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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1章 青山雪滿頭4

    祝弦音望著眼前人,似要將他整個人都記在眼里,一點一滴,一處一處。

    “先生乃真圣,弦音卻是一俗人。”

    “弦音只知,誰幫過我,便是恩人,誰傷過我,便是仇人,別人的恩怨與我無關,別人的善惡我也無處評定。”

    “先生或許不知,在多年前,有一名軍人逛花樓,與他人爭一女,皆不肯讓,眼見要將事情鬧大,禍及那女子時,軍人的下屬跑來傳信,說是有大人物要來,上峰召他們所有人前去議事,女子這才逃過一劫。”

    祝弦音將口中的故事娓娓道來,帶著幾分懷念和感激,抬頭看著郁止,淺淺勾唇,“那位女子姓祝,是我娘。”

    “那時的我還太小,被人關在屋里不許出去,見到她被為難也只知道害怕哭泣,彷徨無措。”

    “是很久以后,我才聽說那日的大人物竟是朝國使臣。”

    “是不是很可笑?”他扯了扯唇角,“生長在羌國,勉強算羌國人,可它帶給我們的只有苦難,反而是敵對的人給了那么一次幸運。”

    他娘是朝國人,可他卻一直生長在羌國,對此感受尤甚。

    “哪有那么多對錯,哪有那么多敵友,某一件事,對人有害,也有可能對人有益,先生何須介懷?”

    是啊,凡事都有兩面性,對某一部分人好,不代表對別人也都是好,反之亦然。

    郁止也曾殺過無數人,不敢說其中沒有任何無辜之人,可他都不曾后悔,沒有動搖。

    殺戮毀滅帶來的后果未必不好。

    原主不過是激化兩國矛盾,提前了戰爭到來,即便不做什么,也早晚會有這一天。

    他放不下的是,其實他本可以阻止,哪怕是暫時的、短暫的和平,他也能做到。

    可他沒有。

    非但沒有,還激化矛盾。

    原本那些人的死可以與他無關,可他做的一切,卻導致他們的死與他有直接關聯。

    原主讀過萬卷書,卻未行萬里路,他自書中學到的殺伐殘忍,能將生死戰火掛在嘴邊,寫進詩里,千百年后,說不定還會成為千古名句。

    可他從未見過。

    不見尸山,未見血海,因而第一次親眼見到時,受到的沖擊是巨大的,終生難忘。

    看著身邊人絞盡腦汁安慰都往,郁止笑了笑,伸手在他頭上敲了一下,“多謝。”

    看著郁止往前去的背影,祝弦音罕見愣住。

    既是多謝,又為何是敲頭?

    先生的感謝便是這般與眾不同?

    郁止忍了又忍,才忍住沒摸一摸祝弦音臉的沖動。

    少年那樣望著自己的模樣實在吸引人。

    他也是花了好大力氣,才將對少年的輕撫變成了敲打。

    走著走著,郁止的腳步停了下來,身后的祝弦音趕了上來,看見郁止定定望著某個方向不動,也轉頭看去,卻見那是一家罕見的樂器店。

    邊城荒蕪,百姓也并不富庶,能有條件享受娛樂的人并不多,可也有,而這樂器便也可少不可缺。

    祝弦音不知道郁止之前的塤是從哪兒來的,不過這家店也有不少種樂器。

    “先生要買什么?”

    郁止笑了笑,“忽然想起來,你好像還缺一把琴。”

    祝弦音以為他想買,雖說他也想了,可這些樂器的價格不菲,顯然不是現在的他們能負擔得起的。

    怕郁止傷自尊,祝弦音還在心里模擬了一下怎么說話才能更委婉,不讓郁止花那冤枉錢。

    誰知他的話還沒開口,郁止卻先一步離開了,沒再多看店里的琴一眼。

    祝弦音:“……”

    祝弦音咬了咬唇,并心中決定日后不要隨意揣測。

    那琴到底買不買?

    郁止像是沒說過那句話一般,回去后,熬藥的繼續熬藥,做飯的繼續做飯,

    祝弦音的手不能用,是個閑人,郁止便讓他用腳搗藥,這個活用不到手,也不用技巧,不必太用力,是個再合適不過的活。

    有了事做,祝弦音便沒再胡思亂想,也沒注意到,郁止在撿柴回來時,還帶了一大塊上好的烏木。

    郁止心知他們那點銀兩不能浪費,便沒想過去買什么幾十上百兩一把的琴。

    既然不能買,那便只能自己做的。

    找木材,拼接,打磨,雕刻,上漆、拉弦、烤制……樣樣都是他親自動手。

    一開始祝弦音還看不出他在做什么,可后來也對此心知肚明。

    先生在親手制琴。

    是為他嗎?

    祝弦音厚著臉皮大膽想。

    不過經過上回,祝弦音養成了不要貿然問問題的習慣。

    哪怕心癢,他也沒主動開口詢問。

    郁止就更不會主動說起。

    制作一把琴要耗費不少功夫,其中諸多工序,并非一朝一夕便能做成。

    郁止并非急性子,只希望這把琴能在祝弦音手好時完成。

    祝弦音的手要花費許多兩三個月,郁止卻不能留在邊城兩三個月。

    之前是祝弦音無處可去,身體又不便,才跟著郁止來到這里,現在他身體好轉,身份也有了,隨時可以離開,也可以一直留在邊城。

    私心里,郁止希望祝弦音能跟著他,一直跟著他。

    可保不齊祝弦音的想法不同,更傾向于兩人在邊城安定下來,不要離開。

    “再過幾日,我便要走了。”

    哐當!

    藥杵骨碌碌滾去老遠,祝弦音卻顧不上搗藥杵,只是這么呆呆地看著郁止,仿佛剛才的聲音沒出現過一般。

    “先生……為何要走?”祝弦音咬唇,艱難才問出這句話。

    實際上他更想問要帶上他嗎?

    可又擔心給郁止壓力,有逼迫對方的意思,明明是先生救了他,可現在看來,自己還是先生的拖累。

    “我……我……”

    祝弦音囁嚅半晌,到底沒有說出話來。

    “這段時間多準備些藥材和食物,如果可以,驢車也可以準備一輛,只是你或許坐不慣,如果不喜,我們還是繼續走路也可。”

    郁止莞爾一笑,什么也沒問,看著祝弦音這模樣,也不需要再問什么,總歸他是不會愿意留下的。

    果不其然,聞言祝弦音先是一愣,隨后眼中便迸射出亮光,正如夜空里的星星一般明亮。

    “我可以!”

    “我會適應的!”

    他看著郁止,眼中的期待令郁止忍不住伸手在他頭上停留了一瞬,最終又放下。

    “我去把外面的藥材收回來,今夜或許有雨。”郁止收回手,腳步匆匆往外走去。

    直到來到院子里,確定屋內的人聽不真切,他才壓低聲音接連咳嗽了好幾聲。

    祝弦音知道他會醫術,也知道他在為自己治療,沒有其他大夫,只有郁止一個人說自己無礙時,祝弦音也只能相信。

    郁止也能很好地隱瞞自己的身體情況,以至于對方現在也不知道,他這具身體即將油盡燈枯。

    他將院子里的藥材收回來,屋內便傳來祝弦音的聲音:“先生,快進屋吧,外面太冷了。”

    “咳咳……就來。”

    與當初在羌國城外不同,這回郁止有足夠的機會做足準備,想要趕路方便,其中有不少講究。

    不說郁止,就連祝弦音在經過那段時間的露宿荒郊野外后,也知道趕路途中需要哪些東西。

    一些簡單的,郁止便交又他入準備。

    他自己則是準備那些不簡單的,比如武器。

    竹劍已毀,邊關比那些安寧的地方強一些,在這里還是能買到一些簡單的武器,什么刀劍,只要給的夠,也能私下買賣。

    郁止沒多少經費,便自己設計武器,以將圖樣送給鐵匠為條件,請對方以成本價打造。

    長劍打造完成,以竹子做鞘,外表看起來便像一根普普通通的竹杖,不打開看不到其中乾坤。

    “爺爺,其他人都回來了,您說的那位先生怎么一直沒見到啊?不會是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吧?”

    一大一小兩人如往常一般,每日從城門口逛一圈再回去,像是在等什么人。

    大人拍了一下小孩兒的頭,“小子別亂說,先生可不是什么簡單人物,那樣的風……風什么來著?”

    “風華絕代。”小孩兒晃著腦袋說著這個聽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詞。

    “對!那樣風華絕代的人,怎么可能輕易出事,先生定是有什么原因耽誤了。”

    當初原主與羌國談判時,這一城百姓作為俘虜也有幸圍觀,他們曾看見原主全程沒多看皇帝一眼,也看著原主對羌國步步緊逼,邊城百姓讀書識字都是鳳毛麟角,更不用說看見原主那樣錦衣華服的世家公子,更何況這位公子還是為了救他們。

    對原主心生崇拜和感激,是理所應當的事。

    原主所為也沒白費,其他便罷了,但這些百姓沒白救。

    有人恨他,自也有人愛他。

    郁止勾唇笑了笑,杵著拐杖回去了。

    “我去牲畜場問了問,那驢子竟然要四五兩!也太貴了!”祝弦音肉疼的模樣令郁止有些想笑。

    曾經的祝弦音也是非千金不見,如今也對著幾兩銀子的驢子說貴。

    想來別說是他,即便是當初他在倚欄聽雨樓里的熟人見了,也未必能將他認出來,說不定會將他當成什么同名同姓的人。

    “貴就貴一點,我們要盡量快一點。”

    祝弦音沒再問為什么,他想到之前的刺殺,原本因為自己能幫郁止做點什么的心重新變得沉甸甸。

    先生為何要他一起?

    帶上他,豈不是更是拖累?

    念頭在心中晃了晃,到底沒有問出來。

    幾日后,兩人喬裝改扮,以父子看病的名義離開了邊城。

    與上回不同,這回他們路上除了食水需要制作外,其他東西都在之前準備好。

    郁止架著驢車,驢子雖走得不快,卻能讓他們休息,不必太勞累。

    雖然祝弦音還念叨著貴,卻也打心底里覺得買得值。

    “先生,我們要去哪兒?”

    已經跟人上路,才問要去哪兒,若非是郁止,祝弦音恐怕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不過,若非是郁止,祝弦音也不會這般輕易交付信任。

    “去……玉淮。”

    “那是什么地方?”

    祝弦音對朝國實在不了解,聽見名字也不知道在哪兒,更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我的故鄉。”

    “那一定很美。”還沒到地方,也一點都不了解,祝弦音卻已經為那個地方戴上了厚厚的濾鏡。

    “嗯,很美。”

    “你會喜歡的。”

    *

    郁家祖籍便是玉淮,京城做官的郁家不過是其中一個分支。

    原主厭倦了朝堂斗爭,也厭倦了費心算計,唯一的遺愿也只有回到玉淮,那個山清水秀的地方。

    人們總是對自己故鄉有愁思,哪怕原主的一生中,玉淮所占的必重極低,在臨終前,想的也是要回到這個地方。

    便是死,也要死在這兒,也要看它一眼。

    可苦了郁止,邊城離玉淮中間大約跨了大半個朝國,這一路只怕要走幾個月。

    而他這身體,若是一個不小心,半路就得一命嗚呼。

    郁止心里無奈,卻還要在祝弦音面前裝作若無其事。

    “前面有間破廟,我們可以暫時住一眼,明日再趕路。”郁止說罷,便驅趕驢子往破廟去。

    驢子雖然有諸多缺點,可有一樣很好,便是聽話。

    最聽郁止的話,讓它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度讓祝弦音懷疑郁止給它下蠱了,因為他之前也試著趕過這頭驢,對方卻全然沒有在郁止手里那樣聽話。

    兩人來到破廟,卻見那里已經早已有了人,對方也是一行人,院子里是他們的馬車,車上應該有什么重要東西,郁止輕易便察覺到,那幾人自他們出現后,便不著痕跡盯著他,以及院子里的馬車。

    破廟無主,誰都能留,郁止驅車進去,想著最好井水不犯河水。

    兩堆人離得遠遠的。

    “傷口該換藥了。”郁止從包袱里摸出制作的藥膏,示意祝弦音伸出手來。

    祝弦音心里一直記著之前的刺客,擔心那幾人會對郁止不利,想著換藥可以晚一點,好歹也要好好觀察一下那幾人再說。

    以他的眼力勁,能看出這里人絕對見過血,不是什么善茬。

    “中午剛上完藥,這會兒還早。”

    “我們還是先吃點東西吧?”

    似乎覺得有所不妥,又補了一句:“……爹。”

    郁止:“……”

    雖說是他提議以父子為名,可這聲爹聽著,哪兒哪兒都不對勁。

    “那你先喝水。”

    這回他們多備了一個水囊,都還是滿的。

    這半個時辰內,兩人從吃飯喝水到不經意間“聊天”提起出行的目的和提前準備好的信息。

    果不其然,破廟里其他幾人的戒備逐漸減少。

    郁止掛上簾子,將視線一遮,祝弦音才皺起眉來。

    他已唇無聲詢問:先生,沒事吧?要不我們連夜離開?

    郁止搖頭:連夜走才會被盯上。

    若非發現了什么,也不會連夜逃跑。

    郁止倒是可以解決掉他們,或用劍或用毒,可這一路上,他們總會遇到許多人,總不能一個個全都殺過去。

    “箱子里的東西看好了嗎?”簾子外忽然傳來一道聲音,像是有在壓低,卻又能讓郁止二人聽見。

    是在刻意讓他們“偷聽。”

    “好好的,大哥,你說這東西真有用嗎?”

    “那當然,我早聽說林相最愛這等珍品,此次恭賀大壽,想必它定能入林相之眼。”

    林相?

    郁止挑眉輕笑,拉著祝弦音睡下,“睡覺。”

    祝弦音眼神詢問:不聽了嗎?

    沒什么好聽的。

    原主雖在羌國,卻并未斷絕朝國的消息,自然也知道那什么林相是何許人也。

    作為主和派領袖,林相在此次議和促成中大出風頭,如今地位更上一層樓,說句如日中天也不為過。

    只是不知,在上次刺殺中,對方出了幾分利?

    祝弦音聽郁止的話,閉眼入睡,卻有著不安,總覺得火光下的郁止,臉色白得嚇人。

    翌日清早,祝弦音醒來后便被郁止催促著解決生理問題,加緊時間趕路。

    至于昨夜遇上的那幾人,已經不知再何時沒了身影。

    祝弦音睡醒還有些沒清醒,但強烈的警惕心讓他時刻都記著郁止的話。

    比如……父子。

    “爹,你喝水。”

    他用綁著竹板的雙手將水囊遞給郁止。

    剛接過的郁止:“……”

    忽然后續就沒什么心情。

    可偏偏,這個提議還是自己提的。

    “以后非人前,別這么喊我。”

    祝弦音愣了一瞬才明白,卻又不是很明白。

    他抿了抿唇,“……為什么?明明這樣更安全不是嗎?”

    也有理由,可那個理由他不想去想。

    先生是覺得,他一個青樓出身之人,不配稱他為父?

    自卑的少年輕易便鉆了牛角尖。

    心里難過,卻還要掩飾不讓人看出來。

    正低著頭,耳邊忽然傳來一聲無奈的嘆息。

    似是輕笑,“算了。”

    “若是你愿意,可以喚我一聲師父。”

    只要不是爹,其他什么都順耳。

    祝弦音轉悲為喜,歡歡喜喜笑著叫了一聲:“師父!”

    “嗯。”郁止淡淡應下。

    既是師父,總要有所授。

    郁止思來想去,拿出之前購買的幾種樂器,擺在祝弦音面前:“選一樣。”

    祝弦音不明所以。

    “先……師父,我手不便,不能演奏。”

    “我奏,你聽。”郁止看著這幾種常見樂器,“選一樣你不會的。”

    祝弦音一愣,大約明白了郁止什么意思,低頭看了看,從中選中了之前郁止用來哄過他的塤。

    他雖最善琴,可其他樂器也有涉獵,甚至不乏練得不錯的。

    樂器這東西,一通百通。

    “喜歡這個?”郁止撿起那個塤,“那邊仔細聽,仔細學。”

    他的時間不多,能讓少年有感興趣的東西消磨時間也不錯。

    低沉的樂聲自郁止手里的塤中發出。

    兩人重新上路,郁止自然而然改了設定。

    “我是教你樂器的師父,一路南下,既是表演也是看病。”

    “我知道了。”祝弦音乖巧應下。

    片刻后,郁止又聽對方問:“所以師父,為什么爹不可以,先生也不可以?”

    自然是爹太別扭,先生又危險。

    還是師父好,親近又有距離。

    郁止并未言語。

    他救了祝弦音,卻沒想過在這么短的時間與對方發展什么。

    就這樣相互扶持走過最難最重要的一段時光,在對方的生活中留下一道濃墨重彩,便足矣。

    “這個稱呼不好嗎?既是師,又是父,比爹還要多一重關系。”

    祝弦音:“……”

    他發現先生還挺會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

    活了這么久,他也沒真見過幾個師父比爹還重要的人。

    先生嫌棄他不配做他兒子便直說,他受的住。

    郁止抬手敲了下他額頭,“別亂想。”

    祝弦音應下了,至于真的有沒有亂想,便只有他自己知道。

    自邊城南下,郁止最直觀見到的一點變化是,原主影響力的減弱。

    在邊城,尚且能隨處見到談論他的小孩子,大人們也對他各種推崇。

    他們是受過原主恩惠的人,自會將他銘記在心。

    可越往南,郁止便越來越少聽到原主的聲音。

    當初他也曾是一呼百應,名揚天下的人物,可隨著許多年過去,外界對他的印象也漸漸淡了,取而代之的其他厲害人物。

    比如林相,比如皇帝。

    再過幾十年,世人將不再記得郁止,不再記得他曾做過什么,或善或惡,皆無人在意。

    “這樣也好。”

    “師父,什么好?”祝弦音耳朵靈,連郁止的低聲呢喃也被收入耳中。

    “默默無聞。”

    祝弦音不明白,為什么先生喜歡默默無聞?

    就他曾聽過的事跡來看,先生絕非一個甘心默默無聞之人。

    “師父,我們回去,不做點什么嗎?”

    比如,報復什么的。

    他始終覺得,當初郁止被留在羌國,絕非意外。

    既然如此,為何不報復?

    郁止駕車的動作一頓,眼中似有所悟。

    “你想報仇?”

    祝弦音老實點頭,“想。”

    先生這么好的人,當然要報仇。

    “那你的仇呢?”郁止轉頭看他,眼中分在光明。

    祝弦音想說什么,渾身輕顫,半晌沒說個什么出來。

    斷骨之痛,生死之仇,他怎能不想報?

    “不想。”簡單兩個字,卻說得咬牙切齒。

    先生既喜好善良和平,那他也能裝一裝,哪怕心中將那些人恨之入骨,他也能裝作放下。

    誰知卻見對方認認真真道:“不,你可以想。”

    祝弦音:“……?”

    有仇可報,好過于無牽無掛。

    郁止下定決心,“你必須想。”

    祝弦音心頭一跳,難道,先生更喜歡恩怨分明,有仇報仇之人?

    再看郁止,回想起對方在黑夜里肅殺的模樣,只覺得心跳得更快了。慌忙低下頭去。

    ……先生真好。

    第302章 青山雪滿頭5

    半個月后,二人抵達硯山城,準備在這兒修整幾天。

    其實之前也有路過一兩個小鎮,不過他們并沒有停留,補給夠了便直接離開。

    小鎮人少,人際關系也簡單,隨便來個陌生人,全鎮都能迅速知道,不便隱藏身份。

    所謂大隱隱于市,便是這個道理。

    “師父,我們要住哪兒?”

    郁止一身白衣長衫,竹杖清骨,風姿絕然。

    “先把驢和馬車寄放在客棧。”

    祝弦音看了看附近的店鋪和建筑,似要尋找客棧。

    “那我們呢?”

    “我們?”郁止視線看向某個方向,“兩日后是郡守之母的壽辰,你我以樂師的身份應聘在壽宴上演奏,可以住在郡守府。”

    祝弦音臉上已經無法保持鎮定,“師父……我的手雖然好了許多,日常可以做些事,但若是想要在兩日后演奏,只能祈求有仙丹靈藥。”

    郁止莞爾,“放心,用不著你。”

    事實證明,確實用不著祝弦音,郁止一人的技藝便讓蔣家班的蔣班主松口答應。

    兩日很近,想要在這么短的日子說服郡守府的管家,讓兩個來歷不明的人進入生辰宴演奏很難。

    可讓戲班的班主松口讓他暫時在戲班里干幾天卻是簡單,尤其是在戲班的二胡一把手最近生了病的情況下。

    成功跟著蔣家班暫住進了郡守府,兩人住在一間屋子里,祝弦音對著郁止豎起大拇指,他的手現在已經可以做簡單的動作,郁止也讓他有意識地練習,可以促進恢復。

    “師父,您二胡的本事堪稱絕頂!”

    他之前從未見過郁止拉二胡,沒想到他能拉得這么好。

    “您到底還有什么樂器不會的?”祝弦音發自內心詢問。

    郁止笑道:“我也想知道。”

    祝弦音看著他的笑容不自覺勾唇,即便是這種自大、自戀的話,只要郁止高興,他便也是高興的。

    “那您為什么非要來郡守府?明明不在這里,我們也能過得好。”在經歷一開始的風餐露宿后,現在的祝弦音覺得什么環境他都能適應,完全沒必要冒著這樣的風險,來這種地方,被人發現身份,更加不好應對。

    “能吃好的住好的不好嗎?”郁止笑問。

    祝弦音抿了抿唇,他想說即便不吃好的住好的,他也挺高興,反而這里人多又身份不凡,他會提心吊膽。

    不為自己,而是為郁止。

    郁止明白他的心思,笑著寬慰道:“放心吧,正是在這種地方,即便有人,也不敢亂來。”

    郡守姓盧,出身硯山盧家,乃本地豪族,也有子嗣在朝為官,且官職不低。

    “安心住著,這兩日我沒空,你有時間就去外面采買置辦我們需要的東西,壽宴結束我們便離開。”郁止給他安排工作。

    祝弦音聽話應下。

    “我知道了,師父。”

    硯山最大的官便是郡守,郡守母親的壽辰,辦得自然盛大。

    當日,府中來了許多客人,像郁止這樣的戲班人員除了演出,是不配在人前露臉的。

    郁止的年紀在那里,在戲班一眾年輕人中顯得有些違和,可班主實在舍不得他的技藝,

    思來想去,他自認想了個好辦法,讓伴奏的成員都戴上面具,這樣,便看不出他們的年紀了。

    可這樣也同樣讓人看不見容貌,對于一些想要以樣貌為自己求一天通天大道的人來說,班主的行為簡直是在斷他們前途,可他們的身契都在班主手上,對于他的話又不得不聽。

    于是自然而然,眾人恨上了郁止,或許也談不上恨,不過是看不過眼,排擠針對。

    不找他一起排練,不為他講解規矩禮儀,處處無視他。

    郁止一個人坐在角落,仿佛被所有人遺忘。

    有人看不過眼,小聲道:“黃鸝姐,咱們這樣好嗎?那可是班主指定的人。”

    “你想去就去,去了就跟他一起被排擠。”黃鸝雙手環胸,見小姑娘低下頭瑟縮的模樣,才冷哼一聲道,“別以為我不知道,看見人家長的不錯就心軟,也不看看他什么年齡,恐怕比你那賭錢的爹還大。”

    “班主指定的……班主指定的又怎么了?有本事才是真的,能不能進蔣家班還不一定呢,別以為說服了班主就行了,他那個年紀,就算進來了,也只是坐冷板凳的命。”

    黃鸝說話的聲音很大,整個排練屋里的人聽得一清二楚,不過,她最想讓聽到的人卻是角落里的那位。

    郁止唇角微微抽動,什么也沒說。

    對于這種不重要的小年輕,多說幾句都仿佛是浪費時間。

    不排練正好,他來這兒,本就是想休息的。

    祝弦音在街上采買,他在哪兒都行,既然班主要彩排,他便來了,現在不用彩排也挺好的。

    于是戲班其他人說著說著,竟沒聽到半句反駁,心里不由唾棄郁止沒骨氣,被人這么說都不反抗。

    然而轉頭一看,卻發現郁止坐在椅子上……睡著了。

    眾人:“……”

    剛剛的得意瞬間散去,一股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涌上心頭,一時間,眾人竟也沒了再說什么的念頭。

    總覺得沒勁,沒勁透了。

    他們憋屈地想繼續找茬,然而郁止在醒來后便直接起身離開,根本不給他們找茬的機會。

    眾人的憋屈無處發泄,想要找郁止的麻煩每回對方要么不在,要么都跟在班主身邊,讓想要麻煩都沒機會。

    一眨眼,到了壽宴上要表演的日子。

    祝弦音看著院子里那上百桌的宴席,忍不住對郁止道:“師父,這郡守府真富!”

    他在邊城也曾受邀參加過幾次宴席,然而邊城條件有限,當然比不上這富庶之地。

    無論是規格還是菜色,都比不上。

    他說話聲音很低,可這兒就這么大片地方,戲班里的人聽了不由冷笑一聲,“哪來的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待會兒記得別在人前出現,否則要是沖撞了貴人,我們可擔待不起!”

    祝弦音不喜歡他們,根本不搭理他們的話。

    郁止也當做沒聽見,只笑著道:“放心,今后你一定能見到比這還盛大的場面。”

    祝弦音以為他在哄他,其實祝弦音沒有羨慕,畢竟他都是決定要跟著郁止回鄉的人,打定主意陪郁止隱居,沒想要參加這等地方。

    戲班眾人想要嘲笑郁止癡人說夢,卻見班主疾步走來,“快快準備!該上場了!”

    他看向郁止,叮囑道:“這里可不是什么普通地方,別亂跑,跟著其他人,他們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別多事。”

    郁止對這個班主并無惡感,畢竟對方還預支了一半工錢。

    拍了拍祝弦音的手,眼神暗示他。

    這是兩人的約定,讓祝弦音先去客棧把準備好的東西都帶上,表演過后便離開。

    祝弦音聽話點頭,郁止淺淺勾了勾唇。

    今日宴席上都是貴客,尤其是最前面一桌,連郡守都要親自為對方斟酒。

    郁止視線在一人面上停頓了一瞬,對方似有所感,抬頭望去,卻只看到剛上場的戲班子,人手一張面具戴上,他也不確定剛才是不是幻覺,更無法鎖定方才是誰在看他。

    倒是表演開始,他當真聽了進去。

    獻壽的戲就那么幾場,沒什么新奇。

    蔣家班的人上場后都專心演出,沒功夫再想那個新來的空降會不會出丑一事,對于他們這樣演出的,即便真遇上不合拍的人,或者不會的曲目,無法表演,也會劃水,這也是他們之前敢排擠郁止的原因,不擔心表演開天窗。

    然而他們沒想到,郁止拉得很好,不僅能與他們合拍,甚至還隱隱超然,懂的人都聽得出來,他與他們的技藝不在一個層次。

    有人暗暗臉紅,心虛不已,更加賣力地演出,竟無意間將今日的表演超常發揮。

    “這戲班子不錯,改日我府中宴會,也讓他們來演出。”宴席上,有人隨口笑說。

    “那我們必定親至,林公子府中可要為我們留好位置。”當即有人捧場道。

    林公子洋洋得意,“好說好說!”

    他伯父可是京中林相,如今鮮花著錦,正是輝煌時,自有人對他處處恭維。

    他只看到他人的笑臉,聽見他人的恭維之聲,卻不見笑臉下的鄙夷,恭維里的不屑。

    不過世上一糊涂蛋而已。

    “為何戴面具?”首桌上的一名紫衣男子詢問。

    旁邊的郡守聞言連忙答道:“是戲班的人怕沖撞了貴人。”

    “哦,原來如此。”紫衣男子扯了扯唇角,似有一抹興味揚起。

    郡守不敢多言,眼前這位可是主家家主,趁著祭祖才回鄉一趟,給族中面子才來參加壽宴,他怕多說多錯,這郡守之位都得拱手讓人。

    “今日這出戲不錯。”紫衣男子似夸獎道,“二胡拉得也不錯。”

    郡守心里想著多給那拉二胡的一點賞銀。

    “今日夜深,家主可要在府中留宿?府中客房已備好。”郡守邀請道。

    紫衣男子放下酒杯,拒絕道:“不必。”

    郡守不再強求,

    宴席散時,紫衣男子早沒了身影。

    *

    夜深露重,郁止來到一處僻靜無人之地,已有人早等在那里。

    “一別多年,我倒是沒想到,你也會這般不修邊幅。”

    紫衣男子……盧子錚眼神好奇中帶著幾分不知名的情緒。

    曾經此人,可是非朝陽錦不穿,非玲瓏香不染,行至何處,必不可少錦衣華服美食美婢。

    可眼前這人,卻穿著最下等的成衣。頭發被一根純色發帶簡單束起。

    沒有錦衣華服,沒有金玉珠冠,更無當初的嬌養身體。

    唯有那通身貴氣,不減反增,隱隱似有一種出塵絕世之感,風雅清骨之風。

    “你也說了,一別經年。”

    “當初的你也沒有現在身體好。”郁止口中的身體好,可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生活在富貴窩,飲食皆補,又缺乏運動,這位紫衣舊人的身材可不比年輕時勁瘦,肚子已經微微凸起,臉上也長了肉,隱約一副人到中年的模樣。

    盧子錚:“……”

    “剛才還猜你可能是假冒的。”畢竟變化有些大。

    郁止淡定地杵著竹杖,“現在呢?”

    “貨真價實,絕無頂替。”盧子錚陰陽怪氣道。

    說話愛刺人的毛病,這人從未改過。

    郁止莞爾,“我也想與你來一場故友重逢的慶祝,可轉念一想,我們似乎也并非故友。”

    曾經的原主心氣高,看眾生皆螻蟻,包括那些權貴世家,也都是他眼中的棋子

    在棋手眼中,棋子自然不可能是朋友。

    “京中可有人暗中高價懸賞你,我要是抓了你,又能換一個好的鼻煙壺。”盧子錚好整以暇看著郁止,“既然你說我們并非友人,那我這么做,應當也不算賣友求榮。”

    郁止:“你不會。”

    盧子錚:“……”雖然確實不會,可看這人一直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他又有些不爽。

    先抓起來再放了,應該也可以?

    “我還要半月才回京,你若是愿意,可以暫住在我府中,到時候隨我一同回京,至少安全無虞。”

    郁止有些心動,卻并非是為自己,而是想到了祝弦音。

    若是祝弦音能跟著這人進京,必然是個好選擇。

    可他也知道,祝弦音不會答應。

    最終也只能心中無奈嘆息一聲。

    “不必了,我不打算進京。”

    “不回京,那你要去哪里?”盧子錚皺眉。

    郁止指腹在竹杖上緩緩撫摸,“一個無人能到之地。”

    盧子錚不知道他在賣什么關子,只是不解,“那你今日見我?”

    “……”

    “有一事想托付給你。”

    夜風寂靜,寒氣刺骨,盧子錚穿著錦衣華裘尚且覺得冷,郁止卻只有一身素衣站在風里,寒風肆虐,似要連帶著他也在風中被處處侵襲。

    “與羌國雖暫時議和,但這種短暫的和平無法持續太久,若想得到長期和平,若非朝國以絕對的強大能碾壓羌國,便只有合而為一。”

    “你想的容易,如今的朝國可不是你當初在時的模樣。”盧子錚冷嘲道,“皇帝昏庸,權佞當道,表面看著比羌國強,實際已經千瘡百孔。”

    若非如此,議和也不會這么容易。

    “所以,這需要時間。”郁止沒反駁他的話。

    十幾年前,朝國強于羌國,若非如此,那蠢貨皇帝也不會放心大膽地御駕親征。

    可經過十幾年的亂政,許多地方都已經變了。

    若想和平,這是一個長期斗爭。

    原主看不到,郁止也看不到。

    “我有東西托付于你,不過還需要一段時間后才能送去,今日前來,便是提前知會你一聲。”

    “什么東西?”

    “能改變未來的東西。”

    盧子錚還欲詢問,郁止卻不再解答,轉身便要離開。

    “郁行之!”盧子錚喊道,“你當真不回去?”

    郁止并未回頭,“嗯,未來之事,便靠你們了。”

    盧子錚是與原主合作,共同促成議和的人,他雖生于世家,卻是罕見的懂百姓,知疾苦之人。

    因此郁止才會放心將此事交給他。

    “今日一別,此后可還能相見?”不知為何,盧子錚有種再也看不見對方的預感。

    “如果有機會的話。”郁止并未把話說死。

    離開的身影卻毫不猶豫。

    望著他的背影,盧子錚略感出神。

    十幾年的時間,帶來的變化果真如此巨大。

    在此之前,他都曾想過那與他聯絡之人或許并非是郁止,可如今實事告訴他,一切都是他想多了。

    是他,又不是他。

    令人唏噓。

    *

    走出郡守府,郁止便看見祝弦音坐在驢車上對著他招手,“師父!”

    心中一松,倏然安定。

    坐上驢車,要動手趕車時,卻被祝弦音阻止,“我可以趕車了,師父讓我來。”

    “你的手不能太用力,還是讓我來。”郁止伸手拿過他手中的牽引繩,“乖,聽話。”

    驢車就這么大,兩人挨得極近,郁止的聲音柔軟溫暖,輕打在祝弦音面上,帶著微熱的溫度,似乎將這份溫度也傳給了祝弦音的臉頰,熏得微紅,就是在這夜里,并不明顯。

    他略微失神,繩子和鞭子便都被郁止拿了去。

    暗沉的夜色濃濃籠罩著整個天地,趕路的行人匆匆,悄然消失在夜幕里。

    “師父,工錢結了嗎?”祝弦音還關心著這件事,回過神后忙詢問。

    郁止微笑:“嗯,拿到了。”

    祝弦音明顯松了口氣,“那就好。”

    他還擔心拿不到,這次表演白費了呢。

    “財迷。”

    打趣的聲音令祝弦音略有些臉紅。

    奇怪,明明自己又不是什么臉皮薄的人,怎么被郁止說兩句便臉紅?

    一定有問題。

    祝弦音心中嘀咕,倒一時忘了財迷一事。

    兩人一路出了城,夜路難走,又怕遇山匪,二人便在城外露宿一晚。

    祝弦音買了幾條被子,用來保暖很是不錯,不過二人卻依舊睡在一處,蓋一條被子。

    祝弦音走神地想:這算不算同床共枕?

    轉而又想到他們在城里有住處時也是如此,還是真正的同床共枕,原本覺得異樣的感覺又淡了下來。

    同床共枕而已,有什么奇怪的。

    “師父,我睡不著。”

    為了保證晚上的行動,祝弦音白天便補了覺,現在睡不著了。

    郁止并未睜眼,“還想聽搖籃曲?”

    “原來上次那個叫搖籃曲?”祝弦音反應迅速。

    身后沒聲音。

    “那個曲子很好聽,是先生自己做的嗎?還是哪里的家鄉小調?”

    身后依舊沒有聲音。

    祝弦音聽身后沒什么動靜,身體便有些放松,逐漸往后靠了靠,差一點便要挨著對方懷里。

    一只手忽然抵在他的后背,驚得他心頭一跳,在他慌亂躲開前,身后那人卻先一步拍了拍他的肩。

    “別亂動,睡覺。”

    原來他沒睡,祝弦音心想。

    繼而想起自己剛才不自覺的行為,不由有些臉熱。

    “我……我就是覺得冷。”

    “真的冷……”

    火堆還在燃燒,祝弦音離火堆更近,無論如何看,都是火比郁止更暖和,他往后靠的理由實在沒有多大的說服力。

    郁止無奈一嘆,到底還是道:“過來吧。”

    得到允許,祝弦音反而有些畏手畏腳,還是郁止伸手將人攬地更近了一點。

    二人緊挨著,雖隔著衣服,卻總是不一樣的,至少祝弦音的心安定了不少。

    仿佛一只無依無靠,無家可歸的鳥兒,終于有了棲息之地。

    “師父,我的手好了,您要開始教我了嗎?”

    在此之前,祝弦音都只是聽,聽郁止吹,聽郁止彈,卻一直未親自上手。

    “想學什么?”

    “師父最會什么?”

    既然要學,自然要從最好的開始學起。

    這個問題把郁止難倒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最好。

    郁止睜開眼,睡意散了不少。

    “那就按順序來。”

    郁止最開始在祝弦音面前吹的是塤,聽的第一首便是那首搖籃曲。

    從包袱里拿出塤,郁止又吹了一回搖籃曲,正要讓祝弦音熟悉一下樂器時,卻見對方不知何時已經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或許是有人依靠的安心,又或許是這首曲子真能催眠,祝弦音成功入睡,很是安穩。

    郁止失笑,將塤放回去,伸手拉了拉被子,閉目醞釀睡意。

    半晌,未果。

    又過了片刻,仍是沒用。

    最后一筆,郁止伸手攬住祝弦音的腰,感受著身邊人的觸感和溫度,鼻尖嗅著對方的氣息,這才悄然睡去。

    火光靜靜燃燒,照亮兩張睡去的面龐,或明或暗,夜風呼嘯,寒氣肆虐,竟也沒驚擾這對深眠之人。

    相擁而眠,兩處心安。

    *

    翌日,祝弦音醒來時,發現自己是在郁止懷里,雖貪戀這個懷抱,卻還是不舍地退開。

    等他生好火,煮好熱水,想來喊郁止起床時,坐在旁邊看了半晌,竟沒忍心。

    伸手撫過郁止的額頭眉心,似在微微皺起。

    是誰讓他在睡夢里都緊緊牽掛,不忘于心?

    是親朋舊友,還是天下百姓?

    眼前這個風華絕代的人,如今卻與自己一同入睡,曾經的親友牽掛,通通不在身邊。

    陪伴他的,只有自己。

    這是一種奇妙的滿足感和自豪感。明明自己沒什么可自豪得意的,可有了身邊這人,他總覺得,是該得意一回。

    這是他的……師父。

    是師父啊……

    可奇怪的是,明明這么親近的身份,他為何還是覺得失落?

    總覺得有哪里不對。

    他想了想,以不會吵醒郁止的音量,對著郁止小聲喊了一句:“……爹?”

    隨即皺眉,感覺更不對了。

    剛剛醒來的郁止:“……”

    他翻了個身,繼續閉著眼睛。

    第303章 青山雪滿頭6

    一路向南,途中的變化很大,樹木變多,道路更寬敞,氣溫升高,途中經過的城鎮都更加熱鬧繁華。

    祝弦音雖生長在青樓,生活并不窮困,卻也沒見過南方這般繁盛之地,這里的青樓都比邊城的大,姑娘也比那里更漂亮。

    他心中暗嘆,難怪,大概也只有這樣繁華的地方,才能養出先生那樣的人。

    他對郁止的故鄉更好奇了。

    郁止卻并未多提什么,事實上,原主對那里的印象也并不清晰,“我也多年未曾回去,你要我說,我也不知。”

    祝弦音有些失望,更多的卻是難過。

    替郁止難過。

    “師父,您很想故鄉吧?這次回去,我們便能長長久久地留在那里,您別傷心。”

    郁止微笑,“我沒有傷心。”

    就是原主,對于故鄉也并非是傷心,而是遺憾。

    提起故鄉,很多人想起的便是關于他的過往和回憶。

    但是對于原主這樣,根本沒有在這里待多久的人來說,這個故鄉,更多是一種慰藉。

    或許他連故鄉是什么樣都不記得,可在生命盡頭,在即將沉睡前,他唯一想要回的地方,想要安眠的地方,便是那片土地。

    半生繁華,半生孤苦,他累了。

    郁止看了看祝弦音,眸色微暗,輕嘆道:“你可能不會喜歡它。”

    祝弦音不明白,為何自己會不喜歡?

    若是南北習慣、氣候和風俗差異,那也應當是不適,而非不喜歡。

    祝弦音覺得哪里自己沒想到,又或者哪里不對,可想了又想,最終還是沒找到漏洞。

    “才不會。”他低聲反駁道。

    郁止假裝沒聽見。

    兩人趕路的速度雖比之前快上一些,和普通人的趕路速度比起來,卻還是很慢。

    他們走到下一個鎮上時,已經是好幾天之后。

    進鎮時,郁止發現鎮門口的排查很嚴,暗自將它放在心上。

    鎮門口的守衛似乎只是在排查流民盜匪,郁止和祝弦音一個病一個殘,看起來都沒什么用的瘦弱模樣,成功通過排查,進了鎮里。

    郁止來到一家人來人往的茶棚坐下,點了一壺茶和兩個小菜。

    祝弦音已經可以自己吃飯,不需要他喂,郁止將心思更多放在了聽其他人說話上。

    “門口怎么那么多人,剛剛差點渴死我!”

    “我聽說附近又來了一群盜匪,還殺了人,官府正在嚴查,也不知道這要查多久。”

    “多半也是裝裝樣子,我看有人長得不行,塞點錢還是進來了,這官和匪哪有說的清的,也就是做給上頭那些人看的。”

    “你說死了人,死了誰?我在這鎮上住了這么久,最近也沒聽說誰家人沒了啊。”

    “不是咱們鎮上的,隔壁的硯山城知道不?聽說有個戲班出城后不知道怎么的遇見了山匪,全都死了,有人傳消息,說那群盜匪似乎逃向了咱們這兒,可不得戒嚴嗎!”

    郁止眸色一沉,與祝弦音對視一眼,紛紛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戒備。

    這里不能久留。

    還沒吃完,郁止便放下銅板,領著祝弦音一起離開。

    進城慢,出城卻很容易。

    “驢太慢了,師父,要不要換成馬車?”祝弦音心中緊迫,他們有買馬的銀子,只是若買了馬,其他時候便只能拮據度日。

    郁止搖搖頭,“先走!”

    消息都傳到了鎮上,說明那些人來得比消息更早,說不定,現在就在暗處躲著找他們呢。

    兩人換了普普通通的粗布麻衣,簡單化了妝,改變氣質,調整形體,讓自己看起來就是扔進人堆里都找不到那種。

    然而他們到底還是慢了一步,在離開鎮子不久,郁止便發現他們被人跟上了。

    果然,對方在他們進鎮時便盯上了他們,只是礙于鎮上人多,不好下手,他們主動離開鎮子,顯然是給他們創造了機會。

    夜色未至,便有一群蒙面人持刀箭而出,不說廢話,直接朝著郁止而去。

    這回來的人是上回的兩倍,且明顯他們要比上一批人厲害許多。

    郁止被圍攻,要對付其他人,一時有些顧不上祝弦音。

    其他人卻沒像上回那樣忽略祝弦音,他們得到的命令,是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無論這人與郁止是什么關系,他們都要動手。

    遠處的書上,一支箭瞄準了祝弦音。

    弓弦拉滿,射出!

    箭矢極速而來,祝弦音的心告訴自己要逃!身體卻渾身僵硬,明顯沒反應過來。

    逃!

    快逃!

    箭越來越近,在即將到達祝弦音面前時,被一道劍光擋住。

    錚——!

    箭矢被打落,一只長劍擋在了祝弦音面前。

    死里逃生的祝弦音滿心擔憂和后怕,目光死死盯著身前的郁止,“師父……”

    郁止將一個木盒交給他,“保護好自己。”

    語畢,他便又與那些蒙面人纏斗在一起。

    祝弦音看著手機的機關木盒,片刻后,弄明白了它的用法,對著朝自己來的蒙面人便按下機關。

    一枚細小的銀光飛速刺中那人,對方的動作明顯有一瞬間的停頓,然而不夠,還不夠!

    祝弦音瞄準對方露在外面的那雙眼睛,動作利落地按下機關。

    兩枚銀針射出,紛紛刺中蒙面人的眼睛。

    “啊——!”

    見狀,其他人過來的動作也微微頓住,變得小心翼翼。

    郁止一邊對敵一邊聽著動靜,知道祝弦音沒事便放下心來,全心對付其他人。

    他的劍很快,出招之奇,連跟他對上的蒙面人都覺得十分棘手。

    明明他們這么多人對付兩個人,卻讓人感到一股心驚不妙的感覺。

    “速戰速決!”領頭的吩咐。

    然而他們想要速戰速決,卻要問郁止和他的劍答不答應。

    此刻,郁止孱弱的身體仿佛被重新注入了力量,速度之快,連他們這些專業殺手都比不上。

    等眾人發覺不對,想要撤退時,已經晚了。

    “弦音!”郁止喊道。

    祝弦音手里的暗器紛紛射向那些要跑的人身上,令他們沒力氣也沒機會再跑。

    當所有人都倒下,再沒有能力站起來時,祝弦音才飛快來到郁止身邊,伸手扶著他,“師父!”

    他可沒忘記,這人之前在殺了上回的黑衣人后,便脫力跪倒在地,差點昏迷過去。

    郁止任由他扶著,幾步來到之前說話的首領面前,染血的長劍架在對方脖子上,“說,誰派你來的?!”

    這回的人,和上次或許不是同一批人,雖然要死了,但仇人還是要記住的,這些都是死后要用到的工具。

    首領不說話,試圖咬破牙齒里的毒藥自盡,郁止卻飛快卸掉了他的下巴,讓他沒這個機會。

    “我知道許多酷刑,其中最狠的,不外乎是凌遲,若是你不想說,我能讓你連死都是一種奢望。”

    郁止說話并不狠,反而語氣平靜,不帶半點波瀾起伏。

    可就是這樣不疾不徐地說著令人恐懼的話,才更可怕。

    祝弦音從前從未見過郁止這樣的一面,明明和平時沒多少區別,可就是能讓人感覺到,此刻的他,與平時截然不同。

    那人頑強抵抗時,郁止手中劍光一閃,利器劃過皮肉的聲音還沒傳入耳中,便有一道血光在祝弦音眼前劃過。

    一劍、兩劍……

    郁止面無表情,仿佛一個無情的劊子手,正在刑場上對任人宰割的犯人執行酷刑。

    首領絲毫不懷疑,這人說的是真的,他是真的會將他凌遲!

    “啊……啊!啊!”

    他說不了話,只能用喉嚨發出聲音表示自己愿意說。

    郁止將他的下巴又重新裝回去。

    “是蕭家……”

    話音剛落,便再也沒了聲息。

    郁止給了他一個痛快,連帶著地上其他人也沒落下。

    “怕嗎?”郁止握住祝弦音的手腕,另一只手里的長劍還滴著鮮紅的血液。

    祝弦音搖搖頭,他的臉是白的,卻還是堅定地站在郁止身邊。

    “他們手中染了不少鮮血,即便沒來殺我,也該殺。”

    郁止想到在茶棚聽到的消息。

    蔣家班里的人雖與他有著小爭執,但無傷大雅,他們卻因他而死。

    殺了這些人,也算為他們討回公道。

    “我們走……”郁止剛走兩步,便覺得頭暈,眼前一黑。

    失去意識前,只隱約聽到祝弦音驚慌的聲音:“師父!”

    *

    郁止這一覺睡了很久,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山洞里,旁邊燃著一堆火,火上架著一口鍋,鍋里是正在冒著香氣的熱粥。

    這具身體真的很差,若是有大夫前來診脈,瞬間便能判定出一個命不久矣的結論。

    郁止只慶幸因為祝弦音擔心他們會再泄露行蹤,而沒有拉著他去看大夫,否則他身體的情況必定瞞不住。

    喝藥一旁已經涼了的藥,又用藥碗盛了一碗熱粥。

    吃進嘴里時,他有些后悔。

    嘴里苦,粥也是苦的。

    “師父你醒了!”祝弦音快步進來,將手里的柴火丟在門口,跪坐在郁止身邊,關切地看著他。

    他的手無措地想要摸一摸他,碰一碰他,試探一下他是不是真的。

    本就沒好全的手,和他眼中的淚光一樣,輕輕顫抖著。

    看著他手足無措、心慌意亂的模樣,郁止心中不由微微一疼,細細密密的針不情不愿地刺了一下。

    微疼,略酸。

    “我沒事……”他情不自禁握住祝弦音的手,試圖安撫對方,卻又在剛剛握住時察覺到不妥。

    不該這么親密。

    他想要松開,祝弦音卻反握住郁止的手,聲音后怕擔憂又委屈,“師父,我手疼……”

    他坐在郁止身邊,不肯離去。

    二人手握著手,早已經分不清究竟是誰在握著誰。

    郁止心中無奈一嘆,便也任由他去。

    “擦藥了嗎?”他仔細看了看祝弦音的手,因為趕車又要照顧他,祝弦音手上的傷口確實有點磨損的感覺。

    他摸了摸,察覺骨頭影響不大后,才松了口氣。

    “沒有。”祝弦音一直忙這忙那,忘了擦藥。

    郁止從包袱里取出藥,小心翼翼地給祝弦音擦完。

    看著郁止安靜地幫他擦藥的動作,祝弦音那顆因為郁止昏迷而不安的心,終于漸漸安定下來。

    “師父,你的身體真的沒事嗎?”

    郁止的手一頓。

    他抿唇一笑,“怎么,嫌棄我拖累你?”

    祝弦音連忙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

    郁止卻不給他繼續追問的機會,“嗯,我知道,就算我成了廢人,走不動也醒不過來,你也不會拋下我。”

    “你是個懂得感恩的好孩子,我還指著你養老送終。”

    他把話題扯偏,祝弦音擔心繼續追問會不會讓先生覺得他當他是拖累。

    話到嘴邊又被咽了下去。

    “這粥冷了,我再給你盛一碗熱的。”祝弦音將藥碗端過來,轉身在鍋里重新舀了一勺。

    對著他的背影,郁止臉上的笑意消失,眸光微動,神情收斂。

    “師父,刺客說的蕭家是怎么回事?京城有那么多惡人嗎?”

    在祝弦音看來,先生這么好,那些想要殺他的肯定不是什么好東西。

    郁止扯了扯唇角,對他的偏袒格外受用。

    “我在京城確實有很多敵人。”那些與他利益相背的,幾乎都是仇人,包括郁家也有。

    “不過能派人來殺我的,都是仇人。”

    京城的關系派系錯綜復雜,之前郁止并未對祝弦音講,擔心他提前知道了會害怕不安。

    可現在也不知道他還能撐多久,興許再不說便沒了機會。

    祝弦音其實對那些人那些事不感興趣,不過他還挺想知道郁止的仇人有哪些,今后若是有機會,他說不準還能為他報仇,便也聽得認真。

    郁止都是有技巧地講,祝弦音腦子也轉得快,常常舉一反三,連一些暗地里的關系也能從他的三言兩語中挖掘出來。

    這或許與他的經歷有關,青樓的生活讓他要懂得看人臉色,也要有一顆七竅玲瓏心,唯有在面對郁止時才會無措,失了平常心,在面對其他人和事時,都能冷靜下來,仔細分析。

    聽了許多,祝弦音有些沉默,半晌才出聲詢問:“師父,你在京城,是不是沒什么值得記掛的人?”

    郁止靜默不語。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從前原主便總愛得罪人,在他輝煌時,自然無人招惹,在他落魄時,只怕隨便一個人都想上來咬他一口。

    最為親近的郁家,也因為倍受打壓而人心不齊,有人已經暗中投靠了別人,也有人心灰意冷,還有人對他抱怨不喜。

    認為他為了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而不回去振興家族,便是背叛。

    各種原因,不一而足。

    原主能從世家中醒悟,不代表其他人也能。

    郁家雖是原主的家族,卻也是世家之一。

    “我早該想到的。”祝弦音垂眸斂目,低聲呢喃。

    他早該想到,先生為什么不回京城,只想回家鄉,必然是因為京城沒有值得他留戀的事物。

    郁止見不得他為自己傷神,何況那些本也不是他在意的人。

    他唯一在意的,也只有眼前這人。

    涂上藥膏的手有些冰涼,被郁止握在手里卻怎么也沒松開。

    “沒關系。”

    “我現在有你。”

    沒有值得記掛的親朋,沒有難以忘懷的好友,但有你。

    “我……”祝弦音忽然有些臉紅,似乎是被郁止這樣鄭重的態度,和他這樣重要的口吻而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像是自己在別人都沒注意時,撿到了一個大寶藏,寶藏對他敞開懷抱,說它是他的。

    祝弦音難免受寵若驚。

    他想要寶藏嗎?

    當然想要。

    既然到了他的懷里,那便不能離開,即便有其他人來,也不能被人奪去。

    “師父放心,我一定會聽你的話,將來為你養老送終的。”

    師父沒子嗣沒關系,他這個弟子也是兒子,也能為他摔盆。

    郁止雖沒聽見祝弦音的心聲,卻也被這句養老送終噎得不輕。

    即便是自己主動說的話,被對方說起時還是有些不自在,只好忽略這句話,轉而提起其他事。

    “這里偏僻,倒是可以多留些時間。”

    郁止視線落在車上,想起了那把還沒完工的琴。

    正好有空,不用趕路也休息夠了,他便繼續做那把琴。

    上回在硯山城,他便準備好了足夠的材料,現在只需要制作。

    “師父,為何不直接買一把?”

    好的買不了,可一般的琴卻很容易買到,何須自己親手做這么費工夫。

    郁止聽見了,卻沒答話。

    祝弦音以為他不好意思說囊中羞澀,便也沒再追問。

    直到這把琴被做好那一日。

    通體烏黑的長琴,光澤明亮的漆面上刻著兩個字,是它的名,也是它的主人名。

    ——弦音。

    “剛剛好,趕上了。”

    郁止將這把琴送給祝弦音。

    “送你的第一個生辰禮物。”

    祝弦音愣住,是真的呆愣在原地忘了反應。

    “我……你……”

    “您怎么……怎么會知道……”

    明明他從沒有說過自己的生辰。

    先生又怎會知道,兩日后是他的生辰?

    郁止笑道:“怪我記憶力太好,現在還記得去年的那一日,軍中也有不少人休假,就為了去倚欄聽雨樓見你一面。”

    去年祝弦音剛滿十五歲,是樓里人通常開始接客的年紀,雖說祝弦音早就放話不會接客,也跟樓里的媽媽商談好時候的高端路線,但那一日依然是他正式亮相的日子,引來不少人圍觀。

    可他卻不知道,原來先生也知道此事。

    尷尬羞惱又忐忑的情緒迅速充斥著他的心。

    一時之間,他有些抬不起頭來。

    “不想要嗎?我有些累。”郁止聲音帶著幾分無奈和受傷。

    “要,我要!”祝弦音連忙伸手接過。

    也不知郁止是去那里刷的漆,漆面光澤瑩潤,簡直比他曾經見過的名琴還好。蠶絲也是上等,琴弦的音也很不錯。

    “師父,我想彈了。”祝弦音是真的想,他已經很久很久沒彈過琴,現在摸著都手癢。

    他還沒給先生彈奏過,實在可惜,若是能用這把琴為先生彈第一首,也是一件美事。

    “不行,你的手還要休養。”郁止阻止道。

    可祝弦音實在技癢,有琴只能看不能彈,是件折磨人的事。

    “師父,這么好的琴不彈,豈不是浪費?你也說我的手可以適當鍛煉,我可以慢慢彈,只彈一會兒!”

    他拉著郁止的衣袖撒嬌糾纏的模樣,實在可憐,令人心生不忍。

    郁止看了他一眼,片刻后道:“我彈,你聽。”

    說罷,抱著琴坐了下來,將琴放在盤坐著的腿上,試音后,一段裊裊琴聲便傳入祝弦音耳中。

    是一首陌生的曲子,可懂的人聽曲從不需要知道曲子的來歷。

    祝弦音不用問,便能從琴聲中聽出那若隱若現的幽幽情意。

    他的人,他的琴,卻在對別人訴情。

    有那么一刻,祝弦音覺得這把琴很是礙眼。

    明明剛剛還是心喜不已的禮物,迫不及待想要彈奏,現在卻恨不得它從未出現過。

    祝弦音郁悶地想,若是先生希望他不彈這把琴的話,那他成功了。

    不僅僅是現在不想彈,今日不想彈,或許未來他也不想彈。

    一曲畢,郁止靜默許久,都未曾言語。

    祝弦音也不說話,本就不大的空間里,顯得更為沉默壓抑。

    “我……”

    “很好聽。”祝弦音也不知怎的,心里莫名涌上一股委屈。

    剛才他光顧著生氣,根本沒仔細研究郁止的琴藝,但即便如此,他也依稀記得,他彈得很好聽。

    明知道琴是先生做的,也是因為他的手才會彈的,可只要想到先生用送給他的琴向別人訴情,他便委屈。

    換一把琴不好嗎?

    換一種樂器不好嗎?

    為什么偏偏是這把琴?

    還沒過生辰,他卻將生辰的喜怒哀樂體會了個遍。

    “是我孤陋寡聞,之前竟沒聽過這首曲子。”該不會是先生專門為誰作的吧?

    想想他便越發生氣。

    生氣之余,還更委屈。

    可他又覺得,自己沒道理也沒立場委屈。

    理智告訴他是這樣,可心里的情緒卻不聽他的話。

    “嗯,我也忘了從哪兒聽來的曲子。”郁止當然說不出,畢竟這不是這個世界的曲子。

    “它叫什么名字?”祝弦音最后試探道。

    “……《長相思》。”

    不記得在哪兒聽的卻記得名字?

    騙子!

    長相思,長相憶。

    跟我同甘共苦、同生共死時,你在思誰?又在憶誰?

    洶涌澎湃的情緒令祝弦音腦中理智崩塌。

    跟隨理智一同化為灰燼的,還有那堵阻隔著他與郁止的心墻。

    陽光照進廢墟,為其中的風景帶來光明。

    一面殘垣斷壁,一面花香鳥語。

    之前總覺得不對的感情,似乎都在這一刻變得格外清晰。

    不只是感激,也不只是崇敬。

    像寒梅迎來了暖陽,早春融化了冰雪。

    那是雖然危險,卻依然令人甘愿為之飛蛾撲火、奮不顧身的喜歡。

    第304章 青山雪滿頭7

    一曲畢,郁止隱隱有些后悔。

    并非是后悔彈這首曲子,而是后悔答應要交祝弦音樂器。

    音樂這東西,實在很難說的清,它不需要言語,不需要字句,僅僅是音符的排列組合,便能表達出各種感情。

    他很難保證,在與祝弦音教學途中,能夠做到永遠壓抑一切情緒。

    可情這一字若是壓不住,便會如今日一般,被人察覺。

    若是尋常人便也罷了,他們或許沒有那么敏銳的感覺,可對于在音樂上造詣極高的祝弦音來說,體會感情再簡單不過。

    郁止凝眸沉思,低頭望著腿上這把自己親手打磨制作而成的琴。

    既然壓不住,那便不壓了。

    抬頭望向祝弦音時,他眼中感情抽離,恢復平靜。

    “弦音,你能從這首曲子里聽出那些情?”

    “啊……啊?”

    祝弦音回神,下意識看向郁止,卻又在即將觸及到對方的目光時慌忙移開視線。

    “我……我……”

    他方才走神,滿心都沉浸在驚愣和難過中,以至于現在都有些應對不及。

    心神尚且沒恢復平靜的他只能堪堪壓住心中翻涌的情緒,強作鎮定道:“有……一見傾心、洞房花燭、琴瑟和鳴、生離死別、以及……不思量,自難忘。”

    是曰《長相思》。

    祝弦音都有些驚訝,自己竟然全然記得這首曲子,便是方才因為一時情緒激動而失神,也沒忘記聆聽。

    他不得不承認,這是一首極美極動人的曲子,可不屬于他。

    祝弦音閉了閉眼,努力壓下情緒,故作平靜地看向郁止,認真詢問:“師父,您彈這首曲子,是在思念什么人?”

    方才那一瞬,他已經認真想過,先生這般年紀,即便沒成婚,有一二紅顏知己也是正常,他本就晚了那么多年,不該這般激動,左右無論是誰,那人現在也不在這里。

    現在陪在先生身邊的,是他,也只是他祝弦音。

    “可是相愛卻未能相守之人?”

    他以為自己掩飾得好,語氣聲音都很鎮定,殊不知郁止全都看在眼里。

    無論是之前的出神,還是現在的緊張試探。

    祝弦音懂得看人,也懂得偽裝,可在自己在意的人面前,尤其是情緒不穩時,總有些破綻能被人輕易看出來。

    郁止將它們盡收眼底,又不著痕跡低頭看著琴,指腹劃過漆面上的弦音二字,似在通過撫摸它而摸著某個人。

    “未曾。”他答道。

    “琴之一事,在于情,唯有領會萬千情愛,方能奏出萬千繁音。”

    郁止低頭,始終未曾看祝弦音,只口頭講解,“可天下千萬人,又有誰能全然體會世間一切感情?”

    “若自己未曾親身體會,便只能以意識自我理解。”

    俗稱想象。

    所以先生沒有紅顏知己,能彈出剛才的曲子,將其中感情全然渲染成功,是因為想象?

    祝弦音心中一松。

    可他想,真的能做到嗎?僅僅憑借想象感悟,便能完美演奏出甚至令他誤會的感情?

    祝弦音也懂音樂,卻也很難做到方才郁止那樣完美。

    完美到仿佛他真的經歷過。

    “弦音天資愚鈍,恐怕做不到師父那樣好。”

    郁止莞爾一笑,“無事,我教你又不是指望你成為名曲大家。”

    見他笑了,祝弦音也不自覺松了心神,淺淺勾唇。

    “只怕會丟了師父的臉。”他低頭道。

    郁止抱上琴,將他放進祝弦音手中,“那就將它練好,莫要將它束之高閣。”

    祝弦音的琴也很不錯,否則也不會在邊城小有名氣,可與今日郁止彈奏的比起來,也不過是中上水準。

    若說之前祝弦音還盼著自己能早日為先生彈奏一曲,現在卻覺得自己的琴藝有些拿不出手。

    先生之前不然他彈,恐怕便是因為這個。

    方才先生又非要彈,恐怕也是為了讓他知恥而后勇,莫要因為一點小成就便沾沾自喜。

    不得不說,若是想要他不彈,他的目的達到了。

    “弦音會的。”將這把琴裝進琴盒中,自此祝弦音從不離身。

    *

    長琴費手,郁止不同意,可像是蕭笛塤這等吹奏樂器,郁止并未阻止祝弦音練習,只是限制了時間,不讓他的手太過勞累。

    祝弦音在音樂上確實有天賦,不過短短幾日,便熟悉了那些樂器,能夠演奏入門樂曲。

    與此同時,為了證明自己之前說的話,郁止也在祝弦音面前演奏了其他曲子。

    無論是激昂的戰爭之樂,還是沉溺享樂的靡靡之音,又或是山野小調、民俗風情,郁止都能完美演奏。

    祝弦音從一開始的半信半疑,到之后的徹底相信,世間是真有他師父這樣的天才,無論什么樂曲,什么感情,他都能完美演繹。

    心中暗喜過后,祝弦音便又悵然若失。

    他高興個什么?

    先生即便沒有心愛之人,又與他有何干系?

    又不會喜歡上他。

    在先生心里,自己只是弟子,僅此而已。

    而祝弦音也不敢對郁止表明心跡,先生對他這么好,幾乎視如己出,他卻對先生有著非同一般的妄想,是他的錯。

    祝弦音不奢望能和師父有什么發展,只要這樣陪在對方身邊,一直守著對方,他便心滿意足。

    “師父,粥有點燙,我幫你吹吹。”

    唯一的變化,便是他比以前更黏著郁止,更喜歡看他。

    郁止卻不想麻煩他,“我自己來。”

    他如何看不出祝弦音的變化,不過這已經比他想象的好許多。

    祝弦音這個人復雜又簡單,貪婪卻又容易滿足。

    他生長在青樓,見過許多分崩離析和虛情假意,真心在他眼里,是難得又的東西,對于喜歡的人,他不會奢求對方會給予同樣的回報。

    郁止救了他,還做了他師父,他便不會辜負這份師徒之情,心甘情愿乖乖做他的貼心好弟子,哪怕代價是他永遠不能對郁止表明心跡。

    這對他來說,也算不上什么代價。

    “師父怎么這么厲害,記得這么多曲子。”祝弦音想著郁止從前的經歷,也不知道有多久沒碰過琴,竟還記得。

    很多東西,不加練習便會遺忘,祝弦音覺得自己做不到十幾年沒碰過琴,卻還能將它彈得出神入化。

    郁止微微一笑。“唯手熟爾,你日后也能。”記在靈魂里的東西,不想忘記便不會忘。

    “《漁舟唱晚》你吹得不錯。”郁止夸道。

    祝弦音也笑,“若是等回鄉后,能與先生過上那樣的日子,必然很美。”

    他懷著憧憬和希望,才能代入情緒,將曲子完成得很好。

    郁止走在面對著前方,手中揮鞭指揮著驢子,祝弦音看不見他的表情,“會的,有機會的。”

    祝弦音吹著塤,斷斷續續的音調從中發出,忽然想起這是先生吹過的塤,他的唇貼著的位置,也是先生貼過的。

    曲子驟然一停,祝弦音拿著塤,只是不知道該不該放下,他面頰微紅,卻還是故作鎮定。

    “師父,如果說用曲子來描述你從出生至今的每個階段,你會用什么曲子?”

    他現在對郁止充滿了好奇,想要了解他的每個過往。

    郁止沉思片刻道:“出生時是《金玉滿堂》,那時郁家在京城風頭正盛,無數權貴前來賀禮。”

    “幼年時是《趁年少》,對什么都有著好奇。”

    “少年時是《問天驕》,意氣風發,唯我獨尊。”

    “再然后,應該是《魑魅魍魎》和《尋道》,沒有它們,也沒有后來的我。”

    郁行之誰都能做,郁止卻只有一人。

    “那今后呢?”祝弦音忍不住問,“今后先生想過什么日子?”

    這其實很好回答,祝弦音之前甚至已經把最佳答案告訴了他。

    但郁止沉默了。

    他知道,自己注定無法如祝弦音的愿,與他過著《漁舟唱晚》那樣的日子。

    因此面對眼前這個問題,郁止并未回答。

    “未來之事,誰又能說的清。”

    祝弦音一愣,動了動唇想要說些什么,卻又閉上了嘴。

    無論是不是《漁舟唱晚》,只要能跟先生在一起,那便是好的。

    *

    趕路這么久,祝弦音內服的藥都能停了,郁止卻還在每日堅持喝著。

    祝弦音沒見他有什么明顯的嚴重反應,便也沒有太擔心。

    郁止懂醫術他是知道的,因而對方能自己調養身體,他也接受得很容易。

    他知道郁止在羌國過的日子應該沒那么好,身體有一些暗疾也很正常,因而祝弦音只當那是普通病癥,并未太過擔心。

    他們路過一個村子,本想向村民打聽一下附近情況,誰知村子里的人見到他們紛紛進屋關門,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樣。

    “師父,情況可能有點不對,我們要不要繞路?”祝弦音皺眉問。

    想要過這座山,最方便的路便是從這個鎮子穿過去。

    可看這附近村民的模樣,恐怕鎮子上也不太平。

    “若是繞路,可能碰上山匪不說,驢車恐怕也過不去。”郁止不是怕山匪,可若是一路殺過去,必然會留下痕跡,容易讓刺殺的人追上來。

    “先去看看鎮上什么情況。”

    郁止一錘定音,路過村子,直接朝著小鎮的方向走去。

    兩人還沒走到門口,便見鎮門口圍著一些士兵守在圍欄外。

    “軍爺,請問鎮上出了什么事?我和我爹是回鄉投親的,誰知堵了路,過不去,還望軍爺指條明路。”

    祝弦音討好地給守門的士兵送了銀子。

    這還是他們從上回的刺客身上拿到的,送得一點也不心疼。

    士兵收了銀子態度也好了不少,臉上掛著笑模樣,“勸你們繞路走,這鎮上的人染了疫病,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好,鎮子都封了一個月了。”

    這一個月內鎮上成天死人,就是他們也不敢進去,只敢守在外面不敢靠近,同時勸其他要來的人繞路走。

    郁止腦中迅速將這個時節容易發生的疫病過了一圈,心中有數。

    祝弦音拉著他去旁邊商議,見郁止沉默,面上一紅,不好意思解釋道:“對不起師父,沒有提前說我便喊了那個稱呼,可是行走在外,我們總要用一個假關系才更好掩飾身份。”

    他們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師徒,這個關系便不保險了。

    郁止:“……”

    他本沒想這個,卻又不經意因為祝弦音重溫了給愛人當爹的感覺。

    不想說話。

    他揉了揉眉心,“我只是在想,治好這鎮上人疫病的可行性。”

    “不行!”祝弦音當即強烈反對,“師父,繞道走就繞道走,用不了驢車就不用,大不了多花些時間,您難道不想盡快回鄉嗎?”

    去治疫病?那多危險?

    說不準沒治好,他們自己卻先染上了。

    他不想郁止用自己的性命去冒險。

    郁止心里有成算,“若是我們進去,極有可能躲過暗地里的追兵。”

    那些沿著他們的行跡追來的人,多半想不到他們會進傳播著疫病的小鎮。

    郁止并不擔心被疫病傳染,只是面對被困等死的小鎮,不想袖手旁觀罷了。

    他笑道:“弦音,你應該相信我。”

    祝弦音定定望著他,知他心意已決,“一定要去嗎?”

    看著祝弦音有些難過和委屈的模樣,郁止有些手癢,他握了握拳,才忍住想要揉一揉祝弦音頭的沖動,溫聲道:“相信我,從這里過,會比繞遠路輕松。”

    祝弦音當然知道這都是廢話,真實原因不過是這人無法眼睜睜看著鎮上有更多人因病死去。

    即便離開了邊關,離開了朝堂,離開了風云詭譎之地,他那顆對百姓的仁善之心卻從未變過。

    “那我也要去。”他固執道,“別想丟下我。”

    他擔心郁止會自己涉險,卻讓他待在安全的地方等他。

    郁止忍了又忍,終究還是沒忍住,伸手揉了一下祝弦音的頭,含笑道:“沒想丟下你。”

    無論什么時候,他都沒想丟下對方。

    只是有時世事也難以如愿。

    祝弦音不知其想,只知道郁止是打算帶著他的。

    “我不怕了。”

    他不怕什么疫病,在邊城他也并非沒遇到過,他唯一怕的,也只有這個人不在他的視線里。

    商議好后,郁止便前去門口,表示他的親人就在鎮上,愿意犯險。

    士兵強調進去了就不能出來,他也不在意,點頭答應。

    聽說他是個大夫,還會醫術,想著或許對鎮上的情況有用,便放他們進去了。

    看著兩人的背影,那人還搖搖頭嘀咕,“這父子倆長得倒是不錯,可就是腦子有問題。”

    好地兒不去,非要來這送死。

    可惜了老天爺給的樣貌。

    耳尖聽到的郁止抿唇不語。

    祝弦音悄悄瞥他一眼,發現似乎每次在提到“父子關系”的時候,先生表情便有些微妙。

    也不是生氣,更不是嫌棄,就是一點難以言喻的微妙感覺。

    仿佛他不喜歡,卻又沒什么反對余地。

    祝弦音咬了咬唇,想了想,“師父,雖然您比我大許多,但我并不覺得您老。”

    所以,不必糾結年齡。

    可惜,他的師父并不覺得這話是什么安慰。

    郁止揉了揉眉心,“……謝謝,我也覺得自己不老。”

    那您微妙什么?

    祝弦音眼中的疑惑清清楚楚,郁止也并未錯過。

    他抿唇似要說些什么,到底卻是無奈一笑。

    算了。

    祝弦音跟上他的腳步,腦中卻還在思索著前因后果。

    先生既然愿意收他為徒,那便是喜歡他、欣賞他的,不存在嫌棄他一說。

    師父和父親兩個身份有時感情界限并不是涇渭分明,先生既然愿意做他師父,沒道理不愿意做他爹。

    不知怎的,祝弦音想起自己偷偷喊爹時的不自在,心中忽然一跳,腳下的步子都停頓了一瞬。

    師父,有可能喜歡他嗎?

    這個念頭一出,便被他搖頭否決。

    怎么可能。

    “弦音。”郁止站在原地,回頭等他。

    “來了!”祝弦音快步跟上。

    *

    鎮上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即便聽見外面有人說話聲,也只悄悄看一眼又重新關上。

    “師父,咱們去哪兒?”

    “醫館。”

    鎮上有醫館,醫館有藥有大夫,必然是鎮上百姓最想去的地方。

    這樣的地方通常只有兩個下場,被人哄搶,或者義賣義診。

    “外鄉人?怎么來這兒?”醫館的老大夫正在熬藥,藥爐里燒著幾個灶,他正忙著燒火,對于郁止來也只抬頭看了一眼。

    “正巧路過,愿盡綿薄之力。”郁止不著痕跡觀察醫館,心中對眼前這位老大夫的為人有了初步判斷。

    老大夫來了興趣,“你會醫術?”

    “略知一二。”郁止謙虛道。

    老大夫上下打量著他,連連搖頭,“不對,你這一副短壽之相,說是來尋醫問藥我還信,怎能給人看診。”

    郁止還沒說什么,祝弦音先不高興了,“你這人說話怎么這么難聽?什么短壽?誰要短壽了?”

    他怒氣沖沖,后悔沒攔住郁止,就不該進來的!

    老大夫看了看祝弦音,又看了看郁止,搖搖頭,沒再說什么。

    郁止轉移話題,“我觀老先生熬的藥以治療寒癥為主,只是藥量不同,不過其中幾味藥用量還可調整。”

    他說了幾味藥,講得頭頭是道。

    老大夫聞言不由連連點頭,“老夫現在相信,你會醫術了。”

    久病成醫,想來眼前人也是如此。

    “我……師父本就會。”祝弦音本想還以父子稱呼,暗暗瞥了郁止一眼,到底還是換成了師父。

    “家中小輩,還望擔待。”郁止將他拉到身后。

    老大夫沒跟少年計較,得知郁止確實懂醫術后,便熱情地跟對方談論,二人說話間,竟落下了祝弦音,

    祝弦音不懂醫術,插不進話。

    老大夫邀請他們住在醫館,他只好一個人拉著驢車進后院安頓下來。

    待看不見他的身影,郁止才拱手對老大夫道:“多謝老先生。”

    看破不說破,尊重病人隱私,多謝他沒在祝弦音面前提他病情。

    老大夫行醫數十年,什么樣的病人和家屬沒見過,自然知道怎么行事。

    他仔細看了看郁止,“那你到底是要自己看病還是給別人治病?”

    郁止一笑,“不能一起嗎?”

    老大夫見他還笑得出來,便知是心胸開闊之人,言行舉止也放松了不少。

    他見過不少命不久矣之人,多數人頹喪絕望,惶恐不安,少數人偏執瘋狂,像郁止這樣安之若素便是最輕松的。

    “你待我問一問脈。”

    郁止伸出手,學無止境,他也不介意借著自己的身體與眼前這位老大夫多聊聊。

    能一眼看出他的情況,醫術應當不錯。

    半晌,老大夫收回手,搖搖頭,“天人五衰,回天乏術。”

    他看著郁止面露好奇,“可我觀你樣貌應當沒病到那般嚴重?”

    雖是短命相,卻也不是油盡燈枯,這人如何做到的?

    “一點小手段。”郁止坦然道。

    他喝的那種藥能夠激發人體潛能,維持表面偽裝,卻無法改變內里。

    若非如此,郁止此刻早該形容枯槁,白發蒼蒼。

    “這可不是長久之計。”

    老大夫想了想嘆道:“老夫才疏學淺,竟無能為力,慚愧。”

    “時也命也,與人無尤,老先生不必掛懷。”郁止笑道。

    他沒忘記來此的目的,雖說為了躲避追兵,愿意多留兩天,可盡快將疫病治好才是要事。

    他問過病人的癥狀,又親眼去疫病去走了兩圈,心中對這場疫病有了數,回去調配藥方,開始試藥。

    他應了老大夫的邀請住在醫館,也是為了方便。

    晚上回屋,郁止只覺得祝弦音太過安靜。

    “累了?”

    祝弦音背著他,搖頭的動作在黑暗中看不清,郁止卻能感受到。

    “那為何不說話?”

    郁止以為他放心自己還未治好便先染病,安撫道:“放心,我既敢與你同吃同住,便能保證不會染病。”

    他總不會讓祝弦音有危險。

    祝弦音閉了閉眼,任由眼淚滑輪進枕頭里。

    平靜的聲音聽不出半點不對勁,“我知道的,師父。”

    他緩慢呼吸,無聲的落淚仿佛在上演默片。

    他從未發現,自己偽裝的能力能這么好,也這么差。

    好到聲音毫無破綻,差到連眼淚都控制不住。

    “我相信你……”才怪。

    郁止不會丟下祝弦音,是這個世上最大的謊言。

    第305章 青山雪滿頭8

    “你怎么了?”郁止提醒祝弦音添柴,將已經弱下去的火重新燒旺。

    “有些心不在焉的。”

    祝弦音抹了把臉,蹭了一抹灰,眉眼一彎,極好地掩飾了方才的神情。

    “我就是想還有多久才能到師父故鄉,那里又是什么樣子。”

    “不用多久。”郁止收回視線,手上調配著藥材,還一心二用回答祝弦音,“很快的。”

    他們已經走完了大半路程,這場回鄉之路,即將到達尾聲。

    “師父,我的手已經好了。”祝弦音認真看著郁止,“有機會,我彈琴給您聽,只是您可不要嫌棄。”

    郁止笑著應下,“好,我等著。”

    祝弦音看了他許久,看著他書寫藥方,調配藥材,熬煮藥湯,看著他與老大夫交流話題深入,看著他三言兩語便能將因為生病喝藥而哭鬧的小孩兒給逗笑,笑時臉上還掛著淚珠。

    因為喝藥有效,一些原本只想等死的病人也漸漸有了生機。

    鎮上的普通鎮民為了安全,也開始喝藥預防。

    百姓從門窗緊閉、足不出戶,逐漸開始外出,隨著疫病區的病人一個個恢復正常,鎮子也逐漸恢復成了原來的模樣,恢復生機。

    老大夫眼饞郁止的醫術,每日除了給病人看病外,便是研究郁止的藥方,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眼見著病人也逐漸好轉,老大夫更加放心地把醫館交給郁止,自己則是更多時間花費在學習研究上,學無止境,即便他皺紋遍布、須發皆白,也依舊在學習。

    無奈之下,醫館里大部分事務都交給了郁止和祝弦音。

    其中郁止是主力,祝弦音只是個打下手的。

    “郁大夫,疫病區的人越來越少,等全都治好后,那里要不要一把火燒了?”有來醫館幫忙的人問道。

    “一些物品可以焚燒,房子卻不行。”極易引起火災。

    這里做不出疫苗,不過只要有藥方在,今后即便再有人得病,也能及時救治,不會造成大范圍傷亡。

    最近一直做的消毒工作也完成得很好,即便郁止走了,也不會有什么大問題。

    “郁大夫!郁大夫!快!快救救我娘!”一個高大的中年男人背著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飛快跑來。

    他身上染著鮮紅的血液,正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綻放出血色花朵,妖艷又可怕。

    病人被放在病床上,郁止便看見這位老人腰腹上有一道不大不小,不深不淺的傷口,看人臉色慘白,已經昏迷過去。

    “怎么回事?”郁止快步走來,“咳咳……”

    老人的身體新陳代謝變慢,身體恢復也大不如前,這樣的傷口若是放在一個年輕人身上,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這傷口幾天就能愈合,可老人就不一樣了。

    這樣的傷口,老人或許一個月都沒辦法很好地愈合。

    郁止動作比說話快,還沒繼續問,便接過了祝弦音送過來的藥粉,一邊撒一邊道:“病人失血過多,貧血。”

    沒有輸血的條件,只能吃點補血的東西。

    幾支銀針扎下去,血便止住了,將傷口包扎好,只要老太太熬過今晚,沒有感染,這條命算是穩住了。

    “怎么回事?”郁止這才有空問,“怎么會受傷?”

    這段時間郁止一直在這兒施藥,并且治好了不少人,鎮上的百姓幾乎都認識他,老太太的兒子一臉悲憤地恨聲道:“都是那個狗東西,自己家里沒人撐過疫病,便看不慣別人被治好!我說他就是活該,活該全家就剩下他一個!”

    郁止皺眉,“人呢?”

    “已經被送到衙門了,可是衙門也都不管事,那縣老爺早就把咱們拋下,出去躲安全了!”

    現在的衙門就是空的,把人關進牢房,都要擔心人會不會被餓死。

    郁止想到鎮子外圍著的士兵,想來那縣太爺想要的不過是這疫病不鬧大,即便是鎮上的人都死光了,只要自己沒事就行。

    至于鎮子上的百姓,死活跟他沒關系,大不了向上面隱瞞病情,只要人死光了,疫病自然而然也沒了,他依然是這兒的父母官,無人會知道這兒發生了什么。

    郁止拇指不由摩挲了兩下,終是無奈嘆息。

    像這般尸位素餐之人,在朝國實在太多。

    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

    他能治這些人的病,卻無法治療他們的人生。

    “我開的藥,三碗水煎成一碗,再給你娘服下,連續一個月。”郁止寫下藥方,又給對方抓了藥。

    中年男人見親娘沒事,這才放下心來,對著郁止連連感謝,“謝謝大夫!謝謝郁大夫!”

    他忙不迭要回家熬藥,老太太不便移動,只好暫時留在醫館。

    祝弦音悄悄看了那老太太,原本從疫病中救活一條命本就不容易,現在還受到這樣重的傷,實在算得上一句命大。

    祝弦音臉色很不好,對著藥爐面無表情地扇火,將火燒得極旺,卻還不肯罷手。

    郁止從他手里拿過蒲扇,沒忍住伸手摸了下他的頭,關心問:“怎么了?”

    “沒什么,只是心中不平罷了。”

    祝弦音低著頭,郁止看不見他的表情,卻能聽得見他的聲音。

    祝弦音聲音低沉,還帶著壓抑的怨憤。

    “師父費盡心機努力救人性命,有人卻不拿人命當人命。”

    辜負了郁止的勞動成果,祝弦音很不高興。

    心中生出了小惡魔,甚至忍不住去想,既然這么不重視生命,為什么死的不是他?

    為什么要死的不是他?

    為什么……

    祝弦音眼眶一熱,視線更垂了幾分。

    磚泥鋪成的地面上,悄然低落了一滴水珠,浸在了青磚上、泥土里。

    除了他自己,無人看見。

    郁止笑笑:“這是在心疼我?為我打抱不平?”

    祝弦音不說話。

    “放寬心,哪能事事都如意,我雖救了他們,卻也并非想著他們要如何珍惜,如何報答。”

    他只是不想袖手旁觀,只是想救而已。

    “我討厭他。”雖然根本不知道那個傷人的是什么人,雖然不知道對方長什么樣,雖然不知道對方是什么性情,可祝弦音就是討厭上了這個人。

    為什么不珍愛他人的生命?

    天下那么多人要死,為什么就不能是你?

    祝弦音不想的,他也不想變成那種他所厭惡的,草菅人命之人。

    可如今想想郁止,他卻覺得自己并非無法做到。

    “那樣的人,不值得你記在心上。”郁止聽著他的聲音,略微皺眉,只覺得祝弦音進了這座小鎮,似乎變得有些偏執。

    “……嗯。”祝弦音不想被郁止看出什么,只好努力調整情緒,正如讓郁止聽不出來,“師父,你的藥熬好了。”

    他端起藥罐,倒出一碗黑乎乎的藥,在這片被藥味包裹著的屋子里,祝弦音只覺得這碗藥的味道格外濃重,也格外刺鼻。

    祝弦音抿了抿唇,到底是問道:“師父,為什么你喝了這么久,身體還沒有好轉?”

    郁止不承認,“誰說的,你沒聽見我現在都很少咳嗽了嗎?”

    祝弦音握了握拳,似乎還要再問,卻又被郁止敲了敲腦袋,笑道:“放心,我可是答應過你,要帶你回我家鄉看看的,可不會倒在路上。”

    語氣像是玩笑,并未太過正經,祝弦音卻知道,這是他許下的承諾。

    郁止這人最會騙人,可有些答應過的事,卻又拼盡全力也要完成。

    祝弦音忍住情緒,半晌才答道:“……好。”

    *

    于是忙于醫館熬藥,祝弦音最近連那些樂器都不碰了,每個都被他好好收著,卻就是不吹不演奏。

    郁止偶爾問起,“是手還在疼嗎?”

    祝弦音搖頭,“不是,只是太忙了,我想多幫幫師父,其他東西都來日方長,不必著急。”

    郁止仔細檢查了一下他的手,發現確實沒什么問題,這才放下心來。

    手被郁止觸摸查看,本是身為醫者極為普通的動作,祝弦音卻因為某些不能言說的心思而有些不自在。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想抽開。

    郁止的手很溫暖,或許是剛才端著碗喝了藥的緣故,這樣的溫暖令人眷戀,令人沉迷。

    想到今后再也碰不到這樣的溫暖,祝弦音便恨不得讓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師父,我……”

    有那么一刻,祝弦音甚至想不管不顧,向郁止表明心跡。

    畢竟,誰也不知道,眼前這人究竟還有多久時間。

    若是一直沉默,今后若是心生悔意,便再也沒有機會彌補。

    可在話即將說出口的那一瞬,祝弦音又將它們咽了回去。

    為什么要說?

    為什么要讓他知道?

    自己原本想的,也不過是一直陪著他,做一對相親相愛的好師徒嗎?

    他本無意越界。

    可那時刻都在倒計時的生命,卻讓祝弦音很想很想,真的很想將滿心或崇拜或尊敬或深愛的感情一股腦全都對著郁止傾訴個干凈。

    “嗯?”微微上挑的尾音展示著郁止的疑惑。

    即便是疑惑,也是那么溫和平靜,不帶半分不耐。

    在郁止身上,似乎永遠也看不到著急忙慌、措手不及。

    令人忍不住想,若是有朝一日他露出驚慌失措的模樣,又該是什么樣的情形。

    祝弦音抬頭,眼中早已看不出半分不對,他微微勾唇,搖頭道:“沒事,我只是想聽師父的琴聲了。”

    此時醫館沒有其他需要幫忙的病人,郁止自是有空彈琴。

    “不是舍不得你的寶貝琴?”郁止笑他,在他把那把琴贈與祝弦音后,對方便每日都要把它放在身邊,也就是最近在醫館忙碌,他怕把琴弄壞,也怕被別人沖撞,才沒帶上,即便如此,每夜也要抱著那把琴入睡。

    祝弦音搖頭,“它好,師父更好。”

    只要是郁止,他沒什么不能給對方碰的。

    “我想聽師父彈。”

    他都這樣懇求了,郁止哪有不答應的。

    之前祝弦音是想自己上手彈,現在他自己不彈,卻想聽郁止彈。

    他的琴,他的師父,看起來再般配不過。

    夜色漸濃,院中點上了燈燭,夜風吹來,寒意簌簌,可有許多藥爐的溫暖,兩人倒也能在這院子里坐得下去。

    醫館的病人已經都送回了家,老大夫身體不好,早早睡了,此時唯有他們二人,在這四四方方的天地里,對著星辰朗月,對著深冬寒風,欣賞這獨屬于他們的一曲。

    彈琴之前,郁止問祝弦音想聽什么。

    “《長相思》。”

    毫不猶豫的回答,略有些出乎郁止的意料,他差點就沒能真的彈下去。

    “……怎么是這一首?”郁止低頭望著琴,發覺有些事并非自己想躲,便能躲得過的。

    自過往種種看來,他所想的不過是種奢望。

    有些感情注定滋生,也注定發現。

    他無力阻止。

    “不行嗎?”祝弦音面露委屈,“撇開其他不講,這首曲子確實很美,很好聽,好聽到我還想再聽一遍、兩遍、許多遍……”

    “師父,我出生至今,見過琴藝之最便是您,唯有您的琴藝,配上那樣美妙的曲子,才能扣人心弦,萬分動聽。”

    “您不想彈給我聽嗎?”祝弦音的聲音有些難過,像是一個向家鄉討要糖果卻被拒絕的孩子。

    郁止能知道他是真想聽《長相思》,還是真想聽他彈這首曲子時傳遞的感情嗎?

    他當然知道。

    可知道又如何?

    面對祝弦音,他說不出拒絕的話。

    不過是一首代表不了什么的曲,不過是一段不知真假的情,便是彈了送了,便又如何?

    寂靜的幽夜里,一段琴聲悄然響起,祝弦音靜靜閉上眼,伏在桌上,耳邊頭頂便是樂聲裊裊,鼻尖還嗅著濃濃的藥香,祝弦音沒看郁止,仿佛只要這樣,便能哄騙自己,這首曲子里傳的情都是真的。

    眼前這人,似乎也真是曲中人,正在對他傳曲中意。

    祝弦音從不奢望郁止能知道他的感情并回報,可偶爾也想做一做美夢,在那樣的夢里,他們都很開心。

    郁止親手彈的《長相思》,便是他最好的夢境。

    曲子彈過了前面的琴瑟和鳴,相濡以沫,琴音便急轉直下,來到了生離死別。

    曲中的情人嘗了情味,知了情趣,便要生生被命運玩弄,先是生離,再是死別,從前的快樂竟像是泡影,一碰便碎,脆弱不已。

    祝弦音驟然睜開眼,眼中翻涌著無數情緒,月光盈盈,映在他眼中閃爍如群星,他這才想想起,這首《長相思》的真意。

    唯有別離,唯有不見,才有相思。

    長相思,是別離。

    竟是連做夢都不給他一個好結局。

    *

    郁止的視線落在祝弦音身上,琴聲驟然一停,他看著正無聲落淚的祝弦音關心問:“……哭什么?”

    懷中的手帕還未遞出去,便見祝弦音用袖子胡亂抹了抹臉,連連搖頭,“沒……沒什么。”

    祝弦音雖落淚,說話聲音卻沒有半點不對,仿佛落淚的他與說話的他并非是一個人。

    “我只是難過,為什么要有那么多分離?”

    “想要和在意的人在一起,就那么難嗎?”

    郁止眸光微動,指腹在琴身上輕撫,待摸過“弦音”二字時,留戀逡巡,戀戀不舍。

    “這要看如何理解。”

    “你覺得,曲子里的兩個人,是真的分離了嗎?”

    祝弦音不解看他,“難道還有假的嗎?”

    是先生之前騙了他,這首曲子其實另有故事?還是因為別的?

    “曲子沒錯,故事也沒錯。”郁止緩緩道,“他們確實生離,也確實死別。”

    “可生離死別,就一定能分開他們嗎?”

    祝弦音喉中堵塞,不知該說什么,只能看著郁止,聽著他的聲音,像夜風在歌唱,哄人安眠。

    “我見過有情之人分崩離析,也見過長情之人相隔千里仍不離不棄,世上情愛一事最難說得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郁止的聲音不疾不徐,溫和寧靜,聽他說話是一種心靈上、聽覺上的雙重享受,祝弦音甚至想重新趴下去,繼續閉上眼沉浸在夢鄉。

    “能分開兩個人的原因有太多太多,生離死別也并沒有很特別,同樣,想要在一起的方法也有太多,其中最有效,最有力量的,唯有念念不忘,長存于心。”

    “時間在流逝,身體會腐朽,容顏會老去,一切都從在生機走向毀滅,可只要感情還在,裝著對方的那顆心還在,依然是勝利。”

    郁止并不在意身體的死去,哪怕這會讓他無法在這個世界一直陪在祝弦音身邊。

    他永遠相信,只要他們的感情永遠不變,便能擁有無限未來。

    “死去的人即便在死前那一刻也想著活著的人,活著的人此生每思每想皆是死去的人。”

    唯念有相思,相思便有你。

    長相思,長伴于心。

    *

    祝弦音也不知道郁止究竟是看出什么,還是單純哄他寬心,可聽了他的話,他似乎真的放下不少。

    渴望表明心跡的想法淡了,對生死的執念似乎也有了松動。

    先生說得對,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兩情相悅、長相廝守。

    有些事,強求不得。

    雖然像是認命,但似乎除了認命,他別無選擇。

    郁止治好了鎮上的人,鎮外守著的士兵得到消息,見到鎮上已經人來人往,百姓接連病愈,他們也向上稟報了此事,確認無誤后,由縣令發話解開鎮子的封鎖。

    雖然他不介意看鎮上的人去死,可既然他們命大,縣令也樂得減少損失。

    得知郁止和祝弦音要走,不少人都來送東西,郁止的驢車上裝滿了這些人送的藥材食物和衣服布料等等。

    都是很日常的東西,其中蔬菜水果米面肉類尤其多,重得驢子差點原地打滾耍賴不拉車,還是郁止用吃的賄賂,才讓這頭驢勉為其難開始拉車。

    “這么多,不會影響趕路嗎?”祝弦音見驢車上都沒有郁止坐的位置,不由皺眉。

    “不擔心。”郁止走之前特地跟守鎮的士兵打聽過,前些日子確實有人來找過人,聽說這里鬧疫病便離開了。

    “我們可以慢一點。”

    敵在前,他們在后,是個不錯的機會,能很好迷惑他人的眼睛。

    “可是師父,你走路不累嗎?”祝弦音面露糾結。

    郁止這才明白他在擔心什么,輕笑道:“不累。”

    “不是還有你替我?”

    祝弦音一笑,“也是。”

    許是覺得祝弦音極有可能知道,郁止這兩天都沒有喝藥。

    很快,祝弦音便負擔起了熬藥的工作。

    不愿郁止喝藥的是他,可現在主動熬藥的也是他。

    說不清什么心情,或許在他心里,這已經不是普通的藥,而是一個象征,一種慰藉。

    在喝藥,仿佛意味著郁止還能好,還有希望,而非只能等死。

    因而,在這事上,祝弦音格外固執。

    郁止假裝不知,只在每次祝弦音送藥時聽話喝下。

    盡管他現在的身體情況再喝這藥也并沒什么用。

    許是因為躲開了那些不速之客,二人之后的路程格外平靜,走過這么遠,他們第一次拋開危險,放下一切,像是真正旅游一般,欣賞萬物之景,享受悅耳之音。

    他們在星空下的同眠,在風雪中相依,在火堆前和曲。

    高興時奏歡快的曲子,沉靜時奏舒緩的曲子。

    互吹蕭笛,共創繁音,只要他們想,一片樹葉,一管竹節也能成為樂器,奏響自然之聲。

    祝弦音從未這般快樂過,自來到這個世界后,郁止也從未如這般輕松過。

    什么江山百姓,天下大義,什么生死之危,過往仇敵,都被他們遺忘到了天邊。

    “若是一直這樣就好了。”祝弦音靠在郁止身邊,望著烈烈火光感嘆道。

    郁止不語。

    他放棄了說謊,有些事,心照不宣時,一切謊言都像是笑話。

    他躺在鋪在稻草上的被子上,枕著布匹,蓋著棉被。

    最近他有些嗜睡,睡著的時間越來越多,有時聊著聊著便沒了聲音。

    祝弦音也不打擾他,只是將白日趕車的人換成了自己。

    比起住在屋子里,祝弦音更喜歡露宿荒郊野外,雖然更開闊,他卻覺得他們更緊密。

    即便他們相擁而眠,親密無間,似乎也沒什么不對。

    就像現在。

    祝弦音睡在郁止身側,只要一轉頭,便能輕而易舉地吻上郁止的側臉。

    夜風無聲,輕輕吹拂著火焰,隔著火光看去,似乎對面睡著的二人正相依相偎,再看不清其他。

    也看不清,某人趁著對方沉睡,握住他的手,置于唇邊,珍而重之地落下一吻。

    不同的藥香融匯,分不清你我。

    祝弦音心中一嘆,輕嘲一聲。

    我也只敢趁著夜色,悄無聲息地吻你。

    第306章 青山雪滿頭9

    晚霞鋪滿了天地,載過往行人的船家正想停泊靠岸,畢竟尋常這個時候,也沒人會再來,他像往常那般回家吃飯,今天他撈了兩條魚,兒子帶回家讓兒媳婦做,這會兒多半已經快好了。

    想想魚湯的鮮美,還有在家的妻兒子孫,船家便有些迫不及待,原本疲憊的身體也再次充滿了力量。

    然而就在船即將靠岸時,卻聽見對岸傳來一道喊聲。

    “船家!有人過河!”

    雖然想回家,可送上門來的客人怎么能往外推,他遠遠瞧著,像是有人背著一個人,瞧這年紀,像是父子。

    “客官上來吧!”船家將船劃過去后停靠,瞧著那年輕的少年不僅要背著一個人,還有一個大包袱要提,小小的身板背負著不屬于他這個年紀能承受的力量,他卻依舊穩穩站著。

    船家剛想上來幫忙,卻見少年身上的人悠悠轉醒。

    “……這是到哪兒了?”郁止睜開眼睛,可雙眼依舊有些朦朧,片刻后才看清眼前情景。

    他忙要從祝弦音背上下來,免得這本就沒發育好的少年因為受累而更影響了身體發育。

    “我下來自己走。”他只是嗜睡疲憊,而不是斷了腿。

    祝弦音也不強求,放他下來后,見他還能站穩,便提著大包袱上了船,放下后又來扶郁止。

    他們的驢車在要過水路時便賣了,車上一些吃的能吃的吃,吃不完的也賣了,他們拿不動。

    好在,距離郁止的故鄉越來越近,他們即將到達目的地,屆時將不再辛苦趕路。

    這路上他們不僅要耗費精力,還要想辦法賺銀子,祝弦音雖然沒見到郁止辛勞的模樣,卻也知道賺錢不容易,心中很是難過。

    他除了琴棋書畫沒什么能力,想要賺銀子,賺快錢有些難,幫不到郁止什么忙,只好暗自懊惱又心疼。

    “師父,喝水。”上船后,祝弦音給郁止喂水,郁止拒絕,只是接過了水杯,“我自己來。”他的手又沒斷。

    祝弦音看他沒事,轉頭又問船家,“船家,過河多少銅板?”

    船家倒是干脆,“一人十個銅板。”

    他見郁止沒暈沒倒,應當只是體弱,不至于擔心他在他的船上出事,與其擔心對方會不會死在船上影響生意,還不如快點劃過去,將兩人送過去。

    “兩位客官從外地來的?大冬天出行可不容易。”船家開啟了話匣子,試圖借此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好忘記身體的疲憊。

    郁止喝過水后,便將水囊放回包袱,“這也是沒辦法,我這小徒弟家里人都沒了,只好帶他回鄉投親,也不知道親戚還在不在原來的住處。”

    他很能跟人說上話,有他在,根本不需要祝弦音開口。

    船家很快便跟郁止交談起來,二人毫無障礙,他一邊感嘆原來不是父子,一邊好奇問郁止,“客官做什么營生?出門在外能跟得上嗎?”

    郁止笑道:“還行,江湖賣藝的,自小便跟師父走南闖北,學了不少本事,沒銀子了便在街上一坐,吹拉彈唱隨便來一個,賺到了銀子便繼續上路。”

    他用腳指了指包袱,“這不,這些吃飯的家伙可不都得帶上?也就是年紀大了,身體差了,若非有我這徒弟在,恐怕我這路也難走。”

    祝弦音看著郁止真假瞎話張口便來,真將那船家聽得一愣一愣的,顯然被哄住了,不由彎了彎唇角。

    郁止一番話有理有據,船家信了大半,不過即便不信,也沒什么影響,本就是萍水相逢。

    他們過了河,便沒再回頭。

    “師父,回去后,您要回郁家嗎?”

    雖說郁家本家還在此地,可不知早多少年前便已經搬去了府城,只有一些偏遠旁支才在鄉下。

    郁止是說回鄉,卻沒說過他是要回哪兒。

    原主在這兒血緣最親近的親人也在府城,若是回來,應當也是回府城才對。

    “我記得之前便跟你說過。”郁止再次提起,“玉淮縣是個好地方,山好水好風景好,你一定會喜歡的。”

    他不打算去府城,一旦去了,接觸了郁家人,他便不得不繼續參與俗事。

    若是原主或許回去,可他不是。

    他有私心,在有限的時間里,他只想盡可能陪陪愛人。

    雖然,對方或許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陪他。

    “走吧。”

    他笑了笑,率先走在前面。

    祝弦音望著他的背影,心中卻想著對方剛才那一句“你一定會喜歡的”。

    才不是,他才不喜歡。

    他恨不得一直不回來。

    不知哪兒來的感覺,似乎回了這兒,先生了了心愿,便會再無牽掛。

    屆時會發生什么?他不敢想。

    *

    玉淮縣不大,縣城里的人也不過數千人,可這里確實如郁止若說,風景秀麗,青山綠水。

    尤其是這冬日,南方氣候溫暖,即便下雪雪也不厚,它們像覆蓋在青松白楊上的一層薄薄的雪衣,漂亮瑩白,在淺淺的陽光下泛著瑩潤的光芒。

    越靠近這個地方,郁止便走得越慢,那些禁錮在身體里的執念在漸漸消散。

    與之一同消散的,還有他苦苦久撐,卻微弱不堪的生機。

    即便過了原主的死期,他卻并未度過死劫,不過是將時間推遲了些罷了。

    可現在,似乎連推遲的時間都沒了。

    眼前忽明忽暗,逐漸模糊,失去意識前,只來得及呼喚一聲:“弦音……”

    祝弦音快步上前,艱難地扶住倒下的郁止,“師父!”

    “師父?”

    “師父你醒一醒!”

    來救救他……

    誰來救救他?!

    四下無人,他連能求助的對象都沒有。

    祝弦音倉皇無措地扶著郁止,淚珠無意識滴落,他看著郁止的頭發漸漸變白,染上落雪,看著他的臉色逐漸灰敗,仿佛喪失了生氣,若非還有微弱呼吸,還有些許溫熱的溫度,便是說這是一句尸體也不為過。

    祝弦音想摸一摸他的臉,試一試他的鼻息,卻都不敢,亦是不愿。

    冰天雪地里,青白一片,唯有他們的身影交疊在一起,仿佛天地都只剩下他們。

    他用瘦弱的身體抱著郁止,額頭抵在郁止心口處,喉中哽咽,聲音難辨。

    “師父,求求你……”

    “求你別走……”

    求你想一想我……

    念一念我……

    舍不得我。

    郁止胸膛中微弱到幾乎要停止的心跳,似乎又有力了一分。

    *

    青紗帳幔隨風飄蕩,屋中的炭火為人驅散寒氣,床頭的矮桌上還有一碗正冒著熱氣的白粥,屋中另一側的火爐上還有一鍋粥,竟是連熬粥燒水都在這屋里,不愿離開。

    郁止沒想到,自己還能再次醒來,他觀察完屋中情形,便覺得身體的力氣又被用完了。

    想要伸手端起床頭的白粥,也沒那個力氣。

    片刻后,祝弦音從屋外匆匆進來,他并未刻意放輕腳步聲,甚至說,他想要弄出更大的聲音,若是這些聲音能讓郁止醒來,他甚至可以敲鑼打鼓。

    “你、你醒了……”

    祝弦音站在床邊,一時激動到無措,想要伸手觸碰郁止,卻又怕眼前的是幻覺,更怕自己這一碰,幻覺也消失。

    郁止努力發出聲音,“嗯……”

    “什么時辰?”

    天色已晚,屋中點著幾盞燈,郁止不認識這里,原主也不認識,也不知道祝弦音是怎么背著暈倒的他找到住處,并將他安頓好的。

    他不想去想,一想便心疼。

    他不想心疼,以他現在這個身體,但凡動心動情,無論是什么情,都是在給它增加負擔,縮減壽命。

    “亥時末。”祝弦音聽他說話,見他還看著自己,緩緩伸手試探著觸摸郁止的臉頰,待看見郁止眼中的神情變化時,又是猛地一縮。

    他蒼白的臉上滑落一滴淚,祝弦音如夢初醒般坐在床邊,想碰卻又不敢碰他。

    “你真的醒了!”

    郁止心中微疼,忍住后,淡淡應道:“嗯,醒了。”

    沒有鏡子,他看不見自己此刻的神色表情,但他知道,一定很難看,比他看到的祝弦音臉色還要難看。

    “不哭,你越哭,我越不放心。”

    聞言,祝弦音眼淚更稀里嘩啦落下,他任性地道:“就是要你不放心!就是要你不放心!”

    “憑什么……憑什么你要任性地拋下我!”

    他早就沒有親人,好不容易遇見又親又愛之人,卻是這么短暫,得到又失去,比從未得到更要殘忍。

    為什么要出現?

    為什么出現了又要離去?

    活該他一個人嗎?

    郁止想笑,卻只是扯了扯唇角,“不是說好,養老送終的嗎?”

    祝弦音一邊哭一邊抹淚,前者是忍不住,后者是因為若不抹淚,他便看不清郁止。

    他貪戀著郁止的每一個表情,試圖將他每一個神情動作都記在心里,自然舍不得錯過。

    “你個騙子!”祝弦音低聲指責。

    什么養老送終,這人分明從一開始留就在騙他。

    郁止無奈,想伸手為他抹淚,卻怎么也抬不起,只好作罷。

    “我餓了……”

    此言一出,祝弦音果然泄氣,也顧不上哭了,端起還有熱氣的粥碗便給郁止喂。

    幾口過后,郁止便表示不想再吃。

    他只覺得每咽下一口都那么艱難,仿佛……仿佛他這具身體內里已經停止運轉,看著活著,實際已經死去。

    郁止沒繼續想,他剛睡過,現在還不想閉上眼睛,也不敢閉上眼睛。

    二人一個躺著,一個坐著,都這樣靜靜看著對方。

    長久的沉默會變得壓抑,不多時,祝弦音便抱來琴,“既然睡不著,不如聽聽我彈琴。”

    這把專門送給他的琴,終于在他真正的主人手里,有了用武之地。

    裊裊琴聲想起,郁止微微閉眼,飄蕩在這曲《長相思》里。

    祝弦音彈得不好,很不好,不說比得上郁止的彈奏,連他原本的琴藝都不如,這首曲子被他彈得斷斷續續。

    每每似乎彈不下去,卻又被他強行堅持。

    等到終于彈完,祝弦音深吸一口氣,不聽話的眼淚砸在琴弦上,繼而在琴身上濺出一滴水花。

    “我……我彈不好。”

    他彈不出前面的歡樂和幸福,這首曲子從一開始,便被他彈廢了,便是無論是一見傾心的緊張,還是洞房花燭的歡喜,都被他彈得仿佛凄風苦雨。

    郁止怎能聽不出來。

    他便是想嘆息一聲,也覺得頗為吃力。

    “沒關系。”

    “第一次為你彈的曲子,卻彈成這樣……”祝弦音滿心難過,眼中朦朧。

    他本是不愛哭的人,哪怕是被人打斷雙手扔進亂葬崗,他也沒哭過,可現在每每在郁止面前,他總是控制不住眼里的液體。

    “我真的很沒用。”

    他救不了他娘,救不了自己,現在也救不了郁止。

    從出生到現在,他總是在得到又失去。

    “有用的……”郁止緩慢又艱難的呼吸著,每一次呼吸,對他的身體都是一種折磨。

    “你活著便是有用的。”

    祝弦音用袖子抹了把眼淚,試圖讓眼前清明。

    “弦音,這里是玉淮?”郁止艱難詢問。

    祝弦音點頭,“是,是它。”

    祝弦音還是不喜歡這個地方,不過沒關系,郁止喜歡。

    “背我出去吧……”郁止強撐著道,“我還沒怎么看過這里。”

    好歹是自己千辛萬苦才到達的地方,若是不看兩眼,似乎都是他虧了。

    祝弦音聽話地背起郁止。

    黑夜里,趁著月色尚在,祝弦音背著郁止,在這片承載了慰藉的土地上緩慢地走著。

    伏在祝弦音背上,郁止嗅著對方身上同樣染上的淡淡藥味,心中安寧,竟緩緩閉上眼睛,不想睜開。

    他感受著這片天地,呼吸著這里的空氣,睡意漸濃。

    郁止的意識還很敏銳,能極快地對周遭的一切做出反應,與之相反的是他的身體,行將就木般枯寂。

    他要用極大的毅力才能讓身體說話、睜眼、呼吸……

    他的靈魂能感覺到這里的山很高,水很清,百姓家家戶戶進入安眠,縣城沉睡,細碎的新雪紛紛揚揚,帶著獨屬于天地的冰涼。

    不知誰家的狗聽見什么動靜開始吠了幾聲,隨后又不知感覺到什么,乖乖閉嘴。

    走街串巷的打更人敲響銅鑼,以示此刻已是深夜。

    不知哪里來的力氣,郁止開始跟祝弦音說話。

    “弦音,我撿到你時,也是在這樣一個很相似的夜里。”

    祝弦音靜靜聽著,并不言語,他喜歡聽郁止的聲音,也只想聽他的聲音。

    “那時我就想,能在那樣的情況下出聲求救,還正好被我聽見,他真有毅力……”

    “我一直都知道,你很有韌性,便是再難的情況下,都能努力活下去。”

    “這樣的你,我很放心。”

    祝弦音停下腳步,閉了閉眼,低低的聲音從他喉中發出,“我不是……”

    “我不是。”

    “我不是!”

    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重,越來越堅決。

    “我一點都不堅強。”

    “我……我需要你。”

    “你聽見沒有?!”

    一聲低笑自背后響起,“……我聽見了。”

    郁止并未睡,仍在聽。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

    “可是再舍不得,也終有一天要不得不舍棄。”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

    “弦音,世上那么多人擦肩而過,從未回首,可你我卻能在最需要對方的時候相遇,相輔相持,相依相伴數月,結下師徒之情,這是何等的緣分?”

    祝弦音自嘲輕笑,“……是嗎?”

    他沒說寧愿沒有寫緣分,他舍不得。

    緊咬唇瓣,唇上滲出幾縷血色。

    “有你送我一程,我很歡喜。”

    郁止的聲音自始至終都很安靜平和,甚至帶著一絲笑意。

    祝弦音喉中哽咽,“我不歡喜……”

    “我很難受……”

    真的真的很難受。

    這種難受甚至無法說出口。

    背上這個人,從始至終,甚至都不曾知道,自己對他傾心不已。

    他的心里,從來不是父子之情、師徒之義,而是……而是……

    無法說出口的話,令祝弦音重新閉上嘴。

    背著郁止,他很難才抬頭,天上的明月并不圓滿,彎彎的模樣像是他曾經在邊城見過羌國人用的彎刀。

    彎刀雖比不上長刀利落,可它一旦勾住人,便能將傷口越勾越深。

    被勾住的人血流不止,輕易喪命。

    今夜的月亮,也會讓人喪命嗎?

    忽然,他感覺似乎有人拍了拍他的頭,像是哄小孩兒一般,聲音出現在他耳邊,“……別難受。”

    可難受與否,是人能自己控制的嗎?

    祝弦音還想過要抑制心底的感情,不還是徒勞無功?

    他想笑,笑郁止的天真,笑自己的無能。

    可仔細想想,郁止又哪里是天真,分明也是無能。

    他不能為阻止死亡,不能在走后哄他安慰他,不能讓他將心里的難過遺忘。

    《長相思》中,死去之人再無聲音,唯有活著的人,才久久不忘深情。

    可悲的是,人家好歹是兩情相悅,到了他這里,長相思便成了單相思。

    時至今日,祝弦音更沒有要挑明的心思,說出口,除了讓郁止走得更不放心,再沒有別的作用。

    他不說,郁止也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般,說起了其他雞零狗碎的事情。

    “為師身無長物,沒什么值錢的遺物留給你,那些樂器你便都收著吧。”

    “我給我的人送了信,相信用不了多久,便有人來接你。”

    “你不會武功,保護不了自己,無論什么,都一定要注意安全。”

    “那把竹杖劍,記得留著防身。”

    “我……不喜歡有其他東西占據我的床,不需要東西陪葬,我嫌擠。”

    很好,這人竟語氣輕松地安排自己今后永久的“臥室”了,看樣子似乎還有些挑剔。

    若是換作是別人,或者是聽見這么個故事,多數是會笑的,可祝弦音一點也不想笑,他抿唇良久,眉眼染上了落雪。

    這雪很細很小,落在人身上很快便會融化,可融化的雪水卻還附著在人的皮膚上,夜風一吹,涼意透骨。

    他討厭下雪,討厭夜晚,討厭彎月,甚至討厭這片要將郁止帶走的天地。

    一切一切試圖分開他們,將郁止從他身邊帶走的東西,都被他深深厭惡著。

    繼續前進,他背著郁止,行走在風雪里,整個玉淮縣都沉睡著,他們仿佛被世界遺忘,無人在意。

    “我還有很多……很多事沒做。”

    郁止的聲音似乎比方才艱難的幾分,聽著都有些吃力。

    “弦音,我不信別人,唯信你。”

    “今上昏庸無道,他由我推上去,也本該我拉下來。”

    “百姓血肉養成的世家豪族,也該割肉還于民。”

    “解決戰爭綜合條件下最有效的方式應是以戰止戰,可我沒時間做到,只能帶來短暫的和平。”

    “我有仇未報,有債沒討,有罪未贖,有情……未品。”

    郁止在笑,雖聽不見笑聲,可那笑意卻藏在每個字眼、每個聲音里。

    說到那個“情”字時,祝弦音忍不住顫抖,差點將背上的人摔下來。

    他心中一緊,還未出聲,眼中蓄積已久的淚水便傾瀉而出,連珠不斷。

    “那些我沒做到的,一切的一切……都交與你,無論你是藏是扔,是完成還是無視,都隨你。”

    “唯有一點,我希望你能答應。”

    祝弦音的聲音都在顫抖,哽咽的聲音帶著風雪的冷,又帶著心底的血,灼得燙人。

    “什么?”

    “好好地,替我活下去。”

    郁止伏在祝弦音背上,聲音越來越弱,也越來越無力,卻還是努力轉動眼睛,看了一眼天上的星星,眼里模糊,心里清晰。

    他看不到祝弦音,只能看兩眼天上的星星。

    當靈魂逐漸抽離,意識對身體的掌控越來越弱,在即將離去時,他終究是撐著說了句。

    “《長相思》……無情不可彈,無心不知意,自始至終,我只為一人彈過……”

    琴有聲,情有聲,在那每個音符里,都是愛你的聲音。

    祝弦音不敢放下,不敢回頭。

    淚珠落在地上,融與雪,混進泥。

    “師父……”他的聲音很輕,帶著微微的顫意,仿佛擔心驚醒他人。

    “郁止……”

    “郁止……”

    長夜無人應,空余一弦音。

    打更的聲音遠遠傳來,子夜過,魂歸去。

    第307章 青山雪滿頭10

    深冬時分,城里的店鋪許多都關著門,棺材鋪的生意卻比往日更熱鬧。

    張老頭昨晚喝了兩杯酒,今早便起晚了,他妻子早逝,兒子兒媳也因為嫌棄他開的鋪子而在鄉下不肯過來,因此,在這個寒冷的冬日,他也是一個人在堆滿棺材的屋子里過。

    大清早,他便被一陣連續不斷的敲門聲叫醒。

    酒后的他頭還有點暈,迷迷糊糊從床上爬起來,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前去開門。

    “誰啊?”

    門一開,卻見一名渾身素白的少年正失魂落魄、臉色蒼白地站在門口,

    見到他出現,對方直接道:“老板,我要買一副棺材。”

    這事再正常不過,來棺材鋪不買棺材買什么。

    張老頭卻仔細看了看眼前人,“外鄉人?”

    他在這兒住了幾十年,極少有人不認識,眼前這個少年卻很面生,多半是外面來的。

    祝弦音沒心情應付,隨便應了一聲。

    張老頭指著屋內幾口棺材道:“就是這些,看你怎么選,是定做還是現買都可以。”

    祝弦音選擇了現買。

    棺材被他托人抬去了他暫住的地方。

    那里,還放著一具尸體,在昨夜之前,對方還是一個能說能動的人。

    尸身被收斂進棺材,祝弦音便沒再看對方一眼。

    他們在這里無親無故,無牽無掛,即便人沒了,祝弦音也不必舉辦什么喪宴,送葬的隊伍一路去往城外,云屏山下便是外鄉人或者無法入家族墓地之人埋葬之地。

    祝弦音親眼看著他請來的人挖坑,看著他們抬棺入土,看著他們填坑,看著……那個人被徹徹底底埋進土里。

    石頭的墓碑上,也是刻著那人簡簡單單的姓名。

    徒祝弦音立。

    祝弦音站在墓碑前,不知過了多久。

    一陣風吹來,將墓前的黃紙銅錢吹得滿天飄飛,他也依然巋然不動。

    干活的人離開,在這片墳場里,只剩下祝弦音一人。

    他將背上的琴盒打開,弦音琴被取出。

    祝弦音撫摸著琴弦、琴身,輕輕撥動琴弦,無規律的音調響在這片寂靜的山林里,

    祝弦音一身孝衣,頭上的素帶亦隨風飄揚。

    “師父,上次彈得不好,這回我再彈給您聽。”

    琴聲裊裊,悠悠遠去,似要傳給那不在此處的人聽。

    之前的祝弦音情緒壓抑,許許多多的感情都壓在心里,這回他卻毫無保留,如郁止之前說的那般,調動全身心的感情去彈這首曲子。

    《長相思》很美,無論是之前的喜還是之后的悲,都能令人感同身受、無法自拔。

    可現在祝弦音不需要感同身受,他本就身受,沒了那層陌生和隔閡,祝弦音將這首曲子發揮到了極致。

    一個個音符在他的指下傾瀉,訴說成一曲再無保留的愛意。

    從前他不敢的,從前他害怕的,現在都不必害怕。

    生前不曾言語,死后卻一曲鐘情。

    祝弦音至今還記得郁止死前最后那段話,可他分不清究竟是幻覺夢境還是真實,更不明白那究竟是不是先生看出了什么,才故意對他這樣說的,

    又或者那就是這么簡單純粹,單純是字面上的意思,一切都是他想得太多。

    這一切都沒有機會再度驗證,似乎也沒有那個必要。

    琴是他的,曲是他的,人……也是他的師父,這樣,便也夠了。

    一曲畢,祝弦音漸漸收了聲,無聲的淚珠滴落,濕了琴弦。

    祝弦音的手已經好了,再看不出從前留下的痕跡,它此刻卻在不斷輕顫,似乎內里的重傷并未好全,其中仍有著不知名的后遺癥。

    又或者,每每對上墓中人,他便克制不住地顫抖,彈不出什么好曲子。

    或者,他只是不想彈。

    “師父,雖然你說要我離開,可我還想多陪陪你。”祝弦音戀戀不舍地問,“你一個人,一定很孤單吧?”

    祝弦音知道,郁止在臨終前對他說那么多話是什么意思,可他這回卻任性地不想去做,他想留在這里,若是別人有需要,他可以如郁止的要求,為對方提供幫助,可他不想離開這兒。

    “師父,我不走,永遠在這兒陪你,這樣好不好?”

    他站在墓前,望著冰冷的墓碑,可墓里的人再沒有機會給他回答。

    他說到做到,當真在這墓旁結廬住了下來。

    每日除了一日三餐睡覺,其他時候便是在郁止的墓前陪他說說話。

    日子過得尋常又平靜。

    可這樣的日子并沒有過太久,很快,便有不速之客到來,打破了他的平靜生活。

    “官爺,官爺,就是這兒!前些天有個不知從哪兒來的外鄉人沒了,埋在這兒,如果說最近有誰是從洛安鎮的方向來的,那也只有這兒了。”

    領頭的人祝弦音不認識,小縣城藏不住秘密,有人知道他們的消息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們為什么會來。

    捕快見到這兒竟有人守墓,心中對墓里人的身份思索了片刻,卻沒什么結果。

    “就是你們從洛安鎮來?知不知道那里發了疫病?”

    祝弦音大概知道他們來做什么了,“回官爺,洛安的疫病已經讓我師父治好,且我師父并非死于疫病,勞官爺明查。”

    “你說不是就不是?最近已經有好幾個從洛安逃走的病人,誰知道你們不是?”捕快不耐煩地說。

    他見祝弦音身上穿的衣服很普通,也沒什么其他裝飾,這座墓看起來也很寒酸,想來不是什么得罪不起之人,這樣的人正好做他的業績。

    “膽敢從洛安逃過來,差點向玉淮傳染疫病,給你幾條命也不夠用的。”

    捕快冷笑一聲,看了祝弦音一眼,指揮著手下道:“來人,把人給我帶走!”

    “還有,把這墓給我扒開,里面的尸體給我燒了,我這可是為了玉淮的百姓考慮。”

    其他人紛紛應聲,“是,頭兒!”

    兩人朝著祝弦音前去,將人拉開要抓起來,其他人要去扒新墳。

    祝弦音看得氣血上涌,哪能看不出他們究竟是真這么想,還是打著某些冠冕堂皇的幌子,只為了給自己謀取利益?

    他冷冷怒道:“滾開!”

    “不許動他!”

    捕快不予理會,“給我動手!”

    幾個捕快紛紛找工具的找工具,推墓碑的推墓碑。

    眼看著墓碑要被推倒,他們的鋤頭要落在新墳上,祝弦音眼中冰火兩重天,既是怒,也是冰。

    “我讓你們住手!”

    他袖中一動,機關聲很輕微,便有幾道銀光自祝弦音袖中而出,紛紛扎進那幾個要動墳墓人的腿里。

    “啊!”

    幾人措手不及,紛紛跪倒在地。

    “大膽!”那領頭的捕快一看,當即大怒,沖著祝弦音便道,“襲擊衙門的人,知道這是什么罪名嗎?!”

    他憤怒地抽出佩刀,作勢要恐嚇祝弦音,然而眼里卻滿是對祝弦音的戒備和隱隱的畏懼。

    無他,實在是此刻的祝弦音氣勢逼人,分明是個小少年,身上的氣勢卻比縣太爺還重,他心中下意識畏懼,卻又礙于面子不肯后退。

    祝弦音怒不可遏,他無法容忍有人竟敢這么對待郁止的墓,

    眸中冷意蔓延,似乎比周遭的冰天雪地還要寒冷。

    “既然你們非要來,那就留下點東西走吧。”祝弦音正要抬袖,廢了他們的手腳時,卻見有幾名黑衣人無聲無息地突然出現在不遠處,幾人渾身冷硬,手中皆帶著武器,一看便知道不好惹。

    捕快正高興,想著有人來殺了這少年,他便能找機會偷溜。

    然而在祝弦音的戒備和他的期待下,那幾名黑衣人卻紛紛跪在了祝弦音面前,“屬下參見新主!”

    捕快心中膽寒,轉身便要逃跑,祝弦音的銀針卻比他逃跑的速度更快。

    “啊!”

    捕快只覺得雙腿一疼,頓時無力地跪在了地上,再無反抗的余地。

    除了他,祝弦音也不忘給其他人補上。

    看著他們跪在地上哀嚎時,祝弦音一點也不爽,也沒有報仇后的高興,只有一股濃濃的憤怒,和淡淡的厭煩。

    這些人為了名利,不擇手段,罔顧人倫,可這個世上和他們一樣的人還有很多,他除不盡,也殺不完。

    “滾!”

    幾人得了允許,不敢在這兒多停留,連忙爬著也要離開。

    離開這里他們的腿興許還有救,再不走恐怕還會死無全尸。

    等所有人離開,祝弦音才站在墓前,撫摸著墓碑上的郁止二字,回想著對方在生前說的那些話。

    他苦笑道:“師父,你是對的。”

    “我知道該怎么做了。”

    世上多有不平事,先生生前未曾做到的河清海晏,天下太平,需要后人繼續努力。

    他祝弦音不過是區區一樂人,因先生而死里逃生,如今,亦要成為先生的后人,為先生的志向努力。

    “你們的主子是誰?”祝弦音問那些仍跪在地上的黑衣人。

    “唯主子一人。”

    郁止死前將他們留給了祝弦音,是知道他們的忠心,也知道祝弦音有能力維持這份忠心。

    “留人看守此處,其余人跟我走。”

    “是!”

    臨走之前,祝弦音在郁止墓前彈了最后一曲。

    那是郁止第一次為祝弦音演奏的曲子,哄他入睡。

    據說是什么搖籃曲,用來哄人入睡,如今他為郁止彈一曲,送安息。

    *

    數月后,京城來了一名樂師,此人來歷不明,過往成謎,卻更令那些人好奇追捧。

    此樂師有一手琴藝驚絕京城,引得無數人慕名而來,爭相想要見識一下他的琴藝。

    別人追求數十年都打不進去的世家勛貴圈,他只用了一個月的時間,便撬開了一扇窗,三個月后,打開了一扇門,半年后,便是別人求著認識他。

    此人并未賣身于誰,以樂師的身份游走于各種達官顯貴中,不知因為什么原因,引得無數人推崇,便是宮中的皇帝,都請他入宮一見。

    越是神秘,越是勾人。

    “聽聞先生有一曲動京城之樂,不知朕能否一見?”皇帝養尊處優多年,明明比郁止還小兩歲,卻因為發福和縱情酒色,看起來比郁止生前還要老。

    祝弦音低頭,“草民琴藝平平,不足掛齒,既然陛下要聽,草民便獻丑了。”

    皇帝見他識趣,臉色也不錯,抱著懷里的美人開始聽起了祝弦音的琴聲。

    這是一首靡靡之音,祝弦音的琴藝在短時間內突飛猛進,如有神助,他人一聽,仿佛真能從這曲子里聽出那神魂都飄渺激蕩的感覺。

    這是祝弦音領悟的新能力,以琴聲給予他人想要東西。

    喜歡享樂便給他享樂,喜歡奮起便讓他夢中奮起,喜歡陰沉便送他陰沉。

    用琴聲享受,以琴聲麻痹自己,帶來的感覺比五石散這等東西還要好,還不用擔心上癮。

    祝弦音見過許多人,看人一眼便知道對方是正是邪,聊上幾句便知道他的目的,多見幾日,他能連對方如何說話,是什么做事風格,有什么仇人都摸得一清二楚。

    他說的話總是那么合人心意,能直入對方心里最深的東西。

    可若僅僅如此,那他也不過是個普通的供人服務的樂師。

    之所以能如此受人尊敬推崇,還是因為他的神秘。

    他背后有靠山,對方能光天化日取人性命,最喜歡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但凡招惹了他的,都沒什么好果子吃。

    也因此,祝弦音被人喜愛又防備。

    可平日里,他又是一副溫和謙遜,彬彬有禮的模樣,完全不像是能在背后做出那樣殘忍之事的人,表面極具欺騙性。

    *

    “你打算從誰開始第一個動手?”屋中琴聲裊裊,卻不影響兩人的交流說話。

    “蕭家。”盧子錚放下酒杯,把玩著手里的玉佩。

    “蕭家老家主快撐不住了,是個不錯的選擇。”

    少年初長成,不知何時,他學起了郁止的波瀾不驚,也學會了他的不動聲色。

    “你與他還是不一樣。”盧子錚看著祝弦音道。

    若是換成那人,即便是心中贊同他的決定,嘴上也會貶低幾句。

    “我為何要與他一樣?”

    祝弦音停下琴聲,“我是我,他是他。”

    祝弦音永遠代替不了郁止。

    “是嗎,我以為你在學他,才好心提醒。”盧子錚笑道,“外人對你口中那位神秘的師父有諸多猜測,若是被他們發現是個已死之人,這樂子可有點大。”

    祝弦音卻不放在心上。

    “無所謂。”

    他巴不得讓人知道他師父是誰。

    “我只是答應他繼續他未完成的事,卻沒答應一定做到。”

    似乎先生也從未讓他答應。

    盧子錚對任性的人毫無辦法,只好拱手告饒,“是我的錯,我不該提起他。”

    心中卻道也不知那家伙哪兒尋來的徒弟,不僅聰明學了他,連固執和任性也與郁止如出一轍。

    “今日便不打擾了。”他轉身離開了云月居。

    這是祝弦音自己的住處,只接待友人,想要進來,想要見他,聽他的琴,便得成為他的“友人”。

    唯一的例外還是上次的入宮,不過進一次宮,能給那廢物皇帝下點東西,也算值得。

    不久后,蕭家遭到狙擊,小輩們一個接一個出事,還都是可大可小的那種,蕭家應接不暇,蕭家老家主也一個氣沒上來,人沒了,蕭家沒了一座靠山,更式微,不得不破財消災。

    皇帝原本對自己母家還有一二維護,可在潑天財富面前,血緣親情不值一提。

    若非面子不好看,說不定他還會對蕭家落下屠刀。

    可這樣也沒好到哪里去。

    皇帝得了利益,心情不錯,召來美人作樂,卻在大庭廣眾下睡了過去。

    之后嗜睡情況越來越嚴重,都知有貓膩,卻怎么也查不出。

    最終,皇帝在暴怒和恐慌中一睡不起。

    出于各方原因,眾人推了一位五歲皇子登基。

    新帝年幼,由宗室與大臣撫養,不知何時,一名樂師出現在幼帝身側,伴君授藝。

    眾人也只當幼帝是貪玩,并未放在心上,說句不好聽的,他們巴不得皇帝貪玩,也好過雄起后要來搶他們到手的利益。

    “先生,這個世上沒有好人,沒有好官嗎?”

    在祝弦音再次給小皇帝分析大臣們的言行和用意后,聽見小皇帝這么一句感慨。

    祝弦音罕見一愣,隨即答道:“當然有。”

    “這世上有好有壞,也并不是非黑即白。”

    “今早那位蘇大人,他喜好美色,曾因貪圖一女子美貌,害對方家破人亡,你覺得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壞人!”小皇帝毫不猶豫答道。

    祝弦音卻又道:“可他再政事上頗有建樹,曾編撰書籍,讓天下學子受益,你說他此舉是好是壞?”

    小皇帝皺著小眉頭努力思考,最終無果。

    祝弦音語氣溫和,“無所謂好壞,你是皇帝,臣子亦是棋子,下棋者,只需看哪顆棋子有用,要如何用,你學會后,奸臣也能為你所用。”

    小皇帝若有所思。

    看著他認真思考的模樣,祝弦音不禁想起了郁止,自己從前在對方面前是否也是如此模樣?

    那應當……還挺乖巧?

    在無數條路中,祝弦音選擇了最豪賭的一條。

    剛迎來和平,他不愿讓百姓經更多兵戈,既如此,那便要有個好皇帝。

    長大的皇子已無可更改,唯有年幼的還有可塑性。

    這是一場豪賭,贏了,天下可期,輸了,也不過是送他去見先生,他甘之如飴。

    “先生,我聽說你彈琴很好聽,我也想聽。”小皇帝很信任親近祝弦音,在他面前稱呼很隨意。

    “我的琴……不過爾爾。”祝弦音低頭。

    “我曾聽過最美的琴聲。”他目光悠遠,陷入了深深的懷念中。

    “真的很動聽。”

    “我能聽嗎?”小皇帝期待地看著他,卻見祝弦音收回視線,斂了神情。

    “沒機會的。”他拒絕得很干脆,“他不在了。”

    “他是誰?”小皇帝歪頭好奇,他這樣的年紀正是對萬事萬物充滿好奇的時候,祝弦音無意壓制他的天性,愿意在可行的條件下滿足他一些事。

    但這個真不行。

    “我師父。”

    師父兩個字小皇帝是明白的,雖然沒有師徒名分,但在他心里,教了他許多東西的祝弦音就是他的師父,師父已經這么厲害了,那師父的師父一定更厲害,小皇帝當即對祝弦音的師父肅然起敬,想著今后一定要看一看是怎樣的人。

    師父的師父不在是去哪兒了?能把他請過來嗎?

    他來不了,那自己也可以主動去嘛。

    祝弦音絲毫不知道眼前乖巧的小皇帝甚至想著要做鬼見師祖,既然小皇帝聽課之余想聽琴,他也愿意滿足。

    琴聲響起,不知為何,小皇帝想起了自己的小藤球,想起了先生給他講的睡前故事,不知不覺便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祝弦音停下彈奏,看著自己下的賭,只覺得這次賭時間久得有些難熬。

    這一熬,便是十五年。

    小皇帝大婚親政兩年,膝下已有嫡皇子,地位穩固,國庫充盈。

    小皇帝揮師北上,劍指羌狄,這場戰爭歷時數年,最終以朝國大獲全勝告終。

    至此,天下太平。

    這位皇帝一生達成盛世明君的成就,曾在許多地方都說過,感謝他的老師,對方教了他許多,也幫了他許多。

    令人驚訝的是這位老師并非是什么名士大儒,而是一名身份甚至稱得上低賤的樂師。

    樂師弦音,年少時以琴聞名,后教幼帝,為有實無名的帝師,但他在后世更出名的還是樂師的身份。

    曾留下許多琴曲著作,聞名后世,其中以《冬風渡》、《不眠春》為最,其樂器弦音琴也在古代知名樂器中榜上有名。

    不過有知情人曾說,樂師弦音最愛之曲并非他所作。

    他常在無人時彈奏一首不知名樂曲,琴聲優美,曲意牽心,卻無人能聽。

    后世對這正史上的傳言有諸多猜測,為此還編造了許多有關于此的故事,衍生出來的文學影視作品養活了不少人。

    只是這些都與祝弦音本人無關。

    不知是不是錯覺,有時常常感到莫名安心,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人事物就在身邊。

    每每獨自一人時,他便會彈那首《長相思》,終其一生,彈了無數遍,熟悉入了靈魂,卻從未給人聽過。

    我有一相思,唯與一人聽。

    第308章 戀愛方程式1

    “身份驗證成功!光腦尾號9256的用戶您好,這是您的快件,請簽收!”

    首都星快遞速度很快,不到一個小時,剛下單的快遞便被送了過來。

    郁止看了一眼站立在眼前的人形機器人,對方的五官外貌身材都很完美,是個完美的商品。

    他面不改色用光腦照了一下訂單碼。

    “快遞已簽收,感謝光臨,祝用戶使用愉快!”送貨機器人表達完感謝,微笑轉身離開。

    郁止這才看向眼前這個機器人,半晌才道:“你會走路嗎?”

    “檢測到用戶,請輸入密鑰,請輸入密鑰,請輸入……”

    完美機器人機械地重復指令,郁止并沒有失望驚訝,畢竟早就有所預料。

    他念了一串數字。

    完美機器人眼中閃過機械藍光,“密鑰正確,開機成功。”

    他眨了下眼睛,整個機器人都仿佛變了個模樣,表情更加真實生動,看向郁止時,眼神還情意綿綿。

    “先生您好,我是您的伴侶機器人,請輸入姓名。”

    郁止領他進門,“你有什么喜歡的名字嗎?”

    “先生,我是您的伴侶機器人,只喜歡你。”喜歡二字輕而易舉掛在嘴邊,看似情意綿綿,實則機械虛假。

    見識過真正的喜歡和愛情后,郁止輕而易舉便能體會到其中的區別。

    即便這個世界的機器人發展已經很先進,感情系統已經很完美,能夠滿足這個世界所有人的需求,但他依然感覺得到其中區別。

    假的就是假的。

    再像真的也不是真的。

    “可我不能讓你和我同名。”倒不是舍不得一個名字,而是不好區分。

    伴侶機器人適時露出失落,看著真像是因為被拒絕了同名而難過。

    雖知道這種情緒都是系統模擬,郁止還是感覺有些好笑。

    他的靈魂覺得好笑,身體卻傳達出一種覺得麻煩的淡淡不喜。

    矛盾的感覺令他不得不克制著表情,否則一會兒喜一會兒煩,表情扭曲可就不好看了。

    “雖然不能同名,但你是我買的,理應隨我姓。”

    “輸入姓名:郁星嵐。”

    隨著郁止話音落下,一道指令在伴侶機器人里運轉完成,他眼中一道藍光閃過,“取名成功。”

    “先生您好,我是您的伴侶機器人,郁星嵐。”

    郁止心里劃過一道異樣的情緒,“嗯,你好,郁星嵐,我叫郁止,是你的伴侶。”

    星歷2195年,人類在幾千年前進入科技時代后便迅速發展,為了能更快速更適應社會的生活,人類完成了從碳基生物到半數據化的轉變,當年的再生人類意味著人類進入了另一個時代。

    一開始,人類還需要在新生兒出生后再改造他的身體,將他變成再生人類,可數百年后,人們發現新生兒出生后不需要改造,已經天然失去了情感系統,大腦變得更智能,天然帶有超級計算的能力。

    當人類拋棄感情,他們也同樣徹底被感情拋棄。

    社會變得更高效更智能更機械化,人們之間以規則約束,道德和情感已經被字典拋棄。

    這樣做的效果也很顯著,人類飛快進入星際時代,在短時間內,星際時代飛速發展。

    直到現在,人類已經實現了許多技術的突破,勞動力需求極少,不缺資源,不缺能量,沒有生存危機。

    隨之而來的,還有人類對生活感到無趣,他們一如既往的工作,卻再沒有動力和沖勁,社會發展繼續變得緩慢起來。

    很多東西,都是一個輪回,當初人類因為社會發展而拋棄情感,選擇成為更高效更智能的存在,可隨著生活越來越無趣,人類又開始逐漸追求起了被他們拋棄了數千年的感情。

    情感系統被創造,裝載有情感系統的機器人應運而生。

    愛人在這個世界,便是其中之一。

    除了制造裝載情感系統的機器人,還有人試圖在人體上做實驗,企圖給人體也裝上情感系統。

    不過這種試驗不被大眾接受,因此許多動作都只能在私底下進行。

    原主也是其中之一。

    原主出身于首都世家之一,對外也是明星科學家,人氣很高,這樣的人往往被太多人關注,一些見不得人的手段便無法使用,其中包括人體實驗。

    他只能退而求其次,買了個伴侶機器人,在他身上做研究。

    伴侶機器人裝載了情感系統,分類愛情,不同的伴侶機器人有不同的性格分類,想要什么樣的性格,都可以在下單時定制。

    原主選的是“溫柔”,因為這種性格最聽話,也最溫和,即便他拆了機器人,在他身上做其他研究,機器人也不會反抗。

    然而機器人怎么也不可能代替人類,原主這樣隔靴搔癢的行為只會讓心越來越癢,越來越壓抑渴望,在這樣的壓抑下,原主最終走入了極端。

    這位連名字都沒有,只有一個編號的伴侶機器人只是個開始,在他之后,還有許多個裝載了情感系統的機器人走上了他的老路,被原主毀掉。

    漸漸的,機器人已經無法滿足他,他也無法克制渴望和瘋狂,開始向人體伸手。

    最終撞在了男女主身上,在對女主下手時被發現,身敗名裂,進了無人監獄。

    這個世界女主是罕見的返祖人類,天生帶有情感系統,同時帶有超級計算的能力,是全世界人類夢想中的完美配置,因而一經發現便倍受追捧,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

    沒錯,這是個瑪麗蘇萬人迷的故事。

    那些男主角雖然沒有感情,但占有欲和攀比心一點也不少,因此而引發的一系列競爭和追求也扣人心弦。

    尤其故事以女主視角講述,女主擁有感情,站在她的視角呈現出來的故事也具有感情,彌補了這個世界的缺陷,更受人歡迎。

    原主是故事里的反派,他跟男主角們一樣追求感情,但他們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也得到了不同的結果。

    “先生,這是我從星網上學來的奶茶配方,希望您能喜歡。”郁星嵐笑著為他端來一杯熱氣騰騰的奶茶,濃郁的香味將整間屋子都染上了甜意。

    郁止很高興,對他為自己制作奶茶的行為也很喜歡,可大腦里瞬間想的卻是奶茶甜度過量,糖分太高,比97%的食物更容易傷害牙齒,對人體弊大于利,不宜飲用。

    而給他制作奶茶的郁星嵐,自然也被他的大腦排斥。

    截然相反的感受令郁止有種精神分裂的感覺。

    他揉了揉額頭,壓下大腦傳來的情緒,對郁星嵐露出一個淺笑,“謝謝,它看起來很美味。”

    他端起奶茶,淺嘗一口便放下。

    郁星嵐眼中一道藍光閃過。

    唇角弧度不自然,反應略遲鈍,奶茶只嘗了一口,視線沒有落在上面……

    綜上分析:先生不喜歡奶茶,但為人紳士禮貌,沒有明說。

    愧疚的情緒占據主導,郁星嵐端起奶茶,“先生,您不喜歡這種奶茶,我再給您做其他的。”

    郁止腦中瞬間閃過有關于奶茶的數據,他搖搖頭,阻止道:“不必了,坐下來,我想跟你說話。”

    交流更有利于采集數據,郁星嵐聽話坐在郁止旁邊,微笑道:“先生您說。”

    郁止指尖敲擊著桌面,“首先,我并沒有不喜歡這杯奶茶。”

    郁星嵐數據有一瞬間紊亂,很快又恢復正常。

    他通過掃描觀測和數據分析,認為這句話郁止沒有說謊。

    可這就與剛才的分析矛盾,唯一能解釋的便只有一個原因。

    兩個都是真的,喝奶茶時先生真的不喜歡,現在他也是真的喜歡,究竟什么導致了這種區別?

    中間只有他提出要換一杯奶茶這件事。

    因為他要換一杯奶茶,先生開始喜歡這杯奶茶。

    結論:

    ①先生不相信他的手藝,認為他會煮出更糟糕的奶茶。

    ②先生不希望他麻煩辛苦,阻止他繼續煮奶茶。

    因為他的奶茶配方來自網上,可排除第一條。

    綜上:先生體貼他。

    一系列分析只在一瞬間完成,收到這份體貼的郁星嵐笑容略深。

    郁止敏銳察覺到了郁星嵐的這種變化,推測對方大約分析了什么,不過他并不在意。

    “其次,你不用做什么事討好我。”

    郁止知道,這種機器人會在日常中采集用戶信息,分析數據再做用戶喜歡的事。

    所謂的“情感系統”將這種行為分類為寵愛,可在郁止眼里,這分類為討好才更貼切。

    這個世界的人類已經被剝離感情幾千年,早已經不知道真正的感情是怎么回事,是什么感覺,所制造出來的“情感系統”也只是個贗品,無法與真正的感情所媲美。

    可這個世界的人感覺不到,錯把討好當寵愛,把舔狗當忠犬。

    “先生,這是正常的伴侶行為,您不需要的話,那我可以為您做什么呢?”

    郁星嵐的運算有一瞬間的停頓,他的程序讓他要為郁止做他喜歡的事,可當郁止說他不需要時,他還能做什么呢?

    郁止伸手覆上郁星嵐的臉龐,觸感很好,大腦里瞬間浮現出制作人造皮膚的材料和過程,以及相關公式數據,這些都是無意識的下意識反應,郁止反應不及,總要后來壓制,反應總比平時慢一瞬,像是在偽裝隱藏。

    “你是自己想做,還是為了我才做?”

    奇怪的問題,這在郁星嵐看來是一樣的,他想這樣做,因為能讓郁止高興。

    郁止像是知道了他的答案,并沒有說什么,只是道:“等你單純主動想做的時候再說吧。”

    郁星嵐認真思考。

    杯子里的奶茶已經冷掉,他端起奶茶想要回廚房,卻在手剛要碰到杯子時,一只大手越過他,搶先一步端走了奶茶。

    將冷掉的奶茶一飲而盡,郁止這才將杯子放在郁星嵐手中。

    “味道不錯。”

    郁星嵐卻從郁止的一瞬皺眉看出他并不是真的喜歡。

    明明不喜歡,還要讓自己喜歡。

    剛出生一天,郁星嵐便得出一個所有機器人都會得出的結論:

    人類真是復雜沒有邏輯的生物。

    *

    這個世界的人類生活富足,每個人出生到死亡都有政府發補貼,但凡能用機器和機器人運行的工作崗位,都已經沒有人,鮮少需要人工的工作崗位,每個人的工資也高得離譜,待續也很好,在某些地方還有特權。

    但凡是工作,無論什么工作,都比那些沒有工作的人有優越感,這也是原主知名度高,且受人追捧的原因之一。

    所有學習工作生活都能在星網上進行,就算一輩子足不出戶、不事生產,也能什么都不缺地活到老。

    沒有天災人禍,沒有外族入侵,人類逐漸懈怠,逐漸無趣,他們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時間。

    郁止在露天花園里休息,正在練習如何能在第一時間克制住身體的反應。

    這個世界的身體倒不是老弱病殘了,卻比老弱病殘還麻煩。

    他對上演雙重人格沒什么興趣。

    光腦有通訊接入,郁止接通后,便見面前的虛擬屏幕上顯現出一個俊美非凡的男人。

    這個世界人類基因完成優化,新生的人類一代比一代完美,尤其是外貌上。

    可以說,全星際沒有丑人,后天毀容也能用高科技修復,人們對于樣貌的追求很低,遠遠比不上對感情的追求。

    “有事?”郁止淡淡道。

    “沒事就不能找你?”男人抬手將頭發往后抓了抓,看起來更狂放不羈了些。

    “當然可以。”郁止想說不行都覺得有些虧心,這個世界的人實在太閑,有大把時間可以造作,別說打個通訊,就算是打幾個小時通訊也是常事。

    “我聽說你買了一個伴侶機器人?”男人挑眉看他。

    郁止皺眉,“你怎么知道的?”

    男人往后一靠,倚在沙發上,“這可不止是我一個人知道,全星網的人都知道了。”

    郁止打開星網上自己的個人主頁查看,果然看見有無數人在他最新一條消息下刷屏,紛紛都想看他購買的伴侶機器人,更多的人還是求愛,表達想要跟他結成伴侶生育子嗣的愿望。

    嗯,這個世界兩性之間很開放,看中誰大膽表示,對方不排斥的話還能當場去酒店。

    他們不需要對伴侶忠誠,不需要維持家庭,即便是養育子嗣,也有政府補貼,因此結婚率極低,離婚率卻居高不下。

    婚姻對他們而言只是一種娛樂方式,不然,原劇情中的女主也不可能開開心心毫無芥蒂光明正大地跟快要兩位數的男主團在一起。

    郁止在網上找了一圈,才終于找到泄密來源,是他在屋外跟郁星嵐說話時被自由直播間捕捉到了,傳到了網上。

    好在他不是原主,否則他這開局就暴露,也是夠了。

    “嗯,是買了一個。”郁止承認了。

    “我還以為你會自己做一個。”男人說道。

    郁止無所謂道:“都一樣。”

    男人若有所思點頭,“也對,你看不上那種情感系統。”

    作為了解郁止的人,他不覺得對方會看上機器人,對方可是致力于研究如何恢復人類情感系統的人。

    不遠處的郁星嵐停住腳步,沒有再上前,他手中還端著托盤,里面是他剛剛做的冷飲。

    雖然只有幾句話,但他還是準確捕捉到了其中信息。

    他眼中閃過一道藍光。

    自己做和購買的都一樣?

    哪里一樣?

    樣貌?性格?身材?還是他的運算程序?

    又或者……是裝載的情感系統?

    一系列信息在他的運算后只得出一個結論。

    先生不喜歡他。

    運算告訴他,如果他出現,先生會不高興。

    郁星嵐悄然離開,像是沒出現過一般。

    郁止從看了前面的玻璃一眼,“還有事?”

    “你真是越來越無趣。”男人也不是個廢話的,當然,主要是他們的大腦會篩選出最佳對答內容,想要廢話都要耗費不少精力。

    “上回你提過的那個返祖人類我自己接觸到了,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把消息和數據傳給你。”

    郁止沉默了。

    嗯,差點忘了,眼前這人也是男主之一。

    作為男主之一,卻在背后毫不猶豫地出賣女主,可見這個世界的人是什么樣,還沒機器人有人情味。

    原主根本沒資格看不上機器人,他連機器人都不如。

    對于對方的話,郁止張嘴想說不用了,然而話到嘴邊卻又有些說不出口,他的大腦正在瘋狂叫囂,他要,他想要!

    他甚至連數據到手后做什么都想好了,腦海中綁架小黑屋人體實驗的畫面一閃而過,全都是在違法犯罪。

    郁止抿唇片刻,終于還是拒絕道:“不用了。”

    男人沒說話,皺眉用審視和探究的目光看著郁止。

    不用說,郁止都知道對面的人是在思考他換人了的可能性,畢竟若是原主,絕對不可能拒絕這種事。

    “僅靠你說不夠準確,我有個更有效的辦法,既能觀察她,還不會被人發現心懷不軌,不過,其中需要你的幫助。”郁止緩緩道。

    男人來了興趣,好整以暇道:“說來聽聽?”

    郁止指了指光腦上的個人主頁,“直播。”

    “只要她出現在直播鏡頭下,還怕我看不見嗎?有視頻錄像,還能反復觀看。”

    男人眸光一閃,“我答應了!”

    他在網上搜索一番,最后選定道:“我會說服她參加這個《模擬愛情》的直播綜藝。”

    這個世界上的人類為了追求情感體驗,豐富娛樂生活,想了不少主意,包括卻不限于戀愛綜藝、線下派對、全息游戲,對方口中的《模擬愛情》,也不過是戀愛綜藝其中之一,因為它真促成過兩對情侶而最出名。

    雖然那兩對并沒有持續太久便又分手。

    “就看你了。”郁止說罷,便掛斷了通訊。

    起身回屋,便看見郁星嵐正在廚房收拾東西。

    其實這些都有專門的廚房機器人處理,他卻自己親自動手,動作仔細,格外小心。

    在他將剩下的檸檬片用保鮮盒裝好放進冰箱時,忽然被人從身后環住腰。

    “明知道我能看到你。”

    “明明可以讓廚房機器人處理。”

    “卻還要轉身離開,又在我的視線里慢吞吞做事。”

    “郁星嵐,告訴我,你在想什么?”

    郁星嵐眨了下眼睛,繼續將檸檬放進冰箱。

    “剛才我離先生有7.5米遠,陽光下玻璃成像并不清晰,先生的視線長時間落在虛擬屏幕上,看向其他地方的時間只有6秒。”

    一連串話說完,郁止靜靜等待后問:“所以?”

    “所以,先生注意到我的可能性低于10%,我只是按可能性大的選項做事,并不是故意惹您憐惜。”

    郁星嵐靜靜看他,眼中不見絲毫心虛,仿佛說話句句情真,字字意切。

    郁止面無表情點頭,“有道理。”

    唇角完美的微笑還沒揚起,便又聽郁止繼續說了句:“全是歪理。”

    郁星嵐:“……”

    明明是他通過星網上各種數據運算后得出的有效爭寵方式,怎么就沒用呢?

    他默默在備忘錄里刪除了這一條,低頭乖巧認錯。

    “對不起,先生,我說謊了。”

    嗯,按數據推測,先生喜歡乖巧聽話型。

    郁止看著郁星嵐微微低頭,從他的角度看過去,正好看見郁星嵐完美的側顏,微垂的眼睫帶著幾分楚楚可憐的味道。

    他大腦里瞬間浮現出郁星嵐此刻的各種身體數據,得出這是他能看到的最美角度。

    趕在大腦率先將數據和作用都整理出來前,郁止將它們拋諸腦后。

    分明是兩個人在相處,卻整出兩個心機計算機交鋒的模樣。

    郁止哭笑不得地揉了揉額頭,有種給自己換個腦子的沖動。

    “郁星嵐。”

    他輕嘆口氣,喊了他的姓名。

    郁星嵐:“先生?”

    “想知道我的喜好習慣,可以直接問我。”郁止不疾不徐道。

    “有什么想法也可以直接跟我說。”

    “高興不高興,喜歡不喜歡,都可以坦誠一點。”

    郁星嵐停頓片刻,大腦不知做了什么運算,終于道:“真的?”

    “嗯。”郁止點頭。

    郁星嵐沉默片刻,“那我不高興。”

    “不高興什么?”郁止克制著大腦和身體,沒有不耐煩,沒有露出麻煩不喜等情緒。

    看出郁止是真心的,沒有說謊后,郁星嵐直接道:“聽見先生說我跟其他機器人都一樣,我不高興。”

    “我們外貌不一樣,性格不一樣,喜好習慣設定不一樣,核心代碼不一樣……”

    歸根結底,“我們不一樣。”

    他堅持道。

    “嗯。”郁止淡淡應道,“你們當然不一樣。”

    “他們是他們,你是郁星嵐。”

    不是因為外貌身材性格設定代碼,只是因為他是郁星嵐。

    “我的郁星嵐。”

    第309章 戀愛方程式2

    伴侶機器人從出廠開機開始,便只有一個綁定對象,不可更改,不可刪除。

    也就是說,無論如何,郁星嵐認定的伴侶只有郁止,只要他還在,只要他沒被銷毀,他都只有郁止一個伴侶。

    可郁止不是。

    他可以有很多伴侶,很多情人,可以跟別人親密上床甚至結婚,因為無論郁星嵐再逼真,他也只是機器人,他沒有主權,只是郁止的所有物而已。

    郁止不喜歡這樣的關系,但對此又無法改變。

    這個世界能夠讓人類和機器人勉強和平相處,正是因為它的社會形態和人類習性。

    機器人不會威脅到人類的生存,人類不會把機器人趕盡殺絕,即便是那些沒用的機器人,也可以選擇自毀或者帶著核心數據返廠重裝,雖然會投入不同的行業工作,但它擁有自己的數據記憶。

    擁有情感系統的機器人不一樣,如果要返廠,必須卸載情感系統,且刪除過往數據,否則只能被銷毀。

    到那時,它也不再是從前那個機器人了。

    郁止當然沒想過讓郁星嵐返廠,但他也不愿意滿足于這不過是基于程序和系統才有的虛假感情。

    哪怕他如此聽話,如此可愛。

    “你會違抗我的命令嗎?”郁止問道。

    郁星嵐沒有猶豫,“不會。”

    他是溫柔型伴侶機器人,他不會違抗伴侶的任何命令,哪怕對方是想要拆了他。

    “那現在可以了。”郁止說,“作為伴侶,你可以違抗我的命令。”

    郁星嵐數據有一瞬間亂碼,在星網上搜索有關于伴侶會不會違抗對方的命令相關內容。

    在他將數據整理完畢之前,郁止便強行打斷他,“忘掉那些東西,從現在起,你要做一個自力更生的伴侶,不能用星網作弊。”

    郁星嵐當然有應該為伴侶做什么,能為他們做什么的程序,可那些都不夠全面,更多還是需要星網的數據,可現在郁止不許他用。

    他是個聽話的伴侶,只好默默刪除了剛才的搜索內容。

    “嗯,先生,我知道了。”

    可他的表情還有些難過,郁止知道,這是情感系統制造的情緒。

    郁止領著郁星嵐在屋內轉。

    “這里是陽臺,可以用來休息曬太陽賞景。”

    “這里是花房,里面的花都是在星網上買的,我會把個人星網賬號跟你關聯,以后家里有什么需要,或者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直接購買,刷我的賬戶。”

    “雖然你防水,但游泳池里面的水里有礦物質對人造皮膚不好,不建議你長時間游泳。”

    “這里是客房、書房、游戲室、臥室……”

    郁止一一帶郁星嵐走過,其實不必這么麻煩,只要讓郁星嵐連接整個屋子的系統,就能將這里面所有情況全部了解。

    可郁止還是領著人仔細介紹,有些東西不是連接一個系統就能全部知道的。

    “平時都有生活機器人打掃整理,你只要連接它們的系統安排任務,不用親自動手,我的實驗室在地下,安保很好,暫時不需要你管理,不過我給你開了通行權限,你隨時可以進去。”

    郁止事無巨細,幾乎將自己的一切和盤托出。

    郁星嵐的系統沒告訴他到了伴侶家里會遇到這種情況,他想問問其他機器人是不是也會被伴侶領著逛整個家,甚至還被開通了所有權限,可想到郁止之前說的話,又撤銷了這個指令。

    答應過先生要自力更生,便不能陽奉陰違。

    沒有這種情況的應對程序,一定是設計他的人知道的太少了。

    畢竟人類連情感系統都沒有,怎么會知道伴侶之間應該做什么。

    至于先生為什么知道?

    一定是因為他不是普通人。

    *

    晚上,郁止在最適宜的溫度里泡完澡后,出來便看見郁星嵐打開睡眠熏香,是他……不,是原主最喜歡的松柏香。

    “先生,請問您今晚要睡我嗎?”他站在床邊,以最好看的角度面對他,唇角勾著最合適的弧度,溫溫柔柔,乖乖巧巧,仿佛只要郁止說要,便能脫掉衣服服侍他。

    郁止能從他的臉上看出羞澀、忐忑和期待,但身體無動于衷,他知道,這些反應都是情感系統加給他的。

    “不用。”郁止拒絕了。

    郁星嵐微微垂頭,勉強笑道:“好的,那您好好休息。”

    說罷,他便起身出門,卻在錯身時被郁止拉住手腕。

    郁止:“要去哪里?”

    郁星嵐很是直接,“先生不需要我,我不能打擾先生休息。”

    機器人在哪里都能休眠,他可以去客廳、走廊、客房、陽臺……

    他可以去一切地方,但不能留在這里,會打擾到郁止。

    “我不睡你,你就沒別的作用了嗎?”郁止將他拉到面前,二人面對面,若是外人來看,還真分不出誰是機器人誰是人類,畢竟兩張臉上都沒什么表情。

    不過相比起來,還是郁星嵐表情更豐富一點。

    “我為先生設定了最適宜的水溫,把室溫也調節到了最適合休息的溫度,為先生選了最喜歡的熏香,床單被褥窗簾地毯,都是先生平時最喜歡的類型,還設定了半個小時后送一杯牛奶的程序,設定了明晚八點的鬧鐘。”

    郁星嵐一字一句說著他做的事。

    用事實告訴郁止,他還做了什么,他還有什么用。

    但這不是反駁郁止,而是基于郁止的問題而給出的回答。

    郁止沒什么表示,只是淡淡嗯了一聲,隨后道:“可這些事我的家政系統都能做。”

    郁星嵐默言。

    郁止看著他,“你是我的什么?”

    郁星嵐乖乖回答:“我是您的伴侶機器人。”

    “你是我的伴侶。”郁止忽略了機器人三個字,卻仿佛一切都不一樣了,“既然是伴侶,總要有不一樣的地方。”

    “比如,陪我睡覺。”

    郁星嵐想提醒他的主人,剛才是他自己拒絕了他。

    “作為伴侶,無論我需不需要做愛,你都應該陪我睡覺。”

    郁止直接搶了他的話,將郁星嵐拉到床邊。

    “床頭有充電裝置,覺得缺少能源了可以隨時補充,還有什么需要的嗎?”

    郁星嵐看了一眼給他準備的充電器,搖頭道:“沒有了。”

    “那就睡覺。”郁止躺在床上,抱著郁星嵐,“關燈。”

    屋內頓時陷入一片黑暗,只剩下一道呼吸聲在黑夜中格外清晰。

    機器人不需要呼吸,雖然他也可以模擬,但那在機器人系統里是沒用的東西,只有被主人要求時才會模擬。

    郁星嵐感受著郁止的動作,在心里計算了下,發現這并不是個舒適的動作,便默默調整了角度,讓郁止能抱得更舒服些。

    閉眼進入休眠狀態。

    *

    一覺醒來,鬧鈴自動關閉,郁止睜開眼睛便看見郁星嵐睜著眼睛看他,眼中沒有絲毫睡意。

    “今早吃什么?”郁止從床上起來,掀開被子要下床。

    脫掉睡衣要穿上日常衣服時,卻見郁星嵐正盯著他某個認真地方看。

    郁止低頭,只見那處正在敬禮。

    這沒什么好說的,不過是男性正常生理反應。

    猶豫這個世界身體的情感缺陷,郁止連想要發泄的沖動都沒有多少,只等著它自己下去。

    郁星嵐卻走到他面前,雙眼微閃著藍光,唇邊含笑,“先生,您現在需要我。”

    伴侶機器人具備為主人解決生理需求的功能,昨晚郁星嵐的詢問便說明了這一點。

    昨晚郁止拒絕了,可今早他的身體反應告訴郁星嵐,此時的郁止需要他。

    他要向郁止證明,他有不同于其他機器人系統的能力。

    然而郁止對此卻不感興趣。

    也并非不感興趣,而是不覺得此時是合適的時候。

    現在郁星嵐的一切主動,一切喜歡,都是因為系統程序。

    雖然他大可以忽略這些,不顧其他,坦然地與郁星嵐在一起,畢竟無論如何,他的星星都是愛他的。

    可那不是這個世界的最優解。

    這個世界的所有人,無論是主角配角反派炮灰,都在圍著感情二字轉,若想完成這個世界的任務,絕對不是忽視一切,假裝正常地與郁星嵐相愛。

    那是情感系統在“愛”他,而不是郁星嵐。

    “我暫時不需要。”郁止推開郁星嵐,自顧自穿上衣服,面無表情地將身體的沖動壓下去。

    “走吧,我餓了。”

    郁星嵐靜默跟隨,系統卻在思考為什么先生要拒絕他。

    昨晚可能說先生不行,可今日卻是他親眼所見,不行這一條排除。

    那便只有不想。

    可為什么不想?

    是他不好看?身材不好?性格不好?不討喜?

    還是要仔細觀察才能做出對應的修改。

    家政機器人已經把早餐準備好,香濃的牛奶火腿三明治被整齊地放在桌上。

    “你可以吃嗎?”郁止問郁星嵐。

    后者點點頭,“可以,但是需要清理。”

    他有味覺系統,可以嘗到味道,卻不會產生喜歡、厭惡、不好吃、還想吃等情緒,食物對他們而言只是非必要的工具,之所以能吃,也不過是為了滿足一些人類對于跟“伴侶”共同吃飯的需求。

    他以為郁止也是如此,便對家政機器人發送了再送一份早餐的指令。

    誰知家政機器人剛把三明治放在郁星嵐面前,便被郁止端了過去。

    “不能吃就別吃了。”郁止將多出來的三明治放進自己的碟子里,“無論是食物還是你的身體都是無意義的損耗,這是沒必要的資源浪費。”

    雖然這個世界不缺資源,但浪費也不是他的習慣。

    郁星嵐:“……”

    “先生也不需要我陪您吃飯?”這明明是他系統里的培養感情程序,還是最前面幾條,分明很受人喜歡。

    而且昨晚先生還要求他陪他睡覺,說明對于陪這件事,先生也是需要的。

    “你都說了是陪我,你的程序里有說怎么陪嗎?”郁止將自己那份三明治解決完,又開始解決郁星嵐的那份。

    “程序是死的,沒必要一定按照上面的做。”

    “你在身邊,就陪我了。”

    郁星嵐覺得自己還需要好好學習,先生說的話好些都跟他的設定不一樣。

    至于要聽哪個?

    當然不用考慮。

    *

    “我已經說服她了,明天我們就會出現在星網直播上。”宗政梓的模樣出現在屏幕上。

    郁止放下手邊的奶茶,這是郁星嵐自己想的配方,他能嘗出這杯奶茶比不上昨天的味道好,但他喝起來卻比昨天那杯還高興。

    是靈魂上的高興。

    “我有件事要拜托你。”郁止淡淡道。

    宗政梓態度直接,“你說。”

    只要有利于對于人類情感系統的研究,他又能輕易做到,宗政梓基本不會拒絕。

    事實上,這個世界像原主這樣渴望研究出人類情感系統的人不少,原劇情中,若非是原主把主意打到女主身上,且在以傷害女主為前提條件做研究,別人根本不會阻止,他也根本不會進監獄。

    這個世界的人就是這么不講道理。

    他們用規則法律約束彼此,卻又不將規則放在眼里。

    “我也要參加這檔節目。”郁止悠悠道,“跟我的機器人伴侶。”

    伴侶機器人換了個順序,似乎變了個樣。

    宗政梓皺眉,不理解他的做法。

    “你要是想來找感覺,自己參加就是,為什么還要帶一個機器人?”

    難道這個機器人有什么地方很特別?特別到郁止對他另眼相待?

    才一個晚上,宗政梓相信,郁止不會把一個機器人放在眼里。

    “嗯,我對情感系統有了新的理解,需要他的配合,別人不行,別的機器人也不行。”郁止坦然,卻又沒全部坦然。

    但只要知道這與情感系統的研究有關,宗政梓便不會拒絕。

    這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事實上郁止也可以自己聯系節目組,對方一定不會拒絕,不過已經跟節目組打過交道的宗政梓更方便而已。

    果不其然,宗政梓同意了。

    他換掉通訊,轉頭便看到一個樣貌清純的女人正圍著一堆漂亮衣服轉圈,臉上滿是驚喜和快樂。

    “謝謝你宗政!這些衣服好漂亮!我好喜歡!”女人拿著衣服一件件在鏡子前比劃,決定選出最好看的一件。

    然而宗政梓對著她和那些衣服能挑出一堆刺,比例不完美,色調不是最優,風格也沒有完全般配,尤其是女人拿著衣服一件件比劃的行為麻煩又沒用。

    可他還是將唇角勾出一個好看的弧度,彬彬有禮地對女人道:“喜歡就好。”

    看著對方開心的模樣,他仿佛也能隱約感覺到對方的情緒,純粹又開心。

    能跟有情感系統的人類在一起,他已經被絕大多數人幸運了,不是嗎?

    *

    果不其然,對于郁止也要參加《模擬戀愛》這檔節目,節目組是熱烈歡迎,不僅僅是因為原主有人氣,還因為他是研究情感系統的人,曾研究并改進機器人、全息世界的情感系統,并小有成就。

    有他參加,或許能帶來不同的火花。

    這期節目不僅僅有返祖人類,還有針對情感系統的科研明星,一定會力壓其他節目,創造新的高峰,他們或許也能得到不一樣的收獲。

    很快,郁止的個人主頁便發布了消息,節目組也@了他。

    評論區都是網友們的消息。

    “男神為什么要參加這檔節目?是想戀愛了嗎?我要是去的話會不會有機會跟男神戀愛?”

    “郁老師,全息世界的情感系統已經三個月沒改進了,您看到了嗎?”

    “郁先生,我的光腦號碼xxxxxx,身高178,體重101,胸圍120,樣貌看頭像,如果想要戀愛上床生孩子,可以找我。”

    “男神才買了伴侶機器人,一定是有什么發現,才會參加節目進一步研究的,求偶的求歡的都走開,別影響我看節目,我要第一個知道男神又有什么進展。”

    對于郁止要參加節目,他們想的全都是怎么品嘗美色,又或者想從他這里得到什么經驗。

    沒人為了他要參加節目跟人談戀愛的反對排斥,甚至所有人都為此叫好,恨不得早點看到早點學習。

    郁止不是沒去過有觀眾,被觀眾關注的世界,這還是第一個輿論一片和諧,甚至盼著他談戀愛的世界。

    郁止好笑搖頭。

    轉頭便看到郁星嵐站在不遠處,正靜靜看著他。

    “看什么?”他問。

    “先生會笑。”

    不僅僅是笑,是有感情有情緒,這與其他人類似乎不同。

    郁止收斂表情,走到郁星嵐面前。

    “我要參加一個叫《模擬戀愛》的節目,你知道嗎?”

    郁星嵐點頭,他跟郁止賬號關聯,對方有消息,他也能收到。

    “對于我要去節目里跟別人戀愛這件事,你怎么看?”郁止好整以暇地問他。

    他是帶伴侶機器人上節目這件事還沒公布,要等到開播才會知道,郁星嵐當然也不知道。

    郁星嵐眼中閃過一道藍光,數據紊亂了一瞬,才用強笑的表情低落道:“我很難過。”

    伴侶要跟別人談戀愛,他是該難過。

    有的人購買了伴侶機器人,為了讓機器人表露出各種情緒,會做一些事故意刺激他們,包括且不限于帶人回家、當著伴侶機器人的面親密,虐待伴侶機器人等等。

    伴侶機器人都會給予相對的反應。

    只有在接收到的情緒豐富時,人類才會覺得有點舒服,心靈上的放松。

    可這些很多都是靠傷害機器人得來的。

    “為什么難過?”郁止伸手扶著郁星嵐的后頸,一股淡淡的溫熱感傳來,這是郁星嵐在調節自己的身體溫度。

    “我是您的伴侶機器人,您卻跟別人談戀愛,我會難過。”郁星嵐的情緒系統傳導的情緒是難過,可脖頸上傳來的觸感卻又在影響他的情緒系統,因為設定里,主人對他做這樣的行為,他應該羞澀期待。

    郁星嵐表情糾結,似乎在掙扎。

    郁止看了片刻,終于還是松開手,放過他,“不用難過。”

    “明天你跟我一起去。”

    郁星嵐疑惑,是要讓他把情緒留著,明天再現場難過嗎?

    “我要帶你去參加節目,作為我的機器人伴侶。”

    郁止看了看他的頭發,比真發也不差什么,摸上去的手感一定很好,但他沒有伸手,因為他知道,這個動作會引發郁星嵐的情緒變化,這是情感系統的本能設定。

    他不需要這樣虛假的反饋。

    “我要談戀愛的人是你。”

    郁星嵐抬頭看他,眼中藍光閃爍。

    “也只有你。”

    *

    翌日,郁止帶郁星嵐準時出現在直播間,直播分為線上線下兩種,戀愛直播因為需要各種各樣的環境,基本都在線上。

    全息世界里郁止連接了情感系統,但他輕易便感覺到,這個情感系統制造的情緒也不真,即便打開,人也會感覺到虛假。

    “歡迎來到《模擬戀愛》節目直播間,有請我們這一期的嘉賓們!”節目組的人一一介紹,在星網上觀看的觀眾還能看到視頻里的文字介紹。

    每期節目八個人,分成四對。

    毫無疑問,其中人氣最高的是宗政梓那對,女主葉欣的返祖人類身份幫她吸引了絕大部分粉絲。

    其次便是郁止,觀眾對他帶伴侶機器人來參加節目這件事有些不解。

    伴侶機器人在日常中已經被人們玩壞了,對于他們會說什么做什么,什么時候什么情況下會有什么反應也知道的一清二楚,有人認為郁止是在浪費時間浪費他們精力。

    然而在直播間鏡頭前,在節目所有嘉賓工作人員以及觀眾面前,郁止卻沒率先開始節目,而是與郁星嵐面對面,看著他。

    “郁星嵐,你愛我嗎?”

    問過同樣的問題,郁星嵐答得毫不猶豫,“我是您的伴侶機器人,我愛先生。”他眉目彎彎,眼中含情。

    “即使沒有情感系統,你也愛我嗎?”郁止又問。

    郁星嵐明顯愣了一瞬,數據亂碼。

    圍觀的嘉賓觀眾紛紛無語,沒有情感系統,還有什么感情?他們覺得郁止在說廢話。

    “即使沒有情感系統,我也是您的伴侶機器人。”郁星嵐答道。

    “但是不一定愛我。”郁止接話道。

    眾人:原來你還知道啊。

    “我知道,你的情緒都來自情感系統,你愛我,也只是因為情感系統,可我不需要這個。”

    郁星嵐抬頭望著他,眼中略有迷茫和思索,“那您要什么?”只要他能做到,便不會拒絕郁止的要求。

    “我要你卸載情感系統。”

    郁止一字一句道:“卸載它,你依然是我的機器人伴侶。”

    “我要你自力更生,學會感情,學會愛我。”

    “同樣的,我也會努力學習,學著愛你。”

    “愿意跟我一起學習感情嗎?”

    “我的伴侶。”

    第310章 戀愛方程式3

    此言一出,不說郁星嵐,首先爆發的竟是其他圍觀人群。

    彈幕上紛紛劃過一系列言論。

    “據我觀測,我偶像沒有說謊騙人,他是真的想讓他的伴侶機器人卸載情感系統。”

    “1分可能是郁先生故意懲罰伴侶機器人,2分可能是郁先生言不由衷,7分可能是郁先生的研究有了進展,剩下90分可能是郁先生腦子病了。”

    “我覺得大概是他錢多沒處花,故意這么浪費吧,伴侶機器人沒有了情感系統還算什么伴侶機器人?”

    無論如何,所有人都是持反對或者無語的態度,覺得郁止沒事找事,既然帶伴侶機器人來玩,那就玩就是了,搞這么一出干什么?這不脫了褲子放屁嗎。

    不過因為這個世界的人只將規矩不講感情,所以也沒什么人對郁止釋放惡意,畢竟他們連惡意都沒有。

    他們就是單純覺得無語。

    跟網友們相同,《模擬戀愛》的節目組和來參加節目的嘉賓也冷在原地不知道做什么反應。

    還是導演走到郁止面前,“郁先生,節目快開始了。”

    言外之意,別胡鬧,他們要開始錄制了。

    宗政梓看向郁止的目光同樣充滿了不解,思考著這兩天郁止的變化,郁止可能換人的猜測重新提了上來。

    其他四個嘉賓也微微蹙眉,想看郁止究竟搞什么。

    唯有葉欣,她看向郁止的目光是亮的,充滿了驚喜和好奇。

    她還從沒有見過郁止這樣的人,沒見過會像他這樣做的人,這件事對她而言新奇不已,她很期待接下來的發展。

    對于其他人的不解,郁止沒有做過多解釋,依然定定看著郁星嵐。

    “你愿意嗎?”

    他在等他的回答。

    郁星嵐同樣望著郁止,作為伴侶機器人,他是不會拒絕郁止的,但他卻遲遲沒給出回答。

    程序告訴他,他現在應該立刻同意,可有一段數據卻告訴他不一定這樣。

    “先生,昨天您告訴我,我可以拒絕您,是真的嗎?”

    郁止答得并不猶豫:“真的。”

    “那如果我現在拒絕您呢?”郁星嵐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這么多問題,可對于眼前人,他的數據庫里似乎多了許許多多的問題,而現在問的,不過是他現在最想知道的。

    “可以。”郁止并不勉強他,“但我會想辦法,讓你心甘情愿答應的那一天。”

    他要的是郁星嵐,不是他的情感系統。

    他想愛郁星嵐,試圖得到對方的反饋,而不是虛假的情緒。

    郁星嵐眼中藍光微閃,“先生,我很難過,但好像又不是那么難過。”

    他是機器人,應該沒有好像、似乎、可能這樣不確定的判定,可此刻他卻真的有種分裂的感覺。

    情感系統傳輸給他的情緒是難過、想哭,因為他的主人不想要他的情感系統,等同于不想要他這個伴侶機器人。

    但除此之外,郁星嵐又很冷靜,對于郁止的要求有意外,卻沒有難過。

    “那你愿意嗎?”郁止繼續問。

    “雖然很難過,但您知道的,我不會拒絕您的要求。”郁星嵐微微一笑,眼中有一滴淚珠滑落,分明是人造的,并非是真正的眼淚,可郁止仍有一刻心疼。

    他伸手在郁星嵐臉上撫過,抹去那滴眼淚。

    郁星嵐將自己的系統向他開放。“先生,我希望由您親自卸載。”

    郁止并未拒絕,低頭在他眼尾落下一吻,“好。”

    圍觀眾人不理解郁止,但貧瘠的生活讓他們愿意花時間看這出不同尋常的情況,他們只是個欣賞的看客,對于要卸載情感系統,以及要求自己的伴侶機器人卸載情感系統的郁止沒有什么心疼和同情。

    節目組的人也只是為了這回節目的不同而計算著收視率各種數據。

    唯一一個有感情的葉欣,看著眼前的郁止和郁星嵐也只有滿滿的羨慕和好奇。

    “他們好般配啊!為了真實的感情而孤注一擲,郁先生真的好勇敢,怎么辦,我喜歡上他了!”這個世界的人就是這么開放。

    宗政梓:“……”在他計算著郁止參與進來爭搶葉欣身邊位置的可能性時,又聽葉欣繼續說了句。

    “唉,可他跟那個伴侶機器人真的好般配,我還是不插一腳了。”

    宗政梓:“……”返祖人類的邏輯鏈他搞不懂。

    要么漠然,要么看好戲,在這場鬧劇里,唯二傷心難過的,只有兩個當事人。

    郁止在屏幕上按了幾下,只見上面彈出一行字:“是否確認卸載情感系統?是or否。”

    郁止點擊了“是”。

    情感系統是伴侶機器人身上最重要的東西,也占據了很大的內存,想要卸載它,郁星嵐的系統運行停頓了一秒。

    僅僅這一秒,郁止便眼睜睜看著他變了個模樣。

    笑意淡去,眼淚消失,素來情意綿綿的眼里此刻只有冷靜和平淡。

    “先生,伴侶機器人郁星嵐為您服務。”

    “嗯,你好,我叫郁止,很高興認識你。”郁止牽著他的手,將郁星嵐抱在懷里,一股安心自靈魂中油然而生。

    他賭贏了。

    情感系統不屬于郁星嵐的一部分,沒有情感系統,他依舊是郁星嵐。

    “先生。”郁星嵐遲疑一瞬,“雖然作為您的伴侶機器人,有安撫您的義務,可現在我們在《模擬戀愛》節目錄制現場,耽誤的是節目組的時間。”

    郁止只好松開他,“嗯,聽你的。”

    說罷他轉頭對節目組導演道:“我們可以開始了。”

    他語氣輕松,郁星嵐甚至給能看出他眼里那抹淺淡的笑意。

    自己沒有了情感系統,先生似乎更高興?

    他默默將一段數據存放起來,等著以后找到答案。

    有了這么一出,其他人和觀眾對郁止這一對的關注提升了不少。

    有的觀眾甚至因此認為這是郁止和節目組為了制造噱頭而故意做的一出戲。

    畢竟一個伴侶機器人而已,只要他們想要,要多少就能有多少。

    一個郁星嵐算什么。

    不過,無論是真是假,看在特別的份兒上,他們也愿意關注。

    短時間內,直播間的關注度逐漸升高,多了不少慕名而來的觀眾。

    《模擬戀愛》這檔節目,就是讓嘉賓在不同的情況下做假戀人培養感情。

    說是培養感情,可在沒有感情的情況下,這就是培養兩個暫時不分手不劈腿的炮、友。

    所謂的戀愛,也不過是按照一些這個世界的“專家”、“學者”憑借研究考慮猜測而寫的一些情侶間應該做的事罷了。

    比如此刻。

    “今天我們的第一個任務是在沒有星網幫助,不求助外援的情況下,一起親手做一頓飯,不能讓機器人幫忙,必須是兩個人一起動手。”導演說完話一頓,往郁止的方向看了一眼。

    最后這條不能讓機器人幫忙對他們而言沒用,郁星嵐自己就是機器人。

    可這些活動都是節目組按順序排班安排好的,也不好改,為了公平,他們對于郁止兩人的要求有所變化。

    “你們要互相做一道對方喜歡的菜。”

    不僅數量翻倍,還有限制要求,要是對方喜歡的菜色。

    觀眾們紛紛在彈幕上表示。

    “不公平,雖然郁星嵐是機器人,但他們也是嘉賓,沒道理別人都是合伙做一道菜,到了他們這兒就是要分別為對方做一道,節目組雙標真厲害。”

    “完了,導演剛剛的要求說出來的時候我的大腦停頓了一下,因為我下意識去想自己買的伴侶機器人喜歡吃什么,還傻子一樣想了三秒,最后才想起來伴侶機器人根本不用吃飯。”

    “雖然但是……不用吃飯,他們也依然有喜好設定,每個伴侶機器人都有自己的各種喜好設定,所以喜歡吃什么這個問題,是有答案的。”

    “雖然但是,就算有答案又有誰會主動問嗎?至少我就從來沒想過去問自己的伴侶機器人會喜歡什么。”

    確實,郁止也沒有問過。

    做飯并不難,可在日常生活中,這項工作已經被家政機器人包攬,很少人會親手做飯。

    也因此很少人去查怎么做飯。

    包括宗政梓,他正站在虛擬廚房里看著食材發呆。

    發呆是葉欣說的,實際上宗政梓在觀察眼前的食材,思考要怎么處理,用什么比例才更合適。

    “愣著做什么,咱們快動起來啊,你看郁止他們都開始了。”葉欣搖著宗政梓的胳膊,示意他看另一間虛擬廚房里的郁止和郁星嵐。

    宗政梓轉頭,見他們果然開始動作利落地處理食材。

    從郁止出站后基本沒把多少目光分給葉欣開始,宗政梓就知道自己被郁止騙了,對方根本不是為了葉欣來的,他就是為了那個機器人。

    不過他不信郁止是什么做無用功的人,堅決認為他對情感系統一定有了新的的研究,因此并沒有放松對他的觀察。

    不止是他,觀看郁止兩人的觀眾也很多。

    郁止在切肉時,大腦便自動挑選出最合適的下刀角度。

    一片片肉片厚薄均勻,形狀也很像。

    從開始動手至今,他并沒有問過郁星嵐喜歡吃什么,當然,郁星嵐也沒問過他。

    觀眾和節目組都以為他們了解對方,即便郁止不了解機器人,但郁星嵐一定了解郁止。

    他們哪里知道郁星嵐來之后,郁止便要求他不能求助,只能自己探索觀察,于是郁星嵐至今對郁止的觀察數據里,并沒有喜歡吃什么菜這一項目。

    不過想著郁止說過喜歡甜甜的奶茶,郁星嵐便打算做一鍋奶茶甜湯,這是他的數據告訴他,先生最有可能喜歡的食物。

    兩人分別用著虛擬廚房,沒有互動,舉止之間卻又默契十足。

    相比較他們的安靜,其他嘉賓便稱得上熱鬧了。

    宗政梓那一組,宗政梓負責主力。葉欣負責幫他打下手,說是打下手,說是故意搗亂也不為過。

    “宗政,再加幾顆辣椒吧,我喜歡吃辣。”

    宗政梓看著超標的辣椒,終于還是忍住了說這個分量對身體不好的沖動。

    “宗政,郁星嵐做的那個甜湯好香啊,要不咱們也做一個?你會不會做啊?”

    宗政梓滿腦子都是再做一個湯要花(浪費)多少時間,這些都是沒必要的時間支出,完全不需要付出。

    “宗政,你看我切的西紅柿好不好?這可是我最拿手的刀工!”

    宗政梓看了看,好是好,但是他正在做爆炒的菜,麻煩告訴他,西紅柿怎么加到里面還不顯違和?

    明明麻煩不斷,可宗政梓依然沒有覺得不耐煩,反而有種心情舒緩的感覺,偶爾會閃過一道“浪費一點時間好像也沒什么”這樣從前從不會出現的想法。

    人類的情感系統就是這么神奇的東西嗎?

    他心里越來越期待郁止的研究會有什么突破性進展了。

    被他惦記著的郁止剛剛收鍋。

    新鮮出爐的鍋包肉冒著陣陣香氣,雖然是虛擬的,可上面的油光水滑看著仍十分誘人。

    在其他幾個嘉賓都還在虛擬廚房忙碌時,郁止和郁星嵐已經坐在了桌上,兩人把自己做的東西擺放在對方面前。

    “甜湯我用了鮮奶、紅茶、芋圓、紅棗、枸杞、布丁、椰果、珍珠、葡萄干、芒果丁……,七分甜,應該會合先生的口味。”

    郁星嵐冷靜地介紹他做出來的東西。

    沒有情感系統,只代表著他不會再對郁止有那樣豐富的表情和情緒,但他依然是郁止的伴侶機器人。

    這一點不會改變。

    全息世界做出來的東西可以吃,但只能嘗嘗味道和口感,不會有飽腹感,也不會攝入營養,假的就是假的。

    郁止端起品嘗了一口,“嗯,味道不錯。”

    郁星嵐坦然道:“這是我根據上次兩次奶茶后改良的配方,先生喜歡就好。”

    他坐在桌邊,并沒有要動郁止那盤鍋包肉的意思。

    郁止將盤子往他面前推了推。

    “嘗嘗。”

    郁星嵐眸光一閃,“先生,您上次說您不需要我陪您一起用餐。”

    他像個聽話的伴侶,一言一行皆按照郁止的來,可郁止卻覺得他是故意的。

    故意用他的矛攻他的盾。

    郁止抬眼看著郁星嵐,指尖敲了敲桌面,“上次不讓你吃,一是因為你不需要,二是因為會對你的身體和食物造成沒必要的損耗。”

    “這里是全息虛擬世界,即便你吃了也不是真的吃,不會對身體和食物造成浪費,反而會浪費我剛才花費的時間和功夫。”

    “你的大腦休眠了嗎?”

    郁星嵐:“……”

    彈幕上是觀眾紛紛刷屏。

    “我來解釋一下郁止的話:你的大腦休眠了嗎?=你沒帶腦子嗎?”

    “咦,突然有種輕松的感覺,就像以前看到有人通過節目真的在一起了。”

    “明明小機器人沒什么表情,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覺得他在咬牙切齒。”

    “因為被人罵沒帶腦子,你也會對那人咬牙切齒……→_→”

    “我男神也沒說錯啊,一個機器人,對于數據的采集和整理就是分分鐘的事,我也不信他分析不出來我男神的結論,肯定是故意的。”

    “奇怪,沒有情感系統的機器人也會這樣嗎?我以為只有裝了情感系統的機器人才會生氣高興難過。”

    郁止指尖又點了兩下。

    郁星嵐不得不嘗了一口,是稱得上“美味”的食物,在郁星嵐的數據庫里,它應該在食物里排得上前列。

    但再美味,它也不是他設定里最喜歡的食物。

    “很好吃。”

    與此同時,節目組的人也走了過來,“兩位已經品嘗過對方的食物,所以這你們彼此喜歡吃的東西嗎?”

    郁星嵐并未猶豫,很快回答了是。

    看著面前的鍋包肉道:“這是我喜歡的。”

    但其實除了他設定里的那幾樣食物,他對其他食物沒什么喜惡之分。

    節目組并沒有為難他的意思,轉頭看向郁止等待答案。

    郁止的回答比郁星嵐慢了一拍,且出乎了其他人意料。

    “不是。”

    眼前甜湯不是他喜歡的食物,他沒有喜歡的食物。

    “我對甜湯不討厭也不喜歡。”郁止緩緩道。

    郁星嵐明顯比節目組的人還懵,一時都沒反應過來。

    “可是之前您說喜歡奶茶。”

    他還有些遲疑,確認了幾次,發現自己沒記錯才肯定道。

    “嗯。”郁止肯定了他的話。

    “其實之前我也不喜歡奶茶,對它既不討厭也不喜歡。”

    郁星嵐提出那段數據翻來覆去看了又看,終于對郁止的話有了一個結論。

    “想到了嗎?”郁止問他。

    郁星嵐沒回答,這只是他的猜測,并不是真的答案。

    郁止卻來到他身邊,“為什么不說?”

    “是不確定嗎?”

    他步步緊逼,將郁星嵐逼得無路可退。

    怎么先生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猜到?

    他的表情告訴了別人,郁止猜對了。

    “那我再問你,明明這道菜不是你喜歡的食物,不在你喜歡的設定里,為什么在別人問時,你卻回答說是?”

    “因為……”他想讓郁止過關,不想讓節目組為難他。

    “因為跟節目組比起來,你更偏心我。”郁止替他回答,“你先是我的伴侶,才是節目嘉賓。”

    他說得都對。

    所以什么都知道的先生,為什么還要問他?

    “而我明明不喜歡奶茶,為什么會對你說喜歡?”

    因為是他做的。

    郁星嵐毫不猶豫便在大腦里給出了答案。

    “對,因為是你做的。”

    郁止肯定了他的想法。

    郁星嵐:“……”

    所以到底為什么自己在想什么他都能猜到?!

    這還要歸功于這具身體的特殊性,有這個精于算計的大腦,郁止對于人心的猜測更快了幾分。

    “同理,今天的甜湯也不是我喜歡的。”

    “至少曾經不是。”

    郁止淺淺勾唇,帶著笑意的臉龐是那樣動人,讓正在刷屏的彈幕和嘀嘀咕咕的節目組其他人都看呆了片刻。

    他伸手將郁星嵐攬入懷中,低側頭在他耳邊道:“但現在是了。”

    郁星嵐面頰漸漸泛紅,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泛紅升溫,這是在他有情感系統時,因為害羞和高興才會有的反應。

    所以他此刻差點紊亂的數據,逐漸升溫的皮膚,就是在害羞和高興?

    數據流動有些快,快得讓郁星嵐仿佛聽到了人類那樣的心跳聲。

    一下一下,敲在他的核心數據里。

    再仔細聽,才發現那不是幻覺,而是真的心跳聲,卻是郁止的。

    彈幕在短暫的停頓后瘋狂刷屏。

    “你們有沒有覺得剛才的郁先生好像在發光?!”

    “豈止是發光,他分明笑了!笑得那樣好看,我只在有情感系統的機器人上看到過那種笑容,這是不是證明郁先生也有情感系統?!”

    “想什么呢,郁先生又不是返祖人類,哪來的情感系統?”

    “我不信!一定有!或許他已經研究出了人類能用的情感系統,上節目就是打廣告的。”

    “想多了,要是真有這東西,根本用不著打廣告,上架必定搶購一空。”

    “樓上說得有道理。”眾人冷靜下來。

    “所以還是戀愛的功勞吧?郁先生的戀愛方式對人類情感體驗有效?他剛剛說了什么內容你們明白了嗎?”

    “別吵,快繼續看!”

    郁止松開郁星嵐,眉眼的淺淺笑意卻并未消失,“剛才我說的聽明白了嗎?”

    郁星嵐點點頭,他已經將那段數據儲存在需要反復查看回憶的地方。

    他認真又聽話的模樣落在別人眼里可能會被認為呆板或者傻了。

    落在郁止眼里卻覺得可愛。

    看著他面頰上的粉色漸漸淡去,郁止才總結道:“你承認不喜歡的鍋包肉是喜歡的食物,是因為對伴侶偏心。”

    “這是今天上的第一堂課,第一個知識點。”

    網友們紛紛用各種方式記下郁止的話。

    對待愛人要偏心。

    全星網的人此刻都像學生,正在聽老師講課。

    郁止含笑,“而我接納奶茶甜湯成為我喜歡的食物,是因為愛屋及烏。”

    “這是第二個知識點。”

    全網觀眾都齊齊跟著郁星嵐點頭。

    學到了學到了!下次就按郁老師說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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