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裴椹在李玹帶李禪秀離開后不久, 就忍不住找個借口,也離開了席間。
緩步走到院中,隔著院墻, 剛好隱隱聽見李玹的說話聲, 好像是吩咐小廝準備熱水。
原來殿下就住在不遠處的院落。裴椹下意識想,等回過神時,發覺自己竟不知不覺,走到了這方院落外。
幸虧一名小廝經過, 問他可是有事, 才驟然驚醒他。于是借口出來散散酒氣, 是不知不覺走到此處。
打發了小廝后,他走到院外不遠處一棵落了葉子的老樹下, 抬頭望著被斑駁樹枝半遮半擋的月影,心中晦暗難明,一如這被遮擋的月色。
方才席上, 殿下不慎喝多了酒,不知這會兒是不是正難受。對方身體不好, 本就不適飲酒, 不知今日為何……會不會有一些是因為他到來,而高興?
可現在有李玹在,他沒有身份也沒有借口去看望, 更不能像在西北時那樣, 親自小心照顧對方。
說到西北, 他又想起李禪秀今日戴的發簪——今天在城外剛見面時,他就看出對方的發簪十分眼熟, 像是他還是裴二時,在縣城給他們買的。
一路上, 他頻頻用余光看對方,忍不住想,會不會就是那對發簪中的一支?殿下特意帶他當初買的發簪,可有什么用意?
可很快,他又告誡自己不要多想,那不是什么罕見款式的發簪,大街上隨處可見,興許只是撞款了。
何況他當時太窮,又因為失憶不識貨,買的是假玉做的簪子。殿下如今身份尊貴,從衣著就能看出,布料的繡工紋案無一不精致,是西南盛產的蜀錦。
西南義軍并不窮,何況今日又親眼見李玹對這個唯一的兒子有多看重。如今離開圈禁他們父子的地方,李玹恐怕恨不得把能拿得出來的好東西,都給這個兒子用上,補償他缺失的一切。
如此,殿下又怎會還用他買的假玉發簪?
裴椹望著涼薄月色,無聲輕嘆,察覺站得有些久了,終于要回去,卻先聽見身后傳來李玹的聲音。
他身影微僵,很快轉身,恭敬拱手道:“見過主公,席間有些悶,出來透透氣,不知不覺走到此處。”
李玹走過來,笑著讓他不必多禮。然后負手而立,也站在老樹下,看了會兒月色。
裴椹恭敬站在旁,不離開,也不多言。
李玹站了一會兒,忽然轉頭又看他,目光逡巡打量,嘆道:“一別北地二十年,你已經長這么大了,有你祖父的風范。”
裴椹心中驚訝,太子竟見過幼時的自己?
他面色不動,只語氣恭敬,略帶幾分詫異道:“殿下去過并州?”
李玹“嗯”一聲,之后卻沒再多言。
裴椹見狀,便也不多問。
又過一會兒,李玹再次開口,只是這次轉了話題,問:“聽蟬奴兒說,他在西北時救過你,你們關系不錯,所以這次他才能借著舊情,說動你?”
裴椹聽到“蟬奴兒”三字,心中暗暗思忖,原來殿下還有個名字叫蟬奴兒?是乳名嗎?
民間百姓有用阿貓阿狗奴兒給孩子取乳名的習慣,多是疼愛孩子,是怕孩子命薄,取好名怕壓不住,便取個這樣的乳名,據說是為了好養活。
再聯想之前聽聞李禪秀剛出生時,孱弱到被認為養不活,便瞬間明白李玹給李禪秀取此乳名的用意。
蟬奴兒……他忍不住在心中又重復一遍,壓下繾綣,接著才恭敬回道:“殿下對我的救命之恩,我一直銘刻在心。能在西北與殿下相交,也是我的幸事。”
李玹含笑,道:“也是蟬奴兒幸運,為大周救下一名不可多得的將才。”
裴椹忙說“不敢”。
李玹搖頭:“你不必如此拘謹,私下把我當尋常長輩即可。”
頓了頓,又道:“說來也是可惜,今天蟬奴兒不勝酒力,沒能與你結拜。不過你們在西北時就相識,如今又都在義軍共事,機會甚多,等他明日酒醒了,你再與他說吧。”
裴椹恭敬點頭,心中卻默默想——若李玹知道他對李禪秀的妄念,只怕不會再如此客氣。
李玹這時看一眼月色,道:“時間不早,與我一起回席間吧。”
裴椹忙恭敬說“是”,離開前,余光不經意間瞥一眼身后,暗暗記下院子的位置。
可走幾步后,又悵然。記下又如何?他還能背著李玹,偷偷潛入,來看殿下嗎?
回到席間,楊元羿見他跟李玹一起回來,暗暗驚訝,幾番欲言又止,卻因場合不適宜,一直沒敢開口。
直到宴席散了,離開郡守府,兩人到了在城中的住處。楊元羿終于憋不住,拉著裴椹快步進屋,關緊門后,長出一口氣,道:“之前在宴席上,你忽然離開,后來又跟太子……跟主公一起回來,真是嚇死我了。”
他差點以為對方是要去李禪秀房中偷香竊玉,結果被李玹抓了。
“話說你跟公主……不是,你跟殿下現在到底是什么情況?”他實在忍不住,好奇問。
先前以為對方是公主時,裴椹明顯對對方還有情。但剛才在宴席上,又說要結拜,看起來又不像還有情。可一眨眼,見李禪秀離席,裴椹又魂不守舍地也出去,明顯又還像余情未了的樣子。
楊元羿一時也搞不明白了。
裴椹沉默了一會兒,開口:“以后我和殿下只能是兄弟、朋友、君臣,你管住嘴,不要再亂說話。”
楊元羿忙閉口,可又看了看,卻覺得他實在是不像能斷情的樣子。
裴椹在他離開后,才下意識抬手,按在心口位置。那里還放著他和李禪秀結發的青絲荷包,可這一晚上,心口都悶疼著。
結發成夫妻,他和殿下如何還能成夫妻?.
翌日,李禪秀醒來,發現枕邊多了一只玉雕的小蟬。他握住玉蟬,從床上坐起后,怔了怔,神情還有些萎靡。
昨晚借酒醉,在父親面前哭過一場后,并沒讓心情好受些。但理智告訴他,不能一直這樣下去。整日傷春悲秋,早晚被父親看出異狀。而且,他也不欲讓父親擔心。
何況……他和裴椹都還有許多事要做,整日拘泥于自己的私情,把自己之前說的那些大義凜然的話置于何地?
李禪秀收起玉蟬,很快強迫自己振作起來,起身洗漱,重新戴上玉冠,穿好錦袍,系上腰封,又是清冷俊逸的太子嫡子,義軍中的少將軍。
只是眼睛還有些腫,他用布巾沾涼水,又敷了敷。
出了房間,旁邊小廝正好端來飯食。李禪秀在桌旁坐下,邊掀開碗蓋,邊問:“父親呢?”
小廝恭敬答:“聽聞在正廳跟裴將軍他們議事。”
李禪秀動作一頓,看一眼外面天色,才發現自己起的實在有些晚。
他匆忙喝幾口粥,就放下碗,起身趕去正廳。
……
廳中,眾人在昨晚慶祝時短暫放松過后,今天一早便開始商討接下來的計劃。
和李禪秀之前的打算一樣,為防止司州、金陵還有荊襄等地知道消息后,聯合來攻,眾人建議,裴椹加入義軍這件事,應該先假裝成是結盟。
這樣一來,其他幾方勢力不會以為李玹已盡得長安、雍州、并州,感受到威脅。他們也可繼續西攻隴右,盡快聯合西羌,北逐胡人,早日打通長安到雍、并兩州的路,將西南到長安再到西北這一大片,徹底連起來。
之后隴右出戰馬、糧草,西北的雍、并兩州,長安,以及梁州三路出兵,向東直取洛陽和司州。
實際上,裴椹來府城之前,就已讓人送信給并州的楊老將軍,告知自己加入義軍的事。
至于雍州,和楊老將軍不一樣,雍州的郡守張大人雖跟裴椹關系匪淺,但并非是裴椹的下屬,恐怕還需他親自去一趟勸說。
李禪秀到廳中時,眾人正說到這。
察覺他來,裴椹和李玹幾乎同時抬頭,朝他看過來。
李禪秀一僵,忙找個不起眼的角落,安靜坐下。
裴椹察覺自己目光太明顯,很快也垂下視線。
眾人商定完后續計劃,接下來的兩條路線也確定,一是向秦州增兵,盡快拿下隴右;二是裴椹由長安向北,攻打被胡人占領的城池。
此外還有人建議,李玹應該入主長安。但很快被否決了,因為擔心被其他幾方勢力看出裴椹與義軍的真正關系。
畢竟僅僅是結盟的話,裴椹不可能讓出長安給李玹。
一旦李玹入主長安,那他和裴椹究竟是盟友關系,還是君臣關系,長腦子的人都能看出。
議完事后,眾人很快散去。
廳中只剩李禪秀、李玹,以及還沒來得及離開的裴椹幾人。李玹忽然叫住正要離開的李禪秀,含笑問:“禪秀想不想去長安?”
李禪秀聞言一愣,緩緩轉身,看向父親。正要和楊元羿一起離開的裴椹也腳步一頓,不明顯地慢了下來。
李玹走到李禪秀身旁,按了按他的肩,似是感嘆:“你長這么大,還沒去過長安。”
李禪秀濃長的眼睫輕扇,不自覺垂下目光。
李玹輕撫他的頭頂,嘆道:“去一趟長安吧,幫為父回去看看。”
頓了頓,又決定道:“正好你帶兵押運糧草,跟裴椹一起過江,然后從長安去隴右,支援陸騭。”
李禪秀心頭忽然微跳,下意識抬頭看向不遠處的裴椹。
裴椹已走到門口位置,正背對廳中,身影逆光。
李玹剛好也問他:“儉之,你覺得如何?”
裴椹緩緩轉身,啞聲說:“好。”
李禪秀感覺他的目光好像落在自己身上,可逆著光,又看不太清,不那么確定。
……
當天,一船船糧草被押運過江,先運往長安。
李禪秀和裴椹騎馬并立在江邊,看著眼前這忙碌一幕。
和不怎么說話的兩人不同,楊元羿此刻分外高興,在旁不住指揮。要知道這些糧草可不是全給陸騭的,也有給他們并州軍的。
這就是加入義軍的一個好處——糧草忽然不缺,眾人不必再擔心餓肚子了。
也是他們加入的時間巧,李玹前不久才從西南的益州回來,同時押運回大批糧草。
“還是太子殿下好,給糧草比之前的老皇帝爽快多了。”楊元羿指揮累了,把活交給其他人干,自己駕馬跑來,壓低聲跟裴椹感慨。
說完見裴椹不理自己,李禪秀又剛好離開,不由聲音壓得更低,神秘問:“我說,咱們這該不會是靠你……跟小殿下的私交,才被這么厚待……”就差把裙帶關系四個字說出來。
果然還沒說完,就挨了一記眼刀。
好在燕王忽然過來,間接救了他一命。楊元羿干笑一聲,趕緊駕馬又走了。
燕王見兩人之間氣氛古怪,剛想問什么,卻被裴椹打斷,先一步問:“父親忽然來,可是有什么事?”
“哦。”燕王回神,仰著脖子正要說,卻感覺哪里不對勁,仔細想想,忽然拽一下他的褲腿,道,“你給我下馬來說。”
裴椹:“?”
他皺眉下馬,隨后被燕王拉到僻靜處。
“我問你,你……真投靠那個,太子殿下了?”燕王壓低聲問。
裴椹點頭,指指江面上的忙碌情形,語氣平靜:“這些糧草,都是他們給的。”
“你、你怎么能隨隨便便收人家東西?”燕王一聽,氣急道,“不檢點。”
裴椹:“??”
“算了,收都收了,如今也只能賣身了。”燕王無奈,頓了頓,又問,“那我再問你,你去見太子殿下,他可有……不高興?或是跟你說什么?比方,提沒提你祖父?”
裴椹擰眉,敏銳察覺什么,問:“祖父怎么了?他與太子殿下有故?”
燕王卻含糊道:“你就跟我說,提沒提?”
裴椹:“提了。”
“提什么了?”燕王語氣明顯一緊。
裴椹看了他一眼,就在他急得快不行時,終于慢條斯理道:“只說他二十年前去過并州,那時我還小,如今長大,有我祖父的風范……”
燕王明顯緊張,催問:“還有呢?沒說別的?”
裴椹:“沒有了,就這些。”
“啊?”燕王愣了一下,隨即又長長“啊”一聲,像是放下心似的,道,“那就好,那就好。”
裴椹擰眉:“到底什么事?”
燕王這會兒卻擺擺手,道:“沒什么,沒什么……”
裴椹面無表情:“既然父親不說,那我直接去問太子殿下。”
“哎,別別。”燕王趕緊拉住他,想了想,終于無奈道,“也沒什么,就是……你祖父是圣上……我說的是司州的那位圣上,你祖父是那位提拔的,咱們家跟其他世家大族不一樣,咱們是沐浴那位的皇恩,才有今日,也一直效忠那位。但太子不是被司州的那位圈禁過,我擔心你去了義軍……會因為你祖父,被為難遷怒。況且他被圈禁那么多年,誰知心性有沒有變極端什么的……”
裴椹越聽越皺眉,終于打斷道:“父親,我既已投靠太子殿下,此話以后不要再說。”
燕王立刻閉口,頓了頓,又謹慎道:“我懂,這點為父還是清楚的……”
說完搖頭,嘆著氣轉身離開。
裴椹看著他的背影,漸漸擰眉。
不多時,李禪秀駕馬回來,見他站在這出神,遲疑問:“我方才見……燕王殿下來過,可是跟你說了什么?”
裴椹瞬間回神,看向他,眸光轉笑:“沒什么,只是說了些家常瑣事。”
“哦。”李禪秀點點頭,見他明顯不欲多說,很快又笑道,“此去長安,路途險阻,恐怕要多勞煩儉之你了。”
裴椹搖頭:“殿下客氣了,這是我職責所在。”
李禪秀“嗯”一聲,很快又找不到話說,再次陷入沉默。
好在燕王沒一會兒又來了,對方見李禪秀也在,明顯滯了滯。
李禪秀見狀忙道:“王爺與將軍先聊,我到那邊去看看。”
說罷駕馬離開,直到走遠后,才微微松一口氣,然后在心中暗示自己:可以的,像平時跟陸騭他們說話一樣就行。
裴椹目光一直看著他走遠,直到被燕王伸手在眼前揮了揮了,才終于回神,皺眉:“又什么事?”
燕王一聽他這語氣就不快:“你這是什么語氣?我是你爹……”
“您有什么吩咐?”裴椹立刻改口。
燕王一噎,想了想,附耳小聲問:“剛才那位,就是太子的兒子?”
和燕王妃不一樣,他還不知道裴椹在西北娶的女子,是太子的“女兒”。
裴椹面無表情,點頭。
燕王松一口氣,道:“我聽元羿說了,你跟他關系不錯,他在西北還救過你,這個……既然你已經投靠太子,可要記得跟他打好關系,尤其你們又有舊,眼下正是機會……”
說到一半,就見裴椹擰眉,好像不認同,立刻沒好氣道:“你這是什么神情?我跟你說,我這是為你考慮,別跟你祖父似的,一根筋,脾氣臭硬,一點不懂走關系。雖然你現在勢大,但指不定以后人家是君,快快,現在就趕緊去處好關系……”
說著,還直接上手推了。
裴椹被推了兩下,奇怪看他一眼,終于往李禪秀的方向走去。
……
數日后,大軍抵達長安。因為押運糧草,他們行得較慢,可再慢,終究也有到的時候。
李禪秀心中悵然,沒想到難得能多相處的幾日,竟過得如此快。
但想到秦州的陸騭正缺糧草,他又覺得不能耽擱,到長安后只停留一夜,翌日便要再啟程。
裴椹親自送他出城,到了臨別之際,兩人望著天際霞光,耳邊是咴咴馬鳴,一時都沉默無聲。
半晌,李禪秀終于開口,努力笑道:“儉之在此留步就可,不必再送。”
裴椹“嗯”一聲,望著他,輕聲道:“殿下一路小心。”
李禪秀點點頭,又看他一眼,終于駕馬回到隊伍中。
剛行沒幾步,身后忽然又傳來裴椹的聲音:“殿下——”
語氣似有幾分急,正快馬追來。
李禪秀頓時僵住,勒住馬,久久不敢轉身。
裴椹很快駕馬趕到,可沉默良久,卻啞聲道:“殿下這次來去匆忙,若下次再來長安,我做東,請殿下去坊市逛逛……”
李禪秀提緊的心微微失落,片刻,他轉頭輕笑,道:“好。”
說完不再看對方,騎馬飛快跑到隊伍最前,眼中的笑也終于無法再維持。
他在想什么呢?他又在期盼什么?裴椹怎可能會……他心中不由一陣懊惱,失落。
裴椹站在原地,看著隊伍漸漸遠去,良久,閉了閉眼,復又睜開,握緊韁繩的手卻沒松開半分。
……
離開長安后,李禪秀以為自己會像在梁州府城時那樣,繼續患得患失。但很快,忙碌的軍務就讓他無暇再去想這些。
尤其出了長安后,沿途一片荒涼,村村寥落,都早已沒有人煙。
向西又行許久,路上偶爾見到一些衣衫襤褸的行人,都是從胡人占領的地方逃來。他們有的要去長安,也有的衣著好一些,因為有車馬代步,又聽說皇帝已經到了金陵,打算去金陵……
李禪秀看著這些衣衫破落、面黃頰陷,或驚惶茫然,或已經麻木的逃難百姓,閉了閉目,更無法再去想自己的事。
跋涉多日,他帶著五萬精兵和糧草,終于抵達秦州,和陸騭的大軍匯合。
與此同時,梁州的李玹也派人傳來消息,說荊襄的薄胤已放棄攻打梁州。
就在李禪秀抵達秦州的前一日,薄胤已率大軍順江而下,前往金陵,將荊襄交給他的長子薄軒顧守。
李禪秀放下信后,松一口氣,薄胤離開荊州,至少說明他們先前的打算成功了,對方沒想到裴椹已經加入義軍。
之后,李禪秀又投入緊張的戰事中。而忙碌之余,他只能在和父親的通信中,偶爾得知一些關于裴椹的消息。
兩個月后,義軍幾乎拿下整個秦州。
李禪秀和陸騭各率兩路軍,再次會軍后,意外遇到從西羌逃出來的西羌王子一行人。
第 112 章
李禪秀是率兵向西追擊胡人時, 遇到西羌王子一行人。
此前趙王向西羌借兵,西羌派來的士兵卻多是胡人,使秦州迅速淪陷。如今秦州軍民見到西羌人, 都十分警惕, 認為他們已經投靠胡人。
李禪秀的軍隊停駐休息時,軍中士兵忽然抓住三名尾隨的西羌人,懷疑他們是胡人奸細,按倒便要一頓揍。
那三名西羌人中原話不太熟練, 一看要挨打, 急得忙用西羌話大喊什么“丹恒王子”“陸將軍”。
幸虧李禪秀夢中在西羌待過一年, 能聽懂他們的話,立刻駕馬過來。
一問才知, 原來這三人是西羌王子丹恒的扈從,此前趙王向西羌借兵時,西羌就發生了宮變, 老西羌王被殺,族中早就倒向胡人的王叔一派被扶持上位, 西羌王子只得帶著親眷及扈從, 偽裝成行商,匆忙逃出王宮。
正好這時聽聞陸騭在攻打秦州——因陸騭之前去過西羌,見過當時還健在的老西羌王, 王子與他也算認識。加上王子本就有意向大周尋求幫助, 一聽他在秦州, 便趕緊往這邊逃。
但他們不知陸騭具體在哪,加上秦州已經淪陷, 沿途又有胡人和王叔派兵追殺,丹恒王子這一路走得萬分艱辛。一行人輾轉數月, 不僅沒見到陸騭,還幾度遇到胡人士兵,險些被殺。
直到前幾日,他們意外見到李禪秀的軍隊,以為是陸騭的軍隊。但又怕認錯,于是王子派幾人悄悄跟上,想先打探消息,等確定了,再來投靠。
抓住他們三人的士兵一聽,當即道:“羌人狡詐,誰知你們是不是說謊?此前你們就讓胡人偽裝成西羌士兵,來犯秦州!”
那三人趕忙解釋:“那不是我們王子做的,是王叔和胡人商議后做的。”
士兵是秦州本地人,深恨此事,一聽他還敢“狡辯”,立刻揚起馬鞭要打。
“住手!”李禪秀立刻喝止,驅馬又走近幾步,低頭仔細看那三人,忽然道,“扶他們起來,帶我去見西羌王子。”
旁邊虞興凡一聽,立刻要勸,李禪秀抬手止住,道:“不必,他們沒說謊。”
夢中,西羌王子最后也是到西南,投靠了他。而他剛好見過這三人中的一位,對方確實是王子的手下。
三人聞言,頓時松一口氣,趕緊起身道謝。
隨著他們帶路,李禪秀很快見到西羌王子。只是沒想到,這一行人幾遭追殺,艱難跋涉至此,早已衣衫襤褸,個個與乞丐無異。
王子丹恒得知他們與陸騭是一支軍隊,更是激動得落淚,險些抱住李禪秀大哭。直到察覺自己身上酸臭不可聞,而對面的少年將軍又清俊秀麗,才沒好意思上前。
李禪秀夢中與他也算是老朋友,有些失笑,趕緊命人拿來吃食,又叫人拿來干凈整齊的衣服,給他們換上。
隨后率軍,回附近的碎月城。
陸騭得知他回來,還帶著西羌王子一行人,連忙來見。
一番寒暄自不必說,當晚,李禪秀就和陸騭商議,要送王子回西羌奪回王位。
同時,兩人也將此事稟明李玹。
不久,李禪秀先一步收到李玹的飛鴿傳書,讓他派陸騭率三萬軍,即刻送王子回西羌奪位。
李禪秀和陸騭也是這個想法,很快就備好兵馬糧草,由陸騭親率大軍出行。
本來只是對付西羌的話,遠不需這么多兵力。但考慮到胡人可能留兵在西羌,還是需謹慎些。
王子丹恒也與大軍同行,臨走前,他將自己的姐弟等一干親眷,以及隨行來的臣子眷屬,都托付給李禪秀照顧。
“此次承蒙殿下大恩,感激不盡。若小王此次能奪回王位,必親自率西羌兵來助殿下和您的父親。若是小王不幸,沒能回來,還請、還請殿下照顧好我王姐、王弟,姨母、表妹……”
說著,竟抹了抹眼,又要淚水漣漣。
李禪秀:“……”王子果然和夢中一樣,實在感性。
他尷尬抽回手,微微笑道:“王子放心,有陸將軍在,您必能復位成功。”
丹恒看著他漂亮指尖抽走,心中一陣莫名遺憾,想了想,又道:“對了,不知殿下可有娶親……”
這時,旁邊陸騭忽然咳嗽一聲,眼神示意宣平。
宣平會意,立刻上前,笑呵呵拽走王子道:“丹恒殿下,快走吧,大軍就要開拔了,您的王位還在西羌等您呢。”
王子被拽得一步三回頭,心中滿是遺憾。上了馬后,仍忍不住回頭。
直到陸騭又咳嗽一聲,開口與他說話,他才終于回過頭。
“對了陸將軍,不知你們殿下,可有喜歡的人?”談完正事,王子忽然又問。
陸騭:“……”
宣平:“……”難怪你搶不過你叔呢,都這時候了,想什么呢?
“這我不太清楚,不過……我勸王子不要對殿下有不該有的心思。”陸騭說。
“嗯?為何?”王子忍不住問。
陸騭:“……活著不好嗎?”
他語氣委婉勸.
李禪秀送走陸騭大軍后,又安排好人守碎月城,很快也打算率軍回秦州府城。
秦州戰事稍定,等這邊安排妥當,他就該回梁州了。
之前諸事繁忙,他無暇去想裴椹,只在軍報和父親的信中,知道對方些許近況。雖是只言片語,心中也稍稍安定。
如今忽然空閑下來,卻又忍不住開始想對方。
之前聽聞裴椹從長安向北,連下數城。但最近十幾日,卻沒再有消息,他又不好意思向父親打聽,更怕主動問裴椹的話,一旦通信,便止不住心中思念,所以也不知對方近況如何。
但以裴椹的能為,現在恐怕已經快打到涼州邊界了吧?若是的話,那豈不是距他現在所在的地方不遠?
想到此處,李禪秀心頭忍不住微跳,微微攥緊手中韁繩。
可轉瞬,又五指漸松,望著頭頂飄著幾片白云的天空輕嘆。
即便是又如何?他又不能不管不顧,跑去看對方。而且即便去了,也不過和之前在長安一樣,客套地寒暄幾句而已。
他們再也不能回到在永豐時那樣了。
李禪秀慢慢收回視線,心中又涌起一陣酸澀。
旁邊虞興凡見他遲遲不下達命令,上前詢問:“殿下?”
李禪秀回神,搖搖頭,悵然道:“走吧,回秦州府城。”
說完,率軍隊開拔,離開碎月城。
然而就在他離開兩天后,胡人忽然糾結大軍,再次來攻。
因為事發突然,且胡人兵力數倍于城中守軍,李禪秀得知消息后,立刻率軍回援。
但不知胡人得到什么消息,竟集中兵力,猛攻此地。李禪秀堅守數日,而且早在回援的那天,就已經派人送信去秦州府城,讓留在府城的伊潯、周愷調兵,前來支援。
然而從府城到碎月城,距離甚遠,快馬行兵,也需七八日。
到了第六日晚上,城中守兵已萬分疲憊。李禪秀穿著沾血的甲衣,靠坐在城墻冰冷的石磚上,神情亦難掩疲乏。
虞興凡拿來一個水囊,給他喝幾口,潤潤喉后,忍不住勸道:“殿下,胡人暫緩攻勢,您不若先去休息。今天已經是第六日,說不定明天一早,周愷和伊潯他們就到了。”
李禪秀卻搖頭,聲音沙啞:“胡人定也知道從府城行軍到此,需要幾日,今晚攻勢只會更猛。”
虞興凡聽了心一沉,城中守兵已經疲憊到了極限,若真如此,今晚豈不……很難守住?
到了深夜,情況果如李禪秀所料,胡人攻勢未減,反倒愈發猛烈。
城上火光沖天,城下箭如雨發。李禪秀弓身躲過一片箭雨,抬手利落揮劍,砍下一名險些要爬上城墻的胡兵,很快啞聲喊人來補上此處防守空缺。
然而隨著傷亡士兵越多,能調配的人手也越少。尤其幾日不眠不休的戰斗下來,士兵早已疲憊至極,戰力大不如前。
李禪秀也不知還能守多久,是否能撐到明天援兵抵達。又或者,即便撐到明天,可明天援兵還是沒來,又該如何?
畢竟行軍路上,任何一點意外,都可能耽誤行程,這不是不可能的事。
他搖搖頭,啞著聲音繼續指揮。但沖天喊殺聲似乎遮掩了他聲音,且很快,也不需什么指揮了,胡人就要大舉破城攻入,眾人都本能地拼命殺敵,無法再去想什么戰術。
李禪秀在火光映照下,一邊揮劍,一邊竟又想起夢境。這樣艱難的守城戰,夢中他同樣經歷過。
而夢中,他最后等到了援軍,這次他是否也能……
正這么想時,城墻下,胡兵攻勢忽然不對,有幾股兵忽然轉身后撤。
李禪秀目光一凜,很快,城墻上的其他人也發現這點。
夜色太黑,看不清遠處情況,只能看到遠處火把好像變多,胡人的陣型也好像開始有些亂。
“莫不是……援軍來了?”有人聲音嘶啞道。
李禪秀握緊劍,目光也緊緊望向遠處,那片密密連成星空的火把。
忽然,城墻上有人激動喊:“是援軍,真的是援軍。”
李禪秀同樣發現這點,驟然松一口氣。
許是精神緊繃太久,乍一松懈,他忽然有些支撐不住,拄著劍坐在地上,脊背緊靠身后冰涼城磚。
他以為是周愷一路急行軍,提前到了。
然而沒坐多久,卻聽耳旁人又喊:“是并州軍,是裴將軍的并州軍趕來支援了。”
李禪秀心跳忽快,握劍的手不覺微緊,恍惚以為是在夢中。
夢中那次也是裴椹及時派兵來支援,不過夢中裴椹臨時被李楨召去金陵,沒有親自到。那這次呢?這次是否會……
李禪秀立刻撐著劍站起,目光甚至迫切看向城下。
在已經被沖亂的胡兵陣中,在那片影影綽綽的火光中,他果然看見一道熟悉身影,一人一馬,一桿長槍,率兵沖殺在最前。
李禪秀抿緊唇角,眼中卻不可遏抑浮現笑意。
火光映照他沾了少許血跡的秀麗面容,同樣也映在城下裴椹的眼中。
第 113 章
翌日清晨, 周愷率領的援軍也及時趕到。甚至不多時,宣平也帶一支五千人的兵馬趕來支援,其中還有兩千羌兵。
原來陸騭已經抵達西羌王都, 大敗王叔, 幫王子奪回王位。同時聽聞碎月城被胡人圍攻,但西羌境內,王叔勢力還沒被徹底剪除,便先派宣平率五千軍, 緊急趕回支援。
只是宣平他們晚來一步, 抵達城外時, 胡人大軍已被裴椹和周愷率軍打退,他們只來得及幫忙收拾戰場。
不過他們帶回的消息, 卻讓留在城中的王女等西羌族人都激動不已。
城墻邊,李禪秀見到裴椹,心中同樣難以平靜。短短幾月沒見, 竟有種恍如隔世之感,然而心中思念不減, 反倒因見面而愈發濃烈。
可目光對視良久, 開了口,卻是壓下所有激動的一句平常話語:“你來了。”
裴椹一身冷肅,同樣定定看著他, 許久輕輕“嗯”了一聲。
回神后, 兩人不覺露出輕笑, 而后同行,一同往城中走。
李禪秀詢問后得知, 裴椹確實已經打到涼州邊界,正好前段時日得知碎月城被圍, 緊急之下,忙帶一萬軍趕來解圍。
裴椹說完,又客氣問李禪秀:“殿下呢?最近如何?”
語氣維持著應有的禮數和邊界,沒有逾矩之處。
李禪秀不知他問的究竟是自己,還是戰事,想了想,朝他淺笑道:“回去給你看軍報吧。”
裴椹看著他的笑,似有一瞬失神,可很快又恢復。
……
當晚,為給趕來支援的三路兵馬,尤其是裴椹的并州軍接風洗塵,同時也是慶祝勝利,碎月城內載歌載舞。
李禪秀親自設宴,款待諸位將領和士兵。
說是設宴,其實是準備了一些酒水和菜,再烤一些牛羊,與士兵們同享。
宴席剛開始,眾人還有些拘謹,但酒過三巡,漸漸熱鬧,士兵們都圍著火堆,個個大口吃肉喝酒,笑聲不斷。
酒意酣暢時,一些西羌士兵忍不住開始在火堆旁載歌載舞,不少人鼓掌叫好,氣氛也愈發熱烈。
李禪秀等人坐在案幾后,互相敬酒,含笑看著這一幕。
李禪秀不善飲酒,大多數時候只用唇碰一下酒水。
裴椹的座位就在他旁邊,目光不自覺落在他被酒液浸潤的薄唇。在火光映照下,似涂脂的唇瓣泛著水潤光澤,更襯得眉目昳麗。
裴椹忽然收回視線,猛喝下一杯酒,緩解嗓間干渴。可喝完,卻覺得更干了。
這時,西羌王女帶人送來美酒。
為感謝李禪秀之前搭救,以及派陸騭幫王子奪回王位,王女親自斟一杯葡萄美酒,送到李禪秀面前。
李禪秀先前幾乎沒喝酒,但王女送來的葡萄酒并不烈,而且對方是為表達謝意,出于禮節,他接過飲盡。
旁邊,裴椹看見,不覺捏緊手中酒樽。
白日他和李禪秀一起去對方府邸看軍報時,便得知王女也住在府中。
不過他不知道,不止王女,丹恒王子的其他親眷也住在府中。那里是李禪秀臨時處理軍務、休息之處。
之前救回王子等人,李禪秀順便把人帶到府中,反□□邸大得很。后來因為自己馬上要離開,沒必要讓王女等人再搬走。只是沒想到他剛走,胡人又來襲,他匆匆帶兵趕回,這幾日又幾乎不眠不休,也就沒來得及重新安排住處。
案幾旁,王女見李禪秀飲下酒,松一口氣,又說要為將士們獻舞一曲。
說完,她便帶隨行女子,在場地中央跳起異域舞蹈。
西羌女子大膽熱烈,跳著跳著,又有人與方才的西羌士兵們一起,圍著火堆共舞。中原士兵鮮少見這場面,不由都看得目瞪口呆,又忍不住起哄叫好。
這時,一名西羌女子忽然大膽向旁邊的宣平獻酒。底下士兵們見有美人給宣將軍敬酒,不由都笑鬧起哄。
裴椹同樣看見這一幕,更看見火堆旁,趙三當家竟也在起哄笑鬧。
裴椹握著酒樽的手愈緊,心中想:他怎還笑得出來?不是喜歡對方?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別的女子送酒,又眼睜睜看著他喝下那女子送的酒?
想完,他卻又一怔,知道自己是魔怔了。趙三當家并不喜歡男子,在知道宣平是男子后,也早就看開。
他心中方才那番話,說的其實是自己。
是他看不開,放不下。是他笑不出,也是他不想看殿下喝下那杯酒……
席間,李禪秀看到這一幕,同樣微怔。
此前在陸騭軍中見到趙三當家,他也有些意外,又因自己一些難言的心事,沒忍不住問了宣平。
宣平聞言吃驚,得知他是之前在山寨時,不小心聽見自己和趙三當家的對話,頓時不好意思,撓撓頭道:“他當時只是誤會,后來知道我是男子,自然就沒那意思了。如今我們只是兄弟,而且我和他都不好男風,怎可能……咳咳,殿下日后萬萬別再打趣我了。”
李禪秀回憶完,不由默然。
是啊,正常人知道自己認錯了,用錯情,都不會再喜歡。他又在奢想什么?
一時,兩人心中重逢的喜悅都被沖淡許多。
下方,宣平已經喝完酒,那女子很快又去敬其他人。
李禪秀卻心中黯然,端起酒樽,一個人悶飲。等裴椹察覺時,他已經不知喝了多少。
裴椹面色微變,忙伸手阻止:“殿下,你身體不好,應該少飲。”
李禪秀醉意朦朧,定定看著他,忽然淺笑:“無妨,王女送的酒……不醉人。”
說完“咚”地一下,忽然倒在案幾上,已然已經喝醉。
裴椹:“……”
他幾乎立刻起身過去,旁邊將領察覺動靜,也都轉頭看過來。
裴椹面色不動,扶起已經醉到站不穩的李禪秀,對眾人道:“殿下不勝酒力,我先扶他去休息。”
眾人回神,忙說:“好好,那就麻煩裴將軍了。”
畢竟李禪秀不善飲酒也不是什么秘密事,三杯兩盞就醉很正常,大家都沒多想。
裴椹扶著已經醉到迷糊的李禪秀,手橫在過對方腰間,近乎將人攬在懷中。
旁邊侍從忙要上前幫忙,卻被他側身避開。
“不用。”裴椹聲音微沉,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緊繃。
繞過營地,遠離篝火和人群后,他忽然彎腰橫抄,將已經昏睡過去的李禪秀打橫抱起。久違地將對方再抱入懷中,他手臂竟有些僵,生怕用力過甚,會勒疼對方。
他深吸一口氣,小心抱緊懷中人,往營外走去。
緊跟在兩人身后的侍從一愣,急忙快步追上。
……
翌日。
李禪秀在一陣宿醉的頭疼中醒來,他不知昨晚是何時散的席,更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府。
抬手揉了會兒額角,記憶回籠,終于漸漸記起,他昨晚好像喝醉了,后來是裴椹送他回來。
裴椹……
他回過神,忙掀開衾被,快速下床穿衣,卻聽外面侍從忽然來報:“殿下,裴將軍派人來辭行,說收到緊急軍情,半刻鐘前已經率軍離城。”
辭行?
李禪秀動作一頓,微微怔然。
裴椹竟然這么快就走了?甚至沒親自來跟他道一聲別?
他心底一陣失落,原以為這次見面,能多相處幾日,卻沒想,對方竟如此來去匆匆?
甚至,他還沒來得及再見對方一面。
李禪秀抿了抿唇,繼續穿好衣,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那幅自己一直隨身帶的畫上。
忽然,他一把拿起畫,疾步出去.
山道上,裴椹和楊元羿騎馬并行在軍中。
楊元羿轉頭:“我說,咱們真就這么走了?你不親自跟殿下辭行?”
裴椹抿緊薄唇,沒有言語。
楊元羿見狀,又試探問:“可是發生了什么事?昨晚你送殿下回去,不是待了挺久……”
話沒說完,忽然挨了一記眼刀,他忙閉口不言。
裴椹用眼刀掃完他,便收回視線,繼續沉默。
昨晚他送李禪秀回府后,本想讓人去煮些醒酒湯,出了房間,卻聽外面幾個仆役在議論——
“這一仗打完,咱們殿下也該回梁州了吧?你說,那位西羌王女會不會也一起去?”
“王女為何要一起?”
“嗐,這你都不明白?你猜那西羌王子為何在離開前,把王女托付給殿下照顧?不就是有意聯姻?而且殿下已經年過十八,就算不和王女聯姻,等回了梁州,太子殿下恐怕也要為他張羅……”
回憶戛然而止,裴椹緊緊握著韁繩。
幾句閑言碎語,卻如利劍,刺破他心中一直維持的假象。
無論那個仆役說的是真是假,可有一點沒說錯,殿下已經十八,若是尋常人家,早該成親。只是對方曾被圈禁,才耽擱至今。如今既然已獲自由,是否……
何況以李玹對殿下的看重,以后必然要讓他繼承大統。如此,成親更是不可避免的事。
但他能像昨晚趙三當家那樣,笑呵呵祝福嗎?
不,不能。
裴椹閉了閉眼,只是想一下,就覺得眼睛刺痛。
他先前太高估自己,以為可以做到退回臣子、朋友的身份。可這次重逢、那幾句閑言碎語,卻讓他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
甚至,他連在城中久留都做不到,更沒有親自向李禪秀辭行,就狼狽離開。
或許就此遠離,克制不見,才能不念?只是不知殿下知道他不辭而別,是否會不悅……
裴椹吹著山間冷風,心中酸澀悵然。忽然——
“裴椹——!等等——裴椹——”
身后隱隱傳來喊聲,熟悉急促,像是……
裴椹一僵,驀地轉頭。
后方山道上,李禪秀帶了數十親衛,正騎馬疾追而來。
裴椹心跳忽快,不覺攥緊韁繩。
暮春三月,雜花生樹。
邊塞初見綠意的山道上,此刻卻飄起細雪。
裴椹聽說,這樣的雪叫桃花雪。以前在江南時,他亦見過枝頭粉霞覆蓋白雪的美景,一如此刻身著紅袍錦衣,騎馬冒雪奔來的殿下。
如山間清雪出塵,亦如桃花灼灼盛艷。
桃花桃花,一場暮春細雪而已,竟令他無端想起與桃花相關的許多事,譬如此花和姻緣的關系。
然而,這只是一場雪而已。
裴椹回神,忙壓下忽然加快的心跳和妄念,快馬迎上去。
眨眼間,李禪秀也騎馬帶人趕到。
他一身雪青色錦衣常服,只是披著暗紅色裘毛披風。
一路騎馬快奔而來,披風的裘毛已經被細雪沾濕。李禪秀的發梢、眼睫也沾著細雪,輕眨了眨,雪花融化,眸光似比融化的水光還清亮。
他呼吸急促,面頰薄紅,因一路急追,吸入不少寒氣,嗆得肺腑寒涼,忍不住又一陣咳嗽。
裴椹手指動了動,險些要上前幫他輕拍脊背,生生忍住后,終于在他好些后,啞聲開口:“雪天風寒,殿下怎么親自趕來?若是有急事,差人送信即可。”
李禪秀咳完,緩過氣后,看向他清俊面容,卻又怔住。
方才來時沖動,可真正追上裴椹后,卻又一時無話。
他張了張口,最后勉強笑道:“得知你忽然離開,竟沒提前說一聲,遺憾沒能相送,特意趕來送一程。”
裴椹僵了片刻,也含笑解釋:“忽然收到緊急軍情,又不好打擾殿下休息,所以只讓人去府中說一聲,還請見諒。”
他聲音同樣平穩,令人聽不出異樣。
李禪秀搖頭,遲疑一下,忽然拿出一支長木盒,遞過去道:“難得你來一趟,沒什么好送,這份薄禮還請收下。”
裴椹微訝,接過后打開盒蓋,見是一卷畫。
因山道上飄著細雪,怕將畫弄濕,他立刻將木盒小心合上,再次看向李禪秀,拱手道:“多謝殿下贈禮,可惜我來得匆忙,沒有禮物回贈,等下次見面,再回贈殿下。”
“沒什么。”李禪秀搖頭,遲疑說,“只是我……畫的一幅畫而已,不是什么貴重東西。”
“殿下親手所繪,便已十足珍貴。”裴椹聞言握緊木盒,頓了頓,又看向對方,輕聲道,“雪天風寒,殿下不要久送,還是先回吧。”
李禪秀搖頭,心中悵惘,卻淺笑說:“無妨,等送完你,我也要離開,回秦州府城。”
裴椹心中一黯,握緊木盒拱手,輕聲道:“那我先祝殿下,一路順風。”
“嗯,你也是。”李禪秀輕輕淺笑。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兩人又話別數句。
裴椹駕馬離去時,李禪秀仍在原地,遙遙目送。
紛紛細雪很快遮住遠去的身影,不知時間過去多久,直到身旁人提醒一句“殿下”,李禪秀才終于回神。
心知這一別,不知何時能再見,所以才迫不及待來送,可送完,卻更加悵惘。
而將那幅夢中就想送給對方的畫送出,更是藏了他難言的心意和私念。
“回去吧。”他惆悵輕嘆,慢慢調轉馬頭,卻仍回頭望向早已看不見人影的風雪。
……
遠去的行伍中,直到雪停,裴椹才終于舍得拿出木盒,小心打開。
徐徐展開的畫卷中,是一道冷峻的將軍背影,手持長槍,坐騎駿馬,披風烈烈。一只金雕落在他肩上,令畫中人的背影更添幾分冷寂和肅殺,似剛從戰場踏血歸來。
裴椹心跳忽快,定定看著這幅畫,不覺捏緊畫紙邊緣——
殿下為何送他這樣一幅畫?畫中的背影又是誰?會不會是……
“咦,這畫的好像是你啊。”楊元羿好奇湊過來看一眼,忽然驚訝道。
裴椹目光倏地一緊,轉頭看他,語氣不覺發緊:“你說這是我?”
“是啊,”楊元羿點頭,“就是這金雕不太像小黑,小黑的頭頂是撮黑羽,不是白羽。”
說完見裴椹怔然,不由問:“你沒認出來?”
但緊接著又自答:“也難怪,你腦袋后面又沒長眼睛,自然不知自己背影是什么樣?我天天騎馬跟在你身后,看多少年了,一眼就覺得像,主要是神韻太像了。尤其這披風上的繡紋,不就是你之前攻打義軍……攻打殿下他們時穿過的?不過話說回來,我剛才在后面隱約聽殿下說,這是他親手畫的?他……”
第 114 章
楊元羿話沒還說完, 裴椹捏著畫卷的手已用力到指節泛白,克制不住輕顫。
殿下畫的是他?
對方又特意贈他此畫,那殿下是否也……
忽然, 一名哨兵來報:“稟將軍, 詹將軍截獲胡人情報,一支一萬余人的胡兵往秦州方向行軍,欲埋伏在松林谷。”
詹將軍是裴椹留在大營的守將。
楊元羿一聽,頓時心驚:“松林谷?那不是殿下回府城的畢竟之路?”
尤其李禪秀說送完裴椹, 就率軍回去, 算算時間, 這會兒豈不剛好行到松林谷附近?
而李禪秀前帶回來的士兵在守城時折損不少,周愷帶來的兵, 又要留部分在碎月城繼續防守,以防胡人再次來攻。如此一來,李禪秀回府城帶的兵馬恐怕不會超過……五千?
裴椹臉色也瞬變, 立刻將畫收起,裝回木盒后揣進懷中, 沉聲道:“眾人隨我趕往支援。”
說罷調轉馬頭, 率先往另一條山道疾馳。
天空漸漸又飄起雨雪,裴椹騎馬在泥濘山道上一路飛奔,很快跟后方大軍遠遠拉開距離。
雨雪因一路疾馳拍打在臉上、鉆進脖頸, 他下頜緊繃, 仿佛感覺不到冷和疼, 盡管臉頰早已冰到麻木。
他近乎伏身在馬上奔馳,眼中不知是不是進了雨水, 竟微微發紅,目光卻冷沉, 緊緊盯著前方。
疾馳快半個時辰,忽然,他勒馬緊急停住,目光冷銳,莫名掃向附近山上,耳廓也不明顯地動了動,似乎在仔細聽什么。
此地距離松林谷還甚遠,山間除了細密雨雪聲,只有偶爾呼嘯的風聲。
遠遠墜在后方的楊元羿見他忽然停下,心中奇怪,忙快馬加鞭追趕。
忽然,裴椹面色急變,轉頭大喊:“別過來!”
話音剛落,頭頂傳來一陣“轟隆”,似悶雷陣陣。
同時,山上樹木成排倒下,泥土混合著石塊,如出籠猛獸、洪水呼嘯,急沖而下。
后方楊元羿抬頭看見,臉色驟變:“不好,是山崩滑坡!”
……
李禪秀帶著護衛回到碎月城,周愷前來稟報:“殿下,都準備好了,是否現在就出發回府城?”
李禪秀怔了怔,片刻卻搖頭:“我方才回來,聽說陸將軍不日將從西羌回來,而且是和孫神醫一起……要不還是再等兩天吧,等他們到了,將一切安排妥當,再一同離開。”
他忽然又改變計劃。
周愷點頭:“那屬下先讓士兵們回營休息。”
“嗯,去吧。”李禪秀點頭,淡聲道。
說完回到住處。
不知是今日天氣不好,陰天雨雪使人低落,還是裴椹忽然離開,讓他心情惆悵。送完裴椹回來,他心中總像蒙著一層陰沉沉的云霧。
到了晌午,看著窗外雨雪漸大,心中又莫名生出幾分不安。
李禪秀輕輕嘆氣,以為是太累的緣故,不由放下手中兵書,抬手支額,打算休息片刻。
只是一閉眼,伴著窗外簌簌雨聲,竟輕易睡著。
模糊中,雨聲好像越來越大,淅淅瀝瀝,打在芭蕉葉上,又順著葉脈滴在院中青石的小洼洞中,滴滴答答,水紋輕漾。
空氣有些悶,潮漉漉,濕黏黏……等等,西北的三月,怎會潮悶?又哪來芭蕉葉?
李禪秀猝然睜開眼,發現自己竟在夢中他身處西南時,住的一處宅院。
他記得夢中自己搬到這里時,已是十余年后,那時陸騭已經病亡數年,而裴椹……
忽然,他捂住唇,悶悶咳了一下,放下手,卻見掌心一片猩紅。
他微微怔住,接著感到一陣寒意,下意識裹緊身上的衾被。
明明是西南五六月的天,外面人都已穿上薄衫,他卻在屋中裹著衾被發抖。
這時,木門“吱呀”一聲,伊潯端著藥碗進來,眼睛不知為何微紅,對他道:“將軍,先把藥喝了吧。”
李禪秀又悶咳幾聲,伸出有些清瘦的手腕,接過藥碗,剛遞到唇邊。
忽然西羌的丹恒王子急急進來,聲音難掩恐慌:“不好了,禪秀,胡人前日大破金陵,薄胤帶著李楨南逃,裴椹……裴椹已經在江邊戰死。”
“哐啷——”
李禪秀手中藥碗摔落,褐色藥汁濺了一地。他手指不受控制地輕顫,怔怔看向對方,不可置信:“你說……什么?”
“金陵城破,裴椹……戰死了。”
耳中轟鳴,一陣心悸突然襲來。李禪秀攥緊心口布料,猝然睜開眼。
“啪嗒!”桌上兵書落地。
他一陣急促呼吸,忙抬頭向外看去——窗外細雨夾著霰雪,一陣冷風吹過,幾朵被雨雪打蔫的桃花墜入濕泥中。
李禪秀怔然,他還在碎月城中,方才一切只是夢境。
他下意識按了按心口,那股心悸的真實感,卻揮之不去,仿佛真真切切經歷過,更令他心中一陣不安。
除了在西北大病一場那次,接連幾日夢到這些事后,他此后再沒夢過。也因此,有些事記得并不全面。
但今日為何忽然又夢到?尤其還是夢見聽到裴椹的……消息?
李禪秀心中愈發一陣不安,甚至不敢去想那兩個字。
他忽然起身,推開房門,雨雪裹挾寒意襲面而來。
守在門外的士兵忙問“殿下有何吩咐”。
李禪秀微怔,斟酌問:“裴椹可有派人送消息來?他是否已經到涼州邊界的大營了?”
士兵一愣,還沒來得及回話,周愷忽然冒雨從院外匆匆走來。看到李禪秀,他急忙上前:“殿下,不好了,裴將軍遭遇山崩,現下不知所蹤,恐怕……兇多吉少。”
李禪秀霎時僵住,周身冰冷,心臟瞬間被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
“你說……什么?”他扶著門框,艱難出聲,聲音啞得如同方才夢中。
周愷趕忙解釋:“裴將軍行到一半,得知有一支胡兵埋伏在松林谷,又以為您已經回府城,剛好經過那,忙率兵趕去支援,誰知去的路上忽然遭遇山崩……幸也不幸的是,山崩范圍不算大,楊少將軍他們因為落在后面,沒怎么被波及,傷亡較輕,但裴將軍剛好被泥石沖到,已不見蹤影……”
李禪秀臉色蒼白如紙,未等他說完,忽然疾步沖入雨中。
周愷急忙快步跟上,繼續道:“另外據楊少將軍他們傳來的消息說,當時山上先是‘轟隆’一聲,像是炸雷,接著才山石滾滾而下,楊少將軍懷疑山上當時可能有人埋伏,用鐵火雷引發山崩,請我們派支軍去山上幫忙查看……”
“那等什么?還不快派人!”李禪秀語氣從未如此嚴厲,甚至帶著恐慌。
他臉色蒼白到近乎透明,快步到府外,翻身上馬時,不知是雨水太滑,還是慌亂,踩了幾次馬鐙,竟都踩滑了。
周愷見狀,忙想上前扶他,可走近后卻一怔。
李禪秀雙眼不知何時已微紅,臉上更不知是雨水還是……
周愷不敢多想,忙恭敬扶他上馬。
李禪秀騎上馬后,竟直接駕馬往城外疾馳,只令周愷迅速帶兵跟上。
周愷見他一個人趕去,頓時心慌,急忙回府喊虞興凡,讓對方帶數十護衛跟上,自己同時趕去軍營點兵。
李禪秀一路駕馬急奔,不顧雨雪打在臉上,冰涼冷痛。
他腦海幾乎空白,只有一個念頭:裴椹不能出事,裴椹千萬不能出事……
雨勢漸小,在天地間織成薄紗。李禪秀不知眼睫上是不是沾了雨水,茫茫看不清前路。
他努力眨了眨,駕馬一路飛奔。
這種天氣在山間跑這么快,其實很危險,可他已經顧不了那么多,腦中一會兒是丹恒王子說“裴椹已經戰死”的場景,一會兒又是周愷說“裴椹不知所蹤”的場景……
他心臟像被什么緊緊攥住,快要呼吸不過來。抬手又擦一下眼,忙繼續甩動馬鞭疾叱:“駕!”
終于趕到發生山崩的地方,李禪秀幾乎是踉蹌下馬,然而面前一幕,卻令他手腳發涼。
幾人高的山土完全擋住前路,將山路完全掩埋,甚至將下方的斜坡也埋了大半,向前看不到盡頭,而向下……
怔了一瞬后,他幾乎不管不顧,爬上土堆。
“裴椹——!”他竭力喊著,可聲音卻像堵嗓子眼,艱澀得如同擠出。
他捏緊喉嚨位置,努力又喊不知多少次,才終于真正喊出聲。
“裴椹!裴椹——”他視線模糊,踩著雨水打過的冷滑泥土,腳步踉蹌,一遍遍地喊著。
山體隨時有再塌滑的可能,可他卻已經想不到這些。他不能相信,也不愿相信,裴椹不能有事,裴椹怎么可能有事?
明明夢中對方還活了十多年,不可能在這里出事。
活著,一定要還活著!他還有話沒跟對方說,有很多事沒告訴對方,他還沒感謝對方夢中的幫助,沒告訴對方自己其實……
李禪秀視線不停模糊,又被抬手擦清,明明雨雪已經停了。
忽然,視線看見前方不遠處泥土中斜刺出的半截槍頭。
“裴椹?”李禪秀睜大蒙著水霧的眼睛,喉間再次像被堵住。
回過神,他幾乎一路踉蹌過去,腳下泥土濕滑,他摔倒了又爬起,錦袍早已滿是泥污。
“裴椹……裴椹……”他聲音顫抖,雙手一下下挖著泥土。心臟像被寒冰凍住,哪怕寒毒發作時,也沒覺得那個位置會這么疼,這么冷。
“裴椹,你不能死,你不要死,我、我……”他眼淚顆顆滑落,砸在手背、濕潤的泥土中,手指被磨破,出了血,也毫無所覺。
他還沒跟對方說喜歡,還沒跟對方一起實現天下靖平的理想,還沒……對,裴椹還沒實現他的承諾。
對方說過要幫他實現理想,說過以后他想要的,對方都會為他實現。所以裴椹怎么能死?他怎么能死?
“不許,我不準,我現在只想要你別死,你答應過的,裴椹,你快出來……”李禪秀眼淚不停滾落,拼命挖著泥石,手指疼到麻木,卻不及心中半分。
“殿下……”
忽然,一個嘶啞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李禪秀一僵,動作瞬間頓住。他腦海忽然空白,僵硬著一點點轉頭。
身后,裴椹披風殘破,甲衣也壞了幾處,額上、手背都蜿蜒著血跡。
他從坡下爬上來,此刻正站在李禪秀身后,喘著粗氣,一雙幽深泛紅的眼睛正緊緊望著李禪秀。即便如此狼狽,他另一只手仍緊緊抓著一個有些破損的木盒。
李禪秀定定看著他,視線再度模糊,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殿下……”裴椹再度開口,似乎向前走了兩步,卻忽然摔倒,發出一聲悶哼。
可他很快站起,到李禪秀面前。
李禪秀仰頭,怔怔看他,一時竟不敢想他究竟是人是鬼。
裴椹低頭,混著泥和血的指腹抹去他滑落眼眶的淚水,卻在他眼尾留下一抹紅痕。
“殿下哭了,是為我嗎?”他啞聲問。
李禪秀怔怔看他,眼淚忽然流得更多。
“殿下為何送我那幅畫?”裴椹繼續為他抹去眼淚,聲音低啞。
“為何不顧危險趕來?”
“為何邊哭邊喊我,挖我的槍……”
他眸色愈深,聲音也愈發低啞,終于問出那句:“殿下心中,可是也有我?”
李禪秀感受到他指腹的溫度,仿佛終于確定他還活著,淚水瞬間洶涌,用力點頭。
下一刻,他被裴椹用力按在身后的碎石泥土上,狠狠吻住。粗糲的指腹捏著他的后頸,迫使他仰起頭,齒關被撬開,呼吸被完全吞噬。
裴椹膝蓋抵在李禪秀腿間,另一只手緊緊扣住對方腰身,吻如疾風驟雨。
他心中的牢籠徹底打開,猶如猛獸。
他早就想這么做,也早就該這么做。
在意識到李禪秀可能也喜歡他時,在看到李禪秀不顧危險找他,為他哭時,一切就都已經壓抑不住。
想要他,想將他牢牢困在身下,繼續哭泣,永遠都不能離開。
第 115 章
仿佛心中猛獸幻化成實形, 裴椹粗寬大手掌緊緊壓著李禪秀單薄瘦削的肩,迫使他不能逃離,不能移動, 只能被迫承受。
他雙目微紅, 近乎吞噬般地親吻,心臟被難言的熾烈情緒充斥、占領,只剩最本能的渴望。
李禪秀被按在石塊泥土上,試圖起身回親, 卻被再度按倒, 他干脆緊閉眼, 環住對方頸項,舌尖主動追逐。
雨水, 血水,和泥水混雜在一起,兩人像泥洼里擱淺的魚, 迫切地,極盡所能地汲取彼此。
李禪秀眼尾還殘留淚痕, 手指抓著裴椹的頭發, 顫抖仰頭,索取更激烈的吻,明明唇齒麻痛, 卻仍不愿松開。
仿佛忘了這是哪, 仿佛忘了身處何時何地, 眼中心中都只剩彼此。裴椹吻得熾烈,放在李禪秀腰間的手也扯向衣帶。
李禪秀驟然清醒, 急忙按住他的手,轉頭避開親吻, 艱難說:“不、不行。”
裹挾寒意的冷風吹過,意識到此刻實在外面,裴椹仿佛也終于冷靜,眼中血絲稍退。他緩緩松開李禪秀,幫對方整了整衣襟,忽然躺在旁邊土石上,望著仍霧蒙蒙的天空,大口喘息。
李禪秀驟然松手,同樣劇烈呼吸,微張的唇瓣嫣紅濕潤,緩過神后,又轉頭怔怔看向裴椹。
裴椹恰好也轉頭看他,兩人都微泛紅的眼睛對上。片刻,李禪秀忽然趴到他身上,一邊摸索他的手臂和腿,一邊趴在他心口,傾聽心跳。
裴椹驟然按住他已經摸向大腿的手,僵了片刻后,將他手拉到唇邊,不顧手指上還有血和泥,低頭吻了吻,啞聲說:“殿下別鬧,我怕我……”
會再控制不住。
李禪秀感受到他唇上熾熱的溫度,眼睛又紅了紅,手指也不由輕顫、蜷縮。
片刻,他掙脫裴椹的手,用沒怎么沾到泥土的手背去碰對方臉頰,哽聲:“你果真還活著?”不是夢?
裴椹直接將他的手背按貼在自己側臉,泛著血絲的黑眸深深望進李禪秀眼中,啞聲:“我看過殿下的畫,還有話沒來得及問殿下,怎舍得死——”
“死”字剛說一半,李禪秀立刻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擋住他的唇,啞聲道:“別說那個字。”
他今日連聽兩遍裴椹“死了”,哪怕知道對方已經沒事,可再聽那個字,仍不受控制地心臟發緊。
裴椹目光定定看他,忽然另一只手也握住他的手腕,將他手背緊緊按貼在唇上。
李禪秀一僵,耳廓倏地發燙,紅得如同胭脂染過。
冷靜下來后,他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件多么瘋狂的事,他竟然和裴椹竟然就這樣幕天席地親吻,甚至差點……
幸虧此處沒有旁人,周愷等人亦沒跟他一同趕來。
剛想完,遠處便傳來馬蹄聲。
李禪秀回神,連忙抽回手。
裴椹皺了皺眉,李禪秀輕咳,向他解釋:“應該是周將軍和虞統領他們來了。”
周愷如今到軍中,也領了將軍之職。虞興凡則代替他,升任李禪秀的護衛統領。
話落,虞興凡率數十名護衛正好趕到。
李禪秀兩人被泥石遮住身影,虞興凡一時沒看到人,不由急喊:“殿下?殿下——!”
很快,山土后站起兩人,都渾身泥濘,形容狼狽,但氣度依舊不凡。
虞興凡見到李禪秀,頓時驚喜,急忙策馬過來,剛到土石旁,就下馬踉蹌爬上來,松一口氣道:“殿下,還好您沒事。”
接著看向裴椹,又道:“裴將軍,您也沒事,真是太好了。”
說完見兩人眼睛都微紅,他又一愣。尤其李禪秀,皮膚白皙薄透,哭了一場后,眼皮像涂了胭脂。
“殿下,裴將軍,你們……”虞興凡遲疑開口。
李禪秀怕被看出異狀,忙抿緊唇。這一抿才發覺,唇竟有些腫痛,好像還破皮了。
想到是因為方才激烈親……耳朵又一陣發熱。他忙緊緊抿唇,壓下不自然,更是尷尬得不好開口。
裴椹卻十分自然,岔開話問:“虞統領,可知楊少將軍他們如何了?”
虞興凡回神,忙道:“楊少將軍應該被堵在山路那頭,聽聞剛好避開滑坡,傷亡不算嚴重。”
說完他遲疑看一眼李禪秀,又道:“殿下,周將軍已經帶人上山,查看情況。”
李禪秀怕被看出什么,只點頭“嗯”一聲,仍沒開口。
事實上,他有些多慮了,虞興凡并沒注意到他唇上異樣。畢竟并非人人都是裴椹,敢盯著他的唇看。
對方最多只見他眼皮有些薄紅,像哭過。但裴將軍方經歷一場生死,殿下作為他的摯友,若是剛才誤以為他死了,傷心落淚,也能理解。
倒是裴椹,察覺到李禪秀的不自然,不覺轉頭,輕輕看他一眼。
滑坡處十分危險,很可能會發生二次崩塌。虞興凡忙上前欲扶李禪秀下坡。
裴椹見了,忽然開口:“虞統領,我右腿行路不便,能否麻煩你扶我一下?”
虞興凡還沒回話,李禪秀立刻看向他:“右腿?”
裴椹輕“嗯”一聲,黑眸轉向他,輕輕道:“好像摔下坡時,不慎摔斷了。”
李禪秀這才想起他之前走向自己時,還摔了一下,忙蹲下幫他查看。
裴椹立刻也彎腰,按住他的手道:“沒事,不嚴重。”
下一刻,手卻被拍開。
李禪秀捏著他的小腿檢查了一會兒,眼睛好似又有些紅,帶著鼻音道:“怎么不早說?”
說著轉身,就地找幾根樹枝來,要綁在他小腿處固定,防止傷勢嚴重。
虞興凡站在一旁,想說“我來”,可手還沒伸出去,裴椹就彎腰接過李禪秀手中布條,自己綁了起來。
李禪秀見狀,干脆也松手,在旁指點他,讓他不要把木條的位置弄歪。
裴椹綁好后,直起身,唇角似乎微彎了彎,看向李禪秀啞聲說:“好了。”
虞興凡:“……”
不知為何,總感覺自己站在這好像有點多余。
但應該是錯覺吧?
果然,殿下很快就吩咐他幫忙攙扶裴將軍。
虞興凡趕忙上前。
下了土坡,因山道危險,又不知裴椹還有沒有其他嚴重傷,李禪秀決定先帶他回碎月城。
楊元羿那邊自己應當能夠處理,山上又已經有周愷帶人去查看,若有問題,也會及時稟報。
只是裴椹的馬已經不知所蹤,他和虞興凡等人又一人只騎一匹馬出來,沒有多余的馬。
裴椹也看出這個問題,望向李禪秀白皙如玉的側臉,啞聲:“不如我和殿下共乘一騎?”
李禪秀微不可察松一口氣,忙點頭:“好。”
裴椹腿有傷,不方便騎馬,李禪秀本想讓他先上馬,自己再上。可裴椹不同意,他只好先上,然后遲疑看向裴椹。
裴椹眼中似乎閃過笑意,用沒受傷的那條腿踩上馬鐙,然后右腿輕翻,利落上馬。
動作流暢到若不是李禪秀方才親自摸過,差點懷疑他右腿是不是沒斷。
上馬后,裴椹雙臂從后近乎環住李禪秀,握緊韁繩駕馬。
顛簸間,李禪秀后背不可避免地撞進裴椹懷中。裴椹似乎也離他極近,微燙的呼吸就近在耳旁。
李禪秀不覺抓緊馬背鬃毛,耳朵微紅,可想到虞興凡等人就緊跟在后方,又不自覺挺直腰身。
裴椹低眸看向他,目光不覺落在他細白頸上,忽然,手掌漸漸握住他半側腰際。李禪秀一僵,腰忽然軟了下來,白玉似的脖頸也爬上緋紅。
他靠在裴椹懷中,聽著身后無比沉穩的心跳,再一次確定,對方是活著的。
懸著的心終于徹底放下,許是大悲大喜過后,驟然松神,加上淋了雨雪,開始有些不舒服,他靠著裴椹,在顛簸中不知不覺睡去。
再次醒來時,李禪秀發覺自己躺在柔軟暖和的衾被中,房間內一片黑暗。
他怔了須臾,睡著前的記憶漸漸回籠——白天時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西南收到裴椹戰死的消息,然后醒來,周愷忽然冒雨跑來,說裴椹遭遇山崩,生死不知……
“裴椹!”李禪秀心口一緊,忽然掀開被,下床摸黑尋找蠟燭。
裴椹呢?他在哪?怎么不在自己身旁?
自己后來真去了山崩的地方?真的找到對方了?
不是他聽到周愷的消息后暈倒,自欺欺人地做了一場夢?
李禪秀腦袋發暈,手腳無力,在桌邊拼命摸索,尋找燭臺。
忽然,門被一把推開,裴椹提著一只燈籠,身影站在門口,似是匆忙趕來。
李禪秀僵住,抬頭怔怔看著他。見他關緊門后,拄著拐走近,終于走到自己面前時,忽然伸手去摸他的臉,確定是溫熱的,稍松一口氣。又把手指放在他鼻子下,沒探到呼吸,心中頓時又著急,忙俯身趴在他胸口聽心跳。
忽然,耳邊傳來輕震,似是裴椹悶笑,接著他被對方緊緊攬在懷中。
房間內黑暗,只有裴椹手中的燈籠在亮。
對方低頭親了親他的耳朵,又親親他的眉眼,鼻尖,唇角,像鵝羽輕掃。最后才點亮房間里的燈,烏黑眼睛在燈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輝,正含笑專注看著他。
“殿下,我沒事。”說著,他握住李禪秀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位置。
他方才只是也太過緊張,屏住了呼吸。
李禪秀指尖輕顫,猝然抬眸看他。
似是知道他要問什么,裴椹握緊他的手,啞聲解釋:“山崩時,我騎馬拼命往前奔,但馬被山石砸到后受驚,忽然往旁邊山坡跳去,我也因此摔下山坡。剛好那段坍塌沒有其他地方嚴重,坡地泥石不多,我只被埋一半,上半身露在泥外。只是摔下去時受到沖擊,一時昏迷過去……”
說到這,他語氣頓了頓,目光深深看著李禪秀,啞聲繼續:
“我在昏迷時,忽然聽見殿下的喊聲,就醒了過來。
“我不清楚那是不是幻覺,只想拼了命,也要爬上去,想再見殿下一面……
“山崩來臨時,我拼命騎馬往前奔,生死關頭,心中也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活著,要再見殿下一面,問殿下為何送我那幅畫……”
說到這,他望著李禪秀,目光幽暗,聲音愈輕:“所以,殿下能不能告訴我,我白天沒理解錯對不對?殿下確實也心悅我是不是……”
話沒說完,李禪秀忽然靠近,淺淡藥香襲來,伴隨著一個羽毛般的吻,輕輕落在他唇間。
李禪秀親完,飛快又退回,纖長眼睫微垂,在眼底留下一小片陰影,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再看他。
裴椹怔住,眼中仿佛燃起星火,忽然將他扣入懷中,低頭吻住他的唇。
李禪秀猝不及防,所有話語都被封在喉間,甚至連呼吸也被掠奪。很快又被攔腰抱起,來不及低呼,就被按在柔軟的錦被上。
第 116 章
和白天那個強勢、失控、極盡索取的吻不同, 裴椹此刻溫柔許多,可依舊熾烈,極盡纏綿, 恨不得將李禪秀融入骨血般。
李禪秀被迫仰起頭, 唇舌被攪弄,眼睫霧濕,身體卻深陷在柔軟被褥間,腰被雙掌牢牢控制, 沒有絲毫掙脫的機會。更別提他醒來后本就沒什么力氣, 手腳發軟, 被吻了一會兒,眼前甚至有些發黑。
就在他以為自己要被拆吃入腹時, 裴椹忽然放開了他,只是鐵箍似的手臂仍牢牢攬著他的腰,伏在他耳邊呼吸, 似極力克制什么。
李禪秀空白的大腦已無暇多想,他微微喘息, 俊秀如玉的面龐氤氳薄紅, 霧濕的眼瞳微微失神望著帳頂。
回過神后,他有些驚訝和意外,裴椹竟然就這樣輕易“放過”他了, 實在不像對方。
裴椹像知道他在想什么, 低頭又吻了吻他眉梢眼睫, 聲音低啞:“你生病了,不宜做那些事。郎中說你淋了雨雪后, 有些感染風寒。”
李禪秀閉上眼,耳朵微紅, 悶聲:“我沒問。”
說得好像他很想似的。
“嗯。”裴椹又親親他的耳朵,聲音低啞好聽。
李禪秀覺得他怎么一直親?雖然……他也很喜歡就是了。
只是裴椹說著“不”,可他分明感覺到對方又……他不由臉上又紅,緊閉著眼。可裴椹還是察覺他發現了,似是忍了忍,終究沒忍住,忽然附在他耳邊,氣息滾燙地說了一句。
李禪秀“轟”地一下,耳朵紅得仿佛要滴血。
……
小半個時辰后,裴椹推開房門,讓守在遠處的護衛端些飯菜來。
畢竟白天時,李禪秀在回來的路上就疲憊睡著了,一直到天黑才醒,這會兒還沒用飯。
不多時,護衛將飯菜送到。
裴椹讓他們放下后,就先出去。
“殿下,先起來用些飯吧。”重新關緊房門后,裴椹拄著拐走到床邊,目光溫柔。
床帳內,李禪秀將臉埋在被褥間,羞恥得簡直不想抬頭,烏發間露出的白皙耳廓也染著薄紅。
他原以為對方說的“幫忙”,可能會是之前離開永豐鎮前,在土屋炕上那次一樣,畢竟他現在手受傷了,十個手指都纏著厚厚布條。可他萬沒想到,裴椹竟然……他此刻仍覺得雙足發燙,皮膚上好像仍殘留感覺。
他實在不知道,裴椹怎會忽然懂那么多,明明之前在山寨時,對方還什么都不懂。難道是恢復記憶的緣故?還是之前在那間土屋時,對方懷里掉落的那兩本“兵書”教的?
李禪秀閉了閉眼,忙驅散記憶,實在羞恥得不敢再回想。
床邊,裴椹見他遲遲不起來,不由溫聲道:“殿下再不起,我只好抱殿下起來了。”
李禪秀一聽,終于坐起,輕咳:“你先吃,我等會兒就來。”
終于下床時,雙腳剛踩到地面,他就僵了一下,隨后忍著不適,若無其事地走到外間的桌旁坐下。
但總感覺走路時,腳都不是自己的了。倒是裴椹……他不由用余光覷一眼旁邊。
對方明明拄著拐,卻好似走得比他還步步生風,精神煥發一般。
李禪秀輕咳,坐到桌旁,忙提起別的事,試圖驅散心中的不自然。
“對了,楊少將軍他們現在如何?另外周將軍帶人去山上查看,可有發現什么?”他一邊用包著布條的手費勁去抓桌上的筷子,一邊正色問。
由于手指被包起來后,不太靈便,他試了幾次都沒抓起。看在裴椹眼里,就像小貓爪在撥楞筷子。
他不覺忍笑,伸手將筷子拿起。
李禪秀正努力撥楞,忽然面前的筷子就“不翼而飛”,視線不由跟著轉動,落到裴椹手上。
裴椹拿起筷子,又端起碗,夾起菜和飯后,輕輕送到他唇邊。
李禪秀一愣,忙搖頭,不自然地輕咳:“我、我自己來就行。”
“殿下是為我受的傷,我理應照顧殿下。”裴椹說,目光落在他纏著布條的手指上,眼底閃過心疼。
他此前竟一直不知,殿下對他也有情。若是早知,又如何會彷徨、難過這么久?
而且他難過時,只怕殿下心中的酸楚,一點也不比他少。
裴椹目光頓了一下,聲音不由更輕,像哄人:“況且尋常人家的夫妻,一方生病、受傷不便時,另一方也會如此照顧。殿下方才已經承認心悅我,難道現在又要與我見外嗎?”
說到最后,語氣竟好似還有一分委屈,仿佛李禪秀不同意讓他喂飯,就是不愛他一般。
李禪秀從沒想過,裴椹會用這樣的語氣說話。無論是老實的裴二,還是平時冷漠少言、戰場上冷厲如煞神的裴椹,亦或是他夢中以為的君子端方的裴椹,都不該是會用這樣語氣說話的人才對。
他只好硬著頭皮,低頭吃下裴椹喂的飯。
裴椹眸中失落瞬間轉為笑意,很快又夾起一些飯和菜,這次卻是送入自己口中。
李禪秀頓時愣住,裴椹接著再夾,才是又喂給他。
不知為何,李禪秀耳廓忽然又一陣熱。
裴椹發覺,不由問:“殿下可是嫌棄與我共用?”
李禪秀悶著頭輕搖,他們之前親吻時,舌尖都糾纏過,他只是……
“咳。”他輕咳一聲,找借口道,“你方才不是說我微染風寒?我擔心傳染給你。”
裴椹不由輕笑,道:“無妨,我身體強健,不會被傳染。”
李禪秀:“……”真被傳染后,你就不這么說了。
“對了,方才問你的事,你還沒告訴我。”他忙移開視線,同時也岔開話題。
裴椹皺了皺眉,繼續給他喂飯,并道:“周將軍帶人到山上后,只發現有一些足跡,沒發現人。至于是不是鐵火雷導致山崩,目前也沒發現證據。”
“但山上有人的足跡的話,起碼可以肯定,山崩不是意外。”李禪秀又吃一口飯后,聲音含糊接道。
“嗯。”裴椹同意點頭,“至于元羿……”
楊元羿得知山崩確實可能是人為后,退一步越想越氣,重整兵馬后,直接叫上周愷一起,殺去松林谷要對付那幫胡兵了。
在他看來,弄出山崩想活埋他們的人,八成跟胡人脫不了干系。
“可如果是用鐵火雷炸山……胡人哪來的這種東西?”李禪秀蹙眉。
鐵火雷是中原才有的東西,而且剛出現沒多久,如今還沒有被大范圍用在戰場上。當然,也不排除有人把鐵火雷賣給了胡人。
關于這點,裴椹倒是也已經想過,想置他于死地的,胡人絕對排第一。至于大周境內,無非金陵、司州、荊州,首先荊州不大可能,薄胤忙著在金陵爭權,暫時應該沒空對付他;金陵因為薄胤前去,估計一時半會兒也騰不出空,剩下就只有司州。
但他和司州的朱友君遠無仇、近無怨,論威脅程度,他暫時也比不上金陵,若真是司州……除非對方知道他已經加入義軍,感受到威脅了。
“現在想這些也無用,看他接下來會不會忽然和金陵和解,聯合金陵、荊州對付我們,就知道了。”裴椹淡定地繼續給李禪秀喂飯。
李禪秀無奈嘆氣。
用完飯,裴椹又找借口,要在這留夜。
對外就說是李禪秀為救他淋雨生病,手還受了傷,他理應留下照顧。
李禪秀尷尬想,哪有腿斷了的人,照顧手指受傷人的道理?
可他心底又忍不住歡喜,裴椹也喜歡他,他終于得償所愿,與對方心意相通,自然也想……時時都與對方在一起,不舍得分開。
晚上,兩人久違地一起躺在床上,李禪秀以為自己會睡不著,可他被裴椹緊緊擁在懷中,聽著對方沉穩的心跳,不知不覺,竟又進入夢鄉。
……
翌日清晨,李禪秀在裴椹懷中醒來,恍惚中,竟以為他們還在永豐鎮的那間土屋。
可周圍的擺設很快讓他意識到,他還在碎月城。
和在永豐鎮時相擁醒來的那些清晨不一樣,他不必再擔心身份暴露,各種藏著掖著,他和裴椹確實心意相通地在一起了。
李禪秀唇角不覺微彎,視線一點點描摹裴椹清俊的眉眼。
忽然,面前人睜開了眼,烏黑瞳仁直直對上他的眼睛。
李禪秀愣了一下,下一刻,眼皮上落下一片溫熱。
偷看被抓,李禪秀有些不好意思,忙閉緊眼。可裴椹卻越來越過分,溫熱寸寸下移。
李禪秀起初還能裝鴕鳥,直到喉結被碰到時,他忽然輕顫,雙手忙抱住裴椹的頭。
裴椹很是過分地咬住,齒尖摩挲,李禪秀顫抖得愈發厲害,眼尾不覺都紅了,包著布條的手指無力抓住他耳朵,聲音快要哽咽:“不、別……”
他不知為何會如此敏感,像是被叼住后頸的貓,一下失了反抗之力。
好在裴椹沒有更過分,很快就放過他。
李禪秀恨恨,磨了磨牙,忽然又咬他一口,聲音悶悶:“你弄出痕跡,我等會兒怎么見人?”
現在又不是冬天,可以多穿厚衣或戴狐裘遮掩脖頸。雖然昨日還下雨雪了,可只是倒春寒,說不定過兩日就暖和了。但那時,他的印跡肯定不會消。
裴椹親親他的下巴,哄道:“不會留痕跡,我很小心。”
李禪秀:“……”怎么個小心法?又是“兵書”上教的?
兩人膩歪了小半個時辰,才終于起床。
洗漱后,朝食又是裴椹直接讓人送到房間來。
也是趕巧,來送飯的,正是之前私下議論李禪秀會不會和西羌王女聯姻的仆役。
裴椹接過食盤時,眼尖認出他,不由目光一頓,居高臨下,審視了一番。
那仆役之前沒見過他,頓時嚇得不敢動彈。
裴椹看了他一會兒,便不動聲色道:“沒事,你下去吧。”
仆役松一口氣,趕忙告罪退出。
李禪秀整理著衣襟從內室走出,見他許久才回,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抬頭問:“怎么了?”
裴椹放下朝食,拄著拐走過來,在他鬢邊、耳朵親親,啞聲道:“沒事。”
李禪秀怕白天會被人看見,不由躲閃一下,水潤眸子看向他提醒,卻惹得對方忽然將他按進懷中,吻得更過分。
終于在桌邊坐下后,李禪秀已是瞳中霧濕,氣息不穩。
裴椹仗著他手不方便,心情愉快地給他喂飯。
吃到一半,忽然又開始進言:“殿下,我觀府中仆役好像不大懂規矩,有時聚在一起說主人閑話,是不是應該約束一下,免得他們日后說錯什么話,給殿下招來麻煩?”
李禪秀一愣,問:“有這種事?”
想了想后,又道:“我沒太注意,這些人多是之前為方便照顧王女他們,才招進府里,可能確實不太知道規矩……嗯,我等會兒跟虞統領說一聲,讓他多加管束。”
李禪秀平時不用仆役,有事都是吩咐虞興凡他們,或讓親兵去辦就行。這些仆役確實大多是之前西羌王子、王女他們住進府中時,為方便照顧他們,才招的。
裴椹聞言,顯然心情愉悅,很快又進“讒言”:“說到王女,殿下如今在府中處理大小軍務,平日多有將士出入府中,王女他們一直住在這,似乎有些不合適。其他不說,單將士們經常出入這點,就有些打擾王女,依我看,不如給他們重新安排一處宅邸。”
李禪秀愣了愣,道:“我之前沒打算在這久住,就沒想到讓他們搬……不過你說的有道理,這樣確實太打擾王女他們。”
尤其府中出入的一些將領士兵都是粗漢,若是撞見王女,甚至有些冒犯。
這么一想,李禪秀很快道:“你提醒得對,之前沒想到這點,我等會兒就讓虞統領去跟王女說一聲,重新為他們安排住處。”
裴椹心情愈發愉悅,在他白皙的耳朵上用力一親,愉快道:“好,我等會兒親自去為他們找住處。”
李禪秀捂住耳朵愣愣,總感覺裴椹今天哪里不對,但又說不出。
第 117 章
怔了半晌, 李禪秀終于回神,道:“這事交給虞統領去辦就行,你右腿受傷, 行動不便, 就別親自去為他們找住處了。”
說完心中愈發奇怪,裴椹對這件事這么上心干什么?
裴椹聞言攬緊他,愉快說了聲“好”。
他也就是客氣一下,并非真想去幫王女等人找住處。當然, 如果虞統領辦事不積極, 拖延時間的話, 他倒是不介意幫對方把這事迅速辦了。
只要能把殿下和王女隔開,就是把他在長安的裴府讓給對方住也行。
李禪秀自然不知道他心中的小九九, 被抱進懷中好一番揉捏后,終于掙脫,氣息微喘, 烏潤的眼睛也輕輕瞪裴椹一眼,無奈道:“你別總是這樣, 我等會兒叫虞統領進來, 萬一被他瞧見不好。”
也不知裴椹怎么回事,自與他心意相通,就時不時與他親吻擁抱……說擁抱都是好聽的, 確切說, 是將他整個抱在懷中, 就像方才那樣,親密無間。
李禪秀只在小時候被父親這么抱過, 但父親也只是尋常抱孩子的抱法,裴椹卻是……雖然怪舒服的, 可他實在又有些不好意思。
裴椹也知道他們的關系暫時不宜被外人知曉,尤其虞興凡明顯是太子的人。
他不由遺憾松開李禪秀,在對方耳朵上又親親,才徹底放開。
虞興凡被叫來時,兩人已經嚴肅端正地坐好,只是李禪秀的手不方便,依舊是裴椹給他喂飯。
虞興凡看到這一幕,似乎愣了一下,但再看到李禪秀快被包成球的十根手指,頓時又了然。
李禪秀吃下一口裴椹喂來的飯,抬頭看他一眼,客氣問:“虞統領用過飯沒?沒有的話,坐下一起用些。”
話剛落,裴椹也抬頭看虞興凡一眼。
虞興凡忙拱手,恭敬道:“屬下已經用過了,不知殿下叫我來,可是有事吩咐?”
李禪秀“嗯”一聲,將裴椹方才進的兩道“讒言”交代下去。
說完這些,飯剛好也用完,裴椹起身道:“殿下先忙,我去看看您的藥熬好沒。”
李禪秀剛想說他“腿有傷,這事讓別人去做就行”,但還沒來得及開口,裴椹已經拄著拐出去了,他不由無奈搖頭。
虞興凡也看到這一幕,想了想,對李禪秀拱手道:“裴將軍至情至性,對殿下知恩圖報,實在是忠義。”
李禪秀:“……”
確實知恩圖報,報到床上了。
他不由輕咳,端起一杯茶喝,遮掩神情。
但緊接著,虞興凡又道:“屬下定將裴將軍之舉,也如實稟報主上……”
“咳咳——”李禪秀忽然被一口茶嗆住,及時打斷,“不、不用,只是尋常幫助罷了,父親眼下正為收復洛陽的事操忙,你事事都向他稟報,他哪有空看這些?”
在李玹眼里,李禪秀這次來秦州,算是他第一次獨立出征到前線。原本李玹是不愿意的,想讓他送完糧草,就回梁州,在自己眼皮底下歷練。
只是李禪秀那時正為發現自己喜歡裴椹這件事,心中酸澀難言,怕被李玹看出端倪,主動請戰,留在秦州。
李玹最終雖答應,可擔心不可避免。尤其李禪秀前十八年都是在他眼皮底下成長,一朝離開自己身邊,就像幼鳥離巢,尤其還是到危險的前線,做父親的心難免懸著。
之前去西北就罷了,沒有人跟隨,想知道消息也難。如今到秦州,身邊又有李玹自己安排的人,基本隔兩三日,虞興凡就要將李禪秀的近況飛鴿傳書送到梁州,讓李玹能確定兒子平安無事。
前幾日守城艱難時,信更是一日一送。
對于此事,李禪秀也是知道的。
甚至他自己有空時,也常給李玹去信,有時是飛鴿傳書,有時是跟軍報一起送去,內容多是向父親報平安和說些行軍途中的趣事、瑣事。自然,他也有一些想從父親的來信中探得些許有關裴椹消息的念頭。
所以,對于自己身邊有父親的“耳目”,且時常會將自己的事稟報給父親這件事,李禪秀沒什么抵觸,他知道這是父親擔心他的安危,不放心他。
但眼下他和裴椹在一起了,卻不能再像之前那樣,事事都讓父親知道。畢竟虞興凡是個耿直腸子,李玹卻不是,萬一被他在字里行間看出什么,怎么辦?
虞興凡聽李禪秀讓他別稟報,卻是遲疑:“可昨日您為救裴將軍,淋雨病倒的事,屬下已經寫在信中送出了。若今日裴將軍報恩照顧您的事不寫……”
萬一主上護起短來,會不會覺得裴將軍不地道?這樣一來,自己此前送的信描述不全面,豈不是坑了裴將軍?
李禪秀聞言,嘴角也微抽,半晌放下茶盞道:“算了,你寫好信后,先拿來給我過目,再給父親送去。”
虞興凡松一口氣,忙恭敬說“是”。
他離開后,李禪秀端著茶盞,兀自又陷入沉思,直到裴椹回來。
“方才跟虞統領說什么?怎么這么久?”裴椹單手端著湯藥回來。
李禪秀忙起身接過藥,先是說他行走不方便,好好養傷就行,不要去做這些事,接著才邊喝藥,邊道:“沒什么,跟虞統領交代了一些軍中的事。”
仔細想了想后,他沒將給父親去信的事告訴對方。
說完抬頭,就見裴椹坐在桌邊,正單手支著下頜,黑眸含笑看他。
李禪秀:“……”
他動作一僵,忙低下頭,一口將藥喝盡。
剛放下藥碗,一顆糖漬的果脯就遞到唇邊。
以前在西北時,裴椹也在他喝完藥后,忽然給他遞來果脯。李禪秀沒有多想,低頭就咬住。
可這次情形卻與之前不同,裴椹沒有立刻收回手,而是在他咬下果脯后,指腹又輕輕在他唇瓣擦過。薄繭摩挲細嫩的皮膚,有一絲麻癢。
李禪秀很快抿緊唇,抬頭看他。
“甜嗎?”裴椹眸子暗了幾分,啞聲問。
李禪秀迅速又看向門窗,見都是緊關著,不覺松一口氣。下一刻,沒得到他答案的裴椹忽然欺身壓下。
李禪秀輕唔一聲,等再被放開時,已是呼吸不穩。
裴椹拇指又擦一下他紅潤唇上的水光,啞聲道:“還好,是甜的。”
李禪秀:“……”
他耳朵都快要紅透了,實在不知裴椹怎么這么愛親他。
“咳,對了,你之前離開時不是說軍中有急事?現在如何了?一直住在這,會不會耽擱什么?”他極力移開視線,故作鎮定地岔開話題。
裴椹當時哪有什么急事?只是聽了仆役的話,實在無心在碎月城繼續待下去罷了。
但此刻他必然不好意思承認,便也輕咳道:“已經無事了。”
頓了頓,又道:“另外駐扎在涼州邊界的大軍還在等后續糧草,一時半會兒不會有戰事,我……我不著急回去。”
還可在這多住幾日。
事實上,便是他不這么說,李禪秀也是想留他在城中多養幾天傷的。
不過得知他缺糧草,李禪秀頓時也上心。
裴椹加入義軍后,將其中一萬精銳并州軍交給李玹調派,而李玹也相應給了他不少糧草。
至于剩下的并州軍,說實話,眼下他們名義上屬于義軍,但實際上,顯然還是更聽裴椹的。
畢竟裴椹是加入義軍,不是投降。李玹不好將他的并州軍拆了重編,而裴椹也不好讓李玹為并州軍提供全部糧草。
但并州苦寒,糧草一向依靠關中平原供給。現在天下大亂,各地豪強都在屯糧屯兵,裴椹想再像以前那樣籌糧草,十分困難。可胡人還要他打,所以如今并州軍的糧草,一半是并州自己供給,另一半是李玹派人運送。
倒不是李玹也像老皇帝那樣,不想給糧,而是并州軍是突然加入,義軍一時半會養不起這么多人。
此外從西南往裴椹軍中運糧,路途太過遙遠,中途又容易被敵人切斷補給線,這也是裴椹大軍要停下等糧草的原因。
李禪秀不好意思寫信給李玹,幫裴椹催糧草。好在他在寧城那邊留了陳老爺和陳令菀管糧草籌集和運送,便寫信給他們父女,幫忙催調一些糧草。
之后幾日無事,兩人就這樣在府中“養病”“養傷”。
剛在一起,喜悅與黏糊勁兒壓倒一切,兩人都刻意避免去想那些會沖淡此刻喜悅的問題。
譬如李玹是否會反對,又或者,李玹真的榮登大位,李禪秀作為儲君,是否要成親……
就這樣放下心中一切負擔,無憂無慮過了三四日。這天中午,李禪秀和裴椹正一起看書作畫時,護衛忽然來報——
陸騭已率軍從西羌回來,同行的還有此前的西羌王子、如今的西羌王丨——丹恒。
據說西羌王為感謝李禪秀派兵幫他奪回王位,親自率五千西羌兵前來,欲幫義軍驅趕胡人,平定天下。
雖然五千西羌兵不算多,但西羌本是小國,又剛經歷內亂,能派這么多兵來,已經是大手筆,何況他們之前還讓宣平帶了兩千西羌兵來支援。
而且李禪秀看中的也不是西羌的兵力,而是那里產的馬。只是西羌剛經歷胡人禍害,也不知駿馬還有多少?別都被胡人擄去了。
另外陸騭和丹恒都來了,想必他夢中的那位師父——游醫孫老先生應該也來了。
想到這,李禪秀立刻起身,回內室換一件正裝外袍,出來后對同樣起身的裴椹道:“儉之,我去城門迎一下陸騭和丹恒,你……”
他語氣頓了頓,關心道:“你腿不便,就別去了,等他們到府里,再見也不遲。”
裴椹這樣的傷患,定是所有郎中都不喜歡的,明明右腿都斷了,這幾日仍沒少走動,有時甚至抱著李禪秀膩歪。偏偏李禪秀被他纏得厲害,又不好意思拒絕,可也實在擔心他的腿。
裴椹看出他眼中擔心,含笑道:“無妨,殿下自去就行,我在府中等你們。”
李禪秀見他答應,不覺松一口氣,保證道:“我很快就回來。”
“嗯。”裴椹含笑點頭,看著他離開后,低頭提筆,在畫上“李禪秀”眉眼處又添一筆。
他自是不介意的,雖說殿下沒帶他一起去,但關心他的神情真切,他又不是酸妒之人,斤斤計較這些。
況且王女都被他“搬”出府了,還擔心西羌王或陸騭不成?心平氣和,心平氣和……
可殿下竟特意換一身衣,去迎那兩人。在一起這幾日,殿下還沒為他特意換過衣服……
片刻,裴椹忽然擱下筆,皺緊眉。
思慮再三,終于,他開口喊:“來人,備車。”
并非他酸妒,殿下心中只有他,這點他自然清楚。但西羌王遠道而來,陸騭又算是他的舊友,怎好不去迎接?
第 118 章
碎月城外, 一場春雪后,天氣轉暖,草木蔥綠。
從西羌回來的兵馬踏著雪后濕軟的泥土, 一路馬蹄疾馳, 看盡春色。
距城門不到十里地時,隊伍放緩行軍。
剛登上王位不久的西羌王丨丹恒騎著高頭駿馬,和陸騭一起并行在隊伍最前,神情有幾分迫不及待, 不時抻著脖子往前看。
終于到了城門口, 李禪秀剛好駕馬出來迎接。
丹恒見他親自前來, 不由大喜,忙駕馬快趕幾步上前。
后方陸騭見了, 唇角微抽。
正好宣平也來迎接,他翻身下馬,隨口問:“裴將軍不在城中吧?”
宣平:“呃。”巧了, 正好在呢。
城門處,李禪秀見丹恒趕來, 也翻身下馬, 上前拱手相迎。
丹恒幾乎剛下馬,不等他說出客套之詞,就一個大跨步上前, 緊緊握住他的手, 難掩激動道:“殿下, 托殿下洪福,小王這次有驚無險, 總算奪回王位。”
李禪秀被握得一愣,回過神后忙道:“恭喜王子……不, 應該稱西羌王了。”
他很快面上含笑說。
丹恒仍激動,連連搖頭,繼續握著他的手道:“這全賴殿下鼎力相助,愿意調兵幫忙,以及陸將軍一路護送,又幫忙打退胡人。如此大恩大德,小王實在沒齒難忘……”
李禪秀被他的激動和熱情弄得一愣一愣,不過夢中丹恒也是這般真性情、直腸子,想必對方是終于奪回西羌和王位,太過激動。
李禪秀理解地拍拍這位夢中老友的肩,含笑道:“不說這些,先進城吧。”
說著又越過他,看向后面的陸騭,繼續和陸騭打招呼。
丹恒一聽忙點頭:“對對,殿下說的對,瞧我,一見到殿下,竟激動得忘了這。”
說完還轉頭催陸騭:“陸將軍,快點啊,殿下在等你呢。”
熱情得像回到自己家。
而且他一直沒松開手,弄得李禪秀一時也不好意思強行抽回。
裴椹乘坐馬車到城門外時,正好看見這一幕,臉色明顯有幾分不對味。
忍了一會兒,見那位沒皮沒臉的西羌王仍不撒手,正好一陣楊柳風吹來,他終于沒忍住,迎著風咳嗽幾聲,同時緊皺眉頭,做出身體不適的樣子。
李禪秀聽見咳嗽聲,忙轉頭,見他也來了,有些意外。
又見他坐在車內,骨節分明的五指撩起車簾,被風吹得一陣悶咳,不由就想起夢中那次相遇,裴椹也是在車中,因病痛和傷重不能下車,隔著車簾悶咳數聲后,便讓抓住他的士兵將他放開。
明知此刻的裴椹不會像夢中那樣傷重,可他還是沒來由地一陣擔心和慌亂。李禪秀忙抽回被丹恒握著的手,疾步走到車邊,先握住裴椹的手,指尖扣在對方脈處。
裴椹咳完,抬頭看他,清俊眉眼含著笑意:“我沒事,剛才吹來的風太急,灌了些進嗓子里,有些被嗆住。”
李禪秀把完脈,確定他沒事,松一口氣,隨即問:“不是讓你在府中等?怎么還是來了?”
裴椹又低咳幾聲,道:“我仔細想了想,西羌王遠道而來,還是應該來迎一迎。”
說著看向他后方不遠處的丹恒,俊眉微挑,問:“那位就是新登位的西羌王?”
后方,丹恒同樣愣住,猶豫一下,見兩人好像聊到自己,忙走上前。
“殿下,不知這位是……”他遲疑詢問。
李禪秀見他過來,正好介紹兩人先認識。
另一邊,陸騭下馬后,也緩步走來。
李禪秀介紹完,正好向他拱手,寒暄幾句后詢問:“怎么不見孫神醫?”
之前來信不是說孫老先生也同行?
陸騭正是來解釋此事,聞言不由道:“稟殿下,我們奪回西羌王宮時,正好救出意外被‘逆王’關押在牢中的孫神醫。只是回來的路上,孫神醫聽聞黃河中原一帶出現疫病,便不告而別,只留下一封信,說他要去洛陽。”
“逆王”是指先前被胡人扶持,殺了前西羌王,從丹恒手中奪走王位的那位西羌王叔。
聽完陸騭一番解釋,李禪秀才知,原來“王叔”登上王位后,因有頭疾,想讓孫神醫幫他醫治。但孫神醫因他派兵幫助胡人攻打大周,拒不醫治,于是這幾個月一直被關在牢中,直到被陸騭他們救出。
難怪李玹派人到西羌尋了許久,也沒尋到孫神醫的蹤跡。
不過陸騭不知李玹在找孫神醫,也不知道李禪秀身中寒毒之事,加上孫神醫是不告而別,又言明要去洛陽一帶救治感染疫病的人,他便沒派人強追。
李禪秀聞言笑了笑,道:“這是孫老會做出的事。”
夢中的游醫孫老也是這樣,聽聞哪里有疫病,百姓受難,定然坐不住。
只是沒想到,他們這對夢中師徒,這次竟又沒見上面。不過李禪秀倒不是特別遺憾,有緣的話,相信終會見到。
聽聞黃河中原一帶出現疫病,他倒是又有些擔憂,一是不知疫病情況如何,是否嚴重;二是孫老年齡大了,千萬別出什么事;二是父親正派兵往洛陽方向進攻,不知會不會受此疫病影響。
想到這,他決定等回去后,就給父親寫封信,告知一些防治疫病的基本辦法。
另一邊,裴椹和西羌王丨丹恒望向彼此,正大眼瞪小眼。
丹恒聽聞他是裴椹,愣了許久。一直耳聞并州裴椹,英勇無雙,打得胡人只聽其名便膽顫,怎么面前這人……有點弱不禁風?
兩人瞪了一會兒,終于開口,彼此客套見禮。
正好李禪秀這邊和陸騭聊完,打算上馬與眾人回城。丹恒見狀,忙先一步上馬,想與李禪秀并行。
裴椹這時忽然一陣悶咳,扶著車窗的手格外用力,指節泛白,好似十分虛弱。見李禪秀等人看過來,又微微擺手,道:“無妨,殿下先與西羌王、陸將軍他們一道回去,我稍后便好。”
說完,又一陣急咳。
李禪秀哪還有心情上馬,趕緊走向馬車,剛走兩步,又反應過來,轉身對陸騭、丹恒道:“二位先進城,我和裴將軍稍后便到。”
陸騭奇怪看裴椹一眼,笑說“無妨”。丹恒卻有些失落,他還想跟李禪秀說說他這次帶來的好馬呢。
一行人很快上馬進城,丹恒有些不舍、頻頻回頭,陸騭也在走遠后,偏頭壓低聲音問宣平:“裴將軍可是受傷了?”
怎么忽然虛弱起來了?
“啊?”宣平愣了一下,遲疑道,“好像是……前不久裴將軍遭遇山崩,險些被活埋,可能被砸下的山石傷到肺腑……”
可也沒聽說啊,傷的不是右腿嗎?宣平困惑。
李禪秀在眾人走后,忙掀開車簾上車,幫裴椹輕拍后背,緊張問:“怎么忽然咳成這樣?可是那里不舒服……”
話沒說完,便被放下車簾的裴椹一把攬進懷中,接著緊貼的胸口傳來對方胸腔悶笑時發出的輕震。
李禪秀頓時反應過來,明白他是裝的,不由松一口氣,接著撤回身,無奈道:“以后別這樣嚇我。”
裴椹將他又攬回去,在他耳邊親親,壓低聲道:“抱歉,下次不會了。”
……
馬車回到府外,李禪秀很快下車,耳后不知為何一片緋紅。
他佯作鎮定,伸手扶裴椹也下車。
兩人剛在車旁站穩,從軍營繞一圈的丹恒、陸騭等人剛好也趕到。
一番客套寒暄后,幾人一同進府。
丹恒進了府門,十分自來熟,對身旁隨從道:“把我的行禮放在先前住處就行,就是殿下住處旁邊的那個院落。”
話一落,裴椹拄著拐的步伐一頓,轉頭看向李禪秀。
李禪秀也愣了一下,回神后,忙尷尬對丹恒道:“西羌王有所不知,為避免府中來往的將領打擾到王女,前段時日已經為王女和其他西羌族眷安排更妥善的住處,先前西羌王住的院落……現今安排給裴將軍住了。”
頓了頓,又道:“我想王女和西羌族人久未見到西羌王,心中定然也思念萬分,西羌王不若與他們住在一處,更妥當,也方便。”
丹恒長長“啊”了一聲,半晌干巴巴道:“那……也好。”
說完又吩咐身后隨從:“那就把我的行禮送到王姊的住處。”
李禪秀不著痕跡松一口氣,察覺手忽然被裴椹握住,輕輕捏了一下小拇指,又微僵,怕被人察覺,忙蜷縮抽回。
陸騭聽完,有些意外地看他兩人一眼,不過他沒有探究別人隱私的愛好,更清楚何事該好奇,何事不該,并沒多想。
一行人進了府,先去正廳議事,商討接下來的用兵方向。
正事說完,李禪秀抽空回一趟書房,把要送給李玹的信寫好,尤其仔細寫了防治疫病的一些辦法,并將孫神醫前往洛陽一帶的事也告知。
寫完信,讓虞興凡將信盡快送給李玹,他和裴椹又一起去參加給西羌王接風洗塵的晚宴。
宴是小宴,出席的也就李禪秀、裴椹、陸騭、丹恒,以及宣平等軍中幾位將領。
丹恒在席間分外高興,喝了酒后,又告訴李禪秀,他這次來為義軍帶了多少好馬,并熱情邀請李禪秀明天一起去試馬。
李禪秀聽他果然帶了好馬來,自是含笑答應。
旁邊,裴椹險些將酒樽捏裂。
今天在城外,他一見丹恒見到李禪秀時喜不自勝、握著手遲遲不舍得撒的樣子,就懷疑這小子是不是心懷不軌。這半天看下來,心中更是愈發確定。
沒想到防了半天,防錯人了,王女和殿下之間壓根沒什么,真正該防的是西羌王。
想到這,他悶悶又喝一樽酒。
李禪秀今天沒喝太多酒,目光一直清明。
散宴后,他和裴椹一同回住處。
雖然剛開始兩日,裴椹以李禪秀為救他淋雨生病為由,留在對方房中照顧。
可這個借口不能一直用,這幾日李禪秀病好后,裴椹便搬到了隔壁院落。
兩處院落緊挨著,李禪秀和裴椹一路同行。
到了裴椹的院落外,李禪秀剛想說“你早點休息”,裴椹卻先看向他,聲音微啞道:“我今日腿有些疼,不知能不能麻煩殿下,幫我看診?”
李禪秀一聽他說腿疼,立刻點頭。
兩人一道進了院子,又進房中,裴椹忽然轉身,關緊房門。
李禪秀有些奇怪,但也沒多問,點亮燈后催促:“你先坐下,我幫你把木板拆下來看看,疼得厲害嗎?是不是剛才在席間飲酒所致?”
說著又忍不住皺眉:“你受了傷,之前說讓你別飲酒,怎么還飲?酒水寒涼,而且不利于……”
話沒說完,他忽然被緊緊抱住,熟悉的微涼氣息襲來。
李禪秀愣了一下,裴椹將他擁在懷中,臉埋在他頸間,輕吸一口氣,聲音發悶:“殿下跟那位西羌王關系很好?”
第 119 章
裴椹好似有些低落, 環抱著李禪秀時,身上籠著孤寂,聲音也好似委屈。
李禪秀遲疑一下, 回抱住他:“還……可以吧。”
如今他和丹恒是沒太多交集, 但夢中丹恒帶著南逃的西羌族人流落西南,被他所救后,便帶族人一起加入義軍,與他們也算是生死與共一場。
想到這, 他又補充一句:“我與他見的次數不多, 但關系應該還不錯。”
裴椹聽他說“不錯”, 攬著他的手臂明顯又緊幾分,聲音更悶:“我不喜歡那小子今天抓著你的手不松開。”
李禪秀聞言愣住。
裴椹聲音繼續發悶:“你們還約了明天一起去試馬。”
他右腿受傷, 明天肯定不方便去。而且就算去了,也只能在旁看西羌王和李禪秀一起騎馬。
與其這樣讓自己心中添堵,還不如不去。
李禪秀聽了半晌, 終于明白過來,裴椹竟然……是在吃醋?
尤其對方此刻抱著他, 聲音悶悶的樣子, 像極了受委屈的狗狗,讓他忍不住想起對方還是裴二時的樣子。
李禪秀被這個比喻惹得想笑,生生忍住后, 忙解釋:“你別多想, 我跟西羌王總共只見過……嗯, 兩次。”
現實中,的確只見過這兩次。
“而且我跟他之間沒有什么, 我只當他是朋友,他定然也一樣。”
夢中他和丹恒認識十幾年, 一直都只是朋友,他從沒想過這些,丹恒想必也是,裴椹應是多慮了。
“我看未必,”裴椹仍略帶酸意,“那小子今天攥著你的手舍不得松,晚宴時又頻頻看你,分明一副春心蕩漾的樣子。”
說著他將李禪秀抱得更緊,身體重量一半壓在對方身上,下巴抵在對方肩窩,疏冷氣息籠罩而來。
李禪秀被迫向后靠著桌案,手臂不得不也松開他,手指按在桌沿。
他無奈又好笑,見解釋了裴椹也不信,只好道:“那怎么辦?丹恒這次來,送兵又送馬,我總不能將他趕走。而且他剛登上王位,應該也不會久留,興許這次來是為了來接王女等族人,過幾日就走了。”
裴椹想想,覺得也是,殿下心中只有他,任那小子再心懷不軌,鋤頭舞得如何好,也挖不了他的墻角。
但酸還是忍不住酸,他高挺鼻尖輕蹭李禪秀兩下,聲音低啞:“殿下需得補償我。”
李禪秀聞言一愣,補償?什么補償?
裴椹這時剛好與他拉開少許距離,手臂將他困在自己和桌案之間,烏黑的眼睛低垂看他,眼底越來越幽深。
李禪秀目光與他對視,慢一刻終于反應過來,臉不覺微紅。
他僵了片刻,在裴椹期待認真的眸光注視下,終于抬起手臂環住對方頸項,輕閉眼睛,神情如同獻祭般,吻了吻面前人微涼的唇瓣。
很快,他便睜開眼,稍微后撤,看著裴椹小聲說:“這樣可以吧?”
裴椹眼睛黑得嚇人,眼底幽邃,直直看他。就在李禪秀被看得頭皮微微發麻,要松開手臂時,忽然被對方攬腰又拉回去。
鋪天蓋地的吻落下,呼吸也被掠奪。
終于被松開時,李禪秀險些沒站穩,靠在裴椹身上,微微喘氣。可很快,他微微僵住,他并非清心寡欲的修道人,何況與他親近的是裴椹。
裴椹好像也察覺了,烏黑眼睛看向他。李禪秀手指倏地攥緊,心中簡直羞恥,立刻想和他拉開距離。裴椹卻將他拉回,黑眸定定看他,忽然啞聲道:“之前殿下幫過我數次,我理當也回報殿下。”
李禪秀一僵,還沒明白他說的回報是什么,忽然被對方蒙住眼睛。微涼的綢帶上用金線繡著紋案,貼著眼皮時,有種不平整的冰涼感,接著他被掐腰抱起,按坐在桌案上。
視線驟然消失,帶來一陣未知的不安,他下意識伸手去抓對方,卻抓空了。下一刻,李禪秀險些低呼,隨即緊緊咬住右手食指的指節,另一只手緊緊抓著桌案邊緣,將聲音盡數咽下。
裴椹竟然,對方竟然……李禪秀抓著桌沿的手愈發用力,白皙如玉的面龐泛起薄紅,微仰的脖頸如同天鵝,喉結輕顫,蒙住眼睛的綢帶也漸漸濕潤。他小腿緊繃,鞋跟的邊緣將裴椹后背的衣服都弄皺了。
他慶幸出席晚宴前,特意沐浴更衣過,否則……不,即便這樣,他此刻也羞恥得恨不得昏過去。
裴椹終于起身,在他手腳發軟之際,再次將他吻住.
翌日,丹恒一早就到府中請李禪秀去看馬,李禪秀卻晚了兩刻才露面。
見面后,他有些歉意道:“昨晚不勝酒力,多睡了會兒方醒,還請西羌王見諒。”
丹恒忙道:“不不,是小王來得太早,打擾殿下了才是。對了,殿下稱呼我丹恒就行,不必客氣。”
說完心中卻納罕,昨晚殿下沒喝多少酒啊,酒量竟這般淺?
而且見完禮后抬頭,不知是不是他錯覺,總感覺對方唇色格外紅潤。
丹恒不敢多看,慌忙移開視線,想了想,又道:“我聽殿下方才聲音有些沙啞,可是身體不適?”
李禪秀好似有一瞬間不自然,含糊掩飾:“應是昨晚飲酒后吹了夜風,有些受涼。”
丹恒一聽,不由擔心:“既如此,要不我們明天再去看馬……”
李禪秀想,明天再去,裴椹不定又要吃醋,便道:“只是輕微受涼,無大礙,我用完早飯便去。”
丹恒“哎”一聲點頭,還是有些不放心。
用早飯時,裴椹終于也現身。他今日難得穿得正式,墨冠錦袍,腰佩環玉,不似穿甲胄時冷肅。
不知為何,他今日沒拄拐,而是坐著木輪椅,由身后一名士兵幫忙推著,不必一瘸一拐地走路,平添一股清貴與端雅氣質。
李禪秀看見他時,愣了愣,目光先是落在他清俊面上,漸漸向下,很快認出他腰間的云紋腰帶,就是昨晚綁在自己眼睛處的那根綢帶。
他慌忙低下頭,裝作無事,繼續喝著碗中粥。可腦中卻不受控制地回想,昨晚裴椹起身后,又與他接吻,讓他也嘗到了自己的……“轟”地一下,耳后皮膚一片發燙。
李禪秀簡直要連粥都喝不下去了,昨晚他后來落荒而逃,回到自己住處,仍許久沒睡著。
裴椹此刻卻神情自若,還與丹恒打招呼,絲毫看不出他昨晚在吃對方的醋。
李禪秀艱難挨過早飯,起身要與丹恒一起去看馬時,剛走兩步,又猶豫轉身:“儉之,你真不一起?”
今早他派人去隔壁問過,裴椹婉拒了一起去看馬的邀請。
丹恒一聽李禪秀這么說,也轉過頭,干巴巴地邀請裴椹,實際更想只和李禪秀一起去。
裴椹喝完粥,抬眸,目光似不經意掃過他,最后落在李禪秀身上,笑道:“我行走不便,去了也不能試馬,還是不去了,殿下與西羌王一起去就行,我一個人在府里看看書畫,也能打發時間。”
李禪秀:“……”
“那你……就先好好養傷,我和丹恒一起去看一下馬,很快便回。”他囫圇道。
倒是丹恒,出了府后,撓撓頭道:“殿下,這樣是不是不太好?我看裴將軍一個人留在府中,好像怪、怪……落寞的。”
李禪秀:“……”
他神情有些復雜看向丹恒。
丹恒莫名:“怎、怎么了?”
李禪秀搖頭:“沒什么,先去試馬吧。”.
府中,李禪秀走后,裴椹也無心一個人繼續用飯,很快回到院中。
他拿起一本兵書在院中樹下看起來,可看了一會兒,卻又放下。
根本看不進去!
不知殿下現在在干什么?看馬?還是已經跟丹恒那小子一起試馬、騎馬?說不定丹恒此刻正騎著馬,和殿下互相追逐。
可惜他腿斷了,不然丹恒那小子的騎術定不如他。
裴椹心中略微煩躁,更有些后悔。就算只在馬場邊上坐著,他也應該去,而不是在這看見鬼的兵書。
可他剛說過不去,這才過不到半個時辰……
裴椹按了按眉心,壓下心中煩躁,強迫自己繼續看書。
忍忍,再忍忍,等到中午,就可以找借口去了。他擰緊眉心想,翻了一頁書,卻還是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
李禪秀在馬場看馬,同樣有些心不在焉。
馬都是好馬,其實不用再試。他心思不由飄回府中,想裴椹此刻在做什么?會不會又吃醋,或不高興?
在一起后,李禪秀發現裴椹一個不為人知的喜好——特別黏他。
其實這也能理解,他們本就好不容易才互相表明心意,在一起的時間如此短暫,彼此都覺得彌足珍貴。
如今陸騭回來,他興許再過兩天,就要回梁州。而裴椹等楊元羿率的軍和周愷一起趕回,估計也要回駐扎在涼州邊界的大營。
如此算來,他們頂多也就還有兩三天繼續平靜膩歪在一起的日子,過一個時辰,便少一個時辰……何況未來,他們還有重重阻礙要面對,不知前景。
李禪秀心跳忽然一陣加快,更按捺不住。
丹恒剛與他挑了兩匹馬試騎一圈,正打算再挑兩匹試騎。
李禪秀卻歉意道:“抱歉丹恒,我忽然想起府中還有些事,要回去一趟。剩下的馬不必看了,都很好,非常感謝你這次親自送馬來,我定會將此事稟明父親。”
說著他拱了拱手,便翻身下馬,向馬場外走去。
丹恒愣了愣,剛要下馬追上,卻見陸騭和宣平兩人也來到馬場。
陸騭見這情形愣了一下,很快笑道:“既然殿下有事,不如我陪西羌王繼續試馬。”
李禪秀知他是幫自己接待丹恒,不由朝他露出感激一笑,疾步繼續往外走。
到了馬場外,卻見虞興凡也匆匆趕來。
“殿下,主上的信。”虞興凡快步到他面前,恭敬呈上信。
李禪秀腳步一頓,接過后打開,沒看一會兒,便緊皺眉。
第 120 章
李玹在信中倒沒寫什么重要的事, 只是聽聞李禪秀前段時日竟不顧危險,冒著雨雪到山崩的地方救人,忍不住批評他“身為統領數萬軍的將領, 怎可如此率性用事”“另外聽說秦州戰事已畢, 既無其他要事,速回梁州”。
雖然信中沒提裴椹如何,但字字句句都表達了對李禪秀冒險去救人的不贊同。
李禪秀折好信后,抬頭涼涼看虞興凡一眼。
要不是虞統領送信速度太快, 也不至于讓父親知道這件事。
快步回到府邸, 剛進門, 又一親兵趕來,說李玹飛鴿傳書, 送來私信。
李禪秀:“……”
他接過后打開一看,內容和前一封大差無幾,仍是數落他和催他回去。
“以后做事需三思而后行, 不可沖動,感情用事”“便是不考慮自身安危, 也要多想想為父。若為父聽聞你不好的消息, 該何等傷痛”“救人雖重要,但讓別人去救也是一樣的,你身子骨弱, 去了又幫不上大忙, 反讓自身陷入險境”“另外我聽說陸騭已經到碎月城, 既然無事,就快回來吧”……
這封信顯然是昨天剛寫的, 而且語氣緩和不少,但仍催他速回。看來先前的圍城之戰和后來趕去山崩的地方, 確實讓李玹擔心不已。
李禪秀心中動容,卻又無奈,折好信后,對虞興凡道:“幫我飛鴿傳書一封給父親,就說……我這兩日就回。”
他想了想后說。
接著問那親兵一句:“裴將軍呢?”
“稟殿下,裴將軍用過朝食,就回院中了,一直沒出來。”
李禪秀點頭,快步往裴椹住的院落走去。
……
院中的老梧桐樹下,裴椹握著兵書,目光卻落在地上的影子上,盯著日影一點點移動。
就在他覺得時間為何如此漫長,日影怎么遲遲不到正午位置時,院門處忽然傳來輕微腳步聲。
裴椹皺眉,以為是下面人又來給他送吃的,頭也不抬道:“我這里不需茶水,也不用果脯點心,無事不要來打擾。”
話落,那腳步聲卻還在走近。
他面色有稍許不虞,抬起頭,下一刻卻怔住。
李禪秀含笑站到他面前,身影擋住書上字句,眉目秀麗,聲如碎玉:“也不需人陪著聊會兒天嗎?”
裴椹怔仲看他許久,握著書卷的手不覺微緊,半晌終于笑道:“若是殿下,歡迎之至。”
李禪秀笑意粲然,拂袖掃去椅上一枚落葉,在石桌對面坐下。
因在馬場跑了一圈馬,又是快步走來,他有些累和渴,不客氣地拿起桌上茶壺,給自己倒一杯水,然后雙手捧著茶杯,一口一口喝起來。
喝完剛放下茶杯,裴椹就拎起茶壺給他又倒一杯,接著將果脯也推過來。
“殿下不是去試馬?怎么忽然回來了?”收回手后,他狀似隨意問。
李禪秀自不好意思說自己只在馬場跑了一圈馬,就有些想他,鬼使神差地就回來了。
他忙端起茶杯,假裝又喝一口,掩飾道:“跑馬沒什么意思,左右無事,就先回來了。”
裴椹聞言,眸中微光好似驟然暗淡。
李禪秀語氣一頓,不由小聲老實承認:“主要也是……忽然想回來陪你。”
裴椹目光瞬間又轉亮,看著他啞聲道:“若殿下沒回,我也正想去找殿下。”
李禪秀明白他的話意,心跳不覺漏了一拍,清麗目光定定看他。
午后時光閑散,只是時間忽然不再漫長。
兩人在梧桐樹下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不知不覺,竟到了晚飯時間。
李禪秀見裴椹腿腳不便,干脆讓人在院中擺飯。
裴椹心中溢著暖意,又如甘泉流過。趁無人時,他輕輕握住李禪秀的手,卻感到一陣微涼。
他不覺皺眉,很快將李禪秀兩只手都攏住,寬大掌心幫忙捂暖,又輕搓了搓。
“怎么都春日了,手還這么冷?”他蹙眉問。
以前冬日就罷了,最近幾日已是氣溫回暖,春和日麗。別人不說,就是裴椹,都已經換上單衣。
可李禪秀,穿的不少,手卻依舊總是冰涼。
李禪秀目光含笑:“老毛病了,娘胎里帶出來的,從小就這樣。”
說著拉他到石桌旁,先一起用飯。
裴椹眉心緊蹙,仍不放心道:“可惜孫神醫這次沒來,下次等見到他,一定請他給你把把脈。”
之前冬天,又是在西北,他只以為李禪秀是普通畏寒。如今看來,卻不大像。
李禪秀聞言驚訝:“你也認識孫老?”
裴椹點頭:“他以前去過并州,跟我祖父認識,前年他再次途徑并州,正好軍中有將領重傷,我也請他去幫忙看過。”
說到這,他忽然想起李禪秀之前在西北幫傷兵縫合傷口的針法,好像跟孫神醫的針法很像,不由奇怪看李禪秀一眼。
按理說,殿下前十八年都在太子府,剛逃出那個地方,就被流放到西北,怎會有那么熟練的針法和精湛的醫術?
需知,無論醫術和針法,都需大量幫病人看診、救治,才能積累出經驗,可殿下……應該沒這樣的機會才對。
這也是他以前沒將妻子“沈秀”,往太子的子嗣李禪秀身上聯想的緣故。
除此之外,當初在西北時,殿下為了讓他打贏蔣百夫長,曾給他一個練武的小冊子。當時他看冊子上的拳腳功夫,覺得眼熟,卻不明緣由。
如今恢復記憶再看,那小冊子上的功夫,分明是他琢磨出的巧勁功夫。可他從未將這些整理成冊,更別提還特意畫下來。殿下如何會……剛好與他想的一樣?
正心中費解之際,忽然聽李禪秀又道:“對了,你屋中可有筆墨?借我用一下。”
裴椹回神,下意識點頭。
李禪秀見了,竟直接擱下碗筷,先去他屋中。
裴椹被這一打斷,也忘了問他,起身拄著拐跟進去。
李禪秀到屋中尋到筆墨后,想了想,認真將吐納法的口訣寫下。
寫完,裴椹剛好進來。
他耳朵忽然微紅,擱下筆,將紙上的墨跡晾干,而后遞給裴椹,說:“這個口訣,你平時沒事可以練練,是……強身健體的。”
也是裴椹方才說他手涼,又提起孫神醫,讓他忽然想起夢中孫老說過的一種可以徹底根除他身上寒毒的辦法——尋一練武的人跟他一起練這吐納法,再與其行周公禮,氣血交融,多行幾次就能……
李禪秀越想,耳朵越紅,如胭脂染過的玉。
尤其孫神醫還說最好找個男子,內火熱,正好對他氣虛寒。
夢中李禪秀從沒喜歡過誰,自然也從沒有過這個打算,甚至連孫神醫給的方法,都沒好意思看完。
可現在,剛好他有了喜歡的人,對方剛好自幼習武,又是男子,還……總之,既然這吐納法練了沒壞處,不如試試。就算不氣血交融,不是也可以強身健體?
李禪秀此前沒有根除寒毒的想法,在他看來,自己平時多練習吐納法,讓身體慢慢好轉就行了。畢竟夢中他靠這個辦法,也活到了十幾年后。
但前幾日他夢到裴椹死訊時,夢中的自己竟畏寒、咳血,病得形銷骨立,這讓他忽然懷疑是不是寒毒沒徹底根除的緣故。
尤其夢中孫神醫明明已經教給他吐納法,又親眼見他身體已經好轉,甚至在幾年后,寒毒都已經不怎么再發作時,卻還總寫信勸他找個人一起練……
李禪秀這幾日仔細回想,愈發懷疑,只有自己練吐納法恐怕不行。
另外父親一直要尋找孫神醫,也是為了幫他根除寒毒。若、若到時能幫他根除寒毒的人只能是裴椹,父親興許也不會反對他和裴椹在一起?
李禪秀這幾日雖放下一切心里負擔,什么都不管地先和裴椹在一起。但今日收到李玹的信,卻又被拉回現實。
雖然他和裴椹在一起了,但將來要面對的阻礙卻不少,總要事先籌謀才行。
而未來的朝臣、大局等阻礙,他都可以不在意,唯有父親的態度,他沒辦法忽視。
“這是……”裴椹看完紙上內容,不明所以望向他。
紙上寫的看起來是個教呼吸吐納、強身健體的口訣,但他平日練武,似乎不需要這些。
李禪秀自不好意思說這是以后行周公禮時要用的,只耳朵微紅,支吾道:“就是……對身體好的一個口訣,你沒事多練練,我、我以后要檢查。”
說完想到檢查的辦法,差點不慎咬到舌尖。
裴椹聽了莞爾,認真收起紙道:“好,我會認真練習,等……殿下來檢查。”
心中實則想,這要如何檢查?畢竟從外在看,只是規律呼吸了而已。
收起口訣后抬頭,見李禪秀不知為何,耳際染著薄紅,目光也微微看向別處,仿佛不好意思。天際晚霞的光透過窗間縫隙,落在他白皙秀麗的側臉,染出一片晚霞的光彩。
裴椹目光不覺微動,輕輕上前一步,從身后擁住他,靜謐片刻,忽然附耳低啞:“殿下,我今日右腿已經不怎么疼……”
他們之前一直沒到最后一步,因為李禪秀說他腿骨受傷,不能大幅動作,等養好傷再說。
但此刻,或許是氣氛所致,又或者裴椹也清楚,他們再過不久就要分別,終于忍不住開口。
李禪秀微僵,裴椹看他一會兒,見他沒有明確拒絕,心跳隱秘地加快,輕輕低頭,吻住他微燙的耳朵。
李禪秀瑟縮一下,卻忽然將他推開。
裴椹猝然被推開,呼吸一陣不穩,目光灼燙看向他。
李禪秀支吾:“我……要不,還是等你練了口訣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