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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01 章

    松水湖位于西山腳下, 距此前兩軍發生戰事的西山坡不遠。一條貫穿南北的松水河流經此湖,河道不寬,不能行大的戰船, 卻可行小船、畫舫。

    時近傍晚, 落日熔金,河道和水面都鋪上一層淡金,湖心水面輕漾,金光粼粼。

    忽然, 一南一北駛來三四艘小船, 破開這粼粼金色。

    李禪秀只駕一艘小船, 船上除了他,還有陸騭、虞護衛、周愷等人, 以及數名護衛。

    因為要瞞著李玹,他此行需低調,選的船只是普通游船, 灰撲撲的外表,沒什么特別。甚至他本來都沒打算帶這么多人來, 實在是閻將軍放心不下, 一定讓他帶,否則就要去告訴李玹。

    告狀這招對李禪秀太有用了,他只好點頭同意。

    剛到湖岸邊, 遠遠就見湖中心已經停了兩艘船, 駛近一看, 竟是兩艘畫舫。

    尤其為首的那艘,高大漂亮, 竟有兩層,整體是由紅木打造, 飛檐翹角,精致絕倫,門窗、柱上都有各色雕花,檐角掛著紅色繡金竹的八角燈籠,連門窗都掛著一水的輕紗。

    相比之下,李禪秀乘的小船忽然顯得格外簡陋。

    看到這兩艘畫舫,小船上的人都沉默了。

    陸騭眉心一跳,暗忖:他這是來迎親的嗎?

    周愷、虞護衛等人咬牙切齒:輸了,輸得徹底!

    裴世子竟如此奸詐,想在畫舫氣派上壓他們殿下一頭。早知如此,來之前就應該勸殿下,把城中富戶人家娶親用的豪華畫舫借來。

    李禪秀也神情一滯,直到對面畫舫中,一直修長有力的手撩開紗幔,走出一道冷峻身影,對方身穿玄黑甲胄,身影修長峻拔,俊眉星目,猶如即將上戰場血戰的冷面將軍。

    李禪秀不由松一口氣,還好,是正常場面。但這畫舫實在是……應該是裴椹找不到適合的船,隨便租借的?

    他定了定神,壓下心中訝異,微拱起手,聲如碎玉,溫涼含笑道:“裴將軍,許久不見。”

    說話間,他握緊的掌心微微汗濕。比起世子這個稱呼,夢中他更習慣稱呼對方將軍。

    但明明是同一個人,可從裴二變成裴椹后,他竟有一絲緊張。

    除了心中有愧,也因終于見到了夢中一直想見的人。只是他掩飾得很好,面上含著清淺笑意,一如以往。

    裴椹見到他后,也微微一怔。

    李禪秀今日穿的是常服,仍是男子打扮,一襲白色繡云紋的錦衣,寬袖窄腰,勾勒出清俊如雪中翠竹的身影,眉目秀如青山,唇紅膚白,淺淺含笑看過來時,如冰雕玉砌,漂亮得攝人心魄。

    公主穿男裝也這般好看。

    裴椹在心中不動聲色想,又見李禪秀披著一件白色棉披風,領口一圈白絨毛正好遮住修長脖頸,連下頜都遮了些,愈發襯得“她”眉目昳麗,冰姿雪魄,真是……可愛萬分。

    裴椹手指微癢地動了動,克制住想幫他壓一壓那一圈絨毛的沖動,猜測他應是畏寒,加上湖面有風、有水汽,才特意這么穿。

    他忽然有些后悔,不該選這么濕冷的地方。

    可來都來了……他立刻拱手回禮,壓下心中情緒,道了一聲“見過殿下”,暗忖這樣應該沒有失禮。

    他聲音暗啞,又如金石相撞,悅耳好聽。加之舉止有禮,沒有任何輕蔑之處,倒是令周愷等人有些意外。

    裴椹回過禮,抬頭再看向李禪秀,余光順道瞥見對方隨行的人,發現陸騭赫然在列。

    對方同樣一身寬袖錦袍,蓮青與白色相間,雖不完全是白色錦袍,但顏色多少有些相近……

    陸騭站在李禪秀身后,端雅如玉。見他目光看過來,還含笑拱了拱手。

    裴椹:“……”

    他心中多少噎了一下,再看向李禪秀,不動聲色邀請:“不知能否請殿下到畫舫一敘?”

    李禪秀正有此意,畢竟他為了低調,只駕一艘小船來,船上人還不少,不適合在和裴椹談話。

    所以見裴椹來了兩艘船,他其實松一口氣。只是還沒等他開口答應,周愷和虞興凡就立刻反對。

    “不行,殿下,只恐有詐。”

    裴椹看那兩人一眼,道:“船上只有我一人,隨行人都在另一艘船上,幾位請放心。若是實在不放心,也可先到裴某船上檢查。”

    “這……”周愷等人見他坦蕩,倒是按下幾許疑心。只是李禪秀身份不一般,他們仍不敢大意。

    李禪秀這時卻蹙眉道:“不必。”

    他相信裴椹,對方正直磊落,有君子風度,不會做那種事。何況他與對方生活一個多月,能不清楚對方身手如何?裴椹若要對他不利,根本不需要把他騙到船上。

    周愷等人卻猶豫:“可殿下安危甚重……”

    陸騭這時開口:“要不我去檢查吧。”

    他和裴椹好歹是舊識,由他去,既不冒犯,也能保證李禪秀安全。

    哪知這話一落,裴椹臉色忽然有些不好,反而對周愷、虞興凡道:“你二人來就行。”

    周愷、虞興凡聞言,不由抱拳,道了聲“得罪”,接著利落踏上畫舫。

    李禪秀微微尷尬,朝裴椹歉意一笑。

    陸騭若有所思,不知是不是錯覺,裴椹好像對他有幾分敵意?

    但除了剛才拒絕他上畫舫外,裴椹便移回視線,只看向李禪秀,好像沒什么多余的情緒與表情。

    陸騭暗忖,莫非是我感覺錯了?

    周愷兩人很快檢查完出來,再次朝裴椹抱拳道:“剛才有所冒犯,請裴將軍見諒。”

    裴椹頷首,云淡風輕道了句“無妨”,接著清俊雙眸看向李禪秀,再次含笑邀請:“請殿下到畫舫一敘。”

    李禪秀輕點頭,抬步踏上畫舫。湖面忽然吹來一陣寒風,湖水蕩漾,船體也微微搖晃。

    李禪秀正雙腳踏在兩條船上,隨著船體輕晃,身體不由也一搖。

    陸騭和周愷見狀,剛要上前,裴椹卻更快一步,抬手一把攥住他手腕,將人輕松往身前一帶,便把人拉了過來。

    李禪秀猝不及防,撞進他懷中,只覺鼻尖一痛,這甲胄未免也……太硬實了,眼淚差點被撞出來。

    裴椹卻覺柔韌身軀驟然入懷,有種闊別已久的充實,心中忍不住喟嘆,手臂也不覺橫在對方腰間,極力克制著想將對方緊緊扣在懷中的沖動。

    他余光輕瞥一眼還站在小船上的陸騭,眉峰微不可察抬了一下,直到察覺懷中的李禪秀輕推了一下,才不著痕跡松開手,目光幽深,不動聲色道:“是在下冒犯,請殿下見諒。”

    接著抬手請李禪秀入內。

    李禪秀沒多想,畢竟這看起來只是一場意外。他微微點頭,隨裴椹入內。

    小船上,陸騭蹙眉,轉頭看向周愷,道:“剛才我與周統領一起伸手,但裴將軍是不是只瞪了我?”

    周愷:“啊?他有瞪我們?”

    陸騭:“……”

    “不過那畫舫中的擺設當真精致又貴重,裴世子不會貪污了吧?這來打仗,還帶這么多奢華的物品。”周愷又道。

    陸騭:“……”罷了,興許是他多想。

    畫舫內,李禪秀腳踏在綿軟絨毯上,看著船內裝飾,暗暗驚訝。

    不過他此行不是來看船的,與裴椹一道在一張案幾前坐下后,便斟酌要開口。

    裴椹卻先為他倒一杯熱茶,將幾樣果脯、零食推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被風吹得有些微紅的耳朵上,輕聲道:“湖上天冷,殿下先喝些熱茶,御御寒。”

    李禪秀微怔,繼而不明顯地松一口氣。

    現下只有他和裴椹兩人,對方依舊含笑有禮,看來沒那么生氣。

    想到這,他來時一直提著的心不由稍微放下,幾分忐忑與不安也開始散去。

    他雙手握著茶盞,看著案幾上香爐吐出的裊裊白煙。披風領口處的一圈白裘毛正好遮住了他喉結,連同耳垂到下巴的凌銳線條也被遮了幾分,只露出的白皙秀麗的面容。

    抱著茶盞輕啜幾口,感覺身體終于暖和,李禪秀看向裴椹,終于再次開口,聲音有幾分沙啞:“裴將軍……”

    “對了,還不知殿下尊名。”裴椹也同時開口。

    似乎沒料到他也同時開口,裴椹說完明顯微愣。

    李禪秀也愣了一下,繼而淺笑:“我姓李,名禪秀,嗯……還沒有字,你可直接稱呼我姓名。”

    說著,他用手指沾著茶水,在案幾上寫下“禪秀”兩字。他手指細白修長,但并不纖弱,一筆一畫,寫得極為認真。

    裴椹目光幾乎隨著他指尖移動,在心中輕念:禪秀,李禪秀,名字也好聽……

    直到李禪秀收回指尖,他才終于回神,輕輕看著對方道:“我叫裴椹,字儉之,殿下可稱呼我儉之。”

    說著,他也沾茶水,在案幾上寫下,就寫在“禪秀”兩個字旁邊。

    明明早就成過親,卻此刻才互道真正姓名。兩人心中都有種奇怪感覺。

    裴椹不動聲色,除了異樣,心底還藏著喜悅。

    李禪秀也在心中默念“儉之”,等回神后,發覺竟不止念了一遍,不由耳朵微紅,輕咳一聲。

    “儉……”他斟酌開口,卻發現還有些叫不習慣,又改口稱“裴將軍”,道:“此前在永豐鎮的種種,我想先向你道歉。”

    裴椹聞言,眸光頃刻凝固,握著茶盞的手也一頓,片刻,不動聲色問:“為何這么說?”

    聽到李禪秀的話,他心便不受控制往下一沉,直覺對方要說的,不是他想聽的。重逢的喜悅也消減大半,只是面上仍未表現出來。

    李禪秀并未察覺,秀麗雙眸看著他,誠懇道:“你如今已經知道我的身份,相信也能猜出,我當初是借沈秀的身份,逃離洛陽,只是……”

    說著,他將父親的舊部沒能及時找到他,導致他不得不隨著流放隊伍到了邊塞,接著又因“婚配令”和需要躲避蔣百夫長,必須找一人成親的事一一道來……

    “那時你剛好失憶,我不知你身份,便與你商議假成親。怎知后來你上戰場,又傷了頭部,將我們是假成親的事忘了。我起初向你解釋,你并不相信,后來……”

    他語氣頓了頓,低下頭,很是慚愧道:“后來我發現楊元……就是你身邊那位將軍在查宣平他們販鹽、招兵買馬的事,擔心牽扯出我的身份,便默認了你的誤會,讓你以為我們確實是真夫妻,好讓你替我遮掩此事……”

    說到這,他耳朵愈發有些紅。

    假成親這件事,前面他是無愧的,畢竟是跟對方說好的。可偏偏最后那幾日,他默認就罷了,更是和裴椹……沒少同床共枕,甚至親密接吻。

    原本他以為只騙兩三天,不會對對方有太大傷害,可誰知道后來的發展,根本不受他控制。

    如今裴椹重新領兵,想來已經恢復記憶,不,或許對方被蔣和追殺那次,就已經恢復。現在他知道自己喜歡上的、和自己同床共枕過,甚至有過親密行為的人,其實是個男子,還是敵人,應當……應當會很生氣吧?

    李禪秀想到這,纖長濃睫不覺輕顫,抬起看對方一眼,方才的不安和忐忑又重新占據心頭。

    裴椹聽完這番話,已僵坐如同一尊石雕,直到察覺李禪秀不安看過來的目光,才終于回神,嗓音沙啞遲疑:“你……”

    他怔了怔,仿佛許久才重新找回語言,啞聲道:“既是這樣,也、也不全是你的錯。我……我也有不是的地方,前面本就是我們商議好的,我不該忘記,至于后來……你、你……”

    他頓了良久,才終于繼續:“你當時忽然知道身份可能暴露,且事關生死,一時害怕,那么做也情有可原。何況……何況你年紀小,又身負秘密,一直擔驚受怕,必不容易,反倒是我當時用楊元羿嚇到你了……”

    他看似鎮靜,實則腦中已僵硬空白,不知自己在說什么,頓了頓,忽然又望向李禪秀,目光定定,仍不相信問:“我們真的是假成親?”

    為何他心中總覺得不是?就算最后那幾日,公主是為了遮掩身份,才與他作戲。可他恢復記憶之前,分明也與對方親密過,尤其山寨那次……

    “會不會一開始說是假成親,但后來你我假戲成真……”都動了情?

    裴椹忽然目光灼灼問,而且這么一想,竟覺得十分合理,心中也一陣通暢,仿佛潛意識就是這么覺得。

    李禪秀聞言吃驚,不知為何下意識慌亂,語氣都磕絆了一下:“不,沒、沒有。”

    是沒有的,應該確實沒有。除了最后幾天的作戲,之前也都是意外,有一次是因為中藥,有一次是因為喝了鹿血酒……怎可能是假戲真做?

    他下意識否認,可內心深處不知為何,卻莫名慌了一下。

    裴椹聞言,頓時失落,但很快,他便發現李禪秀的慌亂,立刻又篤定:公主在說謊。

    李禪秀這時已迅速恢復鎮定,慌亂轉開話道:“你為何這么問?你……你是不是還沒完全恢復記憶?”

    裴椹心不在焉“嗯”了一聲,心中卻在思索,公主為何不承認?看起來,他們的確就是弄假成真了。

    應該是因為他們如今身份對立,立場敵對?

    如此一想,裴椹頓時明白,也沉默了下來。

    這個問題,他一時也沒想到可以兩全的辦法。既如此,在解決這件事前,他便不能輕易許下承諾。

    李禪秀不知他在想什么,聞言又問:“那你忘了什么?又記得什么?”

    裴椹回過神,斟酌:“除了殿下說的假成親之類,其他大概都記得。”

    李禪秀:“……”

    “你是……蔣和追殺你那次,恢復記憶的?”他試探問。

    裴椹輕輕點頭,看著他道:“說來,我也需向殿下道歉,后面那些時日,我也向殿下隱瞞了身份。”

    李禪秀沉默,片刻笑道:“那咱們就互相抵消吧。”

    如此,也算是說開了。可不知為何,心中莫名有種悵然。

    明明這個結果已經比預料中好許多,他和裴椹沒有鬧翻,甚至還算談的順利。

    他轉頭望向窗外粼粼水光,走了片刻神,等再回過神時,又想起另一件事。

    “對了。”他忽然從袖中拿出一個小包,放到案幾上,用指尖輕輕推過去,迎著裴椹的目光,解釋道,“這是你是裴二時給我買的玉鐲和發簪,我想……既然已經解釋清楚了,它們也應該物歸原主。”

    他盡量輕松地笑道。

    裴椹聽完卻想,公主說漏嘴了。既然這是他買給對方的,若沒有情,又怎會這么做?如今又何必特意還?

    看來他沒猜錯,他們確實弄假成真,假戲真做了。

    只是如今他們身份對立,立場相悖,公主不愿再承認,他亦不能逼迫什么。

    可送出去的東西,他亦不能收回。

    “既然是送給殿下的東西,就是殿下的,我怎可收回?何況都是女子飾物,還是殿下收著吧。”他盡量語氣平淡道,不想顯露內心的苦悶。

    李禪秀聞言微愣,為何是女子飾物,就要他收下?

    很快,他以為裴椹是不愿再看見這些東西,畢竟當初是想送給妻子,誰知其實送給了一個男子,估計再看到,只會不舒服?

    李禪秀默默想著,猜測裴椹心中應該還是介意的,只不過對方正直明理,覺得這事雙方都有過,不應苛責其中一方。

    但這種事,理智上再清楚明白,情感上也很難做到真的完全不介意。畢竟是被騙了,還是跟一個男子……

    李禪秀指尖微頓,默默收回荷包,想了想,又斟酌開口:“對了,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就是蔣和追殺你那次,出征前,你向我要一串佛珠保平安……”

    裴椹心一緊,目光倏然看向他。

    可能是他視線太突然,也有些震驚,李禪秀不由輕咳一聲,可還是硬著頭皮開口道:“后來你回來,不知是不是忘了,一直沒還我,若是……那佛珠還在,能不能還我?”

    他最后一句語氣斟酌,又期盼看向對方。雖然心中為難,可想到昨晚父親特意問過,他還是開口要了。

    裴椹心瞬間像掉進了外面的湖水里,涼了個透徹。連佛珠也要回嗎?他都沒要回玉鐲。

    就算立場相悖,可連點念想也不能留?

    他默默按了按右胸口位置,那里正放著佛珠和結發青絲,抬頭對上李禪秀期盼歉意的目光,卻咬咬牙,撒了個謊。

    “我沒帶在身邊。”他目光微閃,避開對方的眼睛,頓了頓,又低聲補充,“很抱歉,我也不知被放哪了。”

    李禪秀聞言微怔,明顯失落,但很快又恢復神色,勉強笑道:“這樣啊,其實也沒什么,丟就丟了吧。”

    只是心中仍免不了一陣遺憾,放在案幾上的手也下意識攥緊。

    裴椹微不可察松一口氣,余光再看向他,正看見他瘦白如玉的右手腕處,戴了一串新佛珠,暖白玉做的,瑩潤珠玉與皓白手腕相襯,煞是漂亮。

    裴椹剛松一口氣的心瞬間又像被什么堵住:新佛珠,會是誰送的嗎?

    船艙內一時陷入靜默,兩人都沒在說話。

    忽然,外面有船靠近,接著有人匆匆上船。

    李禪秀下意識抬頭,神情疑惑。裴椹也微蹙眉。

    這時,上船的人敲了敲窗,語氣急促:“將軍,楊少將軍派人來,催您快回去。”

    裴椹皺眉,正要問“是何事”,但忽然,船外又傳來周愷的聲音:“殿下,閻將軍派人來,請您快回去。”

    李禪秀一頓,抬眸正與裴椹的視線對上。

    下意識地,兩人都覺得到可能出了什么大事,立刻起身。

    走出艙時,裴椹看到對面小船上負手而立的陸騭,忽然問:“對了,不知能否向殿下詢問一句,陸騭他們販鹽,是販到了何處,可有危害大周?”

    既然說除了私事,還有正事,那必然是要談一下正事的。他想。

    李禪秀聞言一愣,很快道:“將軍請放心,絕不是販賣到北胡。”

    裴椹點頭,他其實也沒懷疑,可總歸要問一下才放心。

    正要分開時,裴椹猶豫一下,又問:“對了殿下,若我之后想再聯系你,可否讓小黑送信?”

    李禪秀聞言微愣。

    裴椹很快解釋:“我想立場是立場,但在西北時,殿下救過我的命,立場之外,我想……我們應該也還是朋友?”

    說著,他目光有些期冀看著對方。

    李禪秀愣了片刻,忽然轉笑,眸中像盛著晚霞的光,點頭道:“當然。”

    裴椹微不可察松了口氣,接著目送他離開。

    李禪秀立在船頭,也轉頭遙遙看他一眼。

    裴椹輕輕揮手,直到小船越遠,再也看不見后,才終于轉回頭,對來稟報的士兵道:“回營。”

    接著又問:“楊少將軍可有說是什么事?”

    士兵一頓,忙恭敬回:“好像是洛陽來了人。”

    裴椹皺眉:洛陽?

    回到軍營,楊元羿已在營門口焦急等待。

    一見他身影出現,對方立刻上前抓住他手臂,拉著他快步回營,有些急道:“快快。”

    裴椹皺眉,進了中軍大帳,還沒來得及問,就聽楊元羿忽然壓低聲音,語氣飛快:“儉之,出事了,陛下被抓了。”

    裴椹:“嗯?”

    第 102 章

    說皇帝被抓, 并不準確。實際情況是兗州、豫州一帶發生了兵變。

    原來十天前,聽聞西南叛軍已打下梁州府城,直逼漢水后, 長安城里的老皇帝李懋就有些坐不住。

    他清楚自己曾如何對待過李玹, 更明白李玹的能力。對方很像他的父親,那位已經逝去的大周太祖皇帝。

    老皇帝清楚自己的皇位是怎么來的,更清楚這大周天下,其實是李玹的父親、他那位兄長、大周的太祖皇帝帶人打下來的。

    太祖皇帝年少時就氣度不凡, 胸有丘壑, 雖是寒門出身, 卻文武具備,引天下英豪心甘情愿地追隨。老皇帝時常能在李玹的身上看到對方的影子, 這也不奇怪,他們畢竟是父子。

    所以將李玹圈禁后,他一邊變態地快意著, 一點點拔去李玹的爪牙,看他痛苦, 看他跪求, 最后又心如死灰,如同螻蟻般畏懼臣服。就像看到曾經強大無匹的兄長跪在自己面前,向自己臣服一樣。

    可他沒想到李玹的臣服畏懼都是裝的, 對方竟在他眼皮底下演了十八年的戲。

    從知道李玹逃出洛陽的那一刻, 老皇帝便開始不安。得知對方拿下梁州府城后, 更是坐不住,他認為李玹定會不管不顧, 率軍直逼長安,來向自己復仇, 哪怕有朝臣勸他,說李玹不一定會這么快攻打長安,就算真攻打,也有裴椹擋著。

    老皇帝覺得自己了解李玹,他逼死了對方的妻子、外祖一家,他的母親當年逼殺了李玹的母親,還有這些年來被他一點點除去的、心向李玹的先帝舊臣,以及太子的心腹。

    這一筆筆血債,還有十八年的痛苦囚禁,他不認為李玹能忍下去。

    加上長安之前被亂軍圍困后,一直兵力空虛,所以無論朝臣怎么勸,老皇帝都決意先回洛陽。

    裴椹自然不知道老皇帝的這番心路歷程,他只知道自他大軍從長安開拔不久,皇帝便下令要回洛陽。

    然而因為隨行的宮人、朝臣,以及家眷太多,加之老皇帝自從在長安被圍困后,身體一直不太好,這一路走的不算太快。

    也幸虧沒走太快,據說在距離洛陽還有一半行程時,兗州忽然發生兵變,起事的官軍一路向西,長驅直入,一舉攻下洛陽。前不久剛被裴椹收復的洛陽,轉眼就又丟了。

    至于兗州軍忽然起事,是因為老皇帝這些年為削弱地方兵權,一直打壓地方軍。不說兗州,就是裴椹的并州軍,都常被克扣軍需糧草,只不過裴椹自己有本事籌糧罷了。

    但若僅是如此,也不會忽然發生兵變,實在是去歲大澇又大旱,加上地方官貪墨橫行,不說百姓,就是士兵沒少餓肚子。再加多年夙怨累積,一些將領終于忍不下去,聚眾起事。

    這伙叛軍攻下洛陽后,聽聞皇帝正往洛陽方向來,便出兵繼續往西,打算生擒皇帝,驚得皇帝連忙掉頭,打算再回長安。然而這一來一回,折騰得隨行禁軍苦不堪言。

    尤其他們受苦挨累,還要伺候一眾貴人,行軍快了慢了,都時不時要挨罵。沒過幾日,因大雨阻礙行程,眾人苦不堪言,禁軍中也發生嘩變,同行的趙王趁機囚禁老皇帝,欲兵變奪位。

    趙王是老皇帝的第六子,因母親受寵,一直被老皇帝喜愛。然而再受喜愛,老皇帝也沒想過立他為儲君,老皇帝屬意的繼承人一直是梁王。

    然而趙王因這些年受寵,常和梁王發生齟齬,與其積怨甚多,又在老皇帝的寵愛下漸漸生出野心,這些年更是逼得梁王不得不為穩固位置,拼命拉攏朝臣、世家。

    然而老皇帝如今接連經歷圍困與兵變,身體大不如前,尤其前段時日又病一場,看著像是要撐不住。趙王不由擔心老皇帝一死,梁王繼位,自己的好日子恐怕就要到頭。

    加上趙王曾聽聞,老皇帝當年就是趁太祖皇傷重彌留之際,在軍前突然兵變,奪了自己侄子的皇位。于是他牙一咬,心一狠,干脆學老皇帝,將對方也囚禁了,矯詔稱老皇帝傳位于自己。

    好在同行的燕王夫婦及時逃過一劫,裴椹此前離開時,就給他們留了一支千人的隊伍,保護他們安全。禁軍發生兵變時,裴椹留的士兵正好提前察覺,立刻帶燕王夫婦等人逃離,如今應該正往梁州來。

    但趙王此舉,將先一步到洛陽,但因叛軍打來,不得不又逃出洛陽的梁王父子整蒙了。得知趙王矯詔奪位,梁王世子緊急派人來裴椹軍中,讓裴椹先別打李玹,趕緊率兵去打洛陽。

    之所以沒讓裴椹去救老皇帝,是因為梁王父子認為老皇帝已經兇多吉少,趙王恐怕不會讓他活著。既然這樣,反正也救不回來,不如先打洛陽。

    洛陽是大周真正的國都,如今趙王兵變囚禁老皇帝已是眾臣都知的事,只要梁王能收復國都,在洛陽稱帝,就比趙王名正言順,也更能收攏人心。

    而且對梁王父子來說,趙王能直接殺了老皇帝,對他們反而更有利。

    甚至,為了讓裴椹能出兵,梁王世子派來的人還帶了一份老皇帝的密旨。就不知這旨意是真是假,畢竟老皇帝已經被囚禁了。

    裴椹聽完,卻陷入沉默。

    非是他不愿離開梁州,而是他這一去,就相當于支持梁王,摻和進兩王奪位的爭斗中。此外占領洛陽的叛軍,本就是兗州和豫州的部分官兵,自己人打自己人,這也是他不愿的。

    “可若不去,兩位王爺無論誰日后奪了位,只怕都會清算我們。”楊元羿猶豫道。

    趙王就不說了,在對方眼里,裴椹早就是梁王一派的人,一旦他登基,必然不會放過裴椹。至于梁王,原本裴椹與他和梁王世子關系甚厚,可正因為關系好,裴椹此時不幫忙,日后梁王奪了位,必也會記恨。

    裴椹一時沉默,沉思片刻,忽然起身寫了一封信,打算讓金雕送去并州。

    楊元羿明白過來:“你擔心大周內亂,胡人趁機而入?”

    裴椹神色凝重:“不可不防。”

    若是可以,他倒是想回并州。但就像楊元羿說的,他不去幫梁王,說不過去,若直接往北回并州,不順路救老皇帝,也說不過去。

    如此一來,往哪動都不好。

    但兩人不知道的是,他們收到的消息,已是梁王世子在兩三天前派人送來。

    就在這兩三天,情況又急轉變化。趙王得知梁王世子派人送信給裴椹,認為裴椹定會出兵攻打自己。

    尤其裴椹的大軍一南一北,分別駐扎在梁州和并州,剛好可以往中間夾擊趙王,更別提雍州的張大人又是老燕王的門生,與裴椹關系匪淺。

    趙王一時心慌,竟從胡、羌、鮮卑借兵。自然,這里的胡不是奪取大周大片北地的北胡,但他們與北胡曾是同族。

    當年前朝皇子奪位激烈,從周邊胡羌等族借兵,哪知引狼入室,致使胡人大舉南下,攻占近半中原。

    后來寒門出身的大周太祖皇帝起兵,奪回中原大部分領土,也將入侵的胡人打得分裂成三部,其中實力最強的就是如今的北胡。

    此外還有東胡與西胡,這兩支因實力不強,加上進入中原后,仰慕中原文化,又被大周的太祖皇帝打服,遂和西羌等族一起,臣服大周。

    只是太祖皇帝去后,老皇帝李懋沒有兄長的魄力,在北邊連丟了幽燕等地,先前已經臣服的東胡、西胡等,漸漸瞧出大周的不行,也不再如先前那般恭敬臣服。

    不過明面上,他們仍自稱是大周的屬臣,和西羌一樣,并未倒向北胡。尤其東胡和西胡曾是從北胡中分出,與北胡關系反倒格外緊張,這些年因大周勢弱,反倒常被北胡攻打。

    趙王就是從東胡、西胡,以及鮮卑、西羌借兵,再聯合禁軍,想一舉奪回洛陽,好名正言順地登基。

    裴椹得知這個消息時,已是事情發生的幾天后,從西路來的胡羌士兵已從涼州、隴西而來,往長安進發,另有東路的鮮卑、東胡士兵,從被流民占領冀州而來,往兗州、洛陽進發。

    裴椹聽聞,臉色驟沉。

    此時他剛把寫給并州的信綁在金雕腿上,聞言立刻又解下,連同信筒一起重重扔在沙盤,面色冷沉道:“整兵,回長安。”

    必須在那些外族兵到長安前,趕回長安,否則情況不堪設想。

    楊元羿也跟著緊張起身,可想到梁王世子派來的人還在隔壁營帳等回復,又提醒:“儉之,梁王世子派來的人還在隔壁。”

    按梁王世子的意思,他們應該先去打洛陽,暫時不必管長安,更不必管老皇帝。自然,這話對方沒明著說。

    裴椹腳步一頓,面色微沉:“長安、洛陽,眼下只能救一個,就近吧。”

    好歹現在占據洛陽的叛軍此前也是大周官兵,希望能撐住。

    但剛走兩步,又想起一事——此刻他倉促撤兵,李玹的義軍有趁勢追擊的可能。

    楊元羿很快也想到這點,不由提醒他。

    裴椹凝眸,沉思片刻道:“先給義軍去信,暫時休戰講和。”

    “這……他們會同意?”

    裴椹沉默了一會兒,道:“聽說太子殿下仁善賢明,胸懷大略,先試試吧。”.

    梁州府城內,李禪秀剛回來,就被閻嘯鳴請去郡守府。

    一進主廳,就見諸位將領都在,氣氛嚴肅,顯然在議事。

    李玹坐在上首,見他來了,指指自己旁邊的位置,示意他先過來坐下。

    李禪秀忙快步走過去,聽話在他旁邊坐下。

    底下諸將見他就坐在李玹旁邊,神色各異。尤其蔡澍,面色甚至有些黑沉。

    直到李玹淡淡說一句“繼續”,廳內氣氛才驟然恢復,眾人忙繼續發言。

    李禪秀聽了一會兒,終于明白情況,竟然是洛陽一帶發生兵變,另外老皇帝在回長安途中,被趙王囚禁。

    李禪秀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畢竟夢中此時,胡人已大舉入侵。

    不過眼下,他們消息慢一步,還不知道趙王從外族借兵的事,眾人正激烈爭論下一步該如何走,是往西打隴右,還是往北繼續死磕裴椹,還是向東進兵洛陽,也去分一杯羹,還是先按兵不動,坐觀事態變化,看能不能坐收漁利。

    李禪秀心想,當然是先靜觀其變,坐收漁利比較好。但軍中一些激進如蔡澍的人卻擔心,他們去晚了,別人就打下洛陽,先得天下了。

    爭論半晌,也沒結果,最后李玹揮手,示意先散會。

    等廳中只剩父子兩人時,李玹握住李禪秀的手,如同牽著還年幼的兒子,聲音溫和:“先陪為父到外面走走。”

    李禪秀點頭,起身和他一起走到院中。

    此時天已黑透,寒意愈重,李玹站了不多時,便輕輕嘆氣:“還是回去吧。”

    李禪秀輕輕看向父親,猜測:“阿爹,你是不是擔心老皇帝會先死了?”

    父親定然和他一樣,清楚此刻不是北上或東進的時機。但父親這么多年來,已隱忍太多,若老皇帝就這么輕易死了,父親……只怕恨意難消。

    李玹轉頭看向他,片刻輕笑:“知為父者,小蟬奴也。”

    李禪秀卻看出他笑中掩藏痛楚,正欲安慰,忽然外面來人稟報,說守城的士兵發現有金雕送信,將其捉住了。

    李禪秀微怔,他回城后,確實跟守兵叮囑過此事,但沒想到裴椹會這么快就送信來。

    李玹此刻神情已經恢復,奇怪問:“金雕?”

    李禪秀“呃”一聲,忙松開他道:“父親,我先去看看。”

    說著他快步走出,不多時,卻攥著信紙,神情凝肅回來。

    李玹見他神色不對,正欲詢問,李禪秀卻道:“父親,我們先進去再說。”

    語氣竟是從未有過的凝重。

    李玹皺眉,點頭。

    回到廳中,不待他問,李禪秀就將手中信紙遞過來,道:“父親,你先看看這個。”

    李玹看他一眼,接過,展開信紙只看到一半,神情中的溫和便消失,變成無波無瀾。

    直到看完,他放下信紙,唇邊浮現一抹涼薄的笑,道:“是他的兒子,倒不意外。”

    說完,見李禪秀面露不解,他又淡淡解釋:“當年李懋能順利奪位,就是借北邊胡人之手,害死你祖父手下數名能臣將領,還有你二叔公,使幽燕等北地盡被胡人占領。”

    當年太祖皇帝在北征途中重傷,彌留之際,本想讓當時才十二歲的太子李玹繼位,二弟晉王輔政,繼續北征。然而他的三弟楚王提前知道消息,趁機奪位,成為如今的圣上。

    同時胡人大舉南下,攻破幽燕等地,晉王等一眾先帝的忠心將領壯烈戰死。

    也因胡人來勢洶洶,大有踏破中原的之勢。晉王又已經戰死,北邊接連失地,一些原本支持李玹登基的大臣也覺得此時不宜立幼主,加上楚王拿出先帝遺詔,這才有了楚王登基,但為穩住先帝舊臣,仍立李玹為太子的事。

    但在李玹被圈禁前的幾個月,他卻發現,當年胡人能一舉攻破幽燕,是當時還是楚王的老皇帝為了能順利登基,里應外合,借胡人的兵,牽制駐扎在幽燕的晉王以及先帝的其他心腹將領,使他們不能在老皇帝奪位時,回京擁太子為帝。

    然而此舉卻使駐扎在幽燕等北地的大周精銳軍損失近半,大周對胡人的優勢盡數損失,從此從進攻轉為防守。自前朝開始分裂了幾十年,終于將能再次統一的大好局面,也徹底失去。

    然而那時的老皇帝李懋不覺得,他認為自己登基后,可以重新奪回北地。然而他終究沒有先帝的能力和魄力,除了老燕王奪回的并州,其他失去的北地,再也沒奪回來過。

    李禪秀也是第一次聽說這些,怔了許久都沒回神,胸腔漸漸盈滿復雜、酸楚,與遺憾。他想起夢中陸騭病逝軍中的憾恨,想起裴椹孤守長江,想起自己在西南的種種艱難,想起無數將士死戰,百姓的累累白骨……

    若沒有當年那一出,若當年大周沒有差那一點,真的就此統一了天下,是不是就不會有后來胡人窺江飲馬,中原遍布戰火的慘烈?

    李禪秀默然,父親不知以后發生的事,說起這些,語氣更多是對老皇帝的諷刺。

    然而他卻清楚,此后,中原再沒統一過……

    他不知道這樣的風雨飄搖,四分五裂,究竟持續了多久。他只知道,直到他那場夢醒了,走完了那短暫的一生,也沒看到結局……

    李禪秀怔了許久,直到眼睛有些酸澀。

    李玹察覺他的異狀,不由溫聲問:“可是累了?”

    李禪秀忙搖頭,看著信上裴椹的字跡,遲疑問:“父親覺得該如何回復裴椹?”

    信上正是裴椹坦率告知趙王借外族兵的事,希望暫時休戰的內容。

    “裴椹……”李玹不由凝眸,“倒是有他祖父的風范。”

    沉思片刻,他終于道:“答應吧。”

    李禪秀聞言頓時松一口氣,面上浮現笑意。

    李玹察覺,不由道:“蟬奴兒好像很高興?”

    “呃。”李禪秀回神,不知為何,忽然有些不自在,輕咳道,“只是我和父親的看法一致,感到有些高興。”

    李玹并未再問,忽然轉了話題道:“對了,你今日是不是出城了?”

    傍晚派人尋不到他,回來又忽然跟裴椹用金雕聯系,大概率是出城見對方去了。

    想到這,李玹不由問:“你跟裴椹是不是……”之前認識?

    后面的話還沒說完,李禪秀就慌忙起身,支吾道:“那個,父親,我先去給裴椹回信,等會兒見。”

    說著便拿起信紙,腳步匆匆出去。

    李玹怔在遠處,半晌端起茶水輕啜一口,搖頭:“這孩子……”.

    軍營中,裴椹很快收到李禪秀的回信,一直沉凝的神情不覺微松,看完信,黑眸更浮現幾分笑意。

    楊元羿湊近問:“怎么說?”

    裴椹立刻收起,仿佛舍不得被他看見上面李禪秀寫的字似的,不咸不淡道:“義軍那邊答應了。”

    楊元羿:“哦。”不就是你娘子答應了?還義軍。

    “說起來,你先前去見她,談的怎么樣?”他忽然想起這茬,又好奇問。

    話音一落,裴椹方才還帶著笑意的眸子,瞬間黯淡。

    楊元羿見了,心中不由“咯噔”一下,暗想:不會吧?談崩了?但現在不是還能互相傳信嗎?

    裴椹凝眸,想片刻道:“殿下說我們之前是假成親,不是互相喜歡,眼下我只能先以朋友的名義,跟她聯系。”

    “什么?假成親?”楊元羿驚訝,道,“看起來不像啊。”

    裴椹目光倏地看向他,像終于找到認同者,道:“你也這么覺得?”

    “是啊。”楊元羿點頭,分析道,“之前在永豐,她送你上戰場,幫你處理傷口時,看你的眼神明顯就有情。”

    裴椹分外贊同:“是吧,你也這么覺得?”

    楊元羿點頭:“是的是的。”

    裴椹被他這么一說,心情總算好上許多,忍不住又拿出信,凝眸含笑看上面李禪秀的漂亮字跡。

    察覺楊元羿也探頭想看,他卻倏地又收起信,板臉道:“你不去忙,在這干什么?留三萬兵在這以防萬一,其他七萬準備好渡江,與我一同回防長安。”

    楊元羿:“……”.

    李禪秀給裴椹回過信后,翌日清晨,又再次向李玹提起向秦州用兵的事。

    李玹已經見過陸騭,也考校過他的能力,心中早已同意。只是兵馬未動,糧草要先行,這幾日李玹也一直在準備這件事。

    李禪秀勸道:“父親,不能再等了,若趙王借兵導致胡人趁機占領秦州,將切斷我們往西羌的路,對我們極為不利。”

    李玹同意:“此事我亦知曉,放心,明日便出兵。”

    上午議事,李玹便讓李禪秀在眾人面前提出此事。李禪秀話一落,自然遭到蔡澍等人反對,但李玹力主同意,最終還是成行。

    之所以非要多此一舉,讓李禪秀在眾人面前提出,而不是李玹直接宣布,是因為此事本就是李禪秀先向他提出,且之后攻打秦州的主力之一陸騭——也是李禪秀的人。

    攻打成功,這便是李禪秀的功勞一件。李玹此舉,是為了加強他在義軍中的地位。

    “另外我近日會離開府城一段時間,這邊的事就先交由你處理,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可去問閻嘯鳴,也可以飛鴿傳信給我。蔡澍我已經將他調去安興縣,不會妨礙你……”

    眾人散去后,李玹和李禪秀一起在院中散步,仔細交代道。

    他近日要去一趟西南,見一見那邊的幾個大土司,此外也要親自和流民首領董堅見一面,談結盟的事。

    李禪秀昨天就已經知道這些,此刻邊聽邊點頭。

    陸騭等人的大軍隔日就出發,送完李玹后,李禪秀親自去了一趟寧城,督促糧草。

    忙碌時,時間不知不覺,過去很快。

    沒幾日,他忽然又收到裴椹用金雕送來的信。

    第 103 章

    裴椹讓金雕送信來, 倒沒什么要緊事,只是說自己已經快到長安,又為兩軍能“停戰”的事向李禪秀道謝, 說應是他從中斡旋的緣故, 最后不著痕跡提了一句——

    聽說陸騭已領兵前往秦州,不知殿下是在軍中,還是在府城,能否收到此信, 遙祝安康。

    李禪秀看完信后, 眸中不知不覺浮現淺笑。

    想了想, 他提筆回信,說信已收到, 自己還在府城,停戰一事,父親本有此意, 不全是他的功勞。最后,也遙祝對方安康。

    寫完信裝好, 他讓人送來一些肉條, 捏起喂給金雕,然后將信筒綁在金雕腿上,摸摸金雕的腦袋, 笑道:“去吧。”

    金雕有些躊躇, 趁他不注意, 忽然從盤中又叼走一根肉條,咕嚕一口吞下后, 才拍拍翅膀,心滿意足地飛走。

    李禪秀愣了一下, 繼而搖頭失笑。

    他以為這真是裴椹為了感謝,寫的一封客套信。自己禮貌回復,應該沒什么問題。但沒想到,他一回信后,第二天,金雕又準時出現,送來新的一封信。

    李禪秀愣了愣,以為這次應該有什么緊要事,但打開信一看,卻是裴椹用聊天似的口吻寫:收到殿下回信,椹深感榮幸。聽聞殿下對兵事感興趣,我有許多兵書可寄給殿下。另外還有幾份手札,記載當年太子殿下平定西南的事,若殿下需要,下次見面時,也可一并帶給殿下……

    李禪秀將信翻來覆去看了很多遍,也沒明白裴椹再次送信的真正用意。不過夢中他剛和裴椹通信時,對方也常這樣,好心給他送許多兵書。思來想去,對方現在的用意,應該和夢中一樣。

    本以為上次在畫舫說清后,裴椹會與他客套疏離起來,但沒想到,對方好像并未介懷,對他一如從前和夢中。

    尤其那幾卷記載他父親平定西南的手札,夢中對方也給他送過。

    如今他想知道父親的舊事,可以直接去問。然而夢中父親早已離開,當時收到這份手札,他心中不知有多激動。哪怕是此刻回想,也仍免不了感激。

    想到此,李禪秀深吸一口氣,待心情慢慢平復,才提筆開始回信。

    ……

    長安城外,裴椹率軍緊趕慢趕,終于在天黑前快抵達長安。

    快進城時,裴椹收到金雕帶來的回信,立刻在馬上就打開,一字一句地看,神情認真得仿佛在看軍報。

    楊元羿知道他這兩日停駐休息時,都要熬夜擠時間寫信,不由駕馬過來打趣:“人家想知道當年平定西南的事,直接去問她父親就好,還需要你送手札?”

    裴椹收起信,面無表情道:“不一樣,這是我的一份心意。”

    “哦——”楊元羿拉長音調,接著又問,“不過那幾卷手札,不是被燕王殿下收起來了?還能找到嗎?”

    裴椹聞言擰眉:“等回去問我父親。”

    楊元羿:“……”那恐怕得把燕王府翻個底朝天才能找到.

    李禪秀回過信后,繼續處理義軍中的一些事務。

    之前他去了趟寧城,又見到陳令菀和她的父親陳老爺。

    陳老爺之前被李禪秀安排管理寧城百姓生計和糧草的活,后來李禪秀來了府城,就沒再怎么關注對方。直到前幾天回寧城,發現對方果然將一切管得井井有條。

    而且因為這段時日接觸,陳老爺也發現李禪秀他們這支義軍,與此前一些短視的叛軍大不相同。

    加上如今皇帝生死不知,長安和洛陽都亂了起來,又是兵變,又是流民起事,聽說還有胡人攻來。這天下眼看就要越來越亂,先前的準女婿又不是個東西,陳老爺明智覺得,應該找個靠山。

    而要找靠山,近在眼前的西南義軍就是個很好選擇。尤其自己已經在幫義軍辦事,而女兒又認識義軍中那位頗有地位的小將軍。

    所以前天李禪秀剛到寧城,陳老爺就主動上門,表達想投靠的想法。

    李禪秀早就有這個意向,聞言欣然同意,安排他繼續在寧城管糧草籌集和轉運。若做的好,再將他推薦給李玹。

    而陳老爺的女兒陳令菀,也因認識李禪秀軍中的伊潯后,想法大為轉變,說要效仿伊潯,以后也當個女將軍,讓陳老爺別再給自己招婿。

    為此她跟陳老爺說,之前遭遇流匪,要是自己像伊潯那樣身手好,也不會拖累丫環春草為救她摔下山坡,還好后來人尋回來了,沒什么大礙。

    陳老爺之前招顧衡當準女婿,差點害死女兒,已是大為后悔,短時間哪還敢再招婿?不過他也不敢讓女兒直接到軍中,畢竟陳令菀跟伊潯不一樣,沒有那么厲害的身手,于是他跟李禪秀說,能不能讓女兒跟在自己身邊當幫手,以后說不定能繼承自己的衣缽。

    李禪秀含笑道:“只要陳小姐愿意就行。”

    如此,父女倆都加入了義軍。

    處理完寧城陳老爺派人送來的公文,李禪秀擱下筆,按了按有些酸的肩,起身走到院中,看著已是滿天星子的夜空,忍不住想裴椹此刻收到金雕送的信沒有?若收到,明日會不會……還有信送來?

    ……

    翌日,李禪秀剛起,沒收到金雕送信,反而先收到一封前線急報——

    陸騭他們大軍開拔沒多久,還沒抵達秦州邊界,就先得知一個對他們極為不利的消息——秦州已被胡人占領大半。

    原來西胡竟被北胡重新征服,趙王事先不知情,向西胡借兵時,已經控制西胡的北胡人也瞞住此事,之后北胡士兵偽裝成西胡兵,入涼州后直接開關,讓北胡大軍長驅直入,一舉拿下涼州,又直抵秦州,兵指長安。

    此外西羌派來的士兵中也有北胡兵,秦州郡守不知,把他們當來支援的西羌兵接待,以致被胡人里應外合,輕易拿下府城。

    幸虧裴椹率領的七萬大軍昨天已及時抵達長安,擋住了正想乘勝攻下長安的北胡大軍。

    不過陸騭他們剛到秦州邊界,就遇到一支胡人主力軍。

    李禪秀心不由為之一緊,雖然他相信陸騭的能力,但此次陸騭他們作為先遣隊,只帶了不到三萬兵馬。其他兵馬和糧草還要等后續籌派,當然,這與義軍兵力不充足,實力還不夠強也有關。

    他此前力主往秦州派兵,名義上是想拿下秦州,實際也是要防止胡人可能來襲。陸騭他們大軍開拔時,他和李玹都叮囑過,到了秦州先看情況,若胡人趁機來襲,就配合秦州郡守先攻打胡人。

    畢竟現在打秦州,只會便宜了胡人,應該先一致對外。

    這是他和李玹知道趙王向外族借兵,初步定下的未來方略。李玹此去西南,除了要見那邊的幾位土司,也是要從西南調兵。畢竟府城這邊兵力有限,分不了多少去秦州。

    然而李禪秀萬沒想到,秦州會丟得那么快,簡直跟夢中情況有得一比。現在胡人號稱十幾萬大軍壓境,也不知陸騭他們遇到的主力,到底有多少。

    就在他擔心陸騭他們的情況,時不時就問親兵有沒有前線最新軍報送來,幾度考慮要不要增兵時——

    傍晚時分,忽然又收到金雕送來的信。

    裴椹這次的信倒是很簡短,用詞也簡潔明了,說他打退進攻長安的胡人后,聽說陸騭在秦州地界遭遇五萬胡人大軍,已經派一支軍去解圍。

    李禪秀看完信怔忡,回神后,不覺彎了彎唇角。這種情形,倒是與夢中后來相似——他們名義上是朝廷軍和叛軍,實際卻惺惺相惜,互相配合著攻打胡人。

    他抿了抿唇,在院中看了許久這封信,才想起回去給裴椹回信道謝.

    秦州邊界,裴椹親自率一萬五千軍到此,配合陸騭擊退來犯的胡人。

    晚上兩軍就地扎營,因為人多,營地緊挨著,雙方士兵都感覺有點奇怪。但兩邊主帥都沒說什么,而且大家都是大周人,又剛一起打過胡人,怪異一陣,就慢慢習慣了。

    因裴椹行軍匆忙,來時沒帶太多糧草,晚上甚至有兩邊士兵一起聚在火堆前,吃著繳獲來的烤羊腿,大口喝酒。

    陸騭也讓人在帳前生火,烤一根羊腿,讓宣平去請裴椹來。

    裴椹不大想來,但看在故交的份上,尤其對方也是來打胡人的份上,到底還是來了。

    不過他全程神情淡淡,不怎么吃肉,也不怎么喝酒。有幾次還很明顯地沒吃陸騭切給他的羊腿,自己拿刀切下一小塊,片成片后,沾著料吃。

    陸騭觀察一會兒,終于確定,裴椹好像確實對他有些不喜。他不由抬起手指動了動,示意宣平先離開。

    篝火旁只剩他們兩人時,陸騭終于開口,語氣含笑,卻很直接:“裴將軍,可是在下有什么做的不當之處?”

    裴椹抬眸看他一眼,搖頭。

    陸騭想了想,若沒有,那就只能是因為李禪秀了。畢竟上次在湖心見面時,他就有這種感覺。

    于是再次問:“可是因為禪秀殿下?”

    李禪秀在義軍中除了將軍身份,就是李玹的兒子,可無論稱“少將軍”還是“殿下”,都不好具體指代,畢竟這世上將軍、殿下很多。眼前這位裴將軍兼裴世子殿下,不就好剛也是?

    所以陸騭在“殿下”前加了兩字。

    裴椹聽他竟直接稱呼“禪秀”,目光驀地看過來,帶著幾分幽深和審度。

    陸騭一見,便知自己猜對了,不由解釋:“不知你有什么誤會,不過我與殿下,只是伯樂與馬,明主與臣的關系。”

    裴椹不動聲色,問:“殿下他……是何時招攬你的?”

    陸騭含笑:“真正提此事的話,是他離開雍州時,但要說起來……”

    陸騭想了想,也沒隱瞞,從酒樓那次見面,李禪秀如何勸說,到后來他們合作,最后李禪秀離開雍州時正式招攬,大致說了一遍。

    畢竟事到如今,裴椹應該也能猜到幾分,與其讓他猜錯誤會,不如自己說清。

    裴椹聽完沉默,情況跟他此前想的差不多,不過陸騭被正式招攬的時間比他猜的晚很多。

    陸騭用火棍撥了撥火堆,看著面前嗶剝的火光,又感嘆:“殿下是個胸有韜略的人,你跟他也相處過,相信也能看出,他有眼界和抱負,在永豐那種偏遠地方,也能做出許多利國利民的事,同時還為他父親籌謀。

    “此前我不知他真正目的為何,后來得知他身份,總算能看出些許——他想趕走胡人,收回北地,讓天下靖平,重歸一統,百姓不再受戰火離亂之苦。所以他為他父親招攬我,也許還招攬了更多人,而我幸得明主,又與殿下志向相同,只是想報知遇之恩,并無其他……”

    裴椹聽到這,也陷入沉思。

    第 104 章

    風寒夜深, 篝火狐鳴。

    羊肉吃完,幾碗酒飲盡,兩人之間的微妙氣氛也散去, 如同尋常友人。

    裴椹離開時, 陸騭起身要送。

    裴椹說“不必”,轉身和親兵一起大步離開。經過一個士兵圍坐的火堆附近,意外看到一個有幾分眼熟的人——竟是之前山寨的三當家。

    裴椹皺眉,仔細想了想, 記起這人好像叫趙鐵牛, 跟宣平有過曖昧傳聞的那個人。

    隱隱夜風傳來這幾人的閑聊, 原來趙三當家之前被判服苦役半年,發配涼州服役。此次胡人攻打涼州, 他跟其他苦役一起趁勢從了軍。涼州軍敗后,他和敗軍一起逃出已被胡人占領的涼州,中途又和其他敗軍走散, 帶著七八個兄弟繼續奔波,正好遇到陸騭他們的大軍, 便干脆投到陸騭軍中……

    風驟起, 吹散幾分酒意。

    裴椹皺了皺眉,沒站多久,便繼續離開。

    ……

    翌日, 裴椹率軍回防長安。

    雖然秦州情況不容樂觀, 但他兵力也有限, 無法處處都顧及。

    好在有李禪秀派陸騭率軍在抵抗,雖然他們是西南義軍, 但也是大周人。秦州被義軍占領,總好過被胡人占領。

    回到長安后, 裴椹繼續安排防務,屯兵灞上,防止胡人再打來。同時又給雍州的張大人和留在并州的楊老將軍去信,請他們幫忙調派糧草。

    接著又派人送信給司州郡守。司州郡守朱友君是老皇帝一手提拔的心腹,這次老皇帝出事,他也立刻就出兵,說要勤王救駕。

    但朱友君出兵爽快,行軍時,卻不知為何慢吞吞,幾天還沒走出司州。

    裴椹不得不去信提醒他,西線這邊,趙王借的兵都成了北胡兵,東線恐怕也不遑多讓,讓朱友君分清輕重,趕緊出兵阻擋胡人。

    至于裴椹自己,他倒是想出兵支援洛陽,但無奈糧草不足。此前皇帝讓他到梁州平叛,說好給夠一個月的糧草,實際磨蹭這么久,只給不到一半。

    現在皇帝忽然被囚禁,想找人要都找不到。

    自然,裴椹也沒怎打西南義軍,索性就不說什么了。

    但人沒打仗,飯要照吃。他又不像西南義軍,只要沒遇到堅壁清野的死命抵抗,打下一城后,就可以就地籌糧。尤其人家是在大本營,他是長途跋涉來。

    而且在梁州是沒怎么打仗,但如今胡人來襲,他手下的兵卻是連著打了好幾天,鐵人都扛不住,只能先休養幾日,同時等并州那邊送糧草來。

    司州的朱友君收到信后,倒是爽快來信表示感謝,并終于往洛陽方向挪窩。只是信中,他又忍不住試探裴椹的立場。

    其實不止朱友君,眼見天下將亂,不少人都存了幾分自己的心思,梁王父子,荊襄的薄胤,甚至是趙王,都給裴椹來過信,希望他能投向自己。

    裴椹冷笑,看完就將這些信都扔進廢紙堆里。

    休兵數日,這天,楊元羿忽然來找裴椹。

    但真見到他,楊元羿卻又語氣遲疑,支吾半晌才道:“儉之,我們在宮中發現一些書信。”

    裴椹奇怪看他一眼,問:“什么信?”

    楊元羿語氣復雜,斟酌道:“是圣上與梁王、梁王世子之間的一些密信,有些是……關于你的。”

    說著,他同時遞上幾封密信。

    裴椹看他一眼,接過信后展開,起初神色還正常,看著看著,漸漸面無表情。

    楊元羿神情也一片復雜,這些信他已經看過,清楚里面內容。

    裴椹早年性子剛直,不得圣上喜愛,常和他父親燕王一樣,因一些小事被申斥。但梁王世子一向與他親厚,梁王也將他看作子侄輩,在圣上申斥或對裴椹不滿時,常常出言相勸,替裴椹周全。

    楊元羿一直以為,梁王父子是看重裴椹,才屢屢幫他。然而這些密信卻透露,梁王父子示好裴椹,其實是有意為之。

    起初是梁王世子看重裴椹的祖父手握兵權,有意接近。后來裴椹也手握兵權時,皇帝也知道他的重要,開始唱白臉,刻意打壓裴椹,以免他勢力越來越大,不受控制。

    而梁王父子則唱紅臉施恩,如此一來,裴椹不得圣心,但又常得梁王父子幫助,可能會對圣上有所不滿,但必然會對梁王父子愈發忠心,畢竟將來還是梁王父子坐天下,一朝天子一朝臣。

    用圣上的話來說,這叫磨刀。裴椹是把好刀,但需要磨,他替梁王父子把刀磨好了,日后兩人用著才順手。而且像裴椹這樣的人,和他祖父一樣,一旦被施恩,從此報以忠誠后,定然很難再叛變。

    看完這些信,楊元羿覺得圣上對梁王父子還真是用苦良心,果然是真想傳位給他們。然而站在好友立場,他不由得替裴椹感到一陣寒心。

    當年裴椹和梁王世子交好時,他剛好不在洛陽。但哪怕那兩年不在洛陽,他也常聽聞裴世子與梁王世子關系有多好,常一起郊游巡獵、出入梁王府。

    楊元羿為此還寫信調侃過裴椹,讓他千萬別有了新友,就忘了舊友。當時裴椹也特意回信,說不會。

    然而現在來看,當年的相交,竟然都是處心積慮的接近?若一切施恩都是有意為之,那北地那次……

    楊元羿看完這些信時,脊背一陣發冷,甚至忍不住憤懣,替好友不值。

    然而裴椹看完,卻收起信紙,面無表情問:“你從哪找到這些信的?”

    楊元羿也不瞞著,開口道:“圣上的寢宮。”

    正常情況下,楊元羿是絕不敢隨便進皇帝寢宮的,哪怕皇帝如今不在長安。

    但先前皇帝被囚禁,裴椹還沒到長安時,就有傳言說洛陽的叛軍已經快打到長安,接著又有人說胡人就要打來,長安城內一時人心惶惶,不少有能力的人都開始出逃,就連長安宮留守的宮人,一聽皇帝被囚,也都開始偷藏財物,想著出逃。

    好在裴椹當時率軍及時趕到,穩住了局面。這幾天楊元羿也一直在處理這事,從想出逃甚至已經出逃的宮人那將財物追回。

    也是趕巧,追回的貴重物品中,有幾樣剛好是皇帝寢宮的擺件,楊元羿便親自帶人將擺件放回,然后一不小心,就發現了這些信。

    老皇帝在登基后不久,就遷都洛陽,但他每年都有回長安住一兩個月的習慣,這些信就是他住在長安時,與一些心腹來往的密信。估計是從沒想過自己寢宮會有被人大剌剌走進來的一天,所以老皇帝離開時,沒把這些信都帶走。

    本來楊元羿也沒敢看,可偏偏眼神又一個不小心,看見了信上的“裴椹”兩字。

    人的好奇心是沒法克制,越不想看,反而越沒忍住。

    而看了這些信后,楊元羿更發現,老皇帝竟然還有讓暗探監視朝臣,每日向他匯報的習慣,包括有的大臣每天見過誰、吃了什么,真是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栗。

    至于涉及裴椹的這幾張,也不過是那些密信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但裴椹看完這些,卻沒太大反應,只讓他將信放回去,不要讓別人知道這件事。

    楊元羿聽了不解,很快想到什么,驚訝問:“難道……你早就知道?”

    裴椹搖頭,淡淡看他一眼道:“我不知道。”

    他只是早就察覺梁王世子不值得深交而已,再加上此前雍州貪墨軍餉、官鹽一案,讓他不意外對方竟會是這種人。

    只不過……原來最開始的赤忱相交,也都是刻意為之,這一點的確讓他有些意外.

    梁州府城,李禪秀許久沒再收到裴椹用金雕傳信,初時還有些不適應,但忙起來后,時間漸久,也就沒空想了。

    這天終于得了半日空閑,他再次想起此事,然而還沒來得及深思,底下忽然又有人來報,說洛陽被胡人攻破了。

    李禪秀愣了一下,急忙讓人呈上信件,看完才知,趙王從東線借的兵,果然也大多是北胡兵,此外還有鮮卑、東胡。

    這支聯軍來勢兇猛,洛陽叛軍終究不敵,城破后,叛軍首領被殺,另有一名叫趙律的將領,帶著殘部匆忙南逃,估計會往梁州或荊襄方向來。

    而這些打著幫趙王名號的胡兵占領洛陽后,立刻撕毀和趙王的協議,兵鋒直指趙王。

    司州郡守朱友君原本在阻擋胡兵,沒擋住后,干脆勢頭一轉,也去攻打趙王。結果趙王兵敗被殺,老皇帝生死不知。

    梁王父子也匆忙逃到金陵,本來他們想去長安,但奈何沿途有胡人阻擋。

    梁王到金陵后,很快在金陵登基。而他稱帝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如李禪秀夢之前到的那樣,下詔允許大周各地人自行招兵買馬,號召他們共同抵抗胡人。

    只不過夢中梁王因在逃亡路上被胡人大軍追殺,驚嚇過度,沒多久就病死了,夢中下這個旨意的人是他的兒子,梁王世子李楨。

    如今梁王沒死,李楨一時半會兒,估計也當不了新帝,所以變成了梁王下旨。

    然而就在梁王登基后沒幾天,率軍回到司州的朱友君卻忽然稱,圣上已被他救回司州,梁王在金陵登基是叛逆之舉。

    之后不久,圣上更是封朱友君為大將軍,讓他都督各路兵馬,攻打洛陽的胡人,并討伐金陵的梁王。

    這明眼人都能看出,老皇帝怕是被他這位心腹愛將背叛,已經成傀儡了。要不是時機不夠成熟,朱友君怕不是還要給自己加個九錫。

    不過李禪秀目光不在司州,他注意的是那位被胡人打敗后,率殘部南逃的叛軍將領,趙律。

    此前他只聽說了占據洛陽的叛軍首領名字,并不耳熟,沒想到趙律也在叛軍中。

    不過仔細想想,倒也不意外。夢中胡人來得更快,沒有兗州、豫州發生兵變一事,而這位趙律,剛好是兗州的一名將領。

    胡人打來時,他率兵積極抵抗,后來兵敗,手下勸他南渡長江,去投奔金陵的新帝李楨。然而趙律不知為何,深恨當時的皇室,發誓再不效忠,竟直接在江邊自殺。

    李禪秀會記得此人,除了他的英勇和大義外,最主要是夢中裴椹和他通信時,曾提過此人,說他早年在金陵從軍,善練水師。當時裴椹正苦于水師人才不足,為此還在信中遺憾過。

    如今梁王已在金陵稱帝,以后西南義軍想爭天下,與金陵一戰不可避免,水師人才十分重要。

    想完這些,李禪秀立刻點一支兵馬,讓周愷帶領,往洛陽方向去,多在江邊渡口逡巡。

    “若遇見趙律殘部,能救則救。”他叮囑道。

    如今周愷率兵出發已經快十日,遲遲沒傳回消息。

    而李禪秀這天忽然又收到李玹命人傳來的消息——此前他們想結盟的義軍首領董堅突然被部下殺死,新上位的首領范恩見如今大周各地都擁兵割據,有幾個甚至大膽稱帝,就連占領洛陽的胡人都打算自稱是前朝大雍的正統,范恩一時心動,也起了稱帝的心思。

    第 105 章

    由于這幾年天災人禍不斷, 朝政丨腐敗,大周境內爆發流民起事已不是稀罕事,不過此前都是小規模, 真正能成事的, 也只有董堅。

    董堅此前在東南以白衣教的名號起事,短短時間就集合了各地流民,一度險些拿下兩京。但在洛陽被裴椹擊潰后,由于各路義軍想法不同, 本就不是鐵板一塊, 加上內部奪權, 迅速又四分五裂。

    分裂后的流民義軍主要分成兩派,一派往東和北, 如今盤桓在冀州、青州一帶。另一派繼續追隨董堅,回到東南以及荊襄南部一帶。

    董堅起事時年歲已大,在長安、洛陽接連被擊潰, 又經歷義軍內部傾軋奪權,最終分裂后, 明顯大受打擊, 剛逃到南邊,就大病一場,因此被部下范恩尋機殺害。

    如果說董堅算得上是一方梟雄的話, 那殺了他上位的范恩就和西南義軍的蔡澍一樣, 短視且淺見。

    李玹派人去商討結盟之事時, 范恩當場直言不諱:“結盟自然不成問題,不過我欲稱帝, 也希望你們能支持。若西南義軍支持,日后你們那位太子要稱帝, 我定也送上賀禮。或者我們兩家共同稱帝,相互結盟,豈不是美事一樁?”

    李玹派去的使者聽后,當時臉色就不太好。

    李玹聽完使者回報,也一句話都沒說,直接帶著人回來了。

    西南義軍以大周正統名義起事,若同意這樣的說辭,豈不是認同大周與范恩一部各自為國,就此分裂?

    就是金陵的梁王和如今已成傀儡的老皇帝,當初都不敢承認被胡人奪去的北地從此不是大周的。

    李玹以大周太祖正統一脈的名義起事,若為一時安穩,反承認他人為帝,只怕會成為天下笑柄,日后更無顏討伐金陵那對父子。

    何況此前想與這支流民結盟,主要是看重董堅也是一方梟雄,有頭腦,有膽識。然而如今范恩上位,目光短淺,匆匆要稱帝,只會成為出頭的椽子,最先遭到討伐。南部這支流民義軍,恐怕將不長久了。

    好在李玹此前到西南時,已迅速穩定之前有些人心不穩的諸部族,并抽調數支兵,又沿途招兵,押運糧草往府城回了。

    只是回來途中,他又得知一個消息,荊襄的薄胤見南部的流民已不足為慮,北邊皇帝又被囚,各地紛紛自立,也想趁亂分一杯羹,打算攻打他們西南義軍,奪取梁州和益州。

    收到父親派人急送來的消息,李禪秀立刻在府城召集眾人,緊急議事。

    對于薄胤忽然要攻打他們,李禪秀十分能明白對方的目的。此前負責對付他們西南義軍的人是北邊的裴椹,而東邊的薄胤南有流民掣肘,如果當時向西攻打他們,白白損耗自己不說,功勞還要跟裴椹分。關鍵是打下梁州后,又不能給他,他還極有可能被南邊的董堅鉆空子。

    如今董堅已死,裴椹又去了長安,沒人再跟他搶,一旦他拿下梁州和益州,北可奪長安,向東,也可順江而下,到金陵去爭一爭。

    但對李禪秀他們來說,情況卻忽然危急了。荊襄的薄胤這些年一直韜光養晦,實力不弱。

    夢中新帝李楨派兵圍剿西南義軍時,薄胤就是主力,一舉擊潰了當時帶兵分裂出去的蔡澍,之后又乘勝追擊,拿下梁州,直逼益州,把殘余義軍逼進了深山老林里。直到一年后李禪秀到了西南,薄胤又跑去金陵爭權,情況才有所好轉。

    當然,眼下義軍沒有被蔡澍分裂,情況自然比夢中強許多。

    但他們往西北要防胡人,往東南,跟范恩沒談攏,也需防著……各處都需用兵,也幸虧李玹剛去安定了西南,北邊的裴椹又暫時與他們休兵,否則簡直四面環敵。

    可即便如此,東邊薄胤的強大,也不是他們一時能抗衡的。

    郡守府內,一聽薄胤要來攻打他們,在場將領、文士不由都神情凝重。

    眾人提了不少意見,但往往不等李禪秀開口,就先被其他人又否定。

    半晌,李玹的一個謀士文松泉遲疑開口:“敢問小殿下,主上何時回來,可……可有帶回足夠的兵馬和糧草?”

    李禪秀看他一眼,道:“父親帶了五萬兵,正在回來路上,除了西南各部族出兵一萬,我們原本駐守西南的兵力抽調兩萬,還有兩萬是沿途招納,尚需訓練,才可上戰場。”

    話落,在場眾人又沉默,心知這些兵戰斗力如何先不說,光往秦州派一些,就不剩多少。可秦州也不能不顧,不然胡人打來,同樣危急。

    就在眾人都不語時,李禪秀再度開口,看似詢問:“我欲招攬北邊的裴椹,大家覺得如何?”

    在場眾人一聽,頓時愣住,仿佛不敢相信。

    半晌,文松泉喃喃:“這……自然是極好的,可……”您說的真是招攬,而不是聯合、結盟?

    況且世人都知,裴椹是鐵桿的梁王黨,與如今已經在金陵稱帝的梁王父子關系甚篤,怎可能背叛?

    何況他們義軍實力薄弱,招攬的話,用什么吸引裴椹來?

    尤其聽說裴椹這個人,為人性冷,剛毅果決,酒色財帛不能動其心,他們義軍又能拿出什么,去讓裴椹心動?

    眾人一時猶疑,議論紛紛,只說這辦法好雖好,但只怕難以成功。

    李禪秀這時清了清喉嚨,道:“薄胤敢打我們,不過是覺得裴椹已到長安,不會來與他爭。如果我們能招攬裴椹,長安和梁州便連為一體,薄胤或許不敢輕舉妄動。便是動了,我們也能招架。另外我在西北時,曾與裴椹是舊識,可親自去勸說他。”

    頓了頓,又道:“形勢如此,何妨一試,萬一能成呢?”

    話落,坐在眾將末尾的伊潯沒忍住,悄悄看他一眼。

    李禪秀:“……”

    他輕咳一聲,轉開目光,當沒察覺。

    事實上,招攬裴椹的好處遠不止這些。裴椹并非只在長安和梁州有十萬兵,他真正的根基在并州。除了并州,雍州的張大人也與他關系匪淺。屆時還可借裴椹的關系,再去招納張大人。

    所以,得裴椹,相當于得雍、并兩州和長安。到時向西可驅逐胡人,奪回涼州和秦州,向東也可攻打占據洛陽的胡人,以及司州的朱友君,待北方一統,就可南下取荊襄,水師再從荊襄順江而下,直取金陵……

    自然,想法是美好的。要想計劃能成行,最重要的是先招攬裴椹,以及奪回長安以西的秦州。

    現在秦州有陸騭在攻打,至于裴椹,即便不能招攬,能聯合也是好的。

    之所以李禪秀動的是招攬心思,是因為夢中的裴椹從無稱霸的心。他和陸騭一樣,都只想收回北地,并且一直效忠朝廷,只可惜他效忠的不是明主。

    夢中李禪秀沒有那個實力去招攬對方,更因時局飄搖,很多事有心無力。而之前沒招攬還是裴二的裴椹,也是因為自己前途渺茫,裴二在軍中又蒸蒸日上,結識了所謂的權貴子弟“楊元”,留在軍中明顯比跟他一起走要強。

    但現在,他想試一試。

    雖然他和裴椹之前有過誤會和欺騙,但好在已經說清。從前段時日裴椹給他來信看,對方好似也不介懷。

    至于裴椹與梁王父子的交情……夢中裴椹確實一直效忠后來的新帝李楨,但裴椹是個明斷是非、胸懷大義的人。

    他和李楨固然少年時就結識,交情甚好。但如果自己對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極力勸說他李楨不是明主,請他以天下百姓為重,另擇良木,也……未嘗不能說服他。

    畢竟夢中裴椹沒得選,當時天下只有李楨一個正統皇帝。但現在……他可以有其他選擇。

    李禪秀越想越覺得可以一試,尤其想到若真能成功,裴椹真的從此加入西南義軍,心中甚至忍不住有些激動和期盼,分不清是高興未來大業可成多一些,還是僅僅高興裴椹這個人會來更多一些。

    此刻他也無心分辨這些,眸光清湛微亮,在眾人還商議、難以決斷時,忽然抬手止住聲音,道:“我意已決,就先這么做。”

    下方議論聲音頓時一靜,接著有人遲疑道:“殿下,此事甚大,是否應該先請示主上?”

    李禪秀略一思忖,道:“你說的對,那就寫信跟父親說一聲,同時接觸裴椹那邊。”

    方才開口的人:“……”屬下的意思是先請示,再決斷,不是兩邊同時進行啊,殿下您是不是太著急了?

    李禪秀仿佛看出他的想法,道:“此事緊急,薄胤隨時可能來攻,等父親回來再決斷,就太晚了。”

    說罷直接抬手一揮,示意散會.

    “什么?那小娃子要聯合裴椹?”

    安興縣衙,蔡澍“砰”地一下把酒爵擱在桌案上,濺出幾滴濁酒在手背,瞠圓了眼。

    旁邊謀士耿文勉道:“不是聯合,是想招攬。”

    “呵,笑話,憑他也能招攬到裴椹?裴椹能看上咱們西南義軍啥?”蔡澍嗤笑。

    但起身在廳中踱了幾步,他又道:“不過這小娃子想的辦法倒是不錯,招攬裴椹,那豈不就得了長安?但裴椹不可能真被他招攬……”

    自語了一會兒,忽然,他目光一亮,一屁股坐到耿文勉身旁,道:“你說,若我取裴椹代之,如何?”

    耿文勉聞言一滯,表情難言。

    蔡澍很快又道:“裴椹雖厲害,但他根基在并州。而且聽說他如今大軍在長安,只留三萬軍在漢水南岸,我可調五萬兵馬,滅他這三萬人,得漢中,此后梁州盡在我手,看府城那父子倆還有何話可說。”

    耿文勉還沒說話,旁邊一位新來不久的謀士張楚立刻道:“將軍此計甚妙,得了梁州,我們再揮師北上,直取長安。到時裴椹其他大軍遠在并州,必來不及救,長安就是我們自己的,這不比那位小殿下的辦法好?”

    “不錯不錯,我正是這個意思。”蔡澍贊同道。

    耿文勉憋了半晌,終于憋出一句:“將軍萬萬不可,先不說我們已經跟裴椹暫時休戰,忽然攻打他,是失信。奪漢中固然重要,但就算我們真打敗那三萬軍,也未必能打下長安……”

    “耿先生,您這是質疑將軍的能力?”張楚忽然打斷他道,“不說別的,就說起事以來,這梁州一半城池,是不是都是將軍打下的?可如今呢,卻把將軍發配到小小安興縣。”

    說著,他朝蔡澍深深一作揖,痛心道:“將軍,我實在為您不平。”

    這話說到蔡澍心坎了,自被安排到安興縣,他心中一直憤懣,整日喝悶酒。

    此刻聽了張楚的話,他當即道:“不錯,那父子倆欺人太甚,我為義軍立下汗馬功勞,但他們此舉,不就是想削弱我在義軍中的影響?與其這樣,不如自尋出路,壯大自身。”

    耿文勉聽了忙道:“我知將軍近日苦悶,但若尋出路,其實……”

    他頓了頓,提議:“府城那邊想削弱您的影響,將您邊緣化,既如此,不如投奔荊襄的薄胤,興許在那能得重用。”

    哪知蔡澍一聽,立刻駁斥:“不行,我怎能屈居人下?何況我在義軍居功甚偉,憑什么是我走?”

    要知道,他最初的想法可是和司州的朱友君一樣,把李玹當個傀儡,由他統領義軍。哪知李玹來了后,立刻讓軍中不少人倒了過去,而他又因攻打府城不力,被越來越邊緣化,再不做些什么,肉眼可見地以后就只能當個小小縣城的守將了。

    張楚也在旁邊道:“不錯,若將軍打下長安,立下汗馬功勞,義軍中日后定然還是將軍說了算,府城那邊也無可奈何。即便一時打不下長安,但裴椹三萬軍已被我們消滅,義軍沒了別的選擇,只能支持將軍繼續攻打長安,到時仍是將軍說了算。”

    “不錯不錯,我正是這個意思。”蔡澍贊道,不過沉思一下,又道,“但此事也要慎重,先派人去那三萬軍中探探虛實。”

    張楚立刻道:“剛好可以用那位小殿下想招攬裴椹為由,派使者去對面軍中。”

    耿文勉張了張口,正要阻止,蔡澍卻一撫掌道:“大善!張先生,此事就交由你去做,速派人到對面軍中探虛實。”

    張楚一聽,立刻面露喜色,躬身行了一禮,疾步出去。

    耿文勉還要再勸阻,卻被蔡澍不耐揮手阻止。

    縣衙外,張楚安排好出使人員后,將其中一人拉到隱秘處,低聲叮囑:“我已設法讓蔡澍破壞府城那邊想招攬裴椹的計劃,你到了對面軍中,記得將我的話轉達給梁大人知道,讓他營造出對面容易被攻破的假象。切記,要告訴梁大人,圣上和太子殿下親自交代,無論如何,不能讓裴椹倒向義軍。”

    使者立刻稱“喏”。

    張楚在一行人離開后,不由抬手擦了擦額上的汗,心中暗想:但愿來得及。

    他剛才說的圣上和太子,自然不是遠在司州的老皇帝,以及梁州的李玹,而是已經在金陵稱帝的梁王父子。

    梁王在長安時,常出入老皇帝寢宮,哪能不知道那些信的事?

    一聽說裴椹如今占據長安,而自己登基后,對方又遲遲沒上賀表,更沒聽自己的調令,去攻打洛陽,便擔心他已經知道什么,日后會不受控制,所以趕緊派人到長安和梁州活動。

    對面軍中,前梁州郡守梁興榮得知情況,也不負“圣意”,當即讓自己的梁州殘軍代替裴椹的三萬軍,好讓使者以為他們確實不堪一擊。

    之后蔡澍的使者假意說李禪秀要招攬裴椹時,他更擺出一副鼻孔朝天,看不起人的姿態道:“招攬?哼,讓你們公主嫁給我們裴將軍,這事才有得商量。”

    等使者被“氣”走后,梁興榮頓時也松一口氣,暗道:這樣應該不會再來招攬了吧?是誰都咽不下這種氣啊。

    然而也是趕巧,先前燕王夫婦在趙王發動兵變前及時逃離,如今正在這三萬軍中,又剛好得知梁興榮這番話。

    更巧的是,燕王妃在軍中還遇到了陳青等人,這幾日常招陳青去問話,詢問裴椹在雍州的事。

    而陳青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把裴椹當初如何像個血糊糊人一樣躺在傷兵營角落里昏迷等死,而李禪秀又如何人美心善,大義相救,然后兩人暗生情愫、喜結連理、恩愛非常等等事,繪聲繪色地向燕王妃描述一番,聽得燕王妃不住拭淚,感動連連:“椹兒與她真是天造地設,上天都撮合的一對。”

    “可不是,王妃殿下,不是小的吹噓,咱們全軍營的人都知道,裴世子和沈……和那位公主殿下恩愛非常哩。”

    “可惜她怎就是對面的公主……”燕王妃又擦著眼淚,不無遺憾道。

    也就是這時,她聽底下人來匯報了梁興榮的話。

    這不聽還好,一聽,驚得她立刻站起,急道:“這如何是好?那梁大人真這么說,豈不無端毀我兒姻緣?不行不行,得快派人去長安告知椹兒。”

    ……

    長安,裴府。

    裴椹和楊元羿正對著金陵和司州送來的信件沉默。

    半晌,楊元羿試探問:“儉之,你打算如何做?”

    這是問裴椹要選哪邊。

    事實上,不止裴椹,現在除了幾個大膽稱帝的蠢貨和已經打算割據一方的諸侯,其他還忠于朝廷的各路人馬,都是一個頭兩個大,忽然冒出兩個皇帝來,怎么選,實在是個問題。

    更別提西南還有個當朝太子李玹,雖然他曾被圈禁過,但還沒來得及被廢,皇帝就先被囚了。如此一來,按法理,李玹可比金陵那位更有資格稱帝。

    其實如果是以前,楊元羿覺得這事沒什么可猶豫的,裴椹定然會選金陵那邊。畢竟他跟梁王父子關系近,而司州那位又已經是朱友君的傀儡玩具。

    但偏偏,他們不久前剛看了皇帝寢宮的那些信。

    自然,以裴椹的實力,也可以誰都不選,自己割據一方。但這樣一來,名不正,也言不順。

    沒看胡人到了洛陽,都扯起大旗,說他們胡人的先王曾與前朝的愍帝結為兄弟,承襲雍朝正統。大周的開國太祖乃篡逆之輩,他們入主洛陽,是為前朝的愍帝報仇,討伐逆賊。

    當年前朝愍帝為爭奪皇位,請胡人出兵幫忙,事后確實曾與胡人的大王結拜。但沒多久,這位胡人好兄弟就把愍帝的腦袋割了,之后中原亂了五十余年,直到太祖皇帝建立大周,才短暫安穩一段時間。

    “但你別說,這話要不是胡人說的話,沒準還真有用。”楊元羿忍不住道。

    起碼一些世家大族,無不懷念前朝后來被他們當傀儡玩具的雍朝各位小皇帝。

    裴椹淡淡看楊元羿一眼,還沒說什么,忽然外面來人報:“將軍,王妃殿下派人送信來。”

    裴椹聞言,抬手接過信,打開一看,表情卻險些扭曲。

    楊元羿見了,忍不住好奇看一眼,隨即也驚得“嘶”一聲,道:“這梁興榮跟你有仇?”

    裴椹哪還有功夫跟他說這些,當即要寫信向李禪秀解釋,可忽然又想起,金雕已經送信去并州了。

    怎么偏偏是這個時候?

    他攥緊手中信紙,想了想,忽然道:“我去一趟梁州。”

    楊元羿:“什么?”

    “正好順路把我父母接回長安。”裴椹沉著臉,大步往外走道。

    楊元羿:“……”復雜。假如這么想,能讓你覺得自己不是特意去見公主的話.

    裴椹到梁州軍中后,還沒來得及向燕王妃問清具體是怎么回事,李禪秀就因剛好得知他回來,派使者來送信,約他在西山坡見面。

    裴椹收到信后,想了想,決定先去見李禪秀。

    另一邊,安興縣內。

    蔡澍先是得知裴椹留在梁州的三萬軍其實不堪一擊,正大喜過望,不久又從張楚口中得知,裴椹已回梁州軍中,正要去西山坡見李禪秀。

    至于張楚如何得知,自然是梁興榮遣人告知。

    “將軍,萬萬不可讓裴椹和那位小殿下見面,萬一他真招攬了裴椹,日后在義軍中,他必然勢頭更盛,您再想翻身,可就難了。”張楚勸道。

    蔡澍冷哼:“這我自然知道,不過裴椹來了也好,他去與那小娃子見面,定然不會帶太多人,趁機派人將他殺了,之后并州軍群龍無首,不管我打那三萬軍,還是之后打長安,都會容易許多。”

    張楚一聽愣住,但轉念,又想起金陵的圣上和太子交代,寧可讓裴椹沒命,也不能讓他自立或倒向李玹,于是很快又點頭,贊道:“將軍此計甚妙。”

    一句話,又把蔡澍哄得飄飄然。

    ……

    梁州府城內,李禪秀和裴椹約定時間后,正要去和他見面,卻忽然被城中事耽擱,最終晚一刻才出發。

    正是晚了這一刻,讓他及時收到安興縣的眼線傳回的消息。

    得知蔡澍的打算,他臉色驟然一變,原本只帶十幾人去和裴椹見面,忽然改為帶五千兵馬出行,一路向西山坡疾馳。

    路上寒風凜冽,吹得臉頰發僵,李禪秀心跳卻一下快過一下,緊緊攥著韁繩,心中祈禱:但愿裴椹沒事,但愿他不是一個人來……

    還未到西山坡,就先聽見一陣喊殺打斗聲。

    李禪秀心一緊,心臟仿佛要跳出喉嚨,忙急聲對身后騎兵道:“快!”

    說著自己也拔出腰間長劍,同時急拍馬臀。

    西山坡,裴椹正被三五千人圍攻。他自然不是一個人來的,但確實也沒帶太多人,只有隨行不到百名護衛。

    李禪秀趕到時,裴椹甲衣已沾滿血,手中長槍的槍桿更因染血后太滑,快要握不住。

    李禪秀臉色驟變,急忙率軍沖進去,揮劍砍殺。

    裴椹看見他,目光也一怔,望著他在馬上的身影,失神一瞬。也就是這一瞬,猝不及防被一桿長槍擊中腦后。

    不是多重的力道,他卻忽然覺得頭部一陣劇痛,眼前發黑,摔下了馬。

    李禪秀眼疾手快,一劍刺死那人后,急忙也下馬,去扶裴椹。

    蔡澍派來的三四千人本就被裴椹等人殺了一些,此刻李禪秀帶的五千兵一到,不多時,就將他們打得潰散。

    耳邊兵戈聲漸漸消失,裴椹眼前黑色也慢慢散去,視線逐漸恢復。他費力眨了眨眼,擦去沾在眼皮上的血后,正看見李禪秀焦急呼喊他的秀麗神情。

    他不覺揚起唇,輕輕笑了笑。

    雖然耳中還有些嗡鳴,聽不太清對方的話,可對方的關切擔憂,盡數映在他眼底。

    對方果然是喜歡他的,先前他們立場對立,但現在,好像忽然又沒那么對立了。時局變化太快,既如此,他是不是可以……再次表明心意?

    “我沒事。”裴椹啞聲開口,黑眸難藏笑意,看著正為自己擔心焦急的李禪秀,“先前梁興榮說的那些話,還請殿下勿要介懷,那是他個人之言,并非是我的意思,實際上,我……”

    他剛想說自己愛重殿下,絕不會說那種無禮的話,但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忽然先愣住。

    他目光直直落在李禪秀修長白皙的頸上,那里有一處精致漂亮的凸起,好像是……喉結?

    第 106 章

    見裴椹忽然愣住不說話, 李禪秀不由又喊了他兩聲,頸上的那處小凸起也跟著動了動。

    裴椹怔住的目光緊緊落在上,內心第一想法竟是那小小一團, 萬分可愛。像他少年在洛陽逛燈市時, 見過的商人用白裘毛沾成的一種小貓擺件,大概只比拇指大一些,憨態可掬,玉雪可愛。

    不過那種小貓擺件不會動, 而面前人白皙頸上的這一小團兒, 竟然……會動。

    直到李禪秀發覺他怔了許久, 忍不住抬手在他面前揮了揮,目光擔心:“裴椹?裴將軍?”

    裴椹終于驟然回神, 倏地收回已經近乎冒犯的目光,聲音一陣發緊:“我……沒事。”

    可閉了閉眼睛,再睜開, 他忍不住又看過去。

    沒看錯,是真的。裴椹心中想。

    即便眼神再不好, 他此刻也認得, 那是喉結,可公主怎會有喉結?

    先前在畫舫上,對方穿著帶裘毛的披風, 剛好將脖頸和臉側些許輪廓遮住, 他并未注意, 也可能是他當時注意力都在對方說的話上。對方當時嗓音也微啞,像受了寒。

    但此刻, 他視線清晰,李禪秀的領口也無任何遮擋, 他看得十分清楚,也確定,對方確實有喉結。甚至對方說話時,聲音亦如碎玉,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間,清潤好聽。

    而且不知是不是一段時日沒見,對方下頜線條也比先前在永豐時凌銳些許,雖然還是尖尖白皙的下巴,但更凌厲漂亮了。但無論如何,對方……對方分明應該是男子!

    裴椹頓時僵住,腦海一片空白。

    可若對方真是男子,他之前以為的他們彼此喜歡,兩情相悅,心意相通……

    忽然,裴椹方才被砸中的頭部又開始隱痛,一陣紛亂記憶隱隱浮現——

    洞房花燭,大紅喜被,他們喝了合巹酒,然后……沒有然后,他們單純地躺下睡了,除了他帶著私心,找借口把對方緊緊抱在懷中,卻一直沒敢越雷池半步。翌日也是他趁對方沒醒,偷偷剪下一段青絲,系起,藏好。

    山寨那夜,是他中藥,假裝自己失憶后什么都不懂,終于按著對方的手,得償所愿。

    恢復記憶前的那天清晨,是他以為楊元羿是來抓自己,以為將要和妻子分別,心中痛苦不舍,在起床前,終究沒忍住,偷偷親了對方。

    甚至那時的每一次同床共枕,緊密相擁,都是他費盡心思、裝傻充愣得來的。他故意說天冷,他故意把舊衾被抱到軍營,他故意把舊床弄壞,說是金雕啄他導致……

    裴椹徹底怔然,不敢相信。他從不知失憶的自己竟有如此多的小心思,卻還裝出老實的外表。

    原來對方說的都是真的,他們確實是假成親。他們并沒有心意相通,有的只是他一腔暗戀……

    裴椹徹底僵住,怔怔看著面前人秀麗的容顏。

    李禪秀聽他說沒事,此刻卻松一口氣,又幫他摘下頭盔,見他腦后被砸中的位置確實也沒出血。

    這時伊潯帶兵追殺蔡澍的部下返回,正要稟報,但被李禪秀揮揮手讓先退下。

    待雙方部下都離開一段范圍后,李禪秀再次看向裴椹。

    見對方仍默不作聲,他遲疑了一下,終于道:“梁興榮那番話,你不必說抱歉,我又不真是公主,算不上冒犯。何況我知道那不可能是你的意思,而且說起來,這事也是有心人故意挑撥,包括這次圍殺也是……”

    他不知道,裴椹腦海中正掀起驚濤駭浪,正回憶著失憶時的一幕幕。

    見對方表面仍平靜,李禪秀想了想,將蔡澍的謀劃也悉數告知。

    而話都已經說到這地步,他猶豫一下,又道:“那個叫張楚的謀士剛到蔡澍身邊不久,我猜,他應該是誰派來的奸細,目的就是想離間你我。而你軍中的梁大人似乎也配合他,如此推測,他興許……是金陵那邊派來的。”

    說完,他仔細又看裴椹一眼,見對方仍平靜,好像沒因為他說梁王父子“壞話”而不悅。

    李禪秀不覺松一口氣,終于下定決心,忽然起身深深一揖禮,接著鄭重開口:“裴將軍,我想請你加入我們義軍。”

    裴椹終于有了反應,目光輕移,定定看著他。

    李禪秀也再次在他面前蹲下,清瘦脊背挺直,被光影勾勒出清正的身影。

    他望著裴椹清俊沉穩,只注視著他,實則看不出情緒的面容,再次鄭重道:“裴將軍,梁王父子非是明主,此前在西北時,相信你已經看出,貪墨軍餉、官鹽的背后,其實就是梁王府在撐腰,蔣家、王家、嚴郡守、呂公公他們,不過是梁王府的馬前卒。他們父子和皇帝李懋一樣,都只顧朝堂權術爭斗,用錢財拉攏世家,不顧邊疆士兵和天下百姓的性命……”

    原本李禪秀還有幾分心中沒底,但說著說著,語氣不由愈發沉重,看向裴椹時,神情也愈發誠懇:

    “我知道將軍心懷大義,一直想要收復北地。但這樣為了自己權柄,連軍餉都能放任底下人貪墨,只為自己撈錢的人,又怎么能實現你的理想?

    “我知道你與梁王父子素有交情,他們對你也曾照顧有加,甚至李楨對你還有救命的恩情在。但我以為,此乃個人恩情,不能以天下公事來報。”

    “況且……”李禪秀語氣頓了頓,又道,“當年梁王的父親李懋在太祖皇帝北征重傷之際,矯詔奪位。為了能順利當上皇帝,李懋甚至借北胡兵牽制幽燕等地的守兵,害死良將無數,丟失大片北地,此舉與前朝愍帝無甚區別。而今梁王在金陵登基,亦不思抵抗胡人,只顧與司州的朱友君爭奪正統,實無明君風范。

    “而我父親李玹,身為太祖皇帝親立的太子,本該在太祖皇帝駕崩時就繼承大統,在叔公晉王等重臣的輔佐下,北伐胡人,收回故土,一統天下。然而卻被李懋矯詔奪位,又遭圈禁多年。但父親從未忘記北伐志向,當年平定西南時,也曾撫教萬民,治理一方,不僅當地百姓愛戴,西南的土司大族們至今也都敬服他,愿意請他調解紛爭,甚至出兵助他。

    “如今天下大亂,各路有兵馬的人,都難掩私心,互相爭斗,不顧百姓仍生活在水火中。能平此亂局者,應該是心懷天下,仁善賢明,且民心所向之人。禪秀私以為,我父親正是這樣的人,若將軍能加入我們西南義軍,則天下定會被盡早平定,百姓也能早一日免受戰火之苦,從此休養生息,安定繁榮。”

    李禪秀越說,語速難免越快,目光也忍不住明亮,難掩對父親的敬仰和敬重,又有對裴椹的期盼,對自己所描述未來的向往。

    裴椹定定看著他,看著他說起未來大勢時,揮斥方遒的眼神,看他說到百姓苦難時,皺眉隱憂的神情……

    他忽然想起之前在陸騭軍營中,圍坐在篝火前,聽陸騭說的那番話——

    對方說:殿下是個胸有韜略的人,你跟他相處過,相信也能看出,他有眼界和抱負。

    對方說:殿下想趕走胡人,收回北地,讓天下靖平。所以他為他父親招攬我,也許還招攬了更多人……

    是的,對方剛才說的這番話、想要招攬他,全是公心,亦或是為他的父親。

    那么,他自己呢?還有他們之間的種種……

    對方說這些時,是否會有那么一點是私心?有一點是為他們之間……

    “那你呢?”裴椹心中忽然涌出一股沖動,脫口而出,“若是我答應,你會嫁給我嗎?”

    問完,他自己也一怔。目光不自覺又落在對方修長頸間,落到對方說話時,喉間會上下移動的那一小團——那個像只會動的、靈巧可愛小乳貓的,讓人忍不住想伸手攏住,讓它只在自己掌心滑動的小團。

    是的,對方是男子,他在想什么?裴椹心中一片混亂。

    李禪秀聽了果然也明顯吃驚,聲音都忽然磕巴起來:“什、什么?不是,我是男子,怎、怎可……嫁給你?”

    說完,他耳朵后都紅了一片,心臟也一陣“砰砰”,快得仿佛要跳出來。

    但很快他反應過來,終于意識到什么:裴椹為何這么說?難道,對方還不知道他是男子?

    可怎么會?他這幾次和對方見面,不都是穿男裝?忽然他想起,正是因為穿的都是男裝,才默認對方已經知道,沒想過還要再特意說明。可……裴椹竟然沒看出來?

    果然,裴椹很快淡淡開口:“是啊,你其實是男子,我竟……方才才知道。”

    他語氣復雜,像是自語,說完,又怔然看向李禪秀。

    李禪秀也愣了許久,心中一片茫然和無措。

    原來裴椹此前真的仍以為他是女子,難怪畫舫那次沒收他還回去的玉鐲,難怪聽他解釋完在永豐鎮的事后,對方還遲疑問“真是假成親?”,又猜他們會不會先是假成親,后假戲真做……而他那時不知為何心中慌亂,加上確實跟對方逾越過,竟一時只顧否認,忘了多想。

    回去后,他又因被父親叫去議事,一時無暇回想這件事。

    再后來,裴椹用金雕給他送信,他便更沒再多想……

    李禪秀越想,表情越僵硬。甚至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來招攬裴椹的一切基礎,都建立在他以為的“說清了”上。

    他以為他們之間已經解釋清楚,裴椹也并不介懷,還與他繼續做朋友,所以他才大膽前來。

    可現實卻是,這一切都是因為對方仍對他有情,而這情,又是因為誤以為他是女子。

    李禪秀張了張口,半晌,才終于艱難開口:“抱歉,我之前應該說清楚一些……”

    裴椹搖頭,聲音同樣苦澀:“不,是我沒問。”

    山坡上忽起寒風,吹動幾片枯草,遠處一陣寒鴉嘶鳴。

    李禪秀僵了僵,不知時間過去多久,終于再次打破僵硬,干巴巴道:“那……我剛才跟你說的那些……”

    頓了頓,又道:“我知道,你為人正直,君子端方,心懷大義,定然也痛惜國土淪喪,百姓……”

    “不,殿下想錯了,我沒那么偉大,也沒那么崇高的理想……”

    裴椹忽然抬頭看向他,眼睛竟是微紅。

    李禪秀一怔,忽然也止住了聲。

    片刻,裴椹僵硬轉開頭,道:“抱歉,我現在……可能需要先冷靜一下。殿下之前說的事……我會考慮。”

    他緊緊攥著手,極力克制情緒。

    李禪秀又僵了片刻,耳邊的風聲一陣一陣,吹得地面枯草簌簌作響,臉頰仿佛也被吹僵。

    終于,他回過神,再次開口,聲音像從風中飄來。

    “好,那我……先回去了。”他抿了抿唇,喉間不知為何,堵塞得厲害。

    “那……你想好后,再給我答復。”他最后又輕聲道,極力克制,才顯得聲音平穩,沒有輕顫。

    說完上馬,離開前,忍不住又深深看裴椹一眼。

    裴椹一直僵坐著,直到馬蹄聲漸漸遠去,耳邊風聲忽然呼嘯,仿佛猛烈向他卷集。

    他閉了閉眼,終于再難克制情緒,重重一拳砸在地面,指骨擦破,流出鮮紅。

    他剛才沒有胡說,也不是氣話,他確實不是對方想象中的那種人。他沒什么君子風度,否則不會在失憶時用盡心思。

    若再不讓對方離開,他怕他會克制不住,說出,甚至做出什么不該做的事。他也沒想過什么大義,陸騭才是殿下說的那種人。

    他只是身在其位,有些事和責任,必須承擔。他想收復北地,是因為祖父、伯父、堂兄,還有無數并州軍,都葬身在那,他要實現他們的遺志,要將他們的尸骨迎回。

    至于其他,在亂世來之前,他沒想過。

    若是可以,若是沒有這樣的身份,若是世道和平,他甚至想一直當那個裴二——那個心中只有娘子,每日出關打打仗,販些皮子回家改善伙食,再給娘子買些新衣和首飾,就心滿意足的普通人,裴二。

    可他不是普通人,他的娘子也不是,對方是李玹的兒子,身負國仇家恨和天下大義,尤其對方還是……男子。

    他是因為對方不是女子,就不喜歡了嗎?裴椹在心中問自己,但很快就否定。

    他以前沒對哪個女子動心,男子自然也沒有,迄今唯一讓他心動的,就只有殿下。

    可他忽然又想起……還是在陸騭軍營的那晚,意外看到之前山寨的趙三當家等人。

    當時夜風習習,火堆旁一個跟趙三當家一起投軍、以前也是山寨人的士兵,語氣有些曖昧說:“噯,三當家,宣四當家竟然也在這軍中,你今日怎么不去尋他說話?”

    趙三當家顯然尷尬,忙阻止:“你可別亂說,當初我誤會他是女子,已給他添了不少麻煩,讓他困擾不已。如今早就知道真相,我又不是真喜歡男子,還去找他干什么?豈不又給他添麻煩?”

    當時因夜風吹來,他剛好聽見這幾句,加上飲了些酒,許是微醺,下意識皺眉:只因對方不是女子,就輕易又說不喜歡,這樣的喜歡未免太淺。

    是的,他若只因殿下不是女子,就不喜歡,那他的喜歡未免太淺。

    可徹底想起成親期間的一切后,他又不得不承認,趙三當家的話未嘗沒有道理。正常人都是趙三當家那樣,不會忽然喜歡上同性,殿下定然也是。而他誤認對方是女子,屢屢表達心意,又親密接觸,是否已經讓對方萬分困擾?

    明明恢復記憶后,殿下向他解釋過,他們是假成親,可他固執地不信。若非后來要隱瞞身份,在永豐鎮的最后那幾天,對方也不可能與他假戲真做。

    還有上次在畫舫,對方也已經將話說的那么清楚,想要回佛珠,又要還他玉鐲,可他還是沒回過味,以為是立場讓對方不承認感情。

    而方才他問對方會不會嫁給他,對方明顯也吃驚萬分。

    所以,他讓殿下困擾了嗎?他以為的兩情相悅,其實一直是他一廂情愿……

    殿下為了父親李玹,為了西南義軍和天下大義來勸說他時,定沒想到,他其實藏著一片不可言說的私心。

    裴椹閉了閉眼,只覺耳邊和心中的風聲都越來越盛,刮得心臟生疼。他忍不住彎下腰,緊緊攥住拳,掌心一片刺痛。

    時間不知過去多久,期間似乎有部下來跟他說什么,他亦沒聽見。

    直到手腳都僵到沒有知覺,忽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是收到報信后,率救兵緊急趕來的楊元羿。

    見坡地上一片狼藉,圍殺的敵軍已經不見蹤影,只有裴椹如石像般靜坐,神情麻木,指節一片青紫滲血,楊元羿不由愣了一下,忙翻身下馬,快步走過來,問:“儉之,這是怎么回事?敵軍呢?”

    頓了頓,又謹慎試探問:“我聽說是對面的義……叛軍圍殺你,怎么回事?不是說好暫時休戰?怎么忽然動手,那位殿下……”

    還沒說完,旁邊一名裴椹帶來的部下上前附耳告知:“少將軍,是敵軍那位殿下帶人來救了將軍。”

    “哦。”楊元羿頓時松一口氣。

    還好,來之前,他差點以為夫妻反目,不是就好。

    想完,楊元羿又看向裴椹,見他還是一動不動,干脆一屁股坐在旁邊,接著再看他一眼,見他還是不動,想了想,又揮揮手,讓其他人都走遠,然后兀自說起正事。

    “對了儉之,我爺爺的信已經到了,另外雍州的張大人也讓人送信過來。我爺爺說時局太亂,司州和金陵那邊都……總之,他勸你再觀望觀望,不要輕易下決定。不過他也說了,不管你怎么選,他都支持。至于張大人,我感覺他還是有些傾向金陵那邊,但也說了,主要還是要看你意思……”

    頓了頓,又說:“那什么,我之前在軍營里聽說,對面的義……叛軍也想招攬你,你怎么想?”

    說完見他不答,又兀自分析:“要我說,他們實力還是有些薄弱,現在想拉攏你,估計是擔心荊襄的薄胤攻打他們。另外那位太子殿下被圈禁十八年,如今心性如何也不清楚,尚需再了解,不過公主……”

    話沒說完,旁邊裴椹忽然站起,身上甲衣簌簌,帶起一陣風聲。

    楊元羿“誒”一聲,不覺抬頭,就見裴椹方才木然的神情不知何時變得堅冷,目光也恢復沉著冷靜。擦干掌心的血后,他鞋尖就勢踢起地上長槍,憑空攥住后,利落翻身上馬。

    楊元羿愣了一下,急忙起身,問:“你這是要去哪?”

    “梁州府城。”裴椹聲音沉著,說完便駕馬快奔而去。

    楊元羿愣了愣,回神后不由大驚,忙招呼眾人上馬,道:“快隨我一同跟上。”.

    一個時辰前,梁州府城。

    李禪秀率兵一路駕馬回來,不知是不是被寒風吹了眼睛,往日清冷秀麗的眼睛一片微紅。

    下了馬后,他閉了閉眼,試圖平復情緒,可還是覺得眼皮間澀得厲害。

    閻嘯鳴一直守在城門,知道他去勸說裴椹,見他回來,立刻上前,緊聲問:“殿下,情況如何?”

    李禪秀一怔,漸漸黯然低頭。雖然裴椹沒明說,但他已經覺得希望很渺茫了。

    閻嘯鳴見狀,心中微沉,可還是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又看向同行的伊潯。

    伊潯一路跟隨,雖沒聽到兩人具體談的如何,但看李禪秀回來時的神情,就知情況不太好,此刻不由也搖了搖頭。

    閻嘯鳴見狀,以為徹底沒有希望,不由嘆息。

    正這時,忽然有人來報,說周統領派人送信來,已經在江邊尋到趙律及其殘部。不過趙律不愿效忠大周皇室,可能不愿被招攬。

    李禪秀皺了皺眉,倒不意外,畢竟夢中對方就如此。但……他連陸騭都招攬了,難道現在反而一個都招攬不了?

    于是重新振作,對閻嘯鳴道:“閻將軍,我親自去一趟。”

    “這……”閻嘯鳴正要阻止。

    李禪秀直接抬手打斷,道:“不必多說,我們義軍正缺水師人才。而且趙律所率雖是殘部,但也有兩三萬人馬,若能加入,正可壯大我們,之后應對荊襄的薄胤,也能多一分勝算。”

    “可萬一他就是去投靠薄胤……”閻嘯鳴仍遲疑。

    “不會。”李禪秀肯定道。

    若趙律真想投靠薄胤,夢中又怎會自刎江邊?

    然后不等閻嘯鳴再說什么,直接點了人馬,再次出城。

    ……

    一個時辰后,裴椹一人一馬,一身染血戰甲,身披殘破大紅披風,踏著寒風和斜陽的余暉,勒馬城下。

    他面容冷峻,一路駕馬疾馳而來,不可避免地呼著寒氣,目光卻比任何時候都堅毅清亮。

    他手握長槍,拱手向守城的義軍,緩聲開口:“在下并州裴椹,煩請守軍通報,我想見你們……少將軍。”

    話音剛落,楊元羿帶著其他人緊追慢趕,終于也趕到,急促馬蹄聲在城外激起一陣煙塵。

    守城士兵探頭,一眼認出來人,互相看了一眼后,忙讓人去通報閻將軍。

    閻嘯鳴聽聞奇怪:“不是已經被拒絕了?怎么忽然又來了?”

    其他還不知情的將領一聽,不由疑問。

    閻嘯鳴趕緊咳嗽一聲,掩飾道:“我去看看。”

    然而到了城樓上,卻問不出裴椹來意,只知對方堅持要見李禪秀。

    出于對李禪秀安危的考慮,閻嘯鳴想了想,覺得不能告訴對方,殿下現在的去向。

    但他還沒來得及開口,旁邊伊潯卻遲疑道:“將軍,或許可以告訴他。”

    閻嘯鳴:“嗯?”

    半刻鐘后,被伊潯說服的閻嘯鳴再次回到城樓。

    裴椹得知李禪秀竟不在府城,而是去尋趙律殘部,神情怔住,明顯意外。

    伊潯見狀,特意又加一句:“殿下是去招攬趙律。”

    裴椹剛掉轉馬頭,要去追人,聞言果然倏地又回頭,直直看向城樓上的伊潯。

    “……”伊潯和他對視。

    裴椹一言不發,很快轉頭,讓楊元羿先回軍營,不必再跟,自己則駕馬帶其余隨行騎兵,繼續往李禪秀離開的方向追去。

    第 107 章

    夕陽漸晚, 余暉蒼涼。

    李禪秀率五千騎兵在荒野疾馳,直到暮色完全籠罩,天地漸漸變暗。

    見他終于慢下速度, 虞護衛騎馬忙沖到一直疾馳在最前的李禪秀旁邊, 喘著大氣的聲音混著荒野的風聲傳來:“殿下,此去周統領說的渡口還需小半日路程,天色已晚,是否讓大家先休息一會兒?”

    李禪秀“吁”地勒住馬, 思忖一下后, 點頭。

    虞興凡不覺松一口氣, 忙轉身讓眾人停下,先尋地方休息。

    不知是不是他錯覺, 自小殿下去招攬那位裴將軍后回來,心情似乎一直不佳,甚至讓人有些不敢跟他說話, 仿佛周身忽然多了層冰冷的罩子,把別人都隔絕開, 自己獨自沉悶在里面。

    虞興凡不敢多說什么, 忙去安排其他事宜。

    李禪秀獨自駕馬走到一處有些高的坡地,望著遠處因天色漸暗,變成黑黢黢一片的山林樹影。

    良久, 他輕嘆一聲, 心中如這暮色般, 一陣低落難過。

    其實從府城到周愷說的渡口,需要六七個時辰, 當時收到消息時,已經快傍晚, 沒必要這么著急趕來。

    而且夢中趙律會自殺,是因為已到窮途末路。現今對方還有兩三萬殘部,雖狼狽,但還不至于忽然自刎江邊,自己屬實沒必要這么急。

    但他當時只想快點給自己找件事做,好轉開情緒和注意力,否則定會一直想和裴椹在西山坡說的那些話,然后越想越難過……就像現在。

    李禪秀翻身下馬,獨自坐在坡邊,吹著冷風,心情仿佛沉在谷底。

    他把一切都弄糟了,明明他和裴椹可以有一個比夢中更好的開始,但他太依賴夢境,反而弄巧成拙。亦或者,當時在畫舫上,他就應該意識到,說清楚,至少那樣,今天不會如此尷尬和狼狽,更不會……像現在這么難過。

    又或者,當時沒穿那件裘毛披風就好了。如果沒穿,脖頸沒被遮住,不用他說,裴椹當時定然也能認出。

    李禪秀也不知為何,此刻如此懊悔。明明之前招攬陸騭時,也沒想過一次就能成功,陸騭沒第一時間答應,他當時亦沒有難過,甚至還樂觀想,一次不行,以后可以來第二次,劉備還三顧茅廬。

    可到了裴椹這,僅僅一次,對方甚至還沒明確拒絕,就仿佛已經徹底將他打倒。

    為何會這樣?是因為裴椹不一樣嗎?

    是的,裴椹不一樣。李禪秀很快想,裴椹是唯一的。

    對方夢中與他交過心,現實與他在西北相濡以沫,在最困難的時候,幫助他,與他相依相扶……

    對方是恩師,是摯友,是同伴,是……是這世上除了父親外,他最在乎的人。所以裴椹對他失望,他心中無比難過,甚至沒敢多說什么,就狼狽離開。

    他怕再多停留哪怕一會兒,再多說哪怕一句,聲音就會泄漏哽咽,眼淚就會掉出眼眶。

    從有夢中那番經歷后,李禪秀就沒怎么再哭過,可能是因為依靠夢境,他一直走的還算順。可實際上,依靠夢境做得再好,此刻他也才十八歲多些,又剛從圈禁他的那個地方重獲自由不久,初出茅廬,前十八年空白如紙,沒有太多與人交往的經驗。

    如今驟遭打擊,還是來自心中最重要的人,他忍不住將頭埋在膝間,抱緊雙膝,纖瘦的肩微微輕顫。

    直到虞護衛忽然要過來說什么,他忙止住輕顫,臉仍埋在膝蓋間,悶聲制止:“別過來。”

    虞興凡察覺什么,不由微怔,忙后退幾步,遠遠站在坡地的另一側。

    晚風傳來遠處細碎的聲音,好像是李禪秀站起身。虞興凡出神想:殿下方才是在哭嗎?

    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也沒什么奇怪。往日殿下的各種決策和自信手腕,讓他已經快忘了對方還是個孩子,比他家中的長子還小兩歲呢。

    想到這,虞興凡忍不住感嘆:小殿下也不容易。

    李禪秀很快牽著馬走過來,他神情已經恢復如常,只是纖長濃密的眼睫沾在一起幾撮,明顯是不久前潤濕過。

    “虞護衛,可是有什么事?”他緩聲開口,聲音有幾分低啞。

    虞興凡驟然回神,忙說:“哦,方才屬下打了幾只野兔,烤好的肉正酥軟,送一些來給殿下。”

    李禪秀愣了一下,接過后勉強笑道:“多謝。”

    虞興凡忙搖頭說“哪里”,頓了頓,又遲疑問:“殿下可是有什么心事?”

    李禪秀剛吃了一塊兔肉,聞言緩緩放下,語氣有些低落:“沒有。”

    虞興凡見狀,也不好多問,但猜測應該跟之前招攬裴椹失敗有關,想了想,不由勸道:“殿下不必氣餒,主上曾跟屬下們說過,世上很多事都不是一蹴而就,多試幾次,說不定就成功了?您看主上這么多年,再艱難的時候都沒放棄……呃。”

    說到一半,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舉了個不太美好的例子,尤其還涉及主上,實屬不敬,于是忙打住,趕緊找借口退下。

    李禪秀有些失笑看他匆忙離開,低頭又咬一口兔肉后,緩緩想,虞護衛說的其實沒錯,和父親比,他遭遇的這點打擊根本不算什么。

    他應該重新振作,至少應該再去見裴椹一次。他們這么長久的……交情,起碼應該去挽回一下,而不是輕易就被打擊、退縮。

    這般一想,李禪秀心中忽然又涌起一股沖動,等回過神時,發現自己已經收起兔肉,騎上馬,往回快奔了幾步路。

    他忽然勒馬停住,有些怔怔。

    身后虞興凡很快追來,拉住他的馬韁繩,看著他有些擔心問:“殿下,您這是要去哪?”

    李禪秀回神,愣了愣道:“沒什么,坐久有些僵,起來跑跑馬。”

    說著翻身下馬,神情有幾分茫然。他這是怎么了?瘋了嗎?便是真要再去見裴椹一面,也不該是這時,不該沖動到不管不顧,丟下一切,一個人跑回去。

    何況……情況還是不一樣,父親當年是被迫失去親人、朋友和心腹,而他和裴椹……是他令裴椹誤解,用錯了情。對方此刻定然不想看見他,他匆匆回去,又能如何?

    李禪秀悵然失落,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天徹底黑透,天邊弦月初升,終于牽著馬,慢慢又往回走。

    卻忽然,身后夜風隱隱帶來一陣馬蹄聲。

    李禪秀驀地轉頭,起初以為是聽錯了,但不多時,馬蹄聲越來越明顯,分外急促,像在疾行追趕什么。

    夜色太黑,虞興凡分不清來者是敵是友,立刻讓眾人熄滅火把,埋伏戒備。

    李禪秀回過神,趕緊也藏到一簇草叢里。

    然而隨著馬蹄聲越近,月色下那個騎馬奔在最前,熟悉冷峻的身影分明是——

    “裴椹!”李禪秀語氣克制不住激動喊。

    但疾馳的馬蹄聲太響,完全遮住了他的聲音,裴椹帶的護衛不多,騎馬又跑得飛快,一行人眨眼就從他面前掠過。

    李禪秀愣了一下,急忙從草叢中站起,追在后面又急喊:“裴椹!裴將軍!”

    然而馬蹄聲已經遠去,徒留他怔怔站在原地。

    片刻,李禪秀回神,忙去不遠處的樹林中牽自己的馬,同時急催還藏在林中的眾人:“快,點起火把,隨我先去追人。”

    說著他翻身上馬,率先追過去,然而剛跑沒幾步,對面的馬蹄聲又急促而回。

    李禪秀一驚,眼看就要跟急轉回來的隊伍相撞,趕緊掉轉馬頭想往旁邊避。

    然而已經來不及,他剛轉馬身,就感覺一陣疾風撲面,月下一道黑影疾馳而來。眼看就要和對方的馬撞上,李禪秀胯丨下的馬頓時受驚,嘶鳴急轉,險些把他甩下去。

    李禪秀心中一急,忽然腰間一緊,他被人橫臂一攬,鐵箍般的手臂牢牢固在他腰間,將他直接帶到了對方馬上。

    他直直撞進一個有些冷硬的懷中,鐵和血的冷肅味撲滿鼻間。裴椹同時勒緊韁繩,很快穩住馬。

    李禪秀驚魂未定,下意識抬頭看向上方。逆著月光,裴椹的身影高大堅冷,如山一般,手臂更是沉穩有力。

    他微微低頭,冷峻目光也正看著懷中人。

    清冷月色同樣照在李禪秀光潔的秀麗面容,仿佛鍍上一層柔光。他烏潤眸中還帶著幾許未散盡的驚慌,雙手正緊緊抓著上方人的戰甲。

    因為微揚著頭,喉間那精致小巧的一團,也格外顯眼,又因他緊張咽了下唾液,那里也上下動了動,分外靈巧。

    裴椹目光倏然幽暗,此刻他離得那么近,近到似乎一低頭,就可以……

    “殿下,您沒事吧殿下?”虞興凡這時疾步跑來,仿佛驚散了月光下的一縷什么。

    裴椹驟然回神,喉間動了動,克制著松開手指,很快將李禪秀放下馬,自己同時也翻身下馬,拱手道:“方才驚了殿下的馬,令殿下受驚,是裴某之過。”

    他語氣克制,舉止有禮,仿佛白天在西山坡眼睛微紅的那個他,并沒存在過。

    李禪秀下馬站穩后,定了定神,很快也道:“我沒事,裴將軍不必多禮。”

    頓了頓,又難壓心底異樣的情緒,忍不住問:“裴將軍怎會……出現在這?”

    裴椹這時忽然笑了,清俊眉眼柔和,看著他道:“殿下白日在西山坡時,不是說等我想好了,就來告訴殿下答案?”

    李禪秀愣住,感覺哪里不對,可他心底很快被突如其來的猜測占領,眼睛忍不住微微睜大,心中難掩激動和期盼,可又不敢相信。

    會是嗎?真的會是他此刻想的那樣嗎?裴椹真的是來……

    “我想接受殿下的招攬,加入義軍。”裴椹低頭看著他,語氣從未有過的認真。

    李禪秀心中驟然驚喜,神情不敢相信。

    裴椹目光微動,眼底卻閃過一抹隱晦,仿佛壓著什么。

    頓了頓,他啞聲繼續道:“我覺得殿下先前說的很對,為了天下早日靖平,百姓免受戰火離亂,我應該加入義軍,為殿下和……太子殿下效忠。以后殿下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殿下想要的,無論是北擊胡人,還是統一中原,我都會……努力為殿下去實現。”

    說完,他心中驟然一松。

    沒錯,就是這樣。

    他今天一路疾馳,抄近路趕到渡口,見到周愷和趙律,卻得知李禪秀還沒到。接著又星夜兼程,壓著心中焦急,一路緊趕慢趕,終于見到對方,為的就是這一刻。

    他在路上已經想了很多,也徹底做了決定。

    當下時局,無論司州還是金陵,都不是好的選擇。而他又沒有稱霸的心,如此一來,西南義軍就是最好,也是能最快結束戰亂的選擇。

    尤其這么做,還能讓他繼續跟在殿下身邊,還有什么選擇會比這更好?

    甚至,他慶幸他還有這樣一個機會。他不是趙三當家,做不到從此遠離,不再打擾對方。

    哪怕是以屬下、重臣、朋友的名義,他也想繼續跟在對方身邊。

    而且他清楚,殿下不會拒絕他,哪怕對方只是為了大局著想。

    李禪秀此刻也怔住,神情中的驚喜漸漸平靜下來。不知道為什么,裴椹此刻明明是笑著,可他卻覺得……對方有些苦澀,并沒有外表看上去那么高興。

    而他在聽完對方接受招攬的理由時,心中的驚喜不知為何,也減了大半。明明那些話,都是他白天去勸說對方時親口說過的。

    可到底還在悵然什么?他剛才又究竟想聽裴椹說什么?又或者,他還想要什么?這不就是他之前去勸說裴椹時,希望達成的?

    如今一切成真,為何心中還像空了一塊?

    他下意識按了按心口位置,遲疑問:“你真的……愿意加入義軍?”

    裴椹不覺淺笑,看著他問:“殿下不愿接受嗎?”

    李禪秀忙搖頭,語速飛快否認:“當然不是。”

    裴椹聞言,仿佛松了口氣,道:“那就好。”

    頓了頓,又笑道:“我聽說殿下去招攬趙律了,來的路上還擔心我的決定會不會太遲,殿下不收我了。”

    李禪秀聞言,不覺彎眸,跟著一笑:“怎么會?你能來,我不知……有多高興。”

    最后幾字,他有些喃喃和失神。是真的無法形容這種高興,除了剛才那一瞬間的茫然,他此刻胸腔中還盈滿喜悅,心跳怦然。

    甚至,他目光仍一直緊緊落在裴椹身上,不愿移開,仿佛仍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旁邊虞興凡聽完兩人的話,也忍不住一陣高興,這會兒見他們終于說完,只是不知為何,忽然開始干看著對方沉默,不由哈哈大笑,上前打破沉寂道:“這是好事啊!殿下,裴將軍,咱們是不是應該先簡單慶祝一下?正好我帶了一囊酒。”

    李禪秀和裴椹驟然回神,不由都輕咳一聲,匆匆避開彼此視線。

    他們都沒提之前認錯性別的事,裴椹怕李禪秀會因此躲避自己,李禪秀怕裴椹尷尬、介懷。

    兩人都默契維系著眼下微妙、脆弱的平衡。

    不過簡單的慶祝,最后也沒能成。

    一名士兵忽然來報,說剛收到消息:蔡澍派人圍殺裴椹失敗,心知計劃敗露,以為裴椹已經回那三萬軍中,府城也知道他的打算,怕兩邊都會對付他,身邊謀士張楚又跑了,于是采納謀士耿文勉的建議,打算率五萬軍投靠荊襄的薄胤。

    李禪秀聽完消息,不由皺眉。

    虞興凡也神情嚴肅:“府城到安興縣,沒有我們從這過去來得近,若蔡澍動作快的話,府城那邊恐怕趕不及。”

    畢竟他們已經往東跑一半路了,雖然是往偏北的渡口方向。但遺憾的是,他們只帶了五千人,兵力不夠。

    就在兩人都躊躇時,裴椹開口:“我和殿下先率現有兵力趕去阻止,另外再派人到江邊渡口,通知周愷、趙律迅速帶兵來支援。”

    李禪秀聞言一愣:“趙律?”

    裴椹“嗯”一聲,點頭:“我先前抄近路,已經去過渡口,見到趙律,幫殿下說服他加入義軍了。”

    他當時心中著急,加上帶的人不多,適合穿山走近道,所以比李禪秀還要早到渡口。

    至于趙律,他逃到江對岸時,正好被周愷帶兵及時搭救,成功率殘部渡江,現在在江水南岸暫時駐扎。

    雖然趙律不想再效忠大周皇室,亦不想投靠同是大周太子李玹領導的西南義軍,但對搭救他的周愷十分感謝。

    裴椹到時,他正在渡口的船上,和周愷一起吹著江風,把酒言歡。也是因為得知裴椹要投靠義軍,他咬咬牙,一合計,終于改變主意,也決定投靠。

    不過裴椹說動他后,離開前,卻又補充一句:“你先不必急,等我先去加入義軍,你再來。”

    說完就帶著人一陣風似的走了,弄得趙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站在船上吹了半天江風,終于轉頭問周愷:“為什么我要先等等?”

    李禪秀和虞興凡聽說裴椹已經幫忙說動趙律加入,也一陣沉默。敢情要不是中途遇到裴椹,他們這一趟還白跑了?

    決定好后,虞興凡很快安排兩人去渡口送信,然后帶著其余騎兵,隨李禪秀、裴椹一起趕往安興縣。

    深夜,子時剛過一刻。

    李禪秀和裴椹一行人就踏著夜色,趕到安興縣城外。

    李禪秀勒馬停下,派人直接去城門喊門。

    裴椹轉頭訝異看他,李禪秀輕咳解釋:“安興縣原本就是宣平他們打下的,城中有我們的人,父親也在城中安插了眼線。”

    畢竟他因為夢中蔡澍分裂義軍,又險些讓義軍徹底敗亡的事,一直防著對方。

    而李玹知道蔡澍的野心,也不可能一點不做防備。先前一直不動蔡澍,是因為對方明面上確實對義軍有功,雖然這“功勞”是蔡澍為了自己野心,完全打亂李玹的計劃,提前起兵,險些害死李玹所得來。

    但明面上,蔡澍確實是打下數個城池的功臣,李玹若直接處理他,可能會讓其他一直追隨李玹的舊部寒心。

    畢竟這么多年,大家一起熬過來,不容易。蔡澍此前雖有不敬之舉,可野心并沒完全暴露,還沒到得被處死的地步。

    李玹此前的想法是先將他邊緣化放著,若他老實,以他的功勞,以后該給他的,還是會給,但不會更多。若他不老實,等他苗頭露出來,正好也有理由處置。

    李禪秀當時贊同父親的做法,但心里其實一直不覺得蔡澍會老實。

    果然,李玹剛離開府城沒多久,對方就小動作頻頻。此前他裝作不知,但這次對方竟然對裴椹下手,不成后,又要帶一部分義軍投奔薄胤。

    李禪秀可不認為蔡澍會簡簡單單,只帶人過去投奔。想投奔,又得重用,不得獻上大禮?而這大禮,恐怕就是梁州與荊州邊界的幾座城池。

    李禪秀神情微凜,待城門被城中內應打開后,立刻對裴椹道:“裴……儉之,我們走。”

    裴椹微愣了一下,隨即薄唇忍不住微揚,駕馬快速跟上。

    五千多騎兵直入城中時,已經計劃好天明就投奔荊州的蔡澍還在酣眠。被李禪秀派人拽下床,綁到院外時,他一時甚至沒明白發生了什么。

    等看清面前人是誰,又看見裴椹騎馬和李禪秀并立,正目光微涼看向自己,他登時徹底清醒,回神不由怒斥:“小屁娃子,你這是什么意思?啊?聯合外人來對付我?太子殿下他知道嗎?”

    李禪秀唇邊噙著冷笑:“我父親自然還不知道你背叛義軍,要投靠薄胤,甚至獻上安興縣等城的事。聽說薄胤的長子薄軒,現在就在隔壁銅縣,等蔡將軍的好消息?”

    說著揮揮手,讓人又押來一人,正是此前提議讓蔡澍投靠薄胤的謀士,耿文勉。

    耿文勉此刻臉色發白,被押來后,看到已經被五花大綁的蔡澍,心知大勢已去,不住搖頭:“將軍不早用我計,反信張楚那小人的話,才有今日下場……”

    蔡澍一見他也被押來,又聽李禪秀提薄軒,便知自己計劃全被知曉,不由暗恨,可仍不死心掙扎道:“誣蔑,你這是誣蔑!我為義軍立下汗馬功勞,你憑什么讓人綁我?我在西南為義軍籌錢時,你不過還是個奶娃娃,我起兵時,你還不知在西北哪個山旮旯里,現在仗著你父親撐腰,竟然陷害功臣!我要見主上,我要見太子殿下……”

    李禪秀噙笑:“放心,父親已經在回來的路上,相信你很快就能見到。”

    說著抬手一揮,冷聲道:“帶下去。”

    擒賊先擒王,蔡澍被第一時間拿下,他兵中那些要跟他一起叛亂的將領也難再掀起風浪。

    加上周愷、趙律帶兵趕來及時,軍中叛亂很快也被鎮壓。

    李禪秀得知這個消息,不覺松一口氣,下意識轉頭,正對上裴椹不知看了他多久的目光。

    裴椹被他察覺,忙收回視線,可頓了頓,又看回來,語氣遮掩:“殿下剛才處理蔡澍,果斷利落,很有氣勢。”也……很是耀眼。

    他在心中默默補充。

    第 108 章

    聽了裴椹的話, 李禪秀方才還清冷如玉的面容,瞬間有幾分赧然,好似被周圍火光映出了薄紅。

    他不由捏緊韁繩, 輕咳說:“裴將軍……儉之過獎了。”

    若是旁人這么夸贊, 他定能從容應對,但裴椹如此注視著他說出這話時,不知為何,就讓他一陣不好意思。

    興許是因為他夢中把對方當老師。來自老師的肯定, 總會不一般些。

    他定了定神, 正不知要再說什么時, 剛平定軍中叛亂的周愷和趙律剛好率兵前來會合。

    李禪秀微松一口氣,忙與兩人寒暄。不知是不是錯覺, 身后裴椹的目光好像一直沒有移開。

    趙律此前已經知道是李禪秀派周愷率兵到渡口尋找、搭救自己,此刻見到他,立刻拱手道謝。

    李禪秀忙說“不必”“趙將軍客套了”, 接著又含笑歡迎他加入義軍。

    趙律聞言卻遲疑一下,他是個有些臉黑的漢子, 這會兒忽然看向李禪秀身后的裴椹, 猶豫問:“裴將軍,您已經加入了吧?”

    李禪秀疑惑轉頭,看向裴椹。

    趙律見裴椹點了點頭, 才像放下心來, 忽然翻身下馬, 單膝跪在李禪秀的馬前,抱拳拱手道:“承蒙殿下錯愛, 律愿從此加入殿下麾下,效犬馬之勞, 以報救助之恩。”

    李禪秀頓時明白,猜測他是景仰裴椹才選擇加入,所以要先確定裴椹已經加入,才能答應。

    他正含笑要讓對方起來,然而還沒開口,就聽趙律趕忙又解釋:“還請殿下莫誤會,是我先前答應過裴將軍,要比他晚一步加入。為免失信,是故先問一下裴將軍。”

    李禪秀:“……”

    他有些困惑不解地看向裴椹。

    裴椹抵唇輕咳:“玩笑而已,不想趙將軍當真了。”

    說完一陣面無表情:本就是姓趙的差點插隊。

    李禪秀雖然覺得哪里奇怪,但大抵是太高興了,也沒再多問。眾人一番寒暄后,李禪秀又安排周愷等人繼續守好安興縣。

    等一切都處理差不多,天已經大亮。

    李禪秀和裴椹一起在縣衙匆匆用了早飯。

    雖然接連招攬了裴椹、趙律,喜事太多,應該慶祝一下,但無奈公事也多。

    用完飯,李禪秀遲疑一下,問裴椹:“儉之,你接下來是先回并州軍中,還是……”

    裴椹負手,漆黑眼眸看他:“殿下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李禪秀不覺笑了一下,道:“私下無人時,你叫我禪秀就可。”

    裴椹默默在心中重復了幾遍“禪秀”,負在身后的手不覺微微握緊。

    接著就聽李禪秀清雅的嗓音繼續響起:“之前審問耿文勉,得知薄胤的長子薄軒此刻就在銅縣,等安興縣叛變的消息,我打算去見他……”

    “殿下要去見薄軒?”裴椹沒等他說完,就皺眉搖頭,“不可。”

    李禪秀微愣,猜他是擔心自己安危,不由解釋:“我會多帶些人,且銅縣非是薄軒的地盤,他不敢……”

    “那也不可。”裴椹擰眉,“薄軒此人好美色,且行事放蕩不羈,有時不顧忌常理。若是有看上的美人,他腦子一昏,不顧大局,當場搶人的事不是做不出。”

    李禪秀聞言一滯,表情都呆了呆。

    裴椹見他表情呆呆的,指尖不覺微癢,強忍住想捏捏他臉頰的沖動,繼續冷靜克制道:“而且薄軒男女不忌。”

    李禪秀頓時明白他的意思,臉“轟”地一下,忽然有些紅,忙咳嗽說:“其實我的意思是,你若不急著回軍營的話,可否陪我一同前去?”

    說完見裴椹好似有些怔住,他忙又解釋:“我聽聞薄軒平日雖荒誕,但在大事上并不含糊,薄胤非常倚重這個長子。若你我前去……”

    “好,我答應。”裴椹忽然開口,不等他說完就同意道。

    李禪秀又滯了滯,裴椹很快正色解釋:“有我同行,會更安全些,我會護衛好殿下。”

    李禪秀剛好也干巴巴繼續:“我的意思是,你我一起前去,讓薄軒知道他計劃已經敗露,你又已經和我們結盟,讓他明白梁州不那么好打,再設法讓他影響薄胤去金陵,或許能不戰退兵。”

    說完,兩人一時都沉默。

    片刻,裴椹含糊道:“嗯,我也是這個意思。”

    李禪秀莫名也輕舒一口氣。

    決定后,兩人沒有耽擱,很快點好人馬出發.

    銅縣,薄軒隱瞞身份來此,就住在一家花樓。

    李禪秀和裴椹到時,他正枕著美人膝,與身旁其他花樓女子笑鬧飲酒。

    裴椹萬分不想帶李禪秀來這,全程黑著臉。

    李禪秀夢中雖聽過花樓,但現實中還是第一次來,不由好奇多打量幾眼。

    忽然身側莫名有股冷意,他下意識轉頭,卻只看到裴椹冰冷的甲衣。

    抬頭再往上看,就見裴椹下頜緊繃,側臉冷沉,目光沉著看路。

    他不由心虛一瞬,也是,他們是來辦正事的,自己竟還有心思胡亂看、胡亂想,實在不該。于是不由也正色幾分。

    二樓廂房內,薄軒聽聞安興縣來人,還以為是蔡澍、耿文勉他們事成了,忙一把推開身旁女子,攏了攏松垮的衣襟,懶散起身。

    然而剛一推門,就被數名士兵用刀架著脖子。

    薄軒一僵,忙抬起雙手舉在身前,邊緩步退回房間,邊道:“幾位冷靜,你們背后的主人是……”

    話未說完,李禪秀和裴椹一同走進房間。

    房內一眾女子驚嚇連連,慌忙逃出。

    裴椹在她們都走后,才皺了皺眉,看向衣衫有些不整的薄軒,冷淡點頭致意,道:“薄世子,許久不見。”

    薄軒見是他,明顯愣了一下,隨即也不怕架在脖子上的刀了,直接又坐回榻上,道:“是你啊。”

    他聲音懶洋洋,像松了口氣,篤定裴椹不會殺他似的,道:“不是我說,裴二,我與你遠無仇,近無怨,你忽然帶人來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是何意?”

    “裴二?”李禪秀聞言,驚訝看向裴椹。

    裴椹:“……我上面還有個堂兄,從大伯那邊排的話,行二。”

    而他和薄軒在洛陽時認識,不怎么對付,但也沒大的過節,對方平時見面常喊他裴二。

    李禪秀恍然:“哦。”

    所以叫裴二也沒錯。

    薄軒這時才注意到李禪秀,目光瞬間一亮,端起酒杯,笑容璀璨道:“裴二,怎么不介紹一下,這位小美人是……?”

    裴椹不著痕跡側身,擋住他的視線,面無表情道:“這位是太子李玹之子,西南義軍的李禪秀殿下。”

    薄軒一聽,手中酒杯“哐當”落地,接著目光看向房間內一眾手持武器的士兵,終于明白什么,忽然又站起來,脖子回到剛才兩名士兵舉著的刀旁,苦笑:“我說裴二,咱們沒什么大仇,你不會是帶這位殿下來取我項上人頭的吧?”

    李禪秀沒想到他會是這個反應,不覺輕笑。

    裴椹臉色明顯又黑幾分,面無表情:“你派人到安興縣做了什么,自己清楚。”

    薄軒當然清楚,他更清楚的是,裴椹現在儼然已經站在西南義軍這邊,就是不知站的程度如何,是結盟?還是徹底倒了過去?

    他心中一陣飛快思索,卻被李禪秀打斷。

    “薄世子,我此來,是希望能與荊州議和,雙方暫不起兵戈。”他緩緩開口。

    “哦?”薄軒挑眉打量。

    李禪秀此刻也從裴椹身后走出,同時抬手一揮,讓士兵們先出去,并關緊門。

    薄軒會意,自己先坐下,同時示意兩人也坐。

    李禪秀和裴椹撩起衣擺,并坐在對面。

    ……

    兩個時辰后,李禪秀和裴椹一行人離開銅縣。

    薄軒站在花樓臨街的窗邊,沉思了一會兒,忽然后反應似的自語:“不對,李玹不是只有一個女兒嗎?怎么忽然變成兒子了?”

    往安興縣回的路上,李禪秀和裴椹騎馬并行,身后跟著隨行的騎兵。

    李禪秀閑聊感慨:“沒想到薄軒長得倒還算周正。”

    甚至可以說是樣貌不錯。去之前,他還以為對方會是被酒色掏空的虛浮模樣。

    旁邊裴椹忽然握緊韁繩,語氣無甚起伏:“也就那樣,外表錦繡,內里草包。”

    李禪秀意外看他一眼,顯然是很少聽他這么刻薄評價一個人。

    想了想,他忍不住客觀道:“其實他還是有幾分能為的,不可小覷。此次若不是我和父親在安興縣留了眼線,恐怕就要被他得逞了。”

    裴椹:“便是如此,他今日也沒看出我和殿下誰上誰下,誰主誰從。”

    “嗯?”李禪秀疑惑轉頭,但很快反應過來,點頭道,“也是。”

    他和裴椹方才刻意并排而坐,讓薄軒猜不出誰主誰從,究竟誰聽誰的。

    這樣一來,薄軒便不知裴椹到底是已經加入義軍,視李禪秀為主公之子,還是僅僅和義軍結盟,仍與李禪秀平起平坐。

    這兩者區別很大,若只是結盟,薄軒會認為他們仍是兩方勢力,只是暫時互為盟友。如此一來,他們荊州會因裴椹支援,很難打下梁州,但他們不會覺得義軍和裴椹已是一體,感到威脅。

    畢竟以己度人,他們這樣的實力都打算割據一方,裴椹又為何不呢?

    而且裴椹可以和義軍結盟,他們荊州自然也可以。既然有裴椹幫忙,他們一時半會兒打不下梁州,不如先休兵,去金陵爭權,等將整個金陵小朝廷都控制在手,再西征北伐也不遲。

    這也是李禪秀此次來見薄軒的目的,就是要說服他們暫時休兵,讓他們覺得梁州難打,但威脅又不那么大,盡可以先去金陵。

    但如果被看出裴椹已經徹底加入義軍,薄軒定能意識到此后長安、雍州、并州,都將屬于西南義軍。

    義軍勢力驟然壯大,不止荊州會感到威脅,司州的朱友君,金陵的梁王,都會這么覺得。到時他們反而會聯合起來,先攻打義軍。

    所以方才見薄軒時,他和裴椹關系的度要把握好,既要借裴椹威懾對方,又不能威懾太過。

    還好,薄軒確實沒看出來,此行目的也算達到了。

    眼下來自東邊荊州的威脅已經解除,又招攬了坐擁雍、并、長安,位于他們北邊的裴椹。下一步就是整合兵力,奪回秦州并北伐,去與雍州、并州的兵力會合,繼而向東收復洛陽……

    想到這,李禪秀心中不禁澎湃,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將裴椹已經加入的事,告訴父親。

    “對了,我父親應該不日就能到府城,你是先跟我去見我父親,還是先回并州軍中?”他忽然轉頭,期待看向裴椹。

    裴椹驀地攥緊韁繩,片刻緩緩松開,語氣平穩道:“加入義軍這件事,我決定得突然,還需回去與軍中諸將交代一下。”

    說著他轉頭也看向李禪秀,神情緩和少許,語氣輕柔:“等我回去將一些安排好,重新整軍后,再率軍去見你父……見主公。”

    李禪秀對上他漆黑深邃的眼睛,不覺微怔,繼而輕輕點頭:“好,你方便的話,都行。”

    話落,心中卻有一絲莫名失落。他其實……有點迫不及待想把裴椹推薦給父親見一面。

    裴椹收回目光,眼底同樣黯淡。他其實多希望不是以臣子身份,被殿下介紹給他父親認識,而是……以另一種,不能言說的身份。

    之后兩人一路沒怎么再說話,似乎都有些悵然。

    到了臨別的路口,裴椹朝李禪秀拱了拱手,道:“殿下放心,我不日便率軍前來。”

    李禪秀輕輕“嗯”一聲,拱手相送。

    裴椹很快放下手,又深深看他一眼,才終于叫上隨行護衛,快馬疾馳而去。

    李禪秀一直望著他在馬背上的俊逸身影,直到越來越遠,徹底看不見后,才無聲嘆了口氣,對身后眾人道:“走吧。”

    一行人匆匆回了府城,李禪秀剛下馬就得知,李玹已經回來了,正在郡守府與眾人議事。

    他忙扔下馬鞭,將披風解下交給身旁小兵,快步往郡守府去。

    郡守府內,眾人正商議該如何處置蔡澍和安興縣的一眾叛將。

    李禪秀此前雖綁了蔡澍,但他在義軍中根基畢竟還不深,如何處置對方,還是留給李玹回來決定比較好。

    此時他進了廳,也只找個不顯眼的末尾位置,坐下旁聽。

    李玹第一時間就看見他,眼神示意他到自己身旁來坐。

    但李禪秀覺得自己剛處理了舊部中的一個“老功臣”,此時需低調,便搖搖頭,沒上去。

    廳內,對如何處置蔡澍,眾人意見不一。李玹也一直沒發表意見,見狀,幾名此前心想蔡澍的部下便大膽說,應該放蔡澍一條生路。

    此言一落,廳中頓時爭吵起來。有人覺得該殺,有人覺得功過相抵,可以放他一馬。

    最后李玹抬手止住爭吵,平靜如潭水的深眸掃視眾人,語氣平和,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威嚴:“義軍不容背叛,蔡澍死罪,此事不必再議。”

    話落,廳中一片寂然,針落可聞。

    一些心思深的人都能看出,蔡澍身邊之所以能聚集一些支持他的人,其實是舊部中一些自認為勞苦功高的人,在抱團抵抗李禪秀的勢力。

    他們未必是要與李禪秀為敵,但認為跟隨李禪秀來的勢力,如陸騭、宣平等,瓜分了他們在義軍中的利益。

    說個不恰當但又沒什么毛病的例子,李禪秀相當于是剛回來的儲君,他帶回來的陸騭等人,屬于鐵桿的儲君勢力。如今舊部中,有一部分人也加入了這個勢力,比如閻嘯鳴、周愷、伊潯等。

    他們有的是李玹派給李禪秀,有的是李玹默許。

    但舊部中也有人覺得,李禪秀帶著一批新人來,威脅到了他們。而且李玹還年輕,才不到四十,他真會放任自己的“太子”勢力一直做大?

    于是圍繞在蔡澍身邊的人動起了心思,尤其之前被派去攻打秦州的人是陸騭,蔡澍反而被安排去安興縣,這更讓蔡澍一派覺得,新回來的“太子”在瓜分他們的利益。

    但現在,李禪秀把蔡澍抓了,李玹剛回來,又直接給蔡澍定了死罪,明顯是支持李禪秀。

    有人回過味來,忙開口說“主上英明”,接著不多時,又有人順勢開始夸李禪秀,說他在李玹離開這段時日,將義軍中的大小事務都處理得井井有條。

    李玹不由抬眸看向坐在快靠門口位置的李禪秀,神情含笑。李禪秀有點不好意思,朝父親抿唇笑了笑。

    李玹無奈搖頭。

    正這時,忽然有人說出李禪秀的又一項功績:“不僅如此,殿下近日還成功為義軍招攬了裴椹裴將軍。”

    話音一落,廳內瞬間嘩然。

    “什么?裴椹被招攬了?”

    “裴椹要加入我們義軍?”

    “這是真的?周統領,你可莫要胡說!”

    李玹也有些意外,神情微訝看向李禪秀。

    李禪秀也愣住,因為裴椹說還要回軍中將決定告訴諸位將領,所以他原本沒打算這么快就公布這件事,起碼要等裴椹來了再說。

    但他忘了告訴周愷和虞興凡。裴椹要加入義軍畢竟不是什么小事,兩人都十分激動,方才實在沒忍住,就直接說了出來。

    在場眾人震驚之余,卻仍不敢相信,紛紛問兩人:“你們不會是說笑吧?這事可容不得玩笑。”

    終于,李玹抬手止住眾人,問李禪秀:“禪秀,此事可是真的?”

    事已至此,李禪秀只得起身回:“稟父親,裴椹確實已經接受招攬。”

    話一落,在場眾人再次震驚,回神后,無不高興、激動。

    裴椹加入,他們義軍勢力驟增啊!甚至長安、并州都在望了,雍州也不是不可以。

    很快有人急聲問:“殿下,裴椹怎未與您一同前來?”

    “小殿下,是裴椹一個人加入?還是他帶并州軍一起加入?”

    “小殿下……”

    李禪秀被問得耳朵“嗡嗡”,一時不知該回答那個。好在李玹再次讓眾人止聲,解救了他,同時又抬手示意他坐下說話。

    李禪秀這才能呼一口氣,坐下后道:“回父親,裴椹說要先回軍中將決定告訴其他將領,待重新整軍后,再來拜見您。”

    “什么?”這話一落,在場不少人又紛紛擔憂。

    “怎么能讓他回去?萬一他回去后,又后悔了怎么辦?”

    “不錯,裴椹手握重兵,就算他不食言,仍率軍前來……可我軍能許給他的好處卻有限,難保他哪日不會想再離去。”一名年紀大些的謀士捋著胡須說。

    畢竟以裴椹的實力,自己都可以割據一方。等來了他們義軍,李玹能給的最高位置,也不會比裴椹現有的位置高到哪。

    畢竟,總不能讓他統領所有義軍吧?那不相當于把李玹的位置讓給他?

    這可就不是裴椹加入義軍,而是義軍加入裴椹了。

    如此一說,眾人發現,他們確實給不了裴椹太多好處。

    既如此,忽然有人建議——

    “主上,或許可以用聯姻的辦法,將裴椹和義軍綁牢。”

    這話一說出,很快有人同意:“主上,我看此法可行,聽聞裴椹已年過二十三,卻尚未娶妻。若義軍能有人與他聯姻,定能將他和義軍綁得更深。”

    畢竟自古以來,聯姻就是兩方勢力加強、鞏固關系常用的手段,那些世家大族更是如此。

    “可裴椹身份不一般,普通女子嫁過去,恐怕不行,最好得是主上的……可主上沒有女兒啊。”

    “這……或許可以讓主上認個義女?”

    “但裴椹年過二十三還不娶妻,興許是眼光高,一般人他看不上。”

    李禪秀聽到這,已是目瞪口呆。他萬沒想到眾人說著說著,竟說到給裴椹娶妻上。

    就在眾人還在議論紛紛時,他霍地站起身,大聲道:“不可!”

    許是他聲音實在響亮,又有些激動,眾人頓時止聲,紛紛轉頭看向他。

    就連一直閉目聽眾人議論的李玹也忽然睜開眼,朝他看過來。

    李禪秀“呃”一聲,雪白秀麗的臉不知為何被憋得有些紅,聲音也莫名發緊,甚至有些磕絆:“裴、裴椹一直沒娶妻,定然是不想娶妻。何況你們怎知他就沒有喜……呃,總之,怎么能這樣插手他的婚事?再說,若你們想讓他娶的人,他不喜歡,這豈不是結仇?不妥不妥。”

    聽他說完,不少人頓時失笑。

    有人打趣道:“小殿下,你還小,自是不知,這娶親哪有事先喜歡的?都是娶了之后,相處久了,才喜歡。”

    也有人說:“若是裴椹愿意聯姻的話,倒是可以先問他可有看上我們義軍中的誰?若是恰好有,那人又恰好愿意,這不就是娶到喜歡的,皆大歡喜?”

    又有人說:“依我說,還是要選個身份貴重的,請主上收為義……”

    李禪秀瞠目,他站在人群中,被這紛雜來的聲音不斷沖擊耳膜,終于忍不住脫口道:“裴椹怎么可能會喜歡別人?他……”

    “他”字剛說一半,他忽然僵住,整個人有些微怔。

    先前開口的謀士不解,問:“小殿下這么說,可是知道裴椹有什么喜歡的人?”

    李禪秀:“……”

    他張了張口,半晌才喃喃道:“沒有,我是說,他要是有喜歡的人,怎會二十三了,還沒成親?”

    說完,他墩地坐回座位,還有些怔怔。

    不是的,裴椹不是沒有喜歡的人,也不是沒有成過親。他在西北時……他們、他和裴椹……可那算真正意義上的成親嗎?裴椹又還喜歡嗎?

    不、不對,他在想什么?那是假成親,當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成親。而且裴椹也已經知道他是男子,又怎么可能還喜歡?

    不,還不對,他又在想什么?他為何要想裴椹是否還喜歡自己?他和對方的誤會不是已經都說清了?他聽這些人說要給裴椹娶妻聯姻時,又為何激動反對?

    他在激動什么?反對什么?又心慌什么?

    裴椹這個年齡……娶妻不是很正常?在場的諸位將領想把裴椹和義軍綁深,想到用聯姻的辦法,不也很正常?

    所以,是他不正常?他究竟……為何要有這種反應?為何聽著這些人說的話,覺得刺耳?

    李禪秀定定坐在椅上,神情一陣僵硬。周圍人的議論仿佛已經漸漸遠去,就連上首李玹皺眉看過來的擔憂視線,他一時也沒察覺。

    直到同樣跟他一起坐在靠門位置的伊潯察覺他今日異常,忍不住小聲擔憂問:“殿下,你是不是……喜歡裴椹?”

    “轟隆”一聲,仿佛有一道驚雷炸響。伊潯的聲音更如雷聲般,震得他耳膜陣痛,心跳一陣加快。

    可這是冬日,晴空,外面根本沒有雷聲。

    伊潯也因為怕被其他人聽見,是附耳與他說的這句,聲音壓得極低,不可能震耳。

    李禪秀僵硬轉頭,臉色震驚看向她,整個人仿佛成了雕塑。

    第 109 章

    李禪秀坐回去不說話后, 眾人很快又議論起義軍和裴椹聯姻的可行性。

    許是和薄胤要攻打他們、處置蔡澍等事相比,這事顯得不那么嚴肅沉重,也可能是裴椹要加入義軍的消息, 令眾人感到高興, 廳中氣氛一時輕松、喜悅,不像議事,倒像在說笑閑聊。

    幾名將領聊著聊著,甚至扯遠, 說起自己家的兒女親事。

    唯有李禪秀僵硬坐在椅上, 坐姿如松, 一動不動。他面色微微蒼白,心中正掀起驚濤駭浪, 震驚又茫然。

    他喜歡裴椹?他竟然喜歡裴椹嗎?

    他修長手指不自覺攥緊衣擺,用力到指骨微微泛白,心跳一下快過一下, 耳邊的聲音都聽不清了,只有沒來由的一陣心慌和……不高興。

    是的, 他不高興。

    廳中所有人提到和裴椹聯姻, 都喜氣洋洋,仿佛要成親的人是自己似的,唯有李禪秀不高興。

    可為什么?是因為他心中清楚, 如果聯姻之事真成, 和裴椹成親的人絕不可能是自己嗎?

    “咚”地一下, 李禪秀忽然覺得心臟像被什么敲了一下,一陣悶疼, 又一陣羞恥和慌亂,更不可思議。

    他在想什么?他現在不用像在西北時那樣隱藏身份, 更沒有那些迫不得已,他竟然還想……還想和裴椹成親?

    瞬間,他臉色蒼白過后,又一陣微紅,薄透的皮膚像雨水洗后的海棠。

    伊潯見狀,不由更擔心:“殿下,你是不是生病了?”

    怎么臉一會兒白,又一會兒紅?

    李禪秀瞬間回神,忙慌亂道:“我……沒事。”

    這時,廳中幾名將領剛好把話又扯到他身上——

    “說起來,小殿下也年過十八,到了該娶親的年紀了。”

    “哈哈哈,不知小殿下可有心上人?若是有的話,豈不正好可以和裴椹一起成親?”

    “依我看,小殿下正好可與裴椹結拜,成異姓兄弟。若主上再收裴椹做義子,他和義軍豈不綁得更深?”

    李禪秀一聽,差點又要站起來說“不可”。好在剛稍微動身,理智就讓他墩地又坐回去。

    可表面維持理智,心中卻早又掀翻了天——

    兄弟?他和裴椹怎可能結拜成兄弟呢?父親又怎能收他當義子?若真那樣,他和裴椹豈不是亂……不,不,止住,冷靜!

    沒有的事,先不要想那么多!

    問題是,這些將領、謀士是每天太閑了嗎?不是想給人保媒,就是想讓人結拜成兄弟,這么喜歡結拜,自己去結拜好了!

    李禪秀震驚過,慌亂過,羞恥過,這會兒又忍不住開始有些生氣。

    偏偏這氣還沒處發,只能憋在心里,憋得他臉又一陣紅,神情也開始郁郁,看那幾個將領都有些不順眼。

    伊潯:“……”小殿下好有活力啊,看來沒什么大礙。

    殊不知,李禪秀此刻正“陰暗”想:要不還是趕緊把這幾個將領都送去秦州打仗,那幾個謀士也一起送去,省得他們太閑。

    好在李玹終于止住眾人議論,說了句“下次再議”。

    李禪秀不由松一口氣,見眾人三三兩兩散去,也起身打算跟著出去透透氣,卻忽然被李玹叫住。

    李禪秀只好又回來,跟父親一起走到院中。

    李玹負手站在院中,手中佛珠轉了轉,片刻回頭,看向雖然乖乖跟在自己身后,但像只垂頭耷耳的喪氣小貓的兒子,不覺失笑,嘆道:“兒大不中留啊,怎么,不想和為父一起散步?”

    李禪秀聽到前面那句,脊椎不覺繃緊,還以為父親發現了什么。聽到后面,才微微松一口氣。

    “沒有,剛才廳中有些悶,我想到外面跑馬散散心。”他解釋道。

    “這有什么?想跑馬說一聲,阿爹陪你一起去就是了。”李玹語氣寵溺,說完,又有些嘆息。

    說起來,以前被圈禁時,他時常想,等以后出來了,要親自教李禪秀騎馬,教他射箭、游獵,踏遍山川河流,體會什么是真正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但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李禪秀早已學會這些,甚至學會的更多,比他想象的更優秀。

    他心中欣慰,又不免心疼。

    “對了,方才在廳中,見你臉色不太好,后來也沒怎么說話,可是跟眾人議論裴椹有關?”李玹揮手讓人去準備馬,同時又轉身問李禪秀。

    當時李禪秀站著說話時,他倒是能看清。但后來對方坐下,身影就被眾人擋住了,沒怎么再看清。

    李禪秀心中卻一緊,生怕被看出什么,忙否認:“不是,是……可能是寒毒又要發作了,有點不舒服。”

    說完,他差點咬了一下舌尖,心中暗暗懊悔。

    便是真要找理由遮掩,也不該找這個,無端又讓父親擔心。

    果然,李玹一聽,沉凝看他片刻,忽然揮揮手,讓人不必再準備馬。

    “既然不舒服,今日還是不要跑馬了。”李玹溫聲說。

    想了想,又道:“況且你今天剛回來,先前應該也跑了半天馬,還是休息一下比較好。至于寒毒,為父已經派人去西羌尋孫神醫,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有消息。”

    他語氣溫和,用握著佛珠的手輕撫了撫李禪秀的發頂,衣袖間彌散淺淡的檀香味。

    是李禪秀從小到大就一直聞,且熟悉的味道。

    他忍不住依戀地蹭了蹭父親的掌心,像小時候一樣,回過神后,又忍不住羞赧。

    李玹失笑,牽著他的手,如他小時候那般,送他去休息。

    李禪秀在床上躺下,可想起之前廳中議事,心中又莫名不踏實,忽然抓住李玹的衣袖。

    李玹正要離開,察覺后,轉頭正對上他猶豫神情,不由笑問:“還有什么事?”

    李禪秀想了想,終是咬牙道:“父親,方才他們提議和裴椹聯姻,你、你如何打算?”

    問完,他有些不安看向李玹。

    父親不會也覺得這個提議好吧?

    李玹聞言,神情中的笑意忽然淡了些,低頭認真看他。

    李禪秀莫名頭皮一緊,偏偏這時,他格外鎮定,一雙清秀眼眸努力和父親對視。

    李玹忽然一笑,抬手揉了揉他的頭,道:“你怕什么?為父還能吃了你不成?”

    李禪秀:“欸?”我怕了嗎?不是,父親怎么看出來的?

    李玹像又猜到他的疑惑,干脆在床邊坐下,笑著解釋:“你越不想被看出擔心和害怕,就越會裝鎮定,故意和我目光對視,自小如此。”

    李禪秀:“……”這就是知子莫若父嗎?

    他趕緊把心中那些不能言說的,自己都還沒弄清楚的心思,又藏得更深些。

    偏偏李玹這時問:“蟬奴兒,你實話告訴阿爹,你在西北和裴椹……究竟是何種程度的舊識?為何能說動他加入義軍?今日眾人提議和裴椹聯姻,你又為何一意反對?”

    李禪秀心中一緊,好在他在剛才抓住李玹的衣袖,開口詢問對方打算時,就想過會被這么問。

    他不由鎮定,很快有條不紊地解釋:“我剛到西北時,在傷兵營里救了一個重傷昏迷的人。當時他渾身都是血,躺在角落里幾乎沒人管,只能等死,要不是我救他,他可能就死了。前段時日兩軍對陣,我意外發現對面軍中的主帥竟然就是我在西北救的那個人——裴椹。

    “就是依仗這份恩情,我去勸說裴椹,向他闡明司州的朱友君和金陵的梁王都不值得他追隨。加上父親賢名遠播,比司州和金陵那兩個都好太多,裴椹又是個心懷大義,不忍見百姓陷于戰火的人,他深思熟慮后,就來找我,說同意接受招攬了。”

    李玹見他還順便夸自己一通,不由輕笑,抬手用指尖彈了他額頭一下:“說裴椹就行,不必夸為父”

    李禪秀忙捂緊額頭:“我說的是真的。”

    頓了頓,又繼續道:“至于反對和裴椹聯姻的提議……”

    再次說起這事,他心中還是有些不高興,而且也不掩飾:“我在西北跟裴椹相交過,對他還算有幾分了解,他心懷社稷,一心報國,尤其在他祖父去世后,只想收回北地,迎回他祖父和其他并州軍的遺骨,根本無心兒女私情,更別提成親。甚至連燕王夫婦都說不動他,何況外人?

    “現在我好不容易才說動裴椹,請他加入我們西南義軍。這些不了解他志向的人,貿然提議要用聯姻把他綁深,這和想用美色錢財拉攏他的朱友君、梁王,甚至之前的趙王有什么區別?到時裴椹萬一對我們義軍失望,覺得我們跟趙王等人無異,不值得追隨,豈不壞了父親大事?也……浪費我之前的努力勸說?”

    說完頓了頓,又補充一句:“所以我當時才強烈反對。”

    正好也跟他此刻不高興的神情對應上了。

    李玹聽完,若有所思點頭:“原來如此,是你在西北時,巧合救過裴椹。”

    李禪秀心中有私,自不敢多提和裴椹在西北的事,忙跳過這段,再次問:“父親,那關于他們提議的事……你打算怎么辦?”

    李玹回神,看向他笑了笑,道:“便是真同意,為父也得有個女兒才行。”

    說著他語氣一頓,又半開玩笑道:“若蟬奴兒是女兒……”

    李禪秀心莫名一跳,但緊接著,李玹又笑道:“便是那樣,為父也不舍。”

    李禪秀差點干巴巴“哦”一聲,好在及時回神,忙道:“父親不要亂打比方。”

    李玹失笑,片刻又神情沉凝,正色道:“聯姻之事,為父沒有這個打算。別說為父沒有女兒,就算有,也不會拿自己的骨肉去穩固江山。至于收義女……”

    他頓了頓,仿佛嘆息:“別人的女兒,又何嘗不是他們的親骨肉?況且君父君父,我既想為天下君,便該把萬民都當作子女。”

    李禪秀一時怔住,仰頭看著父親。

    李玹很快回神,看向他,又笑道:“況且蟬奴兒說的也不錯,裴椹……應該和他祖父一樣,心懷大義。我們義軍勢弱,他仍愿意加入,顯是看重義軍的德行操守,若用聯姻手段穩固關系,反倒落了下乘,可能令人觀感不好。”

    說完,他又笑著夸贊李禪秀:“不過蟬奴兒這次做的不錯,不僅招攬趙律,又果斷處理了蔡澍,使荊州可能休兵,還為阿爹招攬來了裴椹這樣的將才。”

    頓了頓,又道:“他們裴氏從老燕王開始,就效忠李懋,老燕王更是李懋一手提拔。你能把裴椹招攬來,甚是不容易。”

    李禪秀不由眨巴兩下眼睛,一副“我也沒想到”的模樣,然后被李玹抬手覆住眼睛,笑道:“好了,問這么多,還休不休息了?這幾日你一直奔波忙碌,趕緊先好好睡一覺。”

    李禪秀忙老實閉上眼,但等身旁衣袖慢慢抽開,李玹的腳步聲也漸漸遠去,他不由又睜開眼,望著上方帳頂一陣出神。

    片刻,他忽然爬起身,從旁邊的書架里拿出此前畫的裴椹背影象——這畫先前放在他的臨時住處,也不知怎么回事,他之后去哪住,就把畫帶到那,生怕被別人知曉他有這么一幅畫似的。

    此前一直不明緣由,如今看著畫中背影,卻怔然。

    原來,是因為他喜歡裴椹嗎?

    所以在畫舫見到對方時,他才緊張。所以招攬裴椹失敗時,他才比任何時候都難過。而當裴椹同意加入義軍,他高興之余,卻還是遺憾。

    當時不明白遺憾什么,此刻,卻仿佛已經明白.

    軍營中,裴椹率隨行護衛匆匆趕回,不等擔心他的燕王夫婦上前關心,就先拽著楊元羿回中軍大帳。

    楊元羿見他神色嚴肅,不由也跟著緊張,進了軍帳便問:“儉之,可是出了什么事?”

    裴椹神情凝肅,片刻,卻先鄭重給他倒一杯茶。

    楊元羿:“……”不是,你忽然對我這么客氣,我有點害怕。

    “到、到底是什么事,你還是直接說吧。”他捧著茶盞,聲音都有些緊張。

    裴椹看了他一會兒,又凝思許久,終于沉聲道:“元羿,我已經決定,加入西南義軍。”

    楊元羿聞言愣了愣,隨即長長舒一口氣,道:“原來就是這事啊,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是什么天塌下來的大事。”

    說完忙捧起茶杯,喝一口壓壓驚。

    裴椹皺眉:“你不驚訝?”

    楊元羿:“驚訝啊,怎么不驚訝?”

    然后不等裴椹再問,又繼續道:“不過也沒那么驚訝,畢竟你忽然去追公主,我就猜到幾分。”

    裴椹頓時放下心,道:“那你也支持?”

    “當然啊。”楊元羿立刻道,“我之前不是就說過?你做什么決定,我和爺爺都支持。”

    “而且……雖然有點意外,畢竟西南義軍實力最弱,目前看起來不是個好選擇,但你沒有自立打算的話,咱們總要找個‘皇帝’效忠,不是西南的李玹,就是司州的圣上,要么就是金陵,這么一圈數下來,義軍好像又還可以,所以也沒那么意外。”尤其是公主就在西南義軍。

    裴椹定定看著他,良久,忽然重重拍了拍他的肩,道:“多謝。”

    楊元羿也怪不好意思,大咧咧道:“咱倆多少年的交情了,何必這么見外。說起來,你打算投靠義軍的話,還在咱們軍中的梁興榮以及他的梁州軍殘部,要事先處理好。”

    裴椹點頭:“嗯,先前殿下也告訴我,是梁興榮將我和殿下在西山坡見面的消息,透露給蔡澍知道,使他們有機會來截殺我。”

    “什么?”楊元羿一聽吃驚,“梁興榮是梁王……是金陵那位圣上的人,如此說來,豈不是金陵那邊想……”除掉你?

    后面幾個字,他沒敢說,但裴椹不會聽不懂。

    他沉思道:“眼下還沒有證據,但無論是不是,既然我已經打算投靠義軍,梁興榮都不能留,至于他的梁州軍殘部,能收編的,就盡量收編。”

    楊元羿點頭,表示明白:“這事咱們得做的快狠,一擊就中要害才行。尤其你去西山坡后這么久才回,梁興榮未必不會猜測、疑慮,甚至已經得到什么消息,咱們更得先下手。”

    裴椹同意:“我就是來與你商議此事。”

    兩人一番商議,很快定下策略。

    楊元羿正要去辦時,忽然又想起什么,轉頭問:“對了,你去追公主,可有跟她商定……”

    裴椹微一皺眉,糾正:“以后不要再稱呼公主。”

    楊元羿:“啊?”

    那稱呼什么?嫂子嗎?你這次進展這么快?

    “他是男子,并非公主,你以后稱呼他‘殿下’即可。”裴椹解釋道。

    楊元羿:“啊?!!”

    他驚得雙眼瞪圓,手中拿的兵符都差點掉了。

    裴椹以為他還在疑惑公主為何是男子,便將自己和李禪秀說開后,李禪秀解釋過的話說一遍:“當年殿下剛出生,圣上……李懋派去抱走殿下的人中,有太子的心腹,幫忙瞞過此事。加上殿下是早產出生,太過孱弱,在場的人都以為活不成,所以有其他知道的人,也都被錢財收買,沒有聲張。”

    至于后來李禪秀意外活了下來,那些人就更不敢聲張了,畢竟是欺君之罪。但以免出意外,這幾人后來還是被太子舊部收買的收買,弄出宮的弄出宮。

    楊元羿張了張口,半晌道:“我不是奇怪這個,我是……”

    他想了想,覺得不應當說,畢竟有些失禮,但奈何實在抵擋不過心中的好奇,到底還是走近,小聲問:“我意思是,你之前竟然不知道?你不是已經跟殿下成過親了?他、他既是男子,那你……洞房那晚也沒發現?”

    裴椹:“……”

    他臉色瞬間變黑,忽然陰惻惻道:“你是不是太閑?還不去辦我交代的事!”

    楊元羿:“!”

    真是的,上一刻還跟他說“謝”,下一刻就說他“太閑”,一點好奇心都不給滿足。

    他走后,裴椹仍一個人坐在椅上,許久,忽然抬手,用指關節恨恨敲了敲前額。

    洞房?夢中都沒有的事!.

    當天,駐扎在漢水南岸的并州軍和梁州軍忽然發生沖突,據說梁州軍的梁大人在調解沖突時,不幸落馬,被馬蹄踩中脖頸,意外身亡。

    兩日后,裴椹將梁州軍殘部整合進三萬并州軍中,親自檢閱后,率其中一萬精銳,前往梁州府城,名為與義軍結盟,實為加入義軍。

    在他率軍出發時,燕王得知他要投靠義軍,忽然駕馬沖到軍前,焦急勸阻:“儉之,我聽說你要投……要去和義軍結盟?這萬萬不可。”

    裴椹皺眉:“為何?”

    “這……”燕王著急,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最后“唉”一聲道,“你起碼應該跟并州的楊老將軍商量一下。”

    裴椹:“我已經給楊老將軍去信。”

    燕王:“那、那你應該等他回信啊。”

    楊元羿聽了在旁寬慰:“王爺放心,我爺爺定是支持的。”

    可燕王明顯還是著急。

    裴椹擰眉,眼看已經快到他和李禪秀約定的時間,不由道:“父親若沒有其他話要說,我就先走了。”

    說罷駕馬繼續前行,徒留燕王在原地。

    ……

    梁州府城的城樓上,知道裴椹今日前來,李玹率一眾義軍心腹,親自迎接。

    李禪秀站在李玹身旁,他今日穿了一件絳紫色錦袍,襯得眉目如玉,身姿如竹,氣度不凡,神情卻有些焦急看向遠處。

    已經快到說好的時間,裴椹卻遲遲不見人影,一時城樓上的人都有些擔憂,這人……不會真后悔不來了吧?

    直到日晷到了正午時刻,已是見面時間,遠處仍不見人影。

    李禪秀心中也開始擔憂,時不時就看一眼頭頂太陽。

    他并非擔心裴椹會后悔食言,而是想對方遲遲沒來,會不會是出了什么意外。

    旁邊一同等待的人也不時看頭頂日頭,漸漸忍不住低聲耳語。

    李禪秀小心看一眼身旁父親,見李玹仍捻的佛珠,不動如山,稍稍松一口氣,隨即又緊張看向前方。

    就在這時,遠處終于出現煙塵,隱隱是一支兵馬前來。

    隨著馬蹄聲滾滾傳來,大軍越來越近,為首之人身姿俊逸,颯踏如星,正是裴椹。

    李禪秀心跳瞬間加快,緊緊盯著那片煙塵中走來的一人一馬,冷峻人影。

    沒有哪一刻比這一刻更讓他清晰認識到自己心中的激動,他來了,裴椹他真的來了。

    第 110 章

    李禪秀緊緊望著那道熟悉的冷峻身影, 眼睛一眨不眨,直到睜得眼眶都微微發酸,仿佛舍不得錯過眼前的任何一個時刻。

    這樣一幅場景, 他在夢中奢想過很多次, 想象裴椹要是沒效忠金陵,而是忽然來加入他們西南義軍,該會多好。

    但也只是想想。而且那時更多是出于對形勢的考量,以及遺憾金陵的李楨不會用人, 也有想見一見這位信中好友的期望。

    而如今, 這個想法竟成真了。夢中他想象的一幕, 竟然真的出現了。甚至眼前這一幕,與他想象過的畫面相差無幾。

    李禪秀微彎起唇角, 又忍不住眼睛有些濕潤。

    雖然是之前就約定好的,早有心里預期,可當這一刻真的到來, 還是無法不欣喜激動。更何況,他如今心中還多了一份難以言明的心思。

    他眨了眨眼, 雙手忍不住握緊橫攔, 身體微微向前傾,仿佛這樣能看得更清楚些。

    城樓下方,裴椹也遠遠就看見那道熟悉身影, 五指不覺微緊, 用力攥著韁繩。

    他以為從此退回朋友、臣子的距離, 以后只默默伴著殿下就好,然而只是兩三日不見, 心中思念卻愈發洶涌,不可遏抑。

    甚至隔著這么遠的距離, 他仿佛都能看清對方衣服上花紋的樣式,能看清對方白皙的面容,出塵秀麗的眼睛,那雙眼睛仿佛正含情脈脈看著他……

    裴椹深吸一口氣,忽然閉了閉目,在心中警告自己:不要妄想,這不過是想象而已。人的目力不可能看那么遠,而殿下也不可能……

    他漸漸平復鼓噪的心,再度睜開眼。因為距離漸近,這次真看清了李禪秀的神情和面容,但同時也看見李禪秀身旁站著一個高他一頭,身穿玄色鶴氅,如瓊林玉樹的男子。

    對方深眉俊目,五官明顯和李禪秀有些像——確切說,是李禪秀長得和他有些像。

    裴椹很快猜到,對方就是李禪秀的父親——那位曾被圈禁十八年,身上有著傳奇與悲情丨色彩的太子殿下,李玹。

    對方看起來竟意外地年輕,和李禪秀站在一起,與其說是父子,倒更像是年歲相差稍微大一些的長兄和幼弟。

    為免被察覺什么,裴椹很快移開視線,也克制著不再多看對方身旁的李禪秀。

    不知為何,這位太子殿下看著氣質溫和,淡雅如玉,但卻給他一種面對深淵的感覺,仿佛平靜水面下暗藏著危險。

    但仔細想想,也不奇怪,能在被圈禁的十八年里,在老皇帝的眼皮底下演戲,麻木對方的警惕心,后又成功離開洛陽,成為義軍領袖的人,怎么可能普通?

    城樓上,見裴椹真的率軍前來,一眾將領、謀士不由都松一口氣,隨即個個面露喜色。

    但隨著裴椹大軍越來越近,就快到城樓底下時,眾人臉上的喜色又漸漸轉為隱憂。

    雖說裴椹是來加義軍,但對方帶著一萬精銳軍到了城樓下,他們到底是開城門,還是不開?

    不開城門,顯得他們沒有招攬的誠意,更像是怕了裴椹似的。

    可開城門的話,畢竟來的是一萬精銳軍……雖說可能性很低,但萬一,萬一裴椹不是真心來投靠,而是使計詐他們,他們一開城門,跟直接投降有何異?

    尤其主上和小殿下此刻都在城樓上,萬一有個什么萬一,他們的主心骨不就被人一鍋端了?

    李禪秀目光掃過眾人,看出他們隱憂,忽然朝李玹一拱手,聲音朗潤:“父親,不如由我去城樓下見裴將軍。”

    “不可啊,小殿下。”話音一落,立刻有人反對。

    “茲事體大,您和主上都是萬金之軀,我看還是請閻將軍去一趟,比較合適。”開口的是一個文人模樣打扮的謀士。

    李禪秀微皺了皺眉,知道他們沒見過裴椹,而裴椹又素有冷面殺神的稱呼,眾人有此顧慮,也屬正常。

    但他都和裴椹見過多少次了,甚至床都……李禪秀忽然輕咳,耳際浮現一抹薄紅,正欲再開口。

    李玹卻先一步,徐徐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相信裴椹是真心來加入,諸位遲疑顧慮,反倒顯得義軍瞻前顧后,沒有一掃天下的氣魄。開城門吧,我親自去迎接。”

    話音一落,眾人不敢再言。

    城樓下,楊元羿勒馬停下,和裴椹并立。見城中半晌沒有動靜,他不由側頭低聲問:“儉之,你真跟……那位殿下約定好了?這怎么沒動靜?他們不會以為我們是來攻打……”

    話沒說完,前方城門忽然漸漸打開,上方吊板也被“吱呀”放下,重重壓在護城河上。

    隨著厚重木板落地,震起幾縷細微塵土,城中同時走出一道頎長身影。他一身深黑鶴氅,身姿如松,周身有種說不出的沉穩氣勢。

    旁邊緊跟在他身側的紫衣少年,秀麗眉眼隱含笑意,身影清俊修長,亦如翠竹,秀美如玉。

    楊元羿看到這一幕,暗暗驚訝,太子殿下和……小殿下吧,還真是父子倆都氣度不凡。小殿下就不說了,當初在西北初見時,對方一身舊衣,就險些把他看呆。

    而太子殿下,除了眼神更沉淀了些,眼尾似乎有少許細紋,看起來竟和當年年輕,名滿洛陽時沒什么太大變化。

    楊元羿有幸見過太子風姿,但當年年紀還小,也就五六歲,已經記不太清,只覺此刻的太子跟當年沒什么兩樣。

    而跟在太子父子身后的,是十幾名武將和文士,應該都是義軍中的重要人員。

    正出神時,楊元羿忽然察覺,旁邊的裴椹已經翻身下馬,大步迎上前。

    他一身玄甲,身披大紅披風,腰佩玄鐵彎刀,身影堅冷,有種肅殺之感,不比迎來的太子父子氣場低。

    楊元羿驟然回神,連忙也下馬,跟身旁其他幾位將領一起快步跟過去,保持落后裴椹兩步的距離。

    因為明面上是來結盟,裴椹大步走到李玹和李禪秀面前,并未行大禮,只先拱手抱拳,沉聲說:“并州裴椹,見過太子殿下。”

    余光恰似不經意,掠過對方身旁的李禪秀身上。

    李禪秀面容含笑,藏在袖中的手指卻緊緊攥著,心中遠非表面這般平靜。

    他今日鬼使神差,戴了之前在西北縣城時,裴二非要買的一對男女發簪。自然,為避免別人看到后覺得奇怪,他戴的是男款,不知道……裴椹能不能看出來。

    他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又莫名羞恥。

    李玹沒注意到方才裴椹飛快掃過的目光,又或是注意到了,但也沒多想。

    他含笑對裴椹點頭,語氣輕緩:“先進城再說吧。”

    裴椹聽完,立刻放下手。

    一行人很快轉身回城。

    因為走在李玹旁邊,裴椹仍沒敢多看李禪秀。

    直到進了城,城門關上,與外面大軍隔開,只剩雙方重要的人在場時,裴椹忽然向后一甩披風,單膝跪地,雙手抱拳,再次恭敬行禮:“屬下裴椹,見過主公。”

    話音一落,身后的楊元羿等人同時跪下行禮,口稱“見過主公”。

    李玹立刻俯身,玄袍衣袖墜地,親自扶起裴椹,目光含笑:“不必多禮,快起來吧。”

    接著又對楊元羿等人說:“諸位將領也都請起。”

    楊元羿等人很快起身,站在裴椹身后。

    裴椹方被李玹扶起,目光敏銳看見對方手腕戴著一串佛珠,衣袖間隱有檀香氣味。

    很快,他想起京中曾有傳言,說太子李玹被圈禁后,深深悔過,每日誦經念佛,向先帝和諸神諸佛懺悔罪孽。

    腦海緊接著又閃過什么,他忽然明白李禪秀手腕上的佛珠是哪來的了。原來不是旁人送的,是他父親給的。

    心中莫名松一口氣,他忍不住想去看對方,可偏偏面前站著李玹,不能肆意移開目光。

    李玹自是不知他和李禪秀心中煎熬,寒暄數句后,忽道:“我聽禪秀說,你字儉之?”

    裴椹忽然聽到李禪秀的名字,驟然回神,忙恭謹道:“是。”

    李玹便笑道:“我與你父親同輩,便也稱你儉之吧。”

    說著握住他的手腕,引他往府城走,道:“城中已備好酒宴,正等你和諸位將軍來共飲。”

    裴椹心知太子此舉是為了顯示對他到來的看重,以示親近,自己切不可真失禮倨傲,忙一直恭敬落后半步。

    然而李玹剛走兩步,忽然想起什么,又轉頭朝李禪秀笑道:“禪秀,站在那干什么?還不與為父一起走?”

    李禪秀愣了一下,忙快步走過去。

    李玹走幾步后,便松開手,與兩人同路并行,不時閑聊。

    只是他走在中間,裴椹和李禪秀走在兩邊,想看彼此,卻又不敢多看。

    李禪秀腰背挺得筆直,走路時目不斜視,生怕被父親察覺什么。可心跳的加快,無法克制。

    沒見到裴椹時,他還能在心中告誡自己,別胡思亂想,未必真是那般,不要被伊潯的話影響了。

    可真見到裴椹后,當對方那張隔了三日沒出現在自己面前的俊冷面容,再次出現時,心跳的不斷加快,心底隱秘的歡喜,都令他無法再欺騙自己。

    尤其此刻,越不能光明正大、無所顧忌地看向對方,越是忍不住想看向對方。

    看到了,心中緊張;看不到,又心神不寧。

    喜歡怎會是如此奇怪的東西?令他變得奇怪,竟無法控制自己。

    李禪秀一路心緒紛雜,甚至沒怎么聽清李玹在和裴椹等人在說什么。

    到了郡守府,眾人在席間落座,他又下意識看向裴椹。

    對方剛好坐在他對面,這次他不需用余光,更不需特意避開父親,只需一抬頭,就能看到對方。

    裴椹恰好轉頭,目光和他撞上,似乎怔了一下,很快含笑舉杯,接著便轉頭繼續與身旁人說話,神情自若。

    李禪秀勉強笑了笑,心中卻是一沉。裴椹好像并沒看出他發簪的特別,也許看出了,只是……看出又如何呢?

    他再次想起之前自己在西北和對方假成親,陰差陽錯,使對方用錯情的事。

    那晚裴椹來和他說愿意接受招攬,驚喜之下,他和對方都避免再提及這事。

    可此刻,他卻忍不住回想,裴椹已經知道他是男子,又怎會還喜歡他?對方定是覺得尷尬,所以才不提此事。

    就像他先前怕對方尷尬,也不提一樣。

    至于裴椹還愿意接受他的招攬,與他做朋友,是因裴椹本就光風霽月,不計較這些。而且對方那晚也說,他來……是為了大義,為何天下能早日靖平。

    可偏偏,可偏偏他后知后覺,此刻才意識到自己竟喜歡對方。

    不,就算早意識到又如何?裴椹喜歡的是假裝成女子的他,他能為了讓裴椹喜歡他,一直假裝是女子嗎?那不是欺騙嗎?

    李禪秀心中忽然低落,方才見到裴椹時的緊張、喜悅,也瞬間被這股酸澀沖淡。

    他忍不住端起酒樽,一個人悶悶喝了一口,頓了頓,又喝一口。

    酒液微辣,流入喉管,仿佛能短暫沖淡那股酸澀。可轉瞬,卻又酸澀得更厲害。

    對面,裴椹余光一直注意著他。怕被李玹察覺,也怕壓不住心中妄念,他今日一直克制自己,一遍遍在心中告誡自己,萬不可行差踏錯。

    他好不容易有這樣的機會,能繼續跟在殿下身邊,繼續看著對方,若被發現他心中見不得人的綺念,定會將殿下嚇得就此遠離他。

    而李玹……李玹,方才來的路上,他看得分明,李玹對李禪秀的看重、寵溺,溢于言表。

    若被對方知道自己對他兒子的想法,以后定然也再難有機會見到李禪秀。

    裴椹一邊喝著悶酒,一邊假裝風輕云淡,與身旁人談笑,卻根本沒注意旁邊人說什么。

    杯中物也不知為何,明明是清酒,卻濁澀萬分。

    裴椹抬手又飲盡一杯,余光卻看見李禪秀雙手抱著酒樽,也喝了好幾下。

    他一開始心中忍笑,覺得對方像偷喝酒的小貓,可見對方喝完一樽后,又倒一樽,眉心不由微皺,心中也緊張擔心:殿下身體不好,且不擅長飲酒,這種清酒喝一樽就夠了,怎么能一直喝?李玹……竟也不攔著?

    裴椹有些坐不住,余光開始頻頻注意對面。

    這時,席間再次有人想提聯姻之事,但被李玹及時用眼神制止。

    謀士們都是人精,一見就明白李玹不同意聯姻,再想起方才來的路上,李禪秀和裴椹并行在李玹身側的一幕——兩人都是難得一見的出眾氣度,又是同輩……

    于是很快又有人道:“主上,聽聞裴將軍與小殿下曾是舊識,交情頗深,如今裴將軍又被小殿下說動,加入我們義軍。二位真乃志相投,趣相近,如此情投意合,不若結拜為兄弟,如此,主上多一義子,殿下多一兄長,真乃喜上加喜……”

    李禪秀連喝兩樽酒,正有些微醺,聞言忙抬頭,帶著朦朧醉意想:哪個?又是哪個想讓他和裴椹當兄弟?想讓他和裴椹亂……

    他不由睜大朦朧醉眼,努力尋找。

    李玹端著酒杯的手一頓,余光看一眼自家快成醉貓的兒子,心中無奈失笑,繼而看向裴椹,詢問:“儉之,你覺得呢?”

    李玹對此是不抵觸的,尤其聽李禪秀說過他和裴椹在西北時有過交情后,覺得二人若真能結拜成兄弟,確實是好事一樁。有裴椹輔佐,李禪秀未來的路也能走得更順一些。

    裴椹聞言,握著酒樽的手一緊,心跳險些漏一拍。

    和殿下結拜成兄弟?那以后他和殿下的關系,豈不可以更進一步?甚至,他從此能借著兄長的名義,光明正大接近對方,關心對方,不必像現在這樣遮遮掩掩……可這樣的好事,真的會突然降落到他頭上?

    裴椹面色不動,心跳卻不由愈快,甚至一度懷疑李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在試探自己。

    可在場義軍中的眾人都面帶期盼,李玹看向他的眼神,也不像試探。

    他攥著酒樽的手緊了又緊,嗓子一陣干渴。終于,他看向對面的李禪秀,目光幽暗深邃,遮掩著心底的妄念,啞聲道:“能和殿下結拜為兄弟,椹……自是榮幸之至。”

    李禪秀在醉意中聽到這話,心臟卻像被悶悶敲了一下,疼得緊縮:裴椹同意了,裴椹答應了……

    果然,對方已經只把他當朋友、兄弟。他明白的太晚,知道的也太晚。

    李禪秀心中忽然涌滿難言的酸澀,明明他想要的都已經達成,明明西北的過往,裴椹不怪他,招攬的事,對方也答應了,對方如此寬容大度,不計前嫌,簡直沒有比裴椹更好說話的人了。

    可他偏偏……還是不知足,心中還是空落。他怎會如此貪心?李禪秀心中酸澀難過,卻偏偏什么都不能說。

    席上,見裴椹答應,楊元羿意外,義軍的一眾將領、謀士則大喜過望。

    很快有人催問李禪秀:“殿下?小殿下,裴將軍要和您結拜,您……”

    李禪秀趴在桌案上,難過得眼淚無聲浸透衣袖,這會兒干脆假裝把酒樽也打翻,這樣就分不清是酒弄濕的,還是眼淚。

    旁邊人喊了一會兒,見他一直沒起,不由尷尬抬頭:“小殿下好像喝醉了。”

    裴椹心中一沉,沒來由地一陣空落和黯然。

    不久,李禪秀忽然搖搖晃晃起身。

    眼看他腳步不穩,像要摔倒,裴椹幾乎克制不住要起身,但李玹更快一步,忽然從上首座位下來,一把扶住兒子,接著聞到他一身酒氣,皺眉:“怎么喝了這么多?”

    李禪秀借著酒意,聲音含糊:“父親,我、我頭疼,有些困了。”

    裴椹緊緊攥著手,克制著想上前的沖動。

    李玹這時扶起兒子,轉頭對席間眾人笑道:“諸位繼續,禪秀不勝酒力,我先送他去休息。”

    眾人自不敢說什么,連忙恭敬說“好”。

    李禪秀卻不想讓李玹送,但他確實醉得有些頭暈,輕微掙扎兩下,最后還是被李玹強行拎著衣領,提溜小貓似的,半托半扶,送到后廂房休息。

    裴椹在兩人離開時,目光終于可以無所顧忌地看過去,隨即悶頭,將一樽酒飲盡。

    李玹怎么能直接拎殿下衣領,不勒得慌嗎?若是他,他……定會小心翼翼抱穩殿下。

    他哪知道,李玹這是提溜小時候在泥地里打滾的李禪秀提溜慣了,沒改過來。

    李禪秀被父親送進廂房,又由小廝簡單幫忙擦洗,終于可以不受打擾地縮進被子里,假裝睡著。

    聽見房間內終于安靜,腳步聲也都離去,他終于忍不住,抱緊被子輕顫。

    許是今天太難過,又真的喝醉了,他此刻少有地脆弱,臉埋在被子中無聲啜泣。

    忽然,身后又傳來腳步聲,他頓時一僵,忙克制住眼淚。

    可李玹還是察覺了,走過來皺眉問:“蟬奴兒,怎么哭了?”

    李禪秀僵了僵,半晌,借著酒意,裝作還是在小時候,醉得不分現實和夢境,抬頭哽咽:“阿爹,貍奴把我的玉蟬叼不見了。”

    李玹失笑,心道:原來是夢到小時候的事了。

    確實是許多年沒見過兒子哭了,讓他想起對方還是幼時,小小一團的模樣。

    李玹心中泛軟,坐在床邊哄:“不必哭,阿爹明天再給你一個。”

    “嗯。”李禪秀將臉埋在他衣袖間,半晌,又悶悶問,“阿爹,我是不是不聰明,還很貪心?”

    笨到這么晚才發現自己的心意,又貪心到……明明裴椹已經滿足他許多,可他還是不滿足,還想要更多。

    李玹聞言,輕撫他頭頂的手一頓:“為何這么說?”

    李禪秀:“……”

    他怎能將心中所想真的說出來?喉間又一陣酸澀梗塞,半晌,再次悶悶編借口道:“我聽外面的侍衛嘲笑我是小結巴,說我學話慢,阿爹給我烤的栗子,我也總是貪心吃不夠。”

    他說的是當年看守在太子府外的侍衛,幼時,因為學說話慢,他曾被外面人議論嘲笑過。

    李玹眼神冷了冷,片刻又輕嘆,撫著他的頭頂道:“不會,蟬奴兒最是聰明,學什么都快。蟬奴兒也不貪心,你想要什么,阿爹都會給你。”

    李禪秀趴在他衣袖間,心中悶悶。

    可他想要的是一個人的心,人心怎能隨意要來?何況,還是曾被他欺騙、傷害,又早已錯過的人。

    ……

    月上中天,李玹走出廂房,意外在院子的圓門外看到一個冷肅身影。

    “儉之?”他微微訝異,走過去問,“怎不在席間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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