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李禪秀也擱下筷子起身, 聞言輕點了點頭,目光仍難掩憂慮。
他本來還想叮囑一句:盡量忍住脾氣,不要跟呂公公起沖突。
可想到呂公公先是要殺裴二, 這次又直接把人叫過去問罪, 哪怕真忍讓,也沒什么用。
何況裴二向來老實沉悶,本就不是會有脾氣的人,當初蔣百夫長那般辱罵他, 又踢翻他的飯盆, 他才忍無可忍, 還手打對方幾下而已。
這般一想,李禪秀又覺不必叮囑, 只是擔心仍少不了。
送走裴椹后,他就在藥房來回踱步,蹙眉思索。
以呂公公的身份, 軍中幾乎沒人能壓制他,沒辦法像以前對付蔣百夫長那樣, 拉陳將軍制衡……
“張虎, ”他忽然快步走到藥房外,把還沒走遠的張虎叫回來,拜托道, “麻煩你到中軍帳外守著, 多帶些人, 萬一呂公公真要把裴二下罪,你立刻帶人沖進去, 就說城墻那邊有緊急軍情,直接把裴二拉走, 不要給呂公公機會。”
張虎一聽,立刻明白,拱手道:“沈姑娘放心,我這就帶人過去。”
李禪秀看著他大步走遠,這才略略放下心。
這個辦法雖然只能解一時之危,但呂公公現在手下沒什么人,只是空有監軍名頭,只要張虎帶去的人多,先把裴二救出來,之后不再回軍營,呂公公就是想治罪,也沒那個本事抓人。
其實陳將軍讓張虎轉達的提議就很好,剛才裴二就不該去,但……唉,裴二實在太耿直,太老實了。
李禪秀無奈嘆氣.
中軍帳中,性子很直、很老實的裴椹正坐在陳將軍右下手的桌案旁,姿勢大馬金刀,單手轉著茶盞,面無表情看著坐在對面的呂公公。
陳將軍見他竟真來了,一口茶險些嗆住,忙拼命朝他使眼色。
偏偏裴椹仿佛沒看見,只盯著呂公公,漫不經心道:“聽說公公要治我罪?不知我犯了什么事?”
呂公公見他一進來就大闊步走到對面坐下,態度囂張,面上已是大怒,再想到那沒了的一百死士,更是心疼——不是心疼人命,而是心疼訓練那些死士花費的銀子。
他當即怒道:“你這是什么態度?來人,先把他給我壓跪下!”
話音剛落,他身后僅剩的幾名護衛立刻上前,握刀朝裴椹走來。
陳將軍一聽,臉色忽變,忙要阻止。卻忽然,中軍大帳的門被掀開——
楊元羿帶玄鐵兵沖進來,直接當著陳將軍和呂公公的面拔刀。
一陣鏘然刀響,帳中瞬間刀光交錯,兵器相撞。
轉眼,打斗已經結束,呂公公手下護衛盡數被擒,押跪在地。
還沒反應過來的陳將軍目瞪口呆,呂公公更是驚得癱坐在位,半晌哆嗦抬起手,指著楊元羿等人,最后指向裴椹,顫抖道:“反了,反了,你反了天了!”
裴椹全程淡定飲茶,仿佛看不見剛才的刀光和殺氣。
此時一切結束,他終于抬眸,看向呂公公,語氣淡淡:“把他也拿下。”
站在他旁邊的楊元羿直接抬手揮揮,玄鐵兵便大步上前,動作粗暴地將呂公公從座位上拖下來,按跪在地。
呂公公此刻全身都快癱軟,可仍不明白眼前這個千夫長哪來的膽量,不由哆嗦著聲音,色厲內荏道:“大、大膽!好你個裴二,竟敢對監軍如此無理,知法抗法!咱家、咱家定要參你……”
說到一半,才意識到一個小千夫長根本不用他到皇帝面前參,于是轉頭又對陳將軍厲聲道:“陳高峻,你還愣著干什么?還不讓人把這姓裴的拉出去砍了?還是說你們軍中這是要嘩變?”
陳將軍終于回神,一聽到“嘩變”兩字,臉色驟變,趕忙說情道:“不不,公公誤會,裴二他只是一時沖動。”
說著趕緊快步下座,拉住裴椹胳膊,低聲急道:“你這是干什么?不要命了?他可是宮里派來的監軍,還不快把人放了!”
“放了?”裴椹唇邊浮起冷笑,拽回手臂,沉眸看向呂公公,語氣不緊不慢,卻帶著無形威勢和壓迫,“呂全,將你如何勾結蔣氏兄弟貪墨官鹽和軍餉,又如何指使他們勾結山匪打算銷贓的事都一一招了吧。還有,你們背后的主子是誰?王家是給誰辦事?大頭贓銀都流向了哪?嚴郡守是否參與其中,梁王知不知道這些?”
陳將軍一聽整個怔住,不可置信看向呂公公。
呂公公也如耳邊驟然炸雷,身體一下癱軟,臉色煞白,可仍強撐著,哆嗦厲聲道:“你、你……胡說八道!誣陷,你分明是誣陷!還敢攀扯梁王殿下和嚴大人,一個小小千夫長,你真是膽大包天,不知死活!陳將軍,還不快把他——”
“不說?那就關進牢中,慢慢審。”裴椹直接打斷,抬眼示意楊元羿,“把他關到蔣和隔壁,不肯招就用刑。”
楊元羿嘴角一咧,道:“得嘞。”
隨即抬手一揮,帶人將呂公公等人全部押走。
呂公公還想轉頭大罵,但被架著他的玄鐵兵抬手就甩兩掌,直接堵住嘴。
楊元羿“嘖”一聲,也不阻止。他們當邊軍的,最恨這種貪墨軍餉的蠹蟲,雖然貪的不是并州軍餉,但不妨礙他們同仇敵愾。
何況這姓呂的還罵裴椹,須知他帶來的這些玄鐵兵,個個都對裴椹敬佩有加,忠心耿耿,估計早想打他了。
帳外不遠處,張虎帶人看見呂公公狼狽被人架出,一時愣住:這這……情況跟沈姑娘說的不一樣啊。
中軍帳內——
陳將軍在楊元羿等人離開后,很快也回神,喃喃道:“呂公公竟然也……”
忽然,他想起什么,又震驚看向裴椹,道:“你你你……你剛才逞什么英雄?”
接著痛心疾首:“就算呂公公也參與其中,這事你也不能出頭啊!那姓呂的來頭簡單嗎?背后的水不知道有多深!你說你一個小小千夫長,你有幾條命?啊?你又不是那位姓楊的,人家是并州來的厲害人……”
“……唉,我本來還想提拔你當校尉,結果這一下弄的……等著吧,要不了幾天,上面肯定會來撈人。不,我看都不用等到明天,今晚,就今晚,肯定來撈。”
裴椹坐在案邊,神色淡定,繼續喝茶道:“來了正好,誰來救,誰就也有嫌疑。”
陳將軍明顯一噎,瞪他道:“你還想審出后面的人?你不會以為僅憑你一個人,就能把后面那些大人物都揪出來吧?你以為你是……”
說到一半,他語氣忽然一頓,改為伸手去拉裴椹,頭疼道:“來來來,請請請,裴千夫長,您請上座,這個將軍,你來當!啊,我能力淺,沒本事,以后我坐你的位置,我當千夫長!”
他沒好氣地說。
哪知裴椹聽了,竟點點頭:“也行。”
陳將軍一噎:……你還真不客氣。
正這時,楊元羿回來,剛一掀帳進來,就朝裴椹拱手道:“儉之,都辦妥……喲,陳將軍還在呢?”
陳將軍:“……”這是我的中軍大帳!
他不在這,他在哪?
不過他此刻也看出,這位并州來的、身份不一般的楊姓軍官,跟裴二關系匪淺。
莫非這就是裴二敢動呂公公的底氣?
陳將軍一時狐疑,他摸不透楊元羿的具體身份,但他昨天看過對方的令牌,知道對方在并州軍中地位不低。
可到底是什么身份,能讓裴二忽然這么有底氣和膽量?
正百思不得其解時,裴椹忽然擱下茶盞,像是嘆了聲氣,接著抬起手,并攏的食指中指朝他招了招。
像上級招下屬過來。
陳將軍:“……”這小子,忒沒大沒小!
但還是立刻走近幾步。
裴椹偏頭,低聲跟他說了句什么,說完面色如常,繼續喝茶。
陳將軍卻徹底怔住,仿佛瞬間變成一尊石雕,半晌才回過神,不敢置信磕巴:“你你……我我……”
裴椹打斷:“此事不宜暴露,陳將軍一人知道就行,還請替我隱瞞。”
“……好好,是是。”陳將軍幾乎僵硬點頭,顯然一時半會兒還沒接受完沖擊。
“另外請將軍派人守好牢房,無論誰來要帶走呂公公和蔣和,都不能同意,哪怕是嚴郡守親自來。”裴椹再次開口。
“是是,好好。”陳將軍仍僵著,只知道點頭.
離開中軍大帳后,楊元羿轉頭看一眼帳門,不放心道:“讓他知道沒問題?”
裴椹皺眉:“要處理呂全,沒辦法避開他,而且他知道后,能幫我遮掩,更方便我在軍中做事。”
好在對方是雍州前郡守張大人提拔的人,裴椹這一個月對他也算了解,能夠信任。
“也對,反正不需要隱瞞太久,等雍州危機解除,再查清你娘子的身……咳,總之,用不了多久,你就回并州了。”楊元羿接道。
裴椹聽到這,忽然皺眉。
楊元羿以為是自己提李禪秀身份的緣故,剛想解釋幾句,卻忽然聽對方問:“你身上帶錢沒?”
楊元羿:“啊?”
裴椹皺眉:“先借我點。”
剛才楊元羿提他娘子,讓他想起來中軍大帳前,妻子得知呂公公要問他罪時,擔憂深情的眼神。
接著又想起他昨晚惹妻子生氣,到現在還沒哄對方。兩廂一對比,著實有些愧疚。
而且他聽說,成了親的男子,會定期給妻子交家用。
昨天他和楊元羿一起吃飯回去晚,是他不對,若多交些家用,不知能否哄對方高興點。
倒不是他怕那小娘子,非得去哄對方,而是失憶時自己跟對方恩愛非常,必然會這么做。若他恢復記憶后不這么做,豈不露餡?
然而半刻鐘后——
“就這點?”裴椹掂了掂手中錢袋子,皺眉問。
還沒之前宣平給的診金多。
楊元羿已經翻遍衣袋,無奈道:“我好歹得留點平時用吧?再說我來雍州是找你,沒事帶那么多錢干什么?”
接著又問:“你要錢做什么?要是緊急的話,用不用把其他玄鐵兵兄弟都叫來,讓大家一起湊一湊?”
裴椹:“……”
他看對方一眼,約莫是丟不起那個人,說:“不用,就這些吧,等回去還你。”
第 72 章
裴椹收好錢后, 正要離開,忽然想起什么,又轉頭吩咐:“胡人糧草被燒, 之后可能會有其他動作, 尤其是武定關那邊。你派人去盯緊,一旦有撐不住的跡象,立刻來報。”
楊元羿一聽,神情瞬間嚴肅, 當即說:“好。”
裴椹點點頭, 再次離開。楊元羿忙也跟上。
剛走兩步, 裴椹忽然轉頭:“跟著我干什么?還不去辦?”
楊元羿:“……哦,那你去……?”
他語氣踟躕, 還是有點好奇他借錢干什么。
裴椹:“……”
“我自然有正事。”他輕咳一聲,嚴肅道。
隨即更快步離開。
楊元羿站在原地,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張虎在中軍大帳外守了一陣, 確定裴椹沒事后,就趕緊去把情況告訴李禪秀。
李禪秀正在傷兵營帳忙碌, 聽完微微蹙眉:“呂公公被那位楊姓軍官帶人拿下了?”
“是的, 不知他是什么人,竟不怕上面派來的監軍。”張虎點頭。
李禪秀心中也狐疑,這個“楊元”敢把呂公公下獄, 恐怕不是普通的戍邊軍官。
正思忖時, 帳中忽然一靜。
李禪秀下意識轉頭, 看見營帳門口不知何時站著一個人,身影逆光, 冷峻修長。
他神情微怔,那人很快大步走來, 甲衣隨步伐發出規律的撞擊聲,周身裹挾著從外面帶進來的寒意。
像是知道自己身上帶著寒氣,快到李禪秀面前時,他腳步忽然頓住。
離得近了,李禪秀終于也看清他,熟悉的冷峻英挺面容,眉目深邃——是裴二。
對方看起來好像心情很好,那雙烏黑眼睛看向他時,像帶著笑,又不那么明顯。
李禪秀莞爾失笑,不由想起他之前還住在傷兵營時的情形,也是這般看著冷冷的,偶爾又莫名其妙地心情好。
“怎么忽然過來了?”他開口問,打斷對方一直注視的視線。
裴椹像是忽然回神,輕咳:“去藥房沒見到你,猜你應該在這,就來了。”
話落,周遭響起一陣帶著善意的輕微笑聲。
裴椹這才注意到周圍傷兵,有一些還是他手下的,于是正色幾分,說:“主要是來看看傷兵。”
來都來了,自然要看望一下傷兵,并非是他給自己找理由。
李禪秀理解,裴二現在畢竟是千夫長,以后還可能是校尉、將軍。當一名好將領,除了要會用兵,也要愛兵。
他點點頭:“那你去忙吧,我先幫這幾名傷兵處理一下傷口。”
裴椹:“……”
李禪秀說完,就低頭繼續幫一名傷兵清洗傷口,接著上藥、包扎……忙完直起身,剛要擦拭額頭時,忽然發覺身旁仍站著高大身影。
裴椹反應過來時,已經抬起手要幫他擦額上細汗,只是抬手后才想起自己穿著甲衣,手腕處是冷硬皮革,只得收回手,在身上摸了摸,想找塊干凈的布巾。
李禪秀見他仍站在旁邊,被嚇一跳,奇怪問:“不是要看望傷兵?你怎么還在這?”
裴椹:“……”
他找半天,也沒找到塊像樣的布巾,而李禪秀這時已經擦過汗。
他微微放下手,心中不知為何遺憾,余光看向剛才被李禪秀處理傷口的士兵,才說:“正好要看望他。”
接著便語調平直,慰問傷兵:“傷好些沒?在這里吃的如何?好好養傷,有什么難處盡管說……”
被慰問的傷兵一臉茫然,自己不是裴千夫長手下的兵啊。
李禪秀暗暗搖頭,接著往里走,給另一位傷兵處理。
沒一會兒,高大身影又走過來。
李禪秀無奈轉身,維持半蹲著的姿勢,微微仰起臉,逆著光問:“你是不是有事?”
裴椹順著光線,目光落在他素凈白皙的面容,明顯怔了一下,半晌才輕咳道:“沒有,就是……不是讓你在藥房休息?怎么又來傷兵營了?”
李禪秀搖頭,轉回身道:“傷兵的傷要及時處理。”
裴椹蹙了蹙眉,據他所知,妻子這些天一直忙著照顧傷兵,除了吃飯睡覺,幾乎沒什么休息時間,難怪他昨晚抱著對方時,感覺對方又瘦了。
“我來吧。”他忽然接過李禪秀手中的活道。
李禪秀一愣,看著他要給傷兵處理傷口的架勢,遲疑道:“你……能行嗎?”
裴椹:“能。”
只是清理傷口和換藥、包扎,又不需要他縫合,從軍打仗這么多年,哪可能這點事都做不了?
李禪秀聞言點頭:“那我去幫另外幾個傷兵縫合。”
裴椹:“嗯。”早忙完早回家。
半刻鐘后——
“嗷——!千夫長,那是烈酒,您輕點往傷口上倒!”
“嘶!疼疼,千夫長,還是我自己包扎吧。”
裴椹:“安靜!”
這點疼也窮叫喚,沒出息!
轉頭再看下一個——
對方一見他看過來,立刻往床里縮,干笑道:“那什么,裴二兄弟,我傷不重,就不需要換藥了。”
裴椹皺眉,很快認出他:“陳青?你腿傷還沒好?”這都在傷兵營住多久了?
陳青一聽立刻苦臉:“哪能呢?這不剛好就趕上胡人來攻,昨天在城墻上又被一刀劃到胸口。”
裴椹擰眉,胸口受傷還讓他妻子幫忙換藥?縫合就算了,換藥完全可以讓別人來。
“躺好,別亂動。”他面無表情上前。
陳青驚恐:“別別,我今天不換藥,等明天胡郎中回來再幫我換,要不讓胡圓兒來也行嗷——疼疼疼!”
李禪秀忽然聽見一陣殺豬般的慘叫,縫線的手差點輕顫一下。
不過有裴椹幫忙,今天確實很快就幫傷兵處理好了傷口。
離開時,傷兵們都感動不已,紛紛夸贊裴二不愧是跟他們一起住過傷兵營,從底層爬上去的千夫長,升了后仍不忘兄弟,不驕不躁,體恤下屬,視他們這些傷兵如親人,不僅親自來看望,還噓寒問暖,幫忙換藥,就是……如果明天能別再來就更好了!
李禪秀和裴椹一起離開,藥箱被裴椹拎著,他呵了呵被凍得有些冷的雙手,轉頭,雙眸微彎:“今天謝謝你,辛苦了。”
裴椹對上他清淺笑容,目光有些不自然:“沒什么,體恤傷兵也是我應該做的。”
何況他們是夫妻,他幫妻子做些事,不算什么。
說完見對方攏著的雙手被凍得微紅,他忽然伸手覆上去,干燥暖熱的掌心將對方修長漂亮的手指完全攏住,輕咳說:“這樣暖和些。”
并非是他想要去握妻子的手,而是失憶的自己此時肯定會這么做。
李禪秀剛怔住,聞言又懷疑是自己太過敏感。
他疑惑看對方一眼,見裴椹神色正常,好像確實是自己想多了,終于放下心。
但想了想,他還是不動聲色收回手,悄悄縮進衣袖里,岔開話問:“對了,我聽張虎說,楊元把呂公公綁起來,關牢里了?”
裴椹剛攥起忽然空落的掌心,背在身后,聞言“嗯”了一聲。
李禪秀蹙眉,又問:“他是不是……不是尋常將領?”
否則怎么敢把呂公公綁了?
裴椹一愣,很快反應過來,面上卻不動聲色地裝不懂。
李禪秀見狀,只好說的更明顯一點。
裴椹這才“恍然”道:“好像他是哪個世家的子弟,來軍中歷練的。”
李禪秀頓時明白了,難怪對方不怕監軍,果然背后有靠山。
裴二能結交到這樣的人,對他來說倒是一件好事,只是自己以后需避著這個楊元。對方不知是那個世家大族出身,萬一是洛陽的,見過自己或父親,認出他就不好了。
下午,兩人也是在軍中吃飯。
天黑前,裴椹又去城墻巡防一番,然后回來和李禪秀一起回小院。
到了家中,他終于掏出在懷中捂了一天的錢,放到李禪秀手中,道:“這些你拿著,不夠用再跟我說。”
李禪秀接過后一愣,下意識問:“哪來的錢?”
應該還沒到發餉銀的日子,而且餉銀也不會發這么多。
裴椹:“……陳將軍給的賞錢。”
頓了頓,又云淡風輕地強調:“雖然沒有宣平給的診金多,但你放心,以后會更多。”
李禪秀:“……”
他看出裴二對錢的執念了,之前還想去販皮子賺錢來著。
他忍不住好笑,知道拒絕沒用,便跟上次一樣道:“一起埋在床邊的墻角吧,誰需要用的時候,就去取。”
裴椹見他露出笑容,一直提著的心終于稍松,眸中不自覺也浮現笑意:“好。”
兩人一起把墻邊的坑挖開,將兩包銀子都放進去,只留一部分在外,留著平時花銷用。
看著地下小銀庫越來越充實,兩人莫名有種小日子越來越富裕的錯覺,好像他們真是從一窮二白,到慢慢積少成多的貧寒小夫妻。
埋好土時,兩人目光撞上,都忍不住一笑。
裴椹看著他的笑容怔了怔,忽然移開目光,頓了頓,又移回,斟酌問:“不生氣了吧?”
李禪秀一愣:“生氣?”自己什么時候生氣了?
裴椹見狀微愣,難道自己之前猜錯了?
但也無妨,至少妻子剛才看到他交家用時,明顯很高興。
想到這,裴椹唇角又微揚,心中一派輕松,仿佛打了一場勝仗般。
晚上,兩人自然是一起休息。
李禪秀昨天猜測裴二可能喜歡自己時,已經想過之后要跟裴二分開睡,可偏偏裴二回來后失憶,又不記得了。
他們關系一下回到從前。
現在天這么冷,他馬上又要到寒毒發作的日子,實在不想去偏屋睡破木床挨凍。而火炕又是裴二砌的,也不能不讓裴二睡。
思來想去,他覺得還是分被子睡,繼續將就幾天。應該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該離開了。
這般想著,李禪秀心頭竟掠過一瞬失落,等察覺時,自己也忍不住一愣。他明明應該……迫切期盼離開這里,去見父親才對。
另一邊,裴椹該休息時,也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這是他恢復記憶后,第一次晚上跟妻子一起準備休息,而他記憶中沒有太多這方面的印象。
好在雖然沒有印象,但他并非是無知的黃毛小兒,夫妻相處之道,多少……多少還是聽說過一些。
比方就寢前,妻子一般會幫丈夫寬衣……并非是他期盼面前的妻子幫自己寬衣,他也沒有讓別人幫自己寬衣的習慣,往日無論在家中還是軍中,他連小廝都不用,更遑論侍女。
可萬一自己失憶時,晚上就是這么和妻子相處的?自己總歸不好露餡。
這般想著,他遲疑一下,慢慢抬起雙臂。
李禪秀剛在桌邊拔下發釵,將頭發梳順,轉頭見裴二忽然背對自己,雙臂伸展,不知為何,不由疑惑:“你在做什么?”
裴椹一僵,原來自己跟妻子不這么想處?是他想差了。
抬起的手臂一僵,隨即掩飾似的迅速放下。
“沒什么,肩背有些累,抻一下。”裴椹輕咳。
他就說,這樣太相敬如賓,自己失憶時跟妻子那般黏糊,定然不會這樣。何況自己確實不習慣別人幫自己寬衣,看來失憶時也沒變……
“……哦。”李禪秀狐疑,視線和語氣好像都帶著疑問。
裴二……剛才不會是想讓他幫忙寬衣?可他們只是假成親,又不是真夫妻。
應該……是自己想多了?
李禪秀越想,越覺得奇怪。
在他懷疑的目光下,裴椹臉上鎮定就快要撐不下去,忽然吹熄燈,聲音帶著一絲僵硬:“安置了吧。”
李禪秀:“……”說話也忽然文雅。
兩人各懷心思,平躺在床上。
李禪秀方才一度狐疑,但上床后,發覺裴二只安靜平躺,并無親近舉動,這才又放下心。
應該確實是他想多了,也對,裴二畢竟又失憶了。
他徹底放下心,閉上眼準備睡覺。
旁邊,裴椹借黑暗遮掩尷尬后,心中終于也平靜下來。他輕出一口氣,閉上眼,也欲休息,忽然又想起一事——
今天他沒有晚歸,也沒惹妻子生氣,若是沒失憶時,此刻是不是……該同房了?
第 73 章
這個念頭劃過腦海時, 裴椹心跳像是快了一拍,平躺的身體猶如一把劍,更是僵直。
非是他貪戀美色, 覬覦身旁的妻子, 而是自己失憶時定然會與對方同房,如今忽然疏離冷漠,會不會被看出端倪?
何況對方是他妻子,夫妻敦倫, 本是應當。
他們已經成親一個月, 該做的定然早就做過——雖然他不記得洞房那晚的具體情形, 但卻記得山寨那晚,他中藥后是如何抓著妻子的手握住自己。那雙手修長漂亮, 被他緊緊握著,像被迫與兇獸親近的可憐小動物,到最后, 每根白皙的手指都沾染了他的……
裴椹呼吸微滯,忽然狠狠閉緊眼, 只覺火炕熱得厲害。
他迫使自己轉移思緒, 不再去想腦海中的畫面……但,做過就是做過,若他以失憶為借口, 假裝不知, 或當沒發生過, 豈不太過薄幸無情?責任和良心何在?
無論如何,他既娶了對方, 就應該負責。
這般想著,他輕出一口氣, 像是下定決心。可睜開眼后看向旁邊,卻又一怔——
妻子是不是已經睡了?萬一睡了,自己……
可萬一沒睡,對方也在等……女子總歸矜持些,這種事不好叫對方主動,應該他主動些才對。
他深吸一口氣,從被子中伸出手,可僵了片刻,又忽然收回。
這樣會不會太貿然了?
裴椹翻身躺回去,可不消片刻,又翻身回來。
那是他的妻子,怎會貿然?
但他又實在想不起洞房那晚是如何做……非是他不會,而是……
他轉頭看向黑暗中躺在身旁的妻子,不知為何,心中有種莫名的緊張。
為何會如此?那是他的妻子,他們成親已經一個月,自己怎么……還跟初入洞房的毛頭小子似的?
裴椹不愿承認,除了緊張,他其實還有一絲沒底氣,像是還失憶著的裴二。
這實在不應該,這不是他的性格。他應該殺伐果斷,干練從容,決定了一件事就去做才對,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他又翻一次身,只覺火炕實在太熱,烘得他身體像著了火,心中也愈發不平靜。
……
夜過三更,外面的梆聲響了三下。
李禪秀從模糊的夢中醒來,許是白天時水喝得少,他嗓子有些干。可想到下床喝水要接觸寒涼的空氣,再過不久就要寒毒發作、最近正畏寒的他又實在不愿從被窩里出來。
如此糾結著,他翻了個身,煎熬片刻,忍不住又翻一次身。
旁邊,在他睡著時已經不知翻過幾次身的裴椹一僵,很快意識到一件事——妻子也沒睡,妻子也……在等。
“沈……”黑暗中,他忽然斟酌開口。
一出聲,才發覺嗓子干啞的厲害。
而且他忽然發現自己不知該如何稱呼妻子,叫“沈氏”,有些太生疏,叫“阿秀”,自己以前并不這么叫,而且妻子并非是沈秀,這興許根本不是她的名字。
他倒是記得自己失憶時叫對方“沈姑娘”,也不知是什么趣味。罷了,還是稱呼——
“娘子?”他沙啞開口,這般稱呼總歸沒錯。
黑暗中,李禪秀明顯僵了一下,半晌才“嗯”一聲,帶著些許鼻音和疑問,不明白裴二為什么半夜忽然喊他“娘子”。
明明這是在家里,沒有外人,尤其……他們還是在床上,感覺有些奇怪。
他安靜等下一句話,想知道對方要說什么事。
旁邊裴二像是輕舒一口氣,仿佛確定了什么似的。
李禪秀正困惑之際,忽然感覺身上一沉,一陣暖意襲來。
裴椹帶著被子一起將他罩住,陌生又熟悉的滾燙氣息侵襲而來,從上方完全將他包圍。
李禪秀整個僵住,還未反應過來,便感到對方微低下頭,薄唇落在他眉心鼻尖,如羽毛般輕觸,帶來微癢和酥麻,氣息滾燙而又清冽。
衾被下,他的腰間忽然也覆上一只手,寬大有力,寸寸逡巡。掌心的滾燙溫度讓他本就敏感的腰際止不住顫抖發軟,心中一時驚駭莫名,竟忘了反應。
面頰上的羽毛此刻也一點點向下,像是察覺到他顫抖,暗啞的聲音溫柔輕哄:“別怕。”
說話間,腰間的靈活手指已經碰到他的衣帶,李禪秀如同被獵網捕捉到的鳥雀,抖著羽毛卻無法阻止獵人的大手伸來。
就在衣帶快被解開,對方的指尖快碰到皮膚時,他終于徹底回神,忽然一把猛地推開對方,裹緊被子縮到墻邊,聲音驚懼:“你、你干什么?”
裴椹忽然被猛地推開,一時錯愕,半晌才啞聲道:“自是……行敦倫之禮。”
說完又不解:“你怎么了?”
妻子為何反應這般大?是自己剛才哪里做的不妥?
李禪秀聽到“敦倫”兩字,腦子都懵了,半晌才匪夷所思道:“你、你在說什么?我們……”
忽然,腦中像被一道白光穿過,他想起什么,磕絆道:“你、你該不會不記得,我們是假成親吧?”
裴椹聞言怔住,半晌才重復:“假成親?”
忽然腦中傳來鈍痛,他忙抬手抵住額角,額上迅速疼出一片冷汗,可腦中并未想起什么畫面,內心深處也像十分抵抗這三個字。
不可能,這怎么可能呢?如果是假成親,他如何會有早晨醒來,懷中滿足抱著妻子的記憶?而且不止一個早晨。
如果是假成親,他又如何會有新婚第二天醒來,將妻子和自己的頭發系在一起,剪下來收好的記憶?如何會有成親當晚,一起喝合巹酒的記憶?
如果是假成親,自己如何會有清晨醒來吻妻子的記憶?如何會有喝了鹿血酒后,在烽臺旁,差點與妻子情不自禁接吻的記憶?
如果這些還不足以反駁,那在山寨跌落山崖的那個晚上,他們都已經做到那種程度,還不是真夫妻?
即便不是真夫妻,到了那種程度,也該成親負責了才是。
裴椹越想越頭疼,也越不愿意相信。
怎么可能會是假的?如果真是假的,即便自己想不起這件事,潛意識也應記得,不該如此抵觸、不相信才對。
甚至對方提及時,他多少應該想起幾分模糊記憶才對,比方之前他不記得楊元羿被他打過,但被提醒后,就想起了;比方新婚夜,雖然他努力想后,仍沒想起洞房時的具體情形,但至少想起了洞房前喝合巹酒、洞房后緊密相擁,以及第二天結發的情形。
尤其他心底也不覺得沒洞房過。可假成親這件事,他心底明顯抵觸,不覺得是真的。
可妻子為何要說是假的?為了不和他同房?
裴椹愈發覺得腦中悶疼……對,他頭受過傷,不記得失憶時事,妻子也知道這點,莫非對方是故意哄騙他?
這倒不無可能,自己失憶時,對方就經常這樣哄他,比如拿甘草片哄他,比如哄他箭毒還沒好,比如哄他放走陸騭,后來在酒樓又哄他離開,好和陸騭單獨說話……
李禪秀借著昏暗光線,看見他痛苦捂住頭的模糊動作,一時也顧不得再震驚,忙下床點燈,緊聲問:“你怎么樣?”
裴椹抬起頭,昏黃光暈下,眼前女子舉著一盞小油燈,烏發披散在身后,白凈秀麗的臉被襯得很小,如墨筆勾染的眼睛被燈光映得朦朧,眼神難掩擔憂,正輕輕看著他。
對方擔心他。
對方怎可能不是他妻子?
他一雙黑眸幽深,喉間不自覺滾動。
“你莫騙我。”他定定望著對方,沙啞開口。
李禪秀一愣,對上他如炬的眼神。
“我記得我們成親,喝合巹酒,晚上一起在破舊的被子里緊緊相擁。記得我們結發,清晨輕吻,還有喝鹿血酒那晚,以及山寨那晚……”
李禪秀瞠目怔然,半晌才反應過來,端著油燈的手都晃了晃,下意識道:“不,你是不是記亂了?那些是有原因的,我們……”
他想反駁,可卻解釋不了山寨那晚怎么就幫了裴二。喝鹿血酒那晚,為何又腦子發昏,險些接吻。
他用力搖頭,很快想起什么,忙說:“對,就是成親那晚,我跟你說清楚是假成親,你當時也同意……”
裴椹蹙眉:“既如此,我們當晚為何還會……洞房?”
李禪秀瞠然:“沒有洞房。”
裴椹:“……但我記得我們是一起睡的。”
李禪秀:“那、那是因為天太冷。”
裴椹蹙眉:“那山寨……”
“你當時中藥了。”李禪秀斬釘截鐵。
裴椹:“……可若不是夫妻,即便中藥,我也不該如此,總有別的辦法可以解決。”
李禪秀懵然。
“而且……都那般了,我不該負責嗎?哪怕不是夫妻,發生那樣的事,也該負起責任,成親才對。”
李禪秀:“……”
“對了,”裴椹忽然下床,走到放衣服的箱子旁一陣翻找,很快找出一個荷包,遞給他看,“結發的荷包。”
李禪秀僵硬接過,放下油燈后打開,里面確實有兩縷系在一起的頭發。
這是……什么時候剪?他腦中發懵。
“成親第二天清晨剪的。”裴椹看著他,啞聲道。
說完忽然俯身,清冽氣息靠近。李禪秀眼睫輕顫,下意識往旁邊一躲,下一刻,被撈起一縷烏發。
裴椹見他躲避,目光頓了頓,有些幽暗,接著才將撈起的黑發遞到他面前,啞聲道:“你看,就是剪的這一段。”
他連位置都記得。
接著又在自己頭發中也找到缺一截的那縷。
李禪秀看著這兩縷黑發,再看看手中荷包,持續懵然。
裴椹見狀輕嘆:“要不我今天還是回軍營睡吧。”
一定是他做錯了什么,妻子才會用假成親這種事騙他,拒絕跟他同房。可他究竟做錯了什么?是恢復記憶后,忘了他們之前恩愛相處的事?
如此,倒也確有可能。
第 74 章
李禪秀腦中一片懵然, 甚至不知道裴椹是何時離開的。就算知道,估計也不太可能叫住對方。
這種情況下叫對方留下,后半夜根本不知該如何相處。雖然偏屋里還有一張破木板床, 但床梁已斷, 也沒有多余的被子,他就是想去偏屋住,也沒法睡。
何況現下他根本睡不著。
方才他不是沒想過要繼續解釋,可裴二已經把話說到那種程度, 就算他接著說山寨那晚是裴二失憶不記得該怎么做, 自己才幫忙的, 又有什么用?
到了那種程度,確實不是夫妻, 也說不清了。
何況當時他也并非完全是因為裴二請求幫忙,才動手……那天晚上,他應當也是中藥, 腦子發昏了。
何況還有幾晚,他們確實是睡在一個被窩, 還有喝鹿血酒的那晚, 也差點接吻……
若裴二不記得假成親的事,只記得這些,誤會了確實也……
——可他怎么偏偏就只記得這些?不記得假成親?
李禪秀忍不住十指插進烏黑發絲間, 用力抓了抓, 只覺一陣頭疼。
也怪他, 成親后為何不跟裴二保持客氣疏離的距離?為何好幾次腦子發昏,跟裴二過于親密?
可誰又能想到裴二會再次失憶, 該記得的不記,不該記的全有印象, 甚至比他知道的還多?
李禪秀拿出那個結發的荷包,此刻依舊懵然——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裴二到底還做過什么?對方現在的記憶里,到底還有多少他不知道的、有關他們超越關系的相處?
李禪秀心中越想越亂,比之前猜測裴二可能喜歡他、要向他表明心意時還亂。
表明心意這種事,尚可以想辦法拒絕,可對方直接跳過這一步,堅持認為他們就是夫妻,又該如何處理?
后半夜,李禪秀平躺在炕上,睜了半夜眼,幾乎沒怎么再睡.
軍營里,裴椹一個人躺在帳中的床上,同樣半宿未眠。
他單手墊在腦后,靜靜望著帳頂,回想不久前發生的事。
妻子并不愿意,他剛才自然不好留下。
何況他好像嚇到對方了,若繼續留在家中,妻子可能會因為不敢再跟他一起睡,而找借口來軍營。
既如此,不如他主動來軍營,讓對方留在家中。
只是為何會如此?那些親密相處不是假的,他怎么想,都不覺得他們會是假成親。他到現在都記得自己為了能娶到她,拼命贏下軍中大比,射中彩頭時的激動心情。
他費了那么大的力氣才贏得娶對方的資格,怎么可能只是為了假成親?
可妻子今晚的震驚害怕,也不像是假的,到底是為何?
明明那些記憶都是真的,對方卻用各種理由搪塞他,雖然并沒能說服他。畢竟他已經恢復記憶,不像還是裴二時那么好哄騙。
裴椹蹙緊眉,想來想去,只能得出一個結論,對方是不想跟他同房。
這又是為何?莫非……跟對方其實不是沈秀有關?
裴椹眸子暗了暗,這是他最不愿深想的事.
中軍帳中,陳將軍回想白天時的事,同樣翻來覆去睡不著。
忽然,他一屁股坐起,仍舊不敢相信地喃喃:“不是,那小子還真是裴世子?”
……
翌日清早,裴椹剛走出營帳,就被陳將軍派人來請。
他正要往藥房走的腳步一頓,以為有重要事,只得轉身先往中軍大帳去。
到了帳中,就見陳將軍坐在上首,頂著一雙泛青的疲憊眼,正端著茶盅喝茶。
對方見他來了,忙放下茶盅要起身,但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又坐回去,一雙眼睛暗暗打量他,像是看他會有什么反應。
裴椹腦中不是想戰事,就是想他和李禪秀的事,自是無暇去猜陳將軍要干什么,神情一如往常。
陳將軍略略打量他一番,見他壓根沒意識到自己的“不恭敬”,心中愈發確定,道:“你小子,昨天是故意蒙我的吧?”
他昨晚翻來覆去,怎么想,都覺得這事沒道理,裴二怎么會是裴世子?對方要真是裴世子,會屈居在自己這個小地方?會娶一個罪女?會不直接表明身份,去解武定關的危機?
就算對方之前是失憶,但按對方昨天跟他說的話來推測,對方昨天應該恢復記憶了吧?可不還是跟之前一樣,黏黏糊糊地又去傷兵營找他妻子了?
裴二這么做很正常,這小子新婚燕爾,跟他妻子正如膠似漆。但對方如果是裴世子,也這樣做,就不尋常了。
如果對方真是裴椹,即便恢復記憶后能接受自己娶了一個罪女,可頂多也就相敬如賓吧?不至于跟裴二一樣啊。
他可是聽說燕王世子裴椹殺伐果斷、用兵如神,為人冷酷,一心只想收復北地,對兒女私情毫無興趣,否則也不會至今還沒成婚。這樣的人,會被溫柔鄉絆住,甚至想辦法去討妻子歡心?
所以陳將軍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裴二昨天八成是蒙他,畢竟對方之前就扯過裴世子的大旗,估摸是用習慣了。
“你是覺得我膽小,怕我不同意你關押呂公公,所以扯裴世子的大旗,想讓我放心讓你去辦這件事,是也不是?”陳將軍試探中又帶著幾分篤定問。
裴椹:“……”
“你說是就是吧。”他無心解釋,只要陳將軍仍聽他的,方便他行事就行。
陳將軍頓松一口氣,道:“我就猜是這樣!”
說著隔空指指裴椹,嘆道:“你啊你,之前還說你耿直、過于老實,現在卻膽子越來越大了,連裴世子的名號都敢打,你當我沒見過裴世子?哼,還好你只是跟我說,還知道叫我保密,沒跟別人這么說……”
說到這,他捋了捋短須,又縱容道:“罷了,呂公公你關都關了,人已經被得罪,我肯定不能把他交出去。昨晚府城那邊連夜來人,我也假稱不知道、沒這回事,硬是沒讓他們去牢里看。今天一早,趁府城來的人不注意,就趕緊把那兩人轉移到別處關著了。”
裴椹一聽,知道他這是同意自己的做法,拱手道聲“多謝”。
“別別,這本就是我應當做的事。”陳將軍連連擺手,喝一口茶后,忍不住嘆氣,“就是不知查清此事后,我這條小命還能不能保住,不,興許都等不到查清這事的時候……”
說著忽然想起什么,又對裴椹道:“對了,你一定要跟那位并州來的楊小兄弟打好關系,他在并州軍中地位不低,我估摸著,少說是能鎮守一城的小將軍,說不定他還認識真正的裴世子。咱們現在既然鐵了心要查呂公公的事,少不得要請他幫忙保駕護航,以后說不定能救你我的命。說起來,他好像就是來找你的,你失憶前是不是跟他認識?”
裴椹也坐下喝茶,不咸不淡道:“我就是裴椹。”
陳將軍哼一聲,顯然已經不信,接著又道:“對了,還有件事,昨天被你一打岔,我后來給忘了,是關于你妻子的——”
裴椹聞言,倏地抬眸看向他。
陳將軍:……瞧這關心在乎的勁兒,他就說這小子不可能是裴世子。
裴世子怎可能這般兒女情長?
“咳咳,是這樣,”他咳嗽兩聲道,“最近一段時日,你妻子先是發現疫病,猜到胡人可能來襲,接著又幫忙抵抗胡兵,辛苦救治傷兵,功勞不小。加上之前她還發現軍中缺鹽一事,依我說,以她這些功勞,早就可以上報,赦免她的罪籍了。
“之前官鹽的事,怕府城那邊有人牽扯其中,上報后反而會害了她,所以一直壓著沒報。如今抵抗胡人的功勞,倒是可以如實上報給郡守府的嚴大人,你看如何?”
裴椹端著茶杯的手一頓,心中立刻想到妻子身份有疑這件事。
裴椹不信任嚴郡守,現在還沒弄清妻子的身份到底是怎么回事,若直接上報,萬一反倒害了妻子……
他轉了轉手中杯沿,很快道:“此事請將軍先別上報,容我回去跟內子商議一下。”
陳將軍聽了點頭:“也行,反正戰事還沒結束,興許你妻子之后還會再立功勞,到時一起上報也不遲。”
嘖,他就知道這小子當不了家,果然得回去問他娘子。就這,還說自己是裴世子。
陳將軍一邊端起茶杯,掀起杯蓋輕呷幾口,一邊搖頭,暗自好笑。
裴椹被他看的莫名。
辭別陳將軍后,出了軍帳沒走幾步,楊元羿剛好從隔壁軍帳出來。
對方伸了個懶腰,轉頭看見他,忙快步走過來,跟在他身旁問:“儉之,聽說你昨天半夜忽然回軍營,可是出了什么事?”
裴椹腳步一頓,轉頭,面無表情看他。
楊元羿:“……?”
怎么了?他說錯什么了?
以他對裴椹的了解,對方忽然半夜回軍營,必然是軍中出了什么大事。不然,難不成還能是……為私事半夜回來?
裴椹收回目光,繼續往藥房方向走,沒幾步,忽然又頓住,轉過身,神情凝重,又有些遲疑。
楊元羿不由提起心,能讓裴椹凝重又猶豫的事,只怕不是小事,是胡人又來攻了?還是呂公公被人劫走了?
但這點事,應該都不至于讓裴椹如此凝重,拿不定主意,所以……
“到底是什么事?你快點說。”他忍不住道。
裴椹又看他一眼,幾經斟酌,終于開口:“倒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昨天我去傷兵營探望傷兵……”
楊元羿側耳認真聽,等了半天沒等到后面的話,不由問:“然后呢?”
裴椹輕咳一聲,繼續道:“然后,興許是我態度過于親和,有個傷兵便跟我推心置腹起來,訴說家中苦惱,他說……”
楊元羿:“?”你?過于親和?
這跟說猛獸是家養小貓有什么區別?
而且到底是什么事?怎么說半天沒有重點?裴椹什么時候這么啰嗦了?
“……總之,那傷兵向我詢問,家中妻子不愿與他親近,甚至拿假……甚至拿一個不可能的理由當借口,他想知道是為何。”裴椹終于一口氣說完,神情板正嚴肅。
想了想,又正色補充:“你知道,我素來不了解這些,但那傷兵已經問到我這,我既去探望一場,也不好不幫一把。”
楊元羿:“……”
“當然,非是他一定要跟妻子親近,他只是想知道妻子是怎么了?若有難處,他也好幫忙解決。”裴椹再次補充。
說完,又一本正經地將手背到身后,神色看似從容。
楊元羿:“……”這傷兵……不會是你自己吧?
他心中復雜想。他還以為是什么嚴重的事,結果就這?
“怎么不說話?”裴椹皺眉。
“咳。”楊元羿立刻回神,不由替他分析起來,“一般來說,這種情況可能是妻子心中有旁人,不喜歡這位丈夫。”
“不可能。”裴椹立刻否定。
見楊元羿眼神忽然探究地看過來,他輕咳一聲,又道:“關于這點,我已經問過那位傷兵,他說不是。”
楊元羿:“哦~”
他若有所思,想了想,忽然問:“是什么程度的不愿意親近?”
“就是同……這我怎么知道?那傷兵又沒說,何況夫妻之事,非禮勿聽。”裴椹忽然板起臉,語氣嚴肅。
楊元羿:“……”大概明白了。
“那可能是房事不和諧吧。”他素來口無遮攔,直接干脆道。
裴椹瞳孔倏地一縮,繼而怔住:不……和諧?
楊元羿這時抬手擔在他肩上,大大咧咧道:“要么是這丈夫不太行,妻子嫌棄,但又不好明說。要么是這位丈夫技巧不行,橫沖直撞,讓妻子苦不堪言,不敢說。總之,這兩者都是不行,一個是軟的不行,一個硬……”
“行了。”裴椹忽然打斷,面色不太自然,不悅道,“光天化日,你說這些干什么?”
說完又皺眉訓一句:“少跟營里一些兵痞學不好習慣。”滿口葷話。
楊元羿:“???”不是你先問我的?
第 75 章
裴椹丟下楊元羿后, 面色不大好地繼續往藥房去。
到了之后,卻見值守的是胡郎中,李禪秀還沒來。
胡郎中一見他來, 倒是笑了, 了然道:“你娘子去城墻那邊了,怎么?她沒跟你說?”
裴椹一聽前半句,便猜妻子是在躲自己,不由輕皺眉, 聽到后半句, 又輕咳:“自然說了, 我……不是來找她。”
“哦?”胡郎中納罕,“那你是來……”
裴椹沉默, 說一個謊,就要用另一個謊來圓。
剛才只是不想承認妻子沒告訴他去城墻的事,免得叫外人看出他們夫妻疏冷, 但這話一說,眼下卻不好直接走了。
……也罷。
他負手踱步過去, 到了柜臺旁, 頓了頓,像是遲疑一瞬,才略略將手放在柜面, 抵唇咳嗽一聲, 聲音有些不自然道:“今晨起來身體有些不適, 煩請胡老幫忙號個脈。”
胡郎中:“?”你在家時,讓你娘子號不是更方便?
他不知道裴椹今晨是在軍營起的, 到現在還沒見過李禪秀,但也只略微意外一下, 便將手指搭上對方腕間,皺著眉頭仔細號起來。
裴椹見他忽然皺眉,原本沒當回事的心莫名跟著緊了一下,神情也不自覺凝肅。
胡郎中眉頭越皺越緊,片刻,甚至不明顯地搖晃起頭來,像在凝重搖頭。
裴椹:“……”
饒是再篤定的事,此刻看到胡郎中號脈時的神情,也有點不那么確定了。
就他在面色跟著越來越緊繃時——
胡郎中眉頭忽然一松,神情舒展,笑道:“你身體很好,沒什么大礙。”
裴椹莫名松一口氣,隨即意識到自己剛才竟真跟著緊張,一陣無言,問:“那您剛才搖頭皺眉……”
“哦,我號脈時一直有這個習慣。”胡郎中回答。
裴椹:“……”
“對了,你先前受傷失血,應當有些氣血不足,不過不是什么大問題,養養就好了。要是實在不放心,回去讓你娘子給你開個補血氣的方子,她開的方子定然比我的好。”胡郎中又道。
裴椹:“……”
離開藥房時,他臉色比來時還難看。
也是他昏了頭,竟真被楊元羿那些不著調的話影響。怎么他一遇到跟妻子有關的事,就變成腦袋不靈光的裴二?
裴椹一路黑著臉,騎上棗紅駿馬后,沉吟一下,還是決定駕馬先往城墻邊去。
非是要去見誰,而是他本就該去巡防了.
李禪秀今晨特意跟胡郎中換活干,就是為了避開裴二。
他知道逃避不是辦法,但眼下卻只能這樣。畢竟該說的都說了,可裴二就是不信,能有什么辦法?
何況他們之前的一些相處確實逾越,已經與夫妻無異,偏偏裴二又只記得這些……除非他現在告訴對方,自己其實是男子。
但這顯然不可能。
李禪秀搖頭嘆氣,繼續干手里的活。
留在城墻這邊的傷兵都是輕傷,不需要他幫忙挨個換藥,他便在旁支起大鍋,幫忙煮藥。
忙碌間,不意外看見裴椹騎馬正往這邊來。
擔心對方是來找自己的,他忙叫來一名傷兵幫忙看鍋,自己轉身去看那些受傷的勞役。
哪知剛到勞役們住的土屋不多時,就見裴椹推開破木門進來。
對方見他也在,明顯意外,站在門口的高大身影微僵,片刻輕咳解釋:“我來看一下……受傷的勞役。”
這次真是巧遇,不是特意跟來。
李禪秀很快收回視線,眼睫微垂,點了點頭,不自然道:“那我……先出去。”
說著他垂眸往外走,經過對方身邊時,微微側身,想快一點走過去。
然而擦肩瞬間,手臂忽然被握住。
心臟猛地漏跳一下,李禪秀倉促抬頭,清麗面容帶著幾分緊張,皮膚如冰雪般白,眸光錯愕。
裴椹一愣,如鐵鉗般的五指不由微松,聲音也不自覺放輕柔:“別怕,我是想說……我等會兒想去找你說幾句話。”
頓了頓,又詢問一句:“行嗎?”
李禪秀看一眼屋內勞役們,尷尬點頭:“好。”
說完掙脫他的手,低頭快步離開。
裴椹握了握空落的手,目光緊隨,直到他身影走遠后,才終于移回。
進了土屋,他目光逡巡,很快找到丁成海,抬步走過去。
丁成海知道他是李禪秀的夫君,又是千夫長,忙捂著傷口要起來。
裴椹見他傷重,令他別動,長腿隨意勾來一條破木凳,坐下后,先皺眉打量對方一番。
樣貌倒是周正,但遠不及他,體魄也不如他強健,想來妻子并不會看上。
莫名地,他略放下心,開口問:“聽說你跟我妻子是同一批流放到這,來的路上很照顧她,你們流放前就認識?”
丁成海聞言一驚,慌忙解釋:“千夫長誤會了,我在流放前跟沈姑娘不認識,流放來的路上,也是她救過我妹妹,我母親照顧她居多,我、我跟沈姑娘只是萍水相逢,并不太熟。”
或許在流放來的路上,相互幫忙扶持時,曾偶爾產生過那么一瞬朦朧的好感,畢竟沈姑娘那般美好。但到了城墻上后,活累日子艱苦,每日只想吃飽活著,早已忘記其他。
何況他后來又得知,沈姑娘已經成親,丈夫還是軍中的千夫長,更知自己配不上,從未想過什么。
此刻聽裴椹問起,他生怕對方誤會,趕忙將關系往更生疏方向說。
裴椹不動聲色看他一眼,倒沒想到眼前這個勞役以前竟然真的……罷了,既然流放前不認識,對妻子來說,對方應該只是她幫過的眾多人中的一個而已,沒什么特別。畢竟妻子一向善良,救助過的人太多了。
裴椹到了外面,禁不住思忖,丁成海不具備威脅性,宣平跟山寨三當家有不當傳聞,也不可能,陸騭……早在他是裴二時,就排除過。
何況妻子對他的關心不是虛假,對方定然不可能不喜歡他,而喜歡別人。
如此,就只可能是他的問題了。
想到昨晚妻子裹緊被子,驚懼躲在墻邊的情形,他神情一頓,心中莫名生出一絲心虛——自己竟……那般差勁嗎?
竟讓對方痛苦到抵觸害怕?
裴椹神情閃過一絲不明顯的尷尬,還沒等他想好等會兒如何向妻子道歉,忽見楊元羿騎著快馬,正如箭般向這邊飛奔。
裴椹皺眉,向前快走幾步。
楊元羿眨眼就到面前,翻身下馬后,立刻拉他到僻靜處,神色焦急:“儉之,不好了,方才丁宗派人來報,武定關情況危急,可能要撐不住。”
裴椹目光倏地一變,銳利看向他。
“別這么看我,是胡人大王子忽然發了瘋似的攻打,攻勢太猛,那邊又只有一萬多守兵,實在擋不住。”楊元羿喘著氣粗道.
兩天前——
烏烈大王子率主力大軍快抵達武定關時,忽然下令駐扎,等待糧草。
軍帳中,左右將領正舉酒奉承:“大殿下妙計!用裴椹為餌,再使激將法激幾句,就成功讓二殿下去攻打永豐,讓他既不能跟我們爭功,又能幫忙把武定關的守軍引一部分去支援,減輕咱們的攻打難度,實在是高!”
烏烈冷笑:“哼!老二逞勇好勝,知道我此前多輸給裴椹,又聽說裴椹在永豐,為了讓我面上無光,他必然想打贏裴椹。不過,他笑我見了裴椹就跑,殊不知我笑他是個無腦莽夫,贏一子有何用?贏全盤才叫贏。”
說罷仰頭,一口飲盡碗中酒。
左右將領紛紛稱是。
就在這時,底下人忽然來報:“稟殿下,去攻打永定、永勝的兩路兵馬俱敗。”
烏烈端起酒碗的手一僵,片刻,面無波瀾道:“無妨,還有老二在攻打永豐。”
不多時——
“報!二殿下攻打永豐大敗!”
“什么?竟敗得這樣快?”眾將領無不驚訝,要知道,二王子可是領了兩萬人馬去!
到了深夜——
“報——!殿下,運往我軍的糧草遭遇埋伏,運糧官緊急派兵來求救!”
“什么?”烏烈猛地掀被坐起,雙目瞠圓,怒道,“速命兀那將軍領兩千騎兵,快馬去救!”
說罷翻身起床,在軍帳中焦慮踱步。
直到翌日,中軍帳內一片頹靡。
“大殿下,糧草被燒,要等下一批糧草運來,恐怕得十日。軍中糧只夠再吃三日,三日根本不夠我們攻下武定關,可如果退兵……武定關定然已經知曉我軍動向,只怕我們一退,他們必然派兵來攻,恐會大敗。”
說話的胡人將領面露苦色。
“敗?誰說我們會敗?”烏烈大王子陰沉半晌,忽然咬牙道,“命軍中立刻埋鍋造飯,讓士兵們都吃飽,今晚就攻打武定關!”
說罷他一拍桌子,喝道:“只要能攻破關隘,關內大周人的糧食,就是我們的糧食,怕什么?告訴士兵們,不要想退,我們的牛羊病死了,回去也只能被餓死,這一頓吃飽后,只有攻破關隘,才能再有吃的!”
眾將領一怔,滿帳寂然。
“而且永豐幾個小關隘幾度危急,武定關都袖手旁邊,絲毫不派兵支援,我懷疑……武定關守軍可能根本沒有八萬多。”
烏烈目光狠厲,咬緊牙關又道.
“我懷疑烏烈是想破釜沉舟,背水一戰。據來稟報的人說,那些胡兵都跟瘋了似的,以前在并州都沒見他們那么勇猛。”城墻邊,楊元羿蹙眉道。
裴椹神色冷凝,問:“并州援兵還有多久能到?”
“最快也得兩天。”
裴椹沉了沉眸,忽然道:“我跟你一起去武定關。”
“什么?”楊元羿驚訝。
……
李禪秀不久前還在想,今晚要找個借口搬回藥房住,可沒想到只一會兒功夫,裴二就來跟他說,馬上要去武定關支援。
不止今天,可能之后好幾天,他們都不會再見面。
聽聞對方要離開一段時間,李禪秀下意識先松一口氣,緊接著聽對方說是去武定關,剛松的心瞬間又像被捏緊。
“怎么會讓你去武定關?那邊情況是不是很危急?”他語氣難掩擔憂。
裴椹目光一頓,安慰道:“楊元是武定關守兵,他要帶兵回去,加上覺得我有幾分本事,想讓我一起跟去幫忙。”
“那你——”李禪秀下意識想說“不能不去嗎”,如果皇帝再不調兵來,武定關定然很難守住,裴二過去實在危險。
但這個念頭只閃過一瞬,理智很快就告訴他,他阻止不了。
何況武定關守不住,他們所有人都會危險。
他目光頓了頓,最終凝望裴二,輕聲道:“那你……注意安全。”
裴椹沒錯過他眼底的擔憂,這樣的情形不是第一次出現,上次,上上次,對方送他出征時,都曾這樣“深情”看著他,而他會……
他忽然上前一步,輕輕擁住李禪秀。
李禪秀神情微怔,回神后想起昨晚的事,忙要掙脫。
裴椹此刻已經貼在他耳邊輕聲說:“別擔心,我會平安歸來。”
頓了頓,想起什么,又有些不自然道:“之前對不起,是我不好,以后……我會溫柔些。”
說完他很快松開手臂,又恢復冷肅神情,只有盔帽下的耳廓微微泛起薄紅。再次跟李禪秀道別后,他才轉過身,大步朝楊元羿的方向走去,帶著一身冷厲和肅殺。
李禪秀愣在原地,繼而困惑——
什么……溫柔些?
第 76 章
裴椹要去武定關的事沒瞞著陳將軍, 用的理由同樣是楊元羿請他同行。
陳將軍本就希望他跟楊元羿打好關系,自然同意。何況武定關危急,他作為附近小關隘的守將, 即便幫不上大忙, 也不能袖手旁觀。
于是他當場點五百人讓裴椹帶上,怕裴椹職位低,到了那邊說話不受重視,還特意提拔他暫代校尉之職。
“雖然是暫代, 但我已經向上面舉薦你, 等你從武定關回來, 正式任命的文書應該剛好能到。”陳將軍寬慰,接著又不無遺憾道, “要是你上次真活捉了那胡人二王子該多好,別說校尉,就是將軍也當得。”
裴椹略過這些, 只不放心一件事,提醒道:“呂全和蔣和這兩人要加緊審, 無論誰來要人, 都不能放。”
“這我曉得,你放心吧。”陳將軍道。
裴椹點頭,駕馬離開前, 又遠遠看一眼身后方向。
沒看到熟悉的身影, 他略微失望轉回頭, 卻正好對上楊元羿看過來的探究視線。
裴椹:“……”
“走了。”他瞬間面無表情,揮鞭駕馬先行。
楊元羿:“嘖嘖。”讓我好奇一下怎么了?
接著策馬, 趕緊跟上。
遠遠看著一行人離開,煙塵也漸漸消散, 李禪秀終于從營寨旁一棵一人粗的老槐樹后現身,遠遠凝視,眼睫微動。
陳將軍轉頭看見他,不由一愣,接著了然笑問:“來送裴二的?剛才怎么不出來?”
李禪秀抿唇輕笑了笑,沒有回答。
裴二已經將他們的關系誤會成那般程度,他若再出來送,豈不加深誤會?
但相識一場,眼下對方要去隨時可能被攻破的武定關,不送也不好,于是便這樣偷偷送了。
陳將軍不知內情,頓時誤會,不由嘆道:“也是,見了面,離愁濃,只怕更難舍難分。”
但小夫妻之間,既然關心對方,還是要讓對方知道才好,不然豈不白關心了?
也罷,他既給這小倆口牽過紅線、主過婚,索性好事做到底,等裴二回來,將此事告訴對方。
何況他剛才看得分明,裴二離開前還回頭尋找,不就是想看他娘子來送?這小夫妻倆真是……嘖嘖。
陳將軍一臉了然,捋著短須,笑得意味深長。
李禪秀卻被看得一臉莫名和困惑.
裴二離開后,李禪秀不必找借口搬到藥房住,但他并未覺得輕松,反倒愈發緊繃,時刻關注武定關那邊傳來的最新軍情。
陳將軍知道他擔心裴二,見他來打聽,只要不是機密消息,也都不瞞著。
去中軍大帳次數多了,李禪秀很快發現一件事,府城最近接連來人,讓陳將軍交出呂公公和蔣和。
尤其有一次他剛到帳外,就聽帳中傳出府城幾位官員的怒斥和威脅,其中一人甚至氣急,開口訓罵陳將軍。
陳將軍次次都和稀泥,陪笑說呂公公早就離開永豐,自己真不知道他如今在哪。但這次被人指著鼻子訓罵,哪怕再能裝糊涂,也有點面子上掛不住。
可偏偏來的是府城的人,官職雖沒比他高多少,但都在郡守府辦事,隨便哪個在嚴郡守面前進言幾句,都能拿捏他,根本不能得罪。
于是陳將軍之后干脆稱病,正好李禪秀常來他這邊打聽裴二消息,他便裝作是讓軍醫來給自己看病,叫李禪秀配合說自己病重,好躲著不見人。
如此過了一日,府城來的那幾人竟真走了。
陳將軍頓時松一口氣,一把拿下蓋在額上的濕布巾,對在帳中假裝燉藥的李禪秀嘆道:“可算熬走他們了,小沈啊,這兩天辛苦你了,先回去休息吧。武定關今天的軍情還沒送來,我估計要晚點,到時一有裴二消息,我就叫人去告訴你。”
李禪秀起身含笑,點頭道了聲謝。
離開中軍大帳后,他眼中笑意瞬間消失,眉心輕蹙。
府城來的那幾人會這么輕易就罷休?而且這幾人明顯是嚴郡守心腹,看來之前陸騭猜的沒錯,嚴郡守極可能也牽扯其中。
即便沒有,對方急著派人來撈呂公公,也說明呂公公背后的人能使喚得動嚴郡守,而且來頭不小。否則嚴郡守不會這么上心,這么著急。
他一路思忖,快到藥房時,忽見遠處營寨外馳來百來匹快馬,帶起一路煙塵。
為首之人一身深緋官袍,腰系金帶,穿的竟是郡守官服。
除了左右兩三人同著官袍外,緊跟在他身后的百來人,都是披堅執銳的官兵。
一行人到了營寨門口,絲毫不管守兵,直接闖寨而入。為首的中年男子更是面帶不虞,直奔中軍大帳而去。
——是嚴郡守?
李禪秀連忙側身,躲到一處營帳后,等一行人都過去后,才慢慢探出身,隨即想到什么,又皺眉。
嚴郡守竟然親自來了,也是為了呂公公和蔣和?
他想了想,立刻轉身去找來陳青的小弟二子,叫對方去中軍大帳外看看情況。
“小心點,別被他們發現。”他叮囑道。
張虎跟裴二一起去武定關了,張河和陳青都在養傷,眼下他能用的人,只有二子。
二子個頭瘦小又機靈敏捷,平時就擅長隱藏、偷聽,聞言立刻道:“沈姑娘放心,我保證一字不落地都聽來。”
說完趕緊小跑溜了。
李禪秀輕輕舒一口氣,隨即回藥房等待.
中軍大帳內,陳將軍剛舒心沒多久,忽聽說郡守來了,而且已經到他帳外,驚得差點從榻上摔下來。
他慌忙爬起要穿衣甲,可轉念一想,覺得不對,自己正裝病,現在忽然好好的,豈不太假?于是轉身要回榻上,可再一想,還是不對,郡守大人親至,他一個小小邊守將,就是真病到快死了,也不能在榻上躺著……
于是他著急忙慌,手忙腳亂,又要穿戴整齊,又要假裝病弱,才忙一半,帳門忽然被猛地掀起——
嚴郡守大步走入,面色威嚴,寒聲道:“陳高峻,人呢?”
陳將軍頓時顧不得再穿衣,慌忙跪地行禮。
嚴郡守看見他后,絲毫不留情面,開口便斥:“陳高峻,你真是好大的膽子,連圣上派來的監軍都敢抓!我幾番派人來叫你放人,你不是裝糊涂,就當聽不見,怎么,你這小小永豐駐地是不歸我雍州管了?接下來是不是連我也要抓?”
一連串叱問加官威壓下來,驚得陳將軍不用裝病,臉色也不由一陣發白。
雖然早猜測郡守可能也牽扯其中,可他萬沒想到,對方會親自來撈人,心中不由暗嘆:裴二啊裴二,這個莽小子可真是把我害苦了。
可人已經抓了,眼下只能硬著頭皮繼續扛,他忙擦擦額上冷汗,緊聲解釋:“大人,呂公公真的前些日子就已經離開,小將完全不知……”
“行了,你少給我玩心眼,趕緊把人交出來!”嚴郡守厲聲斥責,“別忘了,本官要想撤你的職,也只是一句話的事。”
他身后,一名身著淺綠官服的年輕男子多看了陳將軍一眼,面上不動聲色。
陳將軍跪在地上,一時手腳冰涼,正咬牙不知該如何繼續扛下去時,忽然,帳外士兵慌忙來報——
“將軍,緊急軍情,武定關被攻破了!”
“什么?!”陳將軍一時驚駭,也不管嚴郡守還沒叫他起身了,趕忙爬起掀帳,把士兵叫進來問。
嚴郡守和他身后的年輕男子一聽,當即也臉色驟變.
藥房內,李禪秀直到天快黑,才從二子口中得知情況。
“沈姑娘,您是沒看見,那位郡守大人一聽武定關被攻破,頓時就顧不得責問咱們將軍了,趕忙出帳騎馬要離開,而且您猜怎么著?他上馬時,連馬鐙都有些踩不穩,要我說,還不如咱們陳將軍有定力呢。”二子繪聲繪色地描述。
李禪秀聽了臉色卻驟變,立刻抓緊他手臂問:“你說什么?武定關被攻破了?”
二子手臂上沒有護甲,竟被抓得一疼,心中不由暗暗吃驚:沈姑娘看著柔弱,手勁還挺大。
接著才磕磕絆絆道:“是、是啊,我親耳聽見的,那位郡守大人都被驚得不輕,趕忙就上馬要走,也不知是要回府城,還是要去支援。說起來,武定關被攻破,咱們這是不是馬上也要遭殃了?要是咱們這……”
沒等二子說完,李禪秀已經起身匆匆出去。
他一時間根本沒想此刻出去要干什么,又能干什么,腦中唯一的念頭只有——武定關被攻破了,那裴二呢?他是否還活著?
剛走出藥房,卻險些撞到一個人。他急忙剎住腳步,抬頭見是一個身穿淺綠官服的年輕男子。
來人面容溫潤,含著淺笑,見他差點撞到自己,忙抬手欲扶,開口道:“小心。”
李禪秀立刻退后一步,認出他是跟嚴郡守一起來隨行的官員之一,不由又避開一些,面上不動聲色道:“多謝。”
男子不介意地放下手,仔細打量他后,不太確定問:“你是……沈秀吧?”
李禪秀心中微驚,面色卻不變,警覺問:“你是……”
男子確認他身份后,像是松一口氣,接著笑道:“到底長大了,跟小時候一比,變化著實有些大,要不是先問過陳將軍,剛才我險些沒敢認。”
李禪秀越聽越心驚,這人該不會是……沈秀的故人?
“你是不是也不記得我?”面前男子見他蹙眉,不由含笑,道,“我是顧衡,你表哥。”
李禪秀:“……”
他瞳孔不自覺緊縮,狠狠掐了掐指尖,才勉強維持住鎮定。
表哥?沈秀竟然還有個表哥?確切說,她竟然還有親戚家人在世?
當初父親的舊部幫他換身份,打點關系時,不是說沈秀的家人包括沈秀本人,都已經不幸去世?
李禪秀少見地因裴二以外的事慌亂了,但他很快又冷靜下來——這個表哥明顯不知道真正的沈秀長什么樣,對方和沈秀應該只是小時候見過,如今估計已經很多年沒見。
別慌,能瞞住。
想到這,他又用力掐一下指尖,嘗試表現出一個被流放的女子乍然見到親戚時,該有的復雜神情,眼睛也微紅了紅,看似艱難開口:“表……哥?”
顧衡見到他這般楚楚可憐的神情,不由一怔,目光閃過憐惜,剛要再說什么,忽然——
營寨外又有士兵快馬飛奔而入,一路急報:“報——!將軍,并州來援兵了,已經到武定關了!并州來援兵了——”
“什么?”營寨外,上馬后還沒來得及走遠的嚴郡守急急勒住韁繩。
藥房外,李禪秀也一愣,隨即顧不得其他,抬手推開擋在面前的人,快步往中軍大帳去。
走到一半,忽然想到萬一嚴郡守還在,自己不好露面,又轉身喊:“二子,麻煩再幫我個忙。”
顧衡愣在原地,怔怔看面前清麗出塵的女子和一名小兵匆匆離開。
第 77 章
武定關, 構筑在兩座峭拔山間,地勢險要,易守難攻。
然而一旦被破了關, 前方地勢一馬平川, 胡人策馬快奔,輕易就可直抵府城,更別提沿途還有其他郡縣可劫掠。若所率兵馬足夠強壯,甚至可以攻破雍州府城, 直逼長安。
烏烈大王子此刻目光激動, 興奮到表情近乎扭曲。
他猜的果然沒錯, 武定關空虛,竟只有區區不到兩萬守兵, 被他僅用三天,就一舉攻破!
見手下士兵已經蜂擁入關,他不由拔刀高呼:“兒郎們, 快沖!去拿你們的糧食和財物——”
殺紅了眼的胡兵如狼似虎,個個拼了命地往前沖。
然而剛沖破關, 還未來得及到附近縣城劫掠, 忽然陣陣馬蹄聲如擂鼓密集,震得心臟發顫——
“不好,有埋伏!”
“不對, 是援兵, 大周人的援兵來了!”
有人很快反應過來。
一名胡人大將率先勒馬, 看見遠處騎兵持著的大纛后驚呼:“是并州軍!”
與此同時,遠處馬蹄聲已近, 喊殺聲沖天。三千名從并州趕來的輕騎兵快馬奔襲,眨眼就要到面前。騎兵后方更是旗影重重, 能看出援兵不斷,恐怕有數萬兵馬。
胡人的兀那將軍急忙掉轉馬頭,去尋烏烈王子:“大殿下,有援兵,咱們是不是先退?”
“退?”烏烈聞言怒目,斥道,“此刻撤退,豈不功虧一簣?”
說罷揚刀怒喊:“眾人隨我殺!”
胡兵們早在剛才破關時就已經殺紅眼,此刻正群情激動,一聽號令,立刻呼應。何況他們都知軍中已經沒什么糧草,現在好不容易攻破關隘,近在眼前的錢糧不去搶,等著活活餓死嗎?
隨著烏烈一聲令下,他們個個如餓狼見到血肉,兇猛沖上前拼殺。
然而他們不怕死,從并州來的援軍同樣勇猛。隨著第一波騎兵沖殺而來,后方壓陣的步兵很快也至。
曠野上一時兵戈相交,戰馬嘶鳴,有人喊殺,有人痛苦哀嚎,很快血流滿地。
這一戰從暮色將臨,一直打到黎明將至。
直到東方泛白,胡兵已是死傷近半。
兀那將軍眼中布滿血絲,死死拉著烏烈苦勸:“大殿下,快撤吧,他們大周人有句話,‘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難道要把八萬大軍全葬送在這嗎?”
烏烈雙目赤紅,死死握著兵器,望著周遭一地殘骸。
就在這時,遠處又傳來隆隆震耳之聲,同時有胡兵驚恐喊:“黑鐵騎,是玄鐵兵的重騎兵——黑鐵騎!”
兀那一聽,臉色驟變,急勸道:“大殿下,玄鐵兵的重騎也來了,對面指揮的定是裴椹,輸給他不冤,咱們快撤吧。”
玄鐵兵的重騎兵是裴椹親自打造的一支重騎利刃,選用的戰馬高大威猛、耐力持久,士兵也都經過層層選拔,每個都不止身手好,力氣更要大。無論士兵還是馬匹,都身負黑色重甲,刀槍不入,一人一馬就可抵擋千軍。
以前他們在并州,就曾數次敗給這樣的重騎兵。
不過重騎兵厲害歸厲害,但也有缺點,就是負甲太重,行得慢。
估計也因如此,這支重騎兵才會在此刻才到。否則按正常打法,定然會讓這支重騎兵先沖陣。
但就算來晚了,也不妨礙這些鐵甲怪物輕易絞殺已經快成殘兵的他們。
心知敗局已定,烏烈咬牙恨怒,仰天忿道:“裴椹!我誓殺此人!”
喊罷竟“噗”地噴出一口血。
“大殿下!”
“大王子!!”
左右急忙扶住他,面色焦急。
烏烈身形晃了晃,抬手擋住眾人,目光死死望著前方,帶著恨意咬牙,一字一句道:“撤兵!”.
永豐駐地,近乎一夜沒睡的陳將軍得知胡兵已經被打退的消息,頓時長松一口氣,接著整個人都晃了晃。
李禪秀同樣在軍營等了一夜,從二子口中得知消息后,懸了一夜的心終于稍稍放下,疲憊地閉了閉眼。
很快,他又睜開眼,眼底已有些許血絲,問:“可有裴二的消息?”
二子“呃”一聲,小心看他一眼,道:“暫時還沒有呢。”
并州援兵一來,裴千夫長……不,應該是裴校尉了。
總之,據永豐派去探查的哨兵稟報,并州援兵來后,裴校尉就不知去哪了。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對方應該沒事。
李禪秀聞言也徹底放下心,在他看來,以裴二的身手,在武定關被攻破時都沒事,那并州援兵來后,對方就更不太可能出事了。
不過聽說并州這次來的援兵手筆不小,連被稱為“黑鐵騎”的重騎兵都派了一千來。須知整個并州軍,如今也只有五千這樣黑鐵騎。
李禪秀忽然忍不住想,率兵來支援的人會不會是裴椹裴將軍?畢竟黑鐵騎是裴椹一手打造,是他手中的利刃,并州軍精銳中的精銳。
但轉念一想,又覺不可能。據他夢中與裴椹通信了解,對方此時應該正重傷不能起。
想到這,李禪秀有些遺憾,若是可以,他很想見這位夢中曾幫助過他的英雄一面。
但夢中他就是被裴椹身旁官員認出身份的,別說對方不可能來雍州,就算真來了,眼下這個時機,他也絕不能真去見對方。
看來只能等以后有機會了。
他暗暗搖頭,接著又叮囑二子繼續去幫自己打聽裴二消息.
中軍帳內,因聽說并州來援兵了,忽然又選擇留下的嚴郡守面色沉沉。
旁邊一名隨行官吏壓低聲問:“大人,還回府城嗎?”
嚴郡守倏地轉頭瞪他,低聲斥道:“梁王世子就在府城,如今武定關破,我匆忙回去,叫他和梁王如何看我?”
說罷,繼續沉沉坐著。
直到得知胡兵已退的消息,他終于松一口氣,隨即又面色不好道:“這個裴椹,我還沒求援,他就直接把兵派來,當我雍州也是他并州地界?”
頓了頓,又道:“罷了,先將消息送到府城,給世子知道,其他人隨我去武定關。”
既然胡兵已退,他也就沒什么好怕的了。
起身剛走幾步,忽又轉身問:“那位顧大人呢?”
“這……聽說他有個遠親表妹被流放到此,他去看望了。”
嚴郡守一聽,面色又不大好,但還是道:“他是世子的人,你們注意點,別在他面前說錯什么話。”
“是。”左右官吏忙應.
武定關內,淡金晨光映照滿地亂兵殘骸,昨夜的慘烈戰況猶在眼前,今晨就已被寒風吹散血氣。
楊元羿掀開臨時搭建的一個普通營帳的帳門,進去匯報:“稟將軍,已經清點完傷亡情況,來支援的并州軍死亡兩百余人,受傷……”
在有其他將領在場時,他一般不喊對方“儉之”,而是將軍。
裴椹聽完,微不可察地點頭,繼而語氣微沉:“好好安葬,妥善撫恤他們的家人。”
楊元羿點頭,還要再說什么時,忽然有人來報:雍州郡守嚴大人到,請見領兵之人。
裴椹和楊元羿對視一眼,隨即吩咐:“你去見他,不要透露我在這的事。”
“好。”楊元羿立刻出去。
但沒一會兒,他就面色不快地回來。
裴椹不需問,也能猜到情況,徑直端起旁邊的茶先喝起來。
果然,楊元羿很快抱怨道:“那姓嚴的竟然怪我們擅自發兵,笑話,我們不發兵,現在他嚴郡守的腦袋可能已經懸在城門上了。還好我們事先讓武定關守將寫了求援信,把他剛才那些話全堵回去了。”
“不管他。”裴椹擱下茶盞,輕描淡寫,“胡人雖然已經敗退,但雍州守兵不足,仍不安全。你帶人先在此駐扎,等我之后命令。”
楊元羿:“那你……”
裴椹:“……”
“我先回一趟永豐。”他很快輕咳一聲。
楊元羿:“……”我就知道!
你敢發誓你不是歸心似箭,想回去見你娘子?
像是看出他在想什么,裴椹又咳一聲,板正臉色道:“不要多想,我是回去接著查呂全和蔣和他們牽扯的案子。”
楊元羿:“……”我多想了嗎?我沒說我多想啊,我只是合理猜測。
“那需不需要我也跟去?”他忽然問。
裴椹忽然轉頭,黑眸質疑,仿佛在問:你跟去干什么?
楊元羿輕咳:“我跟去……給你打掩護,你不是要隱瞞身份?那不得說這案子是我要查?”
廢話,當然是跟去看戲。反正還有率領援軍趕來的趙將軍在,駐扎這種事,不需要他親自盯著。
裴椹:“……”
“隨你。”他一甩手,面色不佳地離開.
裴椹依舊是一身千夫長的甲衣,騎馬帶著張虎等永豐的駐兵離開武定關,楊元羿也同行。
只是剛經歷一夜拼殺,士兵們都又累又餓。經過一處邊鎮時,裴椹見眾人實在疲憊,饒是再歸心似箭,也還是下令先休息一會兒,讓眾人去鎮上吃點東西。
這類邊塞小鎮本就不甚繁榮,尤其昨晚聽說胡兵攻破武定關后,不少百姓都嚇得匆忙逃到附近山里,這會兒很多都還沒回來,鎮上一片蕭條,路兩邊開張的店鋪也不多。
裴椹不怎么餓,揮手讓楊元羿和張虎等人先尋個地方吃飯后,自己隨意在鎮上走走看。
往前沒走幾步,竟看到一家低矮的書肆,而且正開張,估計是這鎮上唯一一家。
裴椹腳步微頓,想起什么,忽然快步走了過去。
楊元羿沒跟張虎等人一起,他尋到一家剛好開張的包子鋪,買了幾個大肉包后,就轉身出來找裴椹。
尋了半天,發現他竟在一家舊書肆內,手中拿著一本書,正神情專注。
楊元羿驚訝,能讓裴椹在這種時候都專注看的書,得是什么厲害兵書吧?這窮山僻壤、山旮旯地方,竟還藏著罕見兵書?
他不由快步走過去,剛進鋪就喊:“儉之,在看什么呢?”
書肆本就不大,他一進去,再一探頭,幾乎就和裴椹只隔不到兩步距離。
裴椹聽到身后聲音,臉色倏地一變,瞬間將書合上,旋即轉身,拿書的手同時背到身后——
一連串動作,快得不及眨眼,簡直如閃電般迅速。
楊元羿愣住,本來沒怎么好奇,這下忽然有點好奇了,忍不住探頭往他身后看,問:“什么書?這么寶貝神秘?”
裴椹臉色有些黑,斥道:“看什么?該干什么干什么去。”
楊元羿:“……”這么小氣?
“好心給你送包子,愛吃不吃。”他直接把包子塞對方懷中,轉身出去。
只是剛走沒多遠,忽然又狐疑——剛才裴椹收書的動作雖然快,但他還是隱約看見一眼,書上好像有兩個小人在打架。
莫非不是兵法,是練拳腳功夫的書?
嘖嘖,真是小氣,他看一眼怎么了?
書肆內,裴椹見他走遠,微不可察地松一口氣。
隨即從身后拿出書,又看一眼后,他略微遲疑,到底還是走到書肆老板的柜臺前,敲了敲桌面,問:“這本書怎么賣?”
書肆老板是個有些精瘦的小老頭,眼神不太好,瞇著眼仔細看了會兒后,才道:“避火圖啊,五百文一本。”
裴椹臉一黑,誰問是什么書了?他沒眼睛,不會自己看?
還這么大聲,幸虧店里沒別人。
“兩百五。”他直接怒砍一半。
小老頭被他陰惻惻的語氣嚇一跳,又見他一身甲衣,上面還沾著血,終于后知后覺反應過來,開始害怕,連連擺手道:“不不不,軍爺,我剛才說錯了,您喜歡就拿去,不用錢,我這還有兩本,里面什么樣式的都有,管您夠用。”
裴椹:“……”
最終他丟下一貫錢,帶走了三本書。
到底還是沒往一半砍。
第 78 章
裴椹將三本書仔細包好, 放進懷中,轉身剛走出書肆,忽然腳步一僵, 表情變為微妙, 像是終于回魂,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怎么又跟失憶時似的,腦子不靈光了,竟來買這種書冊?
但想到那晚妻子像受到驚嚇, 驚懼躲在墻邊的情形, 他面色又微僵, 生出幾分尷尬和愧疚。
罷,買都買了, 何況學習不是壞習慣。
他抬步繼續往外走。
一行人吃飽、休息過后,上馬接著趕路。
快到永豐駐地時,對面忽然有兩名玄鐵兵騎馬向他們奔來。
楊元羿遠遠看見, 很快想起什么,忙壓低聲音對裴椹道:“是之前你讓我派去跟蹤宣平他們的那兩人。”
裴椹不動聲色, 轉身令張虎等人勒馬留在原地, 自己和楊元羿一起駕馬迎上前。
兩名玄鐵兵很快到裴椹面前,急忙停住要下馬。
裴椹抬手止住,道:“就在馬上說。”
“是。”兩名玄鐵兵抱拳, 接著其中一人開始稟報。
裴椹起初還神色平常, 聽到后面, 表情忽然沉凝,握著韁繩的手也微不可察緊了幾分。
楊元羿更是聽到一半, 就忍不住打斷:“你說他們在開采一個鹽池,販賣私鹽, 還招兵買馬,訓練私兵?這、這……”
他神情不可思議,甚至震驚,下意識喃喃:“真是人不可貌相,宣平看著熱心仗義,想不到竟然連這等殺頭的事都敢干。”
說完,他忍不住看一眼旁邊的裴椹。據他所知,裴椹的娘子——那位沈姑娘,好像和宣平等人的關系很不錯。
“不止如此,”另一名玄鐵兵又道,“他們還將部分私鹽向西運出關,不知具體是販賣到哪。”
這下不止楊元羿,裴椹面色也瞬間變了變。
向西出關,可能賣給的對象就多了,西羌,西域諸國,甚至……胡人。
若賣給西羌還好,起碼西羌名義上還歸順大周,西域諸國大多也是,可若是賣給胡人……
“還有……”玄鐵兵語氣忽然遲疑,飛快瞄了裴椹一眼。
裴椹皺眉:“說。”
玄鐵兵聞言,忙快速道:“我們還發現一件事,他們販私鹽賺的錢,曾第一時間就給……您、您妻子送了一些,之后又送過一次,不過兩次都不多。”
裴椹驀地攥緊手中韁繩,面色緊繃。
旁邊楊元羿更是雙目睜大,掩不住驚訝。
他之前向裴椹問過宣平等人的事,知道當初招安山寨眾人,是對方的妻子——那位沈姑娘提議,后來單獨放走宣平等人,也是沈姑娘極力促成。
至于后來陸騭和李禪秀私下談話,裴椹主動“守門”的事,楊元羿自然不知道,裴椹也不可能連這都跟他說。
只是沈姑娘身份本就有疑,再加上這件事,還有上次宣平去塞北,明顯很了解地形,像有人給過他地圖……諸多疑點,難免不讓人多想。
楊元羿面色不由復雜起來,等兩名玄鐵兵離開,下意識看向旁邊的裴椹,猶豫開口:“你妻子……”
他本來想問“你妻子會不會知道宣平在做這些事”,畢竟算上上次的“診費”,宣平應該給了三次錢,但裴椹只知道上一次,還是以診費的名義。
當然,也可能其他兩次裴椹也知道,只是他忘了。加上給的錢并不算多……所以楊元羿猶豫一下,到底沒問。
但裴椹怎可能不知道他想問什么?甚至,因為知道的比楊元羿多,他想到的也更多……
比如陸騭原本打算離開雍州,甚至酒樓見面那次,對方都還是這個打算,酒席最后說了“餞行”之類的話,但后來妻子私下跟對方談了話,如今的情況又是他們不僅沒走,還在販私鹽。
裴椹不知道這跟妻子那天和陸騭私下談話有沒有關系,但有件事可以肯定,妻子和陸騭這群人之間,有事情瞞著他。
不然那天的談話,為何不能讓他聽?還有上次宣平給的錢,明顯不是診金,又為何要特意哄騙他?
但是——
裴椹面上看不出情緒,握著韁繩的手卻愈發用力。
他腦海不斷浮現李禪秀的身影——幫他治傷時,專注認真的神情;幫他發現軍中飯菜缺鹽時,嚴肅凝重的神情;送他出征時,依依不舍的神情……
對方明明聰慧靈秀,善良美好,應當……應當不知道陸騭他們在做的事才對。
裴椹下意識想,可妻子和宣平他們之間,又確實有事特意瞞他。
恢復記憶至今,他其實一直刻意避免去深想妻子身份的事,畢竟無論對方是什么身份,他們都已經成親,這點不會改變,只是今天……
過了許久,裴椹終于緩緩吐出一口氣,目光平靜,語氣更聽不出起伏:“我回去會問她。”
楊元羿心中“咯噔”一下,清楚他表面越平靜,心中其實越在意。
只是……他想了想,還是又試探問:“那對宣平這些人……”
裴椹看他一眼,很快道:“先繼續盯著,不要打草驚蛇。”
說罷策馬揚鞭,一個人疾馳而去。
楊元羿嘆氣,心想:但愿小嫂子完全不知情,跟宣平這些人做的事也沒有牽扯吧。
說起來,去洛陽查小嫂子身份的人,是不是也該快回來了?
他搖搖頭,趕緊追上。
……
裴椹一路疾馳回到軍營,下馬后連陳將軍都沒去見,就先往藥房方向去。
經過藥廬時,正好遇到在和小阿云一起玩耍的胡圓兒。
對方見到他,忽然眼睛一亮,“噌”地跑過來道:“裴姐夫,你回來啦。”
裴椹“嗯”一聲,剛想問“你沈姐姐在不在藥房”,就聽這小子脆生生道:“姐夫你快點去藥房,沈姐姐家來親戚來了。”
裴椹聞言一愣:“親戚?”
“對,沈姐姐的表哥來了。”胡圓兒用力點頭,接著又小聲神秘道,“聽我爺爺說,是以前定過娃娃親的表哥。”
裴椹:“…………”
他臉瞬間變黑,對這小屁孩說了聲“謝”后,立刻快步往藥房去.
藥房門口,李禪秀正一臉無奈對面前錦衣男子道:“顧……表哥,既然這是你我年幼時,長輩們玩笑時定說的話,并無定親信物,如今沈家敗落,家中長輩都已不在,我又已經成親,我想此事還是當沒存在過吧。”
若是真正的沈秀還活著,李禪秀自然不好這么說。畢竟他借用人家身份,再幫人做決定,委實過分。
但不幸的是,真正的沈秀已經去世,而他要避免身份被戳破,更不能跟這位顧表哥多接觸,果斷撇清關系是最好的做法。
何況沈家出事時,沈秀在牢中病死之際,他用“沈秀”這個身份流放到邊塞時,都沒見這位顧表哥出現。甚至昨天見面時,對方根本不知道真正的沈秀長什么樣,兩家關系應該早就不親近。
李禪秀覺得自己這么做沒問題,面前這位顧表哥可能也只是出于道義良心,才來見一見他,敘敘舊,未必真想跟一個罪女有牽連。
所以他這么說,對方應該也會松一口氣。
然而顧衡聽完他的話,卻輕嘆一聲,語帶憐惜道:“表妹,我知你這段時日處境艱難,可你切莫自棄。雖然沈家已經不在,但你我兄妹情分仍在,我既找到了你,又怎能棄你于不顧?你放心,如今我在梁王世子那還算能說得上話,你罪籍的身份我會幫忙解決,至于你那夫君……”
說到這,他皺了皺眉,又道:“我聽說他只是個寒酸軍戶,粗莽武夫,你嫁給他應是迫不得已。只要多給他些錢,應能贖你自由——”
李禪秀瞠目怔然,聽到此處,終于忍不住,忙打斷道:“不,顧公子,你誤會了。我夫君人很好,他樣貌英俊,待人真誠,勇武過人,又善領兵,我嫁給他并非是被迫,他待我尊重有加,我對他亦一片真心,雖然我們日子過得清貧,但相敬相愛,相濡以沫,請你不要再說這些。”
說到最后,他語氣甚至有些嚴肅。
這么說,自然不是他真愛上裴二了,他畢竟是男子。只是,他也聽不慣面前這人詆毀裴二。
更重要的是,這人認識梁王世子,還想借梁王世子幫他脫籍、和離,帶他離開,他瘋了才會答應。雖然不知道對方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但果斷說自己和丈夫恩愛,對現狀也滿意,不需要幫助,應該能打消對方的念頭。
然而,即便他把話說到這種地步,顧衡怔了怔后,卻依舊勉強笑道:“表妹,你是不是因為當初沈家出事時,你給我寫信,我沒能相救,而怨我?”
李禪秀:“?”
他微微皺眉,還有這種事?
“表妹,實不相瞞,當時我并未收到你和姨母的信,等我知道時,你已經被流放。”說到這,他嘆息一聲,似遺憾,又有些憐憫,“當初之事是我不對,可你不該賭一時之氣,不顧自己前途,你那夫君實在配不上……”
李禪秀實在聽不下去,皺眉道:“顧公子,我夫君幾度領兵擊退胡兵,悍不畏死,是難得一見的英雄,請你不要再詆毀他。還有,如果你沒有別的事,還請先離開,不要耽誤別人來拿藥。”
說著,他抬手指向旁邊,清冷目光也跟著手勢轉移,然后整個人忽然愣住——
右邊的木柵旁,裴二從藥廬方向拐過來,正站在那里,目不轉睛看他。
甚至,對方見他終于看過來,忽然朝他露出一抹笑容。
李禪秀指向那個方向的手一僵,手指漸漸蜷縮,耳廓倏地通紅,如白玉瞬間變成粉玉。
他慌忙放下手,藏進袖中緊緊攥著,心中慌亂想:裴二怎么忽然回來了?對方站在那聽了多久?該不會他剛才說的那些話,對方都聽見了?
顧衡見他神色忽變,下意識朝他剛才指的方向看去。
裴椹此刻也大跨步朝這邊走來,他臂間夾著頭盔,步伐恣意,唇角抑制不住微揚著,眸光亮如星辰。
直到對上顧衡的視線,他笑意才瞬間消失,眼睛也幽深幾分。
顧衡一眼注意到他身上的破舊甲衣,以及衣服上沾染的血跡,看起來風塵仆仆,皺了皺眉問:“你是……”
裴椹走過去,在李禪秀錯愕目光中,直接握住他的手,安撫地朝他笑笑后,才轉頭看向面前的顧衡,語氣不咸不淡:“表哥是吧?幸會,我是她……”
他轉頭又看李禪秀一眼,才繼續道:“……的夫君。”
顧衡:“……”
李禪秀:“……”
“很抱歉,我寒酸粗莽,讓你見笑了。”裴椹握著李禪秀的手緊了緊,又微笑補充道。
李禪秀:“……”
果然,對方都聽見了。
李禪秀木著臉,恨不得立刻找個縫鉆進去。
第 79 章
顧衡神情一僵, 他一直維持溫文爾雅的形象,縱然之前確實瞧不上表妹的這位夫君,但背后說人不是, 還被當事人聽見, 仍令他一陣尷尬。
好在他很快反應過來,拱手面不改色道:“原來是妹夫,幸會。某姓顧,名衡, 字君直, 乃吳郡顧氏子弟, 是阿秀的表兄。”
他開口報了名姓,又說了出身, 讓人知道他是世家子弟,最后才說是沈秀的表兄。
裴椹卻像是只聽到“阿秀”兩字,忍不住磨了磨后牙。好在妻子未必真叫沈秀, 這假表哥喊了也白喊。
這般想著,他面色不動, 點頭道:“原來表兄出身吳郡顧氏, 幸會幸會。”
顧衡心中有些不自然,他并非是吳郡顧氏主支出身,而是分支, 而且因為家道中落, 早已不被主支承認, 如今與寒門無異。
方才那么說,不過是想面上有光, 再唬一唬表妹的丈夫而已。可沒想到此人完全不當回事,罷了, 想必是粗野之人,不懂這些。
他佯裝云淡風輕,正欲再說什么,卻被裴椹打斷。
“對了,不知表兄是何時來的?我先前在外打仗,沒能招待,實在失禮。”裴椹含笑道。
說著轉頭看一眼李禪秀,握著對方的手又緊了緊,才轉回頭,繼續道:“這樣吧,我娘子正忙,應當沒空招待,不如我請表兄到附近鎮上尋一家飯館,先給你接風洗塵。”
顧衡微僵,心想:我跟你有什么可聊的?
何況剛才還那么尷尬。
他很快淡然笑道:“多謝妹夫美意,不過我今日也還有事,就不多打攪了。”
裴椹當即點頭:“那就不遠送了。”
顧衡:“……”
他面色微僵,但到底曾是世家旁支出身,哪怕聽出對方巴不得他趕緊走,面上仍能維持笑意,拱手客氣道:“那我就先告辭了。”
說完轉頭看向自裴椹來了后,就一直沒再出聲的李禪秀,笑容溫潤了幾分,道:“等哪日有空,再來叨擾表妹和妹夫。”
伸手不打笑臉人,李禪秀微微點頭,等他轉身后,眼底一點笑意便轉瞬消失。
顧君直?這個名字……
正出神時,忽覺手被攥得一疼,他不由“嘶”一聲,瞬間收回神思,轉頭不解看向裴椹。
裴椹這才察覺自己用力過甚,忙松開幾分力道,可想到他剛才凝視顧衡背影時的神情,又微握緊幾分,沒有完全松手。
“你……”他凝視李禪秀白凈秀麗的面容,遲疑開口,但想問的話,卻怎么也說不出。
“怎么了?”李禪秀眼中浮現困惑。
裴椹對上他清湛如水的眼睛,再度一怔。
這時,張虎忽然來報,說陳將軍知道他回來了,請他過去一趟。
裴椹瞬間回神,皺了皺眉,道:“跟他說我沒空。”
張虎聞言一愣,下意識想,校尉是不是最近戰功多,開始輕視上級了?竟讓他這么跟將軍回話?
他猶豫一下,還是提醒道:“校尉,陳將軍說是重要事情,關于審問呂公公的進展。”
裴椹再度皺眉,李禪秀幾次想從他掌心抽回手,都沒成功,這時也推推他道:“既然有正事,你就先去看看吧。”
裴椹嘆氣,抬手幫他理了理鬢邊有些亂的碎發,低聲道:“那等我回來再說。”
李禪秀不自然想避開,可裴椹很快就收回手,沒給他機會。
對方轉身走了兩步,忽然又回頭,黑眸深邃望向他,似乎欲言又止,可最終,到底還是什么都沒說。
李禪秀目送他身影徹底走遠,微不可察松一口氣,隨即想到那位顧表哥,又皺眉。
之前對方說自己叫顧衡,他完全沒印象,但方才又說自己字君直時,他忽然有了些印象。
夢中,胡人攻陷大半中原,打到潁川時,時任潁川郡守就叫顧君直。這位顧大人在胡人還沒逼近城池,只是聽說大軍將到時,就帶著妻女匆忙逃走。
當然,如果只是這樣,還不至于讓李禪秀有印象。畢竟中原淪陷時,像他這樣不戰而退的守官不知凡幾。
真正讓顧君直聲名遠播的,是他在逃亡路上,得知胡人就快追來,說是為了一家人不被俘,親自將妻子和還不到一歲大的女兒殺死,之后舉劍要自殺時,卻因怕死,膽怯下不了手,最終投降胡人。
但當時已經逃到金陵的大周小朝廷不知。因顧君直逃走后,潁川守將曾死守兩天城池,朝廷不知詳情,以為是顧君直死守,又聽說他妻女都死,以為他也壯烈戰死,一時朝堂上下都贊揚他的節氣。
哪知沒過多久,他投降的事就傳到金陵,狠狠打了朝中上下官員的臉。大周小朝廷一時面上無光,胡人卻十分得意,為羞辱小朝廷,特令顧君直娶胡女,在北地成家。
而顧君直也真就娶了,后來還生了好幾個兒女,直到李禪秀的夢境結束,這人仍好好活著,只可憐了被他親手殺死的原配和女兒。
李禪秀先前不知此人,對他倒沒什么感覺,如今發現他可能就是夢中那個顧君直,再想到他剛才竟還瞧不起奮勇抵抗胡人的裴二,不由一陣皺眉。
而且,如果真是夢中那位顧君直的話,依其人品,李禪秀不太相信他會對一個已經是流放罪女的表妹有什么情義。對方剛才極力想說服他,要帶他離開,很可能有別有目的……
正思忖時,陳青的小弟二子忽然跑來,氣喘吁吁說:“沈姑娘,鎮上的衣鋪伙計找你,正在軍營門口。”
李禪秀一愣,很快明白,是宣平送消息來了。
為方便他聯系,對方在永豐鎮上安排了一個暗樁,正是衣鋪新來的伙計。
只是他和宣平不久前才見過,怎么忽然又聯系?
他點頭謝過二子,帶著疑問,快步向軍營外走去。
到了營寨門口,伙計見他出來,立刻上前堆笑道:“沈姑娘,您先前在鋪子里定做的衣服少給一個尺寸,這快到交期了,時間太趕,我只好來這邊問您。”
說話間,偷偷遞給他一團紙。
李禪秀不動聲色接過,再假裝驚訝地和伙計交談幾句,給了一個做衣服的尺寸。
回到藥房,他迅速走到里間,打開紙團,剛看沒兩行,瞳孔倏地緊縮——
紙團上是宣平寫的信,對方跟他說,今天發現有人查到他們開采的鹽池,派人悄悄跟蹤后,發現暗查的兩人離開后,去見了裴二和他身旁的楊姓軍官。
宣平覺得應該是那姓楊的在查他們,畢竟上次在城墻邊,對方就對他諸多試探,尤其這人看起來還是個不小的軍官。
至于裴二,在宣平眼中,自山寨那次放走他們后,對方就已經算是半個自己人了,要是想查他們,當初就不會放他們。何況對方還是沈姑娘的夫君,只是沈姑娘讓他不要把鹽池的事透露給裴二知道,他才隱瞞而已。
因為這層關系,宣平寫的信時,直接告訴李禪秀,是楊元在查他們,裴二應該也被詢問。
畢竟在他看來,那兩人是楊元的手下,會認為是楊元在查也正常。只是這樣一來,卻誤導了李禪秀。
李禪秀越看越心驚,看完后,迅速將紙團扔進炭盆燒干凈,面色一片凝重。
他沒想到這件事會暴露這么快,如果是夢中西北已經淪陷的情況下,這自然不是什么大事。但現在雍州還好好的,販鹽被發現,就是死罪。宣平匆忙寫信來,也是提醒他,讓他最近注意安全。
當然,他相信宣平能妥善處理這件事,就算不幸被抓,也不會供出他。
至于那位楊元,對方不知道他和宣平等人的來往,應該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懷疑到他,可是……裴二!
裴二知道他和宣平等人的來往,那次酒樓談話,裴二雖沒聽,但一直守在門外。
李禪秀清楚,有些時候,不知道一些事時,就不會往那方面想。可知道之后呢?會不會發現諸多疑點,繼而猜想、聯想?
尤其信上說,裴二是在回來的路上,和楊元一起遇到了對方的手下。至于楊元的手下都匯報了什么,因為怕被發現,宣平的人沒敢靠近,也就無從得知。
但有一點可以確定,裴二現在已經知道宣平等人在干什么。
再想到剛才裴二被陳將軍叫去時,幾次欲言又止看向他,李禪秀心不由愈沉——對方當時可能就是要問他這件事。
又或者,對方已經懷疑他了?
李禪秀坐在木床邊,五指不自覺抓緊被褥,面色微微發白。
不知靜靜坐了多久,忽然,外面響起熟悉腳步聲。
是裴二?
李禪秀瞬間回神,忙抬手搓了搓臉,讓氣色盡快恢復。
裴椹已經走到門簾旁,詢問一聲后,抬手掀開門簾。
微暗的帳內,李禪秀正坐在炭盆旁烤火,臉頰有少許不自然的薄紅,見他掀開門簾,抬頭朝他輕輕一笑。
裴椹撩開門簾的動作一頓,明顯微怔。
面前女子笑意清淺,面容素凈秀麗,如山頂被晨光照見的第一捧雪。
回神后,他很快走過去,坐在李禪秀旁邊,抬頭又看見對方臉頰上的不自然薄紅。
“你……剛才出去過?”他輕咳一聲掩飾問,以為那薄紅是在外面被凍的。
李禪秀抬手又搓了搓臉,點頭淺笑:“之前我在鎮上的衣鋪給你定做衣服,給尺寸時漏了一項,鋪中伙計擔心誤工期,剛才特意來問我。”
給他做衣服?裴椹目光一動,不由試探性握住他的手,道:“我平時在軍營里,穿軍衣就行,不需要經常做衣,你多給自己做一些。”
接著又想起之前去縣城,對方也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幫他定做衣服,甚至不需要丈量,就知道他的身高尺寸。
如此關心照顧,事事想著他,怎會不是真夫妻?
何況之前他剛回來時,對方跟顧衡說的那番話,他也都聽見了,他們的確是恩愛非常。
至于之前,可能確實是……
裴椹輕咳,想到此刻還揣在懷中的三本書冊,覺得下次應當不會了。
“對了,還有件事……是關于宣平的。”遲疑一下,他忽然又道。
李禪秀心中一緊,知道擔心的事終于來了。尤其他此刻還被裴椹握著手,不能表現出絲毫異樣,甚至不能立刻抽回,免得顯出心虛。
他極力克制,平靜微笑問:“什么事?”
裴椹幾經斟酌,終于還是開口:“也不是我想問,是楊元……他之前覺得宣平不一般,讓手下跟去查了查,結果發現宣平竟然在販賣私鹽,這事……你知道嗎?”
說完,他目光緊緊望著李禪秀,握著對方的手也有一絲不明顯的緊張。
李禪秀迎著他的視線,原本以為自己會露餡、會緊張,可真正被問起時,卻有種塵埃落定的鎮靜。
“什么?竟有這種事?”他震驚睜大雙眸,表現得格外正常,仿佛真不知此事一般。
裴椹微不可察松了口氣,覺得他果然不知,想了想,又道:“是楊元手下發現的,他們還說……”
他又看李禪秀一眼,頓了頓,才接著道:“他們說宣平販鹽賺錢后,給你送過兩次,今天楊元來問我……”
李禪秀聞言,清麗眼眸瞬間浮現不安,聲音更帶了幾分輕顫和無措:“我、我不知道……他之前見我們生活清貧,加上我們曾有恩于他和陸騭,便想幫我們一把,可又覺得直接送錢給你,你可能不會收,便送給了我。”
他語氣頓了頓,帶了幾分不安:“那時家里正缺錢,還要養一只金雕,花費甚多。而且一開始,他們是把錢放下就騎馬走了,我追不上就……對不起,如果知道那是販私鹽的錢,我肯定不會收。”
說到這,他眼睛微紅,神情滿是懊悔——是真懊悔,萬萬沒想到,對方連錢的事都查出來了。
本來他就沒想要,實在是宣平他們不想讓他吃虧……好在他明面上拿的不多,未必會被看出是拿分成。
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哄住裴二,找個借口圓過去,讓裴二不往更深的方面去想,不把他和宣平他們之間的來往告訴楊元。
只要裴二不去想、不去說,楊元在不知道他和宣平等人有交情的情況下,就不會懷疑到他。
“我真的不知道這些,是不是給你帶來麻煩了?”李禪秀愈發無措和害怕。
他微微抬頭看向裴椹,朦朧眼中盈著水光,眼皮因為太薄而微紅,纖濃的睫毛似乎就快被浸透,白凈秀麗的面容滿是擔憂和惶然。
裴椹呼吸微滯,望著他清潤中帶著不安和無助的眼睛,心中忽然一陣柔軟,忍不住將他輕輕擁入懷中,安慰道:“別怕,楊元也沒查出什么,只是一點錢而已,我跟他說是向宣平借的就行。”
頓了頓,又道:“何況我聽說,那個鹽池并非官府發現、記錄在冊,楊元又不是雍州郡守,他現在忙著查呂公公的案子,未必會真管。而且就算真有事,也是宣平他們有事,跟你我無關。”
李禪秀忽然被他攬入懷中,身體不由微僵,可怕被察覺異常,又慢慢放松脊背。
“真的嗎?”他微微抬頭,語帶希冀,同時不太明顯地想掙脫出來。
裴椹低頭對上他濕漉不安的眼睛,心中愈軟,反將手臂又收緊幾分,將他攏緊,薄唇輕輕碰觸他額頭眉眼,吻去眼中將落未落的水珠,輕嘆安慰:“真的,別怕,有我在。”
李禪秀一時更僵,心中錯愕,可偏偏不能表現出來,更不好直接掙脫。
他雖然想哄裴二相信自己,可也沒想……
“對了,之前你跟顧衡說的那些話,我也都聽見了。”裴椹想了想,還是決定一起都說了。
難得他和妻子再次親密溫馨,對方還如此依賴他,趁這個機會說清,希望妻子以后不要再躲著自己。
“之前是我做的不好,你放心,以后不會了。”他再次輕吻李禪秀的眉眼說。
李禪秀下意識閉緊薄紅眼皮,像受驚的小動物,眼睫劇烈輕顫。
裴二竟在此時提這件事,這下本來就說不清的事,變得更沒法解釋了。
第 80 章
李禪秀心底一片混亂, 但很快又冷靜下來。
他明白裴二之所以輕易就相信他的話,還這樣安慰他,都是因為對方以為他們是真夫妻, 以為他們很恩愛。
尤其對方現在還有他對顧衡說的那番話當佐證。若是之前, 李禪秀肯定會解釋一下。
可現在……只有讓裴二相信他,幫助他,不把他和陸騭、宣平等人的來往往可疑方向想,更不告訴楊元, 他才能保住身份。否則, 萬一楊元懷疑到他, 開始調查他,很有可能發現他身份的秘密。
何況, 就算他再解釋一次是假成親,裴二也不會信。之前又不是沒解釋過,對方已經認定他們是真夫妻, 尤其除了山寨那晚,如今又有他跟顧衡說的話被對方聽見, 想解釋清楚更難。
既然如此, 既然已經說不清,那不如……
李禪秀咬咬牙,漸漸放松微僵的脊背, 干脆任由自己被緊擁著, 靠在裴椹懷中。
他慢慢睜開眼, 伸出的細白手指遲疑一瞬,輕輕捏住裴椹胸口的一處冰涼衣甲, 輕聲道:“謝謝你,夫君, 多虧有你。”
清落的嗓音有些低,像清晨山中的霧氣,輕柔縹緲。
裴椹的心弦像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撥動。
感受到懷中人害怕的身體漸漸變軟,像受驚的小鳥蜷縮依賴著自己,他心中又像被什么填滿,充盈一種從未有過的滿足。
他不由握住對方捏著自己衣甲的手,吻了吻對方發頂,輕聲哄:“別怕,無論發生什么,我都會護著你。也不用說謝,我們是夫妻,是一體的。”
李禪秀輕輕“嗯”一聲,心中暗暗說了聲“抱歉”。
最多騙對方這幾日,明天他就找個借口再去趟縣城,看之前留的暗號還在不在,能不能尋到父親舊部的蹤跡,為何他們遲遲沒來?
最多等這個月寒毒發作結束,也就是三天后,若還沒有父親舊部的消息,就是找宣平等人幫忙,他也得想辦法離開了。
再待下去,他真怕哪天身份忽然暴露,何況他也不能騙裴二太久。幾天還行,時間一久,裴二要……跟他圓房怎么辦?他找什么借口推辭掩飾?
李禪秀越想越心亂如麻,甚至有些后悔剛才喊了那聲“夫君”,可眼下又確實沒別的辦法……
就在兩人一個覺得溫馨,一個心亂之際,忽然,張虎在外間傳話,說楊元來找裴校尉。
李禪秀忙坐直身體,終于有理由從裴椹懷中離開,但聽說是楊元來找,神情又不可避免浮現緊張,轉頭看向裴椹。
裴椹對上他眼中的不安,以為他被嚇到,再次安慰:“別怕,真的沒事,楊元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會跟他說。何況我們夫妻一體,你跟宣平他們有來往,我又何嘗沒有?”
說完,心中甚至有些后悔,覺得之前不該問那么直接,有些嚇到妻子了。
李禪秀輕輕點頭,目光輕柔,送他出去。
但在裴椹離開后,他神情卻迅速冷靜,轉身踱步,拇指抵著唇,皺眉思索。
藥房外,裴椹見到楊元羿后,語氣有種被打擾到不高興:“什么事,這么急?”
楊元羿趕緊把他拉走,到他的校尉營帳后,才松開手,壓低聲音道:“并州那邊傳消息來,說西南出事了,那位太子殿下在西南起兵造反了。”
裴椹聞言,神情閃過意外,隨即臉色凝重,沉聲問:“洛陽被攻破了?”
楊元羿說的這位太子,乃是先帝嫡子,當今圣上的皇侄。
據說先帝當年在北征途中重傷,突然薨逝,去世前擔心自己兒子年幼,又遠在京畿,不能順利繼位穩住局勢,便下詔命他的三弟——當時還是楚王的今上于陣前匆忙登基,保住了大周國祚安穩。
今上感念先帝,繼位后仍立先帝嫡子為太子,同時穩住朝堂和先帝的舊臣。但十八年前,這位太子勾結異族造反,令今上傷心不已。
可即便如此,今上念及先帝,仍不忍廢,只將他圈禁在太子府北院,令其反思悔過。
要楊元羿說,這跟被廢也沒什么兩樣,被關在一方小院里悔過悔了十八年,正常人都瘋了。
當然,眼下這不是重點,而是洛陽如今被流民圍困,那位本該被圈禁在洛陽太子府的太子殿下,卻忽然出現在西南造反,裴椹第一反應是洛陽城破、太子趁亂逃離了,也實屬正常。
畢竟今上對太子府的看守,不可謂不森嚴。
但楊元羿卻搖了搖頭,低聲道:“洛陽沒被攻破,但這事應該也是真的。并州來信說,昨天長安被圍之困已解,今上旨意已到并州,讓你速速帶兵去救洛陽,然后去西南平亂。另外就在并州援兵出發來雍州那天,梁王世子也到并州了,他肯定是想去見你,讓你出兵……”
說到這,他小心看裴椹一眼,才斟酌問:“儉之,你要不要先回并州?呂公公的案子可以讓我留下繼續查,你總裝病拖著也不行,現在長安危機已解,圣上又騰出手了,萬一被他知道你根本不在并州,這段時日是欺君……”
裴椹目光沉了沉,權衡片刻,卻道:“等再過兩日。”
說完轉頭看向有些不贊同的楊元羿,沉眸道:“呂全的案子牽扯到梁王,你留下查,鎮不住他們,必須是我。而且——”
他語氣頓了頓,才繼續道:“讓我去洛陽、西南平亂,他們總該拿出些誠意才行。呂全不是已經招了?你立刻派人去府城查清楚。”
不把這些蠹蟲拔除,將雍并兩州安排好,他不能放心離開,還有……
想到李禪秀,想到自己還沒告訴對方,自己的身份,他又微微失神。
等安排好一切后,他也該告訴對方了。只是該如何開口,他還沒想好。
楊元羿猜到他不會同意離開,聞言嘆氣:“好吧,那就先按你說的辦。”
頓了頓,可能是為了緩和氣氛,他又笑道:“說起來,你猜我今天是怎么收到消息的?爺爺讓小黑給我們送信,結果這家伙直接帶著信飛到你那小院了,幸虧你娘子不在家,不然這信就被她看到了。我說,這金雕現在是真不認你,只認你娘子了?”
裴椹淡淡看他一眼,沒說話。
楊元羿早就習慣,倒也不在意,不過提到李禪秀,他又想起一事,再次問:“對了,你今早不是說,回來會問你娘子關于宣平的事?問過了嗎?”
裴椹:“……”
見他沉默不語,楊元羿忍不住要催。
但還沒開口,裴椹便不疾不徐問:“你派去洛陽查的人,怎么樣了?”
楊元羿一愣,道:“還沒回來。”
洛陽正被流民圍困,哪那么容易進出?
裴椹默了默,又道:“你說,她有沒有可能真是沈秀?”
楊元羿:“?”
裴椹解釋:“今天她表哥來了。”
“表哥?”楊元羿疑惑。
“嗯。”裴椹點頭,想了想,又道,“你讓人去查一查這個顧衡,看他到底什么來歷,近幾年是否見過沈秀?”
如果對方近幾年見過沈秀,又真是沈秀的表哥的話,是不是能說明他妻子身份沒有疑問?確實就是沈太醫的孫女?
畢竟顧衡好像沒覺得他妻子不是沈秀。
想到這,他沉思著敲了敲身旁桌案。
楊元羿覺得不太可能,他雖然沒見過真正的沈秀,但有一次去沈太醫家時,隔簾聽見過那位沈姑娘的聲音,跟裴椹妻子的聲音并不一樣。
真正的沈秀,可能因為常年抱病,聲音細弱,有點中氣不足。但裴椹的妻子,雖然聲音也輕柔,但給人一種很平穩的感覺,像清風拂面,并不細弱。
不過裴椹讓他查,他自然得去查一下,說不定這表哥是假冒的呢?
他忙點頭說“好”,轉身剛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又回來:“等等,所以你問了嗎?”
裴椹看他一眼,繞到桌案后坐下,邊倒茶邊淡然說:“問了,她說不知道。”
楊元羿:“……然后呢?”
裴椹:“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有什么然后?”
楊元羿:“……”你這跟沒問有什么區別?
裴椹倒完茶,端起茶杯輕抿一口后,才接著道:“她應該真的不知道,會收宣平的錢,是因為家中清貧,金雕吃的又多。何況……”
他語氣頓了頓,才繼續道:“她有事情瞞我,我又何嘗沒有事情瞞她?無論如何,我跟她都已經成親,夫妻一體,她若真牽扯在這些事里,我豈能不管不問?何況,現在不是還不確定宣平他們把鹽賣去哪了?”
反正不是官鹽,只要不是賣給胡人,也未嘗不能輕拿輕放。畢竟這跟貪污本該給百姓和邊軍的官鹽,轉手倒賣給胡人,是兩回事。
楊元羿:“……”之前是誰說自己不會被私情左右來著?
他神情一片復雜,想想又道:“那她的身份……”
裴椹再次沉默,片刻后道:“等去洛陽的人回來再說。”
頓了頓,又補充:“只要她不是什么胡人的細作,便是她真不是沈秀,身份有疑,也沒什么。無論如何,我跟她已經是夫妻,這事已成事實,總歸不能不負責。”
何況妻子和他成親時,他只是個窮酸落魄的小兵,哪個細作會特意潛伏到他身邊?想也知道不可能,所以妻子的身份應該沒什么大問題。
何況他們夫妻一體,便是妻子的真實身份真有什么問題,只要不是犯過殺人放火的大罪,他都能幫忙遮掩。而且妻子那般柔弱善良,定也不可能犯過什么大罪。
依裴椹推測,對方興許只是被人花錢買去頂罪,代替真正的沈秀被流放。這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有些有門路的人,確實可以花錢買通官吏和獄卒,讓別人代替本該被流放的人。
畢竟沈太醫常在宮中行走,未嘗沒認識幾個有地位,又愿意幫他這么做的人。
也許他妻子是因為家貧,被家中人賣去代替貴人被流放。也許她是被有權勢的人安排,身不由已……總之,若有一個好的出身,定然不會落到這一步。
這般一想,再回想之前妻子因害怕,被他擁在懷中的情形,他忽然有些心疼。
“對了。”見楊元羿再次要離開,裴椹忽然斟酌提醒,“你最近,盡量少來營中走動。”
楊元羿疑惑,問:“怎么了?”
裴椹:“……”
他斟酌了又斟酌,輕咳說:“我娘子見到你,可能會害怕。”
楊元羿:“……”
楊元羿:“???”
“不是,我長得應該不丑吧?”他一臉費解。
甚至不謙虛地說,他覺得自己還挺俊的,干嘛害怕他?
裴椹:“……”
在李禪秀面前把所有鍋都甩給楊元羿,說都是楊元羿在查宣平的他默不作聲,甚至端起茶杯假裝喝茶,遮掩心虛.
傷兵營內,因裴椹之前帶五百人去武定關支援,今天又新增不少傷兵。
李禪秀在裴椹離開后,很快迫使自己冷靜下來,想了想后,先拎著藥箱來給這些人處理傷勢。
進營帳沒多久,正在幫一名傷兵縫合傷口時,他忽然聽說一件事——洛陽那位被圈禁了十八年的太子李玹逃出太子府,在西南起兵了。
頃刻間,他腦中“嗡”地一下,仿佛忽然耳鳴,手指險些捏不住針。
腦海像是空白了一瞬,回神后,他忙強壓下震驚,目光倏然看向正在小聲議論這件事的兩名傷兵。
西南叛亂并不是什么秘密事,尤其叛軍還打著太子的名義,遍發檄文,稱當今皇帝得位不正。
只是永豐地處邊塞,位置偏遠,消息傳來得慢,大家才一直不知。
但到今天下午,軍營里顯然也有人漸漸聽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