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李禪秀一度不敢相信, 又仔細聽了一陣,確定不是自己聽錯,也不是那兩名傷兵亂說。
西南確實有人打著太子的名義起兵了, 據說檄文都已經傳到長安, 當時就把皇帝氣得不輕。
想到父親可能已經安全,李禪秀心中不可遏抑地欣喜和激動,強壓著情緒才沒在臉上表現出異常。
可冷靜下來后,他很快又覺得不對勁, 夢中父親是在洛陽城破之際, 趁亂離開圈禁他的地方。但他剛才聽傷兵們議論, 洛陽仍是被圍困,并未被攻破。
此外, 夢中父親離開洛陽后,為方便接應他,直接去了距離西北較近的秦州, 并非義軍起兵的梁州。而夢中他在一年多后輾轉到了西南,也從父親的舊部口中得知, 父親剛離開洛陽時, 并沒有立刻起兵。
雖然在被圈禁的那些年,父親壓抑了太多對皇帝的恨,但他當時仍覺得, 還不到起兵的時候, 一是還沒找到李禪秀, 二是手下舊部們的實力不足,三是當時西北淪陷、大周境內流民四起, 若當時起兵,皇帝定然只顧調兵攻打他, 反倒給胡人可乘之機。
可為何現在忽然傳出父親起兵的消息?是因為這次武定關守住了,西北暫時沒出事?
父親真的已經離開洛陽,正在梁州的義軍中?
李禪秀心中一時涌現各種想法,根本無法再專注心神。
正好胡郎中這時走進來,他忙請對方接著幫傷兵處理傷口,自己起身出去,想借迎面吹來的寒風讓自己冷靜一陣。
可走著走著,等回過神時,他發現自己竟不知不覺走出軍營,回到了他和裴二住的小院。
甚至在回來的路上,他心中一度涌現一陣沖動,竟想不管不顧,直接離開這里去西南弄清情況。
可冷靜下來,理智又告訴他不能慌亂,再過兩天他的寒毒就會發作,此時離開,豈不會在路上出事?而且現在到處都是流民劫掠和兵亂,他一個人上路,雙拳難敵四手,到時被兵亂裹挾到別處,反倒耽誤時間。
要不明天就去一趟縣城,借口他已經想好了,就跟裴二說對方上次送他的皮子,他不會處理,鎮上也沒有衣鋪能做,得拿到縣城找人處理。
等到了縣城,若還尋不到父親舊部的蹤跡,就立刻找宣平幫忙,看對方能不能借些人馬,護送他去西南。
本來他還想等陸騭從西羌回來,好在離開時,順便給父親帶去一些戰馬,可眼下卻也不能再等了……
正皺眉思忖之際,頭頂忽然傳來翅膀扇飛聲,一道黑影掠過,接著一只威風凜凜、圓眼銳利的金雕落在院中。
李禪秀一見驚喜:“小黑,你回來了?”
說著便忍不住上前摸摸金雕的腦袋,幾天不見,他還真有些想這只傻雕了。
金雕到底是跟他熟了,立刻挨著他的掌心一個勁兒蹭腦袋,跟被順了毛的貓似的,一點看不出剛才威風凜凜的猛禽影子。
李禪秀失笑:“你回來得不巧,今天家中沒有肉。”
金雕可聽不懂他說什么,挨著他蹭了一會兒,昂起腦袋看看他,見他沒反應,又接著蹭,似在催促他喂食。
李禪秀無奈,只好道:“那你在這等我,我去鎮上給你買肉。”
說著抬步往主屋去,打算到臥房拿錢。
金雕立刻跟上,半張著翅膀,邁著八字步,亦步亦趨,跟家養的看門犬似的黏主人。
經過院子里堆的草垛旁時,金雕忽然察覺什么,陡然銳利鳴叫,撲著翅膀跑到李禪秀身前,一雙鷹眼兇厲,沖著草垛后方威嚇鳴叫。
李禪秀瞬間警覺,意識到草垛后可能有什么,迅速從衣袖中拿出匕首,目光銳利看過去,問:“誰?出來!”
話音落,草垛后慢慢走出一道人影,是個女子。對方一身普通的黑灰布棉袍,捂著右臂,指縫間滴落幾滴鮮紅的血,面容卻一派肅冷,沒什么表情,仿佛不知道疼。
李禪秀看清她的面容后,瞬間愣住。
對方看向他,似乎也有些遲疑,謹慎試探:“你、您是……沈秀?”
就在這時,金雕猛然飛起,欲撲上去啄咬她。女子眼神也瞬間冰冷,抬手便從腰間拔出匕首。
李禪秀眼疾手快,急忙一把抓住金雕的兩條腿,把正撲騰的雕硬拽回來,頭發很快被金雕撲騰得凌亂,頭頂還落了兩根細羽。
“小黑,別亂動。”他用力按住雕,嚴肅訓斥。
等金雕終于安靜下來,他才抬頭再看向黑衣女子,眼中禁不住浮現笑意。
“你是伊潯?”他起身問,語氣帶著幾分肯定。
黑衣女子一愣:“你、您認識我?”
李禪秀含笑:“我聽父親提起過你,見你忽然出現在這,又知道……嗯‘沈秀’這個名字,就猜到你是誰了。”
實際當然不是這樣,僅憑父親提起過,就能認出沒見過的人,他還沒這樣的本事。
事實是,他在夢中見過對方。
伊潯是西南土司伊木的女兒,當年李禪秀的父親在西南時,曾對伊木有恩,伊木便跟他父親結為兄弟,發誓永不背叛。
后來伊木被其他土司偷襲殺害,也是他父親出面,懲罰兇手,保住伊府的勢力范圍。
只是后來他父親被圈禁,伊府的勢力范圍到底還是被朝廷派去的人使計,被其他土司分去。之后伊潯的母親便帶著她和她弟弟加入父親的舊部,效忠他父親。
夢中李禪秀剛到西南時,伊潯就被安排去給他當護衛。后來他看兵書時,見伊潯對此也感興趣,就將書借給對方看,并安排對方領兵。
到后來,伊潯成了軍中十分厲害的女將軍,是他的左膀右臂之一。
此刻忽然見到夢中的得力伙伴,李禪秀心中難免高興。最重要的是,伊潯來了,是不是說明來尋他的人也都來了?
想到這,他也很快表明身份。
伊潯剛才聽他語氣,就已經確定他的身份,此刻聽他承認,當即單膝跪下,開口恭敬道:“屬下見過公主。”
李禪秀見她忽然單膝下跪,剛伸手要扶,聽到“公主”兩字,笑容瞬間一滯,動作也僵住。
伊潯倒不是亂喊,事實上,李禪秀確實有個公主封號,是他的皇帝叔公——當今圣上在兩年前封的。
至于對方為何忽然給他上公主稱號,自然不是什么良善目的,而是他當時已滿十六歲,可以被拉出去聯姻了。這樣不僅能給皇室帶去利益,還能膈應折磨一下他的父親。
其實當時皇帝如果想把他嫁到草原上,他父親說不定就同意了。這樣可以安排人在和親的路上把他劫走,直接去與舊部匯合。畢竟李禪秀眼看著年齡漸長,不好再像小時候那樣繼續扮女裝,而去草原路途遙遠,和親的公主在途中被搶了,也很正常。
但偏偏皇帝當時只是想把李禪秀嫁給京中世家或勛貴子弟,這樣既走不了,還會暴露身份,最后父親干脆弄點草藥汁給他喝,讓他裝病好像快病死過去,才終于躲過這劫。那個所謂公主封號,也就只被提了幾次,沒什么人當回事。
但他被隱瞞性別這件事,即便是父親的舊部,也只有少數幾人知道。畢竟這事需要保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所以長久以來,父親的舊部大多都以為李禪秀是女的。加上出于敬重他父親,他們私下提起李禪秀時,大多都用“小殿下”代稱。兩年前皇帝封李禪秀為公主時,雖然舊部們不認皇帝,但也覺得自家主上的女兒被稱為公主,沒毛病。
于是之后,舊部們又大多用“公主”代稱李禪秀。
這次來尋李禪秀的人,應該已經被告知他其實是男子,只不過……估計是稱呼“公主”習慣了,一時沒改過口。
果然,伊潯很快也意識到稱呼錯誤,忙將頭低了幾分,改口道:“見過小殿下。”
李禪秀輕咳一聲,掩去眼底一瞬不自然,扶起她道:“毋需多禮,你父親和我父親是結拜兄弟,說起來,你也算是我阿姐。”
說完看向她右臂受傷位置,蹙眉問:“你受傷了,先等我一會兒。”
說著轉身,快步進屋去拿藥,順手把金雕也扯走,免得它又要上去啄人。
伊潯起身后剛想說“不用”,可不待她開口,李禪秀就拽著金雕走了,她只好又閉口,躊躇站在原地,有點不知所措。
李禪秀很快就出來,將一瓶上等金瘡藥交給她,又給她一卷白布條,道:“你先處理一下傷口吧。”
說著轉身背過去,非禮勿視。
傷兵營都是男子,他可以幫他們處理傷勢。但伊潯是女子,就只能讓對方自己處理了。
伊潯接過藥后愣了愣,說了聲“多謝殿下”后,便解開衣袖開始上藥。
李禪秀背對著她,詢問:“你怎會受傷?其他人呢?”
伊潯藥上了一半,聞言忙回話道:“稟殿下,屬下來的路上遇到幾個流民打劫,打斗時不慎受傷。至于其他人……”
她語氣頓了頓,垂頭說:“屬下跟他們走丟了。”
李禪秀:……啊?
所以就來了一個?
“殿下請放心,我跟他們是被從長安敗退的亂軍沖散,他們應當是被亂軍抓了壯丁。不過那股亂軍不成氣候,他們應該用不了多久就能脫身,可能……會比我晚到三四天。我聽說這邊有胡人襲擊,擔心殿下出事,才沒等他們,就先尋來了。”
李禪秀:“……”原來如此。
不過就來一個人,還受著傷,不如再等幾天,等其他人到后,再一起走。
而且走之前,也得把該安排的都安排了。雖然不能真正和裴二道別,可起碼也要找個借口,否則他忽然離開,裴二定會擔心尋找。
可……找個什么理由呢?
他一邊胡亂想著,一邊道:“你先上藥吧,還有,不用叫我殿下,在這里喊我沈秀或沈姑娘就行。”
伊潯點頭,很快處理好傷口后,穿回衣袖,開口道:“屬下好了,殿……沈、沈……姑娘。”
李禪秀這才轉過身,看了眼她站的位置和草垛上的血,道:“這里不安全,你先跟我來。”
在這里說話,萬一裴二回來撞見,就不好解釋了。尤其他現在正處于容易被懷疑的境況下。
說著他轉身領伊潯往院外走,金雕看見,忙一搖一擺跟上。
李禪秀察覺,腳步一停,金雕沒剎住腳,便直直撞在他腿上。
李禪秀:“……”
“你留在家。”他有些好笑地用腿撥開金雕說。
哪知轉身剛走兩步,金雕又跟上。
李禪秀停下,它也停,瞪著圓溜眼。李禪秀一走,它也跟著再走。
李禪秀:“……”
他一陣無奈,不好意思地朝伊潯笑笑,然后一把逮住金雕,拖著它關進偏屋,道:“你在家老實待著,我去鎮上給你買肉。”
金雕忙拼命撲騰,它這些天在外面飛得野,許久沒被關過,忽然再次被關,十分不情愿。被強行塞進屋后,又拼命將腦袋從窗口擠出,圓溜眼委屈瞪著李禪秀。
李禪秀仿若沒看見,轉頭對伊潯笑道:“見笑,我們先出去吧。”
伊潯遲疑點頭,感覺小殿下跟她想的不一樣,對方和善有禮,很好相處。雖然在這里生活清貧,但看起來,好像并不覺得艱苦。
對方還養了一只金雕,有點……胖很活潑的金雕。
李禪秀和她一起走到院外,鎖好院門后,帶她往鎮上的衣鋪去。
他打算去找宣平的暗樁——那位衣鋪的伙計幫忙,讓伊潯假裝是對方的遠方親戚,先在鎮上暫住養傷,等其他人到后,他們再一起離開。
去的路上,李禪秀想起傷兵營士兵的議論,不由壓低聲音問:“伊潯,我父親……離開洛陽了?他真的起兵了?”
第 82 章
伊潯聞言立刻警覺, 左右看一眼,見路上沒有旁人,才壓低聲音道:“回殿……沈姑娘, 主上還在洛陽。”
李禪秀聞言一愣, 心中不由泛起失落,但好像又不那么意外。畢竟剛聽說這消息時,他就覺得蹊蹺。
伊潯來的路上也聽說了太子在梁州起兵的消息,此刻皺眉道:“梁州確實有我們的人, 但一個月前為送殿下出京, 趙大人他們頻繁動用關系, 使大家行蹤有些暴露,洛陽忽然戒嚴, 我們的人被困在京中,跟梁州的蔡大人失去了聯系,暫時也不清楚那邊是什么情形。”
她幾句話將李禪秀離京后, 眾人在洛陽的情形概述,略去了許多驚險和危機。
實際上, 自李禪秀被安排順利出京后, 皇帝就察覺京中有太子舊部活躍,很快下令戒嚴,全城搜捕。那段時間, 舊部們東躲西藏, 有時在地窖中一待七八天都不敢露面。饒是如此, 仍有幾名舊部被抓,險些將眾人都牽連出去。
此外, 被關在太子府北院的李玹也被多次提審,遭到更加嚴苛的對待和看守。就連李禪秀詐死后被運出去的棺槨, 都被開棺驗尸。幸虧舊部中在朝為官的趙大人早有準備,命人在棺中放了一具面部已經腐爛的女尸進去,才遮掩過去。
也因如此,留在京中的舊部沒能把李禪秀流放的時間、路線遞出去,導致本該負責接應的伊潯等人,一直沒尋到李禪秀。
直到前段時間,皇帝出宮,緊接著洛陽又被流民圍困,被困在京中的一部分舊部才找到機會逃出來,跟伊潯等人匯合,往西北這邊來尋李禪秀,可誰知路上又被亂軍沖散。
不過,就算伊潯沒說,李禪秀也能想到他們這段時間有多艱難和不容易,不由嘆道:“你們這段時間辛苦了。”
頓了頓,又猶豫且不放心地問:“我父親……在洛陽還好嗎?”
“主上一切安好,請您不用擔心。”伊潯很快說,“京中還留有我們的人,趙大人說洛陽被圍,京中兵力不足,對太子府的看守可能會變松,他們最近正尋機會救出主上。”
李禪秀安靜聽著,良久才輕輕“嗯”一聲。
之后他一路沉默,到衣鋪后,去見了那名伙計,請對方幫伊潯遮掩一下身份,并安頓伊潯住在鎮上。
伙計是宣平派來的心腹,沉穩可靠,連忙點頭答應。
李禪秀放下心,又叮囑伊潯幾句,讓對方先安心留在這養傷。
時近傍晚,離開衣鋪時,天際鋪下霞光,將低矮的土墻染成灰金。
李禪秀想著父親的事往回走,心中沉沉,經過一家客店門口時,忽然被人攔住去路。
“表妹,你怎來鎮上了?”顧衡抬手在他身前擋了一下,笑意吟吟開口。
李禪秀抬頭對上他含笑的面容,一陣無言。
永豐鎮距離駐地不算遠,自己來買點東西不是很正常?
自然,顧衡這話不過尋常的客套寒暄而已,只是他已經有些不喜此人,才在對方話中挑毛病。
他很快淡下神色,道:“我來鎮上買只雞,回去給夫君補補身體,他最近在外領兵太辛苦了。”
自然,這話也是故意說給對方聽,省得這人又詆毀裴二,拾掇他和離。
且說完這話,他就繞過對方,想繼續往前走。
顧衡笑容一滯,很快反應過來,又攔住他道:“表妹,難得你我還能再見面,不如到酒樓一敘?我請你。”
說完看向李禪秀因天寒,半縮在袖中的手,語帶憐惜道:“表妹,你以前也是官宦家的小姐,出入有人伺候,如今跟……跟你那夫君在一起,竟要買雞殺雞,給他洗衣做飯。以前在家中時,姨母何曾舍得讓你做這些粗活?你夫君他竟絲毫不憐惜你么?我見了實在心疼……”
“咳!”對面酒館二樓的楊元羿實在聽不下去了,直接一個酒杯擲到顧衡面前,打斷道,“哪來的登徒子?竟當街調戲有夫之婦!”
李禪秀也聽得一陣皺眉,只覺顧衡長得還算溫文爾雅,怎么說話這么不正常?何況裴二還真沒讓他洗衣做飯,大部分時候,做飯的反而是對方。
他不動聲色退后一步,抬頭看見楊元羿,又臉色微變。
楊元羿這時一個翻身,已經從二樓翻越而下,兩三步就到顧衡面前。
顧衡莫名被潑了一盅酒,又被當街這般指責,頓覺斯文掃地,正臉色難看。可沒想到楊元羿眨眼就到他面前,又驚得后退,站穩后,不由皺眉訓斥:“你是何人?可知本官……”
“不是何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而已。”楊元羿抬手按著腰間佩刀,仔細打量一眼他穿的官服,又哂道,“剛才沒看清,你居然還是個官啊。”
顧衡明顯一噎,再看他身上穿的甲衣,和明明認出自己穿的官服,卻仍不羈的態度,不由凝思:莫非此人有什么背景或靠山?
想到這,他不由謹慎幾分,不欲糾纏,道了聲“告辭”,便轉身離開。
楊元羿見他竟然就這么走了,愣了一下,隨即道:“沒趣。”
說完臉上又換上笑容,轉身道:“小嫂……欸,人呢?”
怎么這就走遠了?
楊元羿表情一僵,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臉,自語道:“難道真怕我?我長得也不丑啊?”.
客店內,顧衡回到房間,面上溫雅瞬間消失,神色變得陰沉。
身旁心腹勸道:“大人,您那表妹既然不識趣,您又何必管她?嚴郡守已經離開永豐,咱們也沒必要一直在這耽擱下去。”
顧衡看他一眼,半晌道:“你覺得,我那表妹樣貌如何?”
心腹小心看他,斟酌道:“自然是姝色清麗,難得一見的美人。”
顧衡喃喃:“是啊,我也沒想到,當年的小病秧子長大后,能有這般顏色。”
頓了頓,像是忽然回神,他又道:“你知道府城的王家吧?”
心腹點頭。
顧衡接著道:“雖然姓王,但這個王家跟那兩個世家大族的王可不一樣,雍州的王家原本不過是個末流世家,只是將女兒嫁到了梁王的姻親宋家,從此就一飛沖天。
“表妹那般容貌,世所罕見,就是洛京那些世家貴女,恐怕也沒有能比得上的。如今梁王世子就在雍州府城,你說,若將表妹送給世子……”
心腹聞言,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罷了,此事讓我再想想。”顧衡有擺擺手,皺眉沉思。
作為已經落寞的世家旁支,他所在的這一支顧氏已經落魄到與寒門無異,雖然他用盡辦法,成為梁王世子的幕僚,可并不受重視,如此下去,何日才能重振門楣?
原本去見“沈秀”,不過是恰好得知這個表妹被流放在這,想著來都來了,不見一面,顯得無情。
可沒想到,這個表妹竟出落得如此貌美,讓他瞬間就權衡起了利弊。原本他以為這事會很簡單,畢竟一個曾嬌生慣養的大家小姐被流放到這,一定吃了很多苦,給她一個機會可以離開,她定會緊緊抓住。
可沒想到,他這表妹不知是腦子壞了,還是怎么回事,竟真對她那貧寒夫君死心塌地。
既然想拿人去換取利益,自不好強迫,否則表妹怨恨他,他就是真把人送給梁王世子,也不能長久得到好處。
這般想著,他又覺得此事還得從長計議,起碼要先和表妹打好關系。還有對方那夫君,也著實礙眼.
另一邊,楊元羿回酒館結完賬后,拎著打包好的酒菜往軍營去,途中剛好遇到騎馬回家的裴椹。
他忙攔住對方,把酒菜遞過去,道:“喏,拿著,給你帶的。”
裴椹沒接,反倒皺眉:“你不去查案,在這喝酒?”
楊元羿“嘶”一聲,道:“我就不能是剛好查完歇息一陣,抽空喝個酒?而且你別不識好人心,我這可是幫你,趕緊把菜拿回家去。你不心疼媳婦,到時有別人替你心疼。”
裴椹臉瞬間有些冷,眼神倏地看他,涼颼颼問:“什么意思?”
“呃,別誤會,不是我。”楊元羿只覺脖子一涼,忙縮了縮,把方才顧衡說的話學了一遍。
怕這事影響他們夫妻感情,說完又趕緊補充一句:“不過小嫂子對你倒是一片真心,壓根沒理那個假表哥,還說你最近打仗辛苦,要去買只雞給你補補身體。”
裴椹方才還冷沉的臉色,瞬間如冰雪初霽,轉頭瞥他一眼道:“這還需要你說?”
他妻子有多喜歡他,他能不清楚嗎?
說完,唇角也忍不住彎起。
楊元羿頓時有些受不了,強行把酒菜塞給他,道:“行了,趕緊回家去吧。”真不想看見你。
裴椹接過酒菜,拱手道了句“多謝”,便駕馬離去,心中竟有幾分迫不及待。
……
小院內,李禪秀拎著雞剛回來,就聽見外面傳來馬蹄聲。
這個時間,騎馬過來,只可能是裴二。
他心瞬間一緊,目光看向草垛,想起草垛上的血跡還沒處理。
這會兒再把草抓去廚房燒掉已經來不及了,他當機立斷,將那片沾血的草抓到石板邊,同時從石板下抽出刀。
就在裴椹推開院門進來的一瞬,李禪秀目光一冷,手起刀落,“哐”的一聲,快速斬下雞頭。
裴椹拎著楊元羿給的酒菜,剛要和他打招呼,忽然對上如此有殺氣的一刀,不由一僵,莫名覺得脖子寒涼。
李禪秀聽見動靜,轉頭朝他清淺一笑,聲音溫柔:“夫君,你回來了?”
說著,拎著無頭的雞往旁邊干草上放了放,不著痕跡地將血滴上去。
裴椹:“……”
他輕咳一聲,走過去道:“娘子,殺雞這種粗活,以后讓我來。”
李禪秀抿唇笑笑:“也不累。”
裴椹覺得即便不累,也舍不得對方做這些,何況還有顧衡那番話,想想就心中不快。
將酒菜放進廚房后,他便折了折衣袖,走過來接過李禪秀手中的無頭雞,道:“還是我來吧。”
李禪秀將該遮掩的都遮掩了,也不跟他搶,道:“那我去是燒些熱水。”
說著,他將沾血的干草抓起,打算一起帶走。
裴椹“嗯”一聲,在他抓起干草時,忽然又道:“等等。”
李禪秀瞬時脊背一僵,片刻后,轉身微笑問:“怎么了?”
裴椹輕咳,問:“怎么忽然買只公雞回來?”
問完,目光便忍不住看向對方,眸中難掩期許,唇邊也溢出一絲似有若無的笑。
他自然知道,楊元羿已經告訴過他了,妻子心疼他最近出去領兵打仗辛苦,特意買只雞給他補補。
可他還想再親耳聽一次。
以前他不覺得情話有什么好聽,甚至覺得酸膩,但可能是妻子聲音好聽,他之前聽了一回后,總覺得聽不夠。不過修身齊家,夫妻和睦就是家中和睦,這樣也沒什么不好。
李禪秀聞言,頓松一口氣,朝他微微笑道:“你還不知道吧?小黑回來了,可能是在外面沒怎么捕到食,剛回來就想吃肉,我便去鎮上給它買了一只雞。”
裴椹:“……”
笑容忽然凝固。
第 83 章
李禪秀燒好熱水后, 給裴椹舀了一瓢,沒一會兒,就聽小院中響起“咚咚咚”的剁雞聲, 殺氣騰騰, 像跟那只小公雞有仇。
李禪秀:“……”
他轉身去把被關著的金雕放出來,金雕甫一自由,又聞見肉味,兩條毛長腿立刻一蹬一蹬, 搖擺著身體直奔向裴椹身旁。
裴椹剛剁好小公雞, 察覺它過來, 握著刀轉身,眼神冷颼颼看過去。
金雕“吱——”地剎住腳, 忽然在旁邊踱起步,愣是沒敢再上前。
裴椹意味不明地哼一聲,挑出兩塊剔了骨的肉, 扔給它。
金雕忙兩口吞下肉,圓眼仍直勾勾看他, 見他實在不給, 只好撲撲翅膀,委屈地自己出去捕食。
裴椹這才滿意,端著剁好的雞肉轉身, 正對上李禪秀探究的眼神, 不由輕咳一聲:“小黑傷好了, 也該偶爾出去捕食了,不然會忘了捕食本領。”
他說的嚴肅正經, 至于這只小公雞,自然是跟野菇一起燉燉, 給他和妻子一起吃。
此外,許是被顧衡那番話刺激,晚飯又是他親自做,甚至連燒火都不讓李禪秀幫忙。
李禪秀無奈,便生了炭火,幫他把帶回的酒燙了。
晚上兩人一起圍著炭火吃菜,李禪秀一般不喝酒,幫裴椹斟了一杯后,便放下酒壺,奇怪問他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早。
裴椹自不好說是去傷兵營找他,聽說他回家了,便想也沒想,就也回來了。
“軍中沒什么事,陳將軍又說我近日領兵辛苦,讓我今天早點回來休息。”他找了個借口道,接著端起酒杯飲酒掩飾。
裴椹平日也不怎么喝酒,但興許是今天早晨聽了李禪秀斥責顧衡時,說的那番對他剖白的情話,又或是中午擁著妻子安慰時,終于與對方將事情說清,心意相通……
總之,裴椹心情一直莫名很好。加上深冬寒夜,與妻子一起圍著炭火吃飯,氣氛溫馨,妻子又親自為他斟酒,不知不覺,便多喝了一些。
李禪秀一直在想其他事,等回過神,才察覺斟酒的次數有些多了,不由懊悔。
本來他和裴二現在的關系就曖昧,他還一不留神,一直給對方斟酒,是要把對方灌醉嗎?萬一真灌醉,難辦的還不是他?
還有裴二也呆,自己斟酒他就喝,也不知道拒絕。
李禪秀一陣頭疼扶額,見裴椹一直淺笑看他,神情似有醉意,且又端起酒杯,忙按住對方的手,道:“別喝了。”
裴椹動作一頓,略帶薄醉的目光落在他按著自己手背的白皙手指上,神情在油燈的光影下明滅迷離,漸漸晦暗。
李禪秀仿佛指尖一燙,倏地縮回,臉龐微熱。
裴椹忽然一笑,擱下酒杯,溫聲道:“我聽娘子的。”
他此刻嗓音低啞,仿佛比平常多了幾分磁性,目光也一直輕輕落在李禪秀臉上,晦暗莫名。
李禪秀只覺臉又有些熱,忽然起身道:“我吃好了,先出去。”
說完像逃避什么似的,快步匆忙出去,腳步甚至有些亂。
到了外面,他輕輕呼出一口氣。一陣寒風吹來,頭腦漸漸清醒幾分,身體卻忽然感到一陣冷,不受控制地打了個寒顫。
裴椹幾乎緊跟著出來,見狀忙脫下外袍披在他身上,道:“天冷,不要在外面久站。”
李禪秀想拒絕他的外袍,可還沒推下去,就先接連打了兩個噴嚏,身體也愈發覺得冷。
他很快意識到一件事,因為寒毒快要發作,他又開始格外畏寒了。
裴椹見他不受控制地發抖,忙將剛披在他身上的衣袍攏緊,皺眉擔心問:“怎么了?是不是受寒了?”
李禪秀怔愣之后,忽然心中一喜,對,他可以假裝是得了風寒。
于是又佯裝輕咳幾聲,帶著鼻音說:“我好像得了風寒,為免傳染給你,今晚我去藥房那邊住吧。”
說完他心中一松,終于,找到一個合適的借口,可以不用跟裴二同床。
眼下不比之前,中午他默認了他們是真夫妻的事,若今晚再同床,萬一裴二想要……他如何拒絕?
李禪秀真覺得一步錯,步步錯,可是到如今,也只能繼續裝下去。
裴椹聽了卻皺眉,道:“既是得了風寒,更應該在家住,那邊營帳里燒個炭盆,哪有家中的火炕暖和?”
說著不顧李禪秀反對,便將他擁著帶進臥房。
“你坐著別動,我去給你端熱水來洗漱,再煮些姜湯驅寒。”他把李禪秀按坐在炕邊,不等對方反對,便轉身匆匆出去。
火炕在之前做飯時,就已經燒上了,此刻正暖。
李禪秀手指按在暖熱的衾被上,怔了怔神,等起身再要出去時,正撞上端著熱水回來的裴椹。
裴椹見他又要出去,放下熱水就將他拉回炕邊,又按坐下,道:“別動。”
他微皺著眉,語氣甚至有些嚴肅。李禪秀被唬得一愣,然后就見他忽然蹲下身,認真替他脫鞋解襪。
李禪秀目瞪口呆,臉忽然一陣燒紅,忙緊緊抓著褲腿,慌聲道:“不、不用,我自己來就行。”
說完忙扯回小腿,自己脫下鞋襪,趕緊把腳放進熱水里,生怕慢一刻,就會被對方捏著腳清洗,太奇怪了。
他臉上薄紅未退,像雨水浸潤過的海棠,在燈光下漂亮得奪目,眸光卻一陣無措。
腳剛碰到熱水,他忽又想起,剛才只顧拒絕,不讓裴二幫他洗,這下卻是真走不掉了。
這般一想,他纖長眼睫不由低垂,在眼底落下一排陰影,扇子似的顫動。熱水中的雙足皮膚被蒸騰得緋紅,圓潤腳趾也緊緊蜷縮,不安地輕搓。
裴椹眸光晦暗地看著,嗓子一陣微干。片刻,他忽然拉過木凳,坐到李禪秀對面,在對方錯愕的目光中,也脫下鞋襪,將腳放了進去。
李禪秀瞠目,回神時,慌忙想將腳從木盆里拿出,卻被對方按住膝蓋,輕輕按回熱水中。接著,對方的腳像兩尾靈活的魚,壓著他清瘦白皙的雙足,有時輕蹭他足背細膩的皮膚,有時又碰到他細白的腳踝。
李禪秀頭皮陣陣發麻,總覺得雙足好像從未有過的敏感。偏偏裴椹目光幽深看他,語氣又格外正常,微啞說:“西北缺水,這樣洗省水一些。”
李禪秀:“……”
他緊抿著唇,生怕一個克制不住,會逸出輕吟。
終于洗好,他微微松一口氣,只覺后背都出了一層細汗。
裴椹將水端出去,沒一會兒,又換個盆,端了熱水來給兩人洗臉洗手。
李禪秀已經快要麻木,這個情形下,走肯定是走不掉了。好在他剛才跟對方說自己得了風寒,都生病了,對方總不至于……
剛這么想,忽然聽到兩聲“啪嗒”。
他下意識轉頭,就見裴椹在寬衣,三本書冊不慎從他懷中掉落。
裴椹身影明顯一僵,接著飛快彎腰去撿。
因為他背對著李禪秀,李禪秀只能探頭,隨口問:“什么書?”
裴椹:“……”
他匆匆撿起書冊,小心放在箱籠上的衣服里藏好后,才輕咳說:“兵書。”
李禪秀:“……”
雖然但是……對方藏書時,他還是隱約看見了書封上的“避火圖”三個字。
李禪秀心中一片尷尬,耳朵紅得像被胭脂染過——為何自己眼神那么好?明明燈光那么昏暗,偏偏還能看見。
他忙趕走雜念,想當做什么都沒看見,悶頭先鉆進被窩。
可不想是不可能的,尤其他們現在關系特殊,裴二又忽然買這種書冊,對方是不是想……
李禪秀越想心中越亂,恨不得將整個腦袋都縮進被子中。
忽然,屋內一暗,裴椹吹滅油燈,走過來了。感受到對方的身影走近,李禪秀瞬間僵住,身體越來越緊繃。
裴椹坐到炕邊,眼睛很快適應黑暗,見李禪秀又跟他分被筒,只蓋一床被子,輕輕嘆一聲氣,接著將自己那床被子抱起,也蓋到對方,然后掀開李禪秀的被角,進被窩。
剛進一半,李禪秀忽然像被驚到,猛地向墻邊一躲,聲音磕絆:“我、我……我今天生病了,不方便。”
裴椹一僵,隨即忍不住悶笑,連同被子一起將他抱進懷中,哄道:“亂想什么呢?你都生病了,我怎可能不顧你身體,只想著自己歡愉?”
說完掀開被角,徹底躺了進去,頓了頓,又將李禪秀按進自己懷中,不顧對方掙扎,像安撫炸毛的小動物般,輕哄道:“好了,睡吧,你生病需要多休息。兩人睡一個被筒,蓋兩床被,更暖和些,病也好得快。”
李禪秀仍掙扎:“可……會傳染……”
“沒事,我身體好,不怕。”說著,又將他腦袋按回懷中。
李禪秀:“……”
他徹底放棄掙扎,沒了聲,只將雙腿蜷起,膝蓋并攏抵在身前,以防被裴椹察覺到什么。
裴椹卻覺他這是非常缺乏安全的睡法,像把自己蜷縮成一團的小貓,心中不由愈軟,將他又抱緊幾分,輕撫脊背哄著。
李禪秀漸漸放松身體,將睡欲睡之際,忽又覺得不對勁,自己并攏的小腿邊……好像抵著什么。他猛然又睜開眼,黑暗中,裴椹也正目光灼灼看他,呼吸微重。
李禪秀:“……”
他忙又閉上眼,想假裝不知。可裴椹的眼神跟他一樣好,已經看出他也沒睡。
興許是晚上酒喝多了,可又沒多到讓裴椹足以徹底醉過去,又或者是火炕太熱,兩床被子實在太厚。
裴椹閉了閉眼,想忍過去,可懷中的身體太過柔韌,抱著的感覺太過舒適,腦中又不斷回憶……
終于,他再度睜開眼,懷中的李禪秀也微微一僵。對方也沒睡著,對方知道……怎會不知道呢?他正碰著對方。
李禪秀僵硬裝睡,努力忽視小腿上的熱度和耳邊越來越明顯的呼吸。忽然,他感覺身體又被擁緊幾分,耳邊傳來裴椹沙啞的低聲:“娘子,能不能……幫幫我?”
李禪秀腦中“嗡”地一下,頭皮微麻,可卻無法裝作沒聽見。對方明顯知道他醒著,而且不讓對方恢復正常,他怕他睡著后,萬一對方對他做什么……他反而露餡。
想到這,他不由硬著頭皮,聲音像蚊子哼一般,艱難問:“怎、怎么幫?”
像山寨那晚嗎?若是的話……
還沒想完,他忽然感覺小腿被對方寬大手掌握住,輕輕并攏。李禪秀呼吸微滯,繼而頭皮漸麻,手指不自覺攥緊床單,越攥越緊,指骨用力到發白。
半夜時分,裴椹又去廚房端了熱水,一點點仔細幫李禪秀擦干凈小腿和腳踝。李禪秀閉緊眼埋臉在被窩里,只露出半張薄紅的臉和沾著面頰的幾縷微濕黑發,恨不得自己能像裴二那樣,也失憶一次。
翌日清晨,裴椹起床去軍營。李禪秀一起起床,送他出去。
到了小院外,裴椹轉身,面色如被春風拂過,眉間眼底都是笑意,悄悄握緊他的手說:“你生著病,今天在家休息,我跟陳將軍說一聲就行。”
李禪秀木著臉點頭,不自然地想抽回手。
可忽然,裴椹皺眉,像是察覺什么,目光忽然銳利轉向身后。
李禪秀同樣看過去,見到伊潯飛快藏起的衣角,臉色同樣一變,忙抬手扳回裴椹的臉,眼睛溫柔看著他,輕聲道:“那你到了軍營也不要太忙碌,注意身體。”
裴椹微怔,隨即握著他的手愈緊,笑意愈深,低頭在他額上輕輕印下一吻,低聲中帶著溫柔笑道:“嗯。”
李禪秀微僵,接著想到什么,又漸漸放松身體,目光如水仰望著他。
兩人如同新婚的小夫妻,半晌才“依依不舍”分開,裴椹也沒再看向那處墻角。
李禪秀在他上馬走遠后,微不可察松一口氣,隨即皺眉,轉身走向之前的墻角。
第 84 章
土墻的墻角后, 伊潯很快現身,語氣恭敬:“殿下。”
李禪秀輕咳一聲,道:“你剛才什么都沒看見。”
伊潯:“……可屬下看見了。”
她遲疑了一下, 耿直說。
李禪秀一噎, 重復:“你沒看見。”
伊潯:“……”
她默了默,就在李禪秀以為她已經明白,不會再說時,卻聽她忽然語帶殺氣道:“此人竟敢冒犯殿下, 需不需要屬下去把他殺了?”
李禪秀:“……”
有時候, 人太耿直也不好。
他扶了扶額, 無奈道:“不需要。”
先不說他跟裴二之間關系比較復雜,這事不算冒犯, 就說身手,伊潯還真不一定是裴二的對手。
伊潯皺了皺眉,似乎不理解:“可他冒犯殿下。”
李禪秀頭疼, 脫口道:“他沒有冒犯我。”
伊潯:“……”
李禪秀:“……”
“咳,總之, 這是我跟他之間的事。我借他遮掩身份, 此事不必再提,你也不用插手。”他盡量端正神情,嚴肅說。
伊潯默了默, 很快點頭。
李禪秀微不可察松一口氣, 想了想, 又道:“等回西南后,此事也不必跟父親說。”
想到這, 他又有些慶幸只有伊潯一個人尋來,否則, 萬一其他舊部都知道此事,再被父親知道……他真怕對方一氣之下,直接派人來把裴二抓去。
旁邊伊潯默了默,很快也明白,雖然她有記憶起,就沒見過主上,更沒見過主上和小殿下相處的情形,但她聽主上的部下李將軍說過,主上非常看重小殿下。
在被圈禁的這十八年里,主上能活動的范圍只有一方小院,四周是高大圍墻,向上只能看見巴掌大的天空,連飛鳥經過,都不會過多停留,安靜得令人發瘋。若不是身邊有小殿下陪伴,有個能和他說話,需要他照顧、需要他支撐起來的人存在,主上恐怕早就被逼瘋了。
所以主上要是知道他仔仔細細、精心養大的小殿下被人這般冒犯,說不定會親自拿刀閹了對方。
不過小殿下好像舍不得那人被閹,唉,真復雜。
伊潯神情困惑,覺得看不懂。
兩人一時都沉默無言,過了一會兒,李禪秀又輕咳一聲,略過這個話題問:“對了,你怎么忽然過來了?不是讓你在鎮上好好養傷?”
伊潯回神,很快抱拳道:“回殿下,昨天見您在鎮上被一個穿官服的人攔路,屬下連夜查了一下,發現他是沈秀的表哥,有可能暴露您的身份,需不需要屬下去把他殺了?”
李禪秀:“……”
他默了默,真不知道舊部中的那位李將軍是怎么培養伊潯的,這張口殺人閉口殺人,跟當初剛在傷兵營醒來的裴二似的。
問題是殺人不能解決根本問題。
他無奈道:“殺了顧衡,反倒容易暴露你我,沒必要自惹麻煩。何況他是沈秀的表哥,而且他不知道真正的沈秀長什么樣,暫時不必管他。”
畢竟他借用了沈秀的身份,雖然不喜顧衡,但看在對方是沈秀表哥的份上,也不會為難就是。
伊潯聞言,卻遲疑補充:“但屬下還查到一件事,此人想將您……送給梁王世子,討好對方好升官。”
李禪秀聞言,臉色瞬間冷了下來,片刻,語氣危險道:“是嗎?”
本想看在已故沈秀的面子上,不與此人計較,但沒想到……好歹他現在頂著沈秀這個身份,顧衡對沈秀倒是絲毫沒有表兄妹情誼,既如此……
罷了,眼下還不是動手的時候,等離開時再說。
李禪秀皺眉,他記得夢中顧君直的岳家是武陽城的富商——陳德忠,之所以會對這個名字有印象,是因為這位陳老爺膝下只有一女,寵愛非常。陳老爺有著萬貫家財,卻無兒子,怕自己死后,女兒被族中人欺負,搶走家財,便想挑個好女婿,這挑來挑去,就挑中了世家旁支出身的顧衡。
約莫是顧衡看起來確實風度翩翩,頗有幾分才華,陳老爺對他大為欣賞,知道他懷才不遇,各種出錢幫忙疏通關系,指望他做了大官后,能幫陳家支撐起來,替女兒撐腰。
可沒想到,就是這么一個被他無比欣賞的女婿,在胡人來襲后,殺了他唯一的女兒和不滿周歲的外孫女,投降了胡人。
陳老爺大為悲痛,此后散盡家財,支援抗胡勢力,欲為女兒報仇。可惜陳老爺在相人這方面,實在是缺了些運氣,他支援的那支抗胡義軍,是一支流民起義軍。起初他們確實在打胡人,但拿下兩座城池后,義軍的首領就開始驕橫自滿,大肆享樂,在城中搜刮錢財和美人。
陳老爺幾度勸誡,對方都不聽,甚至還命人把陳老爺打了幾大板,若不是看在他管后勤厲害,能幫義軍籌到充足的糧草,恐怕還要將他趕出義軍。
據說陳老爺被打時,仍對義軍首領沉痛疾呼:“不聽吾言,爾命不久矣!”
果然不到兩日,胡人殺了回來,城池被攻破,義軍首領的頭顱也被掛在城門口的胡旗上。
陳老爺因誓死抵抗被活捉,胡人知道他的事,想讓他投降,以此打擊大周人的抵抗意志,甚至叫來他的女婿顧衡勸降。
哪知陳老爺鐵骨錚錚,不僅啐了顧衡一臉唾沫,還把胡人將領罵得狗血淋頭,最終被怒極的將領當場殺死。
后來百姓為贊揚陳老爺的氣節,將他的事傳頌到大江南北,這才讓遠在西南的李禪秀也聽說。
如今來看,顧衡此人連給梁王世子送美人謀求升官這種事都想得出,想必他如今正處于“抑郁不得志”,或者說,還差一點就能往上升的地步。
夢中李禪秀早早就離開永豐,顧衡自然沒見到這位“表妹”,動不了送人的念頭,但他必然動了其他念頭。說不定后來他能當上潁川郡守,就是陳家大力幫助。
畢竟以陳老爺的財力,幫如今還只是準女婿的顧衡買到些珍奇寶貝,送給梁王世子,不是什么難事。
更甚者,陳家可能還出了不少錢財。別以為梁王世子就不缺錢,這些年,梁王為成為儲君,一直暗中收買拉攏朝中官員、世家大族,花銷甚大。
尤其前段時間,蔣銃貪污官鹽的事,背后也牽扯出跟梁王的姻親宋家有關聯的王家。說不定,王家只是宋家的白手套,而宋家又是梁王的……
這般一推測,李禪秀覺得等跟其他舊部匯合后,有必要派人去一趟武陽城,把顧衡與陳家的婚事攪和黃了。這樣既是救了陳老爺和陳小姐,也能讓顧衡當不了潁川郡守,說不定還能救一城百姓。
畢竟這種在胡人來襲前就棄城而逃的守官,對百姓來說,有不如沒有。
顧衡不是想送“表妹”去討好梁王世子,達到升官目的?那干脆讓他美夢破碎,順便把他的靠山陳老爺也搬走,讓他以后連疏通關系的錢財都沒有。
李禪秀冷笑想,至于眼下……
他思忖了一下,對伊潯道:“你想辦法,弄斷他一條腿,讓他滾出永豐鎮,切記量力而行,不要暴露自己。”
鎮上除了他和胡郎中,沒有別的郎中,對方若真斷個腿或胳膊,就只能先回縣城,暫時沒法再來招惹他了。
盡管李禪秀很想徹底教訓此人一頓,但眼下他還需低調。
伊潯明白,很快道:“殿下放心,我這就尋機去辦。”
李禪秀點頭,想了想又道:“若是其他人找來,聯系上你,記得讓他們先在附近縣城等我們,不要直接來永豐鎮。”
一是直接來永豐鎮,人太多,太扎眼。二是……他不想再被撞見了。
他木著表情想。
伊潯點頭,很快告辭離開。
李禪秀站在原地,想了想,覺得實在無事,還是轉身往軍營去。
今晚就是寒毒發作的時間,他想先到傷兵營繼續幫傷兵看傷,晚上就順理成章留在藥房,借病得嚴重為由,不回家中住。
他實在不敢再一起睡了,總感覺小腿到現在都還有些疼,可能被磨紅了,皮膚還殘留著昨晚的感覺,尤其是后來從小腿肚慢慢流到腳踝的……只回想一下,李禪秀就禁不住頭皮發麻,耳廓臉頰都燙得厲害。
他忙深吸一口氣,懊悔地按了按心口,平復下心情后,快步往軍營去.
軍中的校尉營帳內,楊元羿把剛查到的事告訴裴椹,小心斟酌道:“那個顧衡竟然真是沈秀的表哥,不過……這個表哥有倒是不如沒有。”
說完,他小心翼翼看裴椹一眼。
裴椹面色冷寒如冰,許久,終于森森開口道:“派人去把他打斷一條腿,趕出永豐。另外他既然喜歡當官,那就讓他再也當不了官。”
這種只知汲汲營營的人,當了官也不是什么好官。
楊元羿明白他的意思,立刻點頭去辦。
另一邊,李禪秀到傷兵營后,沒忙多久,忽然聽外面傳來一陣嘈雜聲,很快陳青就捂著傷過來,說外面有人找他。
李禪秀皺了皺眉,以為又是顧衡,畢竟伊潯不會來軍營找他,也進不來。至于裴二,對方會直接進來找他,不用讓人幫忙傳話。
但起身到了外面,看見來人,他卻微怔。
面前是個身量不高,樣貌清秀的“少年”。事實上,李禪秀一眼就看出她是女扮男裝,畢竟對方個頭比他還矮一截,五官秀氣,耳朵上有耳洞,怎么看都不像是男子。
所以……假裝成異性,這么容易被看出來?
自己應該沒有吧?他感覺自己平時裝得應該還行……吧?裴二不是都沒看出來?
他面上不動聲色,暗暗打量來人。
面前“少年”在他出現時,視線也第一時間落在他身上,然后整個人便呆住,眼睛都有些發直,忍不住喃喃:“竟這么好看,真是冰雪出塵,顧衡那種人哪里配得上……”
李禪秀一聽,臉頓時有些黑,隱約也猜到來人是誰了,面上卻假裝不知問:“你是……”
“少年”立刻回神,忙咳嗽一聲,眼神飄忽,又有些羞赧道:“沈姑娘你好,我、我是顧衡的……是你表哥的弟弟,哎,也不是,我、我是他族弟……”
李禪秀心中忍笑,面上不動聲色道:“你是顧衡的未婚妻吧?”
他沒想到,那位陳老爺的女兒、顧衡的原配妻子,在成親前竟是這般純真爛漫的性格,實在是……可惜了。
“少年”聞言一呆,半晌不可思議道:“你怎么知道的?”
李禪秀:“猜的。”
頓了頓,又解釋:“尋常女子不能進軍營,你能進來,還認識顧衡,定是拿了他的身份牌……”
“不、不是,我是說……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的?”對方臉色一紅,拼命擺手,說完,神情又一陣困惑。
李禪秀:“?”這很難看出來嗎?
第 85 章
李禪秀出來匆忙, 手中還拿著一塊浸透烈酒的布巾,此時一點點擦干凈手上沾的血后,含笑說:“姑娘, 我們去旁邊說吧。”
陳姑娘方才見他手上沾著血, 就有些好奇,此刻見他一根根擦凈手指,只覺這位“表妹”手指也漂亮得緊,再看到營帳門口有個手臂上傷口剛被縫合過的傷兵, 頓時又明白李禪秀手上為何沾著血, 不由愈發敬佩。
畢竟她也不是沒打聽過, 進軍營后找人稍微一問,就知道這位“沈秀”醫術了得, 救治不少傷兵。
陳姑娘來時的那點勢頭瞬間消失大半,有點不好意思說:“我姓陳,你叫我令菀就好。”
說完, 又忍不住眼睛微亮問:“沈姑娘,這些傷兵都是你救治的嗎?你真厲害。”
李禪秀失笑搖頭, 轉頭讓因擔心他, 一起跟出來的傷兵先回營帳,然后帶著陳令菀走到營帳邊上,才解釋:“不全是我, 還有胡郎中, 我跟他一起救治這些傷兵。”
“那也很厲害。”陳令菀忍不住敬佩, 她聽說過,顧衡的這個“表妹”命很苦, 不幸被流放到這里,卻堅韌不拔, 用醫術救人,真是個奇女子。
聽說她還把一個腸子被劃斷的傷兵救回來過,簡直是神醫。不僅如此,對方還這么好看,還能一眼就看出她是女扮男裝……
陳令菀忍不住上前一步,眼中仿佛有星星:“姐姐,我能叫你姐姐嗎?”
李禪秀“呃”一聲,有點困惑:“你不是來跟我談顧衡的?”
陳令菀聞言,頓時不好意思,聲音像蚊子哼似的:“本來是想來看望一下顧公子的表妹,但……”
確切說,是想來看看這位“表妹”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哪知來了之后,見人這么好看,腦子一時迷糊,就忘記來意了。
“其實顧衡不重要,姐姐,我能跟你做朋友嗎?”
“呃,可以吧。”李禪秀愈發困惑。
陳令菀聞言眼睛一亮,立刻親熱挽住他胳膊,像對閨中小姐妹,高興道:“我就知道我感覺不會錯,姐姐你果然是很好相處的人。”
接著忍不住嘰嘰喳喳:“對了,姐姐你醫術是怎么學的?我最敬佩醫術厲害的人,說起來,我有位阿叔,當年走鏢時遇到山匪,也是被砍中腹部斷了腸子,可惜沒遇到像姐姐這么厲害的郎中,不幸去世了。還有我爹爹……”
李禪秀:“……不是,姑娘……”
他艱難想拽出手臂,忽然,旁邊同時傳來一道低啞微沉的嗓音:“娘子?”
李禪秀一愣,抬頭看去,正見裴椹站在不遠處的路邊。
見他看過來,對方立刻快步朝這走,烏黑眼睛深邃,目光直直落在陳令菀挽著他的手臂。
李禪秀一僵,莫名倏地一下,抽回手臂。
旁邊陳令菀也愣了愣,轉頭小聲問:“姐姐,他就是你夫君?”
李禪秀輕咳,點頭。
陳令菀神情忽然復雜,她來之前,因聽人說顧衡是為他表妹停留在永豐,看起來像是對他表妹有情,于是去向顧衡詢問。
畢竟她也不是非顧衡不可,若是對方心里真有別人,她就回去說服父親取消婚約。
但顧衡哄她說,他只是因表妹被流放到這,又不幸嫁給一個粗野武夫,來向他求助,他不忍不幫,才在這多留幾日,絕對沒有二心。
她聽了之后,不由也同情這位“表妹”的遭遇,但又擔心顧衡說的不全是實話,所以才想來看看。若“表妹”需要幫助,她也可以幫。
但沒想到……人家夫君哪里是粗野武夫?明明長得比顧衡還好看!
就在她愣神時,裴椹已經走到李禪秀旁邊,很快握住李禪秀的手,并不著痕跡掃一眼面前的“小白臉”,不動聲色問:“這位是……”
李禪秀輕咳一聲,介紹:“這位是陳姑娘,是……我表哥的朋友。”
畢竟陳令菀沒明確承認和顧衡的關系,況且就算承認了,他也不好直白說人家是誰的未婚妻。不過這般介紹,隱藏的意思,相信裴二能明白。
裴椹聞言一愣,陳姑娘?是女的?
他眸中警惕稍減,隨即又皺眉:這姑娘什么眼神?竟看上顧衡那種人。
想起楊元羿查到顧衡依靠準岳父陳老爺花錢疏通關系的事,他不由道:“原來是陳姑娘。”
接著語氣意味不明地提醒:“說起來,交友要看人品,我看那位顧公子品性較差,陳姑娘還是謹慎交友為好。”
李禪秀聞言,微愕看向他。這一句話倒是把他想說的給說了。
裴椹察覺他的目光,偏頭朝他笑笑,接著又對陳姑娘道:“我和娘子還有事,就不久陪了。另外,外人不可隨意進出軍營,姑娘還是不要久留,盡早離開為好。”
說完,不管對方還在愣神,也沒戳破她是借別人身份進來的,就握緊李禪秀的手要一起離開。
李禪秀無奈,離開前轉頭朝陳令菀笑笑,溫和道:“陳姑娘切莫誤會,我跟顧衡之間沒什么。不過……我夫君說得對,交友需謹慎,有些事還要慎重考慮才是。”
裴椹皺了皺眉,不知為何,即便是女子,可看見妻子跟對方關系親近,他心中仍忍不住泛酸。不過聽到后面那句“夫君”,又舒暢不少。
走遠后,他便不再遮掩,將李禪秀兩只冰涼的手都握在掌心捂著,皺眉道:“不是讓你今天在家休息,怎么又來傷兵營了?”
李禪秀自然不好說是想找借口留在藥房過夜,便淺笑說:“左右在家里閑著無事,就來這邊看看。”
裴椹正將他雙手攏起,搓了搓,又呵氣,接著小心看他一眼,斟酌問:“我剛才……說你表哥壞話,你不生氣吧?”
李禪秀聞言一愣,隨即失笑:“怎么會?我跟他早已不熟悉,只是最近見了兩面,還沒有跟你相處時間多。”
裴椹聞言,微不可察松一口氣,怕他受寒,又忙攬緊他,快步走回營帳。
陳令菀遠遠看著這一幕,微微怔神,繼而困惑:人家明明感情很好,沈姐姐也不像求助的樣子,顧衡為何騙她?
陳令菀雖然天真,但并不傻,意識到顧衡在騙自己后,不由皺了皺眉,一路心事沉沉地離開。
雖然她挺想跟沈姐姐多說幾句話,但……哎,對方的夫君好像有點黏她。
陳令菀不無遺憾地回到鎮上客店,跟她一起來永豐的小丫鬟春草忙上前,小心問:“怎么樣,小姐?那位表姑娘人如何?”
陳令菀一愣,不由回憶向往道:“當真是冰雪出塵,天人之姿,心地善良,醫術不凡。”
“啊?”春草聞言頓時擔憂,“那她要是喜歡姑爺……”
“怎么會?我覺得沈姐姐那樣的人,不會看上顧衡。”陳令菀立刻維護,并強調,“而且她夫君也不像顧衡說的那樣,是什么粗野武夫。他倆站在一起時,真真是郎才女貌,非常般配。”
“啊?”春草遲疑,“可……就算這樣,他夫君也只是一個小小武官,應該比不得姑爺吧?”
陳令菀聞言忽然一拍手,贊嘆道:“你別說,他夫君還真長得比顧衡好,看著也比顧衡有氣勢,可能在戰場上拼殺過的人,跟文弱書生就是不一樣,他和沈姐姐站在一起,真是登對……”
春草:“……”您怎么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而且他們為人也很好,勸我選擇成親對象要慎重。”說到這,她不由在房間內的桌旁坐下,捧著臉嘆氣。
她這人吧,對長得好看的人向來沒什么抵抗力,所以父親給她定下顧衡這個未來夫婿時,她并不抵觸。畢竟顧衡長得還不錯,又溫文爾雅,身邊人都贊他有君子之風。
何況世家和寒門不通婚,她家雖富裕,可到底是寒門。所以顧衡這個世家旁支的子弟愿意娶她,大家都說是她幸運、高攀,嫁過去后就從寒門女子變成世家婦了。
陳令菀以前也沒覺得這個婚事有什么不好,但今天發現顧衡欺騙她后,她忽然覺得……對方好像并不那么君子,似乎有點……表里不一。
“唉。”她再次嘆氣,有些迷茫。若只是因為這件事就要解除婚約,父親定會說她兒戲,不答應。
而且……真的要解除婚約嗎?會不會太草率?
正糾結難解時,忽然外面一名護衛來報:“不好了,小姐,顧公子他……被人打斷了腿。”
“啊?”陳令菀和春草都驚訝出聲。
陳令菀很快問:“誰打的?哪條腿斷了?傷得如何?”
護衛:“這……兩條腿都斷了,不知是誰打的,好像是兩撥人。”
“……”房間內,主仆二人不由對視一眼,面面相覷.
李禪秀還不知道顧衡兩條腿都斷了的事,他找借口從裴椹的營帳離開后,便回藥房,熬制暫時壓制寒毒的解藥。
沒想到不多時,裴椹又溜達過來。
李禪秀心頭一跳,還好藥已經熬好,見他過來,只無奈笑道:“我說了只是回來熬藥,你怎么也來了?”
裴椹正在藥房內左看看,右摸摸,聞言輕咳一聲,佯裝隨意道:“左右無事,過來看看。”
說完走過去,看見李禪秀面前如同墨汁的濃稠湯藥,下意識問:“這是什么藥?”
聞著就不是一般苦。
李禪秀輕描淡寫:“治風寒的藥。”
說完不等他多問,便端起藥碗,擰緊眉喝下。
因為藥正燙,每次只能喝一小口,等一碗都喝完,他漂亮的眉眼險些被苦到變形。
剛放下藥碗,一顆蜜餞忽然被遞到唇邊。
就像還和父親在一起時,每次喝完藥,都會有一只手第一時間遞來甜甜的蜜餞。
李禪秀愣了一下,下意識張口,咬住蜜餞的同時,微微抬頭。
裴椹正含笑站在他旁邊,捏著蜜餞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他的唇,溫暖干燥。
李禪秀含著蜜餞輕咬,舌尖苦味混合著甜味,非常奇怪,但總算不再那么難以忍耐。剛吃完一顆,另一顆很快又遞來。
李禪秀像被喂食的貓,低頭又咬住,聲音含混:“不用了。”
裴椹這才收回手,搓了搓剛才不小心碰到柔軟舌尖的指腹,目光隱晦,又心疼:“這種治風寒的藥以前沒見過,怎么這般苦?”
李禪秀搖頭:“這種藥見效快。”
藥確實見效快,可寒毒發作也快。不多時,李禪秀就感到骨髓深處絲絲縷縷向外滲著寒意,可裴二還沒走。
他已經克制不住有些發抖,催促道:“你有事就先去忙吧,我有點冷,在這邊烤烤火。”
說這話時,他聲音都止不住打顫。
裴椹覺得哪里不對,明明喝了藥,怎么反而還冷得厲害?
他不欲走,可李禪秀一直催他,他只好轉身。
見他終于走了,李禪秀徹底支撐不住,發著抖爬到床上,快速裹緊兩床僅有的衾被,冷得渾身骨頭都在疼。
裴椹走到藥房外,還是覺得不對勁,想了想,忽然又轉身回來。
“娘子,你還好嗎?”他隔著門簾輕聲問。
里間沒有回答,反倒逸出幾聲似有若無的痛苦呻-吟。
裴椹心頭微跳,皺了皺眉,忽然一陣莫名不安。
他當即不再詢問,直接掀開門簾,看見里面狀況,臉色驟然一變。
床上,李禪秀蜷縮在破舊衾被中,已經痛苦到昏迷。他清雋眉眼緊閉,眼睫上像凝著冰霜,臉色蒼白如雪,身體正不受控制地發著抖。
裴椹忙疾步過去,抬手一試,發現他面頰竟冰得像雪,衾被里也一點熱氣都沒有。
許是察覺到暖意,李禪秀幾乎立刻循著他的手指,如雪的面頰輕蹭,很快貼緊他掌心,微紅的眼尾沁出淚珠,聲音顫抖:“冷……”
裴椹不及多想,立刻連同被子一起將他抱起,快步往外走。
李禪秀幾乎立刻也抱緊他,冰涼手指鉆進他衣領,面頰緊貼著他頸側,聲音像幼貓嗚咽:“疼……冷……阿爹,我疼……”
驀地一下,裴椹手臂將他勒緊。
第 86 章
裴椹臉色極度緊繃, 抱緊李禪秀快步走出軍營,中途遇到楊元羿打招呼都沒理。
楊元羿愣在原地,一度懷疑自己可能是透明人。
裴椹心臟緊縮, 有種難言的恐慌。他沒碰過這么冷的身體, 像掉進冰窟窿里剛被撈出,仿佛只要再晚一步,對方就會被凍成冰人。
他抱著李禪秀疾走回小院,藥房那種帳篷本就存不了多少暖意, 即便燒了炭盆, 床上也很難焐熱, 必須把人抱回來,燒暖炕焐著。
可一路走來, 即便再仔細小心,也難免有寒風鉆進衾被。李禪秀痛苦地皺緊眉,對此刻的他來說, 哪怕一絲一毫的寒意,都如冰刀刮骨, 痛不欲生。
他像在深冬寒夜跌落冰湖的幼鳥, 瑟縮著單薄的絨羽,在裴椹懷中不住發抖。
冷到極致,周身仿佛只剩下疼, 他痛苦蜷縮著身體, 意識早已模糊, 攀在裴椹頸邊呢喃“阿爹”,眼淚不受控制地落進對方頸間, 冰涼入骨。
裴椹抱緊他發抖的身體,心臟猶如被什么緊緊抓著, 緊繃著神情疾步走進主屋。
將人放到炕上時,他才發現李禪秀緊閉的眉眼溢滿痛苦,已經將薄唇咬到青紫出血。
裴椹臉色驟變,忙捏住他冰涼的臉頰,拇指和食指微微用力,掰開對方顫抖的唇齒,將自己的食指關節送進去給他咬。
李禪秀齒關不住發抖,立刻本能咬緊,沒有絲毫客氣。可這樣一來,裴椹就騰不出身去燒火炕。
正好這時察覺情況不對的楊元羿跟來,在外面問:“儉……裴二,嫂子這是什么情況?需不需要幫忙?”
裴椹松一口氣,立刻道:“你來幫忙燒一下火炕。”
楊元羿一聽,忙點頭答應。
火炕很快燒起來,炕上也終于暖熱。李禪秀的情況看起來好了一些,緊咬的牙關漸漸松開,可仍不受控制地打顫。
裴椹拿出手指才發現,指節兩邊被咬出兩排細密的牙印,皮膚也有些被咬破,好在沒怎么出血。
他皺了皺眉,沒太當回事,迅速將李禪秀身上裹著的舊衾被拿開,把剛被火炕烘暖的新被子重新裹到他身上。
楊元羿在旁忍不住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落水了?還是掉冰窟窿里了?”
可看起來,衣服和頭發又都沒濕。
裴椹忽然轉頭,皺眉問:“你怎么還在?”
楊元羿:“啊?”
裴椹:“這里沒什么事了,你先回去吧。”
楊元羿:“……”不是兄弟,我是工具嗎?用完就扔?
不過算了,看在你小子好容易討個媳婦的份上,暫時不跟你計較。
“那等你有事再找我。”離開前,他又好心說一句。
裴椹也沒跟他客氣,道:“走時把門關一下。”
楊元羿:“……”我當年怎么就交了你這個朋友?
不過算了,看在這小子討個媳婦不容易的份上,他再次安慰自己想。
裴椹在他走后,立刻脫了外衣和鞋襪,也跪坐到炕上,將李禪秀連被子一起又抱緊。
等將人終于捂暖一些,屋內也因火炕漸漸暖和一些時,他才小心松開被子,想將李禪秀身上的厚棉袍脫了。少穿些厚衣,這樣貼著火炕和被子睡,更容易被捂暖。
李禪秀此刻模模糊糊,已經恢復幾分意識,察覺到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探到腰間,要解腰帶,潛意識忽然警覺,冰涼的手指緊緊按住那只手,艱難開口:“不……”
他睜開的眼睛瞳仁烏黑,卻如同蒙著霧氣,沒有聚焦,有種失神的朦朧,顯然還沒有完全清醒。
裴椹呼吸微滯,嘗試掰開他的手指,輕哄:“脫了衣服躺下睡,更容易暖和。”
聽到“暖和”兩字,李禪秀指骨微微松開,可剛松開兩根,又后知后覺想到衣服不能脫,忙按得更緊。
裴椹手臂不由收緊,將他攏在懷中一點點哄:“聽話,今天真的不會做什么,只是想讓你暖和一些。你都生病了,我并非是那般禽獸不如……”
還沒說完,他忽然啞然止聲,有幾分尷尬。這話很耳熟,好像昨晚他就是這么說的,但昨晚他……
裴椹輕咳,見還是勸不動,想起剛才李禪秀痛苦時呢喃喊“阿爹”,不由道:“我是阿爹,你聽話好不好?”
能在最脆弱痛苦時這么喊,在對方心中,父親的分量一定很重。
果然,李禪秀模糊聽見后,睜著霧蒙蒙的眼睛看向他,呢喃重復:“阿爹?”
裴椹不自然地“嗯”一聲。
李禪秀警覺稍退,冰涼如玉的手指終于漸漸松開。裴椹松一口氣,忙將他外面的厚棉袍脫去。
李禪秀乖乖坐著,任他施為,霧濕的瞳仁輕顫看著他,無比信賴。
但許是昨晚的行為太不君子,又或是怕再嚇著他,裴椹這次反倒君子一回,幫他脫完厚棉袍后,還有兩件厚衣沒再動,趕緊想把他塞進暖被窩中,按下躺好。
可還沒來得及,李禪秀忽然撞進他懷中,緊緊抱著他,小貓似的拱了拱。
裴椹心尖頓時如冰山化為春水,雖然腦海中也有妻子中藥或半睡半醒,意識模糊時,會與平時大不一樣的記憶。但對方這樣不似平時清冷理智,反倒柔軟黏人的樣子,無論看多少次,都不夠。
他禁不住環緊懷中柔韌的身體,可下一刻,卻聽對方抱緊他輕聲呢喃:“阿爹,我好想你……”
裴椹一僵,饒是再多旖旎,此刻也化成了心虛,忙將人迅速按進被窩。
雖然有了火炕,但李禪秀仍冷得時不時就發抖。
整整一晚,裴椹都感覺自己像抱著一個不斷散發寒意的小冰塊,盡管被窩里暖熱得烘人,可懷中人卻仿佛連骨頭都是冰玉做的,像夏日的冰窖,在烈日烘烤下,仍散發絲絲寒意。
裴椹摟緊他,只覺身體一半冰涼,一半烘熱,煎熬萬分。李禪秀卻覺得他身上很暖,無意識地往他懷里又拱拱。
許是靠得太近,裴椹發覺妻子好像實在……有些平,只是剛這么想,他臉色就微僵,立刻在心中譴責自己。妻子都病成這樣了,還能想到這些,簡直不是人。
他忙摒棄雜念,抬手又試試李禪秀的前額,感覺仍冰涼,不由將臉緊緊貼著對方的柔軟面頰,捂暖一些。
直到后半夜,李禪秀終于漸漸暖和起來,身體也不再不受控制地發抖。
裴椹徹底松一口氣,擁著他終于慢慢睡去.
朦朧中,李禪秀做了一個混亂的夢,夢中他終于離開永豐,到了西南,與父親團聚。
寒毒發作時,父親像對小時候的他一樣,將他抱在懷中,輕輕哄他睡覺。可畫面一轉,緊緊抱著他的人忽然變成裴二。
父親反倒推門而入,正撞見他和裴二親密相擁,頸項相交,連烏黑發絲都糾纏在一起的情形……
李禪秀猛地一下驚醒,睜開眼后,發現自己不在藥房,而是在家中炕上。
外面天光大亮,好像已經是第二日。
被窩里暖烘烘的,很舒適,骨頭也不像上次寒毒發作時蜷縮了一夜那樣酸痛。
他眨了眨眼,轉過頭,旁邊明顯有人睡過的痕跡,軟枕仍留著凹痕。
很快,記憶回籠,他想起自己昨天如何被裴二抱緊,一路從軍營抱回家中,途中不少士兵都看見了,那個姓楊的軍官好像也撞見了……
不僅如此,他還緊緊摟著裴二的脖頸,整個人掛在對方身上,冷得透骨疼時,意識模糊地蹭著對方頸側喊“阿爹”,還哭了對方一脖子眼淚……
李禪秀:“……”
他表情先是僵硬,接著痛苦地把自己往被子里縮了縮,恨不得能就此消失,當自己從沒存在過。
忽然,厚重的門簾被掀開,裴椹端著一碗姜絲瘦肉粥進來。
見他醒了,對方忙快步走過來。
李禪秀一僵,不明顯地往被子里又縮了縮。
裴椹只當他是怕冷,走過來溫聲問:“醒了?先起來吃點粥再睡。”
李禪秀:“……”
罷了,總要面對的,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丟臉。
他深吸一口氣,盡量神色正常,支著身體想從被窩里坐起,卻先被一陣疲倦襲來,手肘無力。
裴椹忙一把扶住他,給他披上厚衣,又在他身后墊一個軟枕。
李禪秀一開始還微僵,后來發現實在沒力氣,只好任他擺弄。坐好后,他抿了抿唇,抬眸看向裴椹說:“多謝。”
一開口,才發現聲音格外沙啞,唇有些痛,好像被咬破了。
他皺了皺眉,神情帶著“病”后的疲憊,臉色也因寒毒剛發作過,依舊蒼白如雪,烏黑發絲凌亂披散,襯得整個人都有幾分脆弱,像精致易碎的薄瓷娃娃。
裴椹心中一片柔軟,寬大手掌不由撫了撫他的黑發,將幾縷發絲捋到耳后,接著端起瘦肉粥,舀一勺后吹了吹,遞到他唇邊。
李禪秀:“……”
他想起身,但又實在沒力氣,只好有些不自然地說:“我想先漱口。”
裴椹這才想起這茬,忙又去拿溫水、細枝條來,給他先漱口洗牙。
之后他接著喂粥,李禪秀本想拒絕,可抬起的手臂實在沒力氣,又不能一直餓著,只好低頭吃下遞到唇邊的粥。
姜絲肉粥是裴椹在天還沒亮,隔壁公雞剛叫兩遍時就去廚房熬的,咸香軟糯,十分可口。
李禪秀低著頭,勺子遞來,便吃一口,再遞來,又吃一口,全程默不作聲。
裴椹卻覺得他這般,如同被喂食的小動物般,乖巧惹人憐,心中不由愈發柔軟。
李禪秀只吃了半碗粥,就有些吃不下去,抬起頭朝他淺笑道:“可以了。”
裴椹皺眉,但知道他“病”剛好,不能一次吃太多,聞言也不強求,垂眸將剩下的粥攪了攪,端起幾口喝完。
李禪秀:“……”
他笑容微滯,看見對方因喝粥滾動的喉結,又不自然移開視線。
裴二對他這般好,皆是因為以為他們是真夫妻,甚至是……喜歡他。
本來只是想暫時假裝幾天,可沒想到,才兩天功夫,他和對方的關系就越來越近,完全不受控制。前晚就不說了,還能當是醉酒后的意外,可昨晚到今天,被如此無微不至地照顧,若不是喜歡,哪個丈夫能做到這般?
李禪秀微微攥緊手邊被褥,垂眸沉靜想,不能在繼續下去了。再這樣下去,不止裴二,他也……
而且再這么下去,裴二越陷越深,對他們兩人都沒好處,他心中也……過意不去。
這般想著,李禪秀深吸一口氣,對裴椹勉強笑道:“我有些累,想一個人休息一會兒,行嗎?”
“病”過一場后,他面容透著疲倦和蒼白,雖然淺笑著,反而更顯得脆弱。
裴椹本來還想問他為何會病得這般嚴重,可見他神情實在倦怠,也不好再多打擾,便扶他躺下,溫聲說:“那你好好休息,我先去軍營。”
李禪秀輕輕點頭,在他走后,不覺微松一口氣。繼而皺眉沉思,想離開的辦法。
就在裴椹離開不久,窗戶忽然被人在外面規律地敲了敲。
李禪秀聽出父親舊部的暗號,忙披著被子起身,快步走到窗邊,問:“伊潯?”
窗外,伊潯壓低的聲音很快傳來:“殿下,其他人也都到了。”
第 87 章
李禪秀聞言一怔, 方才還在想如何盡量早離開,沒想到下一刻,就得知其他舊部尋來了。
他不覺松一口氣, 但想到很快就要離開, 又微微失神。
直到伊潯再次出聲詢問,他才終于回神,攏緊衾被走近窗欞幾分,問:“他們現在在哪?”
因為裹著衾被, 頭發披散, 仍是一副睡容, 不方便見人,他便沒開窗。
伊潯很快回話:“他們前日到的雍州, 昨天在青縣看見殿下留的暗號,派人想到附近駐地打聽時,正好被屬下發現, 我將殿下的話轉告,讓他們先留在青縣, 等殿下命令。”
說完頓了頓, 又問:“殿下,我們何時離開?”
李禪秀似乎仍在出神,聞言思索一瞬, 道:“明日, 不, 后日,跟他們說, 我們后日離開。”
他寒毒剛發作過,今明兩天仍會虛弱, 為防止出發后因受寒受累誘發二次發作,后天離開最穩妥。
而且……離開前,他也要把一些事處理一下,尤其是對裴二。
想到這,他蒼白纖秀的手指不自覺攥緊衾被邊緣。
伊潯對他的話只有聽命,很快說“是”,只是頓了頓,又遲疑道:“殿下,還有一件事,那位顧公子……”
“嗯?”李禪秀似乎又在出神,嗓音輕飄,帶著不走心的疑問。
伊潯繼續:“那位顧公子好像還得罪了別人,昨天屬下尋機去收拾他時,他剛被別人打斷右腿,屬下沒法選,只好打斷了他的左腿。”
說到這,她語氣還有幾分遺憾。本來她想打的是右腿,沒別的原因,就是覺得更順手一些,但沒想到,被別人搶先了。
李禪秀:“……”不是,這么耿直嗎?
已經斷了一條腿,倒是沒必要再……罷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現在呢?他還在永豐?”李禪秀問。
伊潯:“已經離開了,原本他未婚妻想帶他到軍營找您幫忙看腿,但顧公子不愿意,就去附近縣城了。”
李禪秀“嗯”一聲,道:“那就不必管他,先將我的話帶給其他人就行。”
“是,屬下告退。”伊潯應一聲,很快傳來她翻籬笆院離開的聲音。
李禪秀也走回火炕邊,雖然剛喝過半碗粥,力氣恢復不少,但站了這一會兒,仍有些虛脫。
他裹著衾被在炕邊坐下,繼續出神想,究竟該找個什么借口離開,能讓裴二不會擔心,也不會再尋他?
不該這么瞻前顧后的,這不像夢中后來領兵的他,但他……確實沒法不去考慮裴二.
裴椹離開小院后,也一路沉思。
妻子向來體弱,在他記憶中,他們成親前,對方就這樣病過一場,只是那次沒這次嚴重。
昨晚他心一直提著,不是沒見過得風寒的人,可從沒見過誰得風寒,是妻子這般癥狀,整個人冰冷得像是冰雪雕成,仿佛沒有一絲人氣。
裴椹覺得不對勁,更擔憂,到了軍營就去見胡郎中,向對方詢問。
但胡郎中醫術有限,聽了他描述,也想不通原因,只得道:“興許是你娘子太過虛弱的緣故,你想,她一路流放過來,定吃了不少苦,可能身子骨被熬壞了,外表看沒什么,實則比正常人要虛弱很多,受不得冷和累。加上近日胡人來攻,她操勞過度,病來如山倒,就格外嚴重……”
絮絮叨叨說了一通,裴椹卻覺跟沒說一樣,蹙眉打斷問:“那如何才能養好?”
胡郎中:“這……有條件的話,自然是用上等山參溫養著,實在沒有,也可用紅棗枸杞小母雞燉湯……”
裴椹仔細記下,道了聲謝后離開。
出門帳門,眉心就再次擰緊。也是他病急亂投醫,竟指望胡郎中能有什么厲害水平。罷了,還是等回到并州,派人去尋孫神醫來為妻子看診。聽說孫老又去游歷了,也不知如今在哪。
至于胡郎中說的那些,姑且先試試,左右也沒什么壞處。只可惜胡郎中這只有小參,沒有上等的好山參,還需去附近縣城,最好去府城買才是。
至于錢……他先前是裴二時,確實沒錢,只能去山上捕些野雞會來給妻子補身體。但現在不同,現在他已經恢復記憶,他……可以再去向楊元羿借。
想到這,他腳步一頓,轉身又往鎮上去。
也是趕巧,楊元羿正好來尋他,見了面二話不說,就先拽他回校尉營帳。
裴椹皺了皺眉,進帳后就抽回手臂,撣了撣問:“什么事?”
楊元羿趕忙道:“根據上次呂公公和蔣和交代的話,官鹽的事已經查差不多了,幕后主使確實是王家,嚴郡守先前就在雍州任都尉,暗中給他們保駕護航。另外還查到他們不止倒賣官鹽,還有軍餉,蔣家父子兄弟就是給他們干這些臟活的底下人。
“只不過跟著主子干的越多,姓蔣的一家胃口和膽子也越大。你現在用的這個裴二身份,之前不是去押運糧草,結果一千人全軍覆沒?這就是蔣和跟他父親干的,這父子倆之前幫王家干過不少這種事,以為這次可以學呂公公和王家,也撈一筆,沒料到這批糧草的重要性,以至釀成大禍。”
說到這,楊元羿重重一拳砸在桌上,語氣暗恨。
當時他們和雍州聯手攻打北邊的胡人,要不是雍州忽然缺糧草,拖了前郡守張大人的后腿,哪至于讓他們功虧一簣,還間接導致裴椹被圍困,后來又重傷失憶,意外流落到永豐。
若沒有這一茬,當時按裴椹的計劃攻打成功,讓胡人元氣大傷的話,哪還有前段時間武定關被圍?
萬萬沒想到,這么重大的失誤,竟是底下一個小小校尉的貪念所致。
裴椹聽完,目光也一陣冷沉。他對注定一家都會被處斬的蔣和沒說什么,只問:“有關王家和嚴郡守的證據拿到沒?”
“你放心,都拿到了。”楊元羿立刻道,然后遲疑一下,才繼續說,“只是他們昧下的贓銀,大部分都送到了洛京和長安。這些贓銀大多被換成奇珍異寶,或商鋪土地,經王家的手,送給朝中一些官員,或世家大族。其中宋家和……”
說到這,他又看裴椹一眼,再次遲疑。
裴椹眼底凝著寒冰,沉聲:“有什么不能說的?”
楊元羿立刻道:“其中宋家和梁王府也收了不少。”
說完,他有些小心地看向裴椹。
裴椹神情看不出喜怒,只目光透著冷意。
楊元羿不由斟酌:“這事……我們還繼續插手嗎?”
裴椹忽然轉頭看他,目光平靜:“為何不插手?”
接著冷聲吩咐:“現在就帶著證據,去府城拿人。”
楊元羿聞言,明顯松一口氣,但又隱隱擔心。
要知道裴椹年少在洛京時,曾是梁王府的常客,與梁王世子交情不淺,梁王和梁王妃也對他照顧有加。當年裴椹差點死在北地時,更是梁王世子親自帶兵去把他從死人堆里扒出來,說是救命之恩也不為過。何況梁王如今還是最有可能登位的準儲君,如此勢力,誰敢得罪?
他剛才既怕裴椹就這么算了,又怕他執意插手下去,得罪梁王府。可轉念一想,又覺得要真這么算了,就不是裴椹了。
想到這,他不由拍拍裴椹的肩,道:“儉之,我就知道我沒看錯你。你放心,你都不怕了,我定然相陪,我這就去安排人。”
話是這么說,可他心里仍惴惴,這一下得罪了梁王,儉之以后的日子只怕不好過,跟梁王世子的友情恐怕也……
正當他憂心時,裴椹卻開口道:“我跟你一起去。”
楊元羿一愣,道:“這倒不用,你放心,我親自去辦,絕不會讓他們跑……”
“除了此事,我去府城還有其他事。”裴椹淡聲打斷。
楊元羿:“……哦。”
兩人一前一后走出營帳,裴椹一直擰眉沉思。楊元羿見狀,不由愈發替他擔心。
忽然,裴椹負手轉身,欲言又止。
楊元羿見狀,立刻理解地說:“我明白,這事對你來說還是太為難,風險太大。雖然你決定對他們動手,我很高興,但你的安危更重要,梁王府我們誰都得罪不起,要不我們還是徐徐圖之……”
裴椹瞥他一眼,打斷:“不是這事。”
楊元羿:“啊?”
裴椹斟酌:“你……身上還有錢沒?”
楊元羿:“???”
裴椹輕咳,正色道:“有的話,再借我一些。”
楊元羿:“……”不是,上次借的,你都用完了?
裴椹嚴肅正經:“你昨天也看見了,沈秀病得很嚴重,我想去府城給她買些好點的野山參。”
楊元羿:“……這倒是,很應該。”
所以你要去府城辦的其他事,就是這事啊?
他一邊思忖,一邊摸摸衣袋,片刻后,尷尬道:“要不我先回一趟咱們并州軍的駐地,問兄弟們借些?”
裴椹:“……”
半晌,他輕描淡寫道:“去吧。”
“行,那你先等等。”
楊元羿說著就翻身上馬,策馬快行一陣后,忽然回過神來,疑惑:不對,為什么是我去借?
裴椹在他離開后,也轉身走出軍營,打算去鎮上先買幾只母雞。
考慮到馬上就可以了結這邊的事,回并州,他覺得不用買太多。
此外,等這邊事了,回并州前,也該跟妻子說明自己身份了。之前因妻子身份有疑,加上他需隱瞞身份,一直拖著沒說,如今……他已經想通,不在意妻子究竟是何身份,又即將回并州,自然沒必要再瞞著。
說起來,記憶中,妻子對并州裴椹十分敬仰,還曾夸他是英雄。等對方知道他就是裴椹,會不會很驚訝,很高興?
這般想著,裴椹又覺得跟李禪秀表明身份這件事,也沒那么難開口。甚至,他心中還隱隱有些期待,唇角不覺微彎。
就在他走到街上,打算去尋擺攤賣雞的村民時,忽然,兩名身著勁裝,一看便身手不凡的護衛走到他面前。
裴椹負手看著他們,面無表情。
那兩人攔住去路后,很快俯身,恭敬道:“裴將軍,世子殿下有請。”
第 88 章
永豐鎮唯一一家酒樓, 二樓雅間。
十幾名腰佩環首刀、身穿黑色勁裝的護衛站在門口,氣勢唬人。
裴椹依舊穿一身普通甲衣,卻面容冷峻, 通身氣質冷冽, 隨兩名護衛走上樓梯。
站在門兩側的人見他來了,忙恭敬低頭,行了一禮后,抬手替他推開門。
裴椹面無表情, 頓了一下, 才抬步走進。
雅間內, 桌椅窗欞無不擦得纖塵不染,不少用具明顯是剛換新的, 中央桌上擺著青碧色翡翠茶具,杯盞浸了茶水后,如雨后的湛清色天空。
此等茶具一看便價值不菲, 別說永豐鎮,就是整個雍州, 也難再找出這樣一套, 必然不是這家簡陋的酒樓所能有。
桌旁的紅木椅上,背對裴椹坐著一個年輕男子,他身穿銀絲線繡竹紋的錦袍, 外罩一層黑紗衣, 頭戴玉冠, 單看背影,便一身貴氣。
察覺到身后來人, 男子很快含笑轉身。
裴椹拱了拱手,沉聲:“見過世子殿下。”
男子連忙起身, 不待他彎腰,便按住他手臂阻止,笑道:“儉之,以你我交情,何需如此見外?”
說著抬手指了一下旁邊座位,含笑道:“坐。”
接著又親自給他斟茶。
裴椹面上說著“不敢”,撩起衣擺坐下后,問:“世子何時到的雍州,怎知我也在此?”
梁王世子李楨倒好茶,聞言手一頓,笑道:“也是剛到,說來……還是儉之你太能躲,本來我去的是并州,到那得知你重傷在武城養傷,又打算去武城尋你,卻無意間發現楊老將軍暗中給雍州調兵,便猜你是在這,果然……”
說到這,他忽然嘆了聲氣,看向裴椹的目光也變復雜,道:“儉之,武定關守兵被調走一事,我知你定然不滿,不然不會一直裝病不接圣旨。唉,此事確實是祖父糊涂,我和父王也力勸過他,奈何當時長安危急,實在沒有辦法。但你放心,如今長安危機已解,守兵很快就會回來。”
裴椹不動聲色,口稱“不敢”。
李楨打量他一眼,很快笑了笑,又道:“我此次來,也沒別的事,仍是幫圣上跑個腿,把圣旨給你帶來。如今洛陽仍被圍困,李……皇伯父又在西南的梁州起兵,將圣上氣得不輕。圣上望你速速領兵,去解洛陽之圍,然后到西南平叛。說來,你此前幾番抗旨,圣上豈會不知?他已有些不悅,對你甚是不滿,幸虧我和父王及時勸住,此番萬萬不能再托病了。”
說完,良久沒聽到裴椹回話,他沉吟片刻,又道:“另外,我知你在查王家和嚴同海,唉,我也是到了雍州后,聽說你在查他們才知曉,這兩人膽大包天,竟打著梁王府的名號,做下此等大逆不道、害國誤民之事,實在令我氣憤。”
“你且放心,此事我定然如實稟報給父王知曉,請他嚴懲這二人!”
裴椹這次終于看向他,目光意味不明,就在李楨斟酌要再開口時,他終于道:“只有這兩人嗎?”
語氣平靜,聽不出情緒。
李楨臉上笑意斂了幾分,問:“那儉之你的意思是……”
裴椹面色看不出喜怒,良久,終于道:“我會去洛陽,但雍州涉案的人,都要被嚴懲,嚴同海、呂公公和王家那些人,必須處斬。”
李楨神情一頓,過了片刻,才點頭,語氣微沉道:“好。”
說完又補充:“這是應當的,你放心,就是你不說,我也不會放過這幫畜生。”
裴椹把玩著青碧色茶盞,神色意味不明,過了一會兒,才繼續:“另外雍州讓其他人來守,我不放心,把張大人調回來。”
李楨這次沉默了,片刻后,忽然笑道:“儉之,你這是在為難我,張大人是圣上親自調走……”
“我想,梁王殿下一定會有辦法。”裴椹抬頭,目光與他對視。
李楨也和他對視,半晌,仿佛敗下陣來,終于點頭,無奈道:“罷了,你我相交一場,既是你請求,我定盡力而為。”
裴椹點頭:“那就多謝殿下了。”
李楨搖頭,嘆道:“你啊,一年不見,倒是跟我生分了。記得以前在洛陽時,你常來梁王府,你我結伴同游,那時也父王格外欣賞你,還讓我和弟弟們向你學習……”
裴椹淡笑,打斷道:“那時我年少不知事,讓殿下見笑了。”
李楨擺手,沉吟了一會兒,又遲疑道:“對了,還有件事,我剛才一直沒敢跟你說,怕你知道后擔心,做出不冷靜的決定。現在你既然同意去洛陽,那我也就不瞞著了……”
說到這,他頓了頓,才繼續:“燕王夫婦如今在長安。”
話音落,裴椹目光倏地看向他,眼底閃過一瞬掩不住的銳利。
李楨無奈,道:“唉,先前圣上幾番下旨到并州,令你去平流民叛亂,你皆以重傷推脫,讓圣上大為不悅。正好當時燕王夫婦要去并州看望你,圣上就派人去把他們接到長安了。此事我也勸過圣上,但圣上說,接燕王夫婦去長安,是怕他們在去并州途中被流民劫掠。現在他們在長安很安全,等你解了洛陽之困,就可去長安與你父母團聚,然后再去梁州平叛。”
裴椹面上沒什么變化,垂在桌下的手卻慢慢攥緊。
說的這般好聽,實際上,不過是把他父母留在長安為質罷了。
就像曾經,他爺爺和伯父在北邊守關,他的父母和弟弟必須留在洛陽一樣。
看來皇帝是怕他解了洛陽之圍后,借故不去西南,才防了這一手。
不過也確實讓皇帝料中了,他的確不想去西南平什么太子叛亂。荊襄、南郡都有兵可調,皇帝卻偏讓他一個北邊的守將去平西南的叛亂,目的不過是想讓他和叛軍互相消耗,甚至……
裴椹心中泛起一絲冷笑。
李楨目露擔心,好言相勸:“你放心,有我和父王在,燕王夫婦定然不會有事,你且安心平亂去。”
裴椹回神,不咸不淡道:“多謝殿下,但您多慮了,圣上這么做,也是為家父家母安危著想,我甚是感激。”
方才還微微緊繃的臉色此刻恢復淡然,語氣不疾不徐,仿佛并未把此事放在心上,更不擔心父母的安危。
李楨仔細看他一眼,見他像是真不擔心,這才放下心。
房間內,更漏聲一滴一滴響著。
兩人不知談了多久,快正午時,裴椹終于起身告辭,李楨親自送他下樓。
“對了,我還聽說,你在這邊娶了一名流放女子?究竟是何等絕色,能讓咱們的冷面神裴將軍都動凡心?”李楨說著拍了拍裴椹的肩,笑道,“需不需要我幫忙,給此女一個像樣的身份?”
裴椹淡笑:“不必了,只是邊塞一個普通女子,意外娶了她而已。”
李楨點頭:“也是,既是罪眷身份,即便赦免了,也當不得你的正妻。等你日后娶了世子妃,再抬她進門也不遲。”
裴椹面上笑意淡了幾分,沒有接話。
李楨原本還想去見見那名“女子”,但見裴椹明顯沒這意思,加上覺得只是一個流放罪眷,不值得自己親自去見,且裴椹看起來也沒把此女放在心上,便打消念頭。
“圣旨已經帶到,我就不多留了,先回府城處理王憲一家。你也速速整兵,盡快出發,我看……事不宜遲,就明天吧。”他又含笑道,是建議的語氣,卻也不容反駁。
裴椹淡淡點頭,在他要走時,忽然又提一句:“對了,殿下身邊是不是有一個叫顧衡的謀士?”
李楨聞言一愣,想了想道:“好像是有這么一個人。”
裴椹面無表情:“此人心性不佳,殿下最好不要重用。”
李楨很快明白他的意思,但比起王家、嚴郡守等人,顧衡實在無足輕重,那些人他都答應處理了,也沒必要在意多這一個。
于是他很快笑道:“好,你放心。”
說完轉身,上了馬后,臉上笑意卻很快消失。
圣上說,裴椹是他留給他們父子的一把刀。
但圣上也說,這刀太利,一個不慎就會傷手。可用就用,不可用便……如今,這刀確實越來越不好用了.
裴椹一直目送李楨一行人徹底走遠,才面無表情轉身,繼續去鎮上買雞。
只是此刻心情,與方才剛來時已大不相同。
皇帝讓他去西南平叛,而且是不得不去,意圖十分明顯。想必他一直以來把控雍并兩州,加上此前不斷抗旨,令對方生出了殺意。此次無論平叛是否成功,他恐怕……都不一定能活著回來。
如此,還要把身份的事告訴妻子嗎?若對方被他牽連,若對方知道他死后傷心……
裴椹握了握腰間的刀,心情一陣沉重。
午后,他拎著兩只小母雞回到小院時,李禪秀剛好起床,到廚房燒飯。
裴椹見狀,忙快步上前阻攔,皺眉道:“你病還沒好,別出來吹風,我去做飯就行。”
李禪秀淺笑:“不妨事,已經好很多了。”
說完看到他手中拎的母雞,又道:“你去鎮上了?”
裴椹點了點頭,望著他蒼白病容,輕聲說:“中午燉雞湯,胡郎中說這個補。”
李禪秀默不作聲,跟在他身后,看他忙碌,心中一直沉沉。
想到后日就要離開,他仍不知該用什么借口跟對方說。
背對著他的裴椹同樣心事沉沉,一刀一刀剁著雞,同樣不知該如何開口。
氣氛一時靜默,廚房內只有剁雞切菜,燒火的聲音。
等飯做好,兩人一起坐在桌旁用飯,仍是各自沉默。偶爾開口說一句緩和氣氛的話,又好像很尷尬,還不如不說。
吃完飯后,裴椹開始洗碗。
李禪秀也沒離開,想幫忙,卻被裴椹攔著,便在旁默默看著。
一時,兩人都無言。
終于,等回到臥房,兩人都知不能再拖下去。
裴椹望著李禪秀,幾番斟酌,終于開口:“對了,我有件事要跟你說……”
“對了,我有件事想跟你說……”李禪秀幾乎同時開口,隨即兩人都愣住。
李禪秀笑了笑,很快道:“你先說吧。”
裴椹點頭,沒有推辭。
李楨給的時間很緊迫,明天出發,今天還有很多別的事要處理。
他斟酌良久,終究還是沒說出身份的事,猶豫撒謊道:“之前收宣平錢的事,我跟楊元說了,他說把錢賠回去就沒事。只是這樣一來,家中便沒什么錢了,加上軍中有士兵窮困,我還借了些錢給他們,就更捉襟見肘。剛才我看了下,米缸也快沒米了,之前錢校尉說販皮子賺錢,我想趁這幾日休沐,先離開段時日,去販些皮子補貼家用。”
李禪秀聞言微怔,這話怎么聽,怎么有些……但,他定了定神,忽然順著對方的理由,垂眸道:“這樣啊,如此,也是我的過錯。”
說完不等裴椹開口否認,他就深吸一口氣,勉強笑道:“對了,先前你不是知道,我有個表哥來過?今天我聽說我娘家還有人在,他們前段時間有幸被赦免,又通過我表哥知道我在這,想來看我。他們如今住在附近縣城,既然這樣,我想我剛好可以去看他們,若是他們寬裕,也可先向他們借些錢米度日。”
第 89 章
“你看如何?”李禪秀說完, 又小心看裴椹一眼,斟酌問。
忽然冒出來個娘家,他不知道裴二會不會信, 但左右……裴二方才那話也說不通。眼下胡人雖然被打退, 但隨時可能再糾結大軍來攻,陳將軍怎可能讓裴二休沐太長時間,還有功夫去販皮子?
他不知道裴二離開家要干什么,興許是接了什么秘密任務, 不能透露。總之, 對方剛才那話很大可能是哄騙他。正好他一時尋不到借口, 就也順著對方的話編了。
何況他不久前確實冒出一個表哥來,如今再忽然冒出個娘家, 也……不會太突兀吧?
李禪秀微垂著濃長纖睫,不知道這次能不能哄住裴二。
裴椹聞言也微怔,妻子還有娘家人?沈太醫一家不是除了女兒沈秀, 其他人都在流放前就死了?
即便有,也只可能是被牽連的旁支。既是旁支, 又怎會管沈秀死活?何況他妻子很可能不是沈秀, 就更不太可能去見沈秀的娘家人。
如此,很大可能是妻子的真正娘家人尋來了,而不是沈家人。至于顧衡……估計妻子只是拿他當借口。
裴椹微松一口氣, 雖然妻子的話有假的成分, 但他又何嘗沒哄騙對方?尤其他還拿“收宣平的錢”當借口, 讓妻子心中愧疚……
這般一想,本就心中有些虛的他, 更不好戳破什么。
加上梁王世子就在雍州,雖然對方已經離開永豐鎮, 但萬一暗中留有人手……他實在不能放心。
如此一來,妻子暫時離開永豐,去所謂的娘家,反倒安全些。
而且也就這幾日,等張伯謙張大人重回雍州任郡守,就可幫他護著妻子一二。張大人是他爺爺提拔的門生,此前一直坐鎮雍州,是自己人。
只是他仍免不了擔心,斟酌一下,道:“原來你娘家還有人在,既然他們來了,我不好不見,他們現在在哪個縣?要是近的話,不如我陪你去……不,還是我去接他們過來。”
想到李禪秀還病著,不便奔波勞累,他又改口。
李禪秀聞言一僵,暗道“糟了”,剛才沒問裴二什么時候離開。于是趕緊說一個距永豐鎮較遠的縣城。
其實他大可以讓舊部中的幾人假裝一下,是他娘家人。但一來,他不敢讓自己在這成親,嫁給一個男子的事被舊部們知道,繼而被父親知道;二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萬一那些人來了,被看出不是普通人,露出端倪怎么辦?
裴椹聽了縣城名字,發現距離不近,也皺了皺眉。
李禪秀忙打斷問:“對了,你何時離開?需不需要替你準備一下行李?”
裴椹眉頭微松,道:“明天就走。”
頓了頓,又目光柔和看向他,輕聲說:“那就麻煩娘子幫我收拾一下。”
李禪秀本想轉開他注意力,沒想到他真這么說,不由微僵,但又不那么意外。
“好。”他很快淺笑著點頭。
裴椹目光不由愈發輕柔,卻又難舍。
他并非真想勞累還沒病好的妻子幫他收拾行李,只是……興許成了家的丈夫都會這般,想到出行的每一件物品都是妻子準備,心中難免柔軟期盼。
但真正收拾時,他卻沒讓李禪秀都動手,大部分活還是自己做。李禪秀趁他不注意時,將他此前送的玉鐲、發簪,都藏到他的包裹里,想了想,又放一小包碎銀。
玉鐲、發簪都是裴二送的,他定不能真收。至于銀子……雖然他猜對方那番要去販皮子的話是說謊,但萬一真需要把宣平給的錢都上交,這些銀子起碼夠對方近日花銷用。
自然,他還給對方留了更多,但那要等他離開后,留信告訴對方。
裴椹跟李禪秀一起收拾好包裹后,才問李禪秀何時離開。得知對方打算后天去見娘家人,只比自己晚一天走,便要幫他把包裹也收拾了。
李禪秀拗不過他,加上寒毒剛發作過,身體仍虛,便坐在炕邊看他忙活,隨他去了。
裴椹大手將他幾件里衣都拿出來,理平整后,一一疊好,放進包裹里,接著又整理外衣。
他不由臉色微紅,道:“我只是去見一見娘家人,不用帶這么多衣服。”
里衣是穿在里面,裝就裝了。其他外衣卻都是女子的樣式,帶了也不會再穿。
裴椹卻道:“你畏寒,多帶幾件保暖,免得再生病。”
說完又仔細幫他收拾。
李禪秀沉默,坐在炕邊不再說話。
他忽然想起離開太子府的前一晚,父親也這樣仔細幫他收拾物品,可收拾了一陣,卻又悵然:“你這一走,倒是不需要再用這些,為父是白收拾了。”
如今,裴二也是白收拾,可裴二卻不知道。他定定看著對方,此刻將要分別的情緒,竟和當初要離開太子府時一樣。
他輕嘆一聲,走過去按住裴二的手,和對方一起疊那些衣服。
裴椹動作一頓,兩人一時都沉默無話。
下午,裴椹還有別的事要忙,叮囑李禪秀在家好好休息后,就大步離開。
李禪秀不知他去干什么,直到深夜,才見他帶著一身寒意回來。
李禪秀忙坐起身,披在身上的衾被微微下滑,落在瘦削的肩側,烏黑如綢緞的發絲披散,襯得只穿白色里衣的身影清冷單薄,房間里的燭光像在他清麗眼眸中跳躍。
裴椹微怔,驚訝他還沒睡,又看到桌上竟然點著蠟燭。
李禪秀輕咳:“油燈熏眼,正好家中還有幾根蠟燭沒用。”
只不過,蠟燭是成親那晚剩下的。現在他們都要離開了,不用白不用。雖然裴二之后還會回來,但總歸,到那時,對方已經不會再缺錢,舍不得買蠟燭了。
裴椹望著桌上的小半截紅燭,目光灼灼,輕“嗯”了一聲。
如此良宵,氣氛也剛好,似乎應該做些什么。但離別在即,兩人滿腹心事,又莫名有股愁緒在心間,誰都沒再開口。
何況李禪秀還“病”著,裴椹更不可能再做什么。
兩人并排躺在暖熱炕上,誰都沒說話。直到隔壁雞鳴三聲,李禪秀才終于有了困意,淺淺睡去。
裴椹轉頭看了他一會兒,輕輕嘆氣,將他擁進懷中,也閉上眼。
翌日。
天剛亮,裴椹就睜開眼,看了看懷中人,靜默良久,才有些不舍地松開手臂。
李禪秀在他下床穿衣時,就也醒了,忙坐起身,睜著惺忪的眼睛問:“這就要走?”
裴椹動作一頓,目光輕柔看向他,點了點頭。
李禪秀遲疑一下,也起身下床,覺得應該送送他。畢竟這一分別,以后可能就不會再見了。
裴椹見他要下床,忙俯身握住他瘦白的腳腕,快速將他又塞回被窩,道:“天冷,你別這么早起。”
李禪秀尷尬一瞬,接著又搖搖頭,推開他,強行下了床。
裴椹無奈,只好拿衣服過來,趕緊給他裹上,頓了頓,又溫聲交代:“你要離開永豐幾天的事,我已經跟陳將軍說了,他說沒問題,讓你放心在娘家多住幾天。”
“沈秀”畢竟是罪眷,要離開,不能不知會陳將軍,否則會被當成逃離。
“另外我還跟陳將軍說,等過幾日,請他將你的功勞上呈給郡守,赦免你的罪籍。”
李禪秀聞言一怔,但想到自己明日就離開,倒不必再擔心,就沒說什么。
實際上,裴椹可以自己設法幫“沈秀”脫籍,但他想,妻子立了功,還是用妻子的功勞脫籍比較好,這是對方的榮耀,是對方應得的。
等他離開后,對方不再是罪籍,去哪都不會再受限制。
自然,妻子可能并非是沈秀。關于這件事,他想等自己回來后,跟對方將一切說清,再幫對方恢復身份。
若他不幸……回不來了,張大人則會幫他做這些。總之,他不能牽連妻子。
“另外丁成海和徐阿嬸也已經團聚,我請陳將軍允許他們一家搬出軍營,就在這邊安頓。他們的住處跟我們小院隔兩三家,我記得你跟徐阿嬸關系很好,我離開這段時日,你跟她常往來,剛好能互相照應。至于其他參加上次大戰的勞役,也都得了獎賞,陳將軍會一一為他們表功,應該都會被赦免……”
李禪秀聞言怔住,這也是他離開前,想去跟陳將軍說的事,沒想到裴二先說了。
裴椹對上他的清湛的目光,輕笑著吻了吻他的前額,眼中藏著不舍,片刻,卻語氣平常道:“時間緊,我就不在家吃飯了,你等會把昨晚的雞湯熱熱喝了。還有,明天回娘家,我讓張虎跟著你,現在到處都是流民兵亂,你一個人不安全。還有……”
他一不留神,又說了許多。堂堂裴世子,素來做事果斷,寡言少語,從沒這么絮叨過。
直到晨光照進小院,不能再拖下去,他終于拿起頭盔,夾在臂彎間,目光落在李禪秀素凈白皙的面容,啞聲說:“那我,就先走了。”
李禪秀望著,輕輕點頭。
裴椹目光深邃,又看了他許久,才終于深吸一口氣,轉身大步離開。
就在踏出小院時,他忽然又頓住腳。
熹微的晨光照在他身上,勾勒出高大峻拔的身形,在地面落下長長的影子。
忽然,他轉過身,光線照過深邃輪廓,高挺的鼻梁,在側臉落下界限分明的陰影。
李禪秀剛好快步走出,站在主屋門外,遙遙目送。
看見這一幕,裴椹目光倏然幽深,仿佛血液中有什么再也壓制不住。就像那晚他在軍營輾轉反側,終究克制不住,騎馬冒著嚴寒,在星夜奔回小院,只為回來見妻子一面時的沖動一樣。
他忽然快步走回,在李禪秀錯愕的目光中,如鐵的手臂箍緊他的腰身,另一只手扣在他腦后,陰影瞬間壓下。
裴椹低頭,狠狠吻住了他。李禪秀微愕,還沒來得及出聲,唇齒便都被侵占,連呼吸也被掠奪。
仿佛一切失序,再沒有克制和理智可言,裴椹吻得極兇,又生澀不得章法,像要將他吞噬殆盡。
李禪秀從不知道,被親吻是這么耗費體力的一件事,他緊緊揪住對方冰涼的衣甲,幾乎快要站不住,被迫仰著修長白皙的脖頸,身體不住下滑。直到對方手臂將他箍緊,往上又提了提,才勉強又站穩。
終于被松開時,兩人都氣喘吁吁。李禪秀眼尾微紅,甚至沁出水光,臉頰都酸得厲害。
裴椹額頭輕抵著他,聲音低啞又充滿濃烈的占有,喘息著道:“等我回來,我們再成一次親,好不好?”
若他真能回來,定要三書六聘,真正迎娶對方。
若不能……
裴椹眼睛微紅,低頭又輕啄了啄懷中人微腫的紅唇,忍不住將對方緊緊箍在懷中,仿佛要揉進骨血。
第 90 章
李禪秀被箍得腰身發痛, 伏在裴椹肩頭,微微喘息著失神。
許是寒毒發作過,身體仍虛的緣故, 他手腳發軟, 努力呼吸著,根本無力站起。
最后裴椹將他攔腰抱起,送回屋中。李禪秀閉了閉眼,薄透的眼皮微紅, 眼睫還沾著潮濕的水汽。
裴椹低頭又吻了吻他的眼皮時, 他也閉著眼, 一副累極了的模樣,無力推拒。
裴椹輕嘆, 妻子實在太柔弱了,只是吻一次便累成這樣,真不知以前洞房時……罷, 不能再想。
再想下去,今天就真走不了了。
他幫李禪秀理了理微亂的衣服和頭發, 低頭吻了吻鬢發, 又叮囑幾句,才起身,再次不舍地離開。
李禪秀在他轉身后, 才緩緩睜開眼, 清潤眸中仿佛還含著水汽。這次只目送, 沒再起身出門。
裴椹幾步一回頭,出了小院, 又再次回頭看一眼。沒看到人,心中不知是失落, 還是悵然。
他翻身跨上駿馬,獨自一人踏著寒霜,在晨光熹微中離開永豐鎮。
到了并州軍駐地,楊元羿很快騎馬迎上來,勒住韁繩,拱手道:“將軍,都準備好了。”
裴椹目光逡巡,看一圈已經整裝待發的兵馬,很快下令:“那就出發。”
說罷調轉馬頭,冷峻身影率先駕馬離開。
楊元羿忙跟上。
隊伍開拔,浩浩蕩蕩,繞過一座山頭,很快就要徹底看不到這片邊鎮。
裴椹忽然勒馬,停在一處高地,遠遠望向永豐方向。
楊元羿策馬緊跟,見狀靠近幾步,順著他的視線也望去,問:“怎么了?”
裴椹目光看不出情緒,很快搖頭,語氣似嘆息:“沒什么。”
說著離開高地,抽鞭駕馬道:“走吧。”
楊元羿又看一眼永豐方向,搖了搖頭,很快跟上。
不多時,浩浩蕩蕩的并州軍便徹底走出這片山道.
主屋內,直到裴椹離開許久,李禪秀才終于回神。
他深深吸氣,斂去眸中霧氣,直到呼吸再次平穩。
剛才他一度懷疑裴二完全恢復記憶了,否則何以說出重新成親這種話?但觀對方離開時的神情,又不太像。
李禪秀搖搖頭,坐在炕邊休息一陣,力氣恢復后,下意識抬手碰了一下唇,不由疼得“嘶”一聲,忍不住皺眉。
裴二是狼犬嗎?做什么咬他?
幸好已經分別,他馬上也要離開,否則今天這情形,他又不知該如何應對。
李禪秀深深嘆一口氣,休息好后,一個人吃了早飯,然后去軍營。
他找到陳將軍,跟對方說,暫時不用把自己的功勞上報、請求脫籍,一切等裴二回來后再說。
雖然他馬上就要離開,此事對他不會再有影響。但裴二還會回來,萬一他的身份在他走后還是暴露了,裴二娶過他,定會受牽連。
至于裴二回來后……他會給對方留一封信,將能告知的部分盡量告知,讓對方別再為他脫籍,更別尋找他。
辭別陳將軍,他又去了一趟藥房,將近日整理的醫案、藥方送給胡郎中,望他能多救治傷兵。
胡郎中不知他這一走,就不打算再回來,接過他給的書冊后,除了一番感謝,還笑瞇瞇恭喜:“聽說你娘家人找來了,明天就要去看他們,真是可喜可賀,苦盡甘來。你就放心去與他們團聚,多待幾日,放心,軍營這邊有我呢。”
李禪秀淺笑點頭,辭別他后,又去見了張虎。
離開軍營后,他最后又去了一趟徐阿嬸家。
徐阿嬸一家也是租的住處,他到時,丁成海正在院子里劈柴,小阿云在旁給哥哥遞水。
見他來了,丁成海忙放下手中的活,局促地跟他打招呼。小阿云也小跑過來,驚喜靦腆地喊“沈姐姐”。
李禪秀揉揉她的頭,接著問丁成海:“阿嬸在家嗎?”
徐阿嬸剛好端著一簸箕豆子出來撿,見他來了不由驚喜,說正打算中午去看他,可巧他就來了。然后拉著他的手絮絮說,他們一家能團聚,還能在這邊租個房子住,多虧裴二幫忙。
李禪秀笑著替裴二接下道謝,離開時給徐阿嬸留了一封信,請她在裴二回來時,幫忙交給裴二。
除了信,他還留了一些銀子。徐阿嬸和丁成海都不愿收,直到他說家里有一只金雕可能偶爾會回來,需要請他們幫忙喂一下,兩人才勉強收下。
回到家中,他將物品又清點一遍,能鎖起來的都鎖好,最后在放衣服的箱籠中,也留一封信。
然后望著熟悉的房間、擺設,一陣微微失神。
晚上,他一個人躺在暖熱的炕上,望著黑暗中的屋頂,心中既有要去和父親團聚的期盼與欣喜,又有將要離開的復雜與失落。
之前和裴二一起睡時,總是擔驚受怕,不敢睡著,卻往往在對方擁抱中,不知不覺熟睡。現在只他一個人,反倒翻來覆去,真睡不著了。
難道自己這段時日,竟養成了需要被人抱著,才能入睡的嬌氣習慣?
李禪秀搖頭失笑,很快閉上眼,告訴自己趕緊睡。畢竟明天就要出發離開,得養足精神。
一夜無夢。
翌日,天剛亮,李禪秀拿起裴椹之前幫他收拾的包裹,踏著清霜走出小院。
張虎等裴椹早就安排好的人已經在外等候,見他出來,張虎忙掀開馬車的車簾,請他上車。
李禪秀朝他微微頷首,然后坐進馬車。
張虎立刻駕車,與旁邊十幾名負責護送的士兵一起踏著清晨的凍土,安靜離開永豐鎮。
為了不讓胡郎中和徐阿嬸等人來送,李禪秀特意很早就出發,沒驚動任何人。
然而車隊行至一處山坳時,兩旁亂石后忽然沖出百來名蒙面匪徒,揮刀直沖馬車而來。
張虎等人只有十幾名,根本不是對手。但那些匪徒見他們身穿邊軍的甲衣,也不敢下死手,搶了馬車便駕馬狂奔,許是覺得車上應該有什么寶貝。
張虎等人都被打趴在地,灰頭土臉。
等那群人駕馬奔遠,只剩一路煙塵時,張虎才勉強爬起,呸了呸口中的土。
旁邊一同跟來護送的陳青著急道:“快快!都給我趕緊上馬,去追人!”
張虎卻打斷他:“沈姑娘被流匪劫走了,我們回去向陳將軍稟報。”
陳青一聽就急了,道:“叫一個人回去稟報不就行了?那些可都是匪徒,被劫的是沈姑娘,我們還不趕緊去追?”
張虎卻堅持:“他們人多,我們不是對手,追上去也沒用,先回去稟報。”
陳青愣了愣,忽然氣急道:“不是,張虎,你什么意思?裴二也算是你恩人吧?他一手提拔的你,信任你,讓你護送他娘子。現在他娘子出事了,你就這么回報?”
張虎沉沉看他一眼,卻仍堅持:“回去匯報。”
說罷駕馬,率先帶人離開。
他自然知道誰是恩人,裴校尉提拔了他,但沈姑娘……救了他弟弟的命,等于救了他和家中老娘的命。
張虎咬緊牙想,身后,陳青氣得朝他一通亂罵.
馬車內,李禪秀已經換了一身男裝,繡銀絲線的深色錦袍勾勒出修長勁瘦的身形,烏黑頭發被用發簪重新束起,面如冠玉,眸若寒星,修長手指掀開車簾后,利落下車。
車旁,方才的蒙面大漢紛紛摘下臉上布巾,單膝跪地,恭敬喊:“見過小殿下。”
李禪秀唇角含笑,抬手令他們都起來,道:“諸位不必客氣。”
伊潯也在這群人當中,起身后立刻上前一步,指了指舊部中為首的一人,向他介紹:“殿下,這是周愷,周統領。”
李禪秀朝對方微微頷首,夢中他去西南時,沒見過此人,想必不是早早犧牲,就是后來離開舊部了。
……估計前者可能性更大。
周愷立刻上前,恭敬抱拳,再次道:“見過殿下,我們來的路上被流民亂軍裹挾,晚到許多天,令殿下受苦了。”
李禪秀擺手,示意無妨,接著詢問:“可知我父親近況?”
周愷忙道:“稟殿下,我們剛收到消息,前幾天趙大人已設法救出主上,不久前剛離開洛陽。如今主上應在秦州,等殿下過去團聚。”
李禪秀頓松一口氣,又問:“那你可知,梁州起兵是怎么回事?”
周愷不由遲疑一下,很快也道:“稟殿下,此事也已經大致弄清,起事的確實是我們的人。不過在救出主上前,我們并沒有這方面的計劃,不知梁州的蔡大人怎么回事,忽然弄出這一出,我們也正派人去詢問。”
“蔡大人?”李禪秀微微瞇眸,問,“是蔡澍。”
周愷似乎驚訝,問:“殿下知道蔡澍?”
“聽父親說起過。”李禪秀點頭,面上含笑,只是笑意卻不達眼底。
對蔡澍,他并非是聽父親說過,而是夢中有印象。
自然,他在夢中也沒見過此人,而是后來輾轉到西南,聽殘余的舊部們說過。
父親的舊部主要有兩派,一派是隱藏身份,在洛陽活動的暗探,其中包括周愷剛才說的,如今在洛陽為官、剛趁亂救出父親的趙大人;另一派,則是在西南暗中招兵買馬、發展勢力的武人,伊潯就是其中一員。
原本,西南的舊部和在洛陽活動的舊部,都以趙大人為首。因為他在洛陽為官,是唯一能暗中接觸到父親的人,也是父親最重要的心腹,資歷老,有聲望。
但隨著西南那邊的人招兵買馬,漸漸壯大,有人開始覺得自己功勞更大。
蔡澍就是這樣一個人,甚至,隨著手底下的兵越來越多,各地流民不斷起事,天下大亂,世家豪族都在爭奪地盤,他忍不住也生出野望。
自然,他表面不敢不敬太子,但隱隱卻擁兵自重。畢竟李玹被圈禁十八年,舊部中很多新招的士兵并不知道他,反倒只知道所謂的“大將軍”蔡澍。
這讓蔡澍覺得自己功勞很大,地位也應該更高,起碼要一人之下,眾人之上。
夢中,就是這個蔡澍一意孤行,最終導致舊部分裂。當時蔡澍仗著手下兵多,屢屢與以父親為首的其他舊部抗衡,使軍中將領分成兩派。
后來趁父親病重,蔡澍帶走了舊部中的五萬人馬,打算去跟其他各路兵馬爭天下,然而他們剛出西南,就被已經遷都到金陵的大周小朝廷聯合幾路世家大族的兵馬圍攻,五萬人盡數被屠戮,死傷慘烈,血染江河。
之后朝廷聯軍乘勝追擊,其他舊部占領的梁州也被幾路兵馬一舉拿下,徹底瓜分。殘余的舊部們被迫散落到深山中,直到李禪秀到來,才將他們重新整合。
回憶完這些,李禪秀基本已能猜到梁州起兵的真相——很大可能是蔡澍擁兵自重,見各地流民起事,甚至險些攻下長安洛陽,他心中難耐,也想一爭天下,所以沒跟洛陽的趙大人商量,就打著太子的名義,率先起兵。
想到這,李禪秀眉目不由泛起冷意。
若非洛陽被圍,皇帝又剛好被困長安,以蔡澍所為,豈不要害死當時仍被圈禁在洛陽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