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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1 章

    李禪秀擰眉, 直覺這個蔡澍早晚要壞事。

    但對方裹挾舊部,打著父親的名義起兵。事已至此,父親只能認下, 前往舊部坐鎮。否則, 還沒起事,舊部就先分裂不說,此前他們在西南的多年經營,也將毀于一旦。

    可如今蔡澍擁兵七八萬, 夢中舊部分裂時, 他一人就帶走五萬。可見這些年, 他打著舊部的名義,用著父親留在西南的資產, 養的卻是自己的兵。

    如此,即便父親到軍中坐鎮,對方仍會擁兵自重, 最終舊部很可能還會像夢中那樣,走向分裂, 損失慘重。

    當然, 夢中父親因誤以為他已不在人世,大受打擊,當時正嘔血病重, 有心無力, 才讓蔡澍帶走了五萬人。

    如今他和父親都好好的, 自不會讓對方輕易得逞。但蔡澍已經生出野心,不會輕易聽父親指揮, 這也是事實。

    對方想打的主意恐怕是將父親請到軍中,當個傀儡, 再以父親的名義號令人心,助他爭奪天下。但舊部中仍忠于父親的人自不會聽從,父親也不會真被他擺布。

    但父親剛被救出,就處理“功臣”,亦不妥。如此,雙方必會陷入權力爭奪的拉鋸,最終仍走向分裂結局……

    正思忖之際,一旁周愷抱拳開口:“殿下,我們是不是先速往秦州,與主上匯合?”

    看似詢問,實際是催李禪秀快走的意思。畢竟雍州不是他們的地界,他們又剛“搶劫”邊軍,久留必然危險。

    其實周愷有些不明白,小殿下為何讓他們假裝成劫匪搶走他?直接跟他們一起走不就行了?

    李禪秀看出他的想法,卻只笑了笑,沒有解釋。

    這么做,自然是為了保護裴二。“沈秀”這個身份是罪眷,直接不聲不響離開的話,會被視為逃走,必然牽連曾娶過他的裴二。

    而他是被“匪徒”劫走的話,就跟逃跑無關了,裴二不會被牽連。而且裴二回去看到他留的信,應當也不會再擔心,至于對方會不會恨他……

    李禪秀目光輕閃,很快轉移注意,看向周愷和他的一眾手下。

    這一百多人,都是忠于父親的。

    但在夢中,忠于父親這一派的人勢單力薄,只有不到兩萬人馬。而父親自得知他的“死訊”,就一直病重,才被蔡澍等人占上風。

    如今最好的解法,就是讓父親這一派的人占上風,壓制住蔡澍。這樣舊部一時半會兒不會分裂,可以維持表面平衡。至于以后,等蔡澍真做出危害舊部的舉動,自然能名正言順處理他。

    周愷見他目光審視看向自己和一眾部下,卻有些誤會,赧然道:“請殿下見諒,我們此次來的人是有些少,不過等和主上匯合后,到梁州就好了,那里有我們七八萬人馬。”

    李禪秀搖頭,那七八萬,只怕有五萬已經是人家的了。

    不過無妨,他已經有辦法了。

    “先上馬,和我一起先去另一個地方。”他唇邊噙著笑道。

    說完轉身,去馬車上拿包裹。

    只是手碰到布包時,不禁又一頓。剛才在車內換衣時,他才發現,之前“還”給裴二的玉鐲、發簪,又被對方放回了他的包裹。

    對方還特意留信叮囑他,回娘家時把鐲子戴上,說這樣好看些,顯得不那么素凈。

    裴二……

    李禪秀目光輕頓,指尖僵了片刻,終于一把抓起包裹。

    除此之外,他還想起一件事,之前裴二去塞外伏擊胡人時,向他要走了父親送他的佛珠手串保平安,回來后不知是不是忘了,一直沒還給他。

    而他因為這幾天擔心對方喜歡自己這件事,竟也沒想起要……罷了,就當這玉鐲是對方賠自己的手串了。畢竟現在想還回去也不能了。

    他暗暗搖頭想,背著包裹,利落翻身上馬。

    周愷本想接過包裹,幫他拿著,卻不想還沒伸手,就被拒絕。

    “走吧。”李禪秀策馬揚鞭,率先奔出。

    伊潯頗有些同情地看一眼愣住的周統領,搖頭:沒眼力見。

    接著翻身上馬,緊追李禪秀的背影而去.

    雍州與并州地界,大軍行至此,暫時停下休息。

    裴椹坐在一處斜坡上,手中握著一串佛珠,定神不知看了多久。

    旁邊的灰棕駿馬正低頭吃著干草,不時發出“咴咴”聲,鼻孔噴出白氣。

    楊元羿拿著一塊干餅過來,一屁股坐在他旁邊,掰一塊餅給他,邊啃餅邊問:“你什么時候信佛了?不就是一串珠子,看這么久,能看出朵花來?”

    裴椹很快收起佛珠,淡淡瞥他一眼:“你懂什么?”

    這不是普通佛珠,這是……妻子送給他保平安的珠子。

    說起來,對方現在應該已經到娘家了吧?有張虎一路護送,應當不會出事。

    不知道對方……想他沒有?

    裴椹咬了一口干餅,一邊灌水嚼著,一邊沉悶想。

    永豐駐地——

    張虎回來,得知陳將軍不在軍營,便說:“等將軍回來再匯報。”

    陳青一聽這話,又被氣得不輕。

    而這一等,直到天黑,才見到陳將軍。

    陳將軍剛從府城回來,他已經從重新到任的張大人口中得知裴二的身份,一聽說李禪秀被劫匪劫走,當即大驚,氣得搖著張虎的肩狂噴唾沫星:“你瘋了?!這么重大的事,你竟然這么晚才跟我說?你知不知道那是誰的夫人?!!哎呦,我怎么就……快快快,快來人,整兵,隨我親自去追那幫匪徒。”

    然而一切都晚了,他們整整尋了兩日,最后只找到摔下山崖的馬車,以及車上沾著的血跡。

    之后尋遍附近山林,也沒見到尸骨。派人想去并州送信,卻聽說裴將軍在并州重新整兵后,已經前往洛陽了.

    另一邊,兩天前。

    李禪秀命周愷等人將馬車推下山崖,偽造出“沈秀”已經死去的假象,便帶眾人直奔烏定山一帶。

    重重大山深處,一處山坳口。

    冰雪覆蓋亂石枯樹,寒風凜冽,不時吹落枝丫上的積雪。

    宣平等人已在山坳口等候多時,見李禪秀帶著一百多人來,當場愣住。

    更令他意外的是,對方竟一副男子打扮,姿容俊秀,眉目秀麗,雖是熟悉的面容,但總感覺輪廓更凌厲銳氣幾分。翻身下馬時,對方繡銀紋的黑色衣擺隨風翻飛,動作利落瀟灑,身姿如松如竹,俊逸修長,仿佛他本就是個男子,而且是翩翩濁世的世家公子……甚至,有種世家公子都沒有的貴氣。

    宣平半晌才回神,忙拱起手,卻又不知該稱“沈姑娘”,還是“沈公子”,又或是……“裴夫人”?

    李禪秀看出他糾結,含笑開口:“你喊我沈秀就行。”

    不再壓低聲線,刻意使音色柔和后,他原本的聲音明顯清冽幾分,如玉石相撞,悅耳動聽。

    宣平一時怔愣,更不能確定了。

    有先入為主的印象,他自然認為李禪秀是女子。可眼前人的裝扮、聲音,又是男子無疑。但如果說是男子,對方的面容又過于綺麗漂亮,雖然……是很凌厲的漂亮,可確實有些男女莫辨。

    他一時拿不準主意,這時,陸騭從山坳口走出來。

    陸騭這次沒坐輪椅,穿一身白色衣袍,身形峻拔,氣色也不再是之前的蒼白,顯然腿傷已經大好。

    見到李禪秀,他也有些愣住,但他反應比宣平快,很快恢復正常,含笑拱手:“沈公子。”

    李禪秀淺笑回禮,接著簡單介紹周愷等人,說:“他們都是我同伴。”

    周愷等人個個都握緊腰間刀,面色緊繃,眼底暗藏警惕。

    陸騭目光輕掃而過,很快看出他們都不是普通人,面上卻不動聲色,朝李禪秀做了個“請”的手勢。

    李禪秀點頭,朝前走過去。周愷等人一見,立刻緊步跟上。

    宣平落后一步,趁沒人注意,忍不住小聲問陸騭:“大哥,你怎么知道沈姑娘是……我是說,你怎么知道他是公子?”

    “我不知道。”陸騭語氣平靜。

    宣平:“啊?”

    陸騭:“既是穿男裝,稱呼公子就是了,想那么多干什么?”

    宣平:“……”原來如此。

    他趕緊快步跟上眾人。

    李禪秀此次來,是出發前收到宣平安排在永豐鎮的暗樁送信,說陸騭回來了,問他何時來取馬。

    正好今日離開,干脆就順路來一趟。

    周愷等人不知他來此要干什么,更不知陸騭等人是何來歷,一路都緊繃神色,時刻戒備。

    直到看見被圍欄圈著的近千匹高大駿馬,周愷等人當場怔住,緊接著,眼中忍不住迸發出亮光。

    這些駿馬個個高大無比,毛色鮮亮,威武彪悍,四肢修長,一看就是跑得快、耐力強的上等好馬,只怕比并州裴世子的黑鐵騎所用戰馬還強上幾分。

    聽說黑鐵騎的戰馬,都是用從西羌運來的上等馬和大周的馬交丨配后,選出的良馬。所以黑鐵騎才個個戰力驚人,說他們能以一當十,甚至以一當百,都不夸張。

    當然,這跟黑鐵騎用的都是重甲,士兵同樣英勇強壯有關。但不可否認,馬匹的強壯同樣重要。

    周愷等人沒見過黑鐵騎,但見過西羌馬和大周馬交丨配后的良種后代,說實話,確實比他們所見過的駿馬都強壯,但仍不如面前這些馬。

    “這、這莫不是直接從西羌運來的馬?”

    周愷等人一時激動無比,他們都是武將,自然明白戰馬的重要性。就連伊潯,看到這些駿馬,都忍不住眼睛微亮。

    李禪秀看著圍欄中的駿馬,同樣目光滿意。

    雖然西羌產駿馬,但數量實則有限,陸騭能弄回近千匹,絕不容易,肯定不是隨便花點錢就能買到。

    陸騭見他滿意,也含笑道:“按約定,這些馬有一半歸沈公子。說起來,此次能如此順利,多虧沈公子之前那番話。西羌正缺鹽,我們鹽運到的及時,加上途中遇到你說的那位孫神醫,他幫西羌人發現缺鹽的病癥,又解決了一些疫病,西羌國王十分感激,這才額外又送我們一些戰馬。”

    李禪秀聞言驚喜:“你們果真遇到師……遇到那位游醫了?”

    陸騭點頭說“是”,但又遺憾道:“不過孫神醫還想在西羌游歷一番,此次并沒跟我們一起回來。”

    李禪秀聞言微怔,繼而失笑,了然道:“他安全就好。”

    說罷,兩邊就開始分馬。陸騭十分慷慨,讓李禪秀他們隨便挑,剩下的留給自己就行。

    周愷等人一聽,不由都摩拳擦掌,頗有些迫不及待。

    選好馬后,李禪秀等人急著趕路,也不停留。

    陸騭擔心他們只有一百來人,萬一遇到流匪亂兵,恐怕護不住這些好馬,于是問:“不知沈公子這是要去哪?若路途遠的話,陸某可派一些人,幫忙護送。”

    李禪秀剛翻身上馬,聞言沉吟。

    他勒緊手中韁繩,幾經思索,終于不再猶豫,開口問:“陸公子,之前宣平說,你們已經被一名楊姓軍官盯上,此后行事恐需低調,不知接下來,你們可有什么打算?”

    陸騭聞言微怔,這件事,他剛回來那天就聽宣平說了。

    既然被盯上,自然要趕緊轉移,盡快離開這里。事實上,若不是需要將馬交給李禪秀,他可能昨天就已經安排眾人離開。

    不過……“沈姑娘”這般說話方式,令他十分熟悉,不禁又想起此前被招安,以及在酒樓商談時的情形。

    他頓時會意,笑了笑道:“沈公子可是有什么好建議?”

    李禪秀不禁也笑,覺得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事,于是也不再遮掩,大方招攬道:“若陸公子沒有想去的地方,不如與我一同前往西南,投靠剛在那起兵的太子殿下如何?”

    第 92 章

    李禪秀話音剛落, 在場眾人都愣住。周愷更是難掩驚訝,余光悄悄看他。

    李禪秀面色不變,目光一直含笑看向陸騭。

    此前他一直猶豫, 要不要招攬陸騭。一是他之前沒恢復身份, 想招攬對方,有些話卻無法明說;二是此前他和陸騭交情還沒這么深;三是陸騭的目標是攻打胡人,收回北地。如今西北并未像夢中那樣淪陷,對方去西南的話, 短時間內, 應當不會有機會攻打胡人, 這與陸騭的目標相悖,對方恐怕不能同意。

    然而此一時彼一時, 眼下他身份已經恢復,可以大方招攬;二來,他和陸騭合作這么久, 也算交情不淺;三來,西北沒亂, 朝廷沒發布招募令, 陸騭就算有心想收復北地,一時也難有機會。

    事實上,若是販私鹽的事沒被發現, 李禪秀也不會開口。但眼下, 販鹽一事被邊軍察覺, 陸騭等人無處可去,豈不正可以被說動?

    最重要的是, 現在各地都有流民起事,朝廷疲于應對, 李禪秀猜測,朝廷早晚還會像夢中那樣,發布詔令,允許各地自行募兵,幫忙平叛。

    但等到那時,陸騭就和夢中一樣,名義上歸順朝廷了。以后他們西南義軍跟朝廷對上,豈不多一個勁敵?

    當然,以陸騭的品行,以及他和陸騭的交情,他相信對方會盡量避免與他敵對,甚至不攻打他。但西南義軍又不是只有他一人,陸騭不對上他,卻有對上其他人的可能。

    最重要的是,這樣一位厲害的將領,他為何不拉攏,反倒讓給梁王父子?

    夢中那位新帝,如今的梁王世子,在后來明明有裴椹、陸騭兩位為朝廷擋住胡人鐵蹄的砥柱名將,卻都不善用。尤其陸騭,因他是從北地來的,不屬于任何派系,又戰功赫赫,便被朝中各方勢力猜忌和傾軋,掣肘他北伐,試圖削他兵權,最終導致他抱憾病逝。

    既如此——

    李禪秀目光清正,看向陸騭,誠懇道:“我知陸公子畢生愿望是收復失地,然而現今長安宮里的那位沉迷權術平衡,任由黨派和世家爭斗,并無北伐的雄心。無論你留在雍州,還是前往其他地方,一時半會兒恐怕都沒機會北上攻打胡人。且近年各地災害不斷,官員卻欺瞞不報,致使民變四起,朝廷漸失人心,宮中那位已不是明主。

    “反倒太子李玹,早年就有仁善賢明的美名,代天子巡視西南時,更撫教萬民,治理一方,頗受百姓愛戴。如今他剛起事,雖實力薄弱,但有西南民心所向,早晚能成大事。且他胸懷大志,痛惜國土分裂,日后定會揮師北伐,收復當年太祖為大周打下的領土。”

    說到最后,他目光尤為明亮,語氣更難掩堅定。

    一旁,周愷等一直忠于太子的人都不禁被感染,眼眶發熱,恨不能當場喊一句“太子千歲,小殿下千歲,大周永盛”!

    陸騭和宣平也被這番話鎮住,但更多震驚于李禪秀的大膽。

    宣平尤其恍惚,心想:沈姑……沈公子可真敢說。

    這番話的不敬程度,但凡是他和陸騭以外的人聽見,恐怕都要被嚇破膽。但話又說回來,沈公子竟要去投靠在西南起事的太子?那他能說出這番大逆不道的話,好像也不足為奇。

    可沈公子的夫君裴二是邊軍校尉……誒,不是,等等,把“沈公子”和“夫君裴二”這幾個字放一起,怎么有點奇怪?

    ……他就說還是得叫沈姑娘吧!

    一旁,陸騭早已陷入正經思索。李禪秀說的不錯,現下他們還沒想好去哪,而朝廷又……

    陸騭蹙了蹙眉,他回來的路上,就聽說之前武定關被圍攻,甚至一度被攻破的事。

    等見到宣平,又從對方口中得知更詳細的情況——胡人之所以能迅速攻破武定關,是因為圣上將六萬多守兵調去長安,保護他自己了。而雍州當時的郡守嚴同海在胡人來襲時,更是不作為,最后靠并州軍及時支援,才驚險打退入侵的胡人。

    如此朝廷,真能指望他們出兵北伐,收復失地?

    可去投奔那位曾被圈禁十八年的太子,又與造反無異。成了,是締造新朝的功臣,敗了,就是亂臣賊子。

    去與不去,勢必要慎重考慮。

    畢竟他不是一個人,他還有幾十名一起從北地難逃而來的兄弟、部下,如今又招募訓練了兩千余人。

    這些人都是活生生的性命,不是棋盤上的棋子,可以隨意試錯和舍棄。

    陸騭眉心越蹙越緊,良久不言,陷入沉思。

    李禪秀也清楚,這么重要的事要在短時間內作出決定,不太可能。

    可他時間也緊迫,實在不能久留,于是抱拳拱手道:“陸公子,恕我還有要事,不便久留。方才那番話你可以慢慢考慮,若有意向,我在梁州那邊隨時歡迎你。”

    罷了,劉備還三顧茅廬,他一次說不動,可以往后再多試幾次。眼下父親在秦州等他,還需盡快前往匯合。

    李禪秀想著,正欲調轉馬頭,陸騭忽然開口,語氣平靜又帶著一分斟酌問:“沈公子,冒昧問一句,不知能你在西南……是何身份?”

    聯想到李禪秀剛才話意,還有對方之前在酒樓跟他談合作時的籌謀,將這一切串聯起來,陸騭不難想通,面前之人根本不是普通的流放女子,對方恐怕一開始就是太子殘黨的一員,而且身份不低。

    李禪秀拽緊韁繩的手一頓,聞言轉身,片刻,忽然坦率笑道:“太子殿下是我父親。”

    陸騭聞言一怔。

    “陸公子,你再仔細考慮考慮,我隨時等你消息。”李禪秀最后又朝他一拱手。

    說罷揚鞭策馬,帶領眾人奔出山谷。

    周愷聞言駭然,沒料到李禪秀會忽然表明身份,可他還沒來得及擔心,就見小殿下已經走了,趕緊策馬追上。

    一時,山谷內馬蹄聲不斷,震落枝頭數堆細雪。

    陸騭僵站在原地,任由冰涼的雪落在頸間。他萬沒想到,對方會是此等身份。

    但很快,他又明白,李禪秀之所以如此坦率告知,一是信任,二是誠懇邀請他。

    若是后來的陸將軍,被如此招攬,倒不會意外。

    但此刻的陸騭,雖不是一無所有,可也沒覺得自己有何值得被看重的。尤其他現在有的馬匹、人員、錢財,都仰賴之前李禪秀告知鹽湖和煮鹽的法子。

    甚至在他最低谷時,也是對方不計前嫌,幫他治好腿傷。

    幸得明主知遇,如何能不動搖?

    陸騭不由輕嘆.

    山谷外,周愷快馬追上李禪秀,但恭敬地落后半個馬頭,擔心問:“小殿下剛才為何告知對方身份?我們還沒出雍州地界,萬一他們給官府報信……”

    李禪秀搖頭,邊策馬邊道:“陸騭不是此等人,另外,既要招攬他,總歸要誠懇些。”

    周愷不知陸騭有何值得被招攬之處,不過對方能弄來那么多上等駿馬,確實是個運馬的好手……

    正思忖之際,后方忽然隱隱傳來悶雷聲。再仔細一聽,竟是陣陣急促馬蹄聲,且聽數量,來人明顯不少。

    周愷頓時心中一緊,道一句“殿下小心”后,急忙轉馬頭向后,前去查看,同時讓伊潯負責保護李禪秀。

    李禪秀同時勒馬,轉頭一看,不由露出笑意。

    后方遠遠奔來近千人,均騎著快馬,激起一路煙塵。隨著馬蹄聲越來越近,為首之人的樣貌漸漸清晰,正是宣平。

    宣平遠遠看見李禪秀勒馬停住,不由也激動揮手喊:“沈公子——是我啊!宣平——”

    喊話間,對方已快奔至面前。

    李禪秀忙讓周愷等人收刀,道:“不必緊張。”

    話落不久,宣平就快馬奔至。

    他勒馬停在李禪秀面前,拱了拱手后,面上難掩激動,欣喜道:“沈公子,我大哥說他同意一起去西南,只是這個決定太突然,我們一時沒準備,大哥讓我先帶一千人來追你。剩下還有一千多人,等收拾完畢,我大哥再帶他們一起趕來,不過剩下的人馬匹不足,估計會慢一些。”

    李禪秀聞言,驀地攥緊韁繩,捏得手指微紅。哪怕心中已經猜到,可聽到這話,仍難掩喜悅和激動。

    那可是陸騭,未來替大周小朝廷擋住胡人鐵蹄的兩根國之砥柱之一。夢中他一直沒好意思開口,如今,竟真被他掰來一根!

    許是成功了,就忍不住想更進一步。他一時竟想,要是能把大周的另一根砥柱——裴椹也掰來就好了。

    不過也只是想想,裴椹為人正直、忠于朝廷,而且跟梁王世子、未來的新帝關系也匪淺。更重要的是,對方手握兵權,鎮守并州,跟沒有根基的陸騭不一樣,絕不是能被輕易說動的。

    而且得隴望蜀也不好,人要知足,他剛招攬到陸騭,沒必要再去遺憾裴椹。

    裴椹……日后若有機會,希望仍能像夢中那樣,與他亦師亦友吧。

    李禪秀很快收回神思,壓下眼中喜悅和激動,朝宣平拱手,連聲說“歡迎”。

    周愷更是驚訝,沒想到李禪秀一下就招攬兩千多人,其中還有一千多匹馬。訓練一下,能組一個像樣的輕騎兵隊伍。

    他不由看對方一眼,心中暗暗敬服。雖然他之前對李禪秀也恭敬,事事都問對方意見,但那是出于對李禪秀父親的敬重,例行詢問,實則心底有些把對方當孩子看,沒指望對方真說出什么見解。

    畢竟周愷在李玹還沒被圈禁時,就跟著對方,如今已經快四十歲。在他眼里,李禪秀可不就是孩子?

    但眼下,他卻不那么想了。再有什么事,都正正經經跟李禪秀商量。

    李禪秀察覺到他變化,卻一直含笑,沒說什么。這也正常,畢竟在周愷等人眼里,他出生就被圈禁,剛被救出沒多久,可能還是個需要被保護、不知世事的年輕人。

    服眾這種事要慢慢來,何況周愷沒什么不恭敬的地方,他也就不必說什么,只要對方日后敬服自己就行。

    另一邊,宣平倒是激動無比,又萬分好奇。而且他不像周愷等人,因李玹的關系,對李禪秀有鮮明的恭敬。盡管他已經知道李禪秀的身份,但之前認識時,畢竟是以平常身份相交。

    加上李禪秀表明身份后,依舊沒什么架子,于是繼續行路后,他策馬跑到對方身旁,小聲好奇問:“沈……殿下,我想問一件事,您要是覺得我冒昧,您就不說,甚至罵我一頓也行,就是……”

    他小心看李禪秀一眼,終于道:“您到底是男子,還是女子?”

    如果他此前沒見過李禪秀,今天是第一次見,定然不會這么想。畢竟李禪秀雖漂亮到有些男女莫辨,但換了男裝后,還是能看出男子特征,比如喉結、聲音,以及因表情變換后,好像比以往多了些銳利的輪廓。

    但是,偏偏,對方之前是女子身份,還有一個丈夫。

    更重要的是,對方之前說,那位在梁州起兵的太子是他父親。可聽聞太子李玹只有一個女兒,還在不久前病逝了。

    李禪秀:“…………”

    他嘴角微抽,隨即壓低聲威脅:“我在這邊成過親的事,你不可說出去。”

    頓了頓,又面無表情道:“我是男的。”

    有那么難認嗎?他不是已經把遮住喉結的假皮摘了?是他喉結不明顯,還是聲音不夠像男子?

    想想真有些氣!

    宣平:“……!!”真是男的?那裴二知道嗎?

    完蛋,更好奇了,抓心撓肺!

    ……

    行了快大半日,時近傍晚,人馬俱疲,眾人終于停下歇息。

    李禪秀因中寒毒的緣故,身體較平常人弱,尤其他現在沒被夢中那位游醫醫治過,更不是后來在西南領兵、跟士兵們一起鉆山林的他。

    雖然他平日有練吐納法,但見效實在慢,加上不久前寒毒剛發作過,今天又在馬上顛了大半天,下馬時,只覺全身骨頭都快散架了,雙腿也被磨得有些疼。幸虧冬日褲子厚,不然不敢想會被磨成什么樣。

    李禪秀木著臉,覺得那晚被裴二磨小腿也沒……不,為何要想裴二?確切說,為何偏偏想到這件事?

    他僵了片刻,隨即強忍著不適,裝出尋常模樣。

    隊伍在一處山腳休息。

    此時烏金西墜,山林中傳出陣陣鴉鳴。

    周愷拴好馬后,來向他恭敬稟報:“殿下,已經快到秦州地界,估計明天下午就能和主上匯合。”

    李禪秀“嗯”一聲,道:“眾人都已疲憊,先扎營休息。”

    周愷點頭,立刻去安排。然而不多時,他又步履匆匆回來。

    李禪秀正單手扶著一棵老樹的樹干,不著痕跡地踢踢腿,察覺他回來,忙站直,擺出端正姿勢,問:“何事?”

    周愷不知他正努力維持形象,以免被下屬以為嬌氣,聞言忙緊聲稟報:“殿下,情況有變,剛剛接到飛鴿傳書,梁州軍中出現變故,主上不得不離開秦州,先去梁州了。”

    李禪秀聞言一愣。

    “不過主上留了人手在秦州接應我們,如此一來,倒是不必再著急趕路了。”周愷緊接著又道。

    之前行路太急,就是因為李玹得盡快去梁州軍中坐鎮,不能在秦州等太久,所以他們需快點去匯合。

    但現在李玹先走了,似乎就不必再急著趕路。

    李禪秀皺眉,思忖梁州軍中出了什么事。

    而且到了讓父親不得不去坐鎮的地步,莫非是蔡澍現在就想分裂舊部?.

    梁州,平城,被義軍攻占的府衙。

    蔡澍大馬金刀坐在正廳上首主位,粗獷面上帶著煞氣。

    下方,一名文士打扮的人正指著他,激憤指責:“蔡澍,你有何資格坐在主位?未免太過驕橫!而且我不贊成現在就攻打府城,先前起事你就瞞著我等,險些陷主上于危境,現在又不等主上回來,就要攻打府城。你只知拿下府城,進可攻長安,退可守梁州,但朝廷難道不知?此舉只會招來朝廷的大軍平叛,就算拿下府城,也守不住!”

    蔡澍聞言冷嗤:“現今天下大亂,各地都是流民起事,我等不起事,難道坐等那些流民攻入兩京?到那時候,主上才真會危險!何況我起事后大軍勢如破竹,一舉拿下半個梁州,此等功勞,如何坐不得主位?若主上在這,我自然請主上上座,但主上不在,我不坐,難道讓你一個提刀殺人都不敢的小小文士坐?”

    說到這,他冷笑一聲,又道:“再說攻打府城,我們已拿下半個梁州,此時不乘勝追擊,難道等朝廷軍反撲,把我等趕回南邊,繼續跟那群蠻子作伴?”

    舊部中有幾人如伊潯那般,都是西南各部族出身,一聽此言,頓時氣憤,拍案而起怒斥。

    一時廳中盡是爭吵聲,指責聲,不少人爭得面紅脖粗。

    忽然,十幾名士兵沖入,頃刻拔刀,將眾人團團圍住。

    廳內爭吵聲霎時一滯,眾人看著明晃晃的刀鋒,一時敢怒不敢言。

    唯有先前的文士憋紅了臉,依舊怒斥:“蔡澍,你這是何意?難不成要背著主上,殺了我等?”

    “住口!不可對將軍無禮!”他面前的士兵立刻持刀威嚇。

    蔡澍冷笑一聲,忽然拔劍砍掉桌案一角,鎮住眾人,高喝道:“攻打府城,我意已決,誰敢反對?”

    “哦?”一道不咸不淡的聲音忽然傳來。

    眾人急忙回頭,就見廳外不知何時站著一道頎長清瘦的人影。他身穿一件黑色氅衣,眉目清逸,神情沉靜,似古井無波。

    門廊外一株落了葉子的老樹在陽光照射下,曲折斑駁的樹影落在他身上,留下明暗交錯的影,晦暗而涼薄。

    然而片刻后,他閉了閉眼,再睜開,神情又似佛像含著慈悲。

    眾人這才發現,他黑色氅衣上用暗線繡著佛經,右手手腕帶著一串青碧色佛珠,其中幾顆珠子正捏在指尖,神情無悲無喜。

    方才怒斥蔡澍的文士頓時回神,驚喜道:“主上?”

    說著不顧頸上還架著刀,忙彎腰行禮,激動道:“屬下云松泉見過殿下,殿下千歲!”

    話音剛落,其他反應過來的人,頓時三三兩兩,都躬身行禮:“見過主上/殿下。”

    這當中,有人和云松泉一樣,是真正激動。也有人是一時太過驚愕,沒反應過來,隨勢這么做。

    眾人一彎腰,那些拿著刀的士兵頓時顯露出來,個個神情迷茫,不知來人是誰。

    仍站在主位旁的蔡澍更是一臉僵硬,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

    李玹看眾人一眼,淡聲說:“都起身吧。”

    接著聲音緩了緩,又道:“諸位這段時日辛苦了。”

    說著他抬步走進廳中,身后跟著幾名心腹,以及數十名黑衣護衛。

    廳內士兵見狀,剛想上前阻攔,卻頃刻就被繳了兵器。

    李玹仿佛沒看見身邊的刀光劍影,目光像含著悲憫的佛祖,不緊不慢穿過人群,走到上首。

    主位旁,蔡澍終于回過神,目光對方李玹的視線。明明是一雙含著悲憫的眼睛,卻仿佛映著刀光和血色,無端令他一陣膽寒,頭皮微麻。

    等回過神時,蔡澍發現自己已握著劍,像當年剛追隨李玹時那般,恭敬跪地行禮。

    李玹淡淡看他一眼,道:“起來吧。”

    蔡澍起身,莫名出了身冷汗,但又為自己竟仍被李玹的氣勢所壓,暗暗不快。

    但他余光看一眼下方,也意識到李玹在舊部中的影響力,表面恭敬道:“請主上上座。”

    李玹看他一眼,沒說話。

    跟李玹一起進來的黑衣護衛立刻上前,將主座的紅木寬椅搬走,從下方搬來一張普通座椅。

    蔡澍表情一僵。

    李玹這才坐下,轉了轉手中佛珠,淡聲問:“剛才在說什么反對?”

    云松泉立刻開口,將事情解釋一遍,接著再次道:“主上,我們實力不足,暫時不宜攻打府城,此事應徐徐圖之啊。”

    蔡澍遲疑一下,剛要解釋。

    李玹卻閉著眼,輕“嗯”一聲,道:“那就先不攻打。”

    蔡澍一聽,剛要爭執,卻見李玹好像閉著眼睛也能看見他舉動似的,抬手止住:“此事就這么定了,不必再說。”

    聲音溫涼,且莫名有種讓人不敢抗拒的力量。

    蔡澍一僵,忽然想起近些年有傳言,說他們這位主上被圈禁后修了十八年的佛,已經修出神通,對方該不會……真有什么奇怪本事?

    蔡澍沒讀過多少書,大老粗一個,本就有些信這些神神道道,一時有些被自己想法驚住,竟沒再開口說什么。

    直到和眾人一起散去,走出主廳,被外面有些刺目的陽光照在身上,重新感到暖意后,他才終于回過神,想到自己方才表現,不由一陣暗惱。

    怕什么?本來他就功勞大,且手握重兵,即便是主上,如今也不能奈何他吧?否則剛才,對方明明在廳外聽見他不敬的話,不也裝沒聽見?

    想到這,蔡澍又恢復神色,冷哼一聲,大步離去。

    廳內,文士云松泉擦了擦額頭汗,心有余悸道:“幸虧主上回來及時,否則今天,蔡澍就要帶著他手下那些兵馬,跟我們決裂了。”

    李玹依舊閉目,轉著手中佛珠不語。

    云松泉見狀,一時也不敢多說話。

    然而李玹卻并非表面這般平和,人人都說他被圈禁后,整日修佛,修出了平和性子,被徹底磨去棱角和意氣。

    但沒人知道,唯有一遍遍念著佛經,假裝出慈悲,才能掩飾他心底的殺意、戾氣,和血色過往。

    就在這時,外面一名黑衣護衛進來稟報:“主上,燕王世子裴椹已解洛陽之圍,正繼續往長安方向行軍,恐是要來攻打我們。”

    倏地,轉動佛珠的手指頓住。

    李玹睜開眼,面無表情重復:“裴椹?”

    第 93 章

    金烏西墜, 霞光似血,映照長安宮堅冷的宮墻。

    宮道上,裴椹一身絳紫色官袍, 寬袖窄腰, 身姿如松,正沉步往宮外走去。

    在宮門落鎖前,他終于踏出宮門,一路緊繃的神情仿佛微松, 不覺抬眸, 望向遠處天際漸漸隱沒的霞光。

    楊元羿一直在宮門外等他, 見他出來,明顯松一口氣, 忙快步上前,頓了頓,語氣平常笑道:“走吧, 燕王殿下和王妃應該都等急了。”

    裴椹看他一眼,一句話沒說, 直接翻身上馬。

    楊元羿也騎馬跟上, 等到了長安街道上,遠處傳來陣陣暮鼓聲時,終于謹慎開口:“陛下……都跟你說什么了?”

    裴椹右手握著韁繩, 語氣淡淡:“沒什么, 無外乎以前那些話。”

    試探、警告, 再給顆甜棗罷了,只不過這次用上了他的父母。

    楊元羿聞言松一口氣, 剛才在宮門外,他沒敢問。現在問了, 再聽裴椹語氣,便知暫時沒什么大事。

    也是,皇帝還指著裴椹去西南平叛。至少在西南安定前,應該不會追究之前抗旨的事。

    想到這,楊元羿徹底將心放下,再次笑道:“先不管這些,后日就要領兵去梁州,難得中間能空閑一日,讓你和父母團聚,你大可放松一些,不必把自己繃那么緊。我剛才可沒瞎說,王爺和王妃殿下知道你已經到長安,剛才遣人來向我問了好幾次,這會兒估計已經準備好一桌飯菜,等著給你接風洗塵。”

    裴椹眉心微蹙,片刻,又稍稍松開.

    裴府內,天雖還沒黑透,但各處燈籠已經點亮。

    正廳內,燕王妃一身淺緋衣裙,環佩叮鈴,正指揮下人忙碌。

    年過四旬的燕王留著美髯,步態端正走進廳中,還沒站定,就被正忙活的燕王妃盯上。

    燕王一僵,正要開口,卻見妻子快步走來,拽起他衣袖,皺眉道:“你怎穿成這樣?”

    “這樣怎了?”燕王不解。

    他這不是穿的挺好?深色錦服,端莊肅穆,頗有一家之主的氣派,想必能鎮住裴椹那小子。

    想到這,他不由捋了捋須,下一刻卻忽然被妻子擰住耳朵——

    “跟你說了多少遍,椹兒今天回來,讓你穿喜慶點,你怎么又穿這死氣沉沉的顏色?還板著張臉,是嫌跟兒子還不夠生分?而且你沒聽張大人來信說,椹兒在北地娶了一名女子,今日難得團聚,他定會帶媳婦來見我們,你還穿成這樣,你、你是要氣死我是不是?快去換身鮮亮點的!”

    說話間,兩人的小兒子裴棹也走進來,揪著身上顏色鮮亮的緋袍,苦著眉道:“娘,你讓我穿這身是不是太亮麗了?大哥帶嫂子回來,又不是我成親,我穿這么紅——”

    話沒說完,看見正被揪耳朵的燕王,剛十七八歲的少年一呆,磕巴問:“爹,娘,你們這是在干什么?”

    燕王妃忙收回手,含笑上前,替小兒子理理衣服,道:“哪里紅了?一點都不紅,顏色剛剛好。”

    另一旁,燕王在小兒子面前跌了份兒,這會兒虎著臉,試圖找回面子,哼道:“換什么換?我就穿這身,他娶妻都不跟我說一聲,我還穿鮮亮些,給他好臉色?”

    “你說什么?”燕王妃一聽,立刻瞪眼,疾步朝他走回來。

    燕王忙下意識捂住耳朵。

    燕王妃:“……”

    裴棹:“……”

    反應過來后忙放下手,有些尷尬的燕王:“……”

    燕王妃輕咳一聲,在小兒子面前還要給丈夫留些面子,不由溫聲了些,嗔道:“瞎說什么,椹兒他都二十三了,這么一大把年紀,終于愿意娶妻,多好的事!我跟你說,等會兒他回來,你千萬不許說他媳婦出身低的事,更不許板臉擺譜。”

    話落,外面小廝剛好來報,一臉喜氣:“王爺,王妃殿下,世子回來了!”

    燕王妃一聽,頓時面露喜色,難掩激動地往外去迎。

    燕王一時來不及換衣服,趕忙也跟上。裴棹揪了揪身上的緋衣,“哎”一聲,有些不好意思地也跟出去。

    府外,裴椹下馬后,剛進門,就撞見迎來的三人,一時微僵。

    燕王妃來時激動,見到一身風塵仆仆的長子,更忍不住眼圈一紅,可近到面前,卻局促生疏起來。

    燕王捋了捋胡須,也有些不自然地站在妻子旁邊,嚴肅干巴:“回來了?”

    倒是兩人的小兒子,規規矩矩行了個大禮,恭敬喊:“兄長,您回來了。”

    裴椹:“……”還是一股子書呆氣。

    不過對這樣的見面場景,裴椹早有所料,甚至熟悉。

    當年老燕王和大兒子裴淞在邊關打仗,二兒子裴淙夫婦——也就是裴椹的父母,入洛陽為質。自然,名義上的說法要好聽些,說是皇帝體諒老燕王一家在邊關受苦,才讓他兒子到洛陽住。

    原本應該是裴椹的大伯——當時的燕王世子裴淞入京為質。但裴淞是天生將才,十五六歲就跟老燕王一起上戰場,戰事上少不得他。反倒裴椹的父親,只懂風花雪月,喜好文集,對兵事實在不感興趣。

    一番權衡后,老燕王只能忍痛讓二兒子夫婦入京。

    那時裴椹剛出生不到一年,裴淙和妻子都知道去洛陽意味著什么,不忍帶年幼的兒子一起,便將他留在邊關,請大哥大嫂幫忙照顧。

    所以裴椹有記憶時起,就是和祖父、大伯一家生活在一起。而大伯和大伯母知道他的父母是替自己一家去洛陽,心中含愧,幾乎將裴椹當成親子照看,對他比對自己親生兒子還上心。

    直到裴椹十三四歲,才到洛陽和父母團聚。但那時父母已經有了小兒子,加上裴椹從小長在軍營,過早成熟,不是會在父母膝下撒嬌的性子,裴淙夫婦也對這個多年沒見的兒子親近又陌生,不知該如何相處。

    再后來,老燕王和當時的燕王世子裴淞,以及裴淞的兒子,都在戰場戰死。一直留在洛陽的裴椹父親反倒承襲燕王爵位,接著裴椹也被冊立為世子。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并未讓如今的燕王夫婦驚喜。當時他們都沉浸在震驚和悲痛中,再之后,又難以面對大嫂。

    當時世人都說,燕王夫婦是撿了漏,若不是裴淞和他兒子都戰死了,這燕王的爵位,哪輪得到他們一家?

    燕王夫婦對這話都氣憤不已,他們清楚這爵位是裴椹在戰場上用命掙來的,但面對驟然失去丈夫和兒子的大嫂,兩人還是心中復雜。

    大嫂總共養了兩個孩子,一個是親子,另一個就是他們的長子裴椹。如今對方的丈夫和親子都戰死,爵位也落到他們一家手中,僅剩的支柱,就是同樣被她養大的裴椹。

    這種情況下,燕王夫婦忽然都不敢過于和長子親近,怕本就悲傷過度的大嫂會覺得他們連裴椹都要搶走——雖然燕王不覺得這爵位是他搶的。

    可這么說的人多了,他心中難免抑郁,更擔心大嫂多想。

    而裴椹,也不能在這種情況下,忽然跟父母親近。相反,他要對伯母更加敬重。

    如此,他和燕王夫婦的關系就陷入到一種奇怪的疏離中。

    加上燕王除了在文章上有些造詣,其他方面實在不靈光,尤其在洛陽時,少不了被人算計,或說錯話。

    本來皇帝對他們一家就忌憚,這樣一來,更找著機會申斥他。以前老燕王在時,還能倚仗軍功,幫小兒子求情。

    等老燕王去后,替燕王擦屁股的人就成了裴椹。后來裴椹想方設法,終于在前兩年把一家人接到金陵,從此遠離皇帝的眼睛,能安心一些。

    誰知自己只是一個沒留神,父母和弟弟就巴巴送上門,又被人家一網撈住,全困在長安。也不知大伯母當時為何不攔著他們。

    可話說回來,他們也是從楊元羿那聽說他出事的消息,擔心他,才想去并州看望。

    如此一想,裴椹回來時的那點氣也煙消云散。

    只是生疏已成習慣,他無聲嘆了口氣,躬身行禮:“見過父親,母親。”

    燕王妃忍著激動,攥緊丈夫的手說:“好好,快起來。”

    燕王捋著須,稍微淡定些,道:“一家人,多什么禮。”

    說完,就忍不住探頭往外看。

    不是說帶媳婦回來了,怎么不見人?

    被他一影響,燕王妃也忘了激動,跟著朝外看。

    裴椹直起身后,剛要再和弟弟打招呼,卻見面前三人都抻著脖子朝他身后看,不由奇怪,轉身也看一眼。

    身后并沒有奇怪之處。他微微皺眉。

    “咳咳。”燕王忽然被燕王妃掐了一下手背,回過神,忙正色道,“你媳婦呢?怎么沒帶她一起來?”

    裴椹:“……”

    他忽然面無表情,轉頭看向旁邊的楊元羿。

    楊元羿:“!”

    冤枉啊,這事真不是他說的!好吧,燕王夫婦是向他詢問過,但他真沒敢多說,而且這事一開始絕對不是他透露的。

    “那什么,王爺王妃,將軍,你們難得一家團聚,我就不多打擾了,先告辭。”他一陣干笑,然后在裴椹森森目光注視下,趕緊轉身溜走。

    裴椹盯著他的背影消失,半晌才轉回頭,對仍一頭霧水的父母道:“先進去再說。”

    燕王和燕王妃一陣摸不著頭腦,進了正廳,剛要再問,卻被裴椹打斷:“我餓了,先吃飯吧。”

    燕王妃心疼長子,趕忙讓人布菜。

    吃到一半,燕王忍不住,再度想開口,卻又一次被裴椹打斷。

    “父親,”裴椹筷子一擱,看向對方,“我聽說您在長安又惹事了?”

    燕王表情一僵,旁邊正給裴椹夾菜的燕王妃動作也一頓。小兒子裴棹一聽氣氛不對,趕緊埋頭苦吃,頭都不敢抬一下。

    燕王很快僵著臉道:“胡說八道!誰跟你說的?”

    裴椹面無表情:“陛下跟我說,您把安陽侯打傷了。”

    燕王:“……”

    裴棹繼續埋頭苦吃。

    燕王妃夾菜的筷子僵了許久,這會兒終于把菜放到裴椹碗里,笑著緩和氣氛道:“這事也不能怪你父親,實在是那安陽侯說話太氣人,你父親不過是氣不過,推了他一下,他就倒下裝受傷。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父親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膽子還小,哪可能真打傷他……”

    還沒說完,燕王就聽不下去了,赤紅著臉挽回顏面:“誰說的?我就是要教訓教訓那老小子,省得他以后說話嘴上還沒把門……”

    “啪!”裴椹忽然擱下筷子,捏了捏眉心,疲憊道,“你們本就不該來長安,既然來了,行事能不能低調些?”

    話音落,桌上氣氛忽然微妙變化。

    燕王妃表情微僵,漸漸眼圈微紅。裴棹筷子一頓,也不扒飯了。

    燕王被兒子這么說,面上頓時掛不住,尤其見王妃也難過,登時忍不住要發作,可轉頭見裴椹面色疲憊,人也比年初時見到時瘦了不少,再想起他不久前還受重傷,一股火氣頓時又消失大半。

    旁邊燕王妃很快也強笑,柔聲勸:“好了,一家子難得團聚,先吃飯,不說那些。”

    燕王便順臺階而下,捏著筷子悶頭繼續吃。

    一時飯桌上氣氛沉悶,只有動筷子的聲音。裴棹看了一眼兄長,神情微微復雜。

    裴椹重新拿起筷子,卻遲遲沒再動。他也有些后悔,不該把氣氛弄成這樣,尤其看到燕王妃紅了眼睛時。

    可剛才不知怎么,話趕話就說到了這,他只是……

    想到在宮中被皇帝申斥的那一幕,裴椹愈發一陣疲憊。

    其實這事可大可小,只是皇帝盯著他們家而已。他方才也沒有抱怨的意思,只是擔心父母不知他們現在的處境,行事不低調,哪日真被抓著錯處,陷入危險。

    可話說出來卻……興許他應該委婉些,語氣更緩和些,又或者,應該挑個更合適的契機。

    可他終究沒跟他們長久相處過,更不曾親近。他也不像弟弟那樣,性格好,不沉悶,能習慣自然地和父母親昵說話。

    裴椹無聲嘆氣,用過飯后,借口軍中有事,離開了家。

    裴棹看一眼兄長的背影,欲言又止,可到底沒敢開口。

    雖然這個家的一家之主是父親,但裴棹能感覺到,他和父母其實都有點怕大哥。可能是因為愧疚,也可能是因為大哥平日不茍言笑,太冷了。

    裴棹縮縮頭,忍不住想,要是大哥今天真把嫂子帶回來就好了。

    能讓大哥一聲不吭就娶了的人,應該是喜歡的吧?說不定在嫂子面前,大哥不會這么冷冰冰,今天飯桌上的氣也不會變成那樣.

    裴椹出了府門,沒走多久,就遇到楊元羿。

    楊元羿見他悶著一張臉,便知又是跟家中相處不來,不由嘆氣,抬手搭上他的肩道:“走吧,請你喝酒。”

    裴椹沒拒絕,只是腦海不經意想起之前楊元羿說的“丈夫在外喝酒到太晚回家,妻子會生氣”。

    好在他妻子如今不在身邊……這好像并不是什么值得慶幸的事。

    裴椹面無表情,跟楊元羿一起去了坊市的一家酒館。

    兩人點了幾道菜,一壺酒,裴椹卻沒喝多少。

    楊元羿見他臉色沉悶,試探問:“這次又是因為什么?難不成……跟你妻子有關?”

    想到自己離開裴府時,燕王夫婦正詢問裴椹妻子的事,他不由猜測:莫非是燕王夫婦覺得裴椹妻子的身份太低?致使好友又跟家里鬧不快了?

    可不應該啊,裴椹家中的情況,他十分清楚。燕王夫婦都對他心懷愧疚,又不敢親近。正因如此,裴椹一直沒成親,兩人也不敢多問,只托楊元羿幫忙打聽。

    如今得知裴椹娶妻,燕王夫婦應該高興還來不及才對。若是旁人家,可能會嫌兒媳婦身份低,但裴椹的父母大概不會,確切說,他們插手不了裴椹的婚事。

    裴椹剛悶一盅酒,聞言忽然抬頭看他,目光幽深。

    楊元羿一僵,趕忙擺手:“別這么看我,真不是我說的,是張伯謙張大人。”

    然后就解釋道:“你之前離開雍州時,不是托張大人照顧你妻子嗎?但張大人跟你家是什么關系,你能不清楚?老大人直接就寫信恭喜王爺和王妃了。”

    本來張伯謙信中還“怪”燕王夫婦不厚道,說裴椹成親這么大的事,竟然沒請自己,是不是生分了?

    哪知燕王夫婦收到他的信,才知道裴椹成親了,趕緊去信詢問。張大人這才知道燕王夫婦也不清楚這事,之后不知為何,就沒再回信了。

    燕王夫婦找不到人問,剛好裴椹和楊元羿到了長安,便趕緊向楊元羿詢問。

    “所以這事真不是我說的,而且王爺和王妃向我詢問時,我也沒敢多說,就說……”他小心看裴椹一眼,斟酌道,“就說你挺喜歡人家的,其他一概沒透露。”

    裴椹涼涼看他一眼,片刻轉回頭,又悶一盅酒,忽然問:“雍州一直沒來信嗎?”

    許是嗓子浸了酒液,有些沙啞,又有幾分沉悶和失落,尤其在這個剛和家中人“鬧不快”的孤獨時刻。

    離開雍州后,他其實給妻子寫過幾封信。

    并非是他思念對方,而是他借口出來販皮子,遲遲不歸,總要在多找幾個借口,解釋一下,譬如說被亂軍擋住去路,譬如是遭了大雪,不能如期回去……好吧,他其實就是思念了,這沒什么不好承認。

    新婚夫妻,驟然分開,互相思念,不是很正常?

    只是……妻子為何一直沒給他回信?

    或者,可以寫封信給張虎或陳將軍問問?但也不能太明顯,不如……就借口詢問邊防的事,順便問一下妻子的情況?

    裴椹悶頭又喝一杯酒.

    永豐駐地。

    陳將軍在中軍大帳來回踱著步,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提拔的一個小小士兵,真正身份竟是并州的裴世子。更沒想到,他剛知道這件事,對方的妻子就在他眼皮底下,被流匪劫殺了,連尸骨都沒尋回。

    陳將軍焦慮得在營帳中團團轉,事情他已經向張大人稟報,張大人急得也親自來了一趟,跟他一起去現場勘察,最終確認,裴椹的娘子應當是真沒了。

    張大人也是一番痛惜,可痛惜之后,卻擔心消息傳給裴椹知道,會影響他與洛陽的叛軍作戰,思慮再三,最終讓陳將軍先壓下消息。

    但陳將軍親眼見過裴椹有多在意他娘子,而且他一個小小邊關守將,又不是張大人那樣的身份,哪敢真將這么重要的事瞞著裴世子?

    思來想去,他還是覺得不妥,且今天又聽說裴椹已經解洛陽之圍,到長安了,一番考慮后,終于下定決心,掀開帳簾喊:“來人,叫張虎……不,還是叫陳青過來。”

    張虎這次辦事實在不力,沒保護好“沈秀”不說,在人剛被劫走時竟也不追,回來后又因自己不在軍營,遲遲不稟報,更沒有其他作為,陳將軍都忍不住想問他是不是腦子壞了。

    讓張虎去送信,到時裴世子一問詳情,張虎還能有好下場?雖然陳將軍被這人氣不輕,但對方之前跟著裴椹,領兵能力提升不少,如今在軍中也算很得重用,惜才的陳將軍有點不舍得他折了,而且營中也需要他,想想還是讓陳青去。

    陳青嘴皮子利索,人也機靈,不像張虎木訥。而且他也不是只派陳青,只是陳青經歷過現場,裴椹問起時,能描述一下當時情況.

    一天前,秦州地界。

    李禪秀和留在這接應他的人匯合后,也得知裴椹率并州軍,已經解洛陽之圍,正往長安方向行軍。

    他聞言怔了怔,語氣不敢相信:“確定是裴椹?”

    剛跟他們匯合的黑衣護衛拱手,語氣肯定道:“確定,主上那邊應該更早得到消息。”

    李禪秀不覺皺眉。夢中并沒有這件事,當然,因為他的一些舉動,很多事都改變了,比如西北沒有淪陷,陸騭被他招攬了……可裴椹不該出現變化啊。

    按他夢中后來和裴椹通信了解,對方現在正重傷不能下床,甚至直到一年后,他輾轉從西羌回來,不慎被對方手下抓住時,對方都還病重坐在車內,時不時悶咳,不能下車,也不能見風……所以怎么忽然就領兵了?

    李禪秀神情復雜,以他夢中對裴椹的了解,那般君子端方的人,定不會騙他,何況對方也沒必要騙他。

    如此,便只可能是現實與夢境出現不同,裴椹的傷被誰治好了?

    又或者,是皇帝不顧裴椹重傷,強行讓他領兵?

    想到前者,李禪秀微松一口氣,想到后者,又不由提起心,微微蹙眉。

    后者并非不可能,甚至可能性更大。畢竟夢中的一年后,裴椹病到下不了車,還因皇命難為,不得去已經淪陷的雍州邊界坐鎮。

    這般一想,他仿佛能想到對方拖著病軀,止不住悶咳,卻不得不到陣前指揮的情形。

    李禪秀不由輕嘆,心中有些沉悶,可回過神后,又不敢輕視這位夢中的“老師”兼友人。

    既然被派來攻打他們的人是裴椹,哪怕對方可能病重,他也不能不謹慎。

    戰場無私情,何況現在的裴椹根本不認識他。

    尤其現在,趁裴椹的大軍還在往長安方向行進,且要在長安附近停留一日,他應速作準備,先下手為強。

    所以,若是裴椹,對方會如何攻打梁州?

    李禪秀手指抵著下巴,一雙秀麗眼眸盯著面前的地圖,陷入沉思。

    旁邊,見他久久不語,黑衣護衛忍不住問:“小殿下,我們何時出發,前往平城?”

    先行離開的李玹此刻就在平城,留下的黑衣護衛也是奉命要接李禪秀過去。

    但周愷聞言,卻看護衛一眼,不明顯地朝對方搖了搖頭。

    李禪秀看了一會兒地圖,終于開口:“不,我們先不去平城。”

    黑衣護衛聞言驚訝,周愷卻不那么意外。至于宣平,他甚至猜到李禪秀的幾分想法,不由探頭看一眼地圖,道:“你想先裴椹一步下手,構筑防線,擋住他的大軍?”

    李禪秀點頭:“想攔住裴椹不容易,我們必須先他一步,拿下幾座重要城池,令他大軍來了也無法集中兵力攻打我們某一處。”

    說著,他手指點了點地圖上的幾個位置,道:“眼下我們沒拿下梁州府城,裴椹大軍一到,我們沒有屏障,必然難守,最后只能不斷向南撤退。這樣一來,之前打下的城池就都白打了。我猜父親那邊,現在應該也在想辦法。但要拿下府城,卻不能直接攻打。”

    第 94 章

    李禪秀話落, 旁邊黑衣護衛不由跟著點頭。

    雖然李玹在平城否定了蔡澍要攻打梁州府城的提議,但此前在秦州時,李玹也說過, 在朝廷大軍來之前, 府城勢必得拿下。

    事實上,李玹否定蔡澍的提議,不是不想打,而是府城附近另有兩座重要城池。只打府城, 另兩處必會支援, 就算一度拿下府城, 很快也會再被奪去。這樣的攻打,除了徒增傷亡和消耗, 沒有任何意義。

    可若分兵攻打,同樣不妥。義軍兵力有限,雖號稱七八萬, 但其中有三萬是起兵后,蔡澍招納的各路流民潰軍。這些人因連吃敗仗, 潰逃已成習慣, 戰斗力有限,尚需訓練。

    若此刻就帶他們分三路攻打,要么三路都敗;要么兩路佯攻, 一路主攻, 最終攻下府城, 可結果和之前一樣,另外兩座城池很快反撲, 剛拿下的府城會再被奪去。

    而且因為吸納這些潰軍,義軍急速壯大, 先前帶的糧草也漸漸不足支撐,需等后方再運糧來。

    李玹先前打算等糧草運來,再用萬全之策拿下府城。可沒想到洛陽這么快就被解圍,朝廷大軍來得遠比預料中快。

    這也是李玹此前沒計劃起兵的原因,一是不想趁亂內斗,讓外人撿便宜;二是眼下還不是時機,雖然大周各地流民起事不斷,但朝廷仍有余力對付,還沒到徹底崩潰的地步。他們實力薄弱,過早起兵,只會讓朝廷將目光和精力都拿來對付他們,反倒不如先在西南暗中發展,慢慢壯大,待時機成熟再起事。

    可偏偏蔡澍裹挾整個舊部,打著李玹的名號,倉促起兵了。事已至此,也只能繼續走下去。

    如今朝廷大軍不僅來得迅速,而且來的還是老燕王的孫子——裴椹。

    如李禪秀所料,這個消息讓李玹不得不改變計劃,也開始籌謀提前拿下府城。

    “……所以眼下這三座城市,我們單拿下哪一座,都很難守住。可若想一同拿下,兵力又不足。”平城府衙內,一名將領指著沙盤道。

    說完見解,他退后一步,恭敬看一眼坐在上首的李玹。

    李玹仍一身玄袍,單手握著佛珠,指尖抵在額角,微微闔目。

    察覺他久久不語,其他幾名謀士和將領不由用余光偷覷一眼。

    這時,李玹忽然睜開雙目,平靜如潭水的目光落在沙盤上。

    眾人忙收回視線,片刻,聽他緩緩說出“寧城”兩字,才抬頭又看去,見他目光所望之處,正是沙盤上一座插著小旗的城池——位于梁州府城西北方向的寧城,也是他們方才討論的三座重要城池之一。

    莫非……主上要攻打寧城?.

    “攻打寧城?”

    秦州山區的一處農家宅院里,黑衣護衛聽了李禪秀的話,驚訝道。

    “不錯。”李禪秀點頭,指著地圖繼續道,“三座城池,看似互為犄角,易守難攻,實則寧城最好攻打。先前長安被亂軍圍困,波及到梁州,寧城曾一度被亂軍拿下。當時的寧城守官慌亂之下,棄城而逃,不顧百姓死活。之后另兩座城馳援,才重新奪回城池。

    “而那守官頗有些人脈,事后謊稱自己不是逃走,是去求援,如今竟堂而皇之回去,繼續當寧城的守官。甚至他回去后,打著‘清理叛軍’的名義,稱亂軍攻入城中后,有人毫無氣節,向亂軍投降,為亂軍攻打長安提供支援,并以此為借口,捉拿了許多富戶,實則是想將他們的錢財據為己有。如今城中恐怕正人心惶惶,民心漸失。”

    李禪秀是夢中到西南后,聽殘余舊部們講父親事跡時,隱約知道有這么一件事。不過夢中朝廷沒這么快集結大軍對付他們,所以父親他們攻打寧城要比現在晚很多,那時城中百姓已實在不堪忍受守官的欺壓和剝削,在義軍剛到城門外時,就殺了守官,開城門投降。

    當然,這也與父親當時帶領的義軍頗有好名聲,城中百姓十分向往有關。

    如今舊部剛起兵,名聲雖然還沒傳開,但寧城外強中干、守官不得民心卻是事實。

    “真是個狗官!”宣平聽完,忍不住氣憤罵了一句,頗能感同身受。

    李禪秀同意點頭,接著又道:“此外,寧城附近道路、水系發達,之前亂軍占據寧城時,一度把這里當作糧草轉運處,在城中存了不少糧,先拿下寧城,也能為我軍補足軍需。”

    宣平和周愷聽了,都一一點頭。

    “但是,”李禪秀話鋒一轉,又凝重道,“裴椹必然也能看出這些,以我對他的了解,他大軍雖然還要在長安停留一日,但必然已經派一支小隊,快馬行軍,打算提前接管寧城。”

    “所以我們必須得比他還快!事不宜遲,最好立刻就向寧城出發。”說到這,李禪秀神情一片嚴肅,目光堅定。

    周愷和黑衣護衛聽完,不由同意點頭。宣平卻一愣,好奇問:“你了解裴世子?”

    李禪秀:“……”呃。

    他轉瞬回神,輕咳道:“我在永豐鎮時,看過陳將軍收藏的裴椹行軍手札,知道一些他的戰術和戰略。”

    “哦,原來如此。”宣平恍然大悟,暗道,肯定是裴二拿給他看的。

    周愷對這些倒不好奇,只問:“那我們如何攻打?”

    旁邊黑衣護衛聞言,不由看他一眼。

    作為一名武將,周愷此刻心中自然也有粗略想法,但他這幾日已經習慣有什么事,都先問一下李禪秀的意見。

    李禪秀也不含糊,開口直接安排道:“周統領,你帶兩百人馬,虛張聲勢,攻打北城門。宣平和這位虞……”

    “屬下虞興凡。”黑衣護衛忙抱拳道。

    李禪秀點頭,繼續安排:“……和虞護衛一起,帶一千人馬,主攻西城門。剩下兩百人由我和伊潯率領,佯攻南城門。”

    寧城共四個城門,攻三留一,且剛好留下朝著梁州府城方向的東城門,以那守官的品性,極大可能會再次棄城逃跑。

    但拿下寧城不是最重要的,真正目的是借助寧城的糧草輜重,以及早就對守官不滿的城中百姓,迅速壯大他們的兵力,火速攻取另外兩座城池。

    這一切一定要快,最好今晚拿下寧城,明晨就攻取府城和另一座城池。否則一旦另兩座城池反應過來,派兵支援,寧城就白打了。

    所以攻打寧城反倒是最簡單的一步,后續計劃才是重中之重,只是李禪秀還沒來得及繼續說,剛聽完他安排的幾人就接連震驚出聲——

    “什么?”

    “什么?!”

    “啊?”

    “小殿下,萬萬不可!您是千金之軀,怎能只帶兩百人去攻打南城門?還是由我們攻打,您在后方等消息。”周愷急聲道。

    “不是,我主攻啊?”宣平指指自己,不敢相信道。

    他才剛加入,這么信任他嗎?

    “可是小殿下,屬下奉主上之命在此接應您前往平城,與主上匯合。讓屬下去攻打城池,若您出了什么事,屬下無法向主上交代。”虞興凡遲疑道。

    “我、我也可以領兵嗎?”最后是伊潯迷茫的聲音。

    “怎么不可?”李禪秀率先鼓勵她道,“我看得出,你很有天分,是天生將才,很適合領兵。”

    伊潯頓時被夸得不好意思,可又忍不住目光微亮,心中升起一股說不清的向往。不過……她平時也沒干什么啊,殿下怎么就看出她適合領兵?而且她還是女子……

    李禪秀:自然是夢中看出來的。

    不過瞧見這位將來的女將軍、自己以后的得力屬下此刻還有些迷茫,他又溫聲鼓勵:“伊潯,我很看好你,等會兒佯攻南城門,我只能盡量指揮,率軍沖鋒還要仰賴你。”

    接著又對周愷道:“周統領放心,有伊潯保護我,我定然安全。”

    接著又對虞興凡道:“虞護衛說的也有道理,正好你派幾名手下快馬去平城給父親送信,若父親恰好也有攻打寧城的計劃,剛好可以和我們互相接應。”

    最后他看向宣平,目光溫和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我邀請你和陸公子加入,又怎么會懷疑?況且我們的交情也不是一兩天了,我很相信宣公子的用兵能力。”

    未來大周砥柱陸騭的左膀右臂——宣大將軍,他怎么能不相信?

    雖然對方現在是初出茅廬,但在北地時就帶過兵馬,南逃到青州后,又從過一年軍,最近一個月,除了販鹽,也一直在操練兵馬。

    最重要的是,他們現有的主力就是宣平帶來的這一千多兵馬,而這些人也是宣平操練的,讓其他人帶去主攻,還需磨合,由宣平帶領最佳。

    本來等陸騭來了更好,但他們缺的就是時間,再晚一步,被裴椹先接管寧城,就沒機會了,所以只能先不等陸騭。

    不過算下來,他這支隊伍中,有兩位將來名聲響當當的將領,也算是比較厲害的陣容了。嗯,若再加上他自己,勉強可以算是三位。

    李禪秀對這個計劃還算自信。

    而他一番話說完,宣平和伊潯都忍不住目光發亮,心底生出一種被認可的欣悅,和將要立功的期盼與激動。

    周愷看一眼伊潯,想到這姑娘的身手,也略略放下心。唯一不放心的虞興凡此刻孤立無援,只好認命地去安排手下,抓緊把消息遞給遠在平城的李玹。

    “既然大家都同意,我們現在就出發,天黑前應該能抵達寧城,趁夜色奇襲。”李禪秀將一切安排好后,翻身上馬,握著馬鞭再一次強調,“記住,一定要快,絕不能讓裴椹搶先!”

    “是!”周愷等人抱拳,聲音鏗鏘。

    隨即一行人快馬加鞭,直奔寧城方向.

    長安城的坊市中。

    楊元羿終于弄清好友心情不佳的緣由,不由無奈,道:“我以前挺理解你的,畢竟沒怎么跟父母相處過,生疏在所難免,而且你這人確實不怎么會說話……”

    還沒說完,就收到裴椹一記不太友善的眼神。

    楊元羿咳嗽一聲,趕緊轉話意道:“但是吧,我看你在永豐鎮時,跟你娘子說話,不是嘴甜得很嗎?”

    裴椹一僵,捏著酒杯否認:“胡說八道。”

    他怎么不記得?完全沒有的事。

    楊元羿:“行,就算嘴不甜吧,但行為上的關心不少吧?說著此女身份有疑,可那小披風,呼拉拉就給人披上了。”

    裴椹:“……”

    他面色微僵,轉頭皺眉:“你今日是來笑話我的?”

    說完就要起身,有點后悔跟這廝出來喝酒。

    “別啊,就開個玩笑。”楊元羿趕緊拉住他,等他又坐下,才道,“我的意思是,你跟你娘子也沒相處多久吧?但你跟她說話不就不生疏冷硬?你用跟你娘子說話時的態度語氣,去跟你父母說話不就行了?”

    裴椹面無表情,心想,那怎么能一樣?

    他是失憶時跟妻子相處的,而且雖然相處時間短,但他們早就心意相通,連最親密的事都做過。雖然恢復記憶后忘了一些事,但本能仍記得……

    罷了,先不想這些。

    “讓你派人先去接管寧城,做的如何了?”他忽然轉開話題問。

    楊元羿:“放心吧,還沒進長安城時,我就派人去了,估計今晚就能到寧城。”

    裴椹轉著酒杯,聞言點點頭:“去信催一催,讓他們一定要快,寧城那個守官……”

    他忽然冷笑一聲,飲盡酒后,道:“寧城多在他手里一刻,就多一分被叛軍占領的可能。”

    楊元羿也覺得那個寧城守官不是東西,但對方是梁州郡守任命的,此前梁州一切軍務都是這位郡守調度。

    雖然圣上讓他們并州軍去平叛,但卻沒說到了那后,到底以并州軍為主,還是以梁州軍為主。

    或許圣上打的主意就是讓他們互相掣肘,誰都不能借平叛為由,壯大自身勢力。

    尤其他們還要在長安停留一日,但又不能指揮梁州郡守,便只能先下手為強,派人越過梁州郡守,強行接管寧城。

    而且寧城有之前流民亂軍存的糧草,萬一被西南叛軍攻下,定會壯大叛軍實力。

    想到這,楊元羿不由也慎重,點頭道:“放心,我這就派人去催。”

    說完出去一趟,等再回來,見裴椹仍眉心緊皺,似放心不下,又寬慰:“你也別太擔心,之前梁州的軍報我看過,叛軍中起事的那個蔡澍,我看只是一介莽夫,沒什么頭腦,能拿下大半個梁州,估計只是運氣好,加上軍中確實還算有幾個人才。不過這個蔡澍剛愎自用,接連勝利,必被沖昏頭腦,聽不進勸誡,我看他不一定能想到先攻寧城,只會莽攻梁州府城。”

    估計這也是皇帝如今還有閑心讓他們到長安來一趟,名為嘉獎,實則暗暗敲打裴椹一番的緣故。

    畢竟西南叛軍雖打著太子李玹的名號,但聽說他們起事時,太子仍在洛陽,興許跟太子并無關系。而叛軍現今的首領蔡澍,又實在不足為慮。

    裴椹聞言搖了搖頭,神色微凝道:“我擔心的不是他。”

    “嗯?”楊元羿不解。

    裴椹忽然看他一眼,道:“我們解了洛陽圍困后,底下人來報,太子府的那位不在。”

    楊元羿聞言一怔,忽然壓低聲音,嚴肅道:“你是說……那位可能在梁州?”

    裴椹轉著酒杯,眸色深沉:“還不確定,但,不無可能。”

    楊元羿:“……”

    他沉默良久,終于開口道:“若真是那樣,他們還真可能先攻寧城。這樣一來,西南叛軍也不好對付……”

    說完,兩人都不再言語。

    過了一會兒,許是覺得氣氛過于沉悶,楊元羿忽然語帶玩笑道:“說起來,你跟那位……當年還差點成親戚呢。”

    裴椹沒太明白,皺眉問:“什么意思?”

    楊元羿頓時來了勁兒,壓低聲繼續道:“那位有個女兒你知道吧?剛出生后就被送進去,跟那位一起被圈禁,今圣還說是體諒太子,不忍他們父女不能團聚。”

    說到這,楊元羿有點唏噓:“他那女兒也可憐,那么丁點兒大的孩子,聽說還是早產生下來的。生完她后,太子妃當晚就沒了。據說孩子是血糊糊的一小團,被抱去太子府北院,你說這多難養活?要是養死了,不更扎太子的心嗎?”

    要他說,圣上這手段實在殘忍,偏偏還打著體諒、不忍心的名義,無端叫人心里膈應,而且慢刀子割肉,折磨人。

    “不過后來你也知道,那孩子命大,到底還是被太子養活了。但在兩年前,咱們圣上又……”

    楊元羿頓了頓,到底沒敢說“又作妖”這三個,只含糊道:“圣上忽然冊封那位的女兒為公主,你當時不在洛陽,應當不知道,那時有消息說,圣上想讓這位公主去聯姻……”

    裴椹擰眉,有點不喜道:“嫁去北地?”

    楊元羿搖頭,道:“不清楚,但應該不是,好像是要嫁給世家……”

    說到這,他轉頭看了看裴椹。

    裴椹轉酒杯的動作一頓,終于想起楊元羿剛才那句“差點成親戚”,臉色一黑,頓時猜到什么。

    但他還沒來得及阻止,就聽楊元羿含糊道:“聽說當時你也是圣上考慮的人選之一呢。”

    裴椹臉色徹底黑下來,斥道:“別胡說。”

    楊元羿忙點頭,道:“是是是,我知道,這都是捕風捉影,沒影的事。尤其那位現在可能在叛軍中,圣上本就對你有些不待見。萬一再傳出這種話,于你不利。”

    “這是其次。”裴椹沉著臉,“我妻子身體不好,性情柔弱,萬一這話被她知曉,我怕引她誤會,傷心難過。”

    楊元羿:“……”

    “我先回了,有軍情及時報我。”裴椹起身,這次直接大步離開.

    夜色下,李禪秀一身甲衣,身騎駿馬,如一抹蛟影,颯踏如星。

    與伊潯等人又奔馳不到半刻,忽聽附近山林隱約傳出呼喊聲,李禪秀急忙勒住馬。

    其他人忙也停下,伊潯上前問:“殿下?”

    李禪秀抬起馬鞭,止住她聲音,道:“好像有人在呼喊。”

    伊潯等人不由也側耳傾聽,很快,山林中傳出更明顯的喊聲。

    李禪秀蹙眉,旁邊人見狀勸:“殿下,我們時間緊迫,恐怕不能耽擱。”

    李禪秀點頭,正欲帶人繼續趕路,卻忽然,山林中跑出一個踉蹌身影,好像是個女子。

    伊潯:“可能是被山匪劫持的百姓。”

    李禪秀不假思索,到底道:“先救人。”

    說著帶人急奔過去。

    山林中很快有其他人殺出來,情況確實如伊潯預料,是一伙流匪搶劫路過的百姓,其中男子被搶了錢就殺死,女子卻都被留下。

    好在這伙流匪人不多,幾下就被他們解決。那名先跑出來的女子也被伊潯一鞭環住腰,直接拉上馬。

    見那女子驚惶不已,衣衫也有些不整,李禪秀皺了皺眉,解下披風直接扔過去。

    女子被披風罩住,慌忙裹緊,抬頭正要說謝,看清李禪秀的樣貌,卻一怔,吃驚道:“沈姐姐?”

    李禪秀一僵,轉頭看過去,才認出她,竟是陳令菀——沈秀那位表哥的倒霉未婚妻。

    李禪秀愣了愣,問:“陳姑娘,你怎么在這?”

    對方不是跟顧衡一起離開永豐了?

    提到這事,陳令菀眼淚頓時跟斷線珠子似的,啪嗒直往下掉。

    李禪秀頓時害怕,他最不擅長哄哭了的人,忙道:“你先別哭,我們、我們還有別的事,要不你跟其他人……”

    伊潯一聽,立刻要把她放下。

    陳令菀明顯驚嚇過度,慌忙轉身死死扒著伊潯,抽著鼻子道:“沈、沈姐姐,我爹就在附近的寧城,你們這是要去哪?若是去寧城的話,能、能不能帶我一程?”

    李禪秀:“……”還真巧了。

    “那就一起吧。”他想了想道。

    等上了路,忽然又想:陳令菀的爹在寧城?

    他記得那位陳老爺后來為女報仇,加入一支流民義軍,很快展現他驚人的經商才華,十分擅長給義軍籌集糧草。就因為他管著后勤和城中百姓的生計,那支義軍直到敗亡前一刻,都沒短缺過糧草。

    關鍵是陳老爺自己就是個金翁,有錢有糧。

    之前知道顧衡身份時,李禪秀就動過招攬陳老爺,把顧衡背后這位金翁靠山搬走的念頭。

    不過那時以為陳老爺在武陽城,距離這邊甚遠,得以后找機會才行。可陳令菀說她爹現在就在寧城……

    嗯,還是先打下寧城再說。

    李禪秀盡量鎮定,壓下唇角.

    夜色下,兩百余人如同魅影,悄無聲息靠近寧城的南城門。

    守城的士兵打著哈欠,早已困倦。另一處崗哨旁,兩三名士兵正擲骰子賭錢,毫無戒心。

    突然,一道燃著火油的利箭伴著夜風射向城樓,火苗借助風勢,霎時燒上木梁。

    緊接著,城門外喊殺沖天,旗影重重,夜色下看不清究竟來了多少人。

    守城的士兵一驚,慌忙喊:“敵襲,有敵襲!”

    一時到處慌亂,賭錢的士兵趕緊轉身去拿武器,有睡著的士兵一時竟找不到帽盔。

    幾乎同時,西門和北門同樣燃起火光,喊殺聲陣陣。

    正在家中酣眠的寧城守官樊洪被人從睡夢中搖醒,聽說叛軍來了,驚得險些從床榻上摔下去,身上肥肉都抖了抖。

    “快,快拿本官的寶劍來,再去牽馬。”他急忙喊道。

    南城門外,已經單獨騎上一匹馬的陳令菀見伊潯率兵在箭雨中沖鋒,目光冷靜、悍不畏死,不由震驚得雙目圓睜:“你、你們是來攻城的?”

    李禪秀頷首:“是啊。”

    “那、那個姐姐是女的?”陳令菀繼續震驚。

    李禪秀點頭:“是。”

    陳令菀喃喃:“真厲害。”

    “另外我這個姐姐是男的。”李禪秀又補充一句,并幽幽提醒,“以后不要再喊沈姐姐了。”

    “啊?”陳令菀震驚。

    甚至她覺得自己今晚好像只剩震驚了。

    正這時,城內忽然火光沖天,南城樓上的守兵驚慌喊:“城破了,西城門被攻破——”

    李禪秀目光一亮,道:“宣平他們進城了。”

    說著雙腿一夾馬腹,策馬沖上前。

    第 95 章

    長安城, 月色寒涼。

    裴椹在一陣打更聲中回到府中,寒風吹動府門口的兩盞燈籠。進了府,主屋都亮著燈, 家人竟也沒睡。

    裴椹皺眉, 穿過回廊,遇見正一臉困倦、剛從書房出來的小弟裴棹。

    裴棹應是讀書讀至深夜,困倦至極,乍一撞見裴椹, 像撞見了鬼, 嚇得全身困意都沒了。接著就像耗子見了貓, 訕訕挨著一根廊柱站,給裴椹讓路, 整個人就差貼在柱子上。

    裴椹:“……”自己有這般可怕嗎?

    他不知道的是,除了在李禪秀面前,他平素習慣面無表情, 在別人看來,就是冷沉嚴肅。

    此刻他也下意識皺眉, 但下一刻, 想到楊元羿說的話,不由一頓:平時和娘子說話時的態度……

    他面色不由緩和,有些不太自然地關心一下這個對他來說, 沒怎么打過交道, 陌生又熟悉的幼弟, 道:“讀書不要讀這么晚,早點睡。”

    都讀成書呆了。

    哪知裴棹見他忽然變臉關心自己, 表情更像見了鬼。

    裴椹一僵:“……”

    他就知道楊元羿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想罷負袖而去,心底還有一些尷尬。

    倒是裴棹, 反應過來后,許是被他那句關心拉近了距離,猶豫一下,忽然喊住他,想將之前沒敢說的話說出。

    但還沒來得及開口,忽然外面小廝來報:楊將軍親自來送軍報。

    裴椹面色微變,神情頓時沉了下來,再次對裴棹道:“你先去休息。”

    說罷,便快步往前廳去。

    裴棹張了張口,剛鼓起的勇氣頓時又縮了回去。

    前廳,楊元羿正雙手交握,在廳內走來走去,神情焦急。

    見裴椹攜著一陣寒意,從外面快步走來,他急忙迎上去。

    “進去再說。”裴椹抬手止住他。

    楊元羿點頭,緊步跟上。

    進了正廳,裴椹揮退下人,這才皺眉問:“怎么回事?”

    能讓楊元羿這么緊急,親自來送的軍情,定不是小事。

    果然,楊元羿神情愧疚,有些垂頭道:“儉之,寧城被叛軍攻破了,我們的人晚了一步。”

    裴椹剛端起茶盞的手一頓,轉頭看他。

    楊元羿被看得愈發慚愧,連忙道:“我也沒料到他們動作會那么快,這肯定不是蔡澍的計謀……”

    裴椹已經重重擱下茶盞,問:“具體怎么回事?”

    “這……”楊元羿再度羞愧,低頭道,“目前還不清楚,這只是最新送來的緊急軍情。”

    頓了頓,又趕緊道:“不過你放心,叛軍剛拿下寧城,城中一切正亂,正是不及防守的時候,我們的人已經到了,立刻反攻,定能再奪回來。”

    裴椹沉沉看他一眼,卻道:“你以為能想到奇襲拿下寧城這個辦法的人,會給你機會再奪回城?若我所料不錯,他們火速拿下寧城,就是想趁梁州軍反應不及,借助寧城的糧草和人手,迅速再攻下府城。”

    這樣一來,三城被攻下兩城,剩下一個還如何成掎角之勢反攻?只能是案板上的魚,等著被殺。

    楊元羿明白他的意思,可卻遲疑道:“不太可能吧?除非他們今晚就繼續攻打府城,否則不到明晨,府城和安興縣的援兵必然抵達寧城之外。

    “但他們想立刻攻打府城,也不容易,先不說士兵接連奔襲作戰,必然疲乏,就說寧城的糧草物資,也沒那么快就籌集齊全。再說梁州府城城高墻堅,易守難攻,更不像寧城那么好打。一旦他們攻打府城陷入膠著,等我們大軍一到,他們就完全沒有勝算了。”

    裴椹擰眉,卻道:“戰事難料,現在還不清楚叛軍中指揮攻下寧城的人到底是誰。”

    若是蔡澍,倒可能是巧合,但若是其他人……

    至少如果是裴椹自己的話,在攻下寧城后,定會迅速出擊,一舉拿下府城,否則攻打寧城等于白打。

    裴椹不覺得能想到速戰攻下寧城的人,會不明白這點。

    想到這,他忽然對楊元羿道:“去信告訴我們的人,立刻回兵去府城,告訴府城的梁興榮梁大人,讓他務必做好布防,守住府城,不要出城作戰。”

    若他所料沒錯,恐怕不等梁郡守收到寧城失陷的消息,叛軍就已經再向府城進發了。

    而且……雖說叛軍繼續去攻打府城,寧城必然空虛,應該好打。但他總覺得事情可能沒這么簡單,能想到這個計策的人未必不會想到這點,寧城……恐怕未必好攻。

    尤其為了行軍快,他們派去的人并不多。

    “對了,讓我們的人留一路,埋伏在寧城附近,方便劫糧草。”裴椹又交代道。

    他猜攻府城時,叛軍必會從寧城運糧.

    寧城內。

    李禪秀策馬進城,與宣平等人匯合后,才知道原來是李玹收到消息后,迅速派了五千兵來支援,所以宣平他們才能這么快就拿下西城門。

    至于那位寧城守官樊洪,剛開始還假模假樣,到城樓督戰。后來見城墻將破,便趕忙找借口離開,想像上次一樣棄城逃跑。

    但畢竟之前跑過一次,將士們哪能猜不到他的打算?當場就把他揪住,不讓離開。

    但如此一來,軍心也潰散了。加上宣平他們攻破城門的速度太快,直接將這守官活捉。

    “現在那狗官就被綁在城中的街市中心,等殿下去處理。”宣平抱拳道,還有些不太習慣這么稱呼李禪秀。

    李禪秀點頭,騎在馬上對眾人道:“守好城門,其他人先隨我過去。”

    他一身普通戰甲,卻被襯得肩平腿直,身姿如松,清雋眉目在火把映照下,熠熠生輝。

    城中有大著膽子出來觀望的百姓見了,不由都暗暗驚嘆。

    陳令菀也行在隊伍中,正焦急四處張望。

    正這時,路旁一名頭發發白,形容有些狼狽的老者看見她,忍不住激動喊:“小姐,小姐!”

    陳令菀聽到熟悉聲音,不由抬頭看去,頓時驚喜:“鐘叔?”

    說著就要駕馬過去,可忽然想起自己是在李禪秀軍中,不由又頓住,轉頭期盼看李禪秀一眼。

    李禪秀失笑,示意她可以過去。

    陳令菀這才難掩激動,下馬快步過去,扶起老者急切問:“鐘叔,你怎么在這?還弄成這副樣子,我爹呢?”

    鐘叔被她扶起,忍不住涕淚道:“小姐,老爺被樊大人抓去了,說他之前勾結亂軍。不止老爺,城中不少商人富戶都被抓了。”

    “什么?”陳令菀一聽吃驚,頓時焦急不已,緊接著想起宣平剛才說那狗官已經被抓了,不由又期盼看向李禪秀。

    李禪秀明白情況,直接吩咐周愷:“周統領,你帶人先去牢中把被冤枉抓去的商人都放出來,就……帶他們到街市中心。”

    周愷立刻領命去辦。

    陳令菀不由一陣感激,一度慶幸是李禪秀他們來攻打寧城。

    旁邊鐘叔一聽自家老爺能被放出來,頓時也一陣激動,連忙跪下不住磕頭,口稱:“謝謝軍爺,謝謝軍爺。”

    李禪秀忙讓人將他扶起,除了讓周愷去把被冤枉抓進牢中的商人放出,又派人去請城中的三老、鄉賢。

    三老是朝廷在縣下一級置的鄉官,多是被推舉出的有德行、有名望的長者擔任,負責調解糾紛、教化百姓等,在普通百姓中頗具影響力。至于鄉賢,更不必說,都是各地一些有名望、有影響力的人。①

    請他們來,一是要敲打,二是要拉攏,先安城中百姓的心。

    鐘叔起身后,戰戰兢兢,等站到陳令菀身后,才稍稍放下心,小聲問:“小姐,你怎么跟……這些軍爺一起?你不是跟姑爺……跟顧大人一起去雍州了?顧大人呢?”

    說著忍不住轉頭緊張張望。

    雖然李禪秀已經下令放出陳老爺等人,但在鐘叔眼里,他們到底是叛軍。眼下老爺雖被放出來,但等朝廷把叛軍打走,再來清算怎么辦?

    先前不就是這樣?

    所以鐘叔還在指望顧衡,覺得顧衡畢竟是朝廷的官,又已經追隨梁王世子。萬一這伙叛軍再被打走,朝廷軍回來后又要清算,能救他們老爺的,就只有顧衡了。

    只是不曾想,他話音剛落,陳令菀眼圈就一紅,眼淚又跟斷線的珠子似的直往下掉。

    鐘叔嚇得急忙又哄。

    李禪秀將鐘叔的話聽了少許,卻默不作聲,裝作沒聽見,畢竟這涉及陳姑娘的私事。

    不過來的路上,陳令菀倒是說了自己這一路的遭遇——

    原來她和顧衡一起離開永豐鎮后,不知是何緣故,顧衡忽然被梁王世子厭棄,先前好不容易得的官也被撤了。

    李禪秀也是聽她說,才知道雍州又換了郡守,之前的嚴同海以及王家等人,都被處斬。

    聽聞這些,李禪秀不由失神想,不知裴二如今如何?等回過神,又不自然想,不該總念著對方,這樣仿佛……他們真是夫妻一樣。

    另一邊,顧衡斷了腿,又被梁王世子厭棄,再加上見到王家的凄慘下場,一時落寞無比。

    陳令菀見他這般也不忍心,想起陳老爺在寧城,便想帶他一起來寧城,尋親爹幫忙。誰知在來寧城的路上,她的丫環春草卻偷聽到,顧衡和心腹商議,想去長安,走昌樂公主的門路,重新被舉薦。

    昌樂公主乃當今圣上的長女,十分受寵,據說府中養了面首無數,常向皇帝舉薦“人才”。顧衡想走她的門路,不就是想當入幕之賓嗎?

    一時陳令菀氣得不輕,去找顧衡理論。顧衡自是一番否認,但陳令菀不愿相信,兩人關系也僵了。

    之后他們就遭遇流匪,顧衡為保命,竟讓心腹將她和丫環春草推下車,來拖延匪徒追趕。春草為保護陳令菀,不幸摔下山坡,如今生死不知。陳令菀也被匪徒捉住,直到碰巧遇到李禪秀,被他命人救下。

    鐘叔聽完此番遭遇,已是瞠目,不敢相信:“這這、顧衡竟是這等卑鄙無恥之人?”

    李禪秀暗暗搖頭,沒再聽,快馬行至街市中心。

    雖是深夜,夜風寒冷,但街市中心卻站著不少人。士兵們個個肅穆而立,手中火把將四周照得如同白日。

    除了被請來的三老、鄉賢,剛被從牢中放出的陳老爺等人也在周圍站成了半個圈,火把跳躍的火光映著他們臉上的不安和驚惶。

    此外,街市兩邊的樓上,也有不少商戶、百姓躲在窗后,偷偷看著這一幕。

    街市中央,寧城守官樊洪被綁在一根柱上。他年過四旬,身體肥胖,繩索綁在腰腹間,勒出了一圈圈肉。

    此刻他正戰戰兢兢,短胖如蘿卜的雙腿直打顫,看出叛軍中為首的人是李禪秀,便涕淚橫流,拼命向他求饒:“小將軍,小將軍,我投降,請饒我一命,這縣衙的錢財你盡可拿去……”

    在他看來,這些人是叛軍,之前的流民也是叛軍,只怕沒什么區別,都跟走到哪就搶到哪的匪盜一樣,一聽有錢財,定然眼睛發亮,不會再殺他。

    然而李禪秀聽完,卻唇邊噙笑,昳麗面容在火把映照下愈發奪目。

    “錢財?那是你的錢嗎?”說著,他翻身下馬,手中長劍拔出鞘,緩步走近。

    樊洪神情愈發驚恐,看著他綺麗面容愈近,雙腿抖如篩糠。

    宣平遲疑一步上前,壓低聲道:“殿下,要不還是我來?”

    許是受之前在永豐鎮的相處影響,在他下意識里,李禪秀還是那個堅韌但也柔婉的沈姑娘,這種見血的事……

    李禪秀含笑,道:“不用。”

    說著他手中劍憑空橫拋,反手握住劍柄,手肘一轉,劍鋒利落劃下。

    瞬間,樊洪瞪大雙目,喉間出現一道血線,接著血液噴涌。

    李禪秀沉眸,冷靜收劍。

    他在永豐鎮時,刻意裝出柔婉嫻靜,但那不是他的本性。

    當然,他本性也非嗜殺,只是樊洪死有余辜,殺他正可以立威,收服民心。

    李禪秀握著劍鞘,這是他第一次殺人,但并沒有手抖,也沒有心慌,有的只是沉靜。

    他還記得在夢中時,第一次殺人是被兵亂裹挾到西羌時,殺的是一個胡人士兵。當時他在掙扎間,用匕首刺中那個胡人士兵的咽喉,對方血液噴涌在他臉上時,他腦中一片空白,心跳飛快,手腳脫力,驚恐得許久才回過神。

    他想,那些或許不是夢,是他真的經歷過。否則他此刻何以如此鎮定,完全不像夢中殺那個胡人士兵時一樣害怕?

    李禪秀眸色冷靜,收了劍后,轉身看向三老、鄉賢,以及陳老爺等人,緩緩開口,開始歷數樊洪十幾條罪狀。

    他聲音如金石相撞,清晰有力,又條理分明,聽得人不由如震在心。

    一瞬間,三老、鄉賢們既震驚又畏懼。

    但緊接著,李禪秀又含笑,溫聲安撫他們,表示義軍來了,不會傷及城中百姓,此前樊洪搜刮的錢財、糧食,也都會悉數還給百姓。

    這下三老、鄉賢們還沒表態,陳老爺身旁的一些商人都驚喜得不住叫好。

    他們當中許多人說是富戶,但也不過是沿街的一些商戶罷了,剛被抓進牢中,又放出,又聽說能拿回原本的家產,頓時都喜極而泣。

    陳老爺的大部分家財都在武陽城,但寧城是他的祖地,在這也有不少家財,聞言同樣欣喜。

    這時沿街百姓見義軍殺了先前的狗官,不由也都激動叫好。

    三老和鄉賢們此刻回過神,頓時也明白李禪秀此舉用意,加上見朝廷軍大勢已去,紛紛都識趣地拱手行禮。

    至于明天府城那邊會不會派兵再打回來,還是等明天再說吧。至少眼下,他們不敢多說什么,生怕跟樊洪一樣,也脖子被劃上一劍。

    處理完樊洪,李禪秀等人也被迎入縣衙。

    在他命令下,士兵們開官倉放糧,除了將樊洪搜刮百姓的部分糧食還回去,同時也架鍋做飯,準備飽餐一頓,再去攻打府城。

    李禪秀在縣衙正廳坐下后,按了按額角,開始思索,該如何在派人去攻打府城的情況下,余下的人還能守住寧城。

    此外,父親軍中糧草不足,該如何派兵給他送糧?若直接從寧城往府城送,裴椹定能料到,會派人在中途截殺……

    正思忖之際,忽然有人來報,陸騭帶一千多人馬趕到了。

    李禪秀頓時驚喜,立刻起身道:“快請!”

    真是如旱苗得雨,陸騭來了,不正好可以幫他守寧城?對方當初在山寨時,為了守東寨,可是把僅有的兩百人都安排到了極致。

    當然,守一個小小寧城,對未來的國之砥柱——陸大將軍來說,有點大材小用。

    但眼下寧城對他們尤為重要,絕不能得了再失。

    陸騭到了后,知道李禪秀的想法,當即也不遲疑,直接就去城墻上安排防守。

    李禪秀忍不住贊嘆,這就是有得力幫手的好處,起碼守寧城這方面,他盡可以放心了。

    至于城中百姓能否安心生活,會不會想逃,除了需要三老和鄉賢幫忙穩住,李禪秀更想用的人是陳老爺,尤其對方還可以幫忙管后勤,籌集糧草以及安排運送。

    但陳老爺的真正根基在武陽城,又對西南義軍不了解,恐怕不會輕易加入。

    畢竟不是人人都是陸騭,都身處絕境,有膽子造反。

    李禪秀也不強求,只讓他先幫忙籌備糧草,至于運送,他已有辦法。

    丑時過了三刻,士兵們都吃飽喝足。

    李禪秀收到平城來的飛鴿傳書后,也重新整軍,一刻不停地往府城進軍.

    平城府衙內,雖是深夜,仍一片燈火通明。

    正廳中央,一名從前線快馬奔回的士兵單膝跪地,稟報戰況。

    待他說完,廳內一片沉寂,眾人都大氣不敢出一下,唯有幾名李玹的心腹,敢大膽抬頭,往上首看一眼。

    原來在蔡澍的再三請命下,李玹今日到底還是同意了他攻打府城的計劃。然而方才士兵來報,蔡澍攻打不利,被梁州郡守梁興榮親自率兵打敗,倉皇奔逃百余里,差點就要逃回平城了。

    一時間,廳中擁護蔡澍的人都不敢出聲。

    李玹坐在上首椅上,仍是闔眸,指尖撥著佛珠,仿佛沒聽見此等敗績。

    直到守在外面的一名黑衣護衛收到一只信鴿,解下綁在鴿子腿上的信筒,匆匆進入廳內,恭敬交給李玹。

    李玹這才睜開眼,拔開手指大小的信筒,從中拿出一張紙條,慢慢展開,繼而沉靜如潭水的眸中忽然浮現輕柔笑意,似微風吹過湖面。

    眾人頓時不解,明明蔡澍吃了敗仗,主上非但沒有生氣,反倒……好像還有些高興?

    難道那信筒送了什么好消息?

    眾人一時心中疑惑,可因摸不清李玹如今的性情,卻又一時不敢問。

    這時,李玹像看出眾人疑惑,溫涼聲音含笑,語氣平常:“沒什么,禪……小兒剛攻破寧城。”

    像是有誰問他了似的。

    眾人頓時恍然,幾名心腹紛紛恭喜:

    “恭喜主上!”

    “果然虎父無犬子,小殿下智勇無雙!”

    “小殿下還未到軍中,就為主上拿下一城,可喜可賀。”

    “……”

    李玹眸中笑意愈深,聽了許久,才抬手止住。

    然后看向那名來稟報蔡澍吃了敗仗的士兵,終于道:“蔡澍用兵不利,暫降為軍中副將,閻嘯鳴。”

    “屬下在!”廳中一名將領立刻起身,正是之前指著沙盤講解三座城池重要性的將領。

    李玹像早有安排,嗓音徐徐:“你另領一萬人馬,前往前線,接蔡澍的職,重整大軍,與從寧城出發的李禪秀一同,夾擊府城。”

    頓了頓,他語氣忽轉平和,卻有種不容忽視的威嚴:“給你兩天時間,務必攻下府城。”

    “是!”閻嘯鳴雙手抱拳,聲音鏗鏘。

    說罷轉身,大步離去。

    在場眾人不由心驚,心知李玹這話與讓閻嘯鳴立下軍令狀無異。

    兩天時間,怎可能拿下府城?

    但轉念一想,又發現確實只能是兩天。兩天之后,停留在長安城外的并州大軍就將抵達梁州,到那時若還沒拿下府城,就沒機會了。

    接著有人又發現,蔡澍之前屢屢要打府城,主上都沒同意,當然這與蔡澍急著立功,只知莽打府城,必定會敗有關。但今天,蔡澍再要打,主上怎么就同意了?

    莫非……是為了配合,讓小殿下拿下寧城?

    畢竟這樣一來,小殿下攻寧城時,府城也被蔡澍攻打,便無暇支援寧城。而蔡澍必敗,之后主上也能順理成章換下他,重新任命主帥。不僅如此,還能在一定程度上削弱蔡澍在軍中的威信。

    想通這點,有人不由背上出了一層冷汗.

    另一邊,長安城內。

    裴椹與楊元羿商談結束,還未來得及休息,便又收到最新軍情——梁州府城被攻打。

    到天明時分,更詳細軍情送到:

    據說昨日天剛擦黑,梁州府城就被蔡澍率軍攻打。但那蔡澍有勇無謀,被梁郡守親自出城,打退百余里。但到深夜,叛軍忽然重新集結,分兩路,從寧城方向和平城方向猛烈來攻。

    也是梁郡守之前把蔡澍打得倉皇而逃,有些志滿,回去就睡了,一時疏忽防務,竟被兩路兵馬打得告急,緊急求援。

    甚至梁郡守一度懷疑,蔡澍那廝是詐敗,故意引他上鉤。

    另外安興縣昨夜得知寧城被攻破,派兵想奪回,結果久攻不下。又得知府城告急,轉頭再想去救府城,反在撤退時,被寧城叛軍追出打敗。

    因這一出,梁州府城一時無援兵,只能拼命向朝廷求援。

    裴椹看完軍報,面無表情,直接扔給楊元羿。

    楊元羿撿起看完,吃驚:“寧城叛軍是怎么過去的?沒遇到咱們埋伏的人?”

    裴椹看他一眼,沒說話。

    楊元羿會意,立刻想到什么,咬牙道:“定是攻打寧城的那家伙猜到我們會在哪埋伏,繞過去了!”

    說完他好勝心作祟,又抬手捶桌,暗恨道:“還真少遇到這么機靈的,咱們走一步,他猜對一步,最好別讓我知道他是誰。”

    裴椹面色沉凝,仍沒說話。

    第 96 章

    楊元羿說完, 見裴椹久久不語,不由問:“儉之,你在想什么?”

    裴椹沉眸, 指著軍報上的詳情道:“昨晚叛軍重新集結后, 打法與此前大不相同,應該是軍中換主將了。”

    楊元羿點頭,同意道:“不錯,蔡澍不是這種打法, 另外除了叛軍主力, 從寧城來的這支叛軍打法也甚是詭譎, 有點……”

    忽然,他抬頭看向裴椹。

    裴椹沒察覺他的異樣, 繼續道:“能把蔡澍換下去,說明叛軍中另有指揮。另外昨晚他們攻打寧城時,主力同時在攻打府城, 如此來看,不管蔡澍是不是詐敗, 背后指揮的人都沒指望他真能贏, 應該只是用他牽制府城的梁興榮,給寧城那邊爭取時間。”

    楊元羿一聽,頓時也嚴肅, 接過話道:“你的意思是……之前我們猜對了, 太子府的那位……已經到了叛軍中?”

    裴椹沉著眉, 道:“除此之外,我想不到還有誰能把蔡澍換下來。”

    說完, 他眉心緊蹙。

    若是李玹在叛軍中,梁州府城恐怕很難守住了。

    雖然他沒見過這位傳說中的太子殿下, 但少時在并州軍中時,曾多次聽祖父和伯父提起對方。而每次提起時,祖父都對這位太子殿下稱贊有加,說他文韜武略,樣樣精通,又胸懷大略,仁善賢明,有太祖遺風……

    但往往說著說著,祖父便會陷入黯然和沉默。

    聽的次數多了,裴椹即便不特意去了解,也知道這位太子能力不凡。何況他后來到洛陽,也耳聞這位太子殿下在被圈禁前,是何等氣度不凡,又如何用兵如神,平定西南諸多部族,深受當地百姓敬仰。

    自然,這些話都是私下悄悄說的,說的人最后還要再加一句“可惜他后來謀反了”。總之,再怎么遺憾,也不能光明正大說出來。

    裴椹對太子的風度如何,為何謀反,并不感興趣。但他從小在軍中長大,對對方如何用兵平定西南,卻十分感興趣。

    可惜那時太子已經被冠上謀反罪名,被圈禁在太子府多年。有關他平定西南的事,也被一再淡去,能找到的記載甚少。

    后來還是托楊元羿的福,幫他從一些宮人和老兵那找來幾卷記載相對詳細的手札,細細研讀。

    只是這些手札后來不小心被他父親看見,嚇得膽小老實的裴淙趕緊把手札藏起來,不準他再看,更不準他打聽太子的事。為此,他和裴淙本就不算親近的父子關系,還一度惡化許多。

    不過那些手札他早就研讀過很多遍,背都能背下來。正因為了解,他才清楚,太子李玹不那么好對付。

    對方既然籌謀至此,拿下寧城,又火速攻打府城,必然是想趁并州軍還沒到,先一舉攻下府城,而且是勢在必得,不給他們機會。

    然而皇帝此前因亂軍圍困長安,受到驚厥,加上可能是年齡大了,覺少夢多,每日難以入睡。聽說最近服了一種安神丸,總算能好睡些,加上圍困長安的亂軍已經被打退,危機解除,便不許人在他休息時打擾。

    所以此刻皇帝還在休息,并未接到軍情。

    沒皇帝命令,并州大軍不能私自開拔,只能等早朝時,皇帝看到軍情后下令。

    裴椹沉眸凝思,心知這樣下去,府城一旦被拿下,再加上李玹坐鎮軍中,西南叛軍將很難在短時間內被消滅。

    而且這個可能性極大。

    非是他滅自己人威風,只是他習慣把各種可能都推想一遍。

    一旦梁州戰事陷入拉鋸,此前他想速戰速決,打完立刻領兵回并州的打算就成泡影了。

    事實也確如他所料——

    早朝時,前線急報如雪花不斷飛入宮中:寧城被攻破,安興縣支援被打敗,梁州府城危急!

    皇帝早起看到軍情,氣得險些摔了茶碗,急命裴椹進宮。

    裴椹匆匆進宮,到了辰時三刻,又疾步從宮門走出。

    梁王和梁王世子親自送他,到了宮門外,裴椹止步,轉身拱手請他們不必再送。

    梁王卻握住他的手臂,拍了拍,如同尋常長輩,語氣寬厚慈愛:“儉之,你此去梁州,身負重托,除了奮勇作戰外,也要好好保重自己。你父親那邊,你也盡管放心,有我在長安,他不會有事。”

    裴椹面色不動,躬身道:“多謝王爺厚愛。”

    等出了宮,梁王世子又親自送他到城外大營,目送大軍開拔。

    ……

    燕王府,得知本該在長安停留一日,明日清晨才率軍出發的裴椹,今日中午就率軍走了,燕王妃怔了許久。

    尤其裴椹從宮門出來后,連家都沒能回一趟,就匆匆去大營整軍。昨晚那頓不歡而散的家宴,竟是他回來后和父母吃的唯一一頓飯。

    回過神后,燕王妃不由將燕王好一通埋怨。

    燕王本來還好面子地嘴硬:“這能怪我嗎?你也不看他昨晚說的那叫什么話?還‘我聽說你在長安又惹事了’,聽聽,這是兒子對爹說的話嗎?到底他是我爹,還是我是他兒子?”

    燕王妃幽幽看他,忽然眼睛一紅,哭了起來。

    燕王一見,頓時心慌,趕緊哄道:“行行,是我錯了,可我也沒想到他這么快就走了,我這不還打算今早吃飯時再跟他緩和緩和……”

    裴棹在旁認真提醒:“爹,你最后那句話是一個意思,都是大哥是你爹的意思。”

    “去去,你別在這添亂!”燕王沒好氣地趕他。

    直到下午,燕王才總算把燕王妃哄到消氣,卻忽然,小廝來報,說府外來了幾名雍州士兵,說要見裴世子。

    燕王妃一聽,立刻急切道:“定是椹兒在雍州的舊隨,快請。”

    府外,陳青跟永豐鎮的十幾名守兵一起,風塵仆仆,緊趕慢趕終于到了長安,此刻站在裴府門口,不由得一陣心中發怵。

    雖然來之前,就被陳將軍告知過裴二的真實身份,但這一路趕來,他依舊恍惚,都到裴府門口了,仍不敢相信——

    娘嘞,裴二竟然是燕王世子,陳將軍真沒騙他?他之前竟然跟裴世子稱兄道弟?對方以前還給他削過一根拐杖——燕王世子親手削的拐杖!等回去,他不得把那根杖找出來,給供上?

    正胡思亂想之際,忽然見府內快步走出一中年男子,留著短須,身穿藍色繡紋案的衣袍,比他們這些窮當兵的不知氣派多少。

    陳青也說不清,就覺得對方身上那衣袍一看就很值錢,他在永豐鎮時,見過的地主老爺穿的衣服都沒這么好。

    他當即不敢多看,“撲通”一聲就跪下,口中喊:“見過王爺——”

    見他一跪,其他邊軍遲疑了一下,正要也跪,那中年男子卻嚇得往旁邊一躲,直擺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在下只是府里的管家。”

    “啊……?”管家?

    陳青一時尷尬,連忙爬起。

    其他邊軍也都繃著身體,并不敢笑,也不敢多言多看。

    等見了燕王和燕王妃,得知裴椹已經領兵離開長安,而且都走半天了,一行人頓時又傻眼,不由面面相覷。

    燕王妃急問:“你們從雍州趕來,可是有什么急事要告訴椹兒?”

    頓了頓,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眼睛微亮,又問:“可是椹兒在雍州的妻子讓你們送信過來?”

    思來想去,燕王妃只能想到這種可能。

    “啊……這……”陳青聞言,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來之前,陳將軍特意交代過他們,說裴世子如果還在長安,就把沈姑娘出事的事告訴他。若對方已經出征,未免影響戰事,就先不要說。

    見他神情遲疑,燕王妃又問:“可是信只能送給椹兒,不能跟我們說?”

    “這、這……”陳青和幾名邊軍都急得滿頭汗。

    一見這情形,燕王妃就明白了,定是遠在雍州的兒媳婦給裴椹送信,但又不好給他們看,所以這些邊軍才如此為難。

    哎,其實說出來也無妨,她和丈夫定不會拆小倆口的信件看。只是……

    “只是你們來的實在不巧,裴椹已經出征了。”燕王捋著須,皺眉說。

    燕王妃也萬分遺憾,只晚半天,兒子就沒收到兒媳婦的信。

    陳青等人見燕王和王妃沒再繼續問,反倒松一口氣。然而——

    “這樣吧,”燕王忽然道,“你們先在府中吃喝休息,本王另讓人重新備馬,再準備些干糧,送你們一程。這樣你們吃完就可以繼續趕路,盡快將信送給吾兒。”

    如此,兒子就能盡快收到兒媳婦的消息,到時定會高興,甚至感謝他這老父親。

    燕王不由滿意捋了捋須,轉頭向燕王妃邀功。燕王妃也甚是滿意,給他一個獎勵的眼神。

    旁邊裴棹看見這一幕,莫名覺得父親身后好像忽然有根尾巴在搖。

    唯有陳青幾人聽完,心中不由“啊”了一聲,忽然有些面苦。

    這是真送他們一程啊?裴世子知道沈姑娘沒了,還能給他們好臉色?

    既然對方不在長安,那、那就先不送了唄。

    尤其陳青,忍不住嘆氣想:陳將軍可真是偏心!張虎的命是命,我的命也是命啊。

    可無奈,還得繼續往梁州奔波.

    梁州地界,裴椹率軍緊趕慢趕,終于在第二日天黑后,抵達漢水北岸,然而還沒來得及渡江,便聽聞梁州府城已被叛軍攻占。

    據說城破時,郡守梁興榮匆忙扮成婦人,才躲過叛軍追捕,成功逃到安興縣。

    裴椹狠狠擰了一下眉,本以為梁興榮好歹能堅持三天,沒想到,對方連兩天都沒堅持。

    夜黑不便渡江,尤其他們并州軍是從北地來,又一路急行軍,翻山越嶺,人馬早就疲憊。

    聽到這個消息后,裴椹反而下令,讓大軍直接在北岸扎營休息,等天明再渡水。

    楊元羿收到消息,快馬奔來,急問:“儉之,府城已失,我們不快點渡江去奪回,為何在此停留?萬一圣上知曉……”又要苛責你了。

    因周圍還有士兵,后面這句,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裴椹看他一眼,沒說話,拎著馬鞭徑直走進營帳。

    楊元羿忙下馬,快步跟進去。

    進了帳,沒旁人后,裴椹才摘下帽盔,解去衣甲,面無表情道:“是我丟了府城嗎?”

    楊元羿:“呃。”

    裴椹:“既然不是,該著急的是丟了府城的梁興榮。”

    楊元羿嘆氣:“話雖如此……”

    說著他也摘下帽盔,在旁邊坐下,忽然表情一頓,不知想到什么,反應過來,“嘶”一聲道:“莫非你是想……?”

    “現在不是我想不想。”裴椹面無表情,拿出地圖,展開道,“府城已失,剩下的安興縣,不等我們度過江,就會被叛軍迅速攻取。如此一來,即便我們連夜渡江,也無濟于事。何況兵馬俱疲,強行渡江,反容易出事。不如等明晨渡江,駐守漢中。”

    “可如此一來,就要與叛軍形成拉鋸態勢。”楊元羿凝重道。

    裴椹扯了扯領口,皺眉道:“事已至此,能有什么辦法。”

    楊元羿小心看他一眼,卻想:你該不會之前就這么想的吧?

    不得不說,他還真猜對了大半。

    在知道李玹坐鎮叛軍,梁州府城可能守不住后,裴椹就清楚,自己不可能如原計劃那樣,迅速打完,即刻轉道回并州。

    這次他從并州帶了七萬兵馬,號稱十萬。之所以這么做,主要是不能真把并州主力都帶出來,可又要瞞著皇帝。

    先前到洛陽,他擊潰流民叛軍,損失了部分兵馬,但又收編一部分投降的亂軍,勉強湊夠八-九萬,等到長安皇帝見了后,也能說得過去。

    按他原本計劃,蔡澍之流應該也不堪一擊,迅速打敗后,便可即刻帶兵回并州。只要他走得夠快,即便皇帝想“狡兔死,良弓藏”,可他已經回到并州,對方也無可奈何。

    畢竟皇帝也怕逼太過,并州軍忽然反了。盡管裴椹從沒有過這種想法。

    甚至皇帝調他來平叛,也是想削弱他。順便趁他不在并州,將心腹安插到并州軍中。

    如此一來,被調到西南的裴椹被叛軍不斷消耗,而仍守在并州的軍隊,則慢慢被皇帝接管。

    若按裴椹之前計劃,只要他能迅速回去,這種可能就不存在,然而現在……

    裴椹擰眉,他本不想做養“寇”自重,越打越壯大自身這種事。但現在一時半會兒解決不了叛軍,又不能立刻回并州,這反而是他唯一的出路。

    畢竟梁州軍已經被打得不像樣,西南叛軍又勢強的話,他愈壯大,皇帝反而愈要倚仗他,不能輕易動他。否則,不等西南叛軍被剿滅,他就先被皇帝處理了。

    裴椹按了按眉心,盡管已經想到解決辦法,可仍覺得一陣疲憊。

    他只想留在并州打胡人,根本不想來玩這些心機把戲,奈何皇帝疑心實在太重。

    旁邊,楊元羿猜到他的打算,又見他面色不佳,不由也替他嘆氣。

    作為裴椹的多年好友,他十分清楚,裴椹確實沒想過擁兵自重。對方真正想做的,就只是守住并州,從胡人手中奪回大周曾經的土地,把葬身在北地的老燕王、伯父、堂兄,以及千千萬萬名并州軍的骸骨迎回,妥善安葬。

    只是裴椹不抓著并州軍,以皇帝的能力,哪天把并州丟了也不好說。畢竟前不久,皇帝還從武定關調兵,差點把雍州丟了大半不是么。

    所以非是裴椹要擁兵,實在是圣上的能力令人不放心。何況身處那個位置,若不自保,就等于把脖子送到別人刀下。

    想到這些,楊元羿不由拍拍裴椹的肩,道:“我明白,你放心,無論你選擇怎么做,我都支持到底。”

    說完,他頓了頓,又道:“不過即便如此,等過了江,也要先打幾場勝仗,明面上給圣上一個交代才行。”

    裴椹點頭,同意道:“剛好,我也想會會那位太子殿下。”

    說完一頓,卻忽然又道:“不過還有一件事……”

    “嗯?”楊元羿以為是什么重要事,不由凝重看向他。

    裴椹遲疑:“如今一時半會兒回不去,得再找個借口,跟‘沈秀’說一下才行,只是不知還有什么借口可找。”

    楊元羿:“……”

    “另外她一個柔弱女子在家不容易,也需多寄些錢給她。”裴椹又道。

    這個理由倒是好找,就說是販皮子賺的錢。

    楊元羿:“……”

    “我發現你自從成了親,總會時不時不正經一下。”他忍不住道。

    裴椹轉頭,不悅看他:“我何時不正經了?”

    楊元羿:“……”你剛才那番話哪里正經了?.

    梁州府城。

    夜色下,剛攻下府城的士兵正在清理城墻,抬走尸體,重新布防。

    城中,剛進城的義軍在維持治安,時不時有舉著火把士兵來回奔跑。

    點著燈籠和火把的郡守府內,到處亮如白晝。

    李禪秀坐在廳中上首位置,單手抵著額角,正在聽底下人匯報情況。

    接連兩日沒怎么休息,他俊秀的面容明顯疲憊,臉頰沾了些塵土與血跡,在燈光映照下,皮膚有種過分的蒼白,手背上,黛青色的血管也隱隱可見。

    本來他沒想坐上首,但攻打府城的主力軍統帥閻嘯鳴是他父親的心腹,對他很是尊敬,一定讓他坐主位。

    為此,跟著一起進城的蔡澍臉色很是難看,十分不快。偏偏他不久前剛吃了敗仗,轉眼閻嘯鳴和李禪秀又打下府城,不好說什么。

    李禪秀顯然疲憊至極,聽底下人大小事都匯報,且有的并不那么重要,漸漸精力不支,終于闔上眼。

    閻嘯鳴見了,起初還暗暗想:小殿下雖年輕許多,但到底是主上帶大的,這坐姿氣勢,都與主上如出一轍。

    等下一刻,見李禪秀忽然小雞啄米似的,點了一下頭,才發現他其實是睡著了。

    閻嘯鳴頓時好笑,忙又幫著遮掩,轉身對眾人嚴肅道:“既然沒什么重要事,大家就先去忙,不必件件都來匯報。”

    眾人一聽,很快都散去。唯有蔡澍一陣不甘,但對上閻嘯鳴一雙黑沉眼睛,到底沒說什么,轉身大步離去。

    李禪秀因這一聲吩咐,瞬間也醒盹,發覺自己竟不小心睡著,不覺有些尷尬。

    閻嘯鳴作為李玹的心腹,知道他身體不好的事,開口勸他先去休息。

    “明日并州大軍將至,主上也會親至府城。小殿下不如先去睡一覺,養好精力,明天才好和主上一起應對接下來的事。”

    李禪秀本來不想去睡,畢竟那位剛被他們打敗、不得不扮作婦人偷偷逃跑的梁州郡守梁大人,就是在打敗蔡澍后,志得意滿,回來睡了一覺,結果丟了府城。

    不過聽完閻嘯鳴的話,他也覺得有道理,明天裴椹就要來了,他需得恢復精力,好好應對。

    最重要的是,父親也要來了……

    雖然只分開不到兩個月,可興許是那個夢的緣故,于他來說,卻像分別了半生一樣漫長。如今終于又要見到父親,他如何能不期盼?

    何況他跟梁郡守不一樣,他去睡了,城中還有閻嘯鳴閻將軍主事。

    對方是父親手下一員猛將,早年就曾跟隨父親平定西南。夢中若不是對方被蔡澍牽連,死在梁州,之后或許能跟裴椹、陸騭這兩位國之砥柱一比,也未可知。

    此外他還有伊潯、宣平、周統領等人……

    這般想著,李禪秀簡單洗漱后,終于放心進入夢想.

    平城府衙,李玹負手站在窗前,寒涼月色披在肩上,直至深夜,依舊未眠。

    直到外面黑衣護衛忽然來報:“主上,閻將軍和小殿下已成功拿下府城,閻將軍派人繼續攻打安興縣,并請您明日前往府城坐鎮。”

    李玹肅穆一夜的神情終于微松,露出幾許笑意,輕輕頷首:“我知曉了,你先下去。”

    黑衣護衛很快退下。

    李玹在他走后,纏著佛珠的手腕忽然抬起,輕輕撥了撥面前窗欞上一只白玉雕成、憨態可掬的小蟬,神情柔和,又有幾分慈愛。

    忽然,一只長毛墜地,一看就年歲不小的白貓跳上窗,叼住那只玉蟬。

    李玹也不氣惱,手指捏住貓的后頸,輕松將它拎起,從它口中拿回玉蟬,道:“你也想蟬奴兒了?”

    說罷輕嘆了嘆氣,目光看向窗外,道:“快了。”

    就快能見到他的小蟬奴了.

    翌日清晨,裴椹率軍剛渡過漢水,就聽說安興縣城被攻破的消息。

    裴椹面無表情,對眾人道:“繼續駐扎。”

    不多時,梁州郡守梁興榮就帶著殘軍,一路狼狽趕來。

    ……

    梁州府城內。

    李禪秀清晨起來,在郡守府邊用早飯,邊聽軍報。

    睡了一覺后,他精力果然恢復不少。得知裴椹的大軍已渡過漢水,正在南岸的漢中駐扎,他舉著筷子的手一頓。

    雖然很想立刻就去見一見這位未來的國之砥柱,他夢中的老師、前輩,兼好友,但裴椹并不認識他,對方也不可能聽說他來了,就特意跑出來,給他見。

    于是略一思忖,他對來匯報的士兵道:“去告訴閻將軍,裴椹大軍剛至,又是長途奔襲,必然疲乏,可派兵多去騷擾,令他們的士兵不能安心休息。對了,多帶些大鼓到他們陣營外,輪番換人去敲。”

    士兵一聽,立刻前去傳話.

    裴椹營中,梁郡守形容狼狽,正用手抓著碗里的飯菜,一陣狼吞虎咽,看得旁邊的楊元羿直皺眉。

    裴椹坐在上首,一直面色不動。

    直到吃完,梁郡守打了個嗝,終于緩過來后,忽然開始“怪罪”:“不是我說,裴將軍,我接連求救,你怎么還這么晚才到?但凡你能早兩天來,府城也不至于丟啊。”

    楊元羿嘴角抽了抽,道:“是陛下讓我們走長安一趟,在長安停留一天。梁大人,我們這已經是提前半天出發了。”

    言下之意,誰知道你敗得這么快。

    梁郡守抹了把臉,嘆道:“罷了,先不說這些,如今你們總算也到了。只是為何還不發兵,奪回府城,在這墨跡什么?”

    楊元羿看裴椹一眼,又幫忙解釋:“我們大軍長途奔襲而來,正兵疲馬乏……”

    還未說完,外面忽然傳來陣陣擂鼓聲,震得人心口一陣狂跳。

    “什么情況?”楊元羿一把撩開營帳門出去。

    很快,士兵來報:“稟少將軍,叛軍在外面叫陣,說我們并州軍是縮頭烏龜,不敢一戰。”

    楊元羿頓時沒好氣,問:“來了多少人?怎么不直接把他們打出去?”

    “打了,但我們剛一出去,他們就跑了。等我們回營,他們卻又來喊,還抬著大鼓來擂。”

    楊元羿:“……誰想的這么缺德的辦法?”

    話音剛落,裴椹也從營帳中走出,皺眉看向不遠處。

    第 97 章

    營寨外, 不遠處的山坡樹林中,繡著碩大“李”字的叛軍大旗肆意招搖,陣陣擂鼓聲不斷傳來, 震耳欲聾。

    鼓聲忽停, 又聽數百名叛軍士兵齊聲喊:“并州小兒,縮頭烏龜,可敢出來一戰?”

    “并州小兒,縮頭烏龜!”

    楊元羿聽得臉都有些黑, 嘴角微抽道:“胡扯八道, 誰說我們不敢出去一戰?”

    裴椹看了一會兒, 卻收回目光,面無表情道:“吩咐下去, 令諸將堅守不出,不必管他們。”

    說完一甩披風,轉身回帳。

    梁郡守一聽頓時著急, 疾步跟上道:“哎等等,裴將軍, 你這是何意?人家都上門叫陣了, 這還不打?”

    “不如梁大人率梁州軍先上前會會他們?”裴椹轉頭道。

    梁興榮頓時無言.

    梁州府城,李禪秀處理了一上午城中要務,又將軍醫和城里的郎中都集中到一處, 教他們縫合傷口的針法。

    忙完這些, 回到郡守府后, 他接過小兵遞來的擰干水的布巾,邊擦拭手臉, 邊問一直跟隨自己的護衛虞興凡:“父親還有多久能到?”

    虞興凡立刻拱手道:“主上和輜重隊伍一起來,行軍比較慢, 應該晚上能到。”

    “晚上?”李禪秀微皺眉,繼而嘆氣。

    說話間,小兵已經將飯菜擺上桌。

    李禪秀放下布巾,招呼虞興凡道:“一起吃些吧。”

    虞興凡忙說“不敢”,李禪秀卻笑道:“快坐下,吃完飯,還有事需要你去做。”

    虞興凡一聽,這才局促坐下。

    用過午飯,將事情吩咐給虞興凡去辦后,李禪秀見中午陽光正好,便讓人將文書搬到庭院中處理。

    只是不知是不是前幾日累狠了,又或是飯后有些困倦,沒看多久,他便閉著眼,漸漸睡了過去。

    梁州冬日不像北地那么冷,但樹木也大多落了葉。院中一株老藤樹蜿蜒爬繞,落了葉的枝條曲折,將斑駁的影落在下方窩進藤椅中的人身上。

    李禪秀輕輕闔目,之前穿著甲衣時總是挺直腰背,此刻放松下來,卻像沒骨頭的貓似的,陷在藤椅中。冬日的暖陽照在他白皙到近乎透明的臉上,有種舒適的暖意,一根枝條的影恰好落在他微閉的雙目,使日光不至于那么刺眼。

    許是許久沒這樣慵懶輕松,毫無負擔地休息,恍惚中,他又夢見幼時在太子府北院玩耍時的情形。

    在那個從來沒有玩伴,總是寂靜的院子中,他一個人也能尋到許多樂趣,譬如將泥土堆成小山,挖出山川河流,再捉來螞蚱蟋蟀,封它們為“青將軍”“黑將軍”,指揮它們在“山川峻嶺”間沖鋒陷陣。

    往往玩到夕陽落下院墻,一身泥土地被父親提著后衣領,像拎貓崽似的拎回屋。

    有時父親也會陪他一起玩,告訴他真正的山川河流是什么樣。但更多時候,父親會沉默坐在院中,看著太陽從東邊的院墻慢慢爬起,最后又從西邊的院墻慢慢落下,經常一整天都不說一句話。

    幼時的李禪秀不懂,在他看來,天地從來都是這樣,從有記憶時起,就只有院子這么大。但對李玹來說,卻從來不是。

    不過李禪秀好像也不需要懂,他一個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玩得很開心。

    有時候,不知道反而不會痛苦,沒得到過,反而不會難過。唯有知道了,求不得,才最痛苦。

    李玹曾一度猶豫、痛苦、茫然,不知該不該將這個世界的殘酷真相,告訴年幼無知的兒子。就這樣一日拖過一日,太陽也一遍遍從墻頭爬起,又從另一邊的墻頭落下。

    直到有一天,李玹發現一直兀自玩得快樂的李禪秀,不會說話,吐字緩慢,甚至在自己喊他時,反應也有些遲鈍。

    原來沒有一個正常的說話環境,他的兒子連普通的交流能力都會成問題。

    自那以后,李玹的話忽然多了起來,常抱著年幼的兒子坐在院中,用手指按著他的舌頭,一遍遍教他清晰吐字。

    溫暖陽光照在父子倆身上,暖洋舒適,是夢中父親去世后,李禪秀最懷念的時光。

    忽然,一根細小的枯枝掉落在衣上,驚醒了本就是淺眠的他。

    李禪秀睜開惺忪的眼,抬頭看向微微偏斜的太陽。

    外面護衛來報:“稟小殿下,主上一行人快馬先行,已經快到府城門口。”

    李禪秀微愣,忽地站起身,掉落一地文書,聲音難掩喜悅和激動:“快,替我備馬,我要親自去迎。”

    說著往院外走了幾步,可一低頭,看見自己身上有些睡皺的衣服,又覺這樣去見父親,實在不妥。于是快步回屋,想換身衣服,可仔細一想,最終卻穿上甲衣,腰間佩劍,快步走出。

    這樣顯得他精神些,也氣宇軒昂,父親見了定會吃驚。

    他面含笑意,忍不住這般想,有種回到年幼時的孩子氣。

    翻身上馬后,一路疾馳,方出南城門,就見遠處坡地上行來一隊人馬,隊中的旗幟正寫著“李”字。

    李禪秀目光微亮,按下激動,忙策馬快奔過去。

    李玹坐在馬上,遠遠見他奔來,不覺目中露出笑意,揚鞭止住跟隨的人,接著翻身下馬。

    李禪秀幾乎同時趕到,下馬后快步跑到他面前,在距離兩步遠的位置,卻又忽然停下,眸光熠熠,秀挺的鼻尖還沁著汗珠,一副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樣子。

    像只莽莽撞撞跑來的小奶狗。李玹失笑想。

    他上前兩步,目光溫柔中透著幾許慈愛打量兒子,笑道:“高了,也瘦了。”

    李禪秀眨了眨眼,仿佛終于確定他是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而不是夢,不由鼻尖微酸,聲音有些沉悶喊:“父親。”

    李玹笑了笑,道:“蟬奴兒長大了。”

    可頓了頓,卻又嘆道:“也跟阿爹生分了。”

    李禪秀心中酸意這才一蕩而盡,因“長久”沒見而生出的幾分澀然也瞬間消失,忙上前一步,如幼時那般抱住李玹,開口聲音卻又微哽:“阿爹,幸好你沒事。”

    幸好你還活著,這一切不是夢。

    李玹帶著佛珠的右手抬起,輕拍了拍他的背,嘆道:“幸好蟬奴兒也沒事。”

    相擁片刻,父子倆很快分開,又敘了一番舊,才各自騎上馬,邊往府城走,邊繼續說。

    到了郡守府,下馬后,李禪秀立刻叫人準備吃的,接著便像得到寶貝后忍不住向父母獻寶的孩童,高興拉著李玹一起進府。

    李玹含笑,搖頭道:“此前聽閻嘯鳴說,你如今已經成長許多,領兵作戰,威風赫赫,又擅長治理百姓,怎么今日一見,還是個孩子?”

    李禪秀聞言不好意思,不由肅容幾分。

    李玹卻接著嘆道:“不過在為父心中,你永遠都是孩子。”

    說著忍不住摸摸他的頭,問:“在西北這段時日,吃了不少苦吧?”

    李禪秀一僵,立刻想到自己為了生存,嫁給裴二的事……此事萬不能被父親知道。

    好在裴二遠在西北,只要伊潯不說,陸騭、宣平他們不說,父親就不會知道。

    想到這,他立刻回神,忙搖頭遮掩:“沒有,我在西北很好,沒吃什么苦。”

    李玹卻不信,坐下后,讓他將手腕伸出,要給他把脈。

    李玹雖算不上郎中,但以前行軍打仗時,也略通醫術,后來被圈禁,要養活一個病歪歪的小娃娃,更是不得不自學成醫。雖然他醫術不算多高明,但把脈看些小病沒問題。

    甚至夢中李禪秀在遇到游醫前,就是靠父親教的一點皮毛醫術自救。

    知道父親是擔心自己的寒毒,他當即伸出手腕。

    李玹把了一會兒脈后,神情微訝:“倒是比離開洛陽時,還好上許多。”

    李禪秀心想,是練吐納法的好處。只是此事不好向父親言明,便收回手腕,含糊說:“就說我沒怎么受苦,父親這下可以放心了。”

    李玹卻微微搖頭,蹙眉道:“你這寒毒終究是個隱患,不盡早根除,月月都要受苦不說,還……”還會影響壽數。

    后面這話,他不忍讓兒子知道,只眉心不由緊皺。

    李禪秀聽了他的話,倒是尷尬想起,夢中那位老游醫跟他說過有個法子可以根治,就是所謂的找個練武的人一起練這吐納法,再與其行周公禮,氣血交融……

    總之,夢中李禪秀沒聽完這個法子,就趕緊讓老游醫別說了,他是決計不會為這種事,與人……那什么的。

    只是夢中老游醫一直不死心,在他到了西南,因練吐納法時日長久,身體都漸好了,仍時不時來信勸他,還說最好找個男的練。

    李禪秀扶額,他那時每日鉆山林打仗,哪有功夫想這些?而且找個男的也太……

    總之,至少在夢中,李禪秀從沒有過這種想法。至于現實,聽到根治,再想到這個法子,不知為何,忽然就想到裴二……

    他眼神片刻游離,直到李玹察覺,在他面前揮了揮手,才終于回神,忙輕咳一聲,白玉般的耳朵微紅,不自然道:“父親,我現在挺好的,興許過段時間寒毒漸漸就自己消失了,不需特意根除。”

    李玹卻搖頭,心道,蟬奴兒不知,這寒毒沒那么好根除,否則當年也不會一碗藥,就要了妻子的命。

    只是壽數不長這種話,他終究不忍對李禪秀說,便含笑道:“是毒就要解,以前在洛陽,為父不便為你尋醫,如今不一樣了,你放心,為父已派人去尋神醫孫元九,他曾是前朝宮廷御醫,后游走天下,四海為家,治病救人,還曾為你爺爺療過毒,醫術十分高明。只要尋到他,定能為你解毒。”

    李禪秀聞言愣了愣,曾是前朝宮廷御醫?姓孫?名字里還有個“九”字?這聽起來怎么有點耳熟?

    他不由試探問:“這位孫神醫,是不是還有個稱呼叫‘孫九’?”

    “唔,你知道?”李玹驚訝。

    李禪秀神情復雜,繼而輕咳,說:“如果是那位孫九老先生的話,他如今……應當在西羌。”

    李玹聞言,一貫溫和從容的面容罕見僵住,接著便壓不住眼底深處的喜悅,就要起身去命人趕往西羌。

    “父親且慢。”李禪秀忽然喊住他,神情遲疑。

    李玹見狀便笑了,道:“一段時日不見,真跟為父生疏了?有話且說無妨。”

    李禪秀也抿唇笑了笑,不見之前領兵時的成熟穩重,只如同普通孩子與父親話家常般,道:“父親,如今我們已占據大半梁州和和一半益州,地廣兵少,實力還不夠強,不知父親接下來有何打算?”

    李玹一聽,便知他有想法,沉吟道:“你且先說說。”

    李禪秀輕咳,但說到自己的想法,又目光熠熠,仿佛胸有丘壑,侃侃而談:“父親,如今我們雖取得大勝,但實力仍弱,向北有裴椹大軍,想奪漢中并不容易。即便打下漢中,從漢中到長安,路途險峻,多是山地,不易行軍。且我們孤軍穿過山隘,只怕剛出隘口,就會被四面包圍,進退不得。”

    李玹聽了,微微點頭。

    李禪秀便繼續道:“依我之見,不如向西攻打秦州。拿下秦州后,再往西可聯合西羌,向東可取長安,往北則可攻打涼州、雍州。”

    李玹繼續點頭,但開口卻說:“可北有裴椹,東有荊襄的薄胤,他們都手握重兵,隨時可以夾擊我們,怎可能坐看我們輕易取秦州?”

    李禪秀知道他這是在考自己,但關于這點,他之前也想過,此刻不假思索道:“薄胤手握重兵,但一直沒被調來攻打我們,是因為他在南邊還有敵人——逃竄到南邊的流民義軍首領,董堅。

    “董堅一路南逃,雖被打成潰軍,但薄胤對他剿而不滅,顯然是想養寇自重。如果我們和董堅結盟,形勢就會逆轉,被兩軍包圍的人,反倒成了薄胤。”

    李玹聽到這,目光含笑,欣慰看著他道:“不錯,這也是為父的想法。”

    但他很快又道:“不過董堅年齡大了,手下一堆驕兵悍將。流民義軍南北分裂后,他率南部逃到荊州南邊,手底下許多人不滿,他恐怕壓不了眾人太久,跟他結盟,只能是權宜之計。”

    李禪秀點頭,他也知道這點,不過等他們取了秦州,聯合西羌后,這個問題就不那么嚴峻了。眼下還需以生存為要。

    至于秦州和西羌……

    李禪秀很快又道:“父親,如果是攻秦州,聯絡西羌的話,我想向你推薦一個人。”

    “哦?”李玹剛端起茶碗,聞言抬眸。

    李禪秀:“他叫陸騭,是我在雍州認識的一個人,擅長用兵,很有才能。此前他就去過西羌,也見過孫神醫,若是派他去秦州或西羌,定能事半功倍。”

    不止如此,如今西羌被北胡欺壓,大周不能庇護,已使西羌內有部分勢力倒向胡人。夢中就是在這之后不久,西羌發生宮變,現任西羌王被殺死,王子、王女帶著部分族人向南逃亡,余下勢力徹底倒向胡人。

    如今知道這些,李禪秀自然要盡力避免,否則西羌倒向北胡,對他們來說,情況將更加嚴峻。

    而且變故是在不久后發生的話,很可能現在就有胡人勢力在西羌境內。讓陸騭去,正好可以滿足他想打胡人的心愿。

    “陸騭?”李玹聽了,微一沉吟,問,“是那個從西羌運了千匹戰馬回來,又為我軍守住寧城,還在守城之余,用兵一舉擊潰安興縣的援兵,為你和閻嘯鳴攻打府城減輕不小阻力的陸騭。”

    李禪秀立刻點頭:“正是。”

    李玹頷首:“如此,確實是個人才,但我需先見見他。”

    李禪秀高興道:“那我這就寫信,讓他來府城一趟。”

    李玹含笑點頭。

    李禪秀心中高興,起身剛要走,可忽然想起什么,忽然又頓住,遲疑道:“父親,裴椹……”

    “唔,如何?”李玹剛飲一口茶,放下茶碗問。

    李禪秀想了想,道:“裴椹大軍已在漢水南岸駐扎,我讓閻將軍時常派兵去騷擾。但不知為何,裴椹一直堅守不出,與我預料的情況不太一樣。”

    按理說,裴椹雖不至于被他這些小伎倆激怒,但也不應該一直堅守不出。以對方的能力,立刻出兵,把他們打回府城、緊守城門不出,還是很容易做到的。

    而且秦州軍接連戰敗,對方奉命來平叛,也需盡快打幾個勝仗,提振士氣,對朝廷那邊也好有個交代。

    李玹聞言,卻沉吟了一陣,緩緩開口:“裴椹啊……”

    說著他頓了頓,在李禪秀疑惑的目光中,終于道:“興許,他也想學荊襄的薄胤,養敵自重。”

    “嗯?”李禪秀驚訝,下意識就道,“不可能吧?”

    裴椹那樣正直、有君子之風的人,而且又忠于朝廷,怎可能也做這種事?

    尤其對方和梁王、梁王世子的關系分外親厚。夢中,對方就替如今的梁王世子,后來的新帝,守了一輩子江山。

    李玹見他如此驚訝,不由搖頭,一副“你還太年輕”的模樣。

    接著逗小貓似的說:“不信?那近日與裴椹大軍的戰事,就先交由你負責。若為父料的不錯,短期內,裴椹大軍不會大舉進攻。”

    李禪秀將信將疑,緩緩點頭說:“好。”.

    并州軍營寨中。

    接連被叛軍騷擾了兩天兩夜后,楊元羿頂著黑眼圈,一臉疲倦地走進中軍大帳,對正握著一卷兵書,神色平靜翻開的裴椹道:“不是,你是怎么做到在這么吵的鼓聲中,還能安靜看書的?”

    說著忍不住探頭去看一眼,不信道:“我看看,真是兵書?不是什么風月話本?”

    裴椹忽然放下書,皺眉看他:“你很閑?”

    楊元羿打了個哈欠,道:“不閑,我現在就是困,還有火大。外面那群王八羔子,要不是你讓堅守不出,我早帶兵去……”

    “那你帶兵去打吧。”裴椹道。

    “啊?”楊元羿反倒愣住,等回過神,頓時驚喜,“怎么忽然改主意了?”

    裴椹重新拿起兵書,淡淡道:“我也嫌吵。”

    楊元羿無比贊同:“是吧?我就說,對面讓用這個辦法的人忒缺德,最好別讓我知道是誰,否則逮著他后……”

    “是嫌你吵,出去。”裴椹補充一句。

    楊元羿:“……”

    “震死你。”走的時候,他沒好氣地小聲說。

    等一出帳,他立刻長長伸了個懶腰,接著目光銳利,咬牙切齒:“來人,整兵!”

    終于能出去痛痛快快打一仗了,他非把那些鼓都戳了不可,再把用這缺德計策的家伙揪出來,抓回軍營,大刑伺候,先讓他也聽兩天兩夜的鼓!

    想到這,楊元羿不由擼了擼袖,利落翻身上馬.

    義軍營寨,李禪秀同樣拿著兵書在讀。

    忽然有士兵來報:“稟少將軍,敵軍出營了。”

    “哦?”李禪秀立刻放下書,問,“有多少人?領兵的是誰?裴椹嗎?”

    現在他任前軍主帥,為方便他指揮,李玹特意給他一個將軍職位。不過因年齡小,加上是李玹的兒子,軍中人多稱呼他“少將軍”或“小將軍”。

    士兵立刻回話:“總共兩千余人,領兵者是誰還不清楚,但不是裴椹。”

    “哦。”李禪秀又坐回,想了想道,“命伊潯、周愷,率兩千人去迎敵。”

    不是裴椹,那他就不必特意出去了。

    但又想了想,他忽然又改變主意,起身高處觀戰,親自指揮。

    不多時,楊元羿灰頭土臉,敗回營中。

    裴椹微訝抬頭:“你敗了?”

    楊元羿面上多少有些掛不住,尷尬掩飾:“大意,輕敵。”

    裴椹:“哦。”

    說完低頭繼續看書。

    楊元羿:“……”

    他想了想,道:“我等會兒再領人出去一趟。”

    裴椹頭都沒抬,道:“行。”

    然而到了下午,楊元羿再次灰頭土臉地回來。

    裴椹這次真意外了,驚訝抬眸:“又敗了?”

    楊元羿:“……”

    “沒有,剛才那仗打贏了。”他含糊說。

    “哦。”裴椹點頭,他就說呢,不應該。

    然后繼續看書。

    “……但此前又輸一仗。”楊元羿又尷尬說。

    裴椹:“……”

    他這次徹底從兵書上移開目光,皺眉問:“可知對面將領是誰?”

    楊元羿:“……沒見過,其中一個還是小姑娘。”

    裴椹抬頭看他。

    楊元羿一臉尷尬,很快又說:“但戰術不是他倆的,后面有人指揮。”

    說著,他在面前的沙盤上把剛才三場仗都復現一遍,接著一屁股在旁邊坐下,道:“你看看,這家伙打法實在詭譎。”

    裴椹凝眸看著沙盤,不由細細研究起這三場小規模戰事。

    ……

    翌日清晨。

    楊元羿又被一陣鼓聲吵醒,頂著一張沒睡好的怨氣臉,再次到中軍大帳。

    見裴椹一早就在看沙盤,他微微驚訝:“你還在研究昨天那三場戰?”

    裴椹瞥他一眼:“我至于?”

    楊元羿探頭看一眼沙盤,道:“這不就是在研究?”

    裴椹搖頭:“我是覺得他風格有點熟悉,跟之前攻打寧城的應該是一個人。”

    “誒,你還真猜對了!”楊元羿忽然一拍大腿道。

    裴椹轉頭看他。

    他連忙道:“我剛查到,這小子就是之前搶在我們前頭攻下寧城的那家伙。據我們之前派到寧城附近的人回報,此人應該很年輕,據說長得還很俊秀,進城后一劍砍了寧城那個守官,贏得百姓一片叫好。另外不知他是什么來頭,在叛軍中好像很受重用,被我抓住的幾個叛軍都稱呼他小將軍,而且——”

    說到這,他忽然看裴椹一眼,才繼續道:“而且你不覺得他有些打法跟你有點像?”

    裴椹看他一眼,面無表情道:“我沒看出哪里像。”

    “怎么會不像?他有幾個戰術跟你甚像。”楊元羿道。

    裴椹皺眉:“他風格多變,不止像我一人。”

    楊元羿:“哦?”

    裴椹手指敲著沙盤,沉思道:“應該是看過很多兵書和戰事,各種打法都有涉獵。但有時知道太多太雜,反而不好,容易紙上談兵。他年紀輕輕,能融會貫通,又用于實戰,還能兩次打敗你,確實難得,可惜了——”

    可惜是在叛軍中,不是在他并州軍中。

    正這么想著,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雜亂聲。

    裴椹皺眉,隔著帳問:“怎么回事?”

    很快士兵來報:“將軍,有幾個從雍州來的邊軍,說給您送信。”

    裴椹一僵,不知想起什么,忽然轉身,疾步如風,一把掀開帳門出去。

    到了外面,果然見到一個熟悉的人。

    “陳青?”

    裴椹從未覺得陳青這張瘦猴臉如此順眼過,他眉目稍松,仿佛冰雪消融,竟快步上前,一把握住陳青的手腕,道:“進帳說。”

    說著便拉陳青往帳中走,語氣輕快,眼中仿佛都帶著笑,驚呆旁邊一眾士兵。

    陳青受寵若驚,接著想到自己要傳的消息,忽然又一陣害怕和緊張,忙轉頭求救地看向其他一起來的邊軍。

    但其他人哪敢上前?

    裴椹腳步極快,眸中壓著喜悅,剛進帳,還沒坐下,就立刻問陳青:“可是我妻……是‘沈秀’讓你送信來?”

    第 98 章

    陳青以前就覺得裴二不一般, 在傷兵營里時,大家都睡破木板床,穿打了好幾層補丁的舊衣服, 甚至裴二的衣服還是醒來后, 大家接濟的。

    但其他人穿上,往帳中的破木板床上一歪,頭發再糟亂一些,就像街邊窮要飯的。可裴二不一樣, 裴二穿著打補丁的衣服, 也肩寬腿長, 無論躺著坐著,都與旁人不同。

    這種不同不僅體現在他樣貌過人, 少言寡語上,更多是一種氣場。

    陳青也說不清,非要形容的話, 就像一柄沒出鞘的劍,冷冰冰地擱在那, 就寒意沁涼, 一旦哪天出了鞘,定然鋒銳逼人。

    要不說,他能娶到沈姑娘呢。沈姑娘也是個眼界不一般的女子, 只可惜……

    陳青縮手縮腳, 小心看了一眼面前的裴椹, 嚇得又一抖,訥訥不敢開口。

    他以前就猜過裴二失憶前, 身份可能不一般,還猜對方可能是個曾經家中有錢, 如今家道中落的少爺。

    可沒想到,對方不僅家世不一般,還是世子,還是手握兵權的那種!

    在來長安和梁州前,陳青這輩子見過最大的官,就是陳將軍,還大多是站在士兵行列里遠遠瞧見,沒怎么直面過。

    此刻站在手握重兵的燕王世子面前,哪怕對方是曾經認識的裴二兄弟,他也嚇得禁不住腿抖。尤其他將要說的事,還是、還是……

    陳青越想越害怕,腿已經抖得快要站不住,大冷的天,額上竟直冒汗。

    裴椹問完話,見他半天不說,不由皺眉,又有些心急,再次道:“回話!怎么不說?”

    旁邊楊元羿也一臉好奇。

    陳青嚇得又一抖,張了張口,剛要說,卻忽然,外面再次傳來嘈雜聲。

    裴椹一陣不快,隔帳問:“怎么回事?”

    外面士兵很快稟報:“將軍,敵軍又來叫陣。這次陣勢比之前都大,約有五千人。”

    裴椹擰眉,直接對楊元羿道:“你去安排人,領兵將他們打退。”

    楊元羿忙說“好”,離開時卻一步三回頭,還想再多聽幾句。

    他一走,帳內瞬間只剩裴椹和陳青。陳青不由抖得更厲害。

    裴椹轉頭看向他,眉擰得更緊,語氣已是不快:“到底什么事,快說!‘沈秀’是不是還在娘家?是不是她讓你來給我送信?她最近可好……”

    “好”字還沒說完,陳青終于雙腿支不住,撲通跪地,聲音發抖道:“裴、裴……兄弟,不是,世子殿下,沈、沈姑娘她……”

    裴椹見他如此反應,心中已有不好預感,眼中期盼和笑意漸漸凝固,神色變得看不出情緒。

    陳青頂著他漸冷的視線,只覺如芒在背,干脆眼一閉,牙一咬,狠心道:“沈姑娘在去娘家的路上,不幸被流匪劫掠,和馬車一起摔下山崖,尸骨無存,已經、已經……”

    說到最后,陳青也禁不住哽咽,擦了擦淚,才繼續道:“已經去世了。”

    話落,帳內一片死寂。仿佛時辰停滯,萬物都凝固了一般。

    陳青跪在地上,只覺頭頂視線許久沒動,但漸漸地,好像開始飄渺。

    他跪得手腳發麻,冷汗涔涔,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也就很久,也許只是幾息。

    但無論多久,耳畔永遠是一片死寂,安靜得令人心慌,連大氣都不敢出。

    又不知過了多久,陳青終于沒忍住,悄悄抬頭,看向裴椹。

    視線從下到上,看不清對方具體神情,只看得出對方下頜繃得極緊,仿佛要將齒關咬碎。

    他禁不住大起膽子,將視線又抬幾分,終于看清裴椹的整張臉。對方依舊長眉俊目,眼睛烏黑如玉,竟是沒什么表情。

    又過一會兒,他居然唇角微勾,輕笑了一聲。

    陳青心中微沉,見他這般反應,不由替沈姑娘不值。

    是了,裴……裴世子如今定然已經恢復記憶。莫非他記起自己是世子后,就不在乎沈姑娘了?竟、竟然還笑?!

    可剛才又為何一副很著急的樣子?

    正這么胡亂想著,卻見面前的裴椹忽然退后幾步,坐在椅上,面無表情看著他道:“陳青,你在跟我說笑。”

    裴椹語氣篤定,仿佛不容一絲否認。

    可按在大腿上的手卻緊緊攥成拳,指骨發白,克制不住微顫。甚至剛才若不是后退幾步坐下的話,他此刻可能已經站不穩。

    這不可能!這怎么可能呢?

    明明離開的那個清晨,妻子還眼眸含笑,依依不舍送他到門口。對方生動的眉眼此刻還映在他腦海,仿佛前不久剛見過,怎可能……怎么可能忽然……

    還有永豐鎮,附近的山匪不是都剿過了?何況他還派了張虎等人護送。張虎不說是他一手帶出來的,但也帶了一個月,能力如何,他十分清楚,區區一個護送的事,怎可能辦不好?

    尤其“沈秀”還是張虎的恩人,張虎就是自己不要命,也會護好“沈秀”才對。

    對,張虎!叫張虎來說!

    他不相信,陳青騙他!定然是陳青騙他!這家伙素來油嘴滑舌,說話不可信。

    裴椹緊緊捏著拳,眼眶不知不覺間已經泛紅,忽然猛地站起身,疾步往帳外走去。

    他一把扯開礙事的帳門,力道大得像能將帳步扯裂。

    “其他人呢?都滾進來!還有張虎,張虎來沒來?”他目光森寒,克制著發抖的聲音問。

    另外十幾名邊軍就守在帳外,一聽這話,嚇得立刻都跪下,口中喊:“見過世……”

    裴椹不等他們說完,就打斷問:“張虎沒來?”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齊齊低頭,心慌道:“沒 、沒來。”

    裴椹不由閉了閉眼,攥著帳布的手不受控制地輕顫。

    片刻,他再度睜開眼,聲音極力克制,可仍能聽出暗啞和輕顫:“陳青說的是真的?沈秀她……”

    他咬緊牙關,無論如何,也說不出那幾個字。

    雍州來的邊軍忙謹慎答:“是、是的,陳將軍派我們來報信,沈姑娘遭遇劫匪,摔落山崖,已、已經去世。將軍和郡守張大人親自去找過,只在崖下發現一些血跡和被野獸扯裂的衣服,猜測尸骨應是被、被野狼……”

    “住口!”裴椹忽然厲聲打斷,慍怒道,“滾,都滾——!”

    楊元羿聽見動靜,匆匆趕來,就見他扶著營帳門的手死死攥緊,手背青筋凸起,眼睛通紅,身影竟一陣微晃。

    楊元羿大驚,忙快步過去,問那幾名邊軍:“怎么回事?”

    沒人敢再答。

    楊元羿只好又看向裴椹,接著整個人怔住。

    裴椹雙目泛紅,眼底竟隱隱浮現一絲水光。

    楊元羿心中大驚,自老燕王去世那次后,再苦再難,他都從未再見裴椹哭過,這究竟是發生了什么事?

    見那些從雍州來的邊軍不敢說,他只好轉頭問營中士兵。

    其中一名士兵大膽,用手擋在他耳邊,低聲告知:“楊少將軍,那幾個雍州邊軍說,是一個叫‘沈秀’的人死了,摔落山崖,尸骨被狼叼走了。”

    “什么?”楊元羿大驚,極力克制,仍免不了發出輕聲低呼。

    裴椹聽到動靜,像終于回了魂,緩緩轉頭,目光幽寂卻又無端令人害怕地看了過來。

    楊元羿心中一緊,終于明白他為何會如此。

    想到好友此前對沈姑娘的在意程度,他心中輕嘆,同情那位可憐又命苦的沈姑娘,也同情好友。抬頭看向仍雙目泛紅的裴椹,又覺應當勸勸。

    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見裴椹面色忽然一變,神情格外冷厲,一把松開帳門,大步朝遠處走去。

    楊元羿起初還沒明白他要做什么,等見他走到一匹深棕戰馬旁,要翻身上馬時,頓時回過神,大驚失色上前,急忙攔住,壓低聲:“儉之,你要干什么?”

    裴椹仿佛魂魄還沒完全回來,眼睛泛紅喃喃道:“我要去把她找回……”

    話未說完,忽然怔住。

    找?如何找?若真已經葬身狼腹,哪還來尸骨?

    何況大戰在即,兩軍對壘,他就這么丟下大軍,獨自回雍州找?

    情感上,裴椹恨不得此刻就回到雍州。可理智又提醒他,不能走,不能走……雙方來回拉鋸,扯得他腦海忽然一陣劇痛。

    此時楊元羿的聲音傳來,仿佛隔著一層膜,朦朧不清,他只能看清對方焦急的神情和不斷張合的嘴。

    不知過了多久,耳鳴終于消失,他漸漸聽清對方的話——

    “……儉之,我知道你心痛難當,但眼下你真不能走啊。我們即刻派人去雍州找,多派些人,派多少都行,可你得留在軍中坐鎮。現在叛軍頻頻挑釁,就是為了讓我軍疲乏,士氣減退,然后再攻打我們,說不定明天就會有一場大戰。何況你此刻離開軍中,萬一被圣上知道……”

    還沒說完,忽然幾名士兵接連快馬來報——

    “報——稟將軍,詹將軍率五千人在西山坡迎戰敵軍,不克敗回。”

    “報——敵軍重整五千兵馬,再次向我軍叫陣。”

    與此同時,外面鼓聲漸近,隱約又聽見什么“并州小兒”“縮頭烏龜”之類的喊話。

    裴椹雙目本就泛紅,此刻神情忽然冷厲,更是駭人。他閉了閉眼,復再睜開,咬著牙一字一句道:“取我兵器來!”.

    義軍營帳內,李禪秀站在沙盤前,正仔細復現昨日到今天打的這幾場戰。

    昨天三場,第一場對手明顯大意輕敵,他們贏得輕松,但對方撤退及時,也沒什么損失。后面兩場,一輸一贏,算下來,他們誰都沒占得便宜。

    至于今天這場,對面換了將領,水平不如昨天那位,倒是讓他們占了些便宜。

    不過裴椹一直沒露面,而且看起來,這幾場戰也不是他指揮,到底為何?

    難道真如父親說的那般,裴椹在養“寇”自重?

    正思忖間,忽然外面士兵來報:“報——少將軍,裴椹領五萬兵馬,正面進攻我軍。”

    李禪秀一愣,還沒來得及說話,很快又有士兵來報:“報——少將軍,裴椹親自駕馬沖鋒,伊潯校尉不敵,受傷敗退。”

    “報——周統領敗退!”

    李禪秀霍地起身,聲如冰玉,飛快道:“取我戰甲來。”

    ……

    西山坡,兩軍交戰處。

    殺聲震天,鼓角齊鳴,到處是刀兵相交之聲。

    裴椹雖率五萬兵馬來攻,但并未全上。

    他親率三千騎兵,沖進義軍五千兵馬中,目光如炬,長槍如龍,接連將沖來阻擋的敵軍挑下馬,隨后直逼敵軍兩名將領。

    伊潯受傷后,看清他的面容,一時怔住。

    周愷見狀,急忙將她救下,喝道:“快退。”

    說罷橫起手中長刀,欲擋下裴椹長槍的當頭一擊。兵器相接瞬間,周愷只覺雙臂巨震,手掌一陣疼痛,虎口竟被震裂。

    他心中駭然,抬頭再對上裴椹冷寒無情,猶如看著死人的一雙雙眼眸,心頭更是一震。

    無怪乎世人都說裴椹乃當世英雄、北地戰神,果然英勇無雙!

    心知自己不敵此人,尤其對方身后還有五萬兵馬沒出,他當機立斷,一記擋退對方,緊接著扯緊韁繩,喝令:“退,快退!”

    說罷駕馬掩護眾人先走。

    裴椹見他敗退,也不去追,手中銀槍一轉,唇邊浮起一絲冷笑:“回去轉告你們少將軍,少玩這些小打小鬧的把戲,直接領兵來戰,裴某等他!”

    說罷,他策馬回軍,長槍背在身后,一身深黑甲衣,氣勢凜冽,猶如地獄走出的殺神.

    義軍營寨中,伊潯下馬后,不顧傷勢,捂著右肩就去尋李禪秀。

    李禪秀正在整軍,知道是裴椹親至,他格外重視。擔心自己不是對手,特意將李玹的心腹將領——閻嘯鳴也請來。

    此外,作為主帥和指揮,他不需在最前線沖鋒。但他清楚自己身體不好、武功不行,為免意外,同時又帶上了李玹特意安排給他的護衛——虞興凡。

    一切準備妥當,他身穿銀甲絳袍,腰佩長劍,身姿秀越,神情微凜,翻身上馬道:“諸將隨我出發。”

    話音剛落,身后忽然遠遠傳來一聲清越女聲:“少將軍!”

    李禪秀回頭,逆光看見捂著右肩,焦急趕來的伊潯。

    他蹙了蹙眉,想起士兵之前稟報說伊潯受傷了,不由溫聲道:“伊潯,你先去包扎傷口,此戰不必上場。”

    說罷修長雙腿一夾馬腹,駕馬先行。

    伊潯神情頓時更急,可想再喊住他,已經來不及了。

    周愷正好過來,見她面露焦色,也道:“伊潯,你就聽小殿下的,先去包扎傷口。放心,我等會兒換匹馬,也跟過去護著小殿下就是。”

    伊潯:“……”不是這么回事。

    可想到李禪秀之前叮囑,不能讓他和裴二的事被別人知道,她又不好讓周愷幫忙帶話。

    而且就算帶話,等周愷趕到,小殿下恐怕已經見到裴椹了。

    ……

    西山坡,李禪秀率三萬軍親至。

    義軍在打下寧城、府城、安興縣后,招納俘虜,再次壯大,光府城就駐守七萬軍。

    但這七萬軍自然不能都讓他帶出來,何況其中還有一部分是蔡澍的心腹。能帶出三萬,已經算多了。

    以這三萬兵力和敵人的五萬兵馬正面對戰,顯然勝的可能性不高,尤其對面還是裴椹親自領兵。

    但李禪秀的目的本就不是打贏裴椹,而是消耗對方。

    裴椹大軍長途奔襲而來,糧草要靠后方供應。但為防止他養兵自重,皇帝定然不會給他超過十萬兵馬的糧草。他的兵,是打一點,少一點。

    而李禪秀依靠府城、寧城、安興縣,糧草供應充足,可以“敵疲我打,敵退我追,敵駐我擾”——能打贏對方,他就打;打不贏,他就立刻率兵回府城,任裴椹大軍怎么叫都不應;而裴椹大軍一旦后退,他就可以再出兵打。

    如此一來,他根本不需真正打贏對方,只要讓對方大軍疲乏,就能將其敗退。

    本來李禪秀完全可以坐鎮大后方,將具體該怎么打的命令,及時傳給下面將領就行。

    但今天不一樣,今天……裴椹親自來了。

    李禪秀握著韁繩的手緊了緊,神情也不自覺緊繃。

    即將見到夢中那位和他通過許多次信,卻一直無緣得見的裴椹裴將軍,他心跳控制不住有些加快,秀麗的面容也有幾分緊張。

    夢中的他,曾無數次想象這位曾給予他諸多幫助的前輩、友人的真正模樣,甚至從對方書信的言辭口吻推測,對方一定是個溫和有禮、風度翩翩的儒將,就如同陸騭,還有他父親那樣。

    可是從沒見過,他不知自己想的是否準確。

    他心中難免期盼,目光越過前方的騎兵,試圖看向敵軍陣營。

    然而目力有限,并不能看不清。

    這時,閻嘯鳴駕馬過來道:“殿下,兩邊大軍已經對峙,是否擊鼓進攻?”

    “等一下。”李禪秀抬手制止,想了想道,“傳話給對面,進攻前,我希望雙方主帥能在陣前見一面。”

    “這……”閻嘯鳴聞言為難,顯然擔心他的安全。

    李禪秀卻道:“裴椹非是會偷襲之人,方才他與伊潯、周統領那戰,我已經聽說了,他打敗伊潯和周統領后,并未追擊,而是讓周統領傳話,讓我親自領兵來戰。既如此,我想親自見見他。”

    閻嘯鳴聞言,覺得也無不可,自己安排人護好小殿下周全就行。

    于是轉身命人去傳話。

    對面軍中——

    楊元羿接到傳話,也立刻去告訴裴椹。

    裴椹方戰罷回軍,神情凜冽,如同一柄鋒刃銳利,飲了血的劍。方才在敵軍陣中那一番沖殺,他與其說是打仗,不如說是宣泄。

    此刻聽聞對面傳話,他冷笑一聲,道:“那就陣前一見。”

    叛軍中的那位少將軍還算有幾分本事,陣前一見,算是他給對方的敬意。

    至于之后——

    裴椹目光凜了凜——他今天就要這三萬敵軍都葬身西山坡,而后大軍直抵府城,三日內奪回府城!

    什么養寇自重,壯大自身,拉鋸態勢……不可能再有了。他改變主意,迅速平定西南叛軍,大軍即刻回雍、并二州。

    裴椹面無表情,駕馬走出軍陣時,下意識抬手按了按右胸口。

    那里放著一個荷包,荷包中裝著一串普通平凡的佛珠,和兩縷系在一起的青絲烏發。

    裝青絲的荷包,是之前換衣時,忽然從身上掉出的——洞房花燭夜,結發成夫妻。

    此時此刻,往昔的相處仍歷歷在目,妻子含笑的神情,為他敷藥時皺眉的神情,被他輕吻時,呆怔可愛的神情,分別時依依不舍的神情……

    裴椹閉目,握成拳的手緊緊按在心口。哪怕在戰場上試圖用最激烈的拼殺忘記痛苦,可那個位置仍疼得仿佛被千萬根針刺扎。

    他深吸一口氣,齒關咬著頰邊軟肉,忍下那綿綿密密,一陣陣的疼。

    戰場上,山風簌簌。

    遠處山林忽然驚飛一群鳥雀。

    站著近十萬兵馬的西山坡一片安靜,隨著兩軍士兵如同被分開的海水般,從中間讓出一條道路。

    兩軍主帥騎著馬,也緩緩從軍中走出。

    李禪秀身旁跟著閻嘯鳴、虞興凡,以及后趕來的周愷,和其他數名親兵。

    他緊緊握著韁繩,越是緊張,表面反而越鎮定。他目光清越,直直望向前方,想第一時間看到對面主帥的樣子。

    對面軍前,裴椹目光冷凝,猶如從鐵與血中走出的煞神,同樣望向叛軍中走出的主帥。

    見那道馬上清瘦的身影被身旁幾人不著痕跡地緊密保護著,他面色輕哂。沒想到這個有幾分本事的敵軍主帥,竟是個怕死的。

    莫非以為他會行卑鄙之事,在陣前偷襲不成?未免將他瞧扁了,他若想殺對方,何須偷——

    忽然,隨著距離越近,他看清對方的身影和面容,霎時僵住,整個人怔愣。

    對面,李禪秀騎馬走近,看清裴椹的樣貌后,同樣怔住,清麗雙眸滿是不敢相信。

    他一路都在想,裴椹究竟會是什么模樣,越接近,就越是緊張好奇。

    然而此刻,看清對方模樣,他卻陷入一陣僵硬的沉默——

    若是他沒看錯,如果他沒看錯,對面那個一身黑鐵甲衣,坐騎駿馬,面冷如霜的敵軍主帥,好像是……應當是……他那說要去販皮子補貼家用的夫君,裴二?

    可裴二如何會在并州軍中?還成了主帥?難道他就是……裴椹?!

    李禪秀整個人都怔住了,久久不能回神。

    對面,看到從叛軍陣中走出,一身絳衣銀甲,騎在馬上仍身姿如玉、神清骨秀的叛軍主帥,裴椹同樣僵硬著沉默,仿佛神魂忽然被什么擊中,目光怔怔凝望。

    若是沒看錯,如果沒看錯,對面那個人,對面那個騎在馬上的叛軍主帥,好像是……應該是……是他那柔弱漂亮,說要回娘家借錢米,卻不幸跌落山崖,已經不在人世的……妻子?

    風卷落葉,草木搖動。遠處傳來幾聲寒鴉嘶鳴。

    兩人神情都一片怔然和凝滯,本就寂靜的西山坡愈發一陣死寂。

    兩軍陣前,見自己這方的主帥忽然和敵軍主帥癡癡……或許不該這么形容,但兩人凝望的時間,確實有點久了。

    一些摸不清狀況的士兵開始互相對視,疑惑不解。

    跟隨裴椹一同到陣前的楊元羿同樣瞪大眼,滿目震驚,這這……這敵軍主帥不就是——

    雖然對方穿了男裝,但他應當沒有認錯,這人長得跟裴椹的妻子分明一模一樣!

    他不由驚愕,轉頭看向裴椹。

    裴椹僵滯許久,回過神后,忽然眼睛通紅,策馬急奔過去,仿佛要急切證明什么。

    閻嘯鳴驟驚,見他手持長槍,忽然駕馬奔來,“殺紅眼”的一雙眼睛更死死盯著李禪秀,忙駕馬擋在前,急聲道:“快,保護小殿下!”

    瞬間,虞興凡、周愷,以及其他護衛紛紛擋到李禪秀身前,護著他要后退,閻嘯鳴直接上前要與裴椹纏斗。

    “等等。”李禪秀也被這個變故驚住,但望向雙目泛紅的裴椹,還是遲疑開口。

    裴椹見有人擋在自己身前,“沈秀”又被護送著急退,眼睛不由愈紅,聲如寒冰,難掩殺意:“讓開!”

    說罷長槍一掃,直接擊退閻嘯鳴、周愷等人,策馬再次直奔李禪秀。

    李禪秀對上他泛紅雙眸,也一時被鎮住。

    身邊護衛接連被對方用槍挑開,就在他不知對方來意,猶豫要不要拔劍抵擋時,忽然,一桿長矛斜刺而來,擋在他和裴椹之間,攔住正逼近的裴椹。

    裴椹難掩怒容,但面前長矛桿身一轉,將他逼得往后一仰。

    隨即來人駕馬趕至,將李禪秀擋在身后。

    李禪秀驚愕看向來人,脫口道:“陸騭?”

    裴椹坐穩馬,看清來人,同樣意外,語氣森寒:“陸騭?!”

    陸騭神情嚴肅,轉頭對李禪秀道:“殿下,你先退,這里交給我。”

    第 99 章

    陸騭的突然出現, 讓裴椹心頭最后一絲疑慮也消散無蹤。

    他沒有認錯,更沒看錯,那個人真是他的妻子, 是他記憶中柔弱漂亮、回娘家探親, 卻被人告知他,對方已經墜崖而亡的妻子。

    她沒死,她果然沒死!陳青騙他,他就知道, 陳青果然是騙他!

    裴椹泛紅雙目緊緊望著李禪秀, 心跳一下一下, 快得無法遏制,方才激戰都沒有如此奔騰的血液, 此刻像在血管中沸騰。

    他握著長槍的手極為用力,指骨發白,極力克制才沒有顫抖。可眼中忍不住漸漸泛起笑意, 笑著笑著,眼眶又微微濕潤。只是他神情實在駭人, 眼睛又通紅, 那層水光也被映紅。

    李禪秀此刻也終于回神,秀麗面容仍帶著震驚后的蒼白。

    見裴椹認出自己后先是一怔,繼而竟笑了, 只是笑著笑著, 又像笑出“血淚”, 仿佛遭受莫大打擊。

    李禪秀心驀地一緊,頃刻沉入谷底。

    他知道, 他騙了對方,他根本不是女子, 甚至是叛軍的主帥,卻跟對方成過親。

    雖然一開始是假成親,可偏偏裴二中間失憶,忘記了。而離開前的那最后幾天,他為了保住身份秘密,也默認了對方的誤會。

    可他沒想到裴二竟然就是裴椹。

    現在對方驟然知道真相,發現自己娶的、喜歡上的、一直同床共枕的人,其實是個男子,甚至還是敵軍主帥,還欺騙了他,會如何想?

    李禪秀愈發攥緊韁繩,臉色蒼白,仿如雪紙。幸虧有陸騭的身影擋著他,他不至于失態太過。

    陸騭轉頭看清敵軍主帥,發現對方竟然是裴二,心中也大為訝異。但他面色不動,想到自己剛趕來時看見的驚險一幕,當即對身后眾人道:“護送殿下離開。”

    裴椹這才將視線分到陸騭身上,方才只顧欣喜,來不及想諸多疑問。此刻見陸騭竟擋在自己身前,仿佛對他妻子了解甚多,甚至妻子也安靜在對方身后,臉色蒼白“害怕”,心中無端升起一股戾氣。

    他面如寒冰,握緊長槍,目光如刀看著陸騭,冷聲道:“讓開。”

    陸騭見他這般,怎可能讓。

    后方并州軍見自己這方的主帥突然孤身沖向叛軍,像是要擒拿叛軍主帥,但很快就被叛軍圍攻……雖說偷襲可恥,但畢竟自己這方主帥被圍攻,哪有不救的道理?

    當即就有數名將領率一眾騎兵奔來,要替裴椹解圍。

    閻嘯鳴一見,以為敵軍要大舉進攻,當即下令:“擊鼓進攻!周愷護送殿下離開,快!”

    對面一見這邊擊鼓,大軍出動,當即不遲疑,同樣擊鼓進攻。

    頃刻,雙方大軍混戰在一起,喊殺沖天。周愷等人匆忙騎馬,再次將李禪秀護在中間,簇擁他往后方走。

    變故來得太快,李禪秀再要下令,已是來不及,只能被簇擁著極力轉頭,很快就要看不見裴椹的身影。

    裴椹剛確認是他,就見他被簇擁走,瞬間雙目更紅,偏偏面前還擋著陸騭。

    他神情冷厲,當即毫不留情,長槍橫掃過去,從齒縫間擠出兩個字:“滾開!”

    然而陸騭身手亦不俗,長矛擋下他的槍后,立刻反擊。同時閻嘯鳴也率人再次攻來——雖然這是意外,但機會難得,如果能在此刻擒住裴椹,對義軍來說將是極大的勝利!

    閻嘯鳴目光銳利,持長刀頃刻攻來——怨不得他,誰叫這小子搞偷襲呢。

    讓你偷雞不成蝕把米!閻嘯鳴心中暗道,只覺此乃天賜良機。

    “我的天爺!”楊元羿一見這情況,急忙駕馬沖來。

    他是萬沒料到,只一眨眼的功夫,裴椹就沖進了敵軍,再一眨眼,對方就被包圍了。

    雖然能理解對方突然見到死而復生的妻子時,激動的心情,但這也太激動了,考驗的是他的心臟啊。

    盡管知道裴椹能打,之前也有過一人槍挑十幾人,甚至槍挑二十幾人的經歷,但也不能沒事就搞這么驚險吧?

    裴椹此刻深陷敵軍,反倒越戰越勇,橫槍又掃退數人。他黑色甲胄上已被濺了血,冷峻面龐同樣染血,神情卻酷烈,眉目森寒,猶如地獄修羅,目光死死盯著李禪秀消失的方向。

    偏偏陸騭和閻嘯鳴兩人極為難纏,死死擋住他的去路,令他眉間戾氣愈重,出手也愈加狠厲。

    這時楊元羿和數名并州軍將領終于趕到,匆忙解圍后,見裴椹仍要往前沖,楊元羿忙死死拉住他:“儉之,我知道你急,但你先冷靜,沈……我們現在已經知道她在哪,何愁沒有見面的機會?”

    與此同時,被眾人護到后方的李禪秀驚魂方定,立刻到高處觀看兩軍混戰情況——

    并州兵被憋了這么多天,早就憋足了氣,此刻到了戰場,正面沖殺,個個都悍不畏死,異常勇猛。

    李禪秀心中一沉,下來后,當即下令:“傳令給前方的閻將軍,撤退。”

    非是他們義軍不夠勇猛,而是三萬對五萬,沒有任何戰術的情況下,直接正面沖殺,于他們太不利。

    最重要的是,他們完全沒必要跟對方拼命。繼續拼殺下去,且不說他這三萬軍能贏的可能性很低,就算真贏了,也只可能是慘勝,付出代價太大。

    而即便付出這么大的代價,也無法徹底消滅對方。畢竟并州軍還有五萬大軍在軍營,另外還有三四萬逃過去梁州軍。

    軍令傳到前方,閻嘯鳴正因圍攻裴椹失敗而暗恨。

    見機會已失,他心知這樣戰下去,確實對自己這方不利,當即道:“聽殿下的,撤軍,我來殿后。”

    陸騭此刻卻朝他一拱手,道:“閻將軍,你帶人先撤,我殿后即可。”

    “你?”閻嘯鳴遲疑,看著面前這個有些溫文爾雅,像個讀書人的青年。

    但想到對方剛才絲毫不遜于自己的身手,又將信將疑地點頭:“好,我留兩名將領幫你。”

    另一邊,裴椹聽了楊元羿的話,終于也漸漸冷靜。

    他泛紅的眼睛恢復冷沉,看著面前戰況,忽然改變全殲敵人的主意,重新計劃,打算合圍這伙叛軍,活捉……敵軍主帥。

    然而他還是慢了一步,他下令時,李禪秀已經率軍有序撤退,留下陸騭等人殿后。

    回到軍營,心知裴椹定會率軍繼續攻來,于是令營中人也開拔,道:“眾人先回城,另外傳訊給陸騭等人知道。”

    西山坡,負責殿后的陸騭本想尋機會跟裴椹見一面,談一下。但裴椹自李禪秀離開后,就不再沖鋒,只在后方指揮。

    沒能見到對方,他只能遺憾帶著殿后的士兵繼續撤離。

    他一撤,裴椹大軍立刻猛撲,追了幾十里,直抵府城的北城門下。

    裴椹手持染血長槍,勒馬停在陣前,冷峻面容上的血跡已被擦去,目光依舊幽深冷邃。

    看了一會兒緊閉的城門和堅冷矗立的城墻,他雙眸微瞇,微微轉頭,抬手示意楊元羿。

    楊元羿立刻明白,吩咐旁邊將領道:“叫陣。”

    旁邊將領先前被叛軍罵得憋屈,今日大戰一場,正肆意暢快。見裴將軍和楊少將軍讓他喊陣,還以為反擊時刻到了,這是要讓他們出一口惡氣——

    于是深吸一口氣,朝著城樓,嗓門洪亮大喊:“城中的鼠輩,可敢出來和爺爺一戰?”

    話音一落,楊元羿當即就僵了,轉頭看向裴椹。裴椹目光也倏地看過來。

    偏偏那名將領還不知,見城中人不應聲,又大喊道:“城中鼠輩,快開城門來與爺爺一戰!怎么,成縮頭烏龜了?哈哈,也難怪,我看你們那少將軍細皮白肉,跟個女扮男裝的姑娘似的,一見我們將軍就嚇得往后躲,別不會真是個姑娘家吧?哈哈哈……”

    旁邊,楊元羿冷汗涔涔,裴椹臉都綠了。

    偏偏那將領一個人喊還不夠,又讓身后士兵一起喊。

    就在眾人一句“城中鼠輩”剛喊出口時,裴椹額頭青筋直跳,黑著臉打斷:“閉嘴,誰讓你們這么喊的?”

    眾人霎時噤聲,那名將領也“呃”一聲,神情不解。

    楊元羿同樣為難,雖說詹將軍喊的是難聽了些,但叫陣哪有說好聽話的,大家都一樣嘛。之前小嫂子出的主意不也挺缺德?咳。

    主要是,這好聽點的話,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喊。總不能讓一眾士兵齊聲說:少將軍,您快出來吧,我們將軍想見您!

    楊元羿光想想那場面,就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好在裴椹沒這么肉麻,很快身后一眾士兵高聲喊:“少將軍,我們主帥請你出城一見!少將軍,請出城一見!”

    喊聲一聲接著一聲。

    裴椹騎著馬,在陣前來回走動,面無表情看向城上,深黑披風令他身影肅穆冷沉。

    城內,李禪秀與陸騭等一眾將領圍坐,聽到外面喊聲,不知怎地,面色一陣尷尬。尤其察覺眾人看過來時,總感覺自己和裴椹的那點秘密仿佛已經被眾人知道。

    反倒陸騭輕呷了一口茶,淡定道:“叫陣而已。”

    沒說出李禪秀和裴椹之前的關系。

    李禪秀立刻點頭,輕咳說:“對,我們先不必理會。”

    鴕鳥心態的他,此刻根本不敢去面對裴椹,只想能躲一時是一時。何況裴椹率大軍來攻,本就應該堅守不出。

    城外,裴椹大軍輪番喊陣,從中午一直到太陽偏西。

    眼看暮色將臨,城中卻毫無動靜,楊元羿不由對裴椹道:“將軍,我們是不是應該先回營,等明天再來?”

    裴椹目光沉沉看著城門,過了許久,在楊元羿打算再勸時,終于道:“撤軍。”

    他面無表情吐出這兩個字,隨大軍開拔離開時,又回頭看了好幾次城門,最后暗暗咬牙,他倒要看對方能躲幾時。

    城中,李禪秀聽說裴椹終于撤軍,不由暗松一口氣。

    其實按計劃,他們這時應該趁敵軍離開時可能陣型混亂,出城追擊對方。但不知為何,李禪秀沒開口提這事。

    閻嘯鳴登城樓觀看,見裴椹大軍撤退時井然有序,并未出現混亂,也打消了進攻的念頭.

    裴椹回到軍營后,緊跟著他的楊元羿就按捺不住激動,憋了半天的話,這會兒“叭叭”直往外倒:

    “我就說呢,我就說我第一眼見到她,就覺得她有點眼熟,她可不就是長得像當年的李玹太子和太子妃殿下?哎,你之前聽見沒有?叛軍里的幾個將領都喊她殿下,她就是那位公主啊,原來她沒死,怪不得眼熟——”

    裴椹一路擰眉疾走,聽到這終于沒忍住,轉頭:“你現在才想起來,是不是有點遲了?”

    楊元羿:“呃。”

    他微微尷尬,見裴椹又疾步往前走,忙追上道:“這也不能怪我,太子被圈禁時,我才五歲,自那之后,就沒人再見過太子和太子妃,四五歲我能記得什么?”

    說到這,他沉吟一下,終于提及李禪秀的身份,擔心問:“儉之,你有沒有想過,她既然是敵軍公主,你……你還能娶她嗎?”

    他語氣斟酌,因為先入為主的印象影響,并沒往李禪秀是男子這個方向想。

    畢竟當年太子妃生產時,圣上是親自派人去看著的,就是不想太子有兒子出生。之后太子妃難產,又確定生的是女孩,而且可能命不久矣,圣上這才放心,特意將孩子送去給李玹養。

    既然這位公主能活下來,還長這么大,定然是真公主了。不然剛出生時,就會悄無聲息地死去。

    加上李禪秀因自幼身體不好,年齡不大,身形較男子弱幾分,又面容秀麗,皮膚白皙,漂亮得男女莫辨。所以哪怕他穿著甲衣,楊元羿也以為他是女扮男裝。

    至于從軍,對方畢竟是李玹唯一且相依為命十八年的孩子,寵一點,讓她領兵也正常。何況叛軍里不是還有個女將領?可見叛軍不在意這些。

    裴椹同樣因先入為主的原因,沒有多想。

    在他記憶中,他和妻子圓過房,而且他們同床共枕那么久,他怎可能不知道對方是男是女?其實分別前和妻子同床的那幾晚,他有一次手臂不慎碰到妻子胸口,是軟綿的……

    裴椹輕咳,耳朵忽然紅了幾分。

    他自然不知道,那是李禪秀發現那幾天總會“不得已”跟他同床共枕,擔心被識破,在胸口塞的棉花。

    最重要的是,裴椹同樣不覺得圣上會容許太子有個兒子活下來。

    不過聽了楊元羿的話,他眸色微凝,也意識到身份這個問題。

    此前他一直避免去想,唯一的念頭就是要先見妻子一面。可現下回到營中,冷靜下來,卻不得不深思。

    妻子竟然是太子的女兒,還是叛軍主帥,這確實令他意外。

    此刻他終于明白,對方一直隱藏的秘密是什么。

    他們身份對立,一個是叛軍主帥、叛軍首領的女兒,一個是朝廷派來平叛的將軍,儼然難以走到一起。

    哪怕朝廷忽然想招安,也只可能招安叛軍中除李玹以外的人。圣上必不可能讓李玹和他的孩子繼續活著,無論如何,他們都不可能。

    裴椹眸色深了深,有些晦暗。甚至有一瞬間想,要是能不管不顧,去妻子那邊就好了。

    但也只是一瞬,身上的責任讓他不可能丟下十萬并州軍,獨自離開。多年來的執念與夙愿,更讓他無法放棄回并州,置家國于不顧。

    更何況,他的父母弟弟都在圣上的眼皮底下,他怎可能棄家人不顧?

    想到這些,他神情漸漸暗淡,一言不發,陷入沉默。

    楊元羿只覺他仿佛忽然冷了下來,像陷在濃稠冰冷的霧中,神情壓抑,又晦澀難明。

    楊元羿忽然有些后悔過早提及這個話題,正想安慰幾句,卻見裴椹目光忽轉明朗,如烏云驟散,仿佛瞬間想通了什么。

    “無妨。”裴椹開口,不知是解釋,還是自我安慰,“她還活著,就已是極好的消息。世事多變,事緩則圓,以后總有機會。眼下她平安無事,比什么都重要。”

    楊元羿:“……”

    他神情一片復雜,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也有道理。起碼對方妻子還活著,不比“墜崖而亡,尸骨被野狼叼走”這個慘烈消息,要來得好?

    至少儉之現在不再把自己繃得如同一根就快斷裂的弓弦,也不必再痛苦折磨自己。

    雖然妻子忽然變成了叛軍主帥,但儉之跟李玹又沒仇。有仇的是圣上,是他把人關了十八年。

    裴椹說完,便快步回自己營帳。

    只是剛到帳門外,不知想到什么,又忽然頓住,轉頭問:“對了,你之前說我差點娶……咳,差點被指婚給公主,是怎么回事?”

    說完,他目光有些灼灼看向楊元羿。

    楊元羿:“……”

    他神情更復雜了,是誰之前讓他閉嘴別說來著?

    “咳,也不是你差點被指婚給公主。”他咳嗽解釋,“當初圣上封她為公主,是有意想拿她聯姻……我估計主要是想給太子找不快。然后洛陽就有風聲說,圣上可能會把公主指給哪些人,你也是傳言中的人之一。不過燕王殿下當時知道你無心婚事,趕緊就進宮去向圣上說明,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裴椹:“……”

    “當然,主要是公主也忽然病重,據說可能會熬不過去,朝中同樣有人反對,最后就不了了之了。”楊元羿又含糊道。

    如今來看,公主當時忽然病重,只怕不是巧合。而朝中有人反對,估計也是李玹的手筆。

    又或者,這件事本就是圣上的一次試探。試探后發現朝中竟然還有人心向太子,于是暫時壓下了廢除太子的想法。

    畢竟兩年前,圣上確實暗示過朝臣,想要廢太子,后來同樣不了了之。

    裴椹聽完,面無表情:“我爹拒絕的?”

    楊元羿:“……”不是,你怎么聽不懂人話呢?壓根就是連苗頭都沒有的事,根本就沒人說要給你倆指婚!

    是傳言,都是傳言!而且你只是傳言中的人之一,當時還謠傳了其他幾個世家子弟呢。

    不過看一眼裴椹的臉色,楊元羿明智地沒把最后這句話說出,只干笑道:“其實當時你倆沒成,也是好事,不然你肯定被圈在京中,回不了并州。而且好事多磨,說不定以后還有機會。”

    裴椹輕哼一聲,沒再多言,轉身進帳。

    營帳中,陳青嚇得趕緊從貼著的帳門位置起身。

    不過想起剛剛聽到的話,他心中又暗驚:裴二……不是,裴世子居然要娶什么公主?

    這也太過分了,早上才知道沈姑娘的死訊,晚上就想娶公主……雖說男子多薄幸,但涼薄到裴世子這份上的,真是少見。

    陳青同為男人,都有些不齒,更替沈姑娘不值。

    想到自己在傷兵營時,還被沈姑娘親自縫合過傷口,陳青心中更忍不住一腔熱血翻涌,竟短暫壓倒害怕。

    他一時被仗義沖昏頭腦,干脆壯著膽子假裝不知裴椹已經掀開帳門,背對帳門方向哭喪道:“沈姑娘,你死得慘狀萬分吶……啊啊……”

    裴椹剛掀起帳門的手一頓,立刻黑著臉打斷:“嚎什么嚎,閉嘴!”

    陳青一僵,心中愈發替李禪秀不值,竟然連哭喪都不給哭。

    裴椹倒是反應過來,妻子并不是沈姑娘,這才臉色好些。

    他大步走進帳中,坐下后,看向被熱血沖完頭,又開始瑟縮的陳青。

    面無表情審視良久,他終于開口:“把你知道的,沈秀具體是怎么落崖的,仔仔細細,一字不落地說出來。”

    陳青被嚇得不輕,從沒想過裴二這張臉真冷酷起來,比在傷兵營時嚇人多了。

    他趕緊點頭,幾乎沒多想,就把知道的全說了。只是涉及張虎護送不力的部分,他猶豫一下,還是替對方遮掩許多。

    雖然他對張虎的行為很不滿,但又覺得同袍一場,還是不要揭發。興許張虎也不是故意的,何況沈姑娘對張虎一直很好,估計也不愿看對方為這事送命。

    但他不說,裴椹卻不可能不問。

    尤其裴椹那雙烏沉沉,看不出情緒,但帶著審視的眼睛一直冷冷看著他時,陳青頓覺頭皮發麻,終究沒抗住壓力,到底還是說了。

    只是說完,他又壯著膽子,小心翼翼替張虎解釋一句:“世、世子殿下,興許張虎也不是故意的。”

    裴椹聞言,忽然冷笑。

    不是故意?當他是傻子?

    聽完陳青描述的情況,再結合妻子如今的身份,裴椹怎么可能還看不出,被流匪劫掠、墜崖,根本就是事先設計好的。

    所謂的流匪和娘家人,估計就是太子派去接妻子的人。而張虎對這一切完全知情,并配合著幫忙遮掩。

    好,真是太好了!

    虧他那么信任張虎。若對方此次也來梁州,他定然立刻將人拖出去,先打三十大板!

    公主說什么,他就信什么?也不怕中間出什么意外?萬一中間哪個環節出錯,那伙流匪是真的流匪怎么辦?

    墜崖這件事豈不會變成真的?

    裴椹想想就有些后怕。

    冷靜下來后,他吩咐陳青:“以后不要再說沈姑娘死……罷了,你先出去吧。”

    忽然想到真正的沈姑娘可能確實死了,他又打住。

    陳青頓時松一口氣,只是起身離開時,磨蹭兩步,又忍不住回頭,小聲問:“那個……世、世子殿下,你真要娶公主了?”

    可能是發現裴椹沒把他怎么樣,他膽子也大了起來。

    裴椹聞言一愣,瞬間明白對方剛才為什么哭喪,不由一陣無言,頭疼道:“別胡說,沈姑娘就是公主,太子殿下的女兒。”

    “啊?”陳青徹底呆住了,半晌沒回過神。

    娘嘞,不止世子殿下給他削過拐杖,公主殿下還給他包扎過傷口,他上輩子一定積了大功德吧?

    陳青恍恍惚惚,游魂似的飄出營帳。

    裴椹在他離開后,終于可以靜下來,一個人細細回想今天重逢的一幕幕。

    原來對方是太子的女兒,難怪如此有才識,又眼界不凡,定是從小耳濡目染。

    只是不知她如何習得一身醫術,還有對方今天騎在馬上,身穿甲衣的那一幕,甚是耀眼,比任何時候都好看。

    裴椹支著額,在腦海中一點點回想李禪秀當時的每一個神情,嚴肅的,驚訝的,呆怔的……

    原來拿下寧城,這幾天與楊元羿對陣的也是她。果然聰慧靈秀,冰雪出塵。而且讓人罵陣……

    裴椹搖頭失笑,以前一直以為妻子溫柔嫻靜,沒想到對方還有這么頑皮的一面。

    裴椹唇角不覺微微勾起,烏黑如玉的眸中也含著笑意。直到腦中畫面回放到陸騭出現的一幕,笑容忽然僵住。

    他瞬間放下支在額角的手,變得面無表情。

    陸騭為何會在叛軍那邊,還和他的妻子在一起?

    他們究竟是何關系?在永豐時是初相識,還是早就認識?

    從今天那一幕看,陸騭稱呼公主“殿下”,顯然早就知道對方身份,比他早得多。

    而他,至今還不知道公主的真名叫什么。

    裴椹神情閃過一瞬郁氣。

    他忽然很想見公主,此刻現在,克制不住地想!

    第 100 章

    裴椹忽然起身, 心中涌起一股沖動,想去見對方。

    并不是想去問對方和陸騭的關系,也沒什么別的原因, 只是單純地想見。

    就像他還是裴二的那個寒冷星夜, 忽然毫無緣由地騎馬從軍營奔回家中,壓制不住心中的沖動,只為見對方一面。

    像個毛頭小子。

    可他畢竟已經不是年少時張揚的自己,也不是失憶的裴二, 能夠毫無顧忌。

    盡管他身手再好, 自小就習武, 百步穿楊、用槍如神,可到底也是凡夫俗子, 肉體凡胎,不是神仙,能夠騰云駕霧, 自由無拘束,想去哪就去哪。

    何況叛軍剛打下府城不久, 必然嚴密防守。若能讓他輕易潛入, 見到公主,那這仗也不必打了,李玹也不可能在皇帝眼皮底下活這么多年, 還成功逃出來。

    自然, 潛不進去, 還可以用金雕傳信。他這次來梁州,帶了金雕小黑——本來是為了方便給并州傳訊。

    只是沒事先說一聲, 就把金雕放過去,很有可能被守城的士兵直接射下。雖說送信重要, 但……小黑的命也是命,好歹是他馴養了這么多年的雕,總歸是有感情的,而且妻子好像也很喜歡小黑。

    裴椹負手走了兩步,壓下那股沖動后,才坐回椅上,皺眉繼續沉思。

    其實白天時,應該將信綁在箭上,射到城門,這樣公主定能收到。但他當時心中已被得知妻子沒死的激動和驚喜占據,腦海中也全是對方身穿甲衣,騎在馬上,神清骨秀、耀眼奪目的那一幕。

    加之心中一直在想公主會不會出來見他,期盼又煎熬,便完全忘了這茬。

    如此,便只能等明天了。

    裴椹按按眉心,無聲嘆了聲氣,接著又想到陸騭。

    冷靜下來后,將事情從頭想一遍,他已能確定,陸騭之前應該不是太子的人,對方和李禪秀在山寨那次就是初相識。

    畢竟當時招安陸騭時,陸騭猶豫、審度的神情不像作假,后來被單獨放走后,也確實是要離開雍州。

    甚至酒樓那次見面,對方端酒話別時,眼中的悵然也不像裝的。直到妻子和對方單獨談了一陣后……之前裴椹還不能確定陸騭忽然選擇留在雍州,是否跟妻子有關,如今卻已萬分確定——絕對有關!

    甚至對方開采鹽湖、販私鹽,都跟妻子有關。若陸騭此前就手握鹽湖,何以要離開?

    很顯然,鹽湖的位置是妻子告訴的,販鹽的辦法是妻子說的,甚至陸騭和宣平后來招兵買馬,也可能是妻子讓的。

    否則后來他被蔣和帶人追殺,宣平怎么那么巧,就剛好趕到?定是妻子擔心他,通知宣平來救他。

    對方是太子的女兒,籌謀這些太正常了。甚至對方在勸他招安陸騭等人時,可能就已經動了為太子招攬這些人的想法。

    畢竟對方一直表現得很欣賞陸騭。

    裴椹甚至猜,是不是酒樓那次之后,陸騭就已經被公主招攬?

    他心中忽然微酸,難道失憶的他不值得招攬?并非是他想要被招攬,而是妻子都將事情告訴陸騭了,卻絲毫沒向他透露。

    雖說他真實身份是裴椹,但妻子當時并不知道。而且他失憶了,又是對方的丈夫,看起來明顯比陸騭更安全可靠,可妻子偏偏選擇了陸騭。

    裴椹此前一直覺得陸騭沒有威脅性,畢竟來自裴二時的記憶告訴他,妻子對陸騭并不是喜歡。

    可現在他不確定了,裴二時的他就是個睜眼瞎,耳聾,什么都發現不了。陸騭跟他妻子多次來往,一起背著他采鹽、販鹽,招兵買馬,他都不知道!

    妻子要離開也沒跟他說,身份也沒向他透露,但全都跟陸騭說了,還帶著陸騭一起回叛軍中,說不定都已經將對方介紹給李玹見過……

    裴椹忽然深吸一口氣,不能再想下去,越想心中越酸得厲害,簡直像被泡在醋里,又撈起來擰皺.

    府城內,李禪秀就住在北城門附近的臨時住所。

    辭別陸騭、閻嘯鳴后,他回到自己住處,又讓一直跟隨的護衛虞興凡先下去。

    待房中只剩自己后,他不由輕吐一口氣,有些疲憊地坐在椅上,揉了揉眉心。

    下一刻,想到裴椹,按著眉心的手指又微僵,頓了片刻,默默放下,擱在膝上握成拳。

    無論如何,他沒想到裴二竟然就是裴椹,這讓他震驚得一整個下午都有些恍惚,更像鴕鳥一樣,一時不敢面對對方。

    如果裴二只是裴二,他留給對方的錢財,足夠對方度完余生。之后若有機會再見,他也會向對方說清楚,并道歉。

    可偏偏對方是裴椹,是敵軍主帥,更是他夢中的前輩、友人與老師。

    后者不論,只說敵軍主帥這點,就讓他們本就復雜的關系,又多了一層對立。

    解釋定是要解釋的,可尷尬也著實尷尬。而尷尬、震驚、為難……種種情緒之余,又有一種難以言明、說不清道不透的復雜心緒,令心中酸脹與輕盈交織,好像意外有之,愧疚有之,欣喜……也有之。

    裴二竟然就是裴椹,裴椹竟然就是裴二。

    原來他一直想見的人,在夢中早就見過。夢中的他后來多次好奇想象,從對方書信的言辭口吻中窺探,不斷想對方的真正樣子,卻原來,早在他剛到西北邊鎮,在永豐營中那個孤零零的角落里見到的渾身是血的傷兵時,就已經見過對方。

    那個血糊糊人就是裴椹!

    難怪夢中裴椹一直重傷未愈,現實卻好好地來梁州領兵,因為夢中他只幫對方上過幾次藥,就逃離永豐了。

    而且那時他還沒遇見老游醫,沒看出裴椹箭傷有毒,也就沒幫對方解毒。而他走后,更沒人給裴椹治療,使他拖過最佳治療時限,以致后來跟陸騭一樣,留有暗疾。

    李禪秀輕嘆,不得不說,裴二就是裴椹這件事,打破了他對裴椹的許多想象。

    原來裴椹失憶時,竟老實沉悶,還有點執拗和傻,不知這是不是他真實性子的一部分。不過白天在戰場相見,對方又冷酷狠厲,如同廝殺中的狼王,同樣不是他想象中的翩翩君子、儒將風范。

    但這也不奇怪,真刀真槍打仗時,誰還能儒雅的起來?

    不過夢中那些書信的言辭口吻,確實是儒雅溫和、謙遜有禮……

    房間內,燭火噼啪。

    李禪秀回想著,清湛眸中映著燭火,像有一抹柔光跳躍,唇角也不知何時微彎,仿佛含笑。

    忽然,他起身取出一張畫紙,提筆研墨。

    夢中他其實畫過一張裴椹的畫像,不過畫的是自己想象中的裴椹,所以只畫了一道背影,而且還參考了些許陸騭的影子,因為陸騭也是儒將,風度翩翩,謙虛有禮,夢中的他覺得兩人定有相似之處。

    只是如今來看,卻是完全不一樣。他忍不住提筆,想將真正的裴椹畫下來。

    這股沖動來得突然,他想也沒想,就這么做了。

    說起來,會作畫,也是聽說裴椹會,他才特意學的。他出生就被圈禁,出來后不久,又卷入戰亂,實在沒機會學這些。

    之所以領兵打仗后,忽然又學,也是因為敬仰裴椹,視對方為前輩、友人,想向對方學習。

    只是要落筆時,忽然又想起自己如今和裴椹的復雜關系——本就曾成過親,現在還偷偷畫對方的畫像,萬一被人瞧見,有種隱秘難言的事被別人戳破的羞恥感。

    于是猶豫一瞬,他終究又畫了一張背影畫,而且跟夢中那張很像,只是去掉了從陸騭那參考來的儒雅部分,回想著裴椹在戰場上的背影,作了修改,如此一來,便冷厲肅殺許多。

    李禪秀看著畫好的畫像,不覺輕笑,待晾干后,正要裱起,忽聽外面護衛喊了一聲“主上”,接著傳來父親的溫涼聲音:“禪秀在不在房內?”

    李禪秀莫名一陣慌亂,急忙將畫像卷起,藏在身后書架。

    剛藏好,轉身還沒來得及整理一下儀容,就見一襲玄袍大氅的李玹已經慢步走進。

    看見李禪秀的樣子,李玹也微微一愣,繼而笑道:“蟬奴兒在做什么壞事,這般慌亂?”

    李禪秀:“……”

    見他神情一陣尷尬又困惑,李玹輕點了點他額頭,道:“你幼時偷偷把蟋蟀螞蚱藏在床上玩,弄得床單被褥上都是泥時,就是這般心虛模樣。”

    像犯了錯后,慌里慌張,又低頭垂耳的小貓崽,可憐又可愛,讓人再大的火氣都消了。

    說到這,李玹嘆了聲氣,還頗有些懷念:“不過你大了后,就鮮少這樣了。”

    李禪秀微窘,又擔心剛才太過匆忙,藏在身后書架上的畫像沒放好,有可能掉下來,便一直用后背抵著,輕咳說:“我現在大了,鮮少犯錯……”

    自然就不必扮可憐了。

    說完趕緊問:“阿爹,你來找我可是有事?”

    長大后,他大多數時候喊對方父親,只有親昵或心虛時,才喊阿爹。

    李玹聞言,忽然沉默,看向他,片刻嘆道:“你幾日沒回郡守府,與為父一起用飯了,果然兒大不由父。”

    李禪秀一聽,頓時愧疚。以前被圈禁時,他都是和父親一起用飯,父親定然是習慣了。

    而且他千盼萬盼,盼著與父親見面。結果重逢后,反倒不常去見對方,實在不該。

    于是心虛道:“那我……”

    說著就想和李玹一起去用飯,結果后背剛離開書架,就感覺那卷畫像好像要掉,忙又往后一仰。

    李玹不由奇怪,問:“怎么了?”

    李禪秀忙搖頭,遮掩道:“沒什么,我……我明早去和您一起用飯。”

    說完頓了頓,又小聲期盼問:“行嗎?”

    李玹聞言失笑,道:“為父方才與你說笑的,非是怪罪,只是擔心你把精力都放在兵事上,忘記吃飯,這樣對身體不好。”

    李禪秀聞言,不由松一口氣,又心中一暖,道:“阿爹放心,我每天都有好好吃飯,你可去問虞護衛。”

    “嗯。”李玹負手點頭,沉吟,“說到虞護衛,我聽說今天裴椹大軍壓城,在外喊陣。此前大軍對戰時,他更是持槍直沖你來?”

    李禪秀忙解釋:“戰場上,先攻敵軍主帥,很是正常。不過我軍并未受損,撤回后堅守不出,裴椹大軍在外叫陣一會兒,無可奈何,也就撤走了。”

    李玹點頭:“看來是我料錯了,裴椹竟這么快就與我們大軍對陣。之后戰事你不必再去前軍,交給閻嘯鳴吧,你坐鎮后軍就行。”

    李禪秀知道父親這是擔心他,畢竟在對方眼里,自己沒多少領兵經驗,還需歷練,于是乖乖點頭。

    父子倆又聊了一會兒,直到李玹要離開時,李禪秀忙趁他轉身之際,飛快轉身將畫像放好。

    剛轉回身,就見李玹也剛好回來,他瞬間又繃緊神經。也不知為何,有種瞞著父親做了什么不好的事,生怕被對方發現的緊張感。

    好在這次他掩飾得好,李玹沒發現異狀。且李玹轉身,也是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對了,你上次離開洛陽時,為父送你的佛珠,好像一直沒見你戴,可是弄丟了?”李玹溫和問。

    李禪秀一呆,半晌支支吾吾道:“是……被我不小心弄丟了。”

    不,沒丟,是給裴椹了。

    可這事他怎么能讓父親知道?丟了還好,送給別人……父親聽了定會難過的。

    畢竟那串佛珠是父親親手一顆顆打磨的,那時他即將詐死離開洛陽,前路渺茫,他們父子誰都不知道那一別,還有沒有再見面的時候。

    那樣一串寄托父親的掛念,希望能佑他平安的佛珠,他卻給了裴二,雖然裴二也是很重要的人……可他還是忍不住有些心虛和慚愧。

    哪知李玹并未說什么,反倒眸中含笑道:“為父猜就是這樣。”

    說著,他微涼手指忽然握住李禪秀的手腕,在李禪秀驚訝目光中,將一串暖白玉做的佛珠戴在他手腕上,溫和道:“這串佛珠你戴著,是浸過藥材的暖玉做的,對你身體有好處。”

    接著目光輕輕凝視李禪秀,似有些嘆息、不舍,但又覺得雛鷹總該自己飛翔的復雜神情,道:“日后你常在戰場,戴著佛珠,能保佑你,為父也能心安一些。”

    李禪秀怔了怔,忽然緊緊抱住父親,頭埋在對方肩頭,像小時候那樣,悶悶“嗯”了一聲。

    李玹輕嘆,拍了拍他的脊背。

    李玹沒待多久,就回郡守府了。他也有許多事要忙,除了府城的兵事安排,還有其他地方的,以及治理打下的大半個梁州和半個益州,百姓生計與糧草籌集,還有西南諸部族要聯絡、安撫,流民首領董堅也要派人去見……

    翌日,李禪秀休息一晚,醒來后,也比昨天冷靜不少。

    雖然裴椹是裴二這件事,令他措手不及,分外震驚,但該面對的總要面對。

    去郡守府和父親一起吃過飯后,他便穿上甲衣,腰佩長劍,親自登上城樓。

    裴椹也率大軍,一早就到北城門下。他身披戰甲,勒馬停在陣前,一眼就看見城門上方那個身姿秀越、眉目如畫的熟悉身影,不覺唇角微揚,冷峻的眸中溢滿笑意,仿佛冰雪消融。

    “拿弓來。”他目光定定看著城樓上,伸手對旁邊人道。

    楊元羿很快遞上一把長弓,裴椹接過后,看一眼,卻皺眉:“太輕了。”

    楊元羿無奈,只好遞給他另一把更難拉的重弓。

    裴椹再次接過弓,將一支綁著信筒的羽箭搭在弦上,隨即對準城樓上方,目光銳利,拉弓瞄準。

    城樓上,見敵軍停下后,半天沒動靜,接著裴椹忽然搭弓拉弦,瞄準李禪秀所在方向,閻嘯鳴立刻心中一緊,急忙擋到李禪秀面前,道:“殿下,您站在這太危險,還是到塔樓里安全些。”

    裴椹見有人擋著他看李禪秀,眼神生出一分不悅。不過旁邊的陸騭沒上前擋,這讓他略微順眼些,可隨即又皺眉——

    陸騭既是公主的手下,這種時刻竟不上前護衛?

    公主多少有點選錯人了。

    裴椹凝眸,箭尖像陸騭方向輕移了一寸。

    事實上,陸騭并非不擔心李禪秀安危,而是昨天回來后,回想裴椹在戰場上的行為,以及后來在城門下喊陣的情形,覺得裴椹應該不是要殺李禪秀。

    而且他目力極好,已經看出裴椹的羽箭上綁著信筒,猜他應該不是要射殺誰。不過見裴椹忽然轉移箭尖,瞄向自己這邊時,陸騭還是有些微訝異。

    李禪秀同樣看出裴椹的箭上有信,并不覺得對方是要射自己。他正要對閻嘯鳴解釋,忽然——

    裴椹扣在弦上的手指驟松,利箭破空,仿佛帶出尖銳鳴音,直奔陸騭旁邊一名將領手中拿的兵器。

    那將領拿的是一把長柄大刀,刀身和刀柄相連的位置,墜著兩個鐵環。鐵環不大,也就成年男子的半個拳頭大小。

    只見那羽箭破空而來,竟穿過鐵環,“篤”的一聲扎進后方木柱上,尾羽震出一陣嗡鳴。

    陸騭驚訝,隨即贊道:“好箭法!”

    閻嘯鳴等人同樣震驚,唯有李禪秀不意外。畢竟裴椹箭法好是出了名的,對方是裴二時,他就見識過,不過眉梢仍忍不住微抬,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自矜。

    城樓下,裴椹利落收弓,微揚眉,繼續看向城樓。

    旁邊楊元羿忍不住扶額,雖然不想承認,但裴椹真的不是故意在公主面前秀技?簡直……像開屏的孔雀,真是可怕。

    城樓上,虞興凡很快取下羽箭,恭敬呈給李禪秀。

    李禪秀看下方的裴椹一眼,很快取下信筒,從中拿出信,展開看了一會兒,眉心微皺,又漸漸舒展。

    見他這般反應,閻嘯鳴遲疑問:“殿下,他在信中說了什么?”

    “沒什么。”李禪秀立刻收起信,沉吟道,“他約我今日傍晚,府城外,松水湖上一見。”

    閻嘯鳴、周愷等人一聽,立刻反對。

    “殿下,只怕有詐,不能去。”

    “是啊殿下,裴椹此人,往日風評甚佳,但昨日說好陣前一見,他卻趁機偷襲殿下,與傳言不符,恐非君子。”周愷也勸阻道。

    李禪秀聞言神情微僵,忍不住替裴椹解釋:“他非是偷襲,而是……我與他也算是舊識,他應是昨天忽然見到我,有些驚訝。”

    “這……”閻嘯鳴、周愷聞言,不由對視一眼,沒想到他竟然還和裴椹有舊。

    李禪秀不等他們繼續開口,就道:“不必多說,我意已決,給裴椹傳信,就說我已同意。”

    “可……”

    閻嘯鳴還想再勸阻,陸騭這時含笑開口:“不錯,我也覺得殿下應該去見。裴椹大軍兵臨城下,卻不喊陣,也不攻打,去見一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這當然是明面上的話,實際是他看出這兩人之間恐有什么誤會,見一面,說清比較好。只是這種話,不好當著眾人面講。

    李禪秀知道他是在幫自己,不由感謝地朝他點點頭,接著再次下令:“傳信。”

    閻嘯鳴見勸阻不了,只好道:“那請殿下帶我等一起去。”

    李禪秀聞言卻再搖頭,非是他不打算帶人,而是——

    “閻將軍,城中防務還要倚重你,我帶其他人同行即可。”

    “可……”

    “這樣吧,我隨殿下走一趟。”見閻嘯鳴又遲疑想勸,陸騭再次幫忙解圍。

    閻嘯鳴只得妥協,但仍道:“那請殿下多帶些人,將周愷、虞興凡也帶上,否則屬下無法向主上交代,只能現在就將此事如實稟報主上。”

    李禪秀唇角微抽,真告訴李玹,他還能去的了?于是只能點頭同意。

    很快,一支同樣帶著信筒的羽箭射向敵軍陣前。

    裴椹拔刀,輕松打落箭后,迅速摘下信筒,展開信紙看了幾許,忽然俊眉微揚,眸中似有笑意,揚手吩咐:“撤兵,回營。”

    楊元羿:“……”不是,你帶我們來玩的嗎?.

    回到軍中大營,裴椹大步進帳,一陣翻找。

    楊元羿進來,見他把幾件常服翻得亂七八糟,奇怪問:“你這是干什么?”

    裴椹擰眉:“此次出征,帶的衣服實在太少。”都沒幾件像樣的。

    楊元羿:“……”

    他看一眼散落在榻上的衣服,心道:你以前不都帶這么少嗎?

    “罷了。”裴椹擰了會兒眉,覺得還是穿甲胄算了。

    他的玄黑甲胄甚是漂亮,穿上很有氣勢。公主曾說過敬仰裴椹,定然喜歡更有將軍樣子的他,那些穿起來有些文縐縐的衣服就算了。

    只是這甲胄昨天剛上過戰場,沾了血和塵土,有些不夠干凈。

    想到這,裴椹叫人端來清水,親自一點點擦洗。

    楊元羿:“……”

    “你這是……為了去見公主?”他語氣復雜問。

    裴椹“嗯”一聲,繼續擦,道:“畢竟是公主,不可失禮。”

    “不也是你娘子?”楊元羿試探道。

    裴椹:“但也是公主,禮不可廢。”

    楊元羿:“……”想開屏就直說,找那么多理由。

    裴椹很快擦干凈甲胄,起身看向他,問:“對了,你……知不知道公主叫什么?”

    楊元羿遲疑:“好像叫李什么禪?”

    李禪?裴椹默默念了一遍,又道:“我等會兒去見公主,你守好軍營。”

    楊元羿驚訝:“你都去跟公主見面了,還擔心軍營?”

    裴椹動作一頓,轉頭看他。

    楊元羿一愣,很快意識到自己話有歧義,忙解釋:“不是,我的意思是,兩軍主帥正在見面,還會有戰事?”

    裴椹皺眉:“不可大意。”

    楊元羿一聽,遲疑:“你的意思,公主可能會趁機……”

    “公主自然不會。”裴椹道,又瞥他一眼,“但萬一對方身邊有小人作祟。”

    楊元羿:“……”復雜,心情非常復雜。反正壞的都是其他人唄。

    “另外也不止要注意對面義軍,還有梁州軍的梁興榮,記得防著他。”裴椹沉眸提醒。

    楊元羿復雜點頭,道理他都懂,但……已經開始叫對面義軍了嗎?不是叛軍?

    這要是被圣上知道,罷了,反正對方只是在他面前說說,他絕不會告密就是。

    “另外我去見公主,除了私事,也有一部分是為公事,你勿多想。”裴椹最后又補充一句。

    楊元羿:“……”復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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