接著快步先往宣平他們那邊走。

    裴椹掌心驟然空落,看著他忽然走遠的身影,心中微沉,接著又面無表情看楊元羿一眼,才抬步也跟上。

    楊元羿:“?”……我今早到底哪招惹他了?

    李禪秀見到宣平才知,對方昨天跟丁宗他們一起到胡兵運糧草路線附近,發現胡兵運的糧草不少,只靠他們一行人,時間太短的話,沒辦法全給燒了。

    本著來都來了,不如搞個大的念頭,宣平他們干脆到前方埋伏,等天黑時突然殺出。不僅一舉燒了糧草,還把護送糧草的胡兵也打得七零八落,算是報了之前永豐駐地一千名運糧兵被殺的仇。

    尤其沒想到,這個主意還是宣平出的。作戰時,他指揮手下眾人奮勇殺敵,更是出力不小。

    裴椹聽到這,不動聲色看宣平一眼,目光隱含打量。

    楊元羿有所察覺,看了看他,又看向宣平,忽然笑著上前,拍拍宣平的肩,熱情道:“厲害啊宣兄弟!說起來,昨天忘了問,你當時怎么猜到裴兄弟可能在哪的?”

    李禪秀聞言目光倏地一緊,悄悄攥住藏在衣袖中的手,生怕宣平會說露什么。

    盡管他之前提醒過對方,但此刻,哪怕宣平只往他這邊看一眼,也容易被猜出此事跟他有關聯。

    裴椹此刻目光也落在宣平身上,并未察覺身旁李禪秀的細微變化。

    宣平聞言一愣,隨即笑道:“我自幼在北地長大,對胡人頗有了解,也知道北地一些情況。昨天聽說裴郎君去劫糧草,又有錢校尉指了他離開的方向,便猜他可能是往其中一條胡人可能走的運糧草路線,沒想到還真讓我蒙準了,都是運氣,見笑見笑。”

    說著他笑呵呵拱起手,期間余光都沒朝李禪秀看一下。

    李禪秀微不可察松一口氣,攥緊的指尖也稍松。

    楊元羿眼神飛快與裴椹對視一下,都不太相信這番說辭,但又挑不出什么毛病,何況人家宣平還是來幫他們的。

    于是楊元羿笑著拱手回禮:“宣兄弟一路辛苦。”

    接著又惋惜道:“說來,兄弟你這般有本事,竟不參軍,實在是可惜。”

    宣平哈哈笑道:“山野粗人,自由自在慣了,不喜約束。”

    楊元羿心道:長相挺俊朗,倒不算粗人,主要是實在不像尋常人。若是穿上衣甲,說是個校尉將軍都有人信。

    剛這么想完,就見宣平忽然朝裴椹拱手,道:“裴郎君,我有些話想跟沈姑娘說一下,不知是否方便?”

    楊元羿:啊……啊?剛夸完你長得俊朗,你就要找嫂子說話?

    裴椹面色不變,轉頭看李禪秀一眼,李禪秀神情同樣疑惑。

    他很快轉回頭,淡笑道:“當然,你們也算是舊友,不必避諱。”

    說完,還特意往旁邊站站,像是大度地讓出位置,絕不偷聽。

    宣平本想說不用,自己當著裴郎君的面說就行,但人家位置都讓出來了,也不好拒絕,于是又拱手道了聲“謝”。

    接著走向李禪秀。

    李禪秀卻以為他要說什么不能被其他人聽的事,默認地帶他又往遠一點的僻靜處走。

    裴椹察覺,目光倏地跟了過去,面上仍是一派平靜。

    楊元羿:“……”不是,你剛才窮大度什么啊?

    想聽就靠近幾步偷聽唄,別以為他沒看見,耳朵都在動了。

    但可惜,隔著這么遠的距離,人家再刻意一壓聲音,耳朵再怎么能動,也聽不見。

    坍塌的一段舊墻邊——

    李禪秀站定后,轉身含笑問宣平:“什么事?”

    宣平很快從衣袋中掏出一個分量不輕的錢袋,交給他道:“沈姑娘,是最近一次的分成。”

    袋子里一看就都是碎銀,明顯是特意送來,方便平日生活取用的。

    李禪秀接住后一愣,道:“不必這么急著給我。”

    他暫時還有錢用。

    宣平卻笑道:“大哥特意叮囑過,一定不能晚給、少給。其實不止這么多,但剩下的整銀不好拿來,我埋在一個地方,具體位置寫在錢袋里的紙條上,您需要的時候讓裴郎君去挖就行。”

    至于袋子里的這些,確實是先送來給李禪秀當家用的,甚至他都找好了理由,剛才若是當著人前,就說是付之前的診治費。

    但沒想到裴郎君胸懷如此寬闊,并不介意娘子與外男私下單獨說話。不過也對,沈姑娘和她郎君都不是尋常人,胸襟氣度自然不是普通人能比。

    不遠處——

    胸襟氣度不是普通人能比的裴郎君正面無表情,周身像在散發涼意,黑眸越來越幽深,背在身后的手不時摩挲著拇指和食指。

    雖然面上仍一派平靜,但熟識他的楊元羿清楚,此刻他心情非常不好,而且已經有些不耐。

    ……就,人家也沒聊幾句,至于嗎?

    楊元羿心中叫苦,本來想看戲,沒想到莫名像挨了場凍。

    他轉身躡手躡腳想離開,卻冷不丁被叫住——

    “站住,去哪?”裴椹忽然轉頭問。

    楊元羿身影一僵,轉頭干笑:“我去城墻上看看布防。”

    裴椹皺眉:“先留下。”

    若只剩他一個人站在這,豈不顯得他很不放心,刻意在這盯著?

    需知他并無此意,只是……只是宣平此人不尋常,他觀察一下宣平而已。

    楊元羿聞言退回,一臉無奈:“要是真想聽,不如找個理由直接過去。”

    裴椹倏然轉頭,面無表情:“誰說我想聽?”

    楊元羿:“……”那你耳朵一直動什么?炫耀你耳朵會動,別人不會?

    好在李禪秀和宣平沒聊太久,很快就一起回來了。

    宣平將錢交給李禪秀后,余下無事,也該拱手告辭。

    裴椹在他們轉身時,臉色就瞬間變換,此刻也拱起手,神色平常,客氣道:“一路慢走,軍中事多,就不相送了,還請見諒。”

    “哪里的話,裴郎君客氣了。”宣平翻身上馬,朝他拱拱手,又朝李禪秀致意,接著才駕馬帶人離開。

    李禪秀和裴椹并排站著,淺笑目送。

    裴椹收回目光后,不著痕跡朝楊元羿使了個眼色。

    楊元羿會意,立刻去安排人悄悄跟上宣平他們。

    李禪秀直到宣平等人的身影徹底消失,才收回視線。一轉頭,發覺裴二正目光深深,一直在看自己,不知看了多久。

    他明顯微僵,回神后,不解問:“你看什么?”

    裴椹目光被抓到,不由輕咳一聲,隨即干脆光明正大看向他漂亮的面容,語氣微頓:“你……”

    他幾經斟酌,終于看似平常地問:“他剛才跟你說什么?”

    頓了頓,又好像很不在意地說:“只是看他好像給你一個袋子,有點奇怪,要是不方便說也……”

    話未說完,面前的李禪秀忽然莞爾,本就秀麗的眉眼含著笑意,眸底光影清湛,好看到……動人心魄。

    裴椹聲音瞬間止住,目光凝固,定定落在他面上,像是一瞬也移動不了。

    李禪秀微笑道:“沒什么,他把上次給陸騭看病的診費給我了。”

    裴椹幾乎只是下意識點頭,幽深眼中仍映著他生動眉眼。

    “陸騭?”路過的楊元羿腳步忽然一頓,好奇問。

    裴椹瞬間回神。

    “你不是要去城墻上查看布防?”他目光倏地看過來,語氣寒涼。

    楊元羿:“……”不是你剛剛說讓我先別走?

    算了,他知道,現在不需要他了!懂,懂,他走!

    楊元羿一臉無奈,剛要轉身離開。

    沒想到李禪秀要去給傷兵看傷,此刻笑著跟他們說一句后,竟先一步離開了。

    楊元羿:“……”

    眼看裴椹臉色又開始不好,他趕緊轉身快步往城墻上去.

    李禪秀想著軍營里還有個宮里來的呂公公,為避開對方,打算今天也留在城墻這邊。

    哪知沒過多久,裴二讓胡郎中來接了城墻這邊的活,他只得一起回軍營去。

    好在去軍營的話,他還可以一直躲在傷兵營。想必呂公公那樣的人,不會屈身前往污濁雜亂的傷兵營帳。

    到了軍營,裴椹先讓人去打來飯菜,正和李禪秀一起吃時,張虎忽然來傳話,說陳將軍請他過去。

    說完不等裴椹詢問,又緊接著壓低聲對兩人道:“千夫長,陳將軍讓您找個借口推脫掉,或者趕緊回城墻上去,最好去塞外巡個防,或者去永定駐地躲躲。那個呂公公知道蔣和跟那一百個護衛都死了,正發火要拿您問罪。”

    “問罪?”李禪秀筷子一頓,眉心微凝,不由替裴椹擔心。

    呂公公畢竟是宮里來的,又是監軍。裴二現在只是小小千夫長,縱然本領再強,又如何強得過權勢?

    裴椹目中卻劃過冷意,本想吃過早飯再去處理此人,沒想到對方竟主動撞上來。

    也好!

    他擱下筷子,面色微沉,打算直接過去。

    只是起身時,對上李禪秀的目光,卻又微怔,下意識緩了聲音,輕聲道:“別擔心,我只是去看看,不會有事。”

    眸中寒意也瞬間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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