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翌日清晨, 李禪秀和裴椹一起用早飯時,外面親兵忽然來報——之前被楊元羿拉著一起去追擊松林谷那伙胡人的周愷已經率軍返回,估計今天就能抵達碎月城。
自然, 楊元羿也率軍跟他一起來了。
兩人聽完, 筷子都一頓,李禪秀吃飯的動作都慢了下來。
楊元羿率軍前來,意味著最遲這兩天,裴椹就要和對方一起離開。
其實不止裴椹, 他自己后日也要返回梁州。
廳中氣氛一時有些凝滯, 方才的笑語閑談也停下。李禪秀慢慢吃著飯菜, 頓了一下,忽然想起還沒跟裴椹說自己馬上也要回梁州的事。
昨晚他雖然拒絕了裴椹, 可情正濃時,到底沒忍心完全拒絕,最后又被吻得大腦空白, 暈乎乎,于是就忘了這事。
李禪秀回想起來, 心中尷尬, 又暗唾自己竟被蠱惑,忘了正事。幸虧不是軍事,也不是急事, 否則他與史書上的那些昏君何異?
以前聽父親講史, 他實在不理解那些昏君, 如今……昏君竟是他自己。
他慚愧地低頭,驅散腦中雜念后, 終于開口,將自己后日就要離開的事告訴裴椹。
裴椹聽完士兵的稟報, 就一直沉默,再聽完他的話,不由抬頭看他,眼底看不出情緒。
廳中還有護衛和仆役在,裴椹沒看多久,忽而含笑點頭:“如此,我倒是跟殿下差不多時間離開。”
可用完飯,兩人回到房間,裴椹卻忍不住將李禪秀擁在懷中,語氣寥落:“殿下昨日竟沒跟我說。”
“我也是昨天收到父親催我回去的信,才臨時決定。”李禪秀干巴巴解釋。
他剛反思過不該沉溺于此,可此刻看到裴椹幽幽失落的樣子,又一陣心軟,同樣難舍,猶豫小聲道:“要不,補償你再親一下?”
裴椹盯著他,目光漸轉幽深,視線緩緩掠過他眉眼,到秀挺的鼻尖,薄唇,最后落到頸間微微突起的那一小團。
李禪秀察覺他目光猶如實質般地移動,不覺喉間咽了咽,那一處也跟著滾動。
像是猜到裴椹的意圖,他小聲道:“這里不行。”
裴椹目光頓時失落。
李禪秀見了又心軟,只好商量:“要不就一下……”
下一刻,他就被緊緊擁住。裴椹埋頭在他頸間,手臂勒得他腰身發痛。唇齒碰到皮膚時,他不覺輕顫,也不知為何如此敏感。他下意識抱住對方的頭,手指緊緊抓著對方衣服的后領,微涼的布料被抓出深深的皺痕。
“不要……留下痕跡。”他很快近乎泣音,雙腿也要站不住。
裴椹擁著他向后走到桌邊,使他可以抓著桌子邊緣,聲音低啞,輕哄似的保證:“不會。”.
當天傍晚,周愷和楊元羿率軍準時抵達碎月城。
李禪秀和裴椹,以及陸騭等一干將領都到城外迎接。
楊元羿之前就聽說裴椹在山崩時摔下山崖,險些被活埋。
雖然送消息的人說他已經無大礙,可楊元羿仍有些擔心。畢竟那可是山崩,就算沒被活埋,萬一被塊山石砸到,也會傷得不輕。
來的路上,楊元羿就一直想,儉之的傷勢恐怕不會太輕,估計是為了讓他不要過于擔心,才沒說實話。等會兒見了面,對方要是過于憔悴,自己可要忍住,千萬別又隨便打趣。
然而在城外見到坐在車輦上的裴椹后,他一陣沉默。
裴椹見他久久不語,問:“怎么了?”
楊元羿:“……”
“沒什么,碎月城的飯食挺好啊。”半晌,他終于干巴巴憋出一句。
此時的裴椹和李禪秀坐在一起,清俊眉眼罕見含著笑意,猶如春風拂面,氣色和精氣神都前所未有地好——除了斷了一條腿。
楊元羿心中納罕,小殿下這是天天給裴儉之吃了什么補的?得一天一根老山參吧?
事實上,他還真不算猜錯。
因為裴椹這次受傷,李禪秀確實吩咐府中廚房,每天不重樣地給裴椹食補,因此補得裴椹氣血一日比一日盛。
偏偏他自己又只給碰,不給吃,這幾日沒讓裴椹少受煎熬。
直到第三日,兩人都要離開碎月城時,仍沒到最后一步。裴椹問的話,李禪秀就說等他練好吐納法再說。
裴椹無奈嘆氣,只能每晚都認真練那勞什子口訣,心中更是費解:也不知殿下為何讓他練這口訣,莫非是拿這當推脫借口?
這日清晨,裴椹和楊元羿率軍先開拔,離開碎月城。
李禪秀騎馬送他們出城,臨別時,李禪秀和裴椹并騎到遠離隊伍的邊上,靠近一陣私語。
“我給你的口訣,你要記得每天都練。”李禪秀紅著耳朵,小聲叮囑。
裴椹心不在焉地答應,頓了頓,問:“殿下中午出發?”
李禪秀點頭:“不是昨晚就跟你說過了?”
裴椹想了想,又問:“西羌王會不會也一起去梁州?”
李禪秀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他又在暗醋,不由無奈:“你為何總說他?我跟他真沒什么,這兩日不是也沒怎么跟他見面?”
因為分別在即,他這兩日幾乎都留在府中陪裴椹。
裴椹卻相信自己的直覺,這直覺幫他在戰場上多次敏銳發現敵情,避過危險,想必這次在感情上發現的敵情,也不會錯。
但這話說出來,顯得太過小心眼,于是他想了想,冠冕堂皇道:“西羌王遠來是客,我關心一下他的去向。”
李禪秀無奈,道:“西羌也不可長久無主,等我走后,他這幾日應該也會回去。”
裴椹聞言,終于徹底放心了。
臨別時,他剛走兩步,忽然又調轉馬頭回來,目光定定看著李禪秀,問:“殿下可還有話要交代我?”
李禪秀:“……咳,好好練我給你的口訣。”
裴椹:“……”
他很快含笑點頭,保證道:“會的。”
再次駕馬離開后,他終于沒再回轉。
李禪秀目送他遠去,回過神后,也騎馬先回軍營。
裴椹率軍漸漸走遠后,楊元羿終于騎馬到他旁邊,好奇問:“你跟殿下……關系好轉了?”
裴椹皺眉:“何以見得?”
“看也能看出來,明顯比之前好。”楊元羿聲音含糊。
裴椹:“我是說,我們什么時候關系不好了?”
楊元羿:“……”沒見過這么嘴硬的,之前是誰惆悵寥落來著?
“對了,你之前追擊松林谷的那伙胡人,可有發現他們使用鐵火雷的痕跡?”裴椹又問起正事。
這幾日,李禪秀又派人去發生崩塌的山上仔細查過,確實發現了鐵火雷爆炸后的殘片,山崩的確不是意外。
若此事是胡人所為,說明鐵火雷已流入北地,以后與胡人作戰,需多加小心。
當然,若松林谷那伙胡人沒使用鐵火雷,也不能說明山崩就真與他們無關。只能說除了胡人,還有其他可懷疑的對象,比如司州的朱友君。
……
另一邊,李禪秀也和陸騭在分析這件事。
裴椹率軍離開后不久,他和陸騭安排好碎月城的防守,便也率軍回秦州府城。
到秦州府城,與伊潯等軍匯合,將這邊事務全都安排妥當,并留下周愷守秦州后,他和陸騭等人又馬不停蹄,繼續趕往梁州。
路上,他和陸騭、宣平分析完此事,都覺得是大周人做的可能性更大。當然,也不排除可能是某些人和胡人聯手做的。
伊潯聞言微訝,胡人都把洛陽占了,竟然還有人會和胡人聯手?
陸騭和宣平都見怪不怪,這種事他們在北地都見過。李禪秀在夢中更是沒少見。
“若真是大周人做的……我看司州朱友君可能性很大。”陸騭沉吟分析。
李禪秀同意點頭,并道:“若真如此,朱友君已經知道裴椹加入義軍的可能性極大。”
剛這么說完,當天晚上,李禪秀就收到長安來的消息——朱友君已和金陵和解,暫時結盟。
并且,趁李玹派嫡系兵馬向洛陽進軍之際,金陵已派薄胤率軍進攻梁州。同時金陵和朱友君各派一支軍,切斷李玹派向洛陽軍隊的后勤補給線后,聯手攻打長安。
自裴椹率軍由長安向北攻打胡人,長安便陷入兵力空虛。朱友君和金陵的聯軍雖未必團結,但打一個正空虛的長安,只怕不是難事。
也因此,李玹在前不久迅速率軍過漢水,抵達長安防守。反正朱友君、薄胤,以及金陵方面,顯然已經知道裴椹加入義軍,也沒必要再隱瞞。
據說李玹入主長安,義軍中的將領們直接在長安請李玹稱帝,把司州和金陵都氣得不輕。
不過李玹暫時沒說同意,只寫信將情況告訴李禪秀,讓他先不必去梁州,直接和陸騭一起率軍來長安。
第 122 章
對于李玹為何沒聽手下將領的提議, 直接在長安稱帝,陸騭作為臣子,不好評說。
但李禪秀能猜到幾分原因, 一是時機仍不成熟, 眼下司州、金陵和荊州聯合攻打義軍,稱帝非但解決不了義軍困境,反倒會使聯軍更團結、猛烈地對付他們,并無益處。
二是此刻稱帝, 如何稱呼司州那位?像金陵一樣, 遙尊其為太上皇?
李禪秀覺得父親未必愿意, 但若將老皇帝的所作所為公之天下,稱其為叛國奪位的反賊, 眼下亦不妥。
雖說老皇帝的皇位確實是當年謀反得來。為了奪得皇位,他也確實聯手胡人,丟了大片北地, 形同叛國。但他畢竟曾當了近三十年皇帝,曾經太祖的舊臣早被剪除, 如今有名望的士人或有頭有臉的文官武將, 大多在老皇帝一朝效過命,名義上來說,都是天子的門生故吏。
更別說許多世家豪族, 早就跟老皇帝這一支牢牢綁定。
若李玹此刻就這么做, 很容易被視為是要復仇、清算, 如此一來,不說那些世家大族, 就是天下士人,恐怕也多要往金陵或司州跑。
畢竟就算他們自己沒在老皇帝一朝為官或效命, 但他們的家人族親、親朋、恩師、弟子等,或多或少也有。
不說別的,只前段時間李玹入主長安,就嚇得不少士族拖家帶口想逃。
——雖然老皇帝被囚那次,聽聞胡人可能要打來,長安的士族就跑過一次。但裴椹帶兵進駐長安后,不少人又放心回來。盡管有一些已經跑去金陵了,但總歸還剩一些。
這次若不是裴椹留在長安的守兵攔著,剩下的這些,恐怕在李玹入主長安前,也會再跑一部分。
自然,也不至于天下的讀書人都往金陵、司州跑,但如非必要,李玹肯定不希望他們大半去那兩個地方效命,萬一當中有幾個有才能的呢?
所以不是不能清算老皇帝,而是眼下要先籠絡天下士人的心,需暫時隱忍、求穩。要讓那些士人明白,哪怕他們曾在老皇帝一朝為官,也可放心來長安投靠。
畢竟無論是現在打天下,還是以后治理天下,都需要用這些讀書人。
尤其眼下長安還危急著,更不是稱帝的時候。
李禪秀收好父親的來信,轉頭對陸騭道:“眼下父親的主力軍一部分留在梁州,應對將要到來的薄胤,另一支正往洛陽,長安依舊空虛,事不宜遲,我們需迅速趕往。”
陸騭亦明白情況緊急,立刻下令結束休息,繼續行軍。
幾日后,兩人率軍終于抵達長安。
李禪秀剛下馬,李玹身邊的謀士文松泉就急匆匆趕來,請他前往皇宮。
李禪秀見他神情難掩焦急,不由皺眉,問:“文先生,可是出了什么事?”
文松泉嘆一聲氣,附耳小聲道:“殿下,主上自昨日進了皇宮后,便揮退眾人,一個人留在昭陽殿,誰都不見,派人送去的飯食,亦沒動過。”
李禪秀聞言心一沉,立刻重新上馬,跟他一起前往皇宮。
到了宮門外,他翻身下馬,卻見宮門處站著一群士人或身著朝服的人,其中包括裴椹的父親——燕王裴淙。
似是看出他疑惑,文松泉又小聲解釋:“這些城中的士族和前朝舊臣,都是想來拜見主上。”
這里說的前朝是指老皇帝一朝。
只是李玹這兩日連自己的心腹都沒見,就更別提這些人了。
不過這些人也不敢走,或是有的昨晚回去了,今天一早就又到宮門外來,等召見。
而且他們明顯以燕王為首,期望燕王能幫他們進宮打探打探消息。畢竟在他們看來,燕王世子裴椹早就投靠李玹,比他們能說得上話。
然而燕王卻一臉苦相,連連推辭,壓根不敢進宮。
李禪秀蹙了蹙眉,上前先與燕王見禮。燕王誠惶誠恐,趕忙回禮。
李禪秀含笑,對隨行親衛道:“給諸位大人、先生拿些吃的來,再搬些座椅來。”
說完再次朝燕王一拱手,辭別對方后,便匆匆進宮。
他一走,在場眾人紛紛都看向燕王。
半晌,有人幽幽道:“王爺,您剛才不還說與太子殿下和那位小殿下不熟悉,說不上話?”
燕王:“……”是真不熟啊!
之前在梁州那么多日,太子殿下可是從沒召見過他.
昭陽殿門外,夕陽如血,映照冷寂的飛檐殿瓦、宮柱回廊。
李禪秀上次到長安,來去匆匆,沒來過皇宮,這還是第一次來。
盡管是第一次來,可他也知道,昭陽殿,是皇后居處。這里曾是他的祖母、父親的母親,大周太祖唯一的皇后居住的地方,亦是他父親幼時生活過的地方。
后來老皇帝登基,雖遷都洛陽,但每年仍會回長安住幾個月。彼時為籠絡父親的外祖一家、當時仍手握兵權的沈氏族人,剛登上皇位的老皇帝不僅仍立李玹為太子,又娶李玹的姨母——小沈氏為后。
小沈氏后來生了一兒一女,但對姐姐留下的唯一孩子——李玹,依舊疼愛有加。李玹與他的這位姨母,以及堂弟、堂妹,亦關系甚篤。
每年老皇帝帶宮眷回長安住時,小沈氏也住在昭陽殿,當時尚年幼的李玹常帶著堂弟堂妹一起在這處宮殿玩樂。
后來,亦是在這座長安的皇宮,李玹因“謀反”失敗被抓,心腹、下屬盡被斬殺,他自己也被枷鎖上身,押往洛陽看守。
李禪秀此刻站在這處宮門外,心中如同天際將落的殘陽,微微下沉。
父親進宮后就將自己關在此處,是因為又想起什么,解不開、放不下嗎?
他在殿外站了一會兒,深吸一口氣,終于輕輕推開殿門。
低沉昏暗的殿中照進幾縷殘陽的光線,將殿柱、地磚映得金紅。進了殿,一道清俊身影席地而坐,一動不動,猶如雕像。
李禪秀望著李玹的背影,眼睫輕動,很快關上門。
殿內一片清寂,過了許久,李玹終于回頭,見是他來,微微含笑,招了招手:“蟬奴兒來了?過來,到阿爹身旁坐。”
李禪秀聽話地快步走近,在他身旁另一個蒲團坐下。
走近后,他才發現父親眼底一片血絲,而殿上方本該是殿主人坐著的地方,供著幾個牌位,分別是太祖的皇后沈氏,已被老皇帝廢后的小沈氏,以及小沈氏的一雙兒女。
李禪秀心中微凜,忙改坐為跪,恭敬朝牌位行禮。
行完禮后,李玹輕拍了拍他的脊背。
“陪阿爹坐一會兒吧。”他開口,讓李禪秀不必一直跪坐,也不必緊繃著。
李禪秀聽話地坐回蒲團上,李玹卻再度閉上眼,一言不發,只右手緩緩轉著佛珠。
即便殿中光線昏暗,李禪秀也看得清楚,父親手背青筋微微突起,像在極力克制什么。
李玹從沒跟李禪秀具體說過那些過往,只在他知事時,大致告訴過他的身世和他們父子的處境。
但夢中李禪秀到西南后,在舊部中見到一位曾經追隨李玹的宮中老人,向他說過那些往事。
當年老皇帝在北征軍中發動軍變奪位時,年幼的李玹正在外祖沈家。當時的皇后沈氏提前得到消息,本想秘密送信到沈家,讓他們派兵護送李玹回長安,搶先登基。
然而她要送出去的信被老皇帝的人截獲,等沈家知道消息時,已是太祖在軍中駕崩,如今的老皇帝登基,皇后得知太祖崩逝的消息,殉情而亡。
沈家不是沒懷疑過,但當時大局已定,再要做什么已經遲了。況且當時大周初立,胡人忽然大舉進犯,北邊接連失地,已經不起又一場奪位內亂。
加上老皇帝登基后立刻向沈家和先帝的一些舊臣示好,娶小沈氏為后,仍立李玹為太子,朝中一些大臣也覺得這樣穩妥,于朝局有利,沈家也只能妥協。
畢竟那時李玹尚年幼,老皇帝又有先帝遺詔。而且剛開國,朝局動蕩不穩,為了局勢穩定,太祖確實有可能傳位給兄弟,眾人也就不再懷疑。
但李禪秀聽那宮人說,李玹在被圈禁前才得知,當年老皇帝奪位同時,曾密信給太后,讓太后幫忙處死沈后。
太祖出身寒門,起事后為拉攏士族,娶了世家出身的沈后。二人雖是聯姻,但琴瑟和鳴,伉儷情深。太祖亦沒納妾,加上常年在外征戰,以致只有李玹一個兒子。
太后偏疼幼子,不喜歡身為長子的太祖。且因長子的緣故,后來與兒媳沈后亦不和。
但再不喜,太后也沒膽子殺了長子的皇后。畢竟沈氏出身世家,兒子又愛重她,她還是自己長孫的母親。
老皇帝也清楚知道自己母親不敢,所以派人來給太后送消息時,命人跟她講了漢朝何皇后與董太后的事。
東漢末年,董太后與何皇后爭權,后來何皇后的兒子登上帝位,董太后的勢力被剪除,最終憂懼而死,當然也有說是被何皇后逼殺的。①
老皇帝命人給自己母親講的版本,自然是后者。
太后出身寒門,不懂什么歷史,聽了這個故事,再加老皇帝派去的人蠱惑,果然擔心萬一李玹登基,沈后必定垂簾聽政,會因過往齟齬報復自己。
又聽聞長子已打算讓丈夫妾室生的次子晉王輔政,沒有幼子李懋什么事,心中愈發嫉恨,于是下定決心,協助李懋的人將沈后殺害,幫李懋奪位。
李玹年幼便失父失母,好在后來有姨母小沈后照拂,少年時亦算幸福。
但那場所謂的謀逆叛亂后,姨母小沈后在昭陽殿自戕,她的一雙兒女也倒在殿中的血泊中,而李玹當時就被壓跪在殿門口,眼睜睜地看著。無論他如何痛苦、哀求,老皇帝都無動于衷。
那天染紅殿磚的血,亦如此刻殘陽落下的血色。
第二天,沈氏一族被滅,太子妃一族亦受牽連,李玹被押往洛陽囚禁……
李禪秀抿了抿唇,想起年幼時,許多次李玹抱著他坐在太子府北院的枯樹下念誦佛經時,聲音含著慈悲,可眼底的瞳孔深處,卻仿佛還印著當年那一幕幕的刀光和血色。
李禪秀從很早起就知道,父親從沒因念誦佛經而真正平和過。他只是借助信佛,來克制心中的仇恨與殺意。
他已經克制隱忍許多年,偏偏此刻,他再次回到長安皇宮的這一天,還需繼續忍耐。
李禪秀目光擔憂地望向父親,在李玹捏著佛珠的手越來越用力,仿佛緊繃的弦就要斷裂時,他忽然輕輕握住那只轉動佛珠的手,傾身抱住父親,輕聲道:“阿爹,你別怕,你還有蟬奴兒。”
頓了頓,他又笨拙安慰:“阿爹放心,用不了多久了,蟬奴兒會幫你報仇。等打下洛陽,我去把太后的陵寢炸了,給您解氣。再把司州的那個老東西抓來,讓他跪在祖母和姨祖母、母親他們的墓前謝罪,好不好?”
說話間,他還抬手輕順父親緊繃的脊背,如幼時父親哄他那般,反過來安慰對方。
李玹握著佛珠的手一頓,終于緩緩睜開眼,眸光中的血色仿佛頃刻褪盡。就像當年他在太子府北院,日日不得安寧之際,老皇帝忽然命人送來一個血糊糊的小嬰兒。
就是這個孩子睜開眼睛,用那雙安靜透徹的瞳仁看向自己的瞬間,他心中的戾氣與恨意仿佛瞬間被消弭,終于得了片刻安寧。
而現在,這小東西竟然反過來輕拍他這個當父親的背安慰,真是……沒大沒小,被寵壞了。
李玹很快放下佛珠,將李禪秀輕拍自己后背的手輕輕拉下,讓他坐回去,道:“好了,阿爹沒事。”
看出兒子擔心,他也出聲寬慰。
李禪秀眨了眨眼,問:“那沒事的話,阿爹可以陪我一起吃飯嗎?”
說完見李玹斜睨過來,一眼看穿他的樣子,忙又揉揉肚子,假裝很餓道:“我收到阿爹的信,一路急趕忙趕到長安,到現在一口東西都沒吃,實在是餓得不行。”
李玹自是知道他這是勸自己吃東西,不由抬手輕彈一下他的額頭,無奈道:“若是讓外人見到你此刻撒嬌模樣,只怕你在軍中要無威信了。”
李禪秀:“呃。”
我犧牲形象,還不是為了勸您吃飯。
“好了,餓誰也不能餓著阿爹的蟬奴兒,走吧,讓趙忠擺飯。”李玹終于起身,牽著李禪秀的手走向殿外。
趙忠就是夢中給李禪秀講過李玹往事的那位老宮人,也是幫李禪秀隱瞞過性別的那位宦官,是李玹的心腹。
見李玹終于從殿中走出,趙忠簡直喜極而泣,上前一個勁兒念叨“還是小殿下有法子,說的話殿下愿意聽”。
李玹揮揮手,讓他先別念叨。
“禪秀一路奔波,到長安后就來見我,還沒吃飯,你讓人先去準備些熱食。”
趙忠一聽,連連點頭,抹著眼淚退下。
因擔心李玹身體,李禪秀陪他先用了飯,然后才提及燕王等人在宮門外求見的事。
李玹沒說見不見,反倒先問李禪秀:“蟬奴兒應該也知閻嘯鳴他們請我稱帝的事,以為如何?”
李禪秀知道父親這是在考自己,若對方真有此刻就稱帝的意向,就不會跪在昭陽殿一天一夜,念誦佛經隱忍了。
不過來長安的路上,他就已經將此刻不宜稱帝的種種原因的都考慮過,這時聽父親問起,便坦然作答。
說完見解,他最后又道:“依我之見,父親應該先打下洛陽,打敗司州的朱友君,將近統一北方后,再稱帝,揮師南下。”
李玹聽完,神情顯是滿意,起身握住他的手,道:“隨為父一起去見宮外那些人吧。”.
皇宮外,殘陽在天際盡數隱沒時,宮中終于出來一名將領,請各位舊臣、士族進宮。
得知李玹終于要見他們,不少人長長松一口氣,其中幾位上了年紀的,更是抬袖擦了擦額上虛汗。
眾人仍以燕王為首,依次進宮。雖然燕王心中很慫,并不想為首,但奈何在場他身份最高,兒子裴椹又手握重兵,早已投靠李玹。
到了早些年上朝的宮殿外,遠遠就見兩人站在殿門外的丹陛上。高的那人身穿玄色錦袍,外罩一件繡佛經的大氅,握著佛珠,氣質溫和。而他旁邊個頭稍矮一些的少年,一身銀色甲衣,襯得眉目俊逸,腰瘦腿長。
眾人不需多想,就知這二人是誰,忙整齊行禮跪拜:“見過太子殿下,見過小殿下。”
李玹轉動佛珠的手一頓,眉深如山,緩緩開口:“眾位不必客氣,請起。”
這一刻,他雖還沒稱帝,但已是長安皇宮的主人。而李禪秀站在他身旁,是他唯一的繼承者,亦仿佛是天下的未來之主。
……
深夜,燕王總算回到裴府。
燕王妃見他回來,趕緊命人將熱好的飯菜端來,又親自給他倒一杯熱茶,急問:“怎么樣?可見著了?”
燕王“咕嘟咕嘟”牛飲了一杯上好的茶,總算能喘一口氣,道:“見到了,另外不用端飯,我在宮里吃過回來的。”
燕王妃驚訝:“太子殿下還讓你們在宮中留飯了?”
“哪是我們?是只留了我。”燕王看了眼左右后,壓低聲道,說完又嘆一聲氣。
燕王妃不解:“這是好事啊,你看殿下不留別人,單獨留你,是看重你……是看重咱們兒子呢。”
燕王看自己媳婦一眼,連連搖頭,又附耳對燕王妃道:“你當這是什么好事?依我說,那位的心思深著呢,當年那些賬,早晚要算。”
說完他退回來,抻了抻酸痛的胳膊腿,又道:“現在還真就只能指望咱兒子了,好在他手中兵多,得重用,又跟那位小殿下關系不錯,若是能再多立功……”
當年老爺子的那些事,太子殿下說不定就真不計較了。
但歸根結底,當初就不該投靠義軍,去金陵不好嗎?唉。
燕王心中哀嘆,卻也只敢在想想,不敢真說出來。
燕王妃幫他捏著肩,戳破道:“以前你不也是指望你兒子?不過話又說回來,以前你兒子不得司州那位的眼,長安洛陽不少世家都瞧不上咱們,這下可好,太子殿下一來,你看長安這些個人對咱們裴府巴結的……”
燕王連連擺手:“都是虛的,一時而已。”
他現在心里如履薄冰著呢。
“對了,還有件事之前一直沒跟你說,我聽說那位小殿下回長安了,你今日可見著了?”燕王妃又問。
“見著了,怎么了?”燕王端起茶盞。
“那你看他究竟是男子,還是女子?”燕王妃忽然靠近,小聲問。
“自然是男子,為何這么問?”燕王微訝。
燕王妃一聽,頓時遺憾:“原來真是男子……”
頓了頓,她又道:“還不是你兒子,他先前在雍州不是娶過親?娶的就是這位小殿下,我先前一直以為他是公主……”
“噗——咳咳!”燕王一口茶水直接噴出,擱下茶盞后,神情簡直驚恐,“你說什么?”
燕王妃愣了一下,道:“我說……”
燕王卻立刻捂住她的嘴,看左右一眼后,壓低聲道:“小聲點,你不要命了?”
燕王妃一把扯下他的手,不滿道:“你這么緊張干什么?”
“還干什么?”燕王壓低聲,神情少有的警惕,“你先前沒聽元羿說過?司州那位當皇帝時,就愛派人監視大臣,把人家晚上在家跟媳婦說過什么都記在紙上,遞進宮給他看,元羿還看過那些信,萬一太子殿下也有這喜好……”
說著他抬抬眉,給燕王妃一個“你懂的”眼神。
燕王妃被他說的一陣發毛,小聲道:“應該不至于吧?”
“這誰知道呢。”他們都是一家子,萬一有個同樣的喜好也說不準。
燕王現在是膽戰心驚,總算明白以前要不是有裴椹在,自己有多少次差點腦袋搬家了。
尤其現在這位太子殿下又跟……
燕王不作深想,趕緊問燕王妃:“對了,你剛才說儉之在雍州……那事是真的?”
“真的,元羿親口跟我說的。”燕王妃點頭。
“我命休矣——”燕王一聽,臉都白了大半,往椅背一倒,就要暈過去。
“哎呀,你怕什么?”燕王妃把他又推起來,道,“上次他們到長安,我又問了元羿,元羿解釋說是他弄錯了,椹兒跟那位是假成親,是為了幫他遮掩身份,在旁人面前演戲。如今他們一切說開,已經只是朋友了。”
“唉,既是演戲,想必那個叫陳青的小兵也被騙了,說的都是假的,只是……”燕王妃捂了捂心口,惆悵道,“我這不是還有點遺憾嗎?咱們椹兒好不容易成回親,結果竟是假的,你說他要真是公主該多好?”
第 123 章
燕王一聽兩人當時是假成親, 而且成親的目的是幫李禪秀遮掩身份,頓時又松一口氣,直撫胸口念叨:“還好還好……”
念完又聽燕王妃說什么“要真是公主該多好”, 嚇得險些又去捂住媳婦的嘴, 小聲提醒道:“你可別胡說,那位就這一個兒子。”
還是千藏萬藏,好不容易才養活的兒子,珍貴著呢。
況且就算真是公主, 李玹也不太可能讓他們家尚主。就算不是他們家, 是別的優秀人家, 李玹也未必舍得嫁,何況壓根不是公主。
別人不知道, 但當年太子因“謀反”被押回洛陽時,同樣留守洛陽的燕王卻聽聞過——太子被押回來關在太子府北院沒多久,太子妃便受驚嚇早產。
當時兩人只隔一墻, 聽著隔壁妻子一聲聲慘烈的呼喊,太子跪在院門向看守的侍衛一遍遍磕頭, 請他們給老皇帝傳話, 讓太醫來。
然而他磕到額上滿是鮮血,石階都被染紅,外面的人依舊無動于衷。直到隔壁太子妃的聲音越來越弱, 一夜過去, 死訊傳來, 太子仍孤身跪在門邊,只是整個人已僵如石塑, 臉色灰敗,如同失魂。
接連失去姨母、手足、心腹, 外祖一家被殺,妻子亦沒保住,自己又被圈禁,彼時的太子,已然了無生志。
“也幸虧太子妃生的那個孩子沒死,雖說今圣……我是說現在司州那位,當時那位的本意是想折磨太子,讓他親眼再看著骨肉離去,但不幸中的萬幸,偏偏那孩子叫太子給養活了,也甚是不易。
“人都說太子養活了那孩子,但依我說,其實那孩子也救了太子。若沒這孩子,太子在那北院恐怕早就撐不下去,是這孩子讓他又活了過來。太子養活了那個孩子的命,那個孩子卻是救了太子的精氣神。
“但正因如此,太子和孩子一起度過那么艱難的時候,心中對這孩子必然萬分看重和不舍。是兒子還好,是女兒只怕如何都舍不得嫁。你見過那些失了丈夫,獨自一人將孩子養大的婦人吧?對她們來說,孩子就是她們的支柱,對太子來說,道理其實也是一樣。”
燕王妃:“……”
半晌,她幽幽問:“你是說,太子殿下也是寡婦養兒的心態?”
“哎呦,這話可不能亂說。”燕王嚇得趕緊又捂住媳婦的嘴.
宮中,李禪秀親自送走燕王后,轉身回殿。
李玹見他回來,牽著他的手,一起走到宮殿高處,在夜風中眺望繁星下的長安古城。
“蟬奴兒好像對燕王格外看重?”站了一會兒,李玹忽然開口問。
李禪秀微僵,很快淺笑一下,認真解釋:“裴椹正在北邊攻打胡人,又得父親重用,對他的父親,自然要客氣些許。況且老燕王在世時戰功累累,為大周守住北地,便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對燕王禮重幾分,也是應該。”
自然……還有其他原因。
李玹輕輕點頭,又問:“那蟬奴兒如何看燕王這個人?在外人眼里,他可是個軟弱無能,只懂風雅文辭,依靠父親和兒子才能坐穩燕王爵位的庸人。”
李禪秀聞言深思,想起夢中的一些事。夢中長江天險被攻破,胡人大舉南下時,燕王正在吳郡。
彼時皇帝已經再次南逃,吳郡的郡守也棄城而奔,所有人都以為燕王定也早跟郡守一起逃了。
事實上,當時燕王身邊的人確實也勸他快走,但這個平日喜好吟詩作畫,懦弱了一輩子的人,當時卻嘆道:“國破至此,再往南,又能逃到哪?”
后來他送走了次子裴棹,接過吳郡郡守的職責,與燕王妃一起死守城池。本來也想送走燕王妃的,只是王妃不愿,最后夫妻二人共同守城,城破后,雙雙殉節。
那時李禪秀還沒夢到裴椹死的消息,前段時間夢到那一幕后,再回想這些,便猜到這是發生在金陵被攻破之后的事,彼時裴椹已經戰死。
在裴椹還活著時,燕王的確先是靠父親,后來又依靠兒子。但在裴椹死后,燕王卻沒再逃。因為已經沒有退路。他擔起了責任,撐起了氣節,和他的父親、兒子一樣。
這也是李禪秀見到燕王后,對他有禮的緣故,不單單是因為裴椹。
回憶完這些,李禪秀深吸一口氣,看向父親道:“燕王殿下……一直被他的父親和兒子保護著,不經事,所以看著無能。但他畢竟是老燕王的兒子,人都說‘虎父無犬子’,這話雖不一定準,但我想燕王受過老燕王的教誨,又有裴椹這樣的兒子,聽說其次子裴棹也熟讀詩書,頗有文采,有那樣的父親,又能教出這樣的兒子,他本人應該不會太差。”
李玹聞言,含笑點頭,道:“還有一點,你或許不知。”
燕王可能確實沒有他父親、兄長、長子那樣優秀,但也不至于是庸人。只是他剛成親不久,就到洛陽為質。那本該是一個人年少最意氣風發的年齡,但他卻整日在老皇帝的眼皮底下,沒少受憋屈。
在洛陽時,有些事確實是燕王自己惹禍,但有些事,卻是老皇帝要打壓裴家,故意挑刺。他不僅常被老皇帝宣到宮中訓斥,更被洛陽的勛貴笑話,說他無能,老燕王是虎父生了犬子。
老燕王身在北地,雖知道小兒子在洛陽委屈,可因老皇帝不許,加上也怕小兒子在洛陽哪天真惹怒皇帝,命都不保,只能寫信常勸燕王要低調,別惹事。
時日久了,燕王心中的憋屈可想而知,漸漸干脆只吟詩作賦,養兒逗妻,變得真成一個庸人了。
李禪秀聞言微訝,在他印象里,老燕王是老皇帝一手提拔,裴家也一直得老皇帝重用,而裴椹又得金陵那對父子重用。可沒想到在父親口中,老皇帝竟一直忌憚裴家?
“那是他手中實在無將可用,不得不重用老燕王,但把人提拔起來后,又日夜不放心,于是把裴淙夫妻招到洛陽為質。”李玹語氣淡淡道。
李禪秀輕“呃”一聲,想起夢中自己也是因為裴家和老皇帝的關系,一直以為裴椹對李楨同樣忠心耿耿。加上自己勢單力薄,連陸騭都不好意思招攬,就更別提裴椹了。
但如今,父親卻告訴他,裴家和老皇帝的關系沒他想的那么好。既然這樣,那裴椹與金陵那邊……
“為父打算讓燕王任長安令,暫管長安的大小事務,你覺得如何?”李玹忽然開口。
李禪秀的思緒驟然被打斷,回神后眨了眨眼,道:“父親英明,不過燕王殿下此前沒領過實職,不知是否有經驗,老父親可以先給他派一個得力的幫手。”
李玹微微頷首:“你先前說,燕王次子裴棹熟讀詩書,頗有文采?”
李禪秀:“聽聞是這樣。”
“那明日讓文松泉去考校一下,若確有本事,也給他安排一個實職。”李玹又道。
如今義軍正是用人之際,真有才能的人,他自然不吝提拔。當然,重點提拔燕王一家,也是要給天下人看,真正投靠他的,他都不會虧待.
翌日,李玹召眾人議事,除了義軍中的文官武將,昨晚被接見過的長安士族、舊官,也有數名在列,其中就包括燕王。
議事第一件,是先提拔了一些長安的士族、舊官,同時任命燕王為長安令。
燕王聽完任命,驚得整個人都呆住,回過神后,慌忙叩謝。起身時,他分明感到身后幾名長安的士族投來羨慕眼神。
燕王一顆心臟激動得“砰砰”直跳,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靠了一輩子親爹和兒子的他,早被世人的話語洗腦,覺得自己確實是個無能之輩,有負父親威名。
但現在,新來的太子殿下竟如此重用他?如此信任他?這可是長安令,如今義軍占領的地方有限,長安就相當于國都,這么重要的地方竟交給他管?他他他……就算是看在他兒子的份上,也不至于這么重用他啊?
莫非太子殿下真看重他有什么才華?
燕王一時激動不已,之后議事,更是沒忍住開口,淺淺說了一下自己意見。
和以前總被老皇帝斥責不同,在太子殿下這,他說了見解,不僅沒人笑話,太子殿下還頻頻點頭,小殿下也不時含笑看他。
燕王簡直整個人都要輕飄了,這就是被肯定的心情?這就是不被當成庸人,而是被當成一個有用之人的感受?
散了會后,燕王仍感覺不真實,腳下像踩著棉花,面頰也暈紅,像醉了酒般。他不時捋一捋自己的美髯,下臺階時險些一腳踩滑。
“燕王殿下小心。”李禪秀從殿中出來看見,忙開口提醒。
燕王腳下一個踉蹌,險險踩實,回過神,慌忙轉身感謝。
李禪秀含笑走近,道:“王爺不必客氣,我與儉之是朋友,你拿我當尋常晚輩對待就行。”
燕王忙恭敬道:“不敢不敢,您能看得上儉之,都是那小子榮幸。”
李禪秀見他仍是拘謹,也不強求,送他一起往宮門外走幾步,又道:“我昨晚跟父親提了令郎裴棹熟讀詩書,頗有才能一事,父親說讓文先生考校他,若真如此,當授他實職。王爺回去后,記得告訴令郎一聲,請他今日到國子學來一趟。”
燕王聽了心下又驚,連他的小兒子也要被授職?而且聽起來,這事多虧小殿下舉薦。
再一聯想昨天李禪秀見到他,就對他十分客氣,先是讓人送吃的、送座椅,后來晚上又親自送他出宮……莫非他能當上長安令,也有對方的功勞?
燕王越想越覺得,八成就是這么回事。
畢竟他和太子殿下實在沒什么交情,甚至他們裴家一直是老皇帝那一派的。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的長子手握兵權,得重用,又跟小殿下關系不錯。
辭別李禪秀后,燕王一路腳步輕飄,心情愉悅。回到府中時,甚至忍不住哼起了小曲。
燕王妃難得見到丈夫意氣風發的模樣,不由含笑迎上前:“喲,這是發生了什么喜事?高興成這樣?”
燕王擺譜地揮揮手,道:“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你一個婦人也不懂——哎呦!”
下一刻,忽然被燕王妃擰住耳朵。
“你該不會是在外面有了什么相好吧?”燕王妃臉上的笑瞬間轉陰。
燕王趕緊救回耳朵,唬臉道:“別瞎說!你夫君我這是得官了,還是大官。”
燕王妃一聽驚訝,趕緊幫他又揉揉耳朵并吹吹,問:“哪呢?什么官?可是太子殿下決定重用你?”
燕王一聽,頓時又挺起胸膛,捋著胡須,得意道:“可不是!殿下今日任命我為長安令,總管長安……誒,你怎么還哭了?”
話沒說完,就見燕王妃眼睛一紅,先拿手絹抹起了眼淚。
燕王一見,連忙又哄:“可是我剛才唬臉嚇到你了?唉,為夫錯了,但你下次也別揪我耳朵行不行?”
燕王妃卻擦擦眼淚,喜極而泣道:“不,我是替夫君你高興,這么多年了,你總算……”
這些年來,燕王妃跟著燕王,同樣沒少被人笑話,說她嫁了燕王這個庸人,夫妻倆都只能靠兒子。
靠兒子也沒什么不好,依燕王妃說,笑話她的人還沒有裴椹這樣厲害的兒子可依靠呢。
但丈夫的苦悶,她同樣看在眼里,尤其在洛陽那些年。雖然后來裴椹想辦法把他們送到金陵,讓他們遠離了那些,但燕王依舊閑散在家,每日只能吟吟詩、作作畫,仍是別人眼中虎父犬子。
如今丈夫終于被重用,雖說只是太子殿下任命的長安令,但好歹是有實職的官。萬一以后太子真得了天下,這就是實打實的京官。
燕王妃知道丈夫這些年來的憋悶,聽聞這個消息,怎能不替丈夫高興。
燕王不禁也環住妻子,好一番感慨。
回過神后,他又道:“對了,小殿下還說,太子殿下可能還要重用咱們棹兒,快叫人去通知棹兒,讓他去一趟國子學。另外此事多虧小殿下,我得寫信跟儉之說一聲,讓他也好好謝謝小殿下。”
燕王妃擦干眼淚,忙道:“應當的,應當的。”
派人去通知裴棹后,夫妻倆一道去書房。
燕王妃研墨,燕王展開紙,思忖了一下,終于落筆。
燕王妃看著他寫了一會兒,又繼續研墨,道:“沒想到椹兒與小殿下關系竟好到這種程度,不僅重用你,連棹兒也要重用。”
燕王捋捋須,道:“說不定也是太子殿下聽聞我有才能。”
燕王妃一笑,沒戳破他,又接著道:“現在長安不少士族都想托關系、找門路,對了,聽說還有不少人想往宮里送女兒。唉,幸虧咱們有椹兒的路子,不然咱們家可沒有女兒。”
燕王妃這話不算假,雖說如今天下未定,長安不少士族還在觀望,但也有想先押寶的。
不說李禪秀,就連李玹的主意,都有人在打。畢竟李玹如今還不到四十,看著又俊美無儔,比實際年齡還年輕幾分。尤其對方還只有一個兒子,萬一送進去的人將來生下兒子,一切還都不好說。
雖李玹如今還大業未成,但真等成了事,還輪得到他們?況且昔年高祖劉邦起事時,還都四十八了呢。
至于打李禪秀主意的,也好理解,李禪秀如今畢竟跟著李玹一起打天下,身邊擁隨眾多,李玹也看重他。就算以后李玹萬一再有孩子,也未必能越過他。
何況李玹被關這么多年,如今又清心寡欲地信佛,誰知道還有沒有世俗想法?這么一想,還是小殿下更保險些。
燕王聽了輕嗤,道:“他們想得倒美,看著吧,不管打誰的主意,都不會得逞。”
今日在大殿上,看到李玹對李禪秀的態度,只要是李禪秀說話,他都會含笑看過來,燕王心中更確定了之前的想法,太子對這個唯一的兒子,確實十分看重。
這些人打的主意,他都能看出來,太子能看不出來?太子就算真要給小殿下娶親,也不會選這些抱著目的來的人。
不過燕王筆鋒一轉,倒是把這件事也寫進給裴椹的信中,并洋洋得意表示:這些人還想跟小殿下聯姻,依我說,想來想去都是白瞎,不如你父我,深得太子殿下和小殿下重用!
寫完信后,他將信紙提起晾干,又仔細折好,小心裝進信封,叫來仆役吩咐:“命人快馬加鞭,早日將信送到儉之手中。”
需得讓兒子早日知曉,他這當父親的如今也出息了,當官了,還是重要的職位。
燕王捋著胡須,心中滿意想。
等回過神,他趕緊又要換身衣服,要去官署。
新官上任,他需得好好干,不能辜負了太子殿下和小殿下的信任。也讓那些總說他無能的人瞧瞧,他是不是真沒本事!
這么一想,燕王簡直意氣風發,仿佛回到了當年初到洛陽,還二十歲時.
宮中,李禪秀送完燕王回去,見李玹已到偏殿批閱軍報、公文,不由快步走過去,挨挨蹭蹭到父親身旁。
李玹批完一份公文,頭也不抬問:“有什么事?”
李禪秀輕咳一聲,在他旁邊坐下,道:“阿爹,你打算派誰去雍州?”
先前殿上議事,除了提拔一些長安當地的士族官紳,同時還商討了接下來的用兵方向。
如今司州、金陵、荊州三方聯合來攻,對荊州的薄胤大軍,李玹決定暫時以防守為要,堅固城墻,依靠西南益州提供的糧草,只守不出。
只要能堅守數月,等拿下洛陽,打敗司州的朱友君,就可騰出兵力再對付荊州。
但眼下,他們長安都正要被司州和金陵的聯軍圍攻,要打敗聯軍,并同時攻打洛陽和司州,必須先整合他們的兵力,無后顧之憂才行。
如今從西南向北到長安,益州、梁州、秦州和長安,都已被義軍掌握,連成一塊,自不必擔憂。但再往北,涼州被胡人占領,雍州是張伯謙張大人治理,只有并州那一塊因裴椹的緣故,算是也屬于他們。
自然,雍州的張伯謙與裴家關系匪淺。裴椹加入義軍,對方跟著也加入義軍的可能性極大。
但眼下張伯謙畢竟還沒加入義軍,而裴椹從長安向北,一路打到涼州邊界,也還沒來得及親自去雍州勸說對方。
先前在殿中議事,眾人便提議,應該先派人往雍州,勸說張伯謙加入義軍。
至于人選,最好當然是裴椹,但李玹這邊也不能不派人,而且派去的人身份不能太低。
畢竟張伯謙也是手握八萬軍的邊疆大吏,就是李玹親自去招攬,也不為過。但李玹畢竟要守長安,還要總調度義軍各路兵馬。
但除了李玹,其他人身份又不夠貴重。燕王倒是可以,但燕王剛領了長安令,諸事繁忙。
“蟬奴兒有想法?”李玹繼續看公文,頭也不抬地詢問。
旁邊一只白貍貓從他桌案下出來,挨著他的腿蹭了蹭。
李禪秀一把撈起那只白貓,然后跟貓似的,又往李玹身邊挨挨,剛要開口,卻被李玹先打斷:“不要撒嬌。”
李禪秀:“……”
他抱著貓,一臉無辜。
清了清喉嚨后,終于道:“父親,我思來想去,覺得義軍中,還是我最適合代您前往雍州游說張大人。”
李玹聞言,終于放下公文,轉頭含笑看他:“你想去?”
李禪秀捏緊懷中白貓的耳朵,激得白貓差點撓他。
他趕忙松開手,又給這只從在洛陽起就陪著他們父子的貓祖宗順順毛,繼續一本正經道:“我是覺得……義軍中我最合適去,而且,我有這方面的經驗。”
第 124 章
李禪秀說完, 下意識又捏了捏懷中白貍貓的耳朵。
這番話說得再在情在理,但不可否認,除去公心, 他也有幾分私心。
雍州毗鄰涼州, 在前朝時,兩州還曾是一個州。如今裴椹正率軍駐扎在涼州邊界,距離雍州甚近。自己代李玹北上,若再順便到裴椹軍中慰勞, 也合情合理。
何況勸說張伯謙, 最好也需裴椹同往, 成功的可能才更大。所以他能去雍州的話,很大可能會見到裴椹。
但也因存著這樣一分私心, 此刻說的再有理有據,他也不免有些心虛,尤其對上父親那雙深潭般平靜的眼睛時。
李禪秀眼睫閃了閃, 下意識垂頭,假裝在擼貓。
好在李玹并未看他太久, 很快放下手中公文, 起身道:“蟬奴兒先陪我去一個地方。”
他既沒說同意,也沒說反對。
李禪秀抱著貓疑惑起身,走到殿門時, 李玹忽然轉身捏住他懷中白貓的脖頸, 笑道:“就不帶小貍去了。”
說著將貓提起來, 輕輕放到地上。
這只白貓是李禪秀八歲那年,忽然跳進太子府北院的。因李禪秀偷偷喂它, 它后來干脆賴在北院,陪了父子倆十年寂靜歲月。
如今這貓應當也有十一歲, 是只老貓了。李玹將它放到地上,它甩了甩尾巴,不緊不慢尋了處有陽光的柱腳,懶洋洋地臥倒,繼續睡覺。
李禪秀蹲下-身,摸了摸它身上柔軟的長毛,很快起身,快步跟上父親。
原以為李玹說的地方會是宮中哪處殿宇,但沒想到,對方帶他坐上馬車,竟直接出宮,往長安郊外去了。
眼下四月,正是草長鶯飛的時節。
雖然長安附近不久前剛經歷戰亂,但經過這兩三個月休整,加上春日萬物競發,到處又一片桃紅柳綠,勃然生機,只是少了行人。
馬車停下后,李玹下車,帶李禪秀走過一座溪上木橋,到對岸的一間草廬旁。
草廬就建在溪水旁,旁邊搭著一個簡易草亭,亭旁有棵一人粗的老柳樹,柔軟的柳枝在亭前垂下,青綠葉片遙遙在風中輕晃。
柳枝下的草亭中,斜臥著一位看不清樣貌的老者,他正背對溪水而眠,方才李禪秀兩人的馬車聲竟也沒把他吵醒。老者身后的溪旁架著一根釣竿,溪水清澈見底,游魚在沒有食餌的鉤旁游來游去,就是不咬鉤。
再仔細一看,那鉤雖不是直的,但也沒好到哪,估計就是放了餌,也未必能釣上魚。
李禪秀暗忖:莫非這人在學姜太公釣魚?
思忖間,李玹已帶著他走到草廬旁,向老者彎腰行了一禮,開口:“學生見過老師。”
李禪秀微驚,忙也跟著行了一禮。
老者顯是裝睡,長長伸了一個懶腰,轉身見是李玹,忙假裝“哎喲”一聲,起身道:“太子殿下前來,恕魏基失禮,不曾遠迎。”
聽老者自稱魏基,李禪秀心中再次驚訝。
魏氏在前朝時就是頗有名望的公卿世家,到太祖建立大周時,魏基更是天下士族之首。老皇帝奪位后,對世家采取拉攏一批、打擊一批的手段,魏家漸漸淡出朝野,但魏基仍在朝中任太傅。
只是魏基從不站隊,看起來位高權重,實則哪邊都不沾。甚至很多時候,他站老皇帝的次數更多。
李玹雖稱他為老師,但實則,魏基當年受老皇帝之托,給諸位皇子講學,并不單單是李玹的老師。甚至在李玹出事被圈禁的前兩年,魏基就已經辭官隱退,不問世事,更不知蹤跡,就連魏家人都不知他在哪。
但父親為何知道魏太傅在這?莫非……
李禪秀正思忖時,旁邊李玹已含笑對老者道:“老師不是一直在等學生來?”
李禪秀聞言,驚訝睜大了雙眼。他果然沒猜錯,魏太傅應該早就站父親這邊?
李玹這時也輕拍拍他的頭,道:“禪秀,此前你能出洛陽,多虧太傅暗中幫忙,你需好好向他道謝。”
李禪秀一聽,忙深深向魏基行一大禮,心中同時思忖——此前他一直聽聞為他出京周旋的人是洛陽的趙大人,對方如今跟著洛陽官紳一起去了金陵,在金陵繼續為父親辦事。
但現在父親卻說他當時能離開洛陽,也多虧魏太傅,莫非……嗯,趙大人文官出身,又是寒門,興許他曾是魏太傅的學生,甚至被魏太傅舉薦過。
如此,李禪秀也大約明白父親帶他來見魏基的原因了。
魏基見李禪秀行禮,忙起身說“使不得”,親自將他扶起。
仔細端詳了李禪秀一會兒,他不由點頭,笑呵呵對李玹道:“一轉眼,小殿下都長這么大了,長得像你,也像……”
本想說也像太子妃,但想到當年的慘烈,魏太傅又含糊頓聲,邀兩人到草亭坐下。
寒暄片刻,李玹和魏基在草亭對弈,李禪秀安靜坐在一旁觀看。
魏基落下一子,忽然嘆道:“若非我親自遣人去長安送信,殿下只怕不知哪日才能想起見老朽嘍。”
李玹搖頭:“剛到長安,諸事繁忙,今日才得空前來,還請老師勿要怪罪。”
事實上,魏基遣人送信時,他正在昭陽殿跪了一夜,直到第二日李禪秀趕回,從終于從殿中出來。
魏基也知道他初到長安,必然會想起當年往事,心中痛苦。匆匆去信,也是想勸解。
這次見面,見李玹神色平常,似已走出痛苦,魏太傅不由也放下心,道:“你能看開、忍下,甚好甚好。”
李玹轉動佛珠的手一頓,目光深了一分,繼而卻含笑,看向旁邊好奇支著耳朵聽李禪秀,溫聲道:“是禪秀及時趕到,勸解了我。”
魏太傅這時也看向旁邊的李禪秀,目光透露欣賞,道:“我都聽聞了,小殿下在梁州、秦州打了不少勝仗,還為你招攬來了裴椹,甚是厲害,果真是英雄出少年,有你和你父親當年的風范。”
李禪秀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能打贏那些仗,多靠夢中經驗。至于招攬裴椹……他現在有些懷疑會不會跟裴椹對他的情感有關。
魏太傅夸完他,又看向李玹,笑問:“你特意帶孩子來,該不會是專門向我炫耀的吧?”
李玹竟不反駁,還點了點頭,接著才道:“除此之外,還想請老師收他為徒。”
“哦?”魏基捏著棋子的手一頓。
李禪秀也驚訝看向父親。
……
離開草廬時,李禪秀和李玹再次坐在馬車上,李禪秀卻沒了來時看風景的心情。
李玹握了握他微涼的手,將一個暖手爐放進他手中,含笑問:“蟬奴兒可知為父為何讓你拜太傅為師?”
李禪秀不假思索:“父親想借太傅在天下士人中的影響,讓他們都來投奔長安。”
甚至接下來他去雍州,父親也必會讓魏太傅跟他同行,一起去勸說張大人。自然,勸說張伯謙只是表面,實則借機將此事宣揚出去,讓天下士人都知道,魏太傅也為義軍效命。
沒錯,之前在草廬向魏太傅行禮時,李禪秀就猜到,李玹已經決定讓他去雍州,而且必然會請魏太傅跟他一起去。
不過有一點他確實沒料到,李玹會直接請魏太傅收他為徒。
李玹聽完他的話,滿意點頭,接著又道:“還有一點,太傅雖然隱退二十年,但在士人中的影響還在,你成為他的學生,日后也能拉攏天下讀書人的心。”
這話儼然與將來會把天下交給李禪秀無異,畢竟李禪秀如今在軍中已算有些威望,身邊更有裴椹、陸騭等得力將領擁躉。但在文官、士族中,卻無根基,眼下打天下要重用武將,以后治理天下,卻還需讀書人。
李禪秀聞言愣了愣,下意識道:“不是還有阿爹在嗎?”
他還沒想過這些。
李玹輕撫了撫他的頭,溫聲:“但早晚有一天,阿爹要將這一切都交給你。”
說到這,他語氣一頓,忽然轉了話題:“對了,聽說最近長安有士族想與你結親,想將女兒、姊妹嫁與你,你可有想法?”
李禪秀聞言更愣,有這種事嗎?
半晌他才干巴巴道:“我、我沒想過這些。”
頓了頓,又硬著頭皮道:“阿爹,我覺得此事言之尚早,我、我暫時還不想成親。”
李玹聞言,反倒笑道:“既然不想成親,那晚兩年也無妨。你身中寒毒,本就體弱,為父也覺得應該先養好身體再說。至于成親……”
他蹙眉想了想,又道:“若你有喜歡的人,也可直接跟為父說。家世之類,不必那么在意,重要的是你喜歡。”
話是這么說,可語氣中的悵然之意,卻也明顯。
雖說李禪秀扮女裝的那些年,李玹不至于真把他當女兒養,但他一個人仔仔細細把當年那個細弱得像貓崽似的孩子養這么大,一想到對方以后要離開自己,有新的家人,心中還……真有幾分惆悵和不舍。
想到這,他不由道:“說起來,裴椹二十四了,也尚未娶親,你比他還小五歲,倒也……不急。”
李禪秀干巴巴:“是、是啊。”
他自是不知父親心中復雜,他此刻心中正慌著。畢竟他真有喜歡的人,只是不敢說出來.
數日后,涼州邊界的并州軍大營。裴椹騎馬率軍回營,翻身下馬時,周身冷意與血腥氣尚未散盡。
營中一名親兵飛快跑來,恭敬呈上一封信:“將軍,長安送來的家書。”
聽聞是家書,裴椹沒太在意,左右父母都在長安,不會有什么危險。伯母亦在他還沒加入義軍時,就已經離開金陵,被安頓在妥善之處。
此刻收到家書,估計又是家中擔憂他,來信詢問他之前因山崩受傷的事。
裴椹目光平淡,先接過旁邊士兵遞來的布巾,仔細擦干凈手上血跡,才接過信。
拆開信封后,他垂目剛看幾行,忽然臉色微變,拿著信紙的手也不覺微緊。
旁邊楊元羿剛脫下戰甲,見他忽然臉色不好,不由擔心,探頭想看一眼信紙,問:“家中出事了?”
裴椹倏地將信紙收起,面無表情道:“沒事。”
楊元羿愣了一下,只來得及看到其中幾個字,好像是燕王在信中說自己被任命為長安令……奇怪,這不是好事嗎?
但裴椹剛才那神情,仿佛能立刻出去再殺十幾個胡兵一樣陰沉。
楊元羿有些莫名。
軍帳內,裴椹坐到桌案后,將信紙仔仔細細展開,又將油燈提過來,照亮上面的每一個字——
沒有看錯,也不是他眼花,信中確實寫了長安一些士族想與李禪秀結親的事。
他漸漸攥緊拳,可片刻,又倏地松開。
……
隔壁營帳,楊元羿除去甲衣后,正準備舒舒服服地泡個腳,然后到榻上歇著。
接連幾日跟胡人打,他實在有些疲乏。
然而剛把熱水兌好,帳門忽然被人一把掀開。楊元羿怔愣抬頭,就見裴椹走了進來。
見他將已經打算洗漱休息,裴椹皺眉:“天還沒黑,你這么早休息干什么?”
楊元羿:“……”不是,最近只要哪天沒戰事,你不也都休息挺早的?
哦,也不是休息,好像是練小殿下給的什么功夫口訣,神神秘秘的。
裴椹擰眉,催他起來:“先別睡,起來跟我打一架。”
楊元羿:“……不是,儉之,你腿傷不是還沒完全好嗎?”
今天騎馬沖鋒都已經很不應該了,下午回來還要跟他打,不想要腿了?
“那個,你不是晚上還要練小殿下給你的功夫口訣?你還是回去練功吧,就別來折磨我了。”楊元羿苦口婆心勸。
裴椹面無表情:“今天不練,起來。”
楊元羿:“……”
半晌,他認命地起來,剛要重新穿上鞋時,外面忽然又有士兵來報——
“稟將軍,長安快馬送來消息,太子派小殿下和魏太傅往雍州,游說張大人,請您也同往雍州勸說”
裴椹聞言一怔,倏然轉身問:“可知他們到哪了?”
士兵搖頭:“尚不清楚,但聽說已經出發數日,興許快到雍州地界了。”
裴椹忽然掀帳出去,楊元羿愣了一下,趕緊穿上鞋,也疾步往外走。還沒到帳門口,就聽裴椹道:“速點三千兵馬,隨我到雍州地界迎接殿下和太傅。”
說完轉身,正對上楊元羿怔愣、還沒反應過來的眼神。
裴椹正色幾分,負手交代:“元羿,你守好這邊,我去趟雍州。”
楊元羿回過神,不由挑眉:“不打一架了?”
裴椹聽出他語氣中的調侃,看他一眼。
楊元羿立刻給他一個“我懂”的眼神,道:“知道知道,你得趕著去見殿下,放心,這邊交給我,你快去吧。”
話落,裴椹反倒嚴肅面容:“勸說張大人這件事十分重要,我只是必須親往。”
楊元羿:“……”.
數日前,李禪秀從長安出發時,李玹親自送他和魏太傅到長亭。
李禪秀出行一事,本就大張旗鼓,隨行人員甚多。燕王身為長安令,全權負責此事,亦送到長亭。
說起來,這也算是燕王任長安令后辦的頭一件大事,不僅格外用心,辦的也沒出任何差錯。
李禪秀辭別他和李玹后,和魏太傅一起坐在裝飾算不上豪華,但處處精巧舒適,甚適合長途跋涉的馬車中。
魏太傅捋了捋胡須,笑道:“燕王用心了,沒想到殿下會用他為長安令。”
李禪秀禮貌回:“燕王殿下其實也有能力,只是以前在洛陽,沒有施展的機會。”
魏太傅點頭,又道:“不過司州、金陵那邊知道這消息,恐怕會笑話你父親。”
李禪秀含笑:“但他們知道您也在長安的話,就不會再笑了。”
確切說,估計就笑不出來了。
事實也確如他所料,司州方面得知李玹任用燕王為長安令,朱友君與一眾幕僚在席間哈哈大笑。
“看來李玹手底下確實沒什么文臣可用,竟讓燕王那個庸人當長安令。”
“依我看,李玹不過是拉攏裴椹罷了。原本他得長安就是靠裴椹,現在進了長安,又只能拼命拉攏裴椹的父親,若沒有裴椹,此人實在不足為慮。”
“哼,說得好!可惜上次在秦州,沒把裴椹給活埋了,那幫胡人也甚是沒用。”朱友君擲了酒盞,有些不快道。
他是萬沒想到,裴椹會直接投靠李玹。他就不明白了,以裴椹的實力,直接割據一方,在并州好好當個并州王,不比去給李玹當下屬強?
如今裴椹一加入義軍,李玹的實力大增。而李玹又有問鼎天下的心,必然會攻打司州和金陵。
尤其因為老皇帝在他這,李玹先收拾他的可能性更高。
這倒不是說朱友君沒有問鼎天下的心,要真沒有,他也不會把老皇帝“請”到司州。
只是本來大家勢力都差不多,他可拉一方、打一方,徐徐圖之,未來大業可期。比如他最初就想拉攏裴椹,一起打下洛陽后,再攻打義軍,就算拉攏不來裴椹,暫時也不能為敵。
可誰知裴椹會加入義軍,義軍勢力陡增,別說他一時半會兒打不了義軍,裴椹的并州更是就在他北邊的邊上,隨時能揮兵南下打他,簡直是肘腋之患。
既然拉攏不了,那就只能除了。本想著裴椹一死,又是死在李玹的地界,此后并州軍必然不會再追隨李玹,自己也可趁機派人再去并州,勸說留守并州的楊老將軍和自己結盟。
可沒想到那些個胡人平時看著勇猛,結果有鐵火雷在手,竟殺不了一個裴椹。
還有李玹的那個兒子也是,到底是多好的關系,能冒著山崩的危險去救人?但凡他不去,那山再崩一崩,裴椹不就被活埋了?
朱友君越想越遺憾,正這時,外面士兵忽然來報:“稟主公,李玹命其子和魏太傅前往雍州,可能要游說張大人。”
“什么?”在場文臣武將頓時一陣低聲議論。
“李玹此舉,是要聯合雍、并兩州的兵力,攻打我等啊。”
“那雍州張伯謙本就是老燕王的門生,與裴家關系甚篤,何需魏太傅,只要裴椹去說一聲,他必投向李玹。”
“等等,魏太傅怎會出現在長安?”
“他老人家也為李玹效命了?”
半晌,終于有人恭敬朝朱友君道:“主公,李玹此舉是要圍魏救趙,攻打我司州,解他長安之困。且魏太傅曾為天下士人之首,此消息一出,必有不少士人開始心向長安,我們需速速應對。”
“依我之見,應請圣上下詔,責斥李玹為亂臣賊子,使天下人共唾之。另外司州離并州太近,一旦裴椹從并州攻我等,恐無緩沖之地,主公,是否應考慮東遷?”
朱友君臉色早已陰沉,此時捏緊酒盞,沉沉道:“我自有定奪。”
散了席,他神情陰沉,直接到老皇帝住處,不經通報,就直入內室,竟一把將正在休息的老皇帝拖拽下床,扔在冰涼地磚上,道:“你立的好太子!當初怎么不斬草除根,做的徹底些?”
老皇帝如今頭發全白,佝僂憔悴,被扔在地上,竟微微瑟縮,不敢發怒,完全沒有之前當皇帝時的冷沉與威勢。
朱友君的心腹謀士緊跟進來,看到這一幕,頓時一驚,忙讓人將老皇帝扶起,同時勸朱友君:“主公,您若心中有氣,叫幾人陪您去打獵散心就是,何必來這里?他畢竟是圣上,若被人知道他在司州被如此對待,各路兵馬豈不有理由來討伐我等?”
更重要的是,以后老皇帝的詔書就真沒人聽了。
……
江南,金陵。
聽聞魏太傅已經效命李玹,已被立為太子的李楨也重重一拳捶在桌上,恨聲道:“怎么有用的人,都被李玹拉攏去了?”
而他們金陵,偏偏還來了薄胤這么一個豺狼.
另一邊,李禪秀雖沒親眼見到金陵和司州兩方人的反應,但想也能想到,必然不會太高興。
不過他此刻坐在馬車中,捧著茶盞,與魏太傅一路對弈,倒是難得愜意。
燕王不愧是曾經斗雞走犬、擅長享受的閑人,這馬車不僅不怎么顛,車中的桌子和杯盞底部都有鐵和磁石,行車時將杯盞放在桌上,也不會輕易掉落。至于棋盤和棋子,也是鐵和磁石制作,在車中亦能下棋。
就連魏太傅都不禁感慨:“沒想到燕王如此細膩周到。”
李禪秀點頭,下完一局,忍不住掀開車簾,向外看去。
應該……就快到雍州地界了吧?
他心中忍不住升起期盼。
就在這時,隊伍最前的伊潯忽然調轉馬頭,飛快到馬車旁稟報:“殿下、太傅,前方有一支兵馬正往這邊趕來,旗上寫著‘并’和‘裴’字。”
李禪秀握著簾布的手微緊,身體也忍不住向車外斜探幾分。
魏太傅捋著須笑:“看來是裴將軍派人來迎接了。”
第 125 章
黃土路的官道上遠遠馳來數千鐵騎, 暗色大纛在風中獵獵。
眨眼間,這支兵馬就到李禪秀出行的車隊前。為首的將領一身玄甲,氣質疏冷, 正是裴椹。
勒馬停穩, 馬蹄激起一陣煙塵后,裴椹在馬上握著韁繩拱手,目光看向隊伍中央的那輛車架,聲音低沉輕柔:“敢問可是皇孫殿下和太傅的車駕?”
話音剛落, 一只修長如玉的手掀開車簾。
李禪秀傾身從車中出來, 他頭戴玉冠, 身穿鴉青色緞面錦袍,腰間系著繡金紋的腰帶, 將本就有些瘦的腰勾勒得似乎更細,抬眸含笑間,難掩矜貴與清冷氣質。
裴椹目光幾乎第一時間落在他身上, 眸色暗了暗,旋即要翻身下馬。
李禪秀忙抬手制止:“儉之腿傷未愈, 不必下馬, ”
裴椹動作一頓,便坐在馬上向他行禮,恭敬道:“見過殿下。”
李禪秀含笑:“儉之不必多禮。”
魏太傅這時也從車內出來, 看到坐在馬上, 身姿如松、冷肅俊逸的裴椹, 不由捋著胡須贊道:“久聞裴將軍在并州軍中的威名,今日一見, 果真不凡。”
裴椹看見他,猜到是魏太傅, 忙又行一禮。
三人一番寒暄后,李禪秀轉頭歉意對魏太傅說自己接下來要騎馬,就不坐車內了。
魏太傅以為他是坐了幾天車,覺得悶了,笑呵呵說:“也好,殿下陪老朽下這么久棋,應當乏悶,正好和裴將軍一起跑跑馬。”
裴椹目光不覺移向李禪秀。
李禪秀聽了魏太傅的話,有幾分不好意思,卻也沒否認。
再次上路后,李禪秀騎馬與裴椹一起并行在隊伍中。他挺直清瘦脊背,極力維持平常的神情和鎮定,除了唇角忍不住微微彎起。
旁邊,裴椹目光不時看向他,猶如實質。
李禪秀見他仿佛實在不知遮掩,終于忍不住,輕咳一聲開口,狀似閑聊:“儉之是何時趕來的?”
“收到消息,立刻就趕來了。”裴椹望著他俊秀如玉的面龐,聲音微啞。
頓了一下,他眸色微暗,聲音更啞幾分道:“殿下給的口訣,我也每天都在認真練。”
李禪秀:“……”
他玉白的臉上倏地漫上薄紅,如雨水洗過的海棠,帶著幾分灼艷。
這種事怎么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說?
他忍不住輕瞪裴椹一眼,忽然駕馬向前快奔,借疾馳時迎面吹來的春風帶走臉上微熱。
裴椹忽然被瞪,微怔莫名,隨后不假思索,也駕馬追上。
……
晌午時分,車隊抵達雍州府城。
張伯謙得知李禪秀和魏太傅前來,裴椹也同行,忙親自到府城外迎接。
見了面后,雙方一番寒暄自不必說。
魏太傅曾是朝中老臣,又素有名望,張伯謙對他恭敬有加。李禪秀是太子之子,對他亦不能失禮,就連裴椹,也是恩師之孫。
張伯謙這一天甚是忙碌,當晚又親自設宴接待一行人。
原本游說一事,更適合私下商談,但李禪秀和魏太傅此行目的就是要高調。
于是宴席上,酒過三巡,氣氛微酣時,魏太傅便沉吟開口,勸說張伯謙效忠李玹。
魏太傅飽讀詩書,博學多識,講起道理來更是一套一套,說得張伯謙一愣一愣,只覺若不立刻答應,簡直上對不起蒼天和黎民百姓,下對不起一家老小,真是罪過。
接著裴椹也開口,他的話直接許多,開口就是請張伯謙跟他一起效忠李玹,沒有太多彎繞。畢竟他和張伯謙交情本就很深,而且道理、形勢的分析,之前他已經寫信跟對方說過,無需再贅述。
最后是李禪秀,他年紀小,又是代李玹前來,沒有魏太傅那么多道理,也沒有裴椹直接,但言辭鄭重誠懇,請張伯謙以百姓和大義為重,務必慎重考慮,加入義軍。
張伯謙被這般輪番相勸,不由放下酒樽長嘆。
說實話,在得知李禪秀和魏太傅前來時,他就知道他們的用意。甚至在知道裴椹加入義軍時,他就知道李玹早晚會派人來招攬自己,而且這個人極大可能是裴椹。
但他沒想到,對方還同時派了李禪秀和魏太傅。
李禪秀自不必說,是李玹唯一的兒子,若將來真成事,就是太子,身份貴重。而魏太傅,曾是天下士人之首,即便退隱二十年,依舊在士人中有極高的影響力。
派這三人來,可見李玹對招攬他確實重視。士為知己者死,被重視,沒人會不高興。
再者,如今他西邊的涼州被胡人占領,東邊,并州的裴椹已經加入義軍,往北是胡人,往南是李玹。除了加入義軍,好像也沒別的出路。
況且為了雍州百姓著想,最好的選擇也是加入義軍。
張伯謙這些時日并非沒有權衡思考,當今天下,稱得上占據法統且又有實力的,只有李玹,金陵,和司州。原本他傾向金陵,但裴椹加入義軍后,形勢就已經改變。
張伯謙搖頭苦笑,這幾日深思后,他心中已經有了傾向,否則今天也不會如此熱情接待李禪秀和魏太傅。
但他也沒想到,魏太傅會一晚都不耽擱,在宴席上就游說他。
此刻席上除了李禪秀他們,也有雍州本地的一些官員和將領,當著他們的面,張伯謙終于向李禪秀和魏太傅分別拱手,鄭重道:“承蒙殿下和太傅厚愛,某愿為太子殿下效力。”
話落,李禪秀微松一口氣,卻也在意料之中。
下方雍州的一些官員將領不由都互相對視,有的事先已經知道張伯謙的意向,并不意外,有的卻心中暗驚。
可想而知,要不了多久,這件事就會傳到司州和金陵。這也是魏太傅選擇在宴席上就勸說的原因。
不過此刻,席間眾人微訝后,很快紛紛祝賀。
這事談完,舞樂也繼續,眾人接著飲酒。尤其張伯謙,許是心事放下,反倒比之前輕松幾分,不時笑呵呵向李禪秀三人敬酒。
李禪秀不擅長飲酒,只端杯沾了沾唇。裴椹在眾人敬酒之下,卻喝了不少。
散席時,他起身一個不穩,微微倒向李禪秀。
李禪秀忙一把扶住他,回過神后,不由微怔。
裴椹在席間時沒穿甲衣,許是他天生體熱,春日穿的衣衫也不厚,隔著布料,李禪秀清晰感受到掌下的手臂結實有力,像鐵一般,還是熱的鐵。
而裴椹輕輕靠在他肩上,微閉著眼,冷峻面容帶著醉意,好像醉得不輕。
張伯謙見狀,忙令人去扶起裴椹,口中還怪道:“儉之今日酒量怎地變差了?”
李禪秀不動聲色,扶著裴椹道:“不用,我扶他去休息吧,請這位管家帶一下路就行。”
張伯謙對他脾氣不了解,聞言忙聽從。
廳外夜風微涼,吹散幾分酒氣。
李禪秀扶著裴椹,小心跟在引路的管家身后,中途盡量不讓對方舊傷未愈的右腿著力。
進了張伯謙給裴椹安排的房間,管家說自己再去叫人送些熱水來,同時又告知:“殿下您的房間就在隔壁。”
李禪秀點頭:“好,你先下去吧。”
話落,管家拎著燈籠恭敬退出,順手將門也帶上。
李禪秀扶著裴椹繼續往里走,到了內室,剛要將人放到床上,卻忽然被人抓住手臂。
接著天旋地轉,倒在床上的人變成了他,帶著烈酒氣息的吻落下,迫切而炙熱。
李禪秀愣了一下,很快感到腰身被緊緊箍住,裴椹微燙的掌心覆在他后頸,托著他,迫使他無法逃避。
終于被放開時,李禪秀呼吸急促,霧濕的眼瞳微微失神。
裴椹伏在他耳邊,努力平緩呼吸,聲音低啞:“殿下今日對我,就像對普通的尋常人。”
李禪秀微亂的呼吸一頓,緩緩轉頭看他。
裴椹在他泛著光澤的唇上又輕啄一下,啞聲繼續:“我聽聞殿下來,立刻趕來迎接,原來殿下并沒有很想見我?”
李禪秀一陣無語,推了推他,道:“別裝了,要不是想見你,今天來的就只有魏太傅了。”
他不信裴椹沒猜到。
裴椹趴在他身上悶笑一聲,胸腔引動他心口也跟著震動。
“我只是太想殿下了,就算心里明白,可白天見殿下對我客氣有禮,又忍不住多想。”說到這,他漆黑眼睛望向李禪秀,片刻,忽然又低聲道,“我還聽說,長安的士族都想跟殿下聯姻,殿下可是在長安見了美人,快忘記我了?”
李禪秀聞言一呆,半晌磕巴:“誰、誰跟你說的?”
而且裴椹怎會用這種……幽怨的語氣說話?該不會是被什么東西俯身了?
李禪秀不由伸手捏捏他的耳朵,又摸摸他俊朗的側臉,神情困惑。
裴椹順勢握住他的手,放在唇邊親了親,烏黑眼眸仍直直看他,啞聲道:“那就是真的了?殿下真要娶親了?”
李禪秀微睜大眼,忙解釋:“你別亂想,沒有的事。”
頓了一下,又硬著頭皮道:“確實有士族有這個想法,但他們也就想想,而且我已經跟父親說了,暫時沒有娶親的打算,父親也覺得我年齡還小,過兩年再成親也不遲。”
裴椹聞言若有所思,殿下今年才剛十九,確實比他小許多。但若成親的話,十九歲其實并不算小,甚至許多世家子弟在這個年紀早已成親,李玹為何會希望殿下再晚兩年娶親?
李禪秀解釋完,見他遲遲不語,不由心虛和不安,想了想,忽然抬起頭在他下巴上輕輕吻了吻,貓兒似的。
親完見裴椹回過神,又握緊對方的手,漸漸十指相扣,視線與其對視,小心問:“你沒生氣吧?”
想了想,又自顧道:“我一開始真不知道,還是父親跟我說,我才知道,但我……”
還沒說完,忽然又被吻住。
裴椹咬著他的唇,聲音低啞含糊:“殿下得補償我。”
李禪秀微微睜大眼。
他努力避開,氣息微亂:“可我本來就沒有要成親,這話到底是誰跟你說的?根本亂造謠,明明沒有影的事……”
裴椹箍著他的腰,幾乎將他嵌入懷中,絕口不提是新任長安令說的。
第 126 章
李禪秀被吻得又一陣失神, 頭上發冠歪了幾分,鴉青色錦袍更是早已凌亂。
他微微喘息,秀麗面容泛起薄紅, 修長脖頸也因薄汗泛起水光。喉間忽然被叼住, 他呼吸猝然急促,溢出一絲悶哼,秀白五指緊緊抓住裴椹肩上的衣料。
裴椹緊緊抵著他,要將他壓進床褥一般, 眼底早失去往日冷靜和理智。殿下實在是……只親一親便軟成這樣, 他簡直不能想若將對方完全占有……
直到察覺腰帶被拽, 李禪秀終于心慌回神,緊緊按住握在腰間的寬大手掌, 急促喘息道:“不、不行。”
這里是張伯謙大人的府邸,真在這弄出什么動靜,他、他明天就沒臉見人了。更何況方才管家說去讓人送熱水來, 說不定隨時會有人來敲門。
李禪秀緊閉的濃睫輕顫,緊緊按著裴椹的手不松, 神情難掩羞恥。
裴椹動作頓住, 漆黑眼睛緊緊望著他,眼底難掩亢奮,神情卻格外克制和冷靜。
“那什么時候可以?”他低頭親了親李禪秀, 聲音啞得厲害。
李禪秀頭皮微麻, 事實上, 除了時間地點不合宜,還有別的原因。在山寨那次他就發現了, 裴椹的實在有些過于可怕,事到臨頭, 他、他有些膽怯。
總歸能拖一時是一時,尤其是此刻,他忽然仰頭親了親裴椹,手指羞恥伸向對方衣帶。
……
仆役在外面敲門時,許久,房間內才傳來裴椹微啞的聲音,又過許久,李禪秀終于尋到機會離開。
翌日,裴椹清早剛起,就被張伯謙派人來請去。
書房內,張伯謙請他坐下,又讓上茶的仆役退下后,斟酌開口:“儉之,雖說如今你我都已加入義軍,但我還是想問一下,你……對金陵如何看?此前為何棄金陵,選太子殿下?”
裴椹端起茶盞的手一頓,目光微凝,沒有立刻回答。
張伯謙見了又道:“其實我原本傾向金陵,雖說圣上對你處處防備,但梁王和世子……”
“梁王和世子李楨非是明主,此前雍州貪污軍餉、官鹽一事,就與梁王府脫不開關系。我與世子雖有舊情,但不能因我個人舊情,拿十幾萬并州軍,甚至并州百姓來報這個恩。”裴椹忽然打斷,聲音微涼。
張伯謙聞言點頭,神情凝肅:“也對,梁王在這件事上確實洗不干凈。罷了,事已至此,多想無益。”
說著看向裴椹,又嘆道:“我是怕你雖然已效忠太子殿下,但仍被李楨當年的恩情束縛,日后左右為難,反倒不好。如今你能這么想,倒也是好事。”
裴椹蹙了蹙眉,淡聲:“我欠李楨的恩情,早已還過。”
張伯謙聞言,不由微愣,但見裴椹不愿多談的樣子,又沒多問。
“對了,還有一事。”張伯謙又開口,語氣多了歉意,“之前你托我照看你妻子,我實在是……”
張伯謙微微搖頭,神情萬分愧疚:“想必你已經知道,你妻子遭遇不幸,唉,是我對不住你,有負你的囑托。”
裴椹表情一陣微妙,半晌微僵道:“伯父不必如此,我妻子他……他……他并不是我妻子。”
“啊?”張伯謙愣住。
裴椹握茶盞的手不覺用力,只能含糊遮掩:“我當時與他其實是假成親,幫他遮掩身份。他、他其實就是小殿下,你昨晚在席間已經見過。”
張伯謙:“啊……?”
“此事事關殿下聲譽,還請伯父千萬替我保密。”裴椹面無表情又補充。
“……啊,好好,噢。”
張伯謙僵硬點頭,半晌沒回過神.
李禪秀清晨起得有些晚,昨晚雖然最后用手,但裴椹不知是不是屬犬的,他后頸肩上仍被留下大片痕跡。
穿好衣后,他特意對著銅鏡照了許久,確定遮掩嚴實,才終于敢放心出門。
用過早飯后,李禪秀和裴椹沒有在府城久待。
當天下午,裴椹便帶三千騎返回涼州。李禪秀帶伊潯等人,同往慰勞。
中途路過永豐鎮時,一行人特意到永豐駐地稍作休息。
陳將軍收到消息后,急忙出來迎接。
原本剛知道裴椹的身份時,他心中就震驚不已,好在時間過去這么久,總算適應。哪知今日出來一迎接,又得知“沈姑娘”是太子李玹的兒子。陳將軍一個沒站穩,險些要暈。
太子的兒子和裴世子……
娘嘞!這兩人當時還是他主的婚,拜高堂時還向他拜過。天爺!太子和燕王不會殺了他吧?陳青這死小子,在長安遲遲不回來不說,怎么連送信來時也不說一聲這事?
他哪知道,是燕王妃知道李禪秀不是公主后,特意叮囑過陳青不能將此事說出。陳青當初其實也震驚的不行,如今更憋著秘密憋得難受。
李禪秀看出陳將軍震驚,也有些尷尬,神情不自然地請他將此事保密。
陳將軍不知他倆如今是什么情況,自然只字不敢多說,甚至已經打算回去就讓其他知情的人也都閉口。
“對了,張虎可還在軍中?”李禪秀忽然問。
陳將軍回神,忙恭敬道:“稟殿下,張虎如今在軍中擔任百夫長。”
李禪秀看一眼身旁的裴椹,見他沒說什么,便道:“陳將軍,張虎此前幫過我,我想調他到我軍中,不知肯否割愛?”
裴椹目光一頓,忽然轉頭看他。
陳將軍最近雖然看重張虎,但見李禪秀親自開口要人,尤其跟了李禪秀,是人往高處走,自然不拒絕,忙替張虎高興道:“殿下愿意提攜他,是他之幸。”
于是張虎很快被叫來,連同他的弟弟張河也一同被李禪秀調走。就連陳青的那個小弟二子,也因李禪秀覺得他耳靈鼻敏,適合當斥候、探子,同樣要了過來。
張虎見到李禪秀后,也十分震驚,好在他性格老實,向來不多言多問。二子和張河見到他,驚愕之余,倒是都有些戰兢。
李禪秀讓伊潯將他們妥善安排在軍中,隨后便與裴椹繼續往涼州地界出發。
裴椹一路都沒怎么言語,李禪秀察覺后有些奇怪,特意讓他行慢些。等落后隊伍,沒人能聽見他們說話后,才斟酌小聲問:“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裴椹幽深目光看向他,道:“殿下對張虎很好。”
李禪秀:“呃。”
“張虎之前幫我……嗯,隱瞞行蹤,我回報一二而已。”他解釋道。
裴椹微酸:“……”可卻害苦了我。
當時他真以為李禪秀出事了,還好后來在戰場上又見到,虛驚一場。所以對張虎這家伙,他著實有些氣得牙癢癢。
不過面上,他卻一派風輕云淡,仿佛不在意。
李禪秀雖然和他在一起不久,但對他吃醋時的反應,倒是捉摸出了幾分。尤其提到張虎,他也想到裴椹當初可能得知他死訊的事。
當時不知對方已經喜歡自己,亦不知自己心意。如今都已知道,不必深想也知,裴椹當時必然十分痛苦。
難怪戰場相見時,看他的目光像要吃人。
李禪秀輕咳,忽然騎馬靠近他幾分,朝他眨眨眼睛,道:“要不晚上,再補償你。”
只是手的話,他感覺應該還可以。一步一步來,慢慢適應。
裴椹對上他秀麗含笑的眼眸,呼吸不由微滯。若非此刻是在馬上,簡直要當場將他狠狠揉進懷中。
……
李禪秀到涼州地界后,同樣沒能久留。
三天后,留在雍州府城的魏太傅就讓人送信來,催他一起回長安。
李禪秀收到消息時,正與裴椹一起在草場跑馬。
望著一望無際的碧綠原野,他深吸一口氣,遺憾道:“景色太美,可惜時間太短。”
裴椹目光落在他沉靜臉側,只覺景美,人更美。
李禪秀很快回神,轉頭看向他,輕聲道:“下次再見,恐怕就是在司州了。”
裴椹握緊韁繩,目光輕動。
李禪秀離開后,他也要率軍拔營,先回并州。
因為朱友君等人知道他加入義軍,忽然結盟攻打義軍,此前想先收復涼州的計劃只能暫時擱淺。
李禪秀回長安后,應該會和李玹一起從西線攻打司州,收復洛陽后,再攻朱友君。而他到并州后,則從北線攻打朱友君。
等再見面,確實得是快打敗朱友君的時候。
草場上忽然吹來一陣涼風,碧油油的草葉頃刻倒伏,在馬蹄處輕撓。
李禪秀和裴椹坐在馬上,在風中對視。
良久,李禪秀露出淺笑,忽然道:“我想下馬坐一會兒。”
裴椹沒言語,但很快翻身下馬,和他一起坐在草坡上。
曠野一片寂靜,只有風聲和簌簌草葉被吹動的聲音。
李禪秀揪了一朵不知名的小花,指尖繞著細嫩青綠的梗莖轉一圈,忽然將它戴在裴椹頭上,然后孩子氣似的笑了笑。
也只有此時,他露出了這個年齡該有的朝氣。
裴椹目光定定看他,忽然傾身,將他壓在碧綠青草和不知名的野花間,火燒般的吻落在臉頰。
第 127 章
李禪秀被壓倒時僵了一下, 青草的嫩葉拂在臉側,除了草葉清香,還有更熾熱的侵襲。
裴椹力道大得像要將他揉入骨血, 似乎這樣就能將他留下, 永不分離。但他們都知道不可能。
這幾日的相處猶如曇花一現,美好卻又轉瞬即逝。或許正因如此,才讓短暫的重逢更加彌足珍貴。
李禪秀忽然也伸出手臂,十指插進他烏黑發間, 翻身壓了回去, 像干涸的魚, 努力汲取回應。裴椹攬緊他的腰,縱容他生澀笨拙的動作。
曠野上的風愈大, 周圍草葉大幅度搖晃,葉片間的氣氛卻愈發濃烈。
兩人身上沾了草葉,仿佛天地間只有彼此一般緊密相擁, 唇齒交纏。
他們都有些失控,但又在最后一刻被理智拉回……
李禪秀失力般躺在青草間, 手指被旁邊裴椹緊緊扣著, 失神地喘息。
裴椹略帶薄繭的指腹在他掌心輕輕摩挲,片刻又將他的手按向心口,那里劇烈的跳動還未平復。
就這樣靜靜躺在青草綠葉間, 十指相扣, 望著上方湛藍高遠的天空。誰都沒有說話, 更沒提那些離別的話語。
耳畔的風仍在呼嘯,草葉一陣又一陣倒伏, 偶爾露出他們的身影。
天上的云如畫卷,更迭變幻。時間不知過去多久, 直到天際飛過一只蒼鷹。
李禪秀忽然開口,打破寂靜:“你的雕呢?”
“嗯?”裴椹嗓音低啞,仍輕輕閉著眼。
“金雕小黑。”李禪秀轉過頭,撓撓他的掌心說。
裴椹終于睜開眼,烏黑眸子看向他,眼底仍殘存方才險些失控的血絲。
“飛出去了。”他蹙眉說,“已經快一個月沒回來了,不知去哪了。”
李禪秀:“……”
他一陣無言,幸虧不是去送信,不然信就丟了。
裴椹很快猜到他為何問金雕,不由輕挪身體,向他靠近幾分,認真看著他道:“無妨,我養了不止一只金雕,還有三只留在并州。等回去后挑一只送給殿下,這樣殿下想給我寫信,就可隨時讓金雕送來。”
李禪秀耳朵微紅,下意識別開眼睛。他才不是這個意思,他……好吧,他就是這個意思,沒什么不好承認的。
他很快又轉回頭,漂亮瞳仁中帶了分期待:“有頭頂帶白羽毛的雕嗎?”
夢中裴椹送他的那只金雕,就是頭頂有一撮白羽毛的雌雕,甚是漂亮,據說名字叫白首。他和裴椹往來書信,都是此雕幫送。
既然裴椹在并州還有幾只金雕,想必這只就是其中之一。大概是夢中養出感情了,若裴椹真送的話,他還想要這只。
然而裴椹聽了,卻皺眉,語氣有些遺憾:“沒有。”
李禪秀:“啊?”
見他神情肉眼可見地失落,裴椹抿唇,忽然想起之前李禪秀給他畫的那副畫中,小黑就被畫成了頭頂有一撮白羽的金雕。
莫非殿下更喜歡頭頂有白羽的雕?
“若殿下喜歡有白羽的,我日后看能不能捉一只來。”想到這,他很快保證。
李禪秀“呃”一聲,忙說:“不,還是不用了,只要是能送信的就行。”
說完心中卻納悶,怎會沒有?明明夢中就有,莫非是此時裴椹還沒得到這樣一只金雕?
兩人在草場一直待到天色將晚才回。
翌日,李禪秀一早便踏上回長安的行程,裴椹騎馬相送十余里。
因有伊潯等人在場,兩人沒說太多離別話語,只目光輕輕對視,掩藏下情意。
李禪秀離開后,裴椹將防線交給雍州的張伯謙和守在秦州的周愷后,便率軍拔營,返回并州。
司州的朱友君得到消息,一方面緊急調回此前派去攻打長安的軍隊,另一方面借老皇帝名義下旨,稱李玹乃叛臣逆賊,不忠不孝,早年被圈禁時就該當被廢,朕一時仁善,顧及血脈親情,于心不忍,沒想到他竟毫不念情,不悔思己過,反行叛逆之舉,竊據長安,凡天下有識之士,應當共誅之。
接著又以老皇帝名義,命各路兵馬共同討伐李玹。
李禪秀到雍州與魏太傅會合后,才一起又趕往長安。還在回去的路上,他就聽聞朱友君用老皇帝名義發出的這兩道旨意,不由擰眉。
尤其看到旨意中那些誣蔑斥責李玹的話,他心中更是忍生出一股氣憤,又替父親擔憂。
一行人立刻加快行程,一路緊趕慢趕,終于在這天清晨抵達長安。
李禪秀下了馬,又從后方馬車中扶出魏太傅。師徒倆一刻沒停歇,急匆匆先進宮見李玹。
李禪秀回來的路上滿是擔心,進了宮后,卻見李玹神情如常,正與眾人議事。
他一路提著的心總算放下,微微松一口氣。
李玹似是看出他擔心,很快結束議事,與他和魏太傅一起到花園散步,閑談。
“不必替為父擔心,你阿爹還沒這么脆弱。”李玹有些好笑地拍了拍一路風塵仆仆趕回來的兒子。
隨后三人一道去涼亭坐下,李玹問了些李禪秀此行的見聞、情況。
聊完之后,終于說到司州之事。
李禪秀忙建議:“父親,我們應寫一份討賊檄文,昭告天下。”罵回去!
李玹沉吟點頭,道:“此事恐需麻煩太傅。”
魏太傅一捋須,笑呵呵道:“殿下之命,莫敢不從。”
魏太傅身份不一般,由他來寫這篇檄文,必然影響廣泛。
李禪秀見他答應,心中高興,忙讓人拿來紙筆,又親自幫忙研墨。
魏太傅也不客氣,提筆蘸墨,沉吟片刻,便一番揮毫。
他飽讀詩書,博學多識,文采同樣斐然。檄文字字如刀,先從朱友君出身“罵”起,說他生于忘恩負義之家,幾經換主,最后被老皇帝提拔,如今不思報恩,反囚困老皇帝,視天子如掌中物,矯詔號令天下,實為亂臣賊子,分裂國土,勾結胡人,對胡人諂媚阿諛,對百姓猶如豬狗,實乃人神共憤。
老太傅引經據典,句句罵人,卻句句不見臟。最后又將李玹大夸一通,說我主李玹本就是太祖皇帝立的太子,當年被奸人所害,遭受囚困。好在蒼天有眼,令我主脫離困境。
順便又將李玹當時如何脫困,離開洛陽,也吹得神乎其神。說那天洛陽天際浮現金光,似神人下凡。接著囚困李玹的地方,鎖鏈竟自行脫落,接著神光引路,帶李玹離開。期間神光護佑,刀兵莫能加身,可見我主有天命在身,是上天讓他來結束亂世。
如今我主重回長安,并州、雍州即刻歸順,乃天命所歸。現在我主兵馬俱足,即將揮師向東,蕩平宵小,似朱友君這等賊子小人,只能俯首待誅。
自然,文中對義軍如何厲害、如何威武、連胡人都能蕩平,也進行好一番頌揚,同時也號召天下兵馬共同討伐朱友君。
檄文一寫出,李禪秀看完,甚是滿意,唯一遺憾的就是沒能揭露老皇帝,甚至檄文中,李玹還得承認老皇帝是君,才能陷朱友君于不義。
但沒辦法,眼下只能先這樣。
李禪秀仔細收好檄文,拱手辭別父親和太傅,疾步去安排人立刻抄眷,廣發天下。
以魏太傅在士人中的影響,可以想見,此檄文不久定會傳遍天下。就算只是沖著文辭,也值得天下的讀書人們收藏傳看。
別的不說,愛好文學風雅的燕王看完檄文后,還特意來找過李禪秀,要借魏太傅的原版手書一觀,看完更是激動得忍不住臨摹一份。
并州。
剛抵達府城的裴椹也接到“命人抄眷檄文,廣發并州”的任務。
“一定要多抄,并州離司州近,還可讓一些商賈將檄文帶到司州流傳,好讓朱友君天天聽到人罵他。”
一起送來的,還有李禪秀親自寫的信。
裴椹看完,唇角不由微彎,吩咐下去道:“尋一百文人來,連夜抄寫檄文。”
楊元羿正在翻看檄文,嘖嘖驚嘆:“神光引路?乖乖,咱們打洛陽那段時間,天上有出現神光嗎?”
這魏太傅也太能吹了吧?以往聽聞他可是士族之首,有文人風骨,沒想到夸起人來,也這么能吹噓。
裴椹淡淡瞥他一眼,道:“怎么沒有神光?”
楊元羿:“啊?”
他忽然停下讀檄文,詫異看向裴椹。
裴椹:“我都看見了,你沒看見?”
楊元羿:“……”你真看見了?你可別蒙我?那段時間天上除了有太陽光,真出現過其他什么光?尤其還能護佑太子殿下?
裴椹忽然朝長安方向拱了拱手,面色平靜:“主公乃天命所歸,出現神光,并不奇怪。太傅都能看見,我當然也看見了。”
楊元羿悚然一驚,終于反應過來,也對,這是太傅給李玹造勢之舉,畢竟李玹曾有過被圈禁的污點。
“啊我想起來了,是有神光,太神奇了,那神光經一直照著太子府。說起來,你說小殿下出生時,會不會也有這般異狀?”他忙改口道。
裴椹:“那必然是有。”
說完翻身下馬,給他一個“適可而止,過猶不及”的眼神。
楊元羿收好檄文,見他不是往軍營去,忙問:“你這是要去哪?”
“看雕。”裴椹道。
他要先去給李禪秀挑只威武雄壯的金雕。
楊元羿:“……你對那幾只金雕還怪上心的。”
府外,兩人方才的對話也被隨行士兵聽見。
很快,眾人口口相傳,都聽說了李玹有天命在身,曾被神光護佑的事。
“肯定不能假,裴將軍親眼所見。”
“沒錯,太子殿下離開洛陽那段時間,將軍不正在攻打洛陽?”
“你這么一說,我好像也有些印象,那段時間好像是有一天出現神光來著。”
“據說小殿下出生時,咱們將軍也看見神光了。”
“啊?那不能吧,當時咱們將軍才五歲,而且在并州啊。”
“這……這……這我就不清楚了。”
不久后,這個消息又傳到長安,李禪秀聽說自己也有神光護佑,不由一陣無言,覺得裴椹有些過猶不及。
好好讓人抄檄文就是了,造什么謠呢?
不過此時的裴椹還不知,他正在研究怎么把金雕的羽毛涂白一撮,還能不掉色,不被看出是涂的.
司州,朱友君看到檄文,氣得大發雷霆。
他平生最恨人拿他早年還沒發跡時的丑事說事,偏偏魏太傅不但說了,還把他罵得狗血淋頭,罵完還傳遍天下。
如今司州大小郡縣,但凡讀書識字的人,基本都聽聞過檄文內容,有的孩童還將其中幾句編成歌謠傳唱。
朱友君氣得嚴令司州任何人都不準再傳閱,違者嚴懲。
下完令,他又在廳內來回踱步,越想越氣,大罵李玹不要臉,真好意思說自己有神光護佑。
但普通老百姓還真有愿意相信的,尤其此前李玹命陸騭、李禪秀等人在秦州大敗胡人,將已經被胡人占據大半的秦州收回。同樣歸順李玹的裴椹更是從長安向北,一路攻打胡人,屢戰屢勝。
要知道字太祖皇帝崩逝世,北地大片落于胡人之手后,大周鮮少能再打贏胡人。也只有當年的老燕王和后來的燕王世子裴椹,能在并州與胡人打得有來有回。
這些年,先是流民不斷起事,后來又有趙王引胡人入大周,致使各州郡紛紛擁兵而起,胡人更是險些占據半個大周。
百姓飽受戰亂之苦,偏偏當今天下幾個有實力的州郡,都為各自利益互相攻伐,反倒讓胡人有機會長久占據洛陽。
只有李玹先是向西收復秦州,接著又命裴椹向北打到涼州,聽聞最近還在向洛陽用兵。
一些聽過檄文的百姓不由覺得檄文說的對,太子李玹說不定真有天命在身,要來拯救萬民呢。沒見只有他在打胡人嗎?
其實倒不是其他幾方真不打胡人,比如朱友君,就非常想趕走洛陽的胡人,自己搬到洛陽去。畢竟洛陽就在他司州,卻被胡人占據,就像在心口上放著把刀一樣,令他難受。但奈何他領兵打了幾次,都失敗而歸,也是無法。
至于梁王父子,之前匆忙逃到金陵,為立穩腳,只能拉攏南方的世家豪族。但從北方一起跟去的世家又不愿放權,于是兩方一直在爭斗,實在沒騰出空來。
而且他們還沒爭出結果,荊州的薄胤就率大軍浩浩蕩蕩,沿江而下,也到金陵了。這一舉,倒是把兩方給逼團結了,一同把薄胤趕回荊州對付梁州的義軍。
同時金陵終于也騰出空,打算向北攻打胡人,但緊接著又聽說裴椹加入義軍了,并州、雍州、秦州連同長安,大片領土一下歸了李玹,這還了得?嚇得李楨和他父親梁帝頓時也不管什么胡人和朱友君,趕緊聯合要一起攻打李玹。
但百姓不知道這些,即便知道了,也不會在意這些上面的人如何爭來斗去。
他們只知道如今李玹收復了許多失地,長安那一片太平了,沒有戰亂。于是不少百姓紛紛選擇往長安來,此前一些想去金陵的富戶,在想到長江天險以及往金陵去,沿途可能會遭遇胡人后,也開始改變主意,同樣往長安來。
更別提有魏太傅在,討賊檄文又被天下人知道,一些心懷志向的士人也開始心向長安,打算來投靠義軍。
亂世之中,最重要的是人口。人多了,就有人種地,就有糧食,就有兵源。
李禪秀站在長安城樓上,看著遠處逃難而來的百姓,唇角不覺勾起淺笑。
“王爺,這些百姓到了長安,都被妥善安置了吧?”他忽然轉身問。
燕王忙答:“殿下放心,都按您和太子殿下的交代,妥善安置了。”
李禪秀微微點頭,見他一直恭敬,不由笑道:“我只是代父親前來看看,王爺不必緊張。”
話剛落,一只金雕遠遠飛來,到了城樓這邊,銳利鷹眼似乎看見什么,忽然落下。
李禪秀忙抬起手臂,那金雕穩穩落在他戴著護甲的小臂。
旁邊燕王看一眼這金雕,心道:儉之那小子最近閑的?還給一只雕染毛。而且染的這叫什么,就單給頭頂染一撮白毛,不注意的話,也看不見。
李禪秀這時已經解下金雕腿上綁的信,正打開仔細看,眉眼唇角都浮著淡淡笑意。
燕王不禁又好奇,也不知兒子寫了什么,能讓小殿下心情不錯。
正想著,李禪秀已收起信,抬眼正對上他好奇目光。
燕王陡然回神,忙緊張解釋:“這……殿下,我、我……”
李禪秀擺手,淡笑道:“無妨,儉之寫信來,也是擔心王爺,向我詢問您任長安令后可有出差錯。”
燕王一聽,險些氣得吹胡子瞪眼。太子殿下和小殿下都信任他,這臭小子竟然不信?
信中內容自然不止這些,但剩下的,李禪秀就沒必要說了。
他讓燕王自己給裴椹回一封信后,就帶著金雕,負手走了。
裴椹提及燕王,也是聽聞最近長安去了不少人,擔心父親萬一疏忽大意,可能被有心人趁機鉆空子。
作為兒子,他并不太了解父親的能力,有此擔憂也正常。
不過他也無暇更多顧及這些,在并州重整兵馬后,他很快便率軍南下,攻打司州。
與此同時,因朱友君忽然將派來攻打長安的軍隊調回,原本聲勢浩蕩的聯軍一下只剩金陵方面的軍隊。
兵力驟然減半,李玹這邊又兵多將廣,沒被正攻打梁州的薄胤牽制,金陵來的領兵將領一時躊躇,不敢按計劃圍攻長安,忙派人送信回金陵,請梁帝和李楨在派兵支援。
梁王自在金陵稱帝后,一直身體不佳,由太子李楨代為處理朝政。
李楨收到消息,氣得險些當場大罵朱友君。說好合攻長安,結果他半道上忽然撤兵是怎么回事?
還有薄胤,令他攻打梁州,這都過去多少天了,還在圍城,一場像樣的仗都沒打。但凡他能把李玹在長安的兵力牽制一部分回梁州,即便朱友君忽然撤兵,剩下的兵力也能繼續攻打長安。
李楨懷疑薄胤是想保存實力,故意不戰,于是下詔將其斥責一通,令其速速出兵。另外又去信給本該攻打長安的將領,令其原地待命,等薄胤將李玹的兵力牽制回梁州后,再攻打長安。
“孤聽聞李玹任命逆王裴淙為長安令,裴淙實乃庸人一個,不足為慮。一旦李玹離開長安,裴淙必然守不住。”
李楨在信中諄諄叮囑。
另一邊,薄胤收到李楨用梁帝名義下的詔書,也氣得直接擲在地上,冷哼一聲,繼續飲酒。
他故意不攻打梁州?他圖什么?圖李玹統一北方后,轉頭就來攻打他?
還不是梁州的守將把城池修的實在太堅固,里面的人又個個都是縮頭烏龜,無論他派人在外面怎么罵,就是不出戰。
但偏偏梁州就在他荊州旁邊,必須拿下。否則李玹統一北方后,從梁州、益州出兵,輕易就可把他徹底趕到長江以南。
他可不想以后跟李楨、梁帝似的,只守著一條江。
想到這,薄胤擲了手中杯盞,忽然起身道:“傳我令,大軍準備,明日再次攻城。”.
長安,李玹看完梁州送來的軍報,略顯疲憊地按了按眉心。
李禪秀這時快步進來,道:“父親,金陵來的糜靖率軍停滯不前,應是朱友君撤軍后,他一個人不敢攻打,我軍正適合此時出兵。”
李玹放下手,想了想,道:“讓陸騭率軍前往。”
說完低頭繼續看軍報,過了一會兒,卻發覺李禪秀仍站在案前,不走,也不吱聲,偷偷用余光看自己。
他有些好笑,抬起頭問:“怎么了?”
李禪秀忙道:“父親,我也想去。”
李玹聞言,頓時沉吟。
李禪秀立刻又改口,聲音軟了幾分:“阿爹。”
李玹:“……”
他有些無奈,道:“行吧,你和陸騭一起去。”
李禪秀一聽,立刻露出笑容。
但很快,李玹又反悔:“不行,還是讓陸騭先去。”
李禪秀:“啊……”
“你等這個月的寒毒發作過后,休息兩天再去。”
李禪秀:“……”
其實隨著他練吐納法的時間漸久,和夢中一樣,最近兩月寒毒發作時,他已經沒以前那么痛苦。
但李玹讓他等,他也只好再等等。
就是不知裴椹在北邊打得如何,等他和陸騭打敗金陵來的軍隊后,就可以攻打洛陽,再之后,就可繼續向北,和裴椹合攻朱友君。
然而七天后,等他寒毒發作過,又被李玹強行按著休息兩天后,他帶兵剛出長安還沒走兩天,就聽聞陸騭已經大敗糜靖。
據說糜靖被追得一路南逃,率軍急渡漢水,直接逃到薄胤的荊州去了。
李禪秀一陣無言,按理說,糜靖應該能猜到他們會前往攻打,會有所準備并謹慎以待才對,怎么這么容易就被打敗了?是陸騭太厲害,還是糜靖指揮不行?
不過糜靖大敗而逃,他倒是不用去攻打了。
李禪秀原以為李玹會命他跟陸騭合軍后,繼續前往攻打洛陽。
但沒想到,李玹派人送信來,卻是讓他和陸騭轉頭向北,與裴椹合攻朱友君。
第 128 章
李禪秀率軍原地駐扎, 又等兩天,終于等到前往追擊糜靖的陸騭回來,與其大軍匯合。
陸騭顯然也已經收到李玹的命令, 但見到李禪秀后, 卻微微蹙眉,神情隱憂:“主公為何不令我與殿下先攻洛陽?胡人兇悍,先前派往洛陽的兵力,恐怕不足以攻下城池。”
李禪秀之前也費解, 但仔細想了想, 覺得李玹應是覺得洛陽沒那么難攻。
此前趙王作亂, 胡人從東西兩側大舉入侵,妄圖拿下大半中原。但雍州和并州守住了, 秦州在前段時間又被收回,眼下只有涼州淪陷,胡人并沒有像夢中那樣, 徹底撕開西北的口子。
因為西邊被及時堵住,胡人東西兩路大軍沒能會合, 形成合圍之勢。而今占領洛陽的胡人, 是從東北的幽燕之地出兵,途徑冀州、青州、兗州、豫州,直抵洛陽。
也因東西兩軍沒能會合, 如今胡人雖占據洛陽, 卻成了孤軍深入。此前他們能輕易拿下冀州、青州, 除了胡人兇悍、作戰兇殘,也因那里此前就有流民作亂。至于豫州、兗州, 當時也發生官兵叛亂,攻占洛陽。
不過由于沒能像夢中那樣形成占據大半中原的勢態, 東邊戰線又拉太長,而且是遠征而來,胡人眼下的入侵之勢其實難以一直維系。
尤其等中原各方反應過來,合攻他們的話,會比夢中的情況好打許多。只可惜無論金陵,還是司州,都先互相攻伐,反倒給了胡人機會。
雖然朱友君為擴大勢力,前幾月也打下了兗州、豫州部分城池,但大部分是從流民軍和官兵叛軍手中奪得。
倒是胡人,這段時間只怕從這幾州擄走不少人口和糧食。不過圖謀中原無望的話,他們最終估計還是會選擇劫掠一番后離開。
陸騭自然也能想到胡人的情況無法長久維持,但仍嘆道:“胡人大軍迅猛而來,眼下還沒打到疲憊,又有冀州、青州依托,應該不會那么快就放棄圖謀中原,洛陽還是會難打許多。尤其我聽聞去歲草原也遭遇干旱和疫病,胡人缺衣少食,便更不可能放棄中原。”
豺狼怎會輕易放棄已經到嘴邊的肉?
李禪秀聞言點頭:“陸將軍言之有理,但……我想父親可能還考慮了疫病的因素。”
“疫病?”陸騭驚訝看向他。
李禪秀沒法向他解釋,夢中就在不久后,黃河中原一帶可能會爆發一次“小”規模疫病。這次疫病的波及范圍,雖不及兩年多后那場波及大半大周和草原的疫病規模大,但也牽連數州多郡,以及洛陽一帶。
當時李禪秀在西羌,并未聽聞。后來回到中原,雖有耳聞,但中原很快又出現更大規模的疫病感染。和后來十室九空的那次感染比,之前黃河中原一帶的“小”規模感染,也就漸漸被人淡忘。
李禪秀是上次得知孫神醫特意到出現疫病的洛陽一帶,才忽然想起,那次“小”規模的疫病感染,很可能就在這段時日,于是寫信給李玹提醒。
陸騭此前一直在秦州,不了解這邊情況,更不像他在夢中有過耳聞,自然也就沒往這方面想。
不過被李禪秀一提醒,陸騭神情不由更嚴肅幾分:“如此,軍中也要注意防范。”
“嗯。”李禪秀點頭,李玹已經盡量從秦州、益州往軍中調配藥材。
此外他也去信給裴椹,讓對方多注意了。
雖然這次疫病范圍應該不會波及到對方在的地方,但以防萬一總沒錯。
除此之外,由他們和裴椹一南一北牽制朱友君,李玹派去洛陽的兵馬也可放心圍攻,不會中途遭朱友君偷襲。
果然,四月底,李禪秀和陸騭率軍在司州邊界與朱友君的守軍初交戰,同時,李玹派閻嘯鳴攻打洛陽。
五月,疫病在黃河中原一帶爆發,閻嘯鳴對洛陽發起猛攻。
李禪秀和陸騭軍中也出現疫病,李禪秀放緩進攻步伐,只牽制朱友君的大軍,使其不能南下。同時下令將軍中染病的士兵和其他士兵隔開,親自定下防治疫病的辦法。
五月底,洛陽城中的胡人因疫病出現,戰力大減。同時李玹處理完梁州事宜,忽然親臨軍中,下令給洛陽周圍受災染病的百姓施粥施藥。
六月初,洛陽城中的百姓不堪忍受胡人統治,又聽聞城外義軍在施粥施藥,終于暴起,密謀要打開城門
城外義軍與其配合,于六月中旬,終于攻破洛陽。
此后李玹又調李禪秀、陸騭轉攻豫州,同時命閻嘯鳴追擊逃出洛陽的胡人。胡人孤軍深入,在沿途州郡經營不深,戰線被迅速擊潰。
三路軍向東乘勝追擊,一舉收回豫州、徐州。
南邊的金陵得知胡人潰敗,也趁機奪了豫州和徐州的幾個郡縣。
就連正和裴椹作戰的朱友君得知,也趁機向東打下青州,只是他還想再向冀州攻打時,就被已經回過神來的胡人打敗。緊接著,又在北邊被裴椹打敗,丟了司州大部分郡縣,只得匆忙帶著老皇帝逃到青州。
接連經歷幾場大敗,雖然剛吃下青州,但又丟了大半個司州,朱友君心中憋悶無比,決定暫時先休養。
李玹打下洛陽、豫州、徐州后,同樣也需休養,雙方大軍在洛陽以北一帶對峙。
與此同時,李玹也著手恢復此前被胡人占領州郡的百姓生計,鼓勵耕種,減免稅賦。
據聞李玹的義軍剛進洛陽時,城中百姓一片歡欣,山呼萬歲。
李禪秀雖沒親眼見到那景象,但想象后,也忍不住替父親高興。
不過從四月底起,連番大戰至今,眼看又已經入冬。
李禪秀和陸騭軍中不少士兵是梁州、益州人,他們大多是南方人,不適應中原往北的氣候。眼下駐軍休養,除了與朱友君的大軍對峙,同時也是要讓這些士兵盡快適應。
另一邊,朱友君緩過氣后,急忙又聯絡金陵,要與他們聯合攻打李玹。
金陵的李楨此前就被他坑過,導致前往攻打長安的糜靖大敗,一度逃到荊州。到現在他還因為這件事,被荊州的薄胤諷刺。
這次朱友君又來聯合,他冷笑一聲,壓根不打算理會。
但冷靜后,轉念一想,又覺得答應也無妨。反正他只需假裝出兵,意思一下,等李玹和朱友君真打起來,自己再趁機攻打李玹的洛陽、長安。
此前李玹的義軍大敗胡人之際,他就趁機攻打豫州、徐州,從李玹嘴中奪了幾塊肉。
哪想這肉到嘴還沒熱乎,就被李玹派閻嘯鳴又給奪了回去。
李楨白忙一場,當時就被氣得不輕。此刻收到朱友君的信,思忖完對策,又覺得正可以借機出一口氣。
若運氣好,真打下長安洛陽,日后與李玹爭奪天下,勝負還真未可知。
如此一想,他立刻叫人擬信,送給朱友君。
朱友君收到信后大喜,旁邊謀士見狀,不由皺眉勸:“主公,此前與金陵結盟,聯手攻打長安,我們中途退兵,導致金陵的糜靖大敗而歸,損失慘重。如今李楨卻輕易答應再次結盟,沒提過多要求,只恐有詐。”
朱友君嗤道:“我豈不知這姓李的個個都賊心眼,尤其金陵那一家。不過我本就不指望他真能幫上什么忙,只要他能出兵,替我牽制一下南邊李玹的軍隊就可。”
謀士聞言驚疑:“主公是想……”
“哼,如今我坐擁司州、兗州、青州,大軍數十萬,糧草俱足。李玹雖也強大,但處處被掣肘,在西南有薄胤牽制,東南有金陵那對父子,西邊和北邊又有胡人。此外,他還又要守長安,又要守洛陽,能騰出來攻打我的兵力,只怕也不多,也就裴椹的十萬并州兵,還有他兒子帶的那五六萬兵,最多再加洛陽能騰出五六萬。
“既如此,我何必與他慢慢墨跡?不如分兩三萬兵力先牽制裴椹,其余大軍隨我攻打李玹在洛陽一帶的主力,這次我要畢其功于一役,一舉擊潰李玹,轉頭再收拾裴椹。”
謀士:“這……主公慎重,司州我們如今只剩小半,兩三萬兵力只怕牽制不住裴椹。”
朱友君卻道:“令那兩三萬軍堅壁清野,守城不出便是。李玹此前不就用這辦法,從梁州騰出兵力,一舉拿下洛陽?如今我可集結二十多萬大軍,克日進發,月余便能擊潰李玹在洛陽一帶的主力。難道那兩三萬人,連月余都守不住?李玹在梁州府城的幾萬兵,可是一直守到至今。”
謀士略一思忖,覺得也是。
眼下同時跟裴椹和陸騭、李禪秀他們打,只怕要被一點點消磨。與其如此,不如放手一拼。
南邊的李禪秀、陸騭,一個是李玹的親子,只怕是到軍中鍍金,另一個陸騭沒怎么聽說過。雖然兩人都在秦州打敗過胡人,但誰知是不是李玹為了給他兒子提高聲望,故意傳出來的?
北邊的裴椹實在不好打,但這兩人……總該比裴椹好打些吧?主公選擇先打他們,其實也沒錯。待吃下李玹在洛陽一帶的兵力、糧草、物資等,實力更進一步后,再打裴椹也不遲。
如此一想,謀士也不再勸阻。
很快,李禪秀和陸騭就得知,朱友君集結六十萬大軍,向他們所在的方向進發。
前來報信的士兵說出這個數字時,臉色都有些發白。畢竟那可是六十萬大軍,他們卻只有區區五六萬,兵力懸殊實在巨大。
李禪秀聽完,揮手讓士兵先下去,蹙眉道:“朱友君有六十萬大軍?”
沒記錯的話,朱友君在趙王還沒作亂前,也就只有四五萬兵力。趙王作亂后,他挾持老皇帝,迅速擴張兵力和勢力范圍,奪了兗州部分郡縣,但當時頂多也不過十幾萬兵力,如今拿下兗州和青州后,忽然就有六十萬了?
尤其兗州、青州一帶幾經戰亂,先是流民作亂,后有官軍反叛,接著又被胡人禍害,百姓不是被擄走,就是能逃的逃,能跑的跑,朱友君去哪弄來的六十萬大軍?
陸騭從沙盤上移開目光,笑道:“應該是有所夸張,就不知夸張了幾成。”
李禪秀:“……那我們也夸張一下。”
陸騭:“哦?”
很快,李禪秀就對外稱,李玹聽聞朱友君率六十萬大軍來攻,已經從洛陽、長安等地調集四十萬大軍前來支援。
洛陽。
剛點了四萬兵馬,打算先派去支援的李玹聽聞這個消息后——
“……”
“主公,四萬是不是有點太少了?”旁邊閻嘯鳴斟酌問。
小殿下這話是不是在提前點他們?
李玹沉默片刻,忽而轉笑:“就這么對外宣稱吧,就說我親率四十萬大軍前往。”
閻嘯鳴:“?”
他們哪有四十萬大軍?
當天下午,李玹將洛陽交給閻嘯鳴守,便帶著四萬軍,號稱四十萬,“浩浩蕩蕩”往李禪秀的駐地去了。
李禪秀得知他來,喜不自勝,忙和陸騭一起駕馬出營幾十里迎接。
自長安一別,他和李玹雖不至于這七八個月一直沒見,但中途每次見面,卻都是匆匆。
不過他和心中另一個最重要的人,卻是真的已經七八個月沒見了。
想到裴椹,李禪秀微微失神,直到李玹的兵馬出現,他才收回神思,忙駕馬上前迎接。
李玹這次來,還帶了孫神醫。到了營帳,第一件事,就是讓孫神醫給李禪秀把脈。
李禪秀和面前明顯是被李玹強行帶來的小老頭對視一眼后,面面相覷。
孫神醫驚訝:“你、你就是那個小殿下?”
李禪秀看著面前這位在夢中就認識的游醫師父,深吸一口氣,含笑道:“孫老,許久不見。”
李玹聞言微訝:“禪秀見過孫神醫?”
李禪秀點頭:“之前黃河洛陽一帶出現疫病,正遇到孫老替百姓到軍中求藥,當時見過一面。”
這是之前六月中旬的事,之后不久,他就和陸騭一起被李玹調去攻打豫州,沒來得及跟孫神醫多聊,只將軍中藥材分一些給對方,就帶軍匆匆離開。
而孫神醫忙著救治百姓,也沒來得及找到他感謝。
此刻再次見到李禪秀,孫神醫愣了愣,不由開懷大笑,捋著胡須道:“太子殿下,若你早說是讓老朽來給這位小將軍看診,我不就早來了。”
說著便對李禪秀道:“小殿下,還請將右手伸出。”
李玹負手站在旁,驚訝一瞬,很快便恢復神色。
倒是陸騭,見此情形,有些疑惑。
他與李禪秀認識時間也算不短,近日又時常見面,卻不知對方何時病了。況且,李禪秀自己不就也通醫術?
正思忖間,旁邊李玹注意到他,握著佛珠的手忽然揮了揮,示意他先出去。
陸騭只得帶著疑問,恭敬退下。
雖然他這人不好奇別人隱私,但事關朋友身體是否康健,還是有些關心。
正這時,宣平大步過來,給他帶一封,道:“北邊裴椹的。”
陸騭:“……”
一個月送三份信來,向他打聽李禪秀在軍中是否吃好喝好,真有此必要?他們不是有一只金雕傳消息?想知道什么,直接問本人不就行了?
陸騭捏了捏眉心,想到剛才營帳中的一幕,又想:罷了,怕是小殿下會對裴椹報喜不報憂,裴椹才有此舉。
他就當一回月老吧。
于是回帳,把李玹特意請神醫來給李禪秀看診的事寫在信上,命人送到北邊。
另一邊帳中,孫神醫抬手搭在李禪秀腕間,不多時,眉頭忽然緊皺。
李玹見狀,負在身后的手不覺攥緊,語氣有幾分緊張:“孫神醫,禪秀他……”
孫神醫眉頭很快又輕舒,笑道:“令郎身體無礙,至于寒毒的解法……我還需再研究,這樣,我先給小殿下一個口訣,練后可緩解發作時的痛苦。”
李玹眉心微蹙,沒想到老神醫也無解法。
……
另一邊,裴椹得知李玹已率四十萬大軍支援李禪秀,微松一口氣。
旁邊楊元羿驚訝道:“太子殿下如何調得來四十萬軍?”
裴椹:“許是有幾分夸張,但應該也不會太少,況且朱友君必然也夸大了。”
“也是。”楊元羿點頭。
然而沒幾日,裴椹就收到陸騭的信,得知李玹已率四萬軍,親自坐鎮軍中。
裴椹:“……”四萬。
知道會打折,但沒想到會打這么多。
他皺眉繼續往下看,又得知李玹請孫神醫給李禪秀看診。
和陸騭不一樣,他猜到可能跟李禪秀自幼就身體弱有關。畢竟他在不知道李禪秀身份時,見對方總是畏寒,也想過將來請孫神醫幫忙看診。
不過即便如此,心中擔憂仍不少。
“楊元羿,即刻整兵,準備攻城。”他忽然收起信,沉聲下令。
楊元羿驚訝:“之前不說先休整半天?”
裴椹語氣凝重:“殿下所在的主力軍僅有十萬兵力,朱友君號稱六十萬軍,就算有所夸張,應該也有二十多萬,不迅速打下城池趕去支援,洛陽危險。”
楊元羿一聽,立刻正色道:“是。”.
一月初,朱友君率所謂六十萬大軍壓境,終于抵達前線。但因天降大雪,大軍無法繼續前方,雙方均繼續對峙。
隨后大雪未融時,李玹忽派陸騭奇襲朱友君大軍后方,斷其糧草補給線,同時與李禪秀正面迎敵,大軍交戰后,互有勝負。
但朱友君糧草補給線被斷,為重新打通糧路,只能暫時后撤。
一月底,裴椹在北邊攻克朱友君數座城池,率軍一路南下。朱友君得知消息,急忙調軍欲迎敵,但李玹重新整軍后,再次正面進攻。
雙路大軍夾擊之下,朱友君大敗,所謂的六十萬大軍也被打得丟盔棄甲,一路潰逃。
而此前派軍過江,答應要與朱友君合攻的李楨,期間果然沒動一兵一卒。
朱友君敗逃后,率殘部匆忙回到兗州,本打算重整旗鼓,卻得知青州發生叛亂,驚怒之下,口吐鮮血,急忙又帶兵趕回青州。
李玹在擊潰朱友君后,命李禪秀、裴椹、陸騭,分三路乘勝追擊。數月后,三路大軍奪下兗州,兵臨青州府城。
朱友君眼見大勢已去,仍想垂死掙扎,竟將老皇帝帶上城樓,令人喊話:“李玹,你這不忠不義之徒,號稱天命所歸、大周正統,現在大周真正的圣上就在此,他可是你的親叔父,你還不快出來跪拜?”
老皇帝今日衣著整齊,一身冕服,倒是比往日像個帝王。但短短一年多光景,他頭發全白,臉上溝壑縱橫,雙眼渾濁,好似老了不止十歲。
此刻他被人扶著站在城樓的寒風中,身體不住打顫,也不知是冷的,還是惶恐。
李禪秀騎馬在軍陣前,抬頭看向他,目光閃過一瞬冷銳。
就是此人,為了自己的權利,葬送大周大片國土,使幽燕等北地如今還在胡人鐵蹄下蹂躪。也是此人,讓他出生就被囚禁,讓父親痛苦半生。
這樣一個手上沾滿血腥,心狠毒辣的人,原來也有顫抖孱弱,害怕的時候。
旁邊宣平看見這一幕,有些擔憂。雖然他們義軍沒什么人認老皇帝,但他們畢竟打著大義和大周的旗號,如果今天直接把大周的老皇帝射殺,傳出去名聲必然不好。
“殿下,此事是不是等主公來了,再做決定?”他不由壓低聲音問。
李禪秀聞言挑眉,卻道:“他說那是圣上,難道就是?我此前怎么聽聞,圣上在先前青州的叛亂中,已經被亂軍殺害了?”
說完又轉頭問陸騭:“陸將軍,你看那是圣上嗎?”
開玩笑,這種事能等李玹來?李玹來了,對方真認得老皇帝,這事還怎么收場?
自然得底下的人“自作主張”。
陸騭會意,立刻接話道:“屬下沒見過圣上天顏,不過城樓上的老者目光瑟縮,神情恐慌,絲毫沒有天子威儀,想必只是叛軍隨便抓來欺騙我等的普通人。”
李禪秀同意點頭,又問其他人:“你們有誰見過圣上沒有?可能出來認一下?”
事實上,他自己就見過,但那時他太小,老皇帝又沒有現在這么蒼老狼狽,他沒認出也正常嘛。
后方眾人互相看一眼,都搖頭不答話。
半晌,有人小聲道:“裴將軍應該見過。”
李禪秀:“哦?裴將軍呢?”
“稟殿下,裴將軍、裴將軍不在。”
李禪秀:“那就不等他了,攻城!”
說著同時取箭彎弓,竟直接瞄準城樓上的老皇帝。
朱友君一見大驚,忙讓人把老皇帝帶下去。
李禪秀遺憾放下箭,就在老皇帝被帶下去后不久,身后忽然傳來一道熟悉聲音:“聽聞殿下方才找我?”
第 129 章
隨著李禪秀方才令下, 后方將士已喊殺沖天
城墻上箭如雨下。城墻下,弩箭、投石車也不斷向城樓攻打。
李禪秀在喊殺聲中轉過頭,怔怔看著眼前許久未見, 但每次收到書信, 就會在腦海中浮現,魂牽夢繞的身影。
良久,他眨了一下略微濕潤的眼睫,壓下心底異樣, 克制著淺笑問:“儉之怎么晚來一步?”
裴椹此刻穿著玄色甲衣, 暗紅披風, 清俊的面容冷肅,雙眸卻似含暖意, 看著面前人秀麗出塵的容顏。
良久,他也含笑道:“中途有事耽擱,比殿下和陸將軍晚來一步, 見諒。”
說著朝李禪秀和陸騭客氣拱手,陸騭也客氣回了一禮, 隨即叫上宣平一起, 給兩人讓出空間。
裴椹這才騎馬上前幾步,俯身在李禪秀耳邊道:“我方才若也在,若沒認出圣上, 恐怕沒人會信。”
溫熱的氣息令耳廓一陣微癢, 沙啞好聽的聲音更如響在腦海深處, 令頭皮一陣微麻。
李禪秀微僵,驀地攥緊手中韁繩, 在他撤開身后,才終于想:原來他猜到朱友君會拿老皇帝當靶子, 又猜到自己會如何應對,才特意晚來。
這種想到一處,又默契配合的感覺,令人心情愉快。
他勾唇笑了笑,很快深吸一口氣,轉身親自指揮士兵攻城。
裴椹將自己帶來的三萬軍同樣交給李禪秀指揮,又道:“楊元羿另領十萬軍,在攻另兩處城門。”
他從并州出發時,只帶十萬軍,但一路打下來,又收編不少朱友君的敗軍,手底的兵反倒越打越多。
李禪秀和陸騭也同樣,此前大敗朱友君后,在兗州收編其潰軍,眼下帶來攻城的兵力,也有十二三萬。
兩邊加起來,有二十五六萬軍,夸張點的話,號稱個三十萬大軍,完全沒有問題。
李禪秀同時又命人喊話,說朱友君連失司州、兗州,如今只余青州府城,敗局已定,城中士兵何必繼續為他賣命?義軍優待俘虜,對城中百姓亦秋毫無犯,與其跟著朱友君一起走向死路,不如開城門速速投降。
城中守軍知道朱友君大勢已去,本就沒了信心,再聽到喊話,更是心神動搖。
朱友君得知后,氣得連斬數名士兵,以儆效尤,怒道:“敢言投降者,殺無赦。”
在他鎮壓下,守軍不敢言降,可也無心繼續為他賣命,軍心早已動搖。
而城外,云梯、攻城車等都已被架在墻邊,士兵們正冒著箭雨拼命往上沖。
先登、陷陣、斬將、奪旗,都是九死一生,但一旦成功且又活下來,就能迅速從一個普通士兵晉升成軍官,一輩子甚至子孫后代都衣食無憂。
如此誘惑,從來不缺勇猛的士兵為之拼搏。何況李禪秀為早日破城,又許下重賞,義軍也愈發勇猛。
圍城不到半月,義軍便攻破府城,長驅直入。
朱友君在城破前一刻,被手下將領拔劍斬殺,頭顱送到李禪秀面前。
李禪秀蹙眉,問:“朱友君的妻子家眷何在?”
送來頭顱的將領忙答:“還在府中。”
李禪秀點頭,對身旁張虎道:“命人好生看守照顧,不可冒犯造次。”
張虎立刻領命前往。
李禪秀和裴椹對視一眼,也騎馬踏入城中。
進城后不久,陸騭忽然派人來請。
來人說完,又附耳對李禪秀小聲道:“陸將軍抓到了那位。”
李禪秀立刻明白,是抓到老皇帝了,他不由轉頭看向裴椹。
裴椹會意,拱手道:“殿下,我正有事要尋楊少將軍。”
李禪秀輕輕點頭,目光相送。在他調轉馬頭的一刻,卻忽然又道:“等等!”
裴椹勒馬回頭,眼中帶著一絲柔和。
李禪秀心跳微快,握著韁繩的手緊了緊,最后卻只干澀說:“等會兒見。”
裴椹怔了一下,勾唇淺笑:“好。”
再次目送他離開后,李禪秀才叫人去把張虎喊來,然后與來稟報的士兵一起去見陸騭。
裴椹確實不太適合去見老皇帝,他畢竟是老皇帝的舊臣。等會兒見了面,老皇帝必然會辱罵,日后見面時的事傳出去,于裴椹名聲也不好。
在士兵領路下,李禪秀很快到一處清幽府宅,剛進宅院,就見老皇帝被捆住手腳,扔在地上。宣平正和一名士兵要將他架到椅上,他卻不斷掙扎,又摔下來。
李禪秀:“……”
他揮揮手,讓帶路的士兵先下去,隨后道:“既然他喜歡躺在地上,那就讓他躺著。”
他聲如碎玉,溫潤含笑。
話音剛落,陸騭就轉過身,忙拱手道:“見過殿下。”
正在掙扎的老皇帝身體一僵,霎時抬頭看向他。
和之前在城樓時的驚惶不同,朱友君一死,老皇帝反倒忽然硬氣起來了似的,一雙濁黃眼睛死死盯著李禪秀——這張令他熟悉卻又陌生的年輕面容,有他兄長的影子,有李玹的影子,令人厭惡,實在令人厭惡。
老皇帝死死咬著牙關,身影佝僂,半晌,帶著恨意擠出幾個字:“小畜——”
“啪!”還沒罵完,李禪秀就冷下眉眼,示意張虎。張虎也不客氣,直接一巴掌打下去。
他本就生得魁梧,手掌更厚實得像鐵,一巴掌下去,打得老皇帝眼冒星光,耳中嗡鳴,口中也一陣血味。
旁邊宣平都驚呆了,平時見張虎老實巴交,半天都冒不出一個字來,沒想到其實這么膽大,對著老皇帝,說打就打。
雖說對方已經是階下囚,但畢竟當過皇帝,何況李玹還認其為帝,他一時半會兒都不敢說打就打。能拿繩子綁,就已經讓他手腳都有些發軟了。
事實上,張虎打完,也覺得一陣手麻,脊背都冒出虛汗。但來的時候,李禪秀特意交代過他,讓他放心打。
況且他聽聞,就是這個狗皇帝把小殿下關了十八年,真不是個東西,連剛出生的娃娃都囚禁。
李禪秀是他的恩人,恩人讓他打,那就打。
這么一想,張虎又放下心,甚至覺得這個所謂的天子也不過如此,跟他們村里那些普通怕死的老頭沒什么區別。可能因為他身上沒有天命,也沒被神光護佑吧。
張虎之前跟在李禪秀身邊,有幸見過李玹,覺得真是威儀不凡,令人不敢直視,就連小殿下也一看就氣勢不一般。他沒讀過書,識字也不多,只覺似他恩人和李玹那樣,才像天下之主。
老皇帝顯然被這一巴掌打蒙了,即便在朱友君手里過得再不好,再不受尊重,他也沒被人打過巴掌,尤其還是被一個在他看來只是個低賤武夫的人打。畢竟朱友君留著他有用,有些表面功夫還是要做。
可李玹的這個兒子,簡直是在故意羞辱他。
回過神后,老皇帝忽然劇烈掙扎,怒視李禪秀,聲音嘶啞粗糲:“朕當初就該把你掐死,把李玹也殺了……”
李禪秀不耐煩地又揮手,這次不必張虎,陸騭就會意地立刻叫人將他嘴堵住。
見老皇帝終于“安靜”下來,李禪秀再次低頭凝視他,道:“在朱友君手里害怕,到我手里就不怕了?”
繼而冷嗤:“你恐怕不知道,我的手段比朱友君要狠得多,你喜歡罵人?那把舌頭割了如何?還有,你喜歡躺在地上,不如就把手腳也都打斷。反正在外人眼里,你已經死了,我就說朱友君自殺前,把你也給殺了,如何?這樣我如何報復折磨,天下人都不會知道。”
老皇帝瞳孔驟縮。
李禪秀卻不再看他,忽然對陸騭道:“把他先押下去,嚴加看守,等父親來處理。對了,他被抓來的事,沒有太多人知道吧?”
“殿下放心,只有在這個宅院的人知道。”陸騭道。
李禪秀放心點頭,帶著張虎離開。
先前他們攻打兗州時,金陵的李楨忽然聯合薄胤,趁機奪下淮河,并進攻洛陽和長安,形勢危急,李玹暫留在司州調兵。
直到前幾日,李禪秀才收到消息,得知父親已往青州來。算算日子,估計也快到了。
李禪秀輕嘆,負手在之前和裴椹分別的地方走了一會兒,遲遲不見對方回來尋他,又微皺眉。
天色漸晚,冷風驟起。
旁邊士兵來說給他安排了城中一處府邸,問要不要先去休息。
李禪秀看了眼身上的塵土和血跡,正要點頭,卻忽然又問:“可知裴將軍住哪?”
“就在您隔壁,正是裴將軍安排的。”
李禪秀:“……”
“帶路吧。”他輕咳道。
到了宅院,卻還是不見裴椹,聽聞是軍中有事,一直在忙。
李禪秀連日攻城,確實疲憊,便讓張虎也下去休息。隨后自己到房間,先讓人送來熱水,打算沐浴換衣后,再吃飯休息。
但許是連日疲憊,加上剛才在外面吹了寒風,且又快到寒毒發作的日子,剛浸入熱水中,他便忍不住舒服得喟嘆,只覺周身暖洋洋,疲乏仿佛也頃刻消去大半。
他靠坐在木桶邊,輕輕閉目,想多泡一會兒。但困意來襲,很快竟睡了過去。
意識朦朧間,好像聽見木門開關的吱呀聲,接著是走向廂房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李禪秀驟然驚醒,他沒有沐浴時讓人來伺候的習慣,意識到有人進來,幾乎下意識緊張,轉頭低喝:“誰?”
同時抬手一把拽過旁邊椅上衣袍和劍,披上衣袍從水中站起,手中長劍亦出鞘,刺向屏風后的來人。
“嘩啦!”
桶中熱水因他忽然站起,濺出少許,剛披在身上的白色衣袍也被濺濕,和濕發一起緊貼著皮膚。
屏風邊上,剛踏出腳步的裴椹忽然被一把鋒寒劍刃擋住去路,抬頭看清房中情形,瞬間又微僵。
他白天和李禪秀分別后,本想先到軍中處理一些事,沒想到這一去,竟直到天黑才忙完。
他知道李禪秀住在哪,想到白天分別時,對方說“等會兒見”,覺得興許是有事要找他,便直接來了此處。
便是對方沒事要找他,他其實也想來見對方。
因為住處是他安排的,守兵也是他的人。進了院后,有人跟上來要說什么,可他心中迫切想見到李禪秀,不耐聽,揮揮手就讓人先下去了。
但進了房間,卻沒見到人,也沒有任何動靜,只有內室的燭燈亮著。
裴椹皺眉狐疑,下意識走進內室,誰知剛繞過屏風,一道裹挾寒意的劍鋒便橫在頸間,同時響起的還有水聲,以及李禪秀的呵斥。
裴椹腳步頓住,忽視了頸間寒刃,不動聲色看著眼前這一幕。
李禪秀剛從浴桶中站起,原本白皙的皮膚被熱氣蒸騰出胭脂般的紅,上一刻冷秀的面容,下一刻因看到裴椹,又只剩錯愕和昳麗。
他手中還握著劍,手臂從僅著的一件沾濕衣袍中伸出,修長漂亮,握著劍柄的五指更如白玉一般。
他沾著水汽的眼睫輕顫了顫,身上衣服在濕發和桶中熱水的蔓延下,已經近乎濕透,半貼在身上,仿佛透明,卻又不是能完全看透。漂浮在水面的衣擺也因迅速浸濕,漸漸沉入水中,如錦緞飄散。
水面熱氣又開始氤氳蔓延,籠罩著他,似霧非霧。因為舉著劍,衣袍沒有攏緊。
裴椹抵著劍鋒的喉結微動,黑眸幽深,眼底隱有一抹暗色。
他目光猶如實質,落在李禪秀沾濕的眉眼,寸寸輕移,到臉頰,薄唇,露出大片皮膚的領口,再到同樣沒有攏緊的衣擺,直到隱沒在水中的小腿。
李禪秀猶如被他目光寸寸觸碰,不覺輕顫。他終于反應過來,急忙收了劍,想將衣服攏緊些。可本就濕透的衣服,用力再攏,反倒更貼著皮膚,在來人眼底落下纖薄的線條。
李禪秀被看得脊背爬上戰栗,想說“你先出去一下”,可不待他開口,裴椹先上前一步,仍凝望著他,攏住了他握劍的手。
“你……”李禪秀觸及他到掌心的熱意,如被猛獸追趕的小動物,敏銳感覺到狩獵者的危險氣息。
他試圖收回手,下一刻,卻先被對方拿走劍。他僵硬站立,被攏進懷中。
“殿下之前說等我練好口訣,就答應。”裴椹捏住他的下頜,額頭與他輕抵。
“這大半年,我每天都按殿下說的做了,殿下什么時候能履行當初的承諾?”他鼻尖輕蹭,薄唇也近乎貼在李禪秀唇邊。
李禪秀心跳劇烈,攥緊手中濕衣的衣角,聲音發緊:“我……”
“就今日如何?”裴椹黑眸定定看著他,語氣帶著不容拒絕的暗啞,一點點抽走他手中濕衣。
李禪秀心如擂鼓,本能的危機感令他想躲避,可足下仿佛生了根,完全無法挪動。他微仰著臉,眼中映著燭光,似在輕輕晃動,如他心智一般。
“殿下不喜歡我嗎?”裴椹沙啞的聲音在他耳邊蠱惑,一點點抽走濕衣,“不想和我在一起嗎?”
“我卻很想和殿下在一起,徹底在一起。每天都想,想得發疼……”
他低頭吻著李禪秀的耳朵和臉頰,氣息如火,一遍遍低啞呢喃。
李禪秀耳朵滾燙,簡直想緊緊捂住。疼?什么疼?想得心疼還是……
忽然,裴椹將他抱起,大步走向外間的床。李禪秀驟然心慌,緊緊抓著他的手臂道:“不、不行,萬一被人……”
“這里都是我的守兵,他們不會隨意靠近。”裴椹低頭,安撫地吻了吻。
李禪秀望進他深黑的眸底,被蠱惑般,抗拒的手指漸漸松開。是的,他也想……要對方。快一年沒有相聚,盡管有金雕時常送信,但信中的只言片語,又怎能抵過心中思念?
何況為了不通信過于頻繁,讓人覺得奇怪,他們很多時候都壓抑思念。
他也很想裴椹,想永遠永遠得到對方,哪怕他其實……還有有點怕。
李禪秀松開的五指漸漸又蜷緊,直到天旋地轉,忽然被按在被褥間,他咬咬牙,環住裴椹的脖頸,支起身:“你、你先練口訣。”
也許使用口訣,能緩解痛苦和不適呢?畢竟裴椹他那么……
裴椹正箍緊他腰身,胡亂迫切地親吻,聞言動作頓時僵住,極力克制住后,眼底泛紅,喘息著嘶啞道:“殿下,我明天再練。”
這種時候他如何靜得下心練什么口訣?
李禪秀卻搖頭,堅持道:“不行,必須這時練。”
裴椹:“……”
他額上的汗如滾燙的水珠落下,閉眼極力忍了許久,終于啞聲道:“好。”
下一刻,卻忽然被握住。李禪秀翻身壓在他身上,有些羞恥閉眼道:“我,我也一起。”.
深夜,冷風呼嘯之際,一隊人馬抵達青州府城。
李玹一身棠棣色錦袍,翻身下馬,周身裹挾著從夜色中而來的冷氣。
守城的將領見到他,連忙上前行禮:“主上……”
李玹抬手止住,又叮囑:“眾人攻城辛苦,尤其是禪秀他們,應該都休息了,不必驚擾,帶我先去見陸騭。”
守城將領忙低聲說“是”。
夜色中,一行人跟著燈籠,很快走到城中一處清幽宅院。
李玹讓其他人守在外面,獨自一人進去。
……
房間內,老皇帝李懋忽然從驚夢醒來,坐起身一陣急喘。
連日來的擔驚受怕,如今又被義軍抓住,他原本不太敢睡。但許是前幾日時刻擔心朱友君兵敗前會先殺自己,一直沒怎么敢休息,以致方才一沾床,竟睡著片刻。
也就是那片刻,讓他又夢到大周的太祖皇帝,他那位在年少時就展現出不凡、被人人追捧稱頌的大哥。
無論他少時在家中多么受寵,無論他多么被母親偏愛,可永遠都蓋不住大哥的光芒。
他的那些嫉妒、顯擺的小伎倆,他讀書時被夫子夸贊的話語,在大哥眼里,仿佛都不值得一提。
對方從來沒把他當對手過,更從來沒看得起他過。
重傷瀕臨崩逝之際,對方寧愿讓晉王——他的二哥、他們父親妾室生的那個野種當輔政王,輔佐李玹登基,都不愿將權力交給他。
憑什么?憑什么?他們一母同胞,他怎么就不如老二那個野種?既如此,他自己搶來又有什么錯?
是的,他篡改旨意,殺了二哥,搶了自己侄子的皇位。他從沒后悔過,可到底那一步錯了,他會落到如今這個地步?先被朱友君囚困,又落到他曾經的手下敗將李玹手中,還被對方那個乳臭未干的兒子羞辱!
老皇帝氣得雙手發抖,許是白天聽了李禪秀那番話,方才在夢中,竟真夢到大哥和李玹前來報仇。他們割了他的舌頭,又砍斷他的雙手和腿,將他做成人彘。
老皇帝驟然驚醒,額上滿是冷汗,下意識先摸了摸手和腿,意識到只是做了場噩夢后,不覺松一口氣。
忽然,他感覺床前不遠處好像站著一道黑影,無聲無息,不知站了多久。
“誰?誰在那?”老皇帝驚悚,厲聲道。
聲音剛落,那道影子竟忽然向他走來。
老皇帝心中驚駭,不停縮向墻角,身體顫抖。
直到那黑影走到窗前,借著窗外月色,他看到一張熟悉的、出塵俊逸的面容。
老皇帝僵住,繼而眼中露出更強烈的恐慌。
“大、大哥,你怎么還在這?我不是醒了?”他竟把李玹認成太祖,以為自己還在夢中。
李玹靜靜看他,眼底閃過當年一幕幕刀光和血影,忽然一笑,緩緩開口:“叔父,多年不見,你竟不認得我了?”
老皇帝一僵,下一刻,忽然被一串冰涼佛珠勒住脖頸,呼吸驟然困難。他登時瞪大眼睛,眼球突起,死死抓著頸間的手,雙腿蹬著床單,喉間發出艱難的“嗬嗬”聲。
李玹低頭看他,目光一如抄誦佛經時悲憫,手中的動作卻帶著狠意。老皇帝驚恐看著他,只覺他慈悲的面容,像修羅帶著佛祖的面具。
直到肺腑擠出最后一絲空氣,眼前陣陣發黑,意識就要消無,佛珠卻驟然松開。老皇帝頓時捂著喉嚨,不斷咳嗽,急促呼吸。
然而就在他剛緩過來時,喉間卻再次被勒緊,他再度痛苦掙扎。
“叔父做了那么多事,就這么死去,是不是太輕易了?”李玹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
老皇帝聽在耳邊,只覺猶如惡鬼。
但分明,他才是那個做盡惡事的鬼。
……
天際浮白之際,李玹走出房間,皺眉緩緩擦拭手上的血,眼底閃過一絲厭惡,隨即卻平和聲音,對無聲無息出現的一名黑衣人道:“找個郎中來把他治好,先押送到洛陽的皇陵跪著,待處理了金陵那邊……”
他唇邊浮起一絲冷笑,老皇帝當年如何對他,他自然……也該如何還回去。
“對了,禪秀住在哪?”走出宅院時,他忽然又停下腳步問。
第 130 章
知道李禪秀住哪后, 李玹本想過去看望,但抬頭看一眼天色,東方正微微暗藍, 浮現少許魚肚白, 仍沒大亮。
想到李禪秀連日攻城,必然疲累,應該還沒醒才是。他若去了,底下人恐會叫醒對方。
再者, 算算時間, 應該又快到那孩子寒毒發作的日子了。
李玹曾許多次照顧寒毒發作時的兒子, 知道有多痛苦,想了想, 又不忍心去打擾,道:“罷了,讓他多休息一會兒, 我晚點再過去看他。”
說完便讓陸騭帶路,先往軍中去.
房間內, 李禪秀沉沉睡去, 汗濕的黑發如水草,貼著白皙臉頰,又彎繞在修長脆弱的頸項。他秀麗的眉緊皺, 仿佛疲憊至極, 夢中也不得安寧。
裴椹饜足地將他環緊在懷中, 吻平他緊皺的眉心。察覺懷中人漸漸放松身體,他卻情難自禁, 忍不住食髓知味,火苗似的吻又一路向下。
懷中人忽然戰栗, 再度皺緊眉,白皙俊秀的臉上帶著痛苦的歡愉,輕輕搖頭,口中近乎嗚咽:“不,夠了……”
若是他還清醒,定不敢相信,這樣令他自己聽了都臉紅的聲音,竟是他口中發出。
裴椹忙輕撫他顫抖的脊背,啞聲哄:“好了,乖,只是親親,沒做別的……”
說著也不讓自己吃虧,低頭又覆上紅潤的唇,含住細細研磨。
他昨晚就發現了,李禪秀讓他練的那個什么功法口訣,好像不是什么正經口訣。總之,不像是只有強身健體的作用。昨晚同時用那口訣時,殿下忽然好像變得極易動情,敏感無比,就連裴椹自己也簡直要被逼瘋。
后來他食髓知味,覺得這口訣甚好,甚至想殿下之前怎么沒告訴他用途,實在有些后悔之前沒有天天練。只是殿下一次就受不住,后來如何也不愿再練口訣。
但無妨,他一個人練也可以。可即便這樣,殿下也還是……總之,后來殿下坐在他身上,意識都迷糊不清了。
裴椹輕嘆,低頭又溫柔地親親李禪秀,心想:還是得勸殿下也練。
殿下確實還有些體弱,正好,這口訣不是也可以強身健體?
……
軍中,因聽聞青州府城被攻破,朱友君已經兵敗被殺,周邊郡縣一些有兵馬的縣吏、豪強大驚,又紛紛惶恐,派人送來拜帖,稱愿意歸順義軍。
李玹在軍中見了幾名使者,簡單處理一下此事后,抬頭見外面紅日已升,天光大亮,不由擱下文書,道:“今天就到這,剩下的陸將軍處理吧。”
說著起身,將其余事交給陸騭后,帶著隨從一道走出軍營,往李禪秀住的宅院去。
到了院外,卻見守院門的是并州軍,有些意外,問:“裴椹也在此?”
士兵見到他同樣吃驚,忙恭敬回:“此處正是裴將軍為小殿下安排的住處,至于裴將軍,將軍、將軍他……昨晚來找殿下,好像有事商量。”
“哦。”李玹以為是商議軍務,沒太在意,“我進去看看。”
說著抬步入內。
在府邸外站崗的士兵對視一眼,其中一人忙給另一人眼色。對方見了,在李玹走后,趕緊繞道進去通報。
雖不知將軍為何在小殿下的住處,一夜沒出來,但對方進去時交代過,無論誰來,都提前向他通報。守兵不敢攔李玹,但顯然也更聽裴椹的話。
房間內,李禪秀醒來后,正靠坐在床邊,神情懨懨,吃著裴椹喂給他的粥。
他實在有些不舒服,昨晚太癲狂了,裴椹更像怎么都不知饜足的猛獸。無論他軟語好聲,還是哽咽輕斥,都只讓對方更過分。自然,他起初也是沉迷的,但他以為一會兒就好,最多小半個時辰吧,誰知會天都快亮了?
到最后,他簡直眼前發黑,手指都不想動一下,只覺自己若是獵物的話,必然骨頭都被啃盡了。
他甚至有點后悔,或許之前在雍州那次,甚至在秦州時,就答應裴椹算了,不該因為害怕,一直拖著。
興許就是拖太久,裴椹被壓抑太久,才會一發不可收拾……唔,不對,怎么能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裴椹壓抑,他不也壓抑了?他就沒有……好吧,也許是他體力不行。
但也不能都怪他,裴椹必然還是要負些責任的。畢竟他都喊停了,裴椹卻……明明一開始說都聽他的。
想到這,李禪秀忍不住輕瞪裴椹一眼。
只是他此刻實在脆弱,像被暴雨打過的花朵枝葉,眼神也沒什么威懾力,反倒看得裴椹氣血又一陣不穩。
“乖了,別勾我,不然等會兒殿下又不好受。”裴椹忽然俯身在他唇邊親親,聲音暗啞道。
李禪秀:“……”
他瞪大眼睛,不可思議看向對方。然后搶過粥碗和勺子,打算自己喝。
就在這時,窗格被輕敲兩下,隔著窗紙傳來一道壓低的聲音:“將軍,小殿下,太子殿下來了。”
“哐當!”勺子掉落在碗中。
緊接著李禪秀被粥嗆到,一陣咳嗽。
裴椹忙輕拍他的背,一邊說“沒事沒事”,一邊又對窗外親兵道:“派人攔一下,就說……殿下病了。”
李禪秀卻趕緊推開他,慌張道:“說我病了,父親肯定更要來看,你快點出去。”
推了半天,見他不動,又著急道:“你干嘛?不要命了?”
就算要讓父親知道,也不能在這種時候吧?
裴椹看著他慌張的樣子,忍了忍笑,安慰道:“沒事,殿下病了,我在此照顧,不是很合情合理?若我明明在此,卻忽然躲起來,才有貓膩,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
李禪秀細想一下,覺得也對,自己真是慌過頭了。
但還是要怪昨晚太荒唐,尤其是……他低頭一看,就見手臂,甚至腕骨、手背上都是痕跡,更別提脖頸、鎖骨。他趕緊又推裴椹,催道:“快給我找件能遮住脖子的衣服,還有你,先低下頭給我看看。”
裴椹順從地先低下頭,李禪秀忙抓住他的耳朵,從后頸、耳朵,再到頸前喉結,確定自己沒留下什么抓痕,都是留在被衣服遮住的肩背后,不覺微松一口氣,道:“還好。”
說話間,手指從凸起的喉間拂過,感受到一陣輕微滑動。他下意識抬頭,果然見裴椹眸色深了幾分。
李禪秀:“……”
“快點去找衣服。”他趕緊又推對方。
一陣兵荒馬亂,實則是李禪秀一個人在慌,裴椹一直如優雅的獵豹,有條不紊地做完李禪秀交代的事后,李禪秀再次松一口氣,摸摸領口,又摸摸脖頸,問裴椹:“沒問題了吧。”
裴椹看著他搖頭。
李禪秀終于放下心,可過一瞬,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道:“要不要放開窗戶透透氣?不然房間里會不會有氣味?”
裴椹奇怪:“有什么氣味?”
他一早就出去拿了朝食進來,沒聞到什么味。
李禪秀臉卻一陣紅,羞恥得被子中的腳趾都抓緊被褥,悶聲道:“這、這還需要問?”
他昨晚都聞到了,就、就是麝香……他昨天還被迫嘗了。
裴椹半晌終于反應過來,悶笑道:“房間本就是通風的,應該早就散了。況且我們剛剛在屋里用飯,就算有氣味,也是的飯菜的氣味。”
李禪秀:“……”
他尷尬得耳朵通紅,正這時,外面傳來腳步聲。兩人立刻正色,裴椹安撫李禪秀躺好,自己轉身先出去。
李禪秀立刻縮進被子里,想了想,又悄悄將領口往上扯扯。
外面隱約傳來裴椹和李玹的說話聲,裴椹恭敬說自己昨晚來與李禪秀議事,商談的深夜,沒想到后半夜李禪秀病了,他便在此照顧。
李玹聽說李禪秀生病,果然要來看望。腳步聲很快又響起,轉向內室。
穿過內室的門,李玹就見李禪秀“病懨懨”地躺在被褥間,只露小半張臉,看起來疲憊至極。雖不至于憔悴,甚至面色好似還有些紅潤,但興許是風寒發熱所致。
李玹一直知道自己這個兒子身體不好,畢竟是妻子當年被灌寒藥墮胎不成,早產生下。當年那情形,能養活就已是不易。
何況李禪秀還從母體帶了寒毒,從小到大沒少生病,李玹也習慣了他三五不時就生病,并未多想,只當他是連日攻城疲憊,加上寒毒快要發作導致體弱,以至被風邪入體。
李禪秀見他來了,帶著鼻音沉悶喊了句“父親”,假裝要起。
李玹忙快走幾步,在床邊坐下,抬手按住他道:“既然病了,就好好休息,不必起來。”
頓了頓,又問:“可是最近軍中事務繁多,疲累所致?若是忙不過來,就交給其他人辦,不必事事躬親。你最近正是身體會不好的時候,記得多休息,別太要強……”
李玹平時在手下的文臣武將面前,雖看著也平和,實則性子較冷,溫和只是表象。
但此刻在李禪秀面前,卻是真的用心在叮囑,句句關心。
李禪秀一陣心虛,卻又不敢露餡,忙岔開話問:“阿爹何時到青州的?去看過……那個老東西了嗎?”
李玹不由失笑,幫他掖了掖被角,道:“昨夜到的,已經去見過了。”
說到后半句,他語氣淡了幾分。
“那父親打算怎么處置他?”李禪秀接著好奇問。
李玹看他一眼,卻道:“此事你不必管,我已有處置。”
“哦。”李禪秀乖乖點頭,又看一眼一直站在后方門邊,沒說話的裴椹。
李玹察覺他的目光,很快道:“你先好好休息,我與裴椹還有些軍中的事要談。”
李禪秀“嗯”一聲,再次點頭。
李玹撫了撫他的頭,起身后,和裴椹一同離開。
李禪秀目送他們出去,心中仍有些不安。不知過了多久,困倦襲來,不知不覺,竟又陷入夢鄉。
等再醒來,已快中午。
李禪秀睜開眼,房間內十分安靜,院子里好像也沒人。
睡了太久,頭有些疼和昏沉,他不由坐起身,想下床。哪知腳剛踩到鞋,卻一陣腿軟,險些摔倒,隨后表情又一陣異樣。
裴椹就在外間,聽見動靜忙快步進來,扶起他問:“怎么了?”
李禪秀表情古怪,耳朵通紅,沒有吱聲。但耐不住裴椹擔心,再次又問。他只好聲音含糊,像蚊子哼似的說:“……太里面了。”
裴椹:“……”
這話簡直要了命,他深吸一口氣,才極力壓下眼底深色,將李禪秀又抱回床上。其實昨晚已經清理過,但實在是裴椹太……
“對了,我父親他……”李禪秀別開臉,努力轉開話題。
“應該沒發現。”知道他要問什么,裴椹飛快道,“只問了一些軍中的事。”
李禪秀:“……哦。”
聲音干巴巴的。
“另外主公近日可能就要回去。”裴椹忽然道。
李禪秀:“?”
“回洛陽,著手稱帝事宜。”裴椹仰頭望著他,眼睛黑潤,“到時可能會立殿下為太子。”
李禪秀驀地一下攥緊手指,捏緊身下的被子。
裴椹起身,吻了吻他,低聲問:“到時,你會有太子妃嗎?”
李禪秀:“……”
“你要當嗎?”片刻,他仰頭回應,咬住裴椹的唇.
得知李玹要回洛陽,而且是要帶自己一起回去,李禪秀不想耽擱眾人行程,隔日就稱病已經好了。
李玹來看過他,確定他已經無事,便令大軍開拔回洛陽,裴椹等并州軍同行,留陸騭繼續處理青州后續事宜。
回程途徑泰山,雖然李玹還未稱帝,暫時也不覺得自己有足以封禪的功績。但泰山之于帝王的特殊性,還是讓眾人都覺得應該去一趟。
畢竟都路過了,不去一趟,實在有些遺憾。況且又不是只有封禪,才能去泰山,去祭祀一下也可以。
于是在眾位文臣武將的提議下,李玹最終決定,去一趟泰山。
然而這卻苦了李禪秀,為了證實自己“病”確實好了,他這兩天都騎馬,腰實在酸疼。再想想到了泰山后,還要再爬山,簡直腿也開始有些軟。
想到這,他不由又懊悔,那晚不該太放縱。裴椹心中也覺得愧疚,騎馬走在他旁邊,壓低聲問:“要不還是去坐馬車?”
先前李玹考慮到李禪秀寒毒將要發作,最近可能會身體虛弱,提過讓他乘馬車。但李禪秀當時剛說過自己病已經痊愈,不好改口,就嘴硬拒絕了。
現在想想,確實有些后悔。
他正想點頭同意,忽然,前方李玹車駕的在位置傳來一陣騷亂。
距離太遠,李禪秀一時沒看清怎么回事,直到有人大喊:“有刺客,保護主公!”
李禪秀臉色驟變,喊了聲“阿爹”,急忙駕馬奔去。
裴椹見了,立刻騎馬也追上。
就在這時,旁邊樹林中忽然疾射出數百支鐵箭,竟是直逼已經奔出車隊的李禪秀。
裴椹瞳孔驟緊,手中刀鞘猛地一拍馬臀,疾馳到李禪秀身旁,揮刀砍下數支冷箭。
李禪秀察覺箭是沖自己而來,神色微凜,同樣拔出腰間佩劍。然而箭雨又至,顯然不是揮劍能擋下。
旁邊裴椹見狀,暗一咬牙,忽然從馬上躍身撲向李禪秀,擋在他面前,用后背對著箭雨。
“裴椹!”李禪秀瞳孔驟縮,但同時,他被裴椹撲來的沖力撞下馬。兩人在地上滾了數圈后,沿著陡坡,直直滾進不遠處的一條河中。
變故發生太快,直到兩人都落進水中,前后士兵才反應過來,急忙大喊:“有刺客,快,小殿下和裴將軍落水了,快救人。”
話落,一批人急忙沖進樹林追殺刺客,另一批人趕緊下馬奔向河邊。
前方,李玹按著腰間長劍,被一眾將領士兵護在中間,目光微凜看向不斷圍殺上來的刺客。
就在這時,忽聽后方喊“小殿下遇刺”。他臉色驟變,神情瞬間變冷,拔劍刺死一名沖上來的刺客后,忽然寒聲對身旁黑衣護衛道:“不必管我,去救禪秀。”
初春時節,河上結了一層薄冰,寒涼入骨。
幾乎是掉進河水的剎那,李禪秀就感到一陣徹骨的寒冷。冰冷河水撲面而來,灌入耳鼻口腔,令肺腑一陣寒涼,又層層浸透衣服,冷到極致,反倒像一盆開水忽然迎頭潑下。
“疼——”他蜷縮戰栗,雙臂緊緊箍住面前的人,像抱緊救命的浮木,試圖汲取溫暖。
可裴椹也在水中,與他一樣寒涼。汲取不到溫暖,他只能本能地貼緊對方,如連體嬰兒緊緊纏著對方。
眼前開始陣陣發黑,肺腔一片疼痛,四肢百骸都像被刀割針扎,可緊緊抱著裴椹的手臂,卻沒有絲毫松開。
裴椹試圖帶他一起離開河水,卻因手腳都被纏住,一時不得力。
他一手掰開纏著胳膊的手臂,一邊極力將李禪秀托出水面,一邊單臂向河岸劃去。
好在是滾落到河水中,本就離岸不遠。士兵很快也趕來,伸手將兩人拽上岸。
裴椹坐在岸邊草地上,幾乎來不及大口喘氣,就趕緊去看李禪秀的情況。
李禪秀雙眼緊閉,濕透的頭發上還沾著碎冰,臉色和唇都泛著青白,身體正不受控制顫抖,打著擺子。
“快,拿厚毯來。”裴椹厲聲喊,開了口,卻發覺聲音嘶啞得如同刀割。
本來已經沒力氣的他,此刻卻忽然抱緊李禪秀,踉蹌起身。
旁邊人忙道:“將軍,小殿下可能嗆了水,快幫他將水控出來。”
裴椹這才回過神,忙將李禪秀換個姿勢,雙手近乎發抖地按著對方單薄的胸膛。
幾口灌入肺腔的水被控出后,李禪秀一陣咳嗽,氣息卻愈發孱弱。
裴椹寬大手掌覆在他冰涼側,聲音近乎顫抖:“殿下,禪、禪秀……”
就在這時,李玹大步趕來,見此情形,急忙解下外袍,將李禪秀裹緊。就在他要將李禪秀抱起時,卻忽然看到李禪秀因在水中掙扎微微松開的領口間,隱現一片青紫痕跡。
李玹明顯僵了一下。裴椹很快也看到了,是那晚后還沒完全消退的痕跡。李禪秀皮膚白且薄,稍一用力,就容易留下痕跡,看著可怖,但實則,他當時并未真如何用力,然而……
李玹臉上看不出神情,忽然,他將李禪秀抱起,同時對裴椹道:“你過來一下。”
裴椹沉默,穿著一身濕衣跟上。
楊元羿這才趕來,見狀敏銳察覺情形不對。裴椹剛救了小殿下,即便李玹擔心小殿下,剛才用那么冷的聲音跟裴椹說話,也不太對勁。況且裴椹身上衣服都濕透了,天這么冷,再如何,也應該先讓他去換身干衣,再叫去問話才對。
“儉之,怎么……”他靠近裴椹剛想詢問,卻被裴椹抬手打斷。
臨時搭起的營帳內,炭盆很快擺了兩三個。李玹將已經昏迷的李禪秀放在榻上,擦干凈臉上和手上的水后,微微將濕透的衣袖往上卷起稍許。
蒼白的小臂上密密麻麻,全是還未消退的青紫痕跡。因紅痕變紫且散開后,范圍更是擴大,一片接一片,看著簡直可怖,像受過虐待。
濕透的領口被微挑開稍許,鎖骨,肩上,同樣也是,大片大片,明眼人都知道曾遭遇過什么。
李玹驀地攥緊手,閉了閉眼,想起前兩日李禪秀生病,自己前去看望,卻得知裴椹在府中過了一夜,李禪秀也將自己遮得嚴嚴實實。當時他沒起疑,以為兒子只是得了風寒,但現在再看這些痕跡的擴散情況,明顯……就是那時。
會是誰做的?還能有誰?
倏然,李玹睜開眼,一向平靜的眼底此刻凝著寒霜,看向進帳后,就主動在后方跪下的裴椹。
一切都已經那么明顯。
他忽然冷笑一聲,問:“是你?”
裴椹以頭抵地,聲音沙啞,沉穩:“臣有罪。”
李玹死死凝視他,片刻,卻忽然輕笑,只是聲音從未有過的冷寒:“你以為孤不敢處置你?”
說完直接對左右護衛道:“把他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