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aaaaa_无码aⅴ精品一区二区三区_嫩草影院永久久久精品_被黑人粗黑大肉奉视频_久久久久亚洲最大xxxx_特级a欧美做爰片毛片

普項小說網 > 其他小說 > 渡君 > 40-50
    第四十一章

    裴君瑯清楚看到,葉薇眼里的迷茫。

    她不會因他的話感到受傷。

    她不在乎。

    在裴君瑯說出“你不配”三個字時,他是想過要斬斷兩個人之間漸近的關系。

    似乎只有他一頭熱,似乎只有他會下意識將目光停留在葉薇身上。

    兩人走走停停,很快看到不遠處有一座土砌小院。

    這時,裴君瑯倏忽抬手,指尖微動,示意葉薇停下,耐心等待。

    等什么呢?葉薇困惑。

    空無一人的密林里,唯有風雨聲大作。才是初春,天氣寒冷。眼下他們兩人都被雨水淋了個透徹,再這樣吹風,恐怕要受寒得病。可在這個節骨眼上,裴君瑯居然讓她停下步子,不要上前。那便說明,前方有比生病一事更為可怖的存在。

    葉薇不由毛骨悚然,雞皮栗子都起了一身。

    裴君瑯已經將腰上軟鞭卸下,緊扣掌心。他豎起的五根白皙長指猶疑地微動,低聲對葉薇說:“等會兒,聽我的指令行動。”

    “好。”葉薇不敢有一絲一毫怠慢,生怕自己沒看清裴君瑯的手勢。

    小郎君清潤的嗓音傳來,冷靜指點葉薇:“上前三步。”

    許是裴君瑯太淡定了,葉薇心里的驚慌被撫平不少。葉薇推著木輪椅,照著裴君瑯的指示做事。

    然而,她的腳下依舊響起了“喀拉喀拉”的響動,有機關觸發了。

    這種荒蕪的海島,竟還埋了陷阱!

    “完了。”葉薇欲哭無淚。

    裴君瑯閉目,分辨機關的方位:“東南方向,挪四步。”

    葉薇半點都不敢有差池,她知道,裴君瑯不會無的放矢,連他都警覺至斯,說明前方一定有大家伙。

    果然,葉薇前腳剛走完四步,后腳便有無數支暗弩朝其他方位射出箭矢。箭鏃如雨,攻速極快,幾乎是擦著葉薇的肩臂飛掠過去!

    若是被這樣鋒銳的箭矢射中,不難想,葉薇的皮肉會被銳器瞬間貫穿,皮開肉綻。

    葉薇心間一凜,不敢有絲毫疏忽。今夜,她的性命與裴君瑯息息相關,唇亡齒寒。

    “東西方向,三步。”

    “正北,一步。”

    ……可裴君瑯那邊已經沒了后續,他推動木輪椅,繼續緩慢朝休息點而去。

    看著小郎君坐在輪椅上仍挺拔的腰脊,葉薇意識到,裴君瑯的自尊心實在是強。

    即便身陷泥濘也不讓人看笑話。

    葉薇若有所思……難道,裴君瑯那番話只是在警告他自己嗎?

    他害怕葉薇會成為他的弱點,害怕有一天,他會被她動搖。

    所以,裴君瑯為了萬無一失,親手扼殺了情誼的萌芽。

    葉薇彎眸一笑,唔,實在是一位不好惹的郎君啊。

    她還要再追。

    可這一次,她前進的步伐忽然被一面凌空飛來的刀刃止住了。

    “噌”的一聲,鋒銳的袖刀徑直釘在泥地里,如魚腹亮白的刃,瞬間刺痛了葉薇的眼睛。

    她臉上的笑容漸漸冷卻,取而代之的是杏眸里的困惑。

    為什么對她出殺招?他們不是朋友嗎?

    裴君瑯還在說話:“葉薇,你以為我在虛張聲勢嗎?”

    “我真的,很討厭你的自以為是。”

    從第一次給他送糕開始。

    “真的很討厭你的自作主張。”為了保證后代的延綿,五房的葉甘棠姑姑甚至不外嫁外姓人家,直接招婿入贅,將孩子冠上了“葉”姓。

    自打葉家分府各過日子以后,各房叔侄女就很少碰面了。

    葉薇來到正廳里一打量,發現除了她和嫡姐葉心月以外,其余三個堂弟全是小豆丁。

    二房沒有嫡出孩子入官學,但二爺葉舟卻正坐在靠背椅上吃茶。

    葉薇悄悄一打聽才知道,代表葉家進官學授課的老師,正是葉舟。

    她抬眸,剛想悄沒聲兒地打量葉舟,哪知對方也在看葉薇。

    彼此視線對上,葉薇討好地喊了聲:“二叔,往后在官學里,侄女得喊您一聲‘叔’還是老師呢?”

    這個問題聽起來有點蠢,但也是小孩子家家最感興趣的。

    聞言,三個小豆丁馬上望過來,側耳聆聽。

    葉舟沒料到待人冷淡的兄長,竟生出了這么一個沒臉沒皮的庶女,見人就喊,喜面人的模樣,打不是罵不得。

    他被將一軍,反倒愣住了。

    葉舟不大自在地回答:“京城之中,皇權為上。你們遵守官學制度,喊我‘老師’便可。”

    葉薇了然點頭,不再多問。

    葉瑾環顧一圈,見人都到齊了,沉聲道:“再有十天,你們就要代表葉家入官學學習八大世家的傳家術,這是百年來難得一遇的研習機會,你們要好好珍惜,爭取學業有成,為家族出一份力。”

    “以及切記,爾等家中內訌便也罷了,對外都姓‘葉’,一脈同源,理當互相幫襯。潛淵官學并非你們想象中那般風平浪靜,若生了事,恐怕性命都不保。”

    葉瑾說這話的時候,眼風瞟了一下葉舟。

    他是說給二弟聽的。

    家里兄弟再鬧騰,也不能生了異心,唯有同仇敵愾,才能令家族繁榮昌盛。

    葉舟曉得輕重,他放下茶盞,給五個孩子都遞過去一枚花幣,道:“官學之中,我身負皇命,待學子們一視同仁。但圣人也有私情,若你們遇到危險,可以朝天拋擲花幣。這個錢幣發出的聲響,能引來我麾下山獸,暫時保你們一段時間。我看到山獸異動,也會盡快趕來。”

    “是,我們一定謹記家主與二叔教誨。”孩子們異口同聲答話。

    這場誓師大會便落下了帷幕。

    葉薇猜,在入學的當口,應該各家的流程都差不多。

    她猜不透世家們劍拔弩張的關系。

    只是上個學,還有這么多危險要防。

    葉薇把花幣妥善塞到荷包里,掛到腰間。

    這是她對外的護身符,不能丟棄。

    仔細一想,葉薇也很慶幸能成為官學學子,否則她這輩子都接觸不到葉家引以為傲的馴獸術。

    晚宴開席,五個即將成為官學同窗的孩子彼此又加深了認識。

    特別是葉薇半道回的本家,識人不多,葉心月便在父親的授意之下,給她逐一介紹堂弟——

    “眼前站著高點的男孩是葉四郎,三房老爺所出,名叫葉雷,十二歲。”

    “旁邊那兩個分別是五郎和六郎。”

    “葉五郎是四房老爺所出,名叫葉樛木,十一歲。”

    “葉六郎則是五房葉甘棠姑姑的孩子,名叫葉星路。他和葉樛木同歲,只小兩個月。”

    而葉舟生的三郎葉楚,和葉薇差不多年紀,他前段時間生了病,喪失了入學資格,因此只能留在本家。葉薇知道是裴君瑯動的手,沒說什么。心里也懂了葉舟為何看她不順眼。自家嫡子不能入學,反倒讓大哥的庶女頂了缺,誰見了不嘔血呢?

    今天來的三小只,都是葉薇的堂弟們。

    葉薇朝他們笑笑,一人十枚銅板遞過去:“這是壓歲錢,不必客氣!弟弟們記得省著點花,能買不少糖豆呢!”

    三只小堂弟一臉鄙夷,內心:我娘賞丫鬟都不給這么一丁點!堂姐真寒酸!

    葉薇此舉一出,葉瑾又皺眉看了焦蓮一眼,眸色冷淡。

    他的意思是:便是庶出女,手頭也不該這么緊。

    焦蓮咬牙切齒,卻又不能拿葉薇怎么樣。她確實沒對這個庶女多上心,能供葉薇衣飾吃穿體面就不錯了,誰還想到那么多。

    焦蓮心知,今晚必定要給葉薇多添點零用錢,免得出門在外丟盡了葉家的臉面!

    夜里,葉薇果然收到了一筆不薄的私房錢。

    她美滋滋勻出五兩銀子,遞給了桐花,又分了蔡嬤嬤一兩,告誡她:“主子過得好了,你手里銀錢也多,哪個得利,你總曉得吧?”

    蔡嬤嬤見錢眼開,自然連連點頭:“二姑娘放心,老奴都明白!如今老奴都是楓華院的人,只能盼著小姐好了,帶咱們雞犬升天。”

    “嗯,你是個拎得清的便好。”

    又過了兩天,葉家本家人這幾日就要啟程上京了。

    臨行前,葉薇在楓華院偏僻的角落里吹口哨傳喚小蛟王紅豆。

    許是上次葉薇的口哨聲被紅豆記在了心上,這次它一聽就很快從土里鉆出來,還給葉薇送來了一只它獵的小蟲。

    葉薇:……寶,咱們家真的沒有這么窮!

    但葉薇還是眼淚汪汪地收下了。

    她從小包袱里拿出好多種甜糕以及肉干,想看看紅豆究竟愛吃哪個。

    許是甜糕味道清香,特別誘人,粉色的蛟蛇羞澀地繞了一下甜糕,還用腦袋輕輕頂了頂。

    葉薇會意,剝開棗泥糕,一口一口喂給紅豆吃。

    紅豆干吞甜糕也不覺得噎,吃完了甜糕,又愜意享受葉薇撕肉條喂它。

    直到葉薇把小蛇喂到肚皮滾圓,紅豆才肯賴在她掌心里曬太陽。

    葉薇知道蛟蛇聰慧,能通人言,因此她把接下來要做的事說給它聽:“我要出門了,得上京城,那么遠的路,我怕你跟不過來……所以,你要不要藏在我的袖囊里?但是路上,你不能發出任何一點聲音,也不要被人發現!一有不對勁,就溜出去躲起來,聽到了嗎?”

    從看到他跌倒在地、仍想朝他伸出手開始。

    “真的很討厭你一副能夠掌控全局的模樣。”

    從她天天狗皮膏藥粘著他、找他說話開始。

    “也真的很討厭你……”

    能輕而易舉讓他失控,害裴君瑯不像從前的自己。

    友情也好,朋友也好,都是多余的、不稀罕的東西。

    裴君瑯沒有再往下說,他知道葉薇不蠢笨,她能聽懂他的話。

    葉薇一貫長袖善舞,有七竅玲瓏心。

    所以她能和所有人交好,甚至連他都忍不住偏袒她。

    這個擅長擺布人心的壞女人。

    葉薇屈膝,蹲下身子。她費勁兒拔出那一柄袖刀,仔細打量了兩眼。

    如果她沒有注意,一昧追上去的話,可能真的會受傷。

    葉薇不知是自己運氣好,還是裴君瑯手下留情。

    可是,小瑯本就不該對朋友動刀。

    “我不明白小瑯在生什么氣。”她真的不明白,甚至是困惑、費解、惆悵。所有不明的心緒都幻化成一個慘兮兮的笑。

    小姑娘一字一句,慢條斯理,接著說:“可是,我也不喜歡讓朋友為難。”

    “如果,小瑯真的這么討厭我、想和我恩斷義絕……”

    “那么我也不會剃頭擔子一頭熱,硬要湊上去。”

    “我答應你,二殿下,我會離你遠遠的,不會打擾你,也不會再成為你的負累。”

    她恢復了疏離客套的禮貌態度,和最開始一樣,以一個生疏的稱呼,斬斷兩人這些天引人深思的所有羈絆。

    她喊他二殿下。

    不再是親昵的、與眾不同的“小瑯”。

    他們的關系到此為止。

    葉薇不會再尋求裴君瑯幫助,也不會再試圖靠近他。

    她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

    這是裴君瑯期盼的事,她愿意如他所愿。

    這個十分難搞的少年郎,她捉摸不透,被拒絕、被傷害,所以她只能丟掉了,不要了。

    她不再試圖接近裴君瑯了。

    樹冠繁茂的松樹下,針葉的冷香拂來。

    裴君瑯被苦澀的草木香刺激,腦仁很清醒。

    他還是沒有看葉薇的臉。

    但他細辨過她的聲音,很平緩,娓娓道來,她不曾動搖,也沒有哽咽與哭腔。

    她也不會痛苦。

    葉薇,無所謂。

    只有他耿耿于懷。

    裴君瑯下意識發現,他竟如此在意葉薇的態度,甚至是想看她受到傷害也要靠近他的樣子。

    他自厭,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東西。

    所以,所有的善意都是因他有利可圖。

    幸而,裴君瑯聽音辨位的能力超群,一場殺陣很快被他避去。

    小郎君疲乏地睜開眼,他淋了雨,臉色變得慘白,唇色也有點發青:“葉薇,沒事了。”

    葉薇松了一口氣,可裴君瑯的聲音氣若游絲,她又開始擔心伙伴的身體:“你看起來臉色不大好,要不要我們原路返回?”

    “不用。這是占天者焦家設下的北斗七星陣,我們破了陣,已留下破綻,沒必要再退。”裴君瑯強撐起脊骨,鳳眸的神色鋒利,冷道,“繼續朝前走。”

    可是,就在兩人慶幸破了陣,劫后余生之際,葉薇看到了更為駭人的一幕——斜飛的雨絲里,徒然亮起一團燭光。珠翠烏鬢,繡花長衫。來的人,是一名紅女女子。她的衣色如艷陽,紅得格格不入。素白的一只手執傘,另一手提燈,裊裊婷婷走來。火光照了她滿懷,只能感受到她的風韻天然,卻看不清她的臉。

    荒山野嶺,還是一座孤島。

    鬼才信深更半夜會有這樣一位妙齡女子夜行。

    幾乎是瞬間,葉薇想到百鬼夜行的典故:月亮被鬼遮了眼,可不就出籠為禍人間了嗎?

    她警惕地后退兩步,小聲說:“咱們的世家傳家術,應該不包括捉鬼驅邪除妖這一項吧?你做事”

    她也沒帶謝家鎮尸的符箓啊!就連上次紅龍谷用來驅趕“鬼遮眼”山精的黃表紙都沒帶。

    此言一出,榮獲裴君瑯一記看傻子的眼神。

    “世上哪里有鬼。”

    “眼見為實嘛,這女的太古怪了。”葉薇眨眨眼,小心翼翼打著商量,“小瑯,如今我把你一個人丟在這里,自己先去給你尋援軍,你會如何?”

    裴君瑯冷冷看了一眼出餿主意的女子:“我會追上你,再把你五馬分尸。”

    “……我就是隨便說說,我看起來很像那種賣友求榮的女人嗎?小瑯對我頗多誤會呢哈哈。”

    “呵。”裴君瑯顯然不信,一聲冷笑。

    葉薇腿肚子有點發軟,還沒等她丟下裴君瑯拔腿就跑,那女子已經快步走向他們。

    幸好,她的五官隨著越來越近的距離,漸漸變得清晰。有鼻子有眼,是個美人胚子,不是怪物。

    她看到裴君瑯和葉薇,也是十分驚訝:“你們……等等!”

    紅衣女人放下提燈,從懷里不疾不徐掏出一塊塞荷包里的香料。她捏住香塊,抵在風燈里的火苗上燒灼。轉眼間,那塊燃料被點起紅光,滋啦滋啦冒出一蓬蓬香煙。

    香煙濃郁,隨夜風鉆入裴君瑯和葉薇的鼻腔。

    什么東西?不能聞。

    葉薇機敏地屏息,帶著裴君瑯后退幾步。

    女人誘哄:“這一道香煙,你們聞一聞,如果沒問題,我就帶你們入院子避避雨。”

    葉薇和裴君瑯面面相覷,沒有說話。

    兩廂僵持不下,可眼見著雨越下越大。少年少女被雨水兜頭澆灌,渾身濕了個徹底。誰能知道剛上島就遇到這樣嚴酷的天氣。裴君瑯寒氣侵體,臉色也愈發蒼白。葉薇輕碰了一下裴君瑯裸露在外的脖頸,他似乎已經開始不適,體溫降得厲害,人也開始打顫發抖。

    葉薇突突心跳,不由自主握住了裴君瑯的手腕,想幫他取暖。

    然而裴君瑯卻一瞬間驚覺,迅速抽回了手指,不允許葉薇冒犯。

    葉薇害怕他失溫出事,只能警惕地向面前的女人詢問:“為什么要讓我們聞這一味香?”

    女人醍醐灌頂,羞慚地回答:“我都忘記和你們解釋了,實在對不起。你們待的這片林子叫婆羅林,夜里根本沒有村民敢隨便走動。若是遇上霧氣大的夜晚,抑或是雨夜有人影穿梭,那很可能是‘婆羅’這種山精野怪在林中穿行。”

    葉薇不解:“婆羅?”

    “是的。相傳婆羅會扮作人的模樣,來家里討吃討喝,如果主人心生憐憫收留婆羅,那么夜里她就會吞了主人家,再扮作死去的人,頂替她的身份長久活著。”她溫文一笑,“只有我手上燒的祈木香味才能區分婆羅。如果遇到扮成村民的婆羅,只要點香遞過去讓它嗅。婆羅聞到香味,會嘔吐不止,驚慌逃跑。”

    葉薇懂了:“你懷疑我倆是山精?”

    “沒錯。我一個弱女子居住在這里,總不能不防范嘛。”

    葉薇不想逗留,她抬手遮雨,小跑上山。休息點有篝火,她要回去烤烤火。

    身后,隱約傳來一聲巨響。

    葉薇猜,裴君瑯遷怒于火銃,定是丟了它。

    也對,他那樣驕傲的人,怎么可能會留她的東西?

    裴君瑯一定誤解了,以為葉薇在侮辱他,發著很大的火。

    可是,那和葉薇又有什么關系?

    他們已經不是朋友了。

    第四十二章

    回到洞穴,葉薇看到了縮在角落里戰戰兢兢的沈如意。

    他看到葉薇,喜極而泣:“小薇嗚嗚,幸好你回來了!我看你們出去一個沒一個,嚇都要嚇死了!”

    葉薇微笑:“放心啦,要死一起死,我會拉你一起墊背的呀,怎么可能舍下你呢?”

    沈如意:“……嗯?”有點感動但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葉薇沒再理他,她取出茶餅和羊皮水囊,煮沸茶湯,備好一人一碗。

    沒多時,裴君瑯也回來了。

    裴家人聞言,頓時各個鵪鶉似的呆住,紛紛語塞。

    直到御史凄愴的慘叫聲從刑殿傳來,聽得人毛骨悚然。他們這才知道,裴君瑯絕非說笑。

    世家長輩們得知裴君瑯要為一個死人守身如玉的話,各個拍手叫好。裴君瑯不打算傳宗接代,那往后后繼無人,皇權旁落,便宜的還是世家嘛!他們喜聞樂見,誰會蠢到去勸裴君瑯選妃,巴不得他不沾女色,守著那半死不活的身子骨,活一年算一年。

    葉舟聽到裴君瑯這一出雷霆陣仗,心里倒是無比感慨。

    家宴時,他對葉老夫人道:“沒想到您老人家的眼光毒辣,裴君瑯確實還算個好侄女婿。”

    雖然他也猜不透裴君瑯是蓄意借此事敲打外戚立威,還是真心實意為葉薇守心-

    葉薇四顧左右的模樣被多羅發現了,異域的少年郎騎著駿馬靠近,意味深長地說:“怎么?還在找你的小情郎?”

    葉薇翻了個白眼,沒理他。

    對于多羅來說,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葉薇和裴君瑯不合,那他看小淑女就更順眼了。

    “不是我說,你們中原的兒郎真是沒有擔當,還要小姑娘上趕著討好,你對他越好,他越不懂得珍惜你。既然你們的關系已經破裂,那更好啊,我帶你玩。我有一手熬鷹的本事,養的獵鷹能抓草原上疾馳的小羊羔呢!”

    多羅聒噪,一下子把葉薇想藏著掖著的丟臉事說出來了。

    雞腿飯隊的幾個小伙伴一聽到八卦,頓時瞠目結舌。等等,這瓜有點大,該怎么吃啊?

    唯有謝芙拍手叫好,抱住葉薇的腰肢:“小薇姐姐,以后你就阿芙一起玩!阿芙絕對不會和你吵架的!”

    葉薇恨得牙癢癢,眉眼彎彎,笑得不懷好意:“好啊,多羅大王子邀我夜獵,我怎能不給面子同往呢?那就一道兒玩玩吧。”

    葉薇答應得這么干脆,饒是英勇如多羅王子也有幾分困惑……她怎么忽然答應得這么干脆?不會有詐吧?不不,不至于,葉薇看起來也只是嬌滴滴的小娘子啊。

    然而,多羅還是高估了葉薇的善良。

    幾人來到視野開闊的密林,多羅王子顯擺似的吹了一聲口哨,放出振翅抖擻的獵鷹。

    沒等獵鷹撲騰翅膀棲于多羅的臂骨,青松荒草間驟然傳來一陣沙沙巨響。

    一道紅粉色的長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逼近。龐大的軀體,頃刻間壓倒林中草木,摧枯拉朽地毀了一片山林,沿途的植被被摧毀,只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轍痕。

    不好!有山獸在林中穿梭!

    多羅戒備地扶住腰上彎刀,屏息以待。

    可就在這時,一張血盆大口忽然出現在多羅的面前,蛇頭的紅眸泛起兇光,毫不猶豫地吞下了那只神氣十足的獵鷹。

    他的愛寵甚至來不及發出尖利的唳鳴,便血濺當場,喪身蛇腹。

    多羅怒火攻心,嘩啦一聲抽刀,作勢要和大蛇同歸于盡。然而,沒等寒光凜冽的腰刀砍上蛇尾,粉蟒已經呲溜一聲鉆進草垛子,不見蹤跡。

    “去哪兒了?”多羅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叮鈴、叮鈴。周牧娘喜歡焦凡,偏偏焦凡為了替受到裴凌冷待的葉心月打抱不平,也偷偷加入了群毆甲班人的隊伍,挨了一頓胖揍。

    周牧娘心疼不已,只能明面上針對葉心月,給焦凡出氣。

    只可惜,焦凡并不領情。

    他看到愛慕的表妹受辱,心疼不已:“牧娘,你有什么氣沖我來便是了,何必對阿月表妹惡言相向。”

    葉心月苦笑一聲,對焦凡搖搖頭,嬌弱地勸:“大表哥,算了。”

    焦凡:“阿月,你就是太善良了。”

    “我沒事的,牧娘也沒有壞心,她只是不了解情況罷了。”

    葉薇被這兩人你儂我儂的戲碼,驚出一身雞皮疙瘩。

    周牧娘也忍不下去了,她氣得跳腳:“凡哥哥,你傻嗎?當初她和大公子勾搭的時候對你愛答不理,眼下失了勢,轉頭就跟你好上了,她不是水性楊花是什么?你還要受她的騙!”

    焦凡:“夠了!周牧娘,你再辱我表妹,下次便別再來和我講話了!”

    “凡哥哥……”周牧娘的眼淚蓄在眼眶里搖搖欲墜。

    葉薇看不下去了,她拉過周牧娘,義正言辭地勸告:“牧娘,你不要亂說。我阿姐怎會是那等見異思遷的人?她和焦凡大表哥交好才不是近日發生的事,他們從前關系就很要好啊。”

    葉薇這番話,成功提起在場的學生們的興致,眾人放下手里大快朵頤的筷子,統統豎起耳朵聆聽八卦。

    周牧娘細細一分辨,也品出葉薇話里的潛臺詞。

    她的意思,不就是說,葉心月在和裴凌交好的時候,私底下還腳踏兩條船,和焦凡保持密切聯系嗎?偏偏現在葉心月和焦凡打得火熱,大皇子裴凌已經是過去式了,他們絕無和好的可能。

    因此,葉心月絕對不會反駁“她和焦凡從來都很熟”的事實,只能吃下啞巴虧。

    高啊,這才叫殺人不見血。周牧娘受教,眼睛都亮了。

    葉心月聽到這話,恨得切齒,她死死盯著葉薇,怯怯解釋:“二妹妹這話是什么意思?說得好似我從前是個多兩面三刀、擅于心計的人,一面和大公子交際,一面還和大表哥暗通款曲。”

    葉薇一臉困惑:“嗯?阿姐你誤會了,我說‘你們關系很要好’,指的是表兄妹的情誼。焦家本就是葉家表親,關系密切些不是很正常嗎?倒是你這話,反而有點做賊心虛,以為我誤會了什么曖昧的私情,著急辯解……阿姐,你不會被我戳中心事了吧?”

    葉薇陰陽怪氣很有一手。

    偏偏她長得稚嫩,身段也矮小,如今被籠在一團兔毛斗篷里,出鋒的白毛滾兒緊貼小姑娘尖尖的下頜,膚光玉雪,很是乖巧可人。

    哪里會有什么壞心眼?

    裴君瑯聽到葉薇熟悉的奸猾口吻,意味深長地嗤笑一聲,專注看戲。

    另一邊,葉心月不甘心被葉薇諷刺,她如今竟淪落到要被周牧娘和葉薇嘲諷的地步,這是何等的恥辱。

    反正已經是跌入谷底,葉心月不介意用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方式反擊。

    她的目光落到裴君瑯身上,冷笑一聲,說出一件不曾讓外人知道的事。

    “確實,我不比二妹妹聰慧,自幼很有部署,凡事都懂得未雨綢繆。畢竟二妹妹在鄉下老宅的時候,便早早與二皇子相熟。當初,二妹妹日夜帶甜糕探望二皇子,跑人寢院跑得那樣殷勤,阿姐我都看在眼里。確實,論交友的能耐與手段,我這個做姐姐的,哪里及得上你!”

    大乾國其實并不太在意男女間大防,男婚女嫁實屬尋常的事。

    越是手握權柄的上位者,越不怕被人背地里說三道四。畢竟,那些弱者的能耐,也唯有在背地里嚼一嚼舌根了。

    因此,葉心月這番話,對葉薇不會造成致命打擊,但會給旁人留下一個她“心機頗深”的印象,讓人對她設防,往后交友也留點心眼。

    總歸就是,這些話殺不死人,但惡心人。

    只可惜,葉薇倒不在意葉心月的話,她僅僅有點感慨。

    她們都是葉家女,毀她的清譽,便是損害葉心月的尊嚴。

    葉心月窮圖匕見至此地步,看來焦蓮一死,她是真的沒有靠山了。

    葉薇意興闌珊,甚至連爭辯都懶得再開口。

    不等葉心月乘勝追擊,遲來的裴凌忽然一聲怒喝:“夠了,葉心月!她好歹是你妹妹,你何必當眾毀她清譽!”

    高亢的聲音隨著花廳外的沙沙風雪,卷入室內,落到每個人的耳朵里。

    葉心月詫異極了,她沒想到裴凌會管這等閑事。

    她咬住下唇,低聲辯解:“大皇子,你明明知道的,葉薇她……”

    “葉心月!”裴凌抿唇,邁入室內,郎君冷峻的臉上滿是怒容,“別以為我不知道,當初救我出水的人是誰!”

    聞言,葉心月呆若木雞。

    她急急退后兩步,后跌進焦凡的懷抱。

    葉心月難以置信,裴凌怎么會知道這件事?難道是葉薇告訴他的?

    “大皇子,你聽我解釋。”

    裴凌橫眉冷對:“別解釋了!你巧舌如簧,欺瞞我許久。你明知道,是葉薇救了我的性命!”

    裴凌故意在今日說出此事,他不能眼睜睜看著葉心月說出,二弟與葉薇有舊的事實。

    若葉薇認下這一樁事,豈不是告訴眾人,是裴君瑯先遇到的葉薇,是裴君瑯先和葉薇結緣。

    那么,他再親近葉薇,便是兄奪弟妻,并非謙謙君子所為。

    他決不能留下話柄,讓葉心月毀了自己的全盤計劃!

    葉心月也懂了。

    裴凌敢明目張膽袒護葉薇,即為他放棄她了。

    在這一刻,葉心月的心終于死了。

    她所有嫁入東宮的夢想都破滅了,而罪魁禍首便是葉薇。

    難怪葉薇有恃無恐,難怪她左右逢源,她早就將所有的事情布置周密。

    她是故意來看葉心月笑話的!

    葉心月想到母仇,想到自己失去的一切。

    恍惚間,多羅聽到鈴鐺搖晃的聲音,由遠及近,聲音悠遠古樸。

    他記起葉薇是馴山將葉家的女孩,恍然大悟:“蛇是你養的?”

    聽到多羅的問話,葉薇不置可否。

    她坐在一處長滿青苔的巨石上,烏發飛揚,武袍明艷,風姿綽約。

    “多羅大王子往后可別太自大了。”

    小姑娘俏皮地眨眼,一雙清澈瑩潤如溪石的杏眼彎起,唇角高翹。

    葉薇居高臨下地睥睨多羅:“畢竟在山中,我葉薇為王。”

    女孩兒的衣袍獵獵作響,窈窕的身影浸沒于一片蓊郁的山色中,風致俏媚,靈氣逼人。

    多羅因愛寵受傷而生出的惱火,霎時間蕩然無存。

    他不由發笑,收回了刀,“我多羅,今日受教了。”

    他好像能明白,為什么這么多人都對葉薇有好感了。

    她確實很有魅力-

    營帳里,藥味清苦,白煙裊裊。

    裴君瑯支起臂骨,端過長壽遞來的藥碗,眼睛都不眨地一飲而盡。

    舌根泛起苦澀,小郎君的側臉被垂落的鬢發遮掩,昏昏暗暗,唯有雪睫濃長。

    裴君瑯忽然想起,從前葉薇遞給他一顆糖。

    甜膩能沖淡口中的苦味。

    長壽接回喝完的藥碗,偷偷窺探裴君瑯好幾眼,欲言又止。

    想了想,他還是小聲告狀:“殿下,多羅大王子纏著小薇姑娘夜獵,兩人進山一晚帶了不少獵物回來,陛下高興,盛贊多羅王子英武不凡,眼下他們還在王帳前烤肉吃呢!”

    看裴君瑯無動于衷,長壽恨鐵不成鋼,再次上眼藥:“這個多羅大王子是個心機重的,扮成公主將咱們耍得團團轉還不夠,眼下還敢去勾搭小薇姑娘,真是膽大妄為!”

    長壽急得嘴角都要起燎泡了。

    聽說西塢是個人稠物穰的小國,王庭人出手闊綽,日子也是堆金積玉、紙醉金迷,萬一小薇姑娘一個沒留神被兜搭了,他們小主子可怎么辦?!

    長壽像是熱鍋上燙腳的螞蟻,偏偏裴君瑯氣定神閑。

    “長壽。”

    裴君瑯喚他。

    長壽大喜過望:“奴才在!”

    小郎君還是很疼,臉色蒼白。他緩慢躺進怎么都睡不熱的被褥里,淡淡道:“別去打擾葉薇。”

    “殿下……”長壽愣住。

    裴君瑯閉眼:“不聽管教,便去刑堂領罰。”

    長壽委委屈屈地應下,退出帳篷。

    帳內,昏暗如常,鴉雀無聲。

    裴君瑯強迫自己入睡。

    但一閉眼,他腦中,浮現葉薇的臉。

    葉薇見什么人,和什么人交談,和什么人相處,都與他不相干。

    裴君瑯要做的,便是忍住所有起伏的心潮,不要輕易泄露情愫。

    裴君瑯帶著葉薇去了一趟劉嬤嬤所說的禁地。

    原來,赫連家的老宅深處還有一條密道,曲徑通幽,一路朝盲腸小道走去,能夠抵達一片陌生的山林。

    這是一處隔絕于世的雪峰,沿著崎嶇的山路登頂,可見一片被霜雪覆蓋的溫池。白煙裊裊,岸邊植滿青竹,光影從竹葉間疏漏,光斑落盡水面。

    紅龍將身上馱著的葉薇放下。

    小姑娘有壽丸養顏,又有謝芙時不時送來永葆尸身的祛斑秘蠱,葉薇的肉身還是一如活人那般鮮嫩,一點尸斑都沒有浮現于軀體上。

    有時,裴君瑯看著葉薇,甚至會以為她不過在熟睡。

    睡醒了,她會睜眼,又故意搔首弄姿,戲弄他,用嬌嬌的、怯怯的聲音,喊他“小瑯”。

    裴君瑯取來匕首,劃開掌心。鮮紅的血液一滴滴滾落,濡了一地血污。猩紅的血液如同藤蔓一般朝四周攀爬,融化一地的霜意。地皮顫動,風向調轉,竟吹散了一地的厚雪,顯現出幾幅壁畫。

    裴君瑯懷抱葉薇,修長白皙的指骨搭在葉薇的脊背上,輕輕撫動。他低頭,環顧壁畫,終是明白了赫連家的秘寶該如何“使用”。

    裴君瑯是赫連家的老祖宗,他作為家族至寶,自古以來便有贈人長壽的功效。

    然而,接受他長生恩賜的幸運兒,也頂多是壽命長久、無災無痛,并非變成銅頭鐵臂、刀槍不入的神仙。只要此人遇刺,或是受到致命傷,還是會如肉眼凡胎的普通人一樣死亡。

    而裴君瑯每次贈予一人長生,他便會陷入昏睡。

    他會變成初生的嬰兒狀態,沉入天池中長眠。

    赫連家的族人世代守護裴君瑯,他們也不知道他會沉睡上多久,有時是數十年,有時是數百年。

    赫連家的族人會一代代傳承下去,一日日照看天池。

    直到某一日,裴君瑯再次從池中浮起,他變成通體冰封的嬰孩,唯有赫連家族人的血液才能破冰喚醒。

    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不會用血復蘇裴君瑯,因為每一次裴君瑯的成長,都代表他要將壽命贈予旁人。

    旁人得到裴君瑯的長生恩賜,裴君瑯作為犧牲品,便會再一次陷入沉眠,再一次死去。

    他們也會心疼老祖宗的犧牲。

    據家族史記載,裴君瑯從來沒有長到超過十歲的年紀。

    他在十歲之前便會被不同的人掠奪、不同的人殺死。好在天池保護住裴君瑯的肉身,至少他不會就此消亡。

    而裴君瑯的壽命,只能贈予活人,他從來不曾復生過死人。

    如果裴君瑯要逆天而為,執意運行天池的秘術,誰都不知道會發生什么。

    興許他救得了葉薇,他能夠再次變回嬰孩,沉入天池,陷入沉眠,但這一次,沒有赫連家的血脈,世上再無人能喚醒裴君瑯。

    又或許裴君瑯什么都救不了,他雙腿殘疾,落水后又無法游泳自救。他會抱著葉薇的尸體,與她一起沉入天池,溺亡在無人知曉的秘境。

    他們會一起死去,死在同一個地方,也算是圓了“生同衾死同惇”的美滿遺愿。

    若是裴君瑯執意要救葉薇,無論怎樣算,這都是一筆對他很虧的買賣。

    不過,試試又何妨。

    他實在不習慣這么安靜的葉薇。

    裴君瑯看著葉薇的臉,莫名想笑。

    他想到和葉薇的初遇。

    他遭到裴凌陷害,落入葉家老宅的池子里。

    天氣寒冷,他穿得又單薄,冰冷的池水浸濕了衣袍,他的雙腿動彈不得,只能認命地往下沉溺。

    裴君瑯無懼生死,他知道今日一場算計,不過是裴凌的計策,他死不了。

    正因為不怕死,裴君瑯甚至連眼睛都沒有閉上。

    隨后,他看到一名纖瘦的女子鉆入水中。她朝水底游來,烏黑的發絲隨著水波涌動,一雙杏眼猶如妖冶昳麗的鮫人。有那么一瞬間,裴君瑯以為池底憐憫世人的神靈玄女顯靈了。

    只可惜,那時的葉薇選擇了裴凌,她沒有來救他。

    也幸好葉薇沒有救他,她才會愧疚到要端甜糕來討好他。

    他們的緣起,都是從那一碟甜糕開始。

    “葉薇,我欠你的,如今都要還你了。”

    裴君瑯將葉薇留在了天池邊上,他命紅龍鎮守此處,保護葉薇的尸身。

    此地長年覆雪,葉薇不會變腐變壞,在救她之前,裴君瑯還有一些事要做。

    他是個計出萬全的人,倘若葉薇能活,裴君瑯不會留給她一地爛攤子。畢竟他知道,小姑娘笨得很,沒他照看,對國事政事無從下手,估計要忙到焦頭爛額。

    裴君瑯回了宮中,他留了一道遺詔,一式二份,一份存在葉老夫人手中,一份存于內閣老臣那處。裴君瑯若是死了,他會將皇位禪讓給能夠掌控紅龍的葉薇。

    江山、權力、財富,對于裴君瑯來說都是身外之物,他并不感興趣,若是這些東西能庇護葉薇一世,他不介意全部留給她。

    除此之外,裴君瑯還將一些治國的策論記錄于卷中,比如怎樣“禮法合治”,怎樣“以德化民”。雖然裴君瑯自己做不到待民如子,但不妨礙他教葉薇做些糊弄人的面子情。

    除此之外,裴君瑯為了葉薇往后能夠更好用人,權衡寒門堂官與世家門閥之間的關系,他砍了一批不好擺布的豪族老臣,提用了一批沒有根基只能效忠君主的寒族門生。朝局在裴君瑯的血腥鎮壓之下,逐漸穩定,形成了幾方制衡的局面,不至于被一些托大的世家長輩一手遮天。

    除此之外,裴君瑯還大刀闊斧地推行了一些新政,他將這些刑法政事的治國改革,約莫在三五年后帶來的利弊,都詳細寫于卷冊之中,葉薇如若拿捏不準,也可以按照他留下的文書進行比照,應當出不了太大的差池。

    但幸好,身上蓋了厚厚的衣袍,一點都不冷。

    他還是睡不著,卻不是因為腿骨酸疼。

    裴君瑯抿唇,想到葉薇方才說的話。

    葉薇如他所愿,還了裴君瑯每一次善意與看顧。

    絲毫不留。

    她是真的……要與他兩清。

    第四十三章

    整整一夜,裴君瑯都在看他身上的那件夾袍。因此,他宴請了所有人,置辦了普天同慶的大宴。

    皇帝要諸位都能盡興,賓至如歸。

    因此,來赴冬狩的世家貴人們都能帶奴仆在旁服侍,一齊上山。

    每位小姐都只能帶一名奴仆上山隨行。

    桐花病了,葉薇便只帶了蔡嬤嬤隨行。

    營帳里的吃穿用度,葉薇也全數交給身邊人打點。

    大家都是來茅山打獵游玩的,尊卑規矩沒有那么嚴苛。

    葉薇試圖討好裴君瑯,故意把營帳扎在他旁邊。

    當然,搭帳篷的時候,遭到小郎君好幾記白眼……

    山中雪厚、風大,青松覆雪。滿山古木參天,銀裝素裹。

    裴君瑯畏寒,對狩獵也沒有任何興趣,成日披一件厚厚的狐毛大氅,待在營帳中瑟縮烤火。

    葉薇白天和謝芙他們出門鑿冰洞,釣了幾條鮮活的銀刀魚。

    據說這種細長如刀的小魚沒什么刺,肉里就一條窄細的骨脊,冬天才會溯游下山,被漁民打撈到。

    銀刀魚肉質鮮美,但一出水就容易死,很難擔到山下販賣。是獨屬茅山當地的特產。

    葉薇攏共就釣了三條,她放到小桶里,一溜煙跑回營帳,想要給裴君瑯獻殷勤,讓他嘗嘗鮮。

    “小瑯、小瑯!”謝芙納悶:“什么?”

    沈如意意味深長地摸下巴:“他才是正房啊。”

    他就說,這兩人肯定有鬼!當他這么多年恨海情天話本難道是白看的嗎?!

    謝芙恍然大悟,殺人的眼神轉投到裴君瑯身上。

    裴君瑯習慣了這些殺氣騰騰的視線,他全無感覺。眼下,令他心煩意亂的,是葉薇那句:“我對小瑯一見如故。”

    含在小姑娘唇齒間翻滾的稀松尋常的一句話,卻如同綿軟翻砂的糖糕,咬一口,糖汁膩到發慌。

    小郎君的耳尖莫名生熱,他下意識垂下濃密雪睫,遮蔽這一點心緒不寧。

    葉薇怎能把這樣一句曖昧十足的話,說得那么自然……

    一桌席面吃完,每個學子的春鷹,趕在歲暮天寒的時節飛入了花廳。

    阿嬌落在葉薇的手臂上,喉間發出兩聲清唳。

    “咕咕,明日撤銷防守,咕咕,全員學子守城。”

    葉薇不解:“什么守城?”

    倒是沈樹之大驚失色:“不會是讓我們守山莊吧?”

    大家伙兒把目光全投向沈樹之:“詳細說說?”

    沈樹之嘆氣:“每到大雪封山的時候,那些饑餓難耐的山獸為了生存,便會傾巢而出,四下尋找食物。咱們的山莊既大又顯眼,自然就成了山獸眼中的富饒之地。”

    葉薇明白了:“往年你們都是怎么防止山獸入侵的?”

    沈樹之:“有焦家的卦陣、謝家的蠱陣……用來防這些沒開智的山獸盡夠了,可是這兩年山獸漸漸聰明了,還得找幾個武藝高強的周家人幫襯才能勉強守住。”

    葉薇咽下一口唾液:“那老師們的意思,不會是讓我們親自去守城吧?”

    要他們這些學藝不精的孩子們當場結陣,那不是給山獸們送菜么?

    風聲呼嘯,幾名老師聯袂,闊步邁進花廳。

    謝道玄:“不錯,今年的試煉,便是讓各個小隊分散開守城。山莊里一共六道門,爾等要布陣守住這些關隘,防止山獸破城入內。防守不力的隊伍,將會得到懲罰。”

    葉薇忍不住問:“什么懲罰?”

    謝道玄:“一整隊隊員入住的屋子,不燒地龍,不擺炭盆。”

    “……他娘的!”學生們忍不住齊齊爆發出一句辱罵。

    這樣的冷天,沒有取暖的工具,無異于殺人!還真是心狠手辣的師長啊!

    葉薇打了個哆嗦,和小隊里的幾人沉痛對上視線,無聲表示:無論如何,這場戰役一定要贏!-

    他深知,即便赫連家軟弱,可一旦放虎歸山,其他世家害怕步其后塵,一定會有所動作。

    裴望山不過是周家一手扶持的傀儡君主,八大世家早晚有一日會殺了他,因此為了求生,他必須心狠,必須有所動作。

    他韜光養晦這么久,總算得到機會,摧毀第一個世家。

    身為質子的屈辱,受制于人的惶恐,他會統統還給八大家族。裴望山憎恨世家,他絕不會甘心當一個傀儡皇帝,坐以待斃,他一定會活下來!

    裴望山微微一笑:“朕不欲傷害諸位愛卿,今日邀請諸位山中小聚,也無非是想向赫連家索取一物。只要爾等告訴我,護持赫連家的傳家術究竟是何物,并將其交出,朕會饒恕諸君的過錯,對叛國一事既往不咎。”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眾人心知肚明,裴望山不過是想討要寶物。

    他是個殘暴的君主,是個沒有仁心的鐵血皇帝。

    決不能將秘寶交到他的手中……

    赫連世家的大人們今日在劫難逃,他們認了命。

    長輩們下定決心,他們紛紛捂住哭嚎不止的孩子們的嘴,眉眼堅毅,似乎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裴望山面色一僵,冷笑:“敬酒不吃吃罰酒。”

    就此,裴望山抬手,鋒銳的箭矢連珠射出。

    “咻!”

    “咻咻!”

    無數箭鏃刺中了世家人的身體。

    弓斧兵們得到王命,一擁而上。

    原以為會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廝殺,但赫連家的族人毫不反抗,他們像是一尊泥胎佛像,高坐于荒廟高臺,任人縱情推下,鞋履踩踏,碾碎成泥。

    這是單方面的屠殺,四周寂靜無聲。

    一批又一批、一個又一個赫連家的人接連倒下。

    雖然裴望山的本意本就是如此,就算他們說出秘寶,他也會血腥殺害所有人,他絕不會留下活口,放虎歸山。可他看到這些不畏死亡的赫連族人,還是心生出一絲困惑。

    究竟是何等的信念,才會讓他們即便冒死也要保護秘寶,不肯將傳家術告知天家?

    裴望山不解。

    但他對秘寶更好奇了。

    裴望山一面欣賞這場殺戮,一面思索原因。

    一時間,血肉橫飛,尸橫遍野,血液浸染了茵茵草地,昔日風光無限的世家子弟竟束手就擒,猶如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兵將們心中大駭,不免疑心赫連家留有后手,這是一場政治陰謀。

    他們的手顫抖,頻頻回頭,望向面不改色的威嚴君王。

    如果這一切讓其余的七大世家知道,他們也會死于非命。但已經下了狠手,沒有退路了,只能把死后的尸體藏好一些,只能毀尸滅跡,不要將這個秘密公之于眾。

    軍將們受命于裴望山,君王不退,軍令如山,他們只能再次舉起屠刀。

    兵將們眼中含淚,一面祈求紅龍神主的寬恕,一面揮刀而下。

    塌皮爛骨,尸骸遍地。

    殺到最后,他們已經分不清干涸的黑血,抑或是鮮紅的肉身。

    裴望山沒料到赫連家真是一塊硬骨頭,蒙受大難仍舊無動于衷。

    人都死了。

    直到烏泱泱的尸體堆里,僅剩下那個神情呆滯的女孩兒赫連璃。

    他纏繞白玉持珠的手終于舉起,高聲喊停。

    裴望山親自下瑤階,夕陽墜落,金光照在他的龍紋衣袍上。

    裴望山身形偉岸,走向死人堆。

    他伸出白皙指骨,牽起那一名被血液染紅了的少女。

    裴望山取出手帕,輕輕擦拭她臉上的血,喚她:“別怕,朕不會殺你。”

    赫連璃美麗、圣潔,卻一言不發。她呆呆的,沒有說話。仿佛被嚇走了魂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不知是裝的,還是真的,赫連璃全無那天的記憶。

    她被更改了容貌,又讓胡女生的婆子教習胡語。

    赫連璃搖身一變,成了血脈低賤的蠻奴,束縛于后宮,成為了裴望山的禁臠。

    裴望山對赫連璃很寵愛,只要她乖巧地撒一下嬌,他什么都愿意給。

    但赫連璃實在蠢笨,她只會笨拙地忍受,笨拙地承歡,仿佛一點心肝都沒有。

    起初,裴望山在外人面前表現得很冷淡,并不疼愛赫連璃。

    但私底下,他會換上一身騎裝,抱上赫連璃,騎馬跑出皇城。

    冷冽的寒風夾雜霜雪撲面而來,裴望山按下赫連璃的腦袋,替她攔住那些冷冽的風霜。

    他帶她來到山腳下。

    蓊郁的青山燃起一盞又一盞黃燦燦的光。

    鴉青色的夜晚,四周漆黑一片。

    裴望山像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他抱下赫連璃,帶她一路爬上高山。

    半山腰,巍峨的古樹下,擺著一尊高大的紅龍神像。

    遍地都是迎風搖曳的紅燭火苗,蒼天古木的枝葉間垂落紅色的、細長的綢帶,風吹獵獵。

    銀白的雪覆沒大地,遮蔽青山。

    晚飯吃完,學生們陸陸續續散場。大家都忙著去清點布陣的材料,沒有時間明槍暗箭地爭斗。

    雞腿飯隊和焦家學生關系一般,能用的陣法唯有謝芙擅長的蠱陣,沈如意和魯沉山都怕冷,萬一小隊墊底,他們在山莊的日子就難熬了。

    于是,魯沉山顧不得許多,他和沈如意一吃完飯立馬跑到山莊的藥堂取材料,順便多準備幾個玲瓏炮,以備不時之需。

    葉薇望著忙忙碌碌的眾人,莫名感覺這一幕有點古怪——仿佛在打攻防戰一般,老師們不會是想趁機培養他們實戰應敵的能力吧?

    還沒等葉薇想出來什么,裴君瑯忽然在身后喊她:“葉薇,幫我推車。”

    葉薇回頭。

    屋檐下,接水的蓮花雨鏈早被凍僵,掛了一串銀白色的雪,被風吹出嶙嶙的聲響。

    雪絮飄落至裴君瑯的長睫,緩緩消融,潤出一雙澄澈的冷目。小郎君被裹在厚實的狐毛大氅里,烏發紅唇,如同一枝初發的桃,風致楚楚。

    葉薇看見他便很歡喜,小步跑來,繞到裴君瑯身后,握住輪椅推把。

    小郎君很少把推車的事假借人手,他這樣吩咐,一定是有話和她私下講。

    果然,還沒等輪椅推遠,裴君瑯適時開了口:“葉薇。”

    嗓音清清淡淡,波瀾不驚,如冰深寒。

    一時間,葉薇發怔,她在想,究竟有沒有什么東西,可以亂了小郎君的心。

    “嗯?”她依舊是好脾氣地哼哼一聲,等待裴君瑯后文。

    裴君瑯斟酌一會兒,開口:“你當眾說那種話,會有損你清譽。”

    這一次,言語里帶了點不易察覺的苛責。

    葉薇不滿,蓄意逗弄:“什么話?”

    裴君瑯抬眸,睥去微慍的一眼。

    她又在裝傻,她明知故問。

    葉薇就是這樣的小姑娘,看起來乖乖巧巧,其實滿腹壞水。她想看他出丑,想看他失態,想他親口說出那句曖昧的話。

    裴君瑯無奈:“你知道我在說什么,除非你很蠢笨。”

    葉薇悻悻然:“好吧,我的確知道。但,那又如何呢?”

    她既然敢說,那她就一點都不在乎外人的眼光。

    葉薇的坦蕩,打了裴君瑯一個手足無措……她為什么不在乎,又憑什么不在乎?

    裴君瑯皺眉:“你說那種攀扯我的話,會對你不利。”

    葉薇不懂:“比如?”

    “比如你的婚事會因我之故,變得坎坷許多。”

    裴君瑯并不想連累到葉薇。

    葉薇也從他這句話里明白了許多事,他對她的態度總是奇怪,若即若離,只要她一用力,裴君瑯就會化作霧氣散去,再也捕捉不到。

    葉薇氣喘吁吁地趕來,高舉起手里的木桶,大喊:“我釣了銀刀魚。”

    在葉薇眼里,裴君瑯真的是很怕冷的小公子。

    一入冬就神情懨懨,身上披一層蓬松的出鋒狐毛大氅,窩在營帳里看書,對于葉薇喊他出門打獵釣魚的話置若罔聞。

    葉薇心急火燎地喊人,長壽聞言急忙趕來,接過她手里的水桶:“哎喲我的小姐,這魚味腥,可不敢往二殿下帳子里送。”

    裴君瑯喜歡喝河鮮湯,但他最煩生魚生蝦的腥味。

    如果哪個仆婦敢一手腥味進他的內室,他定會讓其血濺當場。

    可葉薇就是那個膽大妄為的姑娘。

    她半點都沒有畏懼,反倒一臉躍躍欲試:“這魚,小瑯沒見過,我讓他見見世面。長壽公公放心吧,二公子不會因為這種小事罵我的!”

    其實她是很想看小郎君惱羞成怒的樣子啊!

    但,裴君瑯怎會不知葉薇多狡猾的一個人。

    她的話音剛落,帳篷里就傳來滿含怒氣的一聲低斥:“敢帶進來,你就死定了!”

    經過一年,裴君瑯已經褪去了之前低啞的尷尬變聲期,如今漸漸有了大郎君的威嚴,就連聲音也變得清越好聽。

    葉薇被好友罵了,輕咳一聲。她不情不愿地把木桶遞給長壽,悄聲說:“那就勞煩公公幫忙處理一下,待會兒我和二公子一塊兒烤魚吃。”

    葉薇自以為聲音壓得很低,但其實在裴君瑯耳朵里,這是明目張膽的大聲密謀。

    “煩人。”他擰了一下眉心,不和她多計較。

    葉薇安排好了夜里的吃食,又在長壽的眼神示意下,洗干凈雙手,這才心安理得地鉆進營帳,找裴君瑯聊天。

    葉薇猜得不錯,裴君瑯果然又窩在一團厚衣里,安安靜靜看書。

    帳內有孔雀銅燈照明,光線不算昏暗。

    清俊的貴公子烏發松散,僅用一段紅繩束于削瘦的肩側,柔順的長發輕輕搭在狐貍白毛里,虛虛實實的一片雪色。整個人都像極了一只懶倦的大貓。還是頂漂亮的雪白貍奴。

    葉薇按下裴君瑯面前的書,把小腦瓜探到他面前:“今天怎么不跟著我們去釣魚?”

    裴君瑯冷淡:“無聊。”

    “明明很有趣啊。你要是一起來,我就能在冰上給你烤魚吃了,真的太可惜了。”葉薇捧臉,和裴君瑯說今天的見聞,“甲班的小子居然想在河面上滑冰,特地把刀片嵌在鞋里,我試了一下,那玩意兒太難,我學不會,還是釣魚好玩……”

    裴君瑯:“你笨手笨腳,確實學不會。”

    葉薇沒有半點裴君瑯雙腿殘疾的認知,竟還敢滔滔不絕同他說溜冰的趣事。

    幸好,裴君瑯倒也沒有很討厭小姑娘的無禮。

    畢竟,葉薇不把他當成殘疾皇子特殊對待,這樣反而讓他心里更好受一些。

    仿佛他和他們是一樣的。

    裴君瑯,沒有低人一等。

    葉薇在裴君瑯的營帳里聊到黑天時分,繁星遍野。

    葉薇一個人吃了三條烤得焦香的銀刀魚,裴君瑯嫌她烤法粗糙,只冷著臉,十分嫌惡地抿了一小口。

    只有一點鹽星子的咸味,以及胡椒粉的辛香,說不上哪里好吃。

    葉薇吃得知足,還在裴君瑯這里多添了一碗飯。

    裴君瑯皺眉:“你真能吃。”

    葉薇:“我在別人面前可淑女了,只在小瑯面前如此,你該夸我不把你當外人。”

    “呵。”

    幸好,小姑娘沒有逗留太久。

    營帳外響起獵犬回圈的號角聲時,葉薇便回營帳中了。

    她吃得腹腔脹痛,猜到是太貪食,又吃撐了。

    葉薇躺在軟綿綿的榻上,想到裴君瑯從前和她說焦三仙可以消食。

    她唇角微揚,囑咐忙里忙外的蔡嬤嬤:“幫我去和白家的醫者討一碗消食茶來。”

    是葉薇從他包袱里翻找出來的,衣襟鑲的杏色緞,繡了蝶戀花暗紋。既繁復又雅致的一件夾袍,不是他最鐘情的一件,可如今看來,似乎也不算差。

    裴君瑯靠在木輪椅上,閉目養神。許是身上的痛感漸消,暖意席卷,他竟閉著眼睡著了。

    夢里沒有苦難,唯有無盡黑甜。

    第四十四章

    葉薇的脊骨瞬間僵滯,她認命似的緩緩矮下身子,和裴君瑯視線平行。

    方才,她死里逃生,一時情急攀著少年郎的肩膀登高遠眺。

    纖細的長指緩緩從寬闊的肩膀上抽離,葉薇如遭雷擊。

    她老老實實坐于裴君瑯膝上,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她氣若游絲,口鼻也被蓬勃的血氣窒住了。

    可是當毒.液緩慢侵入葉薇的軀體時,她周身的疼痛反而被滾沸的血脈壓制住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自丹田而生的燥悶。

    火燒火燎,摧枯拉朽,吞噬她的理智。

    葉薇渾身沁滿了汗。

    衣裳緊緊貼在后脊,泌汗的肌理,仿佛有針在扎。一片刺痛充斥四肢百骸,她陷入苦海中沉溺,一點點煎熬、下墜。

    葉薇要碎了,她是不是要死了?

    果然,連身邊人都不能相信啊。

    葉薇無奈極了,她蜷曲起身體。

    葉薇的喉嚨腫痛,沒有口鼻呼救。

    她明白,她中了毒,會死。

    謝芙他們住的地方太遠,能救她的、能被她信賴的人,唯有裴君瑯。

    葉薇強撐起一口氣下地,踉踉蹌蹌走向裴君瑯的營帳-

    葉薇溫柔地笑:“早啊。”

    魯沉山也一臉困相走出屋子。

    他發尾的辮子都沒打好,一面編頭發,一面問:“二公子呢?”

    葉薇看一眼緊閉的房門:“還沒起吧?”

    “那行,我先去打水洗臉了。”魯沉山綁好辮子,先一步邁下臺階。

    謝芙當機立斷揪住他:“等等,也幫我打一桶。”

    “我費心費力打水,你干什么?”

    “我坐著等你呀。”

    “你……”魯沉山想起昨晚占天者焦家的大孩子昨夜喝酒說漏嘴的天機——大早上吵架有損財運。

    他只能息事寧人:“……唉,算了,你等吧。”

    強壯的少年一把拎走謝芙的木桶,走出角門,排在長長隊伍的最后面。

    與此同時,啞奴提了兩桶熱騰騰的沸水,健步如飛趕來。

    看到葉薇,他急急剎住,抖了抖雙肩。

    啞奴的肩膀一左一右站著兩只春鷹,一個喊“裴君瑯”,一個喊“沈如意”。

    想也知道,是兩個富哥兒花錢買苦力,請人提水來了。

    啞奴不會說話,又不知道兩個學生的住處,只能目光懇切地凝望葉薇,請求她的幫助。

    葉薇給啞奴指了個方向:“沈如意住東面一樓第三間房,裴君瑯的寢房則在我身后這間。”

    啞奴點頭道謝。夜霧四起,唇齒微動,小姑娘喟嘆一聲,呼出無數溫熱的白氣。

    輕浮的葉薇,討人厭的葉薇,又古靈精怪很有生氣的葉薇……

    裴君瑯下意識將白皙勝雪的手背抵在頰側,肌膚上還殘余一絲溫熱。

    是少女溫軟的指腹,曾在他的下頜留戀。

    裴君瑯不適地垂下雪睫,連罵她孟浪無禮都沒心思。

    裴君瑯悶悶不樂,葉薇哄他:“這樣才好嘛!萬一你倒下了,我怎么辦呢?”

    “離我遠點。”

    “知道啦!”

    葉薇看到裴君瑯把那一口水咽下,不再故意氣他。

    畢竟真的動手,她肯定打不過裴君瑯,要落得下風。

    偶爾趁其不備,欺負一下便好了。

    小郎君寬容大度,肯定不會生她的氣吧?

    葉薇不再和裴君瑯玩鬧,她伸懶腰,放松了一下筋骨,環顧四周。

    雪夜忽然變得寂靜無聲,唯有簌簌風聲。

    葉薇:“倒是稀奇,方才圍追堵截鬧那么大陣仗,怎么忽然沒聲了?他們不打算進攻了?”

    話音剛落,地皮忽然開始劇烈震顫。

    轟隆隆的嗡鳴猶如山洪爆發、雪丘崩塌,葉薇皺眉,警惕地觀察暗處。廣袤的雪峰沒有異樣,遠處的丘壑也不曾發生山體滑坡的坍方。

    既然如此,這一陣震耳欲聾的巨響從何而來?

    沒等葉薇覺察出什么,她腰上忽然一緊,是裴君瑯的長鞭應勢而出,如蛇蜿蜒,霎時間纏來。

    葉薇冷不防被繞住腰肢,急急后退。

    葉薇不解,可一抬頭,她只看到令人肝膽懼寒的一幕——

    整個山莊的圍墻上,堆滿了刻有“沈”字家徽的弩車。

    這是一批藏在漳州的軍需武器,藏在軍營衛所之內,又有駐軍把守,怎么會落到白蓮教手中?

    只有一個可能……治理漳州的沈家人有內鬼,他們通敵,與白蓮教里應外合,算準了時機,包剿山莊!

    沈家怎敢打破世家與天子共治天下的平衡?對于沈家來說,引起戰亂并無好處啊,難道是他們有什么把柄落在白蓮教手中,不得不走這一步險棋嗎?

    與此同時,葉薇的心也降到了冰點。

    她明白,既是通敵重罪,那么沒人想留下活口。

    他們今日,必死無疑。

    遠處,又來了一波獸潮,狼嗥不止,咆哮如雷。

    這是比之前更嚴峻、更險要的敵襲,白蓮教算準了他們不能逃出生天,決意要在今晚解決所有人。

    唯有如此,才可能趕在援軍上山之前,將此處夷為平地。

    沒等葉薇開口說話,黑羽箭順著山風,猛然刺來。

    她躲閃不及,鬢邊一縷烏發被呼嘯的箭矢削下。

    “當心!”裴君瑯厲聲提醒,長鞭先聲奪人,勾纏住葉薇的腳踝,把她揮向后方。

    葉薇撲通倒地,渾身沾滿了雪絮。

    她匍匐地面,身前,兜頭蓋下一片暗沉的影子。

    是裴君瑯巋然如山的背影。

    他擋在她的前面。

    而裴君瑯的正前方,架起無數輛對準他的弓弩戰車。

    弩箭鋒銳,若是一齊發射,箭雨漣漣,勢不可擋,定會破膚穿骨!

    葉薇單手撐起上身,凝望烏黑的天,烏黑的背影。

    她剛要開口,裴君瑯已揚袖攔下她的去向。

    小郎君冷心冷肺:“葉薇,不要拖累我。”

    葉薇明白,他只是不想她涉險。

    世家長者都不敵的奇襲,單憑裴君瑯一人,如何應對?

    葉薇想勸,想開口,卻已經追不上裴君瑯推車、朝前駛去的背影。

    裴君瑯:“周溯,你曾說過,你可為爐.鼎,為旁人傳輸內力?”

    周溯點頭:“是,不過我只為周家的兒郎試過此種秘術。”

    “贈我內力。”他近日休養,無法調息,內力所剩無多。

    “二公子?我不知貿貿然對其他世家孩子傳輸內力,會有什么后果……”

    “聽我的,照做。”

    “是。”

    周溯劃開兩人的掌心,手掌交握,氣血相融。他調動丹田內力,通過四肢百骸游走的血脈,將那一股浪涌似的暖流,灌輸進裴君瑯的軀體。

    這是拔苗助長的邪.法,尋常人不能承受。

    偏偏裴君瑯研習的也是旁門功法,誤打誤撞能與周溯的秘術相合。

    內力源源不斷擠入裴君瑯的骨血,匯聚于腹腔。

    他正要敲裴君瑯房門送水,葉薇出言攔下了:“要不,小瑯公子的水由我來送?正好我要問他早膳吃什么。”

    啞奴只是執行任務的奴仆,沒什么自己的思想。他沒有拒絕,放下水桶,當即往沈如意的屋里去了。

    葉薇白掙一個能親近裴君瑯的機會。

    昨夜里腹痛求援的事,葉薇不欲張揚,她想私下里和裴君瑯道謝,悄無聲息把這事兒揭過去。

    葉薇挪動水桶,緩慢靠近裴君瑯的房門,屈指敲門。

    “小瑯,你醒了?我給你送洗漱的水來了。”

    靜了許久,屋里的裴君瑯,艱澀地回話:“你窮到連這份錢都想掙?”

    葉薇:……嗯?

    裴君瑯是不是對她有諸多誤會。

    “沒有,只是念在你我同窗一場,搭把手。”她頓了頓,羞赧,“當然,如果你心里過意不去,實在想付兩份錢,我也不是不可以……”

    “休想。”裴君瑯冷聲,“你進吧。”

    “噯,好!”

    葉薇推開房門,一股清幽的蘭草香撲鼻而來。

    混雜一點艾草與紫檀木的暗香,很好聞。她后知后覺回魂,這就是裴君瑯平時的衣上香。

    屋里沒有點燈,屋外又有影壁墻遮光,清晨的時候,光線十分昏暗。

    葉薇站在門口,沒有裴君瑯的授意,她不打算冒犯他。

    只是,葉薇也沒有裴君瑯所想的那樣,提水進屋就立馬離開。

    她仍留在房門口。

    裴君瑯隔著內室那一片輕紗珠簾,依稀辨別葉薇朦朧的眉眼。

    “還有事?”

    “啊……”葉薇如夢初醒,“昨晚腹痛的事,謝謝你關心。”

    原來是為了這個才逗留。

    裴君瑯陰悒的臉色稍有緩和:“舉手之勞罷了。”

    葉薇道過謝,心中大石放下一點。又覺得他的恩惠落在實處,葉薇的謝禮太輕,不能兩償。

    于是,她又提了桶:“我幫你把水提近一些吧。”

    無傷大雅的小忙,葉薇樂意效力。

    只是,還沒等她走近兩步,裴君瑯忽然厲聲地制止她的好意:“不必!”

    少年郎的聲音很重,情急之下爆發出的一句阻攔,甚至帶了幾分難言的警惕。

    “嗯?”葉薇被他的高聲嚇懵了,“怎么了?”

    裴君瑯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沒事,你等我披一件衣。”

    他低頭,望向赤.裸的雙足,隨后揭過一件狐毛外衫,遮住了膝骨與白玉似的踝骨。

    “啊?哦!”

    葉薇這才想到,裴君瑯很可能衣冠不整啊!難怪這么畏懼她的靠近。

    可是……她只是送個水,又不打算久留。

    葉薇胡思亂想間,木輪椅的滾動聲由遠及近傳來。

    為了不讓葉薇疑心,裴君瑯強裝鎮定,緩慢推動木輪椅,出了內室。

    葉薇第一次看到剛睡醒的裴君瑯。

    烏黑如云的長發傾瀉肩側,唇紅齒白,臉色比白日要蒼許多。似乎沒有穿鞋,膝上披了一件擋風的大袖衫,白毛滾邊一圈兒掩住腿骨,只在行動間,偶露一丁點白皙的腳背。

    暮色四合,雪夜寂靜。

    雪栗子夾帶冷風,猶如刀刮,吹拂人面,也吹散她一身毒香,稍微拉回葉薇的一絲理智。

    裴君瑯的營帳前,她搡開前來問話的長壽,徑直撩簾鉆入小郎君的營帳。

    “葉二小姐?使不得,二殿下他在……”長壽未盡之語,盡數淹沒于風中。

    葉薇聽不清長壽的后話了。

    她抬起纖纖玉手,猛然撩開珠簾。

    葉薇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她只是渴望見到裴君瑯。

    小瑯會幫她……

    秉持這個信念,葉薇一直往營帳深處走。

    水霧漸大,熱氣蓬勃。

    熱水的濕意淋漓了滿臉,腦子變得更混沌。

    屏風后,是少年郎塊壘分明的肩骨與清瘦的背影。

    一瞬間,葉薇的血氣直沖上腦。

    她似乎明白,自己想找裴君瑯干什么了。

    當沐浴完的美少年披一身霽青色長衫,推動木輪椅步出屏風時。

    葉薇升起了無盡的邪念。

    她怎會、怎會如此。

    但是裴君瑯賽雪的頰、殷紅的唇、烏黑的發,無一處不令她神魂顛倒。

    她竟想和他親昵?

    想要散出所有的躁意。

    想見血、想破肉、想殺人……蠢蠢欲動的殺心,淹沒了葉薇的理智。

    也是這時,裴君瑯覺察到營帳內還有外人。

    他剛抬眸,孱弱柔軟的少女便傾身而來。

    衣袂蹁躚,猶如絢爛的蝶。

    葉薇以一種飛蛾撲火的架勢,一下伏跪于裴君瑯膝上。

    窄瘦的腰肢、凌亂的發髻,盡數鋪陳在他面前。

    小郎君望著面前眼波瀲滟的葉薇,一時失語,連呵斥都沒能開口。

    “葉薇?”裴君瑯困惑,“你……”

    清潤如霜雪的嗓音入耳,葉薇心中的難耐與渴求,一時達到頂峰。

    她竟覺得發尾濕濡的裴君瑯,十分秀色可餐。

    少女的滾沸掌心撐在他的膝骨,一路逡巡、攀爬山脊。

    最終,她找到支點,艱難地撐起臂骨。

    葉薇忍羞,眼神迷離,挨到裴君瑯的面前。

    她和俊秀的少年面對面,聲音嬌柔:“小瑯,幫幫我。”

    “什么?”裴君瑯沒聽清。

    然后,女孩如玉的指尖,竟膽大妄為,伸向裴君瑯嶙峋的喉結。

    桃核兒似的突起,僅僅是輕按一下,僅僅是試探地流連。

    不過輕微觸碰。

    葉薇便能感受到少年郎此刻肩背僵硬,倉皇無措。

    裴君瑯指骨蜷縮,下意識后撤。他的掌心汗濕,呼吸漏了一拍,心跳也滯緩。

    “葉薇。”

    裴君瑯隱忍著心緒,扣住她為非作歹的腕骨,嗓音喑啞——

    也不知是應該先道歉冒犯了小郎君,還是應該先感謝他在情急之下甩出長鞭救她一命。

    幸好夜色昏暗,焦家人沒發現端倪,不知來者竟是裴君瑯。

    葉薇怯弱地說“那個,二公子,你今日是特地來救我的么……”

    裴君瑯單手支額,眉棱微蹙,懨懨地看了葉薇一眼——

    “開口前,能不能先從我腿上下去?”

    第四十五章

    從裴君瑯的膝上下去……

    輕微的一句話,仿佛一塊烙鐵,幾乎擦著葉薇的耳廓過去。

    燙得她脖頸升溫,脊骨過了雷電一般,戰栗不已。

    她想,裴君瑯這個壞心眼的小郎君,還真是知道怎么讓人感到難堪。

    幸好,小伙伴們都在忙著逃生,沒有人在意葉薇與裴君瑯的竊竊私語。

    葉薇被雨水淋得腦子發木。

    她出神許久,車輪轱轆碾到山林起伏的石子,連累木輪椅顛簸一下。

    “咣當。”

    葉薇不由自主被木輪撼得一抖,整個人朝前撲倒,忍不住往裴君瑯的懷里跌得更深。

    幾欲埋進他的懷抱。

    葉薇記起裴君瑯腿腳不便,官學里還不能放青竹在旁服侍,難不成是有所需?

    “小瑯?”

    其實葉薇知道裴君瑯并非一個有憐憫心的郎君。

    他們平日里裝出來的圓融,只是有一層互惠互利的關系。

    可是,在她脆弱的時候,總忍不住心生期盼。

    盼著會有一個人在意她,和她母親一樣,不計報酬,待她溫柔。

    如同家人。

    那兩聲敲墻,似乎是葉薇幻想出來的夢。

    根本沒人發現她的異常,她也不想興師動眾去醫堂,打擾白家的醫者。

    葉薇險些要昏睡過去。

    閉眼想的時候,她想起母親的音容笑貌。

    她鼻尖莫名很酸,心里也很委屈。

    就在入夢的前一刻,裴君瑯低啞、溫潤的嗓音終于隔著一層薄薄墻面傳來——

    “你怎么了?”

    葉薇如夢初醒,飽含歉意開口:“是不是這里墻壁隔音太差,吵到你了?”

    裴君瑯緘默。

    過了很久,他說:“我生來耳力敏銳。”

    即便是隔了兩間房,他也能聽到動靜。

    裴君瑯自打出生時就與眾不同,普天同慶的事兒,母親蠻奴卻非要逼他藏拙。

    他的鋒芒,會是傷及性命的刀刃,害他萬劫不復。

    裴君瑯只能是個愚鈍的、不討喜的失寵皇子。

    頓了頓,他又道:“而且靠近你床板的這面墻,好像有匠人偷工減料,漏了一塊磚石。”

    葉薇直起身子,拍了拍墻面,果然聲音空靈,不夠厚實。拿茶杯底子輕輕一鑿,或許都能破開一個洞。

    讓裴君瑯說中了。“嗯。”

    “老師們還給各組送了消息,聲稱有學子內斗喪命……葉薇是個聰明的小姑娘,竟知道利用葉家人馴獸的血液,馴服蠱蟲,教蠱蟲如何在尸人身體里游走牽制。”

    裴凌如今才明白,為何幾個世家要這么排斥傳家術互通有無,一旦遇到聰慧的孩子,必能發揮出更大的威力。

    譬如葉薇這種很會耍小心思的女子,可她偏偏沒眼力,只知道投奔他的弟弟裴君瑯。

    一旦放任裴君瑯結交這些世家子女,往后一定會掀起軒然大波,他不能容忍他們的勢力拓展。

    周溯心不在焉:“唔……葉家的二小姐倒是十分聰明伶俐,如有機會,我也想和葉家人借一點血來養蠱蟲。”

    裴凌聽表兄的話都歪到了爪哇國,不由瞇了瞇眸,笑意不及眼底。他終于說回了正題:“我只是在想,方才聽到播報,謝芙不慎殺了暗襲的謝北門……原來只要符合規則,紅龍谷大比是允許殺人的。”

    周溯不怕這些殘酷的事,他安靜地聽,“你想殺誰?”

    裴凌沒想到周溯會這么直白地問出他心中所思。

    年輕的郎君抬指敲了敲茶碗,敬周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

    哦,裴君瑯。

    周溯沒有驚訝,他若有所思地點頭:“他們的隊伍,不算弱呢。”

    “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忙。”

    周溯笑得更無辜了,無奈回答:“可是,我很弱啊。”

    殺神周家的孩子最擅武功,內力雄厚又怎會弱呢?

    裴凌以為周溯是不愿意卷入皇家之爭,不愿意代表周家站位。他輕輕一笑,只好故作輕松地改口:“我只是在開玩笑罷了。”

    周溯笑而不語:你這個玩笑,當真一點都不好笑-

    可沒人會憐惜一個器具。

    因此,裴君瑯博得一線生機后,便被大陣舍棄了。

    他只是肉眼凡胎的一具軀殼。

    油盡燈枯后,體衰如垂暮,五臟枯竭,唯有茍延殘息。

    白杏老師為裴君瑯把脈,但他脈象太亂,竟是杏林典籍里從未有過的異相。

    白杏羞愧難當:“我救不了二殿下,他的內傷太重,脾肺衰竭,按理說已是死相……”

    神仙難救,裴君瑯應該已經咽氣的,可他偏偏強撐一口氣。如野草瘋長的孩子,命線驚為天人的綿長。

    “小瑯不會死的。”

    葉薇咬牙切齒:“我會救活他的。”

    白杏嘆氣:“恐怕得上京讓我阿姐看看,她醫術精湛,或許會有辦法。”

    唯有妙手回春的白梅家主,才可能為裴君瑯掙一線生機。

    白杏又看了葉薇一眼,神情為難而復雜。

    當務之急,便是裴君瑯要有命活到京城。

    葉薇:“即刻上京!”

    她不敢耽誤,也不愿賭。

    若是潛淵官學的師生們要整裝待發,那她一個人拖著裴君瑯,也會把他拖上京城。

    葉薇回頭,取帕子浸水、瀝干,為裴君瑯擦拭手背的血,額頭的汗。

    她顧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了,仆婦遞來的衣袍,也是由葉薇親自替裴君瑯換上。

    裴君瑯從不讓人近身,也不許仆從服侍,他一定不喜歡讓人看到他殘缺的腿疾。

    如今裴君瑯病倒了。

    他一如從前那樣躺在吃人的宮闕里,沒有活人的尊嚴了。

    葉薇不能讓其他人看到裴君瑯的傷處,不能讓他的顏面無存。

    小郎君這般要臉,她不允許、不允許再讓旁人羞辱他了。

    葉薇解開了裴君瑯的外袍,幫他一寸寸折上滿是血污的褲管。

    她用綢緞帕子、柔軟的氈布,一點點擦拭裴君瑯的腿骨。

    小郎君閉目不語,任人擺布。他沉沉睡著,臉上是憔悴病容,皮膚白得勝雪。

    膚色琳瑯如玉的腿骨,清瘦嶙峋,滿覆燎疤,都是被大火燒出的痕跡。

    葉薇想起,裴君瑯從前肉骨盡碎,人還被丟到火海里炙烤。

    小姑娘的鼻尖忽然被山蜂蟄了一下,酸酸澀澀的疼痛,直沖腦仁。

    她眼眶發酸,一下子盈滿了眼淚。

    她什么時候,變成了愛哭鬼。

    可是,可是。

    裴君瑯的身上全是歲月積壓下的、密密匝匝的傷痕,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

    葉薇難以置信地咬唇,手指都在發抖。

    葉薇不敢相信,她和風致楚楚的小郎君談天說地的時候,他的衣下,究竟是一副什么光景。

    裴君瑯披著錦衣、羅襪、狐毛大氅,把短處、傷處,藏得嚴嚴實實。他陷在泥濘里,沉淪修羅地獄,輾轉入無窮盡的苦難厄境。

    壞脾氣的小郎君總是面色不虞,總是擰眉,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樣……

    原來,他是為了忍疼。

    葉薇的眼淚如豆,一顆顆掉到裴君瑯的光潔腳踝上。

    所有人都怪裴君瑯孤僻、怪異,不討喜。

    可是誰又知道,這個人間,從未對他發過善心。

    沒人對他好過。

    葉薇心尖越來越酸脹,眼淚也掉得很兇。

    她憑什么,又有什么資格苛責裴君瑯。

    她對他一無所知。

    她和那些虐待裴君瑯的惡人,又有什么兩樣。

    “對不起。”

    葉薇鼓了鼓臉,深吸一口氣,繼續緘默不語,為他洗凈傷口,悉心抹上傷藥。

    馬車仍在凜冽風雪中顛簸,擋風的絨布被隆冬雪屑拉扯,泄進幾許天光。銅罩子里的炭盆,星火蓽撥,暖意融融。

    幸好,沒有那么冷了。

    葉薇握了下裴君瑯冰涼的手骨。

    他只有在昏迷不醒的時候,才會溫柔乖巧,任她觸碰、照顧。

    裴君瑯還是那么冷,幸好手腳是柔軟的,沒有變得僵硬。

    他緩慢呼吸,氣若游絲。

    黃澄澄的光,落在裴君瑯卷翹的眉眼,照得他滿身煌煌,穆如清風。

    今日的雨,淅淅瀝瀝,下得沒完沒了。

    無端端惹人厭煩。

    裴君瑯膝骨浸了雨水,人卻懶怠極了。他懨懨垂眸,只靠在火堆旁邊烤,沒來得及換衣。

    一個時辰過去,寒意侵襲骨髓,直入尚且還有知覺的大腿骨。

    夜里,裴君瑯忽覺腿骨酸疼難忍,如蟻蟲啃噬血肉。

    他一貫很能忍,眼下鉆心的痛,他也不過是稍稍蹙眉,閉目不語。

    可是今夜漫長,裴君瑯知道,他已經無法入睡了。

    裴君瑯強撐著臂骨,從被褥中掙扎起身,爬上木輪椅。

    廢了很大的力氣,動作也十分狼狽。

    幸好旁側的沈如意以及魯沉山都沒有醒。而洞穴深處,有木枝撐著大衣裳架起的屏風,阻斷了葉薇和謝芙的視線。

    他的窘迫姿態無人察覺,很好。

    裴君瑯疼得一身汗,后頸與鼻翼沁滿汗珠。唇紅齒白的虛弱郎君,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一般,雨淋白玉,瑩潤冰冷。

    裴君瑯滾動木輪椅,挪至洞口吹風。

    明明畏寒,但他想冷靜,只能借著寒風再降一降心頭灼起的燥悶。

    只要一兩個時辰便好了,腿骨不會一直疼痛的。

    再忍一忍,一貫如此。

    他暗暗安撫自己。

    玉骨搭攏膝上,裴君瑯緩慢地捋平整那一件披衣薄衫。

    本想著沒人發覺,身后卻忽然傳來了嗓音輕柔的慰問

    “二公子,你在忍疼嗎?”

    嬌柔的聲音,是葉薇。

    裴君瑯背對她,手握成拳,難堪與不悅同一時間涌上心頭。

    不知為何,裴君瑯不想讓她看到這一幕。

    少年郎目光深寒,下意識冷淡地答:“不關你的事。”

    葉薇困惑逡巡他。孤寂的小郎君,渾身上下都在隱隱發抖。裴君瑯這般要臉,居然在她面前也沒能忍住端倪。

    他不是一個蠢到要受虐的人,若是怕冷,又怎會穿得這么單薄,特地來洞口吹風?唯一的可能,便是裴君瑯在忍疼,疼到渾身顫抖,又不想讓外人發現。

    “是嗎?”葉薇翹起唇角,她蹲坐一側,雙手托腮,和裴君瑯一起凝望止了雨的、一望無際的夜空,“可是,我被你吵醒了。既然不關我的事,那二公子能否……安靜些?”

    裴君瑯沒想到她的后話是如此。

    她嫌他吵鬧,打擾她休息。

    裴君瑯下意識想致歉,卻又忍住。

    他們已經斷交,關系不該緩和。誠然他的態度這般冷淡,看起來很沒有教養、很無禮。

    裴君瑯閉口不答話,不理會她,葉薇早有預料,心里也不惱。

    很快,小姑娘待得無聊,先回了洞中繼續補覺。

    就在裴君瑯以為葉薇不會再醒的時候,她又急匆匆抱了一件厚重的夾袍過來。

    “你……”裴君瑯抬眸,驚訝地看她。

    葉薇忤逆裴君瑯,小心抖開夾衣,披在少年的膝上。

    “別再抖落了,我不想幫你一次次撿啊。”

    葉薇耐心幫他攤平夾袍。

    葉薇耳力沒有裴君瑯那么好,要靠近墻壁才能聽清他說話。

    她沒拒絕他的關心,虛弱地說:“我只是吃太撐了,有點胃疼。”

    “去醫堂討一味焦三仙,用于積食,有助消化。”

    “這樣嗎?多謝你。”葉薇記在心里,不免好奇。

    裴君瑯分明很擅醫理,又怎會在白家的資質測驗里拿無級別呢?他甚至什么都略懂一點。

    葉薇:“你沒有那么弱……”

    裴君瑯頓了頓,才用只有兩人能聽清的細小聲音回答:“藏拙。”

    “……嗯?”倒也不必藏成一個柔弱的廢物。

    葉薇善解人意地道:“你開心就好。”

    她沒有再說話,而是下床,召來阿嬌,給醫堂的醫者遞消息去了。

    掌管醫堂的白家人比葉薇想象中要聰明,無需醫者登門看病,看到春鷹的來信,直接讓啞奴送去了消食藥。

    原來今晚吃多了的、水土不服的、借酒消愁的學生不勝枚舉,白杏老師早想好了應對之策,連藥都提前備下了。

    葉薇喝完了苦澀的藥湯,脾胃舒服多了。

    她忽然想起隔壁關懷他的裴君瑯,又一次靠近了那塊缺石少磚的墻面,輕輕喚:“小瑯?你還在嗎?”

    無人回應。

    葉薇想也是,裴君瑯肯定睡下了,怎么可能還會等她報平安。

    不過這次,葉薇猜錯了。

    裴君瑯并沒有睡。

    少年郎在聽到葉薇用春鷹傳信后,便費勁兒撐起臂骨,緩慢挪到榻上。

    他平靜地躺在繡滿暗花紋的錦被上。

    烏發洗漱過,發尾濡了一層濕意。

    他不喜歡烘干頭發,那樣舉著銅絲烘爐燎頭發,手會很酸。

    安靜的夜里,少年閉目養神。

    蒼白的臉、殷紅的唇,一切都如同當初他被困深宮的樣子。

    他的腿廢了,父皇也不喜歡他。

    上位者的冷待,直接影響到了宮人太監對他的態度。

    只是一個軟弱無能的殘廢皇子。

    只是一個喪母又失父親寵愛的孩子。

    他們無需對他客氣。

    因此,裴君瑯想要如廁,高聲喊人,宮人們卻要三催四請才來;他忍饑挨餓,隆冬天里想喝一杯熱茶,可能也要取值錢的用物打點,宮人才姍姍來遲。

    裴君瑯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成日躺在榻上。

    他的耳力比普通人敏銳,即便隔門,也能聽到那些稀稀拉拉的奚落聲——

    “你就故意遲些進去,二皇子定會尿在褲子上。”

    “嘖嘖,騷不騷啊那味兒,你就想埋汰我!”

    “前幾日我見到劉春那小子幫二皇子倒了一杯溫茶,還拿了一塊白玉,天家的東西,成色好著呢!”

    “那我也慢待一點小主子,他等不及了,自然會來討好我……”

    “對咯!不使點手段,怎么發財呢?”

    裴君瑯漸漸明白了,宮里的人都是捧高踩低,只懂搶陽斗勝。

    八卦陣暗器來襲的那一瞬間,葉薇明明可以捏爆福豆保命,可她寧愿賭一把也沒有認輸。

    堅韌的野草,春風催生,野火難燎。

    裴君瑯面色發冷,他忍了很久,輕聲開口:“包袱里,青袍底下,有一樣你的東西。”

    葉薇困惑:“什么?”

    “別問。”

    葉薇打開包袱,一件件翻找。

    最終,在干凈的衣裳內,她找到那一把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火銃。

    這是裴君瑯送她的禮物,原來他沒有丟。

    葉薇釋懷一笑。

    她拿回火銃和槍套,佩戴身上。

    放下包袱離開的瞬間,葉薇恍然:裴君瑯原來是個十分悶騷的男人啊。

    第四十六章

    夜里,五個伙伴總算冰釋前嫌,能坐下一塊兒飲茶。

    魯沉山泡茶的水準真的很爛。

    一塊茶餅直接用沸水沖泡,泡到茶葉舒卷開就分杯倒好,粗吃。

    葉薇喝了一嘴茶渣子,但礙于好友情面,什么話都沒說。

    倒是裴君瑯性子嬌氣,看了碧綠茶湯一眼,十分不耐,說什么都不下嘴。

    “難喝。”他言簡意賅。

    葉薇怕傷害隊員之間的情誼,打哈哈跳過這個話題。

    她問:“這里為什么叫紅龍谷?是因為山脈形態像龍嗎?”

    葉薇知道,很多地方都喜歡沾染天家龍氣,對外會稱為龍穴、龍嶺等等,仿佛如此便能沾上富貴氣運。

    沒人會知道她失蹤,她今晚死無全尸。

    裴君瑯別無他法,只能往后退,他動不了手指了,眼睜睜看著葉瑾狂妄大笑,殺向葉薇。

    但幸好,他已經喊來援軍,再撐一撐,葉薇能得救的。

    “小瑯!!”

    葉薇親眼目睹裴君瑯中了殺招,心中怒火澎湃。

    裴君瑯微微皺眉,咽下滿溢出唇齒的血沫。

    “跑!不然我白受傷了……”

    葉薇強忍住周身傷勢,強硬撕扯開繩索,沒了束縛,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跑向廝殺不休的黑鱗蛟蛇。

    她有法子了,她想賭一賭。

    葉薇想活,想和裴君瑯,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身后,葉瑾窮追不舍,已經解決了惡狗似的裴君瑯,他可以心無旁騖對付葉薇了。

    風聲瀟瀟,不絕于耳。

    葉薇顧不上疼痛了,她心如擂鼓。奔逃中,葉薇摘下蘭鈴鐲,鈴鐺的尖銳的花瓣死死嵌入骨肉,破開掌心,鮮血就此四溢。

    馥郁濃烈的血腥味彌散,山林之中,百獸喧囂。

    葉薇朝著黑鱗蛟蛇縱身一躍,她不要命了,冒著被巨蛇吞噬的危險,用力抱住了碩大的蛇頭。

    葉薇強行將手掌與蘭鈴鐲塞進黑蟒的口齒,任由淋漓鮮血灌入蛇腹。

    黑鱗蛟蛇掙扎、翻滾,葉薇被亂石刮傷了臉,仍不放手。

    葉薇記得,祖父托夢同她說過,用骨血策反別人的本命獸是很危險的秘術。

    她可能會死,可能會沒命。

    但她別無選擇,葉薇生來就是在鋼絲上搖擺,舉步維艱。

    她想活就必須咬牙堅持下去,她別無選擇。

    來啊,不信命的,都同她一起和上蒼搏一搏!

    死又何妨!它張開兩只銳爪,昂首挺胸落到葉薇的手臂上。

    “嘶……”葉薇皺眉。

    她沒有穿戴防抓的臂套袖筒,即便鷹隼已經很有分寸,細長的指甲還是戳得皮肉生疼。

    裴君瑯見狀,丟去一條護臂的黑狐皮袖筒。

    “不想肌膚潰爛的話,戴上這個。”

    “多謝小瑯。”葉薇沒有和裴君瑯客套,但她也很有自知之明,沒把小郎君的善意當成一回事。

    裴君瑯待她溫柔體貼,很可能是為了贏得這一次試煉,畢竟輸的隊伍要睡不燒地龍的寢房,而裴君瑯那么畏寒怕冷,他一定很想贏。

    不止葉薇一個世家女會馴獸術,在場的所有葉家人都擅長此術。

    因此,即便是葉薇用少量血馴化了蒼鷹與冬眠復蘇的黑熊,眾人也不以為奇。

    門被拉開了一道罅隙,六支隊伍的山獸均被放出門外,靜候暗處等待撲食的饑獸們。

    隨著一聲聲此起彼伏的嘶吼,一望無際的雪丘隱隱有挑釁聲十足的吼叫傳來。

    兩方隔空對質。

    六個隊伍里,掌控山獸的都是葉家人,都算是一家子親眷。

    葉薇看了堂弟們一眼,點了點頭。

    與此同時,所有鈴鐺聲、口哨聲響徹云霄,葉家子女們同時下達了殺令:“擅闖者,殺——!”

    有了馴山將恢宏的口令加持,山獸們士氣大增,所向披靡。

    風雪漸大,覆蓋四野。

    山獸們厚重的皮毛被冷冽的風吹得倒伏,低低壓著。待遠處的雪原接二連三亮起一雙雙綠眼,學生們便知道,奪食的野獸來了。

    “上——!”葉薇振臂一呼。

    所有葉家孩子齊齊發動指令,命山獸作為先鋒鐵騎,為他們爭奪回試煉的榮耀。

    萬獸奔騰,地皮震顫。松木上的積雪受其牽連,轟隆落地,發出渾厚的傾瀉聲。

    山獸氣勢洶洶地襲向昏暗的雪夜,隨著撲騰聲漸行漸遠,兇獸嘶吼與鷹唳也逐漸歸無。

    緊接著,遠處響起震耳欲聾的哀嚎嘶鳴,盡是野獸搏斗的廝殺以及爭斗。

    可很快,四面八方的動靜消失,靜謐無聲。

    戰役既然結束了,卻沒有任何一只山獸拖著獵物趕回來邀功請賞。

    不對勁。

    葉薇和葉家子弟們對視一眼,面面相覷,誰都鬧不清楚情況。

    葉星路:“二堂姐,要不我們召回山獸看看?”

    葉薇:“好。”

    蘭鈴鐲率先響起悠揚的響動,緊接著葉家的孩子們也一齊晃動臂骨。

    然而,詭異的是,無論他們多費力傳召山獸,卻仍舊沒有一只山獸歸巢。

    死一般的凝重氣氛遍布山莊。

    葉薇心里生出一個不好的預感。

    她咬牙,從背上拿出一把包裹了狐皮的弓弩,又從箭囊取了一支能燃焰火的箭矢,引弓如滿月,她咬牙朝空中猛然射出。

    “嗖”的一聲,箭鏃離弦,與兜頭掃來的風雪摩擦生熱,當空劃開一道絢爛的火焰光輝。

    隨后,半空中,一朵流光溢彩的煙火炸裂,火光與雪亮的冰面呼應,霎時照亮大地。

    也是這時,大家伙兒才看清不遠處的雪丘有著什么。

    一點點紅梅,在雪丘上綻放。

    那是血。橫尸遍野,到處都是血……

    而不遠處,早有成千上萬瘦骨嶙峋的山狼,正閃爍一雙綠眸,虎視眈眈盯著他們。

    葉薇懂了。

    山獸之所以回不來,是因為它們被更為兇猛的野獸獵殺,全員殲滅。

    葉星路第一次見到這種殘忍的畫面,他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已經嚇得癱坐在地。

    山獸對于馴山將來說就是命脈,沒有山獸,他便沒有自保的能力。

    葉薇攙扶小堂弟:“站起來,別怕,這只是一次試煉……”

    沒等葉薇說出更多寬慰人的話,她的身后,忽然傳來葉舟高亢的嗓音——

    “孩子們,回來!這次試煉取消,情況有點不對勁!”

    話音剛落,這些山狼便有了動作。

    所有兇悍野獸像是聽到了指令,忽然發狂,成群結隊朝他們撲殺而來。

    山狼飛躍,兔起鶻落,速度快得驚人。

    葉薇知道,山狼最擅長偷襲,逃跑的人最好不要用后背對著他們,不然一旦撲倒,后頸被尖銳的獸齒貫穿,血流不止,大羅神仙都難救。

    可惜,眼下的情形危急,她根本顧不上考慮周全。

    葉薇跑得太快,只能聽到自己如鼓擂動的心跳,冷峭的風灌了滿嘴,咽喉疼得仿佛刀割。

    葉薇和山莊的門僅僅有一步之遙,卻因雪地蓬松,腿腳不能踏實而行進緩慢。

    “小薇姐姐,快跑!”

    死又何妨!!

    “黑鱗蛟蛇!我葉薇,以獸主之名,召你為我所用!”

    “以我血塑契,以我血塑骨!汝為吾獸,聽吾差遣!”

    “殺——!”

    葉薇失血過多,頭暈目眩,她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畢竟黑鱗蛟蛇是黑蛇母的后裔,是和紅豆同等強悍的存在。

    她沒有信心能贏,但她愿意試一試。

    唯有如此,才能救下裴君瑯,才能救下自己。

    黑鱗蛟蛇的蛇口猛然閉合,咬住了葉薇的小臂。但很快,它的蛇眸金芒閃爍,又輕輕松開了葉薇。

    蛇身一陣顛簸,葉薇重重喘息,胸腔起伏。少女氣若游絲,沒了力氣。

    她從蛇身上跌下。

    然而,葉薇沒有摔成肉泥。

    黑鱗蛟蛇俯沖卷來,再度接住了葉薇,它恭敬虔誠地將葉薇拋到頭上。

    葉薇心臟狂跳不止。

    她知道,黑鱗蛟蛇護主。所以,她成功了!

    葉薇雙手持著巨大的蛇角,遙遙指著面無血色的葉瑾。

    她目光堅毅,下達殺令——

    “父親,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是世家的天才?所以,不止祖父的血能夠策反山獸,我也可以。”

    “葉瑾,你的死期到了。”

    “殺了他!”

    葉瑾腿骨癱軟,沒了生欲。

    黑鱗蛟蛇殺心溢,來勢洶洶,銳不可當。它已叛主,張開血盆大口,迅猛咬下葉瑾的頭顱。

    一代梟雄家主,就此沒了氣息。

    ……

    夜色濃郁的山林。

    御林軍、部族蕃國的族人、世家子女以及長輩們,甚至是大乾國皇帝,統統趕到了硝煙彌漫的戰場。

    飛沙走石落地,血腥味散去,月華撥云,傾瀉而下。

    眾人眉眼清明,視線豁然開朗,他們看到了畢生難忘的畫面。

    只見一紅、一白、一黑,三蛇纏繞成柱,高高托舉起血衣凌亂、烏發成結的少女。葉薇扶著蛇首,垂眉低目,慈悲如佛陀。她就這么立于高處,坐在蛟蛇纏成的王座之上,如同降世的神女,居高臨下,睥睨眾生。

    眾人瞠目結舌,看著這一場“成神”的異象。

    蠻族小國在沙漠佛窟里看過《龍神變》的絕倫壁畫,他們深知,這是神主蒞臨。

    他們口念庇佑眾生的梵語,虔誠下跪。一個跪下了,其他的也都跪下了,他們仰望葉薇,發自內心欽佩,對她俯首稱臣。

    唯有大乾國的世家長者們和皇帝裴望山,強忍住屈膝的沖動,沒有跪地。他們神情復雜,心中百感交集,有欣慰、嫉妒、恐懼。

    大家同一時間,聽到了一陣黏稠的水聲。像是有什么龐然大物,鼓鼓囊囊,要從那一口井里爬出來。

    咕咚、咕咚,窸窸窣窣。只是葉薇身體驟然降溫,太過反常了。

    許是在海島上,沒有群山遮擋寒風,天氣冷得如同歲暮天寒的隆冬。小姑娘太冷了,她忍不住蜷縮身體,往暖處鉆。

    少女偏頭靠在裴君瑯胸口,小貓崽子似的挨蹭,明明裴君瑯身上都是血氣,但她半點不嫌,仍舊用臉貼著裴君瑯,埋在他溫熱的懷里,仍由自己被那股秋露混淆蘭花的草木香味包裹。

    葉薇處于昏睡狀態,雙手無意識地環住男人窄瘦的腰,緩緩收緊,不肯放開。

    裴君瑯不喜歡旁人太過親近,正要拒絕,偏偏看到葉薇的肩膀,不住發抖。

    她想取暖,她凍壞了。

    “葉薇。”裴君瑯沒了辦法,只能手臂勒緊,把她整個人撈到懷里。本該心情郁悶的小郎君,臉色卻沒那么難看,甚至稱得上是和顏悅色。

    裴君瑯無奈,罵她:“你真的很麻煩……”

    算了,走吧。

    裴君瑯給了昭昭一記冰冷的眼神,示意她跟著來海岸。

    紅豆都來了,想來青竹也一定收到消息了,他只需在海島靜候便可。

    紅豆通人性,知道裴君瑯和葉薇是一伙兒的,看到小主子平安無事,它便悄無聲息躲回了暗處。

    一夜的爭斗過去,海天一線處,天光漸起,都要熬到天明了。

    刺目的光一縷縷攀上裴君瑯的衣擺,白皙的手骨,以及懷中的女孩。

    裴君瑯渾身都是腥臭的血氣,偏偏葉薇不嫌,一面熟睡,一面將他抱得很緊。狹長的眼睫被日光照成淺淺的褐色,小扇似的顫動,很惹人憐愛。

    裴君瑯不知受了何種蠱惑,竟抬指,輕輕觸上她的臉頰。隨著修長指骨挪動,那一綹被風吹到唇邊的烏發被小郎君如玉的指骨,輕輕掠開。

    沒多久,海面上傳來呼喊聲——

    “二殿下!”

    “小薇姐姐!”

    “我們在這里!”

    嘈雜的喊聲震耳欲聾,裴君瑯不悅地抬眸,恰巧迎上了丁班伙伴們熱切且擔憂的目光。

    居然是謝芙、魯沉山、沈如意!

    裴君瑯眸中寒光浮現,瞥向前來復命的青竹:“他們怎么來了?”

    青竹做賊心虛:“謝小姐擔憂葉二小姐的安危,在咱們府外蹲點許久,還特地攔截了歸巢的春鷹,一路根據鷹隼的蹤跡,尋到金水鎮。屬下沒想到他們會來,一時沒設防,教這些人跟上了……”

    最主要是青竹覺得這三人和小主子關系匪淺,不敢動粗,也就任由他們來當幫手。

    謝芙不耐煩青竹和裴君瑯嘰嘰歪歪這么久。

    她看到葉薇渾身都是血,嚇得目露兇光,大聲質問裴君瑯:“你到底在搞什么?把小薇姐姐害成這樣!”

    謝芙想要放出妹妹和裴君瑯斗一場,幸好魯沉山當機立斷拉住謝芙,把小姑娘攔下了:“別沖動,小薇的傷肯定不是二公子搞的。”

    “當務之急,還是快點送小薇去療傷吧。”沈如意看到小伙伴受傷,心急如焚,他朝裴君瑯伸手,“二公子,我來幫你抱小薇。”

    裴君瑯看了一眼熱情伸手的沈如意,完全無視小公子臉上的善意。

    他單臂把葉薇攬得更緊,冷淡拒絕:“不必。”

    他不喜歡沈如意離葉薇太近。

    沈如意被裴君瑯寒颼颼的眼風掃得心里發毛,他沒機會展現同門間的友誼,只能摸了摸鼻子,自告奮勇幫裴君瑯推車。

    推車一事,裴君瑯倒沒拒絕,沈如意終于找到一個可以下的臺階了……

    木輪椅才推動一會兒,裴君瑯忽然對青竹道:“后面還有兩名女子,帶回皇子府,嚴加看管。”

    青竹是合格的暗衛,不會去猜裴君瑯的用意。

    他奉命行事,朝昭昭一拱手:“兩位,請吧。”

    昭昭明白,今天她是插翅難逃。但乖乖聽話,裴君瑯看在葉薇的面子上,應該不會為難她。

    畢竟,葉薇為了保護她們,都豁出性命迎敵了。

    昭昭點頭,老實地馱著夙瑤上船。

    幾人上了漁船,總算有驚無險地離開了古怪的海島。下午的時候,他們一行人終于抵達皇子府。

    府邸總管長壽早早就聽說今日會有二皇子的朋友登門,他激動得老淚縱橫,喊灶房里的御廚一定要好好準備吃食,招待貴賓。

    畢竟裴君瑯面冷心冷,偶爾出于禮節才會露個笑臉,他麾下的人都十分擔心主子孤獨終老,巴不得主子能多多交友……

    就在長壽讓仆婦們捧著鮮花站門邊夾道歡迎的時候,大門被一股澎湃的內力震開了。

    入目第一眼,就是鮮血淋漓、宛如惡鬼降世的裴君瑯,以及他懷里抱著的奄奄一息的女子……

    仆婦們嚇得腿抖。

    這個畫面,怎么看怎么像喪心病狂的主子手癢出門宰人玩,回府還意猶未盡,想找下一個倒霉蛋。

    眾人紛紛看向長壽,悄聲問:“公公,二殿下他……”

    長壽低頭,眼觀鼻鼻觀心,內心吶喊:“都別問!他也不敢問主子發生什么事了啊!”

    裴君瑯環顧四周,寒聲:“去醫堂拿止血療傷的藥,再準備一間燒了地龍的客房,多擺幾個炭盆。”

    二皇子有吩咐,長壽不敢怠慢,拔腿就跑。

    裴君瑯吩咐完,又眼神示意青竹:“把那兩人關押到客房里,設下暗衛,防止她們出逃。吃喝上不必苛待,再熬兩劑安胎藥送去。”

    沈如意聽到“安胎藥”的時候,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瞠目結舌,看向裴君瑯:“二公子,這孩子該不會是你……”

    沈如意沒謝芙和魯沉山那兩個愣頭青這么傻,他總覺得葉薇和裴君瑯或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親昵關系。

    井口邊沿,一團黑色的東西逐漸探出了頭。

    是一只不知名的怪物。

    它渾身上下覆滿了濕滑的黏液,有爪、長尾、背上插著一對翅膀。

    葉薇心里驚駭,嘟囔:“這是……紅龍?”

    裴君瑯看了一眼,忽然意味深長地勾唇。

    “原來,有人借著紅龍谷的風水寶地,養了這玩意兒。”

    葉薇不解:“小瑯知道這是什么?”

    裴君瑯微垂鳳眸,諷刺地說:“這些……都是飼養失敗的贗品罷了。”

    第四十七章

    古井的騷動不絕于耳。

    龐大的怪物步步緊逼,每一絲一縷的動靜,都似踩在人的心弦上,危險迫在眉睫。

    可裴凌還要再斗。

    他甚至認為今時今日是除掉裴君瑯的大好時機。

    便是他殺了二弟又如何?

    裴君瑯死在地道里,旁觀者只會嘆一句可悲可憐,只會以為是怪物出手,才害皇裔喪命。

    父皇即便疑心他本就居心不良又能如何?裴君瑯死了,皇帝膝下只有他一個兒子了。

    紅豆在恐嚇它。

    它蛇尾焦躁地拍打葉薇小臂,分明也很害怕黑蛇!

    黑蟒低頭,看了一眼葉薇袖囊里的東西,身體僵直住了。

    “斯斯!”

    倒不像被紅豆嚇退的樣子,似乎是在思考什么事。

    最終,黑蟒服了軟。

    它伏低了身體,又原路縮回草叢,消弭無蹤。

    葉薇受了驚,雙腿發軟,冷不防癱坐在地。綿密的汗跗骨而生,直鉆脊髓。

    這一下,摔得倒不疼,只是力氣卸下,葉薇渾身都發起燥熱。

    剛才的兇獸是什么?

    黑蛇頭頂有角……蛟蛇之中,黑鱗為尊。

    它是黑蛇母?不對啊,黑蛇母只在紫金山里生存。

    那么它和紅豆一樣,都是黑蛇母的孩子嗎?

    葉薇的疑問很多。

    但她似乎明白了,這條黑鱗蛟蛇應該也是府中某個人的本命獸。

    最可能,是她父親麾下的山獸。

    葉瑾的實力竟然這么強悍……

    葉薇不由蹙眉,希望黑鱗蛟蛇不要同父親告發她擁有小蛇王的秘密。

    否則,她會沒命。

    葉薇膽戰心驚等了兩日,幸好,府上無事發生。

    她猜到,黑鱗蛟蛇應該什么都沒通知主人,否則憑葉瑾和焦蓮的性子,不可能不來找她。

    葉薇困惑不已,又想到黑鱗蛟蛇看到紅豆的那一幕,心中隱隱有個猜測……難道,它在保護紅豆?

    葉薇不由自主又想到取蛋那一日。

    滿山的蛇潮如山傾頹,意圖吞噬葉薇,制止她帶走小蛇王。

    蛇群眾志成城,合力連成防線,只為了保護黑蛇母之子。

    甚至,無懼生死。周溯是怕冷的貓兒性子,他雙手對抄進袖籠里,站在門外,朝內喊:“各位同窗,如不介意,煩請出門吃一口糕吧?我特地從食味齋買來的見面禮,往后大家一塊兒在官學上課,如有冒犯之處,還請多多擔待。”

    甲班的白檀和白戎很賣周溯面子,姐弟倆聯袂出門,和周溯打了招呼。

    其余的學子,則看大皇子裴凌的臉色行事。

    若他接納了周溯,那么他們也會對周溯笑臉相迎。

    周溯在屋外等了一會兒,萬卷閣里還遲遲沒有動靜。

    周溯明白,這位天家的小表弟,似乎在無聲反抗,對他表達不滿。

    少年嘴角上揚:“大公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聞言,裴凌冷著臉,從書閣里走出。

    他果然能聽得見,周溯微微一笑。

    裴凌和周溯一塊兒走到僻靜的假山后。

    還沒等周溯找到可以落座的石凳,裴凌已然冷不丁揪住他的衣襟,大發雷霆:“你為什么背著我去和裴君瑯講話?!你不知,我同他是死敵嗎?!”

    裴凌的溫潤氣度,都是展現給外人看的。

    他心狠,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原本以為一切盡在掌握,可半道上殺出了一個似敵似友的周溯,打碎了他的全盤計劃!

    周溯呼吸不暢,他微微擰眉,無奈道:“表弟,你勒著我了。”

    “你少和我耍花招,你說,你到底什么意思?”

    “嗯?表弟難道不知,拉攏人也需要和風細雨講話么?你對我太兇了,我嫌你不夠好,自然會逃。”周溯仍是一副逗孩子的笑模樣,全無兄長的脾氣。

    周溯油鹽不進,裴凌不能拿他怎么樣。

    兩人僵持一陣,裴凌終是松開他,忿火中燒地道:“母后是你的姑姑,她代表周家站在我這一邊,周溯,你不會和我作對吧?”

    周溯只笑不語。良久,他歪了一下頭,問:“可是……殺神周家何時讓一個嫁到天家的外人來掌了?表弟如若想得我襄助,你就得全力討好我啊。”

    “周溯……”紅龍仿佛還認主,風雨兼程,一路飛到東宮。

    它收起肉翅,匍匐在地,到處探出蛇信子嗅味,用蛇腹緊貼地面,一路朝前蜿蜒。

    直到紅龍看到了一座晶瑩剔透的冰棺。

    無數白色的凜凜寒霧從棺材四周散出,紅龍飛速地游向棺材,一雙紅色的豎瞳死死盯著冰面底下的小姑娘,隨后貼上蛇頭,不斷地磨蹭。

    紅龍許久沒有休息,它長長的蛇尾卷住冰棺,美美睡上了一覺。

    裴君瑯原本不喜歡有人靠近葉薇,但今日紅豆盤踞于冰棺上的畫面,一如從前葉薇當初還活著的樣子。

    裴君瑯有一瞬恍惚。

    他想到了很久很久之前,月夜下的女孩。

    月華如水,清輝披滿她一身。

    葉薇張開手臂,似一只展翅翱翔的白鶴,紅蛇在她身上游走,猶如縹緲仙逸的披帛。

    葉薇和蛇共舞,輕靈的笑聲傳進屋舍。

    裴君瑯坐在窗前,目不轉睛看著她和紅豆嬉笑。

    葉薇玩累了,又回到屋里,她對他從來沒有半點防備,枕著盤成一團的紅豆,睡得很香。

    裴君瑯至今還記得葉薇輕顫如蝴蝶的眼睫,她背對著燭光,黃澄澄的暖色照亮她后頸的絨毛,看起來既乖巧又柔軟。

    她一直很討喜,她一點都不討嫌。

    明明最乖巧的人死無葬身之地,偏偏最懂事的人萬劫不復。

    天地為何獨獨待她這般不公?

    裴君瑯替她感到委屈。

    憑什么、憑什么不幸的只有葉薇。

    她究竟何罪之有!

    裴君瑯心臟撕裂一般地疼痛,他開始后悔了。

    后悔與葉薇相遇,后悔接下她的甜糕,后悔帶她去找蛟蛇,后悔幫助她進入潛淵官學。

    他應該忍住所有的悸動與思念,他應該婉拒所有的好意與恩賜。

    他千不該、萬不該,將葉薇帶進這一場殺局。

    裴君瑯曾以為自己不會后悔。

    他自負自私自利,所以老天要懲罰他,罰他永世不得所愛,罰他孤獨一生。

    “葉薇,我后悔了……”

    究竟在悔什么,裴君瑯也不明白-

    潛淵官學又迎來了新一屆的大比。

    整個官學都是新入學的十二三歲的世家孩子,許是出過葉薇這一株庶出的好苗子,如今世家少年們入學,也不再以嫡庶區分。

    不少人將葉薇視為自己仰慕的前輩,悄悄將她的畫像繪出,掛在寢院激勵自己。

    裴君瑯不喜歡外人私下收藏自家妻子的小像,帶著御林軍毀過一次院子里的庫存貨物。他不過數月沒查崗,又掀起一陣妖風。

    裴君瑯帶兵來潛淵官學搜剿畫像。

    進入官學后,他遠遠看到桂花樹下站著一個女孩。

    她梳著雙環髻,耳朵墜著一枚淚珠白玉,烏發縛著長長的槐花色絲絳,發帶隨風輕揚,攜來一陣熟稔的桂花香。

    她的身側還坐著一名小郎君。

    小姑娘聒噪,喋喋不休和小郎君說悄悄話。

    少年郎明顯不耐女孩講話,皺著眉躲開她,低喃一句:“你話好密,真吵!”

    那一瞬間,仿佛歲月重合,裴君瑯頃刻間想到了葉薇。

    一樣的發帶,一樣的衣色。

    他一如眼前的少年郎一般倨傲,對喜歡的女孩子百般不耐。

    裴君瑯怔怔望著眼前的一幕,直到女孩轉頭,是一張和葉薇完全不像的臉。

    裴君瑯急速跳動的心臟驟然變寒,他垂下眼睫,指骨輕輕撬動木輪椅的扶手,說出的話也冰冷刺骨。

    “誰教你們搭的這一身發飾與衣香?”

    他很不喜歡,很厭煩別人模仿葉薇。

    孩子們看到冷著臉的太子,立馬瑟瑟發抖,說出沈如意在外販賣葉薇相關用物與畫像的生意,他還往幾家鋪子里投銀子,專門用來和孩子們做這些私下的生意。

    沈如意簡直是掉錢眼里了,竟然教人仿制葉薇的衣裙以及裝束,謊稱有樣學樣便能得到紅龍神主庇佑,他捏造了一堆故事來哄騙少男少女,以此牟取暴利。

    裴君瑯向來冷酷無情,涉及葉薇的事,他半點不留情面,當天就殺向市井店鋪。

    任掌柜的說什么“大人不能拆啊,我們沈老板上頭有人”,裴君瑯也沒有心慈手軟,直接命令御林軍砸店,半點都不猶豫。

    掌柜簡直要哭了。

    他找到隱居山中的劉嬤嬤,他將她帶回了宮中。

    兩年前,自從裴君瑯從劉嬤嬤口中得知自己的身世以后,他便給了劉嬤嬤一大筆傍身的錢,將她送走了。

    劉嬤嬤離開了留給她只有傷心記憶的京城,回到了鄉下。她隱世而居,自力更生,直到青竹再次找了過來,他說老祖宗有事要問她。

    劉嬤嬤早早聽說裴君瑯如今貴為太子,他身上令人膽寒的威懾力更重了,只面無表情地看人一眼,也會讓人覺得威壓如山傾頹。

    劉嬤嬤給裴君瑯行了禮,低著頭落座,問老祖宗:“太子殿下尋老奴回京,可是有什么事?”

    “嗯。”周溯頷首,“這樣吧,規矩就從你喊我一句‘表哥’開始吧,我們周家,最重禮數了,即便你是天家的孩子,也不能忘本啊。”

    裴凌明白,他是想逼他僭越君臣的禮制,以周家為天。

    周溯怎么敢的……他究竟在打什么算盤?

    真該死!

    裴凌沒有理會周溯,他傳喚啞奴,行使皇子的特權。

    他和周崇丘告假,打算要離開潛淵官學一日,進宮里見母后。

    裴凌想,周婉如,定不會允許一個小輩對皇權無禮。特別是一個很可能聽信讒言、是非不分的小輩!

    然而,就在裴凌入宮,摔了無數瓷器,怒發沖冠同周婉如叫囂著定要殺了周溯的時候,母親一反常態,沒有及時安慰他。

    周婉如穩穩走來,高抬起玉雪漂亮的手掌。

    一記毒辣且響亮的耳光就勢摔在裴凌的臉上。

    啪嗒一聲,響徹殿宇。

    也一巴掌砸到裴凌的心里。

    少年郎的臉一偏,嘴角沁出絲絲斑駁的殷紅血跡。

    裴凌難以置信地回望皇后,墨瞳里全是震驚與惱怒:“您……”

    周婉如一向和顏悅色,鮮少有對裴凌動粗的時刻。

    可是,母親仿佛變了一個人。

    她身著雍容華貴的皇后禮服,烏發高髻戴滿翠釵珠玉,每走來一步,都帶著上位者應有的氣勢。

    裴凌頃刻間明白了,他的母后也開始需要皇后之位來虛張聲勢了,她也開始有畏懼的事情了。

    他們母子……不安全了。

    裴凌從善如流地跪下,朝母親低下高傲的頭顱:“阿娘,不要生氣。”

    周婉如知兒子聰慧,一下子就開了竅。

    她輕哼一聲:“所有不忠你的人都要殺嗎?普天之下,這么多人,你殺得過來嗎?”

    裴凌雙手緊攥,良久開口:“兒子……失言了。”

    周婉如心疼地撫了撫裴凌紅腫的臉,打在他身上,痛在她心上,她怎么不難過呢?

    可是她的兒子要長大,否則被人碾壓,踩在腳底,遲早要受千倍萬倍的痛。

    她就這么一雙兒女,她要教裴凌所有長存之道。

    周婉如:“為君者,從來不怕忤逆之臣。你要做的,是用心計與手段,誘騙這些佞臣為你所用。拿捏他們的把柄,讓他們不得不奴顏婢膝討好你。臣子不忠又有什么關系?只要他們不敢背叛你,那就夠了。”

    皇后的話,如雷貫耳,重重擊在裴凌心上。

    是呢,只要那些人不敢翻了這天,他能壓住他們便好了。

    “兒子受教了。”

    裴凌忽然明白了母親這般著急部署的原因,他顫巍巍地問,“是不是父皇……”

    “凌兒。”周婉如抱住孩子,溫柔地撫摸他的烏發,如同對待小時候的兒郎,“從今以后,母后只有你了。”

    這句話的意思是……他的父皇,選擇了那個廢物。

    裴凌被舍棄了。

    為什么?為什么?

    裴凌覺得臉上的痛感加倍,疼得他渾身發顫-

    上京那天,葉瑾給葉薇準備了一個掛了鈴鐺的金手鐲。

    鐲子也有四季花的樣式,只不過繪的是春天開的山茶。

    而葉薇,并不是生于春天。

    算了,她也不指望葉瑾能記得自己的生辰。

    “你上潛淵學習馴獸術就用這個金鈴鐲,屆時,如何使用它馴獸,你二叔會教導你的。”

    葉薇咬了下唇,故作懵懂地問:“女兒能否和大姐一樣,跟父親學習傳家術?”

    聽到這話,葉瑾的眉峰幾不可查地皺了下。

    似乎是在怨葉薇的不識趣。

    但看次女懵懂無知,他又覺得女孩子年幼不懂事,情有可原,沒必要苛責。

    于是,葉瑾淡淡道:“你同二叔學也是一樣的。”

    一句話,輕飄飄地把問題又拋了回來。

    葉薇明白,葉瑾就差沒指著她的鼻子說,憑你也配葉家主親授傳家術了。

    幸好,她只是為了鞏固眾人眼里那個“有些小聰明但不多”的庶女形象,她沒有感到失落。

    葉薇識相地屈膝行禮,對父親虔誠道謝:“多謝爹爹。”

    “嗯。”

    葉薇小心翼翼踏著腳凳,上了車廂。

    葉家的馬車是由機關客魯家改造過的,一共內外二層。

    外層有石青緞飾荷花紋簾子防風,可供隨行的仆婦端茶遞水、準備茶點;內室則嵌一扇透光明紙與湘妃竹制的推拉門,主子在里頭小憩,也不怕被人驚擾。

    葉薇不信任蔡嬤嬤,因此內室,她只帶了桐花一起待著。

    桐花小時候命苦,爹娘不疼,鬧饑荒了還要把她發賣出去給兒子攢聘金,是葉薇半道看見了,將她賣下,帶在身邊。

    兩個年紀相近的女孩子相依為命長大,桐花在心里,早僭越尊卑,把葉薇當成血濃于水的姐妹。

    她愿意誓死效忠葉薇,也會對外隱瞞葉薇所有秘密。

    葉薇知道桐花的秉性,在她面前放出紅豆也無所畏懼。

    于是,葉薇抖了抖袖子,哄勸紅豆游出來見人。

    小粉蛇一現身,桐花被蟲蛇嚇一跳。

    她下意識捂住嘴,小聲問:“小姐,這條蛇就是您出門尋的山獸嗎?”

    “對,它叫紅豆,可乖了,咱們拿糕喂它。”

    葉薇很有護短的心理,凡是她麾下的人,都要竭力庇護。

    桐花初見小蛇,還怕紅豆發狂咬人。但看它與眾不同,竟在小姐掌心茹素,桐花明白了,這是神獸,和尋常的蟲蛇不一樣的。

    裴君瑯欲言又止,不由抬頭,看了葉薇一眼。

    小姑娘的興趣轉變好快,她立馬把注意力放在那些屋檐底下的春鷹身上。

    她吹了口哨,又搖起山茶花金玲手鐲。

    女孩興致勃勃教春鷹學舌:“聽我的話,傳下去!雞腿飯隊,最強!”

    春鷹阿嬌終于“出獄”,興奮地哇哇大叫。

    它的叫聲最嘹亮,聽主人的話,不斷重復:“雞腿飯隊,最強,咕咕!”

    裴君瑯舉目仰望。

    今夜,月亮皎潔,圓圓玉盤,高懸于蒼穹。

    孤獨的一汪白華,落于葉薇發頂,如同神明發間的光。

    嬌俏的小姑娘歡喜起舞,哼著不知名的曲調。明眸善睞,似星辰,似皎月。

    裴君瑯從來不愛賞月。

    可今日,他卻目不轉睛,盯著那一輪月亮,看了好久好久。

    第四十八章

    入夏,天氣燥熱。

    坤寧宮早早用起了冰,機關水車不住盛水流動,旋鈕轉動,帶起碩大的芭蕉扇。

    冷風吹過澄澈的冰山,漫灌冷冽涼風,芭蕉扇將風吹入殿宇。

    明明是日照充足的廳堂,今日也一如秋天,涼爽宜人。

    大乾國皇后周婉如歪在紅漆桃木美人榻上小睡,貓兒似的怕熱,一到炎炎夏日就沒食欲,什么都不想吃。

    心腹宮女飛燕見主子一副病懨懨的模樣,焦心不已,小聲哄勸:“娘娘,御膳房前些日子進了肉肥的海蜆子,還獵了一批山里跑的野鴨,肉不老,燉湯可鮮甜。要不奴婢差小黃門去給您燉一碗蜆子鴨湯潤潤嗓?”

    飛燕是家生子,簽的死契,從小到大都跟著周婉如過活,忠心耿耿自不必說。

    周婉如施施然睜開眼,她吹了吹新染的藤蘿紫指甲,懶倦地道:“把門迎開吧,凌兒等會兒會來。”

    飛燕詫異:“大殿下今日要來宮中給您請安么?可是他不曾遞牌子約時辰呀?”

    雪絮累積了滿滿一肩。

    進門前,裴君瑯的指骨勾在下頜處,輕輕解開了系帶,遮風擋雨的斗篷卸下,堆疊了一地,他沒有去撿。

    炭盆的火苗在燒,蓽撥作響,白雪消融,濕漉漉一地。

    葉薇依舊在睡,呼吸聲很細微,臉頰浮上一層駝紅色,這是在散喝下去的酒。

    寬肩窄腰的小郎君,經過兩三年的成長,變化好大。

    臉頰輪廓變得更為深刻分明了,唇峰一如既往冷硬,鼻梁高挺,那一雙漆黑的鳳眼不含情愫,眼尾狹長,因受風咳嗽,暈開潮紅,沾了一點焦茶色的淚痣,總是一副柔心弱骨之姿。

    葉薇越看越近,半個身子撐到了裴君瑯的膝骨上。

    她挨靠著他,口中念念有詞,像是在數他的睫毛。

    裴君瑯頭疼欲裂,又怕葉薇的莽撞被人瞧見。

    思索一番,他揚袖,內力震蕩,掩上了門。

    又一次動用內力,心腑刺疼,但他面不改色。

    葉薇已經跨坐于他腰側。

    裴君瑯不能推開她了。

    葉薇不怕他,她低頭,細心地觀摩裴君瑯的沉沉黑眸。

    小郎君鴉羽似的眼睫變得纖長,指尖觸到,癢癢的。

    她看過他眼睫挾雪的樣子,既脆弱又清冷。

    柔軟的指腹輕撫上裴君瑯的下顎,沿著他的脖頸緩緩下移,停駐突起的喉結之上。

    她不肯走了,觸碰他的喉骨,依依不舍地打旋兒。

    脊骨僵硬,前所未有的悸動,令裴君瑯無措地皺眉。他緊緊扣住葉薇伶仃的腕骨,聲音里壓制了一絲怒火。

    他隱忍怒火:“你瘋了不成?”

    葉薇可憐兮兮地鼓了鼓腮幫子,細聲細氣地說:“會動。”

    “什么?”少年郎被弄懵了,隔了好久才回過神來,她在調戲他啊……

    在裴君瑯沒注意到的時候,葉薇已經爬到了他的膝上,衣襟皺皺巴巴,頭上的發髻也歪歪斜斜,她睡得一塌糊涂,卻信心滿滿地勾引他。

    裴君瑯忽然很想笑,她到底哪來的自信?

    “葉薇,你真的很煩人。”他責罵了一句,可偏偏又不再動彈了,他容忍葉薇在他懷中作威作福。

    直到葉薇也抿唇一笑,杏眸發亮,星光點點。

    她凝望小郎君的修長指骨出神,看他松懈下來的、略帶慵懶感的鳳眼,隨后,她像是篤定裴君瑯不會發火,摟住他的脖頸,輕輕地、緊緊地蹭了一下。

    “小瑯。”密林里,無意間聽到這些奇聞異事的甲乙丙三班學生,齊齊陷入了沉默。

    原來……如此。

    鈴音蠱術根本不是什么辛秘蠱術!害他們白感動了!

    葉舟把孩子們騙,咳,指引到深山老林以后,他屈拳抵唇,輕咳一聲:“好了,大家的馴獸藥都帶了吧?”

    “葉老師,我們都帶了。”

    “好。如今已近黃昏,山中野獸四伏,很合適你們用馴獸藥馴獸!”葉舟欣慰地道,“希望你們不負師長眾望,人人都能獵一頭山狼回來。”

    聞言,學生們齊齊陷入沉默。

    葉薇先問:“葉舟老師,您剛才說什么?獵山狼?”

    葉舟點頭:“對,馴獸藥喂了還不服的,你們就把它打服了,一般打到半死再喂藥就沒什么問題了。”

    謝芙皺眉:“可是妹妹不喜歡狼皮,好臭,妹妹不要打狼。”

    魯沉山:“有沒有可能,現在不是獵狼的問題,而是老師想我們死……”

    魯沉山說的很對,四個班的學生,除了幾個武藝高超的孩子,無一人臉色好看——媽的,這是要他們的命吧?家中大人果然沒有說錯,別家的老師就是心狠手辣呢。

    葉舟其實只是嚇唬孩子們玩,畢竟他哪能真讓這群兔崽子出事呢?

    若他們真被山狼咬了手腳,父母親問起,還得討個全尸。他上哪兒去找吃了他們孩子的山狼?那不是大海撈針么!凈瞎折騰!

    葉舟也沒為難他們,只給學生們派了自認為簡單的一個任務:今日若想下山,務必要馴化一只比小臂長的山獸,不然一整夜都留茅山吧。

    謝芙、魯沉山、沈如意昨晚沒睡好,都缺覺,他們和葉薇拜別,先一步去找山獸,等任務完成再回頭幫她和裴君瑯。

    臨走前,魯沉山想了想,裴君瑯就是個扮豬吃老虎的大哥,怎么可能淪落到要他們幫助的地步?

    反倒是他們要小心山林里的野獸吧!

    葉薇對此,無異議。于是,他委婉地勸謝北門:“葉心月說了,只要我們對付葉薇就好。至于謝芙,不過是個誘餌。她有謝道玄老師罩著,咱們不能傷她啊。”

    謝北門小小年紀,眉眼間卻含了一股難言的厲色。

    他諷刺地開腔:“你怕什么?只要幫了葉心月,咱們就算搭上了葉家本家以及東宮,有大人物作保,還怕這些小輩嗎?何況,葉心月說過的,她會幫我們謀求一個好的前程,甚至還能干涉世家繼承人的位置……你也不想一輩子碌碌無為吧?”

    周峰沉默。

    確實,他們愿意幫葉心月處理葉薇,一個是利用了紅龍谷比賽的規則,試煉里允許學生們彼此廝殺;另一個則是他們知道葉心月有望成為東宮太子妃。

    倘若她往后成了皇家的人,那么他們在世家的路就會順很多了。

    畢竟旁支家的小子,生來就注定和家主之位無緣。

    平心而論,周峰和謝北門,都很羨慕謝芙這種生來就血脈高貴的本家孩子。

    周峰不再說話了,他默許謝北門要做的事。

    只要廢了謝芙的手,她就再也不能操弄傀儡尸人,成為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女了。

    而葉薇和謝芙都受傷出局,隊伍就剩下一個殘疾皇子與兩個沒有武功的世家孩子,絕無獲勝的可能。

    他們五人,會盡數出局,被趕出潛淵官學!

    周峰和謝北門商量計策。

    他們沒料到的是,葉薇早就醒了。

    少女閉目養神,聽完這兩個壞小子的竊竊私語,不由翹起嘴角,諷刺:“原來,你們的心這么黑啊。”

    柔媚的少女嗓音傳來。

    謝北門聞言,眉眼頓時變得凝重,他冷嗤一聲:“本來想遲點再對你動手,可你不識相,那就休怪我手黑了。”

    謝北門沒和葉薇廢話。

    他說戰就戰。

    小郎君的十指翻飛,數十根堅韌的絲線眨眼間從他袖中殺出,繞上腳邊的尸人娃娃。

    絲線像是活的,蛇一樣,一圈又一圈纏住尸人蒼白的四肢。

    喀拉、喀拉。尸人的骨骼開始迅速運作,發出脆響。

    娃娃騰空躍起,負于身后的雙手,忽然一左一右抽出了兩把凜冽大刀。尖銳的刃,如河魚最亮白的鱗腹,一下晃到葉薇身前。

    “噌”的一聲,刀尖刺空。

    原來是葉薇側身一滾,翻到了角落,避開了偷襲。

    葉薇警惕地環顧四周,察覺到尸人小王不在此地。

    想來也是,謝北門怎會愚蠢到留下隱患呢?肯定是丟棄了她們的尸人。

    葉薇坐直了身體,又是輕輕一笑:“啊呀,謝家的尸人……不過如此嘛!”

    “你找死!”

    一個無用庶女的挑釁,成功激起了謝北門的怒火。

    他抬臂,攔住想要上前幫忙的周峰。

    謝北門活動筋骨,一雙眸子黑而沉,直勾勾盯著葉薇:“只是一個廢物,讓我來解決她。”

    他走向葉薇,大有要大開殺戒的氣勢。

    葉薇淡然看著他走近,沒有求饒,也沒有退縮。

    即便她明白,謝北門的傳家術精湛。

    他的狂妄是有資本的,她在他眼中,也的確是微不足道的螻蟻一只。

    而現在,謝北門牽動手里的絲線,或挑、或勾、或收、或拉,他的動作優美至極,牽引的尸人如同發狂了一般,雙手揮刀,笑著沖殺過來。

    謝北門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他要給不知天高地厚的葉薇一個教訓!

    他要她死!

    尸人娃娃隨著主人的意念行動,它的身手敏捷,凌空躍起。

    兩把大刀猶如螳螂的臂刃,閃爍奪目的光芒,由上至下,朝葉薇的眉心襲來。

    可就在這時,一陣悅耳的鈴鐺聲不合時宜地響起。

    “叮鈴、叮鈴。”

    一道黑影如風般,從尸人娃娃的左側迅速掠過。

    不過眨眼工夫,娃娃不見蹤跡。

    謝北門錯愕,偏頭望去,卻在山洞的巖壁上,看到了最為駭人的一幕——他的尸人娃娃,竟被小王持刀攔腰截斷,成了無用的尸塊!

    怎、怎么可能?

    謝北門震驚:“你的三清鈴,我明明毀了。”

    他們知道葉薇修的是鈴音蠱,他特地毀了她的三清鈴與尸人,才敢把人劫持到隱秘的山洞里。

    謝北門錯愕間,周峰已經眼疾手快,奪走了葉薇腕骨上的馴獸鈴鐺鐲子。

    他狠狠摔了金鐲,咬牙道:“葉家女果然卑鄙!你根本就不是用三清鈴馴蠱蟲,而是用葉家的鈴鐲法器馴的!”

    葉薇點頭:“還是周峰聰明……這才叫把傳家術融會貫通不是嗎?”

    謝北門抱住最寶貝的尸人,眼中殺意畢露:“你無恥!”

    “彼此彼此。”

    謝北門指示周峰:“殺了她!阿峰,你殺了她!為我的孩子報仇!”

    反正她也沒什么事,和裴君瑯一起搭伙兒找山獸蠻好的。

    順道可以尋求裴君瑯的庇護。

    誰讓她現在還只是一塊廢物點心呢,要變得更強才是。

    裴君瑯微掀雪睫,睥了葉薇一眼:“你怎么不和他們一起去?”

    葉薇眨眨眼,昧著良心,說:“我怕小瑯一個人留在深山老林里害怕,特地來陪你的。唉,我這拳拳愛護同窗之心,你要珍惜。三兩吧,給我三兩,我就原諒你踐踏真心的絕情。”

    聽到這話,俊朗的少年郎頓時擰緊了青色眉峰,他困惑地問:“你是什么守財奴么?天天都討錢。”

    葉薇被他奚落一句,倒也不惱。

    她不急著找山獸了,轉身尋了一塊布滿青苔的大石頭,拍了拍堆積其上的雜草,坐下,慢悠悠地說:

    “母親死后,我被父親與嫡母拋在鄉下,雖然有吃有喝,可那些刁奴看我沒長輩撐腰,貪心四起。一碟花生,一錢銀子;一碗米糕,二錢銀子,府上的老奴們和我說,吃食都是要花錢買的,本家留下的錢財壓根兒不多,我若是想吃,就要另外出錢墊上,這是聯手欺我年幼無知。”

    雖然后來,葉薇慢慢掌了自己的奴仆,有了心腹丫鬟桐花。

    她把日子越過越好了,知道錢財在手的重要性,也不會再被人欺負了。

    裴君瑯薄唇緊抿,他第一次聽葉薇說這些。

    為什么苦難的過去,卻能被她用輕描淡寫的笑語講出來?

    葉薇從未自苦過。

    “對不起。”他無心傷她,“若你有一日急需錢財……”

    這是要給替她撐腰的許諾嗎?

    葉薇一怔,鼻腔發酸:“小瑯……”

    “我可以借你。”

    “哦。”

    少女語塞,頓時一句話不想說了。

    月色正好,葉薇也不打算和裴君瑯原地干耗著。

    她環顧四周,見同窗全不見蹤跡,打算慢吞吞推動裴君瑯的木輪椅,往別處找一找山獸。

    可沒走多遠,左側的密林里忽然走出一個身材高瘦的少年。

    是周銘。

    葉薇臉上的淺笑漸漸消失。

    她不喜歡周家人,更何況周銘是大皇子裴凌表哥,當初在葉家的時候,他們合力欺辱過裴君瑯。

    總不會是湊巧撞見吧?

    葉薇警惕心起,帶著裴君瑯后退半步。

    見狀,周銘冷笑:“別躲啊,葉二小姐。我特地來找你,不過是想請你幫個忙。”

    葉薇挑眉:“哦?我有什么能幫到周大公子呢?”

    “很簡單,只要你的血,借我馴獸。”

    不是詢問的語氣,而是勢在必得的聲口。果然,來者不善。

    “若我說‘不’呢?”

    葉薇沒這么“樂于助人”,特別是強迫她做一件事。

    “那我就只能親自來取了。”周銘的目光落在孱弱的裴君瑯身上,看到這一對小兒女走得親近,他忽然笑出聲,庶女配殘廢,果然很合適。

    他笑意漸深:“你不會以為,身邊這位二皇子……能護得住你吧?”

    她認得他,她在喚他。

    她所有親昵的舉動,都在意識到眼前的男人是裴君瑯的情況下進行的。

    清矜淡漠的小郎君,終于有了一絲反應。他的指骨微蜷,雪白脖頸生了熱。

    他想避開,可偏偏,葉薇還要往上粘過來。

    裴君瑯冷淡地低語:“葉薇,你認錯了,我是白衡。”

    他固執且幼稚地試探她。

    直到小姑娘搖頭,捧著裴君瑯的臉。她居高臨下,細細分辨,認真地開口:“小瑯。”

    她琢磨了一會兒,又重復一次:“你是小瑯。”

    帶著濃濃的酒氣與醉意,但語氣固執、堅定。

    她朝他邁步。

    一如當初,無論裴君瑯拒絕多少次,葉薇依舊會送來甜糕一樣。

    小郎君的心臟變得柔軟,積年不化的雪峰也消融。

    “嗯。”裴君瑯這次沒有反駁。

    良久,他語帶玩味、嘲弄,以及若有似無、極難捕捉的寵溺。

    “原來,也有清醒的酒鬼。”

    ……

    當雕花窗欞外的天光漫進居室,葉薇從宿醉里醒來。

    她腦子澀澀的疼,隱約有幾個唐突裴君瑯的畫面,但實在記不清。

    葉薇做賊心虛,還以為自己仍留在裴君瑯的府邸。直到她趿鞋下地,撞見端水進屋的桐花,霎時間呆住,瞠目結舌。

    桐花驚喜:“小姐,你可算醒了!頭疼嗎?要不要奴婢給你端醒酒湯喝?長壽公公說你昨晚喝什么都吐,酒也散不去,今早肯定會犯頭疼。”

    葉薇遲疑地問:“我們在二皇子府過夜的?”

    桐花傻呆呆地答話:“沒有呀!昨夜四更天,二皇子親自將您送回府上的,您還吐了他一身呢!”

    一想到愛潔的小郎君被她搞得這樣狼狽,葉薇一陣做賊心虛。

    那看來,昨晚她一定是醉酒看錯了。

    裴君瑯看她的眼神,估計不是憐惜與疼愛,而是風雨欲來的殺意……

    葉薇欲哭無淚。

    她果然又一次得罪小瑯了!

    裴望山睚眥必報,一早就對他們起了殺心。

    他視那段寄人籬下的日子為畢生恥辱。

    從一開始,皇帝就沒想過,要給周婉如留活路。

    ……

    思及至此,周婉如心臟鈍痛。她驟然睜開眼,咬了一下唇。

    尖銳的指甲不知不覺嵌入肉里,外露一道道血痕。她卻像是沒有痛感,渾然不覺,唇齒間只一遍又一遍呢喃:“裴望山,你好狠啊……”

    沒多時,馬車停在一座山莊前。精致的重檐回廊,額枋繪滿淡雅的蘇式彩畫,無一處不華貴。這是周婉如私下里同父親周崇丘碰面會晤的地方。

    周婉如攬過狐毛斗篷,披上肩臂,她由飛燕攙著下了馬車。

    不遠處的雪地里,站著一名身材挺拔的老者。

    周婉如抬頭,一眼看到父親漸生的鬢角華發,淚盈于睫。明明都是年長的婦人了,卻還如同兒時那般,撲到父親的懷中撒嬌:“爹,您老了。”

    周崇丘也想念女兒,他看著極有鳳儀的孩子,憐愛地拍了拍她的頭,粗糲的手掌撫摸周婉如的烏發。

    “你瘦了,在宮中吃苦了?”

    周婉如輕輕撥弄、拉扯周崇丘的白發,眼眸含淚。

    周崇丘感到一絲刺痛,低頭一看,竟是女兒如同小時候一樣稚氣,想為他拔掉那些象征歲月流逝的白發。

    老父親心間酸楚,不由嘆氣:“好久沒見婉婉了。”

    “婉婉也很想爹。”周婉如抹去眼淚,對父親訴苦,“可有人,想讓我永遠見不到您!爹爹,裴望山想叛我!”

    周婉如今日來見父親,無非是想求周崇丘搭救。眼下的境況,唯有殺神周家的權勢,能救她于水火間。

    然而,周崇丘心知肚明,女兒身陷皇權糾葛,她要他施以援手,不是為了保住自己的一條命,而是以父女親情逼他站隊。

    奪嫡之戰迫在眉睫,大皇子裴凌與二皇子裴君瑯交手,爭相競逐皇位。

    于情而言,周崇丘該站在周婉如這邊,力挺他的外孫,可于局勢而言,他又不得不多以大局為重,多為自己存一條路,畢竟全族的性命都搭在他的手上,一招走錯,萬劫不復。

    或許,周崇丘也應當顧全大局,取中庸之道,考慮裴望山的立儲想法,誰都不偏幫。這樣一來,即便往后是裴君瑯得勢,他也不至于出手毒辣,將周家趕盡殺絕。

    周崇丘老了,他不得不承認,當年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傀儡皇帝裴望山,已經獨當一面。

    那個孩子有自家的想法,再也不可能任人擺布了。

    如今該仰人鼻息的弱勢方,是周家啊。

    周崇丘緘默不語,周婉如的心頓時涼了一大截。

    她咬緊牙關,對父親聲嘶力竭地質問:“爹,我是你的親女兒!阿凌是您的外孫!您不幫親眷,指望那個裴君瑯往后會厚待周家嗎?依我看,不如除了他,以絕后患!如此一來,唯一的皇子是咱們周家所出,皇權便只能掌控在我等手中!”

    周崇丘失望地看了周婉如一眼,他為她捋去鬢邊被風吹落的碎發,反問:“你有能耐掌控皇帝嗎?”

    周婉如一怔。

    周崇丘嘆氣:“你心知肚明,若非忌憚他、畏懼他,你絕不會使出殺招,斬斷所有退路。既然前路這般兇險,你還要周家人孤注一擲,冒著給皇家陪葬的風險,為你賭一把,卷入奪嫡是非中嗎?你罔顧他們的死活,你心里,已經不把周家族人當親人了。”

    周崇丘蒼老了許多,眼里也沒有矍鑠的光彩。

    說的話很在理,他心里把周婉如當成至親女兒,然而他也是周家的家主,他要為族人負責,不能因他的私欲,讓全族人陷入危險,命懸一線。

    他必須步步為營,小心敬慎,避免行差踏錯半步。

    他們周家已經足夠富貴了,沒必要再沾染皇權,為家族的崢嶸錦上添花。

    周婉如心如死灰,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何她腹背受敵,沒有一個可以信賴的人了?父親舍棄他,丈夫舍棄她,偏偏她手里的權勢還不夠重,還無法自保。

    周婉如想活,想證明自己是對的。

    她輸了很多東西。

    輸了裴望山的心,輸了婚姻,連兒子也輸給了那個賤人。

    她不甘心。

    “父親,我不甘心……”

    “婉婉。”周崇丘嘆息一聲,“你是我的女兒,無論如何,我都能保全你們母子,大不了不要天家的富貴,回家吧。”

    “父親,來不及了。”周婉如忽然抬頭,眼角彎起,笑里有幾分明艷、幾分凄慘,“太遲了。”

    周崇丘不明就里,直到他親眼看到,雪地里的女兒取出火折子,燃起一線香。

    香煙裊裊升騰,如同一張遮天蔽地的云網,直入云霄,也從天而降,籠住了他。

    那一味香幾乎無孔不入,隨風鉆進周崇丘肺腑。

    濃郁的馨香剎那占據周崇丘的思緒,老者的視線變得模糊。他喪失了五感,看不到眼前的景致,聽不到呼嘯的風聲。

    周崇丘風癱似的,被封存于一片漆黑的天地間。

    他不想坐以待斃,立時運用蓬勃內力,意圖逼出侵入肺腑的奇毒。可惜,老者的內力越在體內游走,他的意識便愈發飄忽。

    周崇丘是經驗豐富的老將,他本不是這么好偷襲的人。

    周崇丘之所以對周婉如不設防,只因她是他最心愛的女兒。

    有哪個父親會對自己的女兒手段殘忍?

    周崇丘心里仿佛壓了一塊沉甸甸的石頭,他憋悶許久,沙啞出聲:“為何要這么做?”

    為什么?周婉如也不知道。她只是害怕被周崇丘舍棄,她不甘心死在裴望山手里。

    她撲到周崇丘溫暖懷抱里的時候,已趁機將毒液蟄入老者肌骨,待周崇丘拒絕與她為伍時,周婉如被逼燃香誘發毒汁。

    周婉如明白,這是她最后的機會了。

    一旦她和周崇丘決裂,她就真的失去了依仗,裴望山也不會再畏懼她的出招。

    這兩天是紅龍神誕日,世家人都要準備自家的祭祀大典,就連皇族也要辦國宴與拜龍大禮,因此潛淵官學放假幾日,葉薇也順道居家休息。

    焦蓮死后,后宅沒有主母坐鎮,丫鬟與婆子都放松不少,隆冬天里也不急著掃雪,先堆兩個雪人,拿給葉薇看,湊個冬趣兒。

    葉薇待人和氣,沒覺得和奴仆們嬉鬧有什么不妥當。她笑吟吟點了一下雪人的蘿卜鼻尖,道:“桐花,你去取把金錁子來賞給丫鬟們,之前年節沒在府上過,我連利是紅包都沒發呢。”

    仆婦們誠惶誠恐:“這怎么使得?給二小姐捏的雪人不過是戲耍的小玩意兒,都沒什么苦勞,奴婢們不好邀功討賞的。”

    葉薇抿唇一笑:“難得有這份逗我高興的誠意,我又怎能不領情呢?你們別推辭了,拿了錢,沽兩壺酒、切兩斤豬口條佐著,往后我不在府上的時候,惦記我的好,幫襯桐花看好院子才是真!”

    話說到這份上,再傻也回魂了。

    這是幫桐花立威做人情,往后出了個什么三長兩短,小丫鬟跟前也有個使喚的人。

    桐花感動得眼淚汪汪:“小姐……”

    “自然了,奴婢們都是小姐院子里當差的,當然記得小姐的好!”奴仆們收了金錁子,心里熱騰騰的,還有一絲難言的羨慕。

    只要被二小姐倚仗的心腹丫鬟,日子過得都是頂頂好的,不必葉薇督促,她們也會干好分內之事,聽桐花差遣。

    她們盼著有朝一日得葉薇的信賴,也能成為她的左膀右臂,躋身一等丫鬟。

    葉薇那頭主仆一團和氣,其樂融融,進院子的箬葉姑姑旁聽了幾句,聽懂了……一窩子下人都被小姑娘一點小恩小惠收買了,不單桐花承她的情,就連手下丫鬟也會盡心盡力做事,只求得到葉薇的青睞。

    小姑娘做事有三板斧,一出手就把人治得服服帖帖,葉老夫人該放心了。

    箬葉著一身錦繡華服,雙頰涂抹兩道朱砂紅痕,對插著袖囊走向葉薇。

    “二小姐,今日正院要齋僧、辦紅龍神誕祭典,請你換上大禮的章服,同奴婢一塊兒去見老夫人。”

    箬葉時常板著一張不茍言笑的臉,說話聲音肅穆,嚇得一眾侍女婆子瑟瑟發抖。

    仆婦們忙作鳥獸散,剩下的桐花也不敢舉止乖張。

    她上前屈膝行禮,從大丫鬟手里端過沉甸甸的紅木托盤。

    葉薇回來本家這么多年,從來沒有參加過祭典,她連觀禮的資格都沒有,成天居于偏院里,等遠處的誦經聲與木魚聲消停了,再由得臉的大丫鬟,撤下祭壇上用來供奉紅龍神的龍鳳糖塔,挨門挨戶送去吃兩口,沾沾佛氣兒。

    葉薇不解地問:“前兩年都沒喊我過去,怎么今年忽然傳喚我?”

    箬葉給她解釋:“之前的祭典,焦蓮夫人只允許本家嫡長女葉心月穿戴禮冠,如今夫人仙逝,老夫人覺得本家不應看重嫡庶之別,既然兩位小姐都是長房的姑娘,便不能厚此薄彼。”

    葉薇懂了,這是祖母給她的體面。

    有人撐腰的感覺真不錯。

    小姑娘甜絲絲地笑了:“勞煩箬葉姑姑替我向祖母道謝,多謝她掛念我,給我這個體面。”

    葉薇歡快地拉著桐花跑進房間更衣。

    幾個老夫人房中的侍女怕桐花不懂規矩,穿衣手忙腳亂,弄壞了古物,在箬葉的眼神示意下,競相跟了進去。

    她們把禮服與珠冠妥善地置于高處,以免被粗心的下人打翻了。

    又取來用紅龍谷的香土混合皂角,幫葉薇洗凈了穢氣,幫她換上金桔花紅色聯珠紋翻領錦袍。

    葉薇像是提線傀儡一般,任人擺布,一會兒腳上蹬一雙珍珠狼皮靴子,一會兒臉上繪朱砂彩妝,全身都是紅色的緞、紅色的寶石珠花。

    據說紅龍神嗜好紅色,因此侍奉龍主的世家,都要穿紅色的禮服,擺上紅梅、紅糖塔作為貢品祭祀。

    葉薇滿頭打著繞紅綢帶的長辮,終于到了戴珠冠的時候。

    箬葉姑姑親自進屋幫她戴冠。

    也是這時,葉薇才看清珠冠的模樣。

    這是一頂類似于胡族公主的金箍王冠,細箍環繞一圈雪亮的珍珠墜子,兩串華貴的紅寶石嵌在金絲鏈中,最下端垂著三排金搖葉,風一吹,薄薄的金片晃動,淅淅索索地響,清脆悅耳。

    葉薇本就是雪膚花貌的小姑娘,在一身華服的映襯下,她的美愈發具有威懾力與攻擊性,讓人不敢直視。

    桐花被葉薇的美貌震撼,一時間目瞪口呆。若不是在馴山將葉家做事,她恐怕這輩子都沒機會看到侍奉紅龍神的世家女著禮服的樣子。

    桐花如夢初醒地感慨:“小姐,你這一身真好看!”

    侍女們也紛紛夸贊。

    “二小姐是奴婢見過最合適戴禮冠的姑娘了。”

    “這一身真襯小姐!”

    你一句我一句,誰都不肯落下風。

    葉薇眨眨眼,闊氣地摸出一把金錁子:“知道你們嘴甜,正好趁著紅龍神主過生辰,我也給你們包點利是封紅包,討個吉利。”

    丫鬟們喜不自勝,紛紛上去道謝、領賞錢。

    箬葉姑姑見狀,朝天翻一記大白眼。好么,趁著老夫人給葉薇送禮冠的檔口,利用老夫人的恩典,把長輩院子里的丫鬟都收買了。

    二小姐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精,倒挺會見縫插針挖好處的。

    葉薇分完了金錁子,又從妝匣里拿出一只香囊,雙手奉給箬葉。

    “好姑姑,這些日子我沒在府上,你幫忙看宅護院辛苦了吧?我聽桐花說,你前些日子犯頭疼,這是我親自求白杏老師調配的安神香,有濟世醫白家的秘方,定能緩和緩和你的痛癥。”

    箬葉:“……”若是尋常的病方子,她還能推諉一二,偏偏是濟世醫家里的秘方。

    她輕咳一聲,收下香囊,色厲內荏地道:“奴婢的頭風癥是老毛病,不勞主子費心。若有下次,可千萬別再因奴婢的緣故去叨擾世家的大人們。”

    葉薇微笑:“明白、明白!我也是心里記掛姑姑,這才打擾了白杏老師,絕沒有下次了。”

    箬葉心里一軟,嘴上還要硬邦邦地說:“嗯。時候不早,二小姐快出發吧。”

    她一臉淡然地將香囊掛在腰上,無視那些小丫鬟們打趣的目光。

    她是葉家的老人了,什么大場面沒見過?絕沒有像那些小丫鬟一樣容易被葉薇收買,箬葉抬舉香囊,不過是不想辜負白家大人們的好意罷了-

    夜里,皇子府燈明如晝。

    裴君瑯靜坐窗邊飲茶。夜風徐徐卷入屋內,吹得廊廡底下幾重薄紗蹁躚。

    少年郎膚色如雪勝玉,烏發似瀑。他端坐于太師椅上,風致楚楚。

    青竹侍立于旁側,給主子說些宮中的動靜。

    裴君瑯微笑:“他們應當為我反目了吧。”

    指的是帝后。

    青竹這時恍然大悟:“您是故意在紅龍谷大比里暴露武藝的?這不是一場意外?”

    聞言,裴君瑯低垂纖長睫毛,輕輕“唔”了聲:“不是意外,但,快了點。”

    青竹知道,裴君瑯從來算無遺策,也不會被任何人動搖心志。這一次,為何會出現意外?小主子不是那種不會規避意外的人。

    青竹不解:“既然生了變,那會不會破壞您的計劃?”

    裴君瑯不答。

    一瞬之間,他忽然想到了另一個畫面——月色一如今日這般清麗。

    女孩兒仙姿玉色,同春鷹裊裊起舞。

    她被鳥群裹挾,一如九天玄女。

    葉薇時不時回頭,對裴君瑯笑,笑若春山。嫣紅的櫻唇微啟,親昵地、溫柔地喚他:小瑯。

    她的聲音輕輕顫動,如同春水池子里搖晃的月亮。

    ……

    裴君瑯眨了一下眼,隱藏鳳眸底下那寸許失神。

    他淡淡道:“不過,無所謂了。”

    第四十九章

    皇帝裴望山是一諾千金的君主。

    紅龍谷大比時,他說過,奪魁的隊伍,世家女贈縣主封號,而世家郎君則擢升為御前親衛,學成以后可為內廷近御之臣。

    受封的旨意很快就下來了,葉薇被封為清容縣主,而謝芙為棲霞縣主。兩人如今已經是正二品階的外命婦,在世家貴女夫人的圈子里,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

    但實際上,這樣的封號,對于謝芙來說加成不大,但對葉薇來說,不外乎拿了一張御賜保命符。至少焦蓮投鼠忌器,她被葉薇的縣主頭銜壓著,不敢輕舉妄動。

    而郎君們也有升官旨意授命,裴君瑯本就是天家的孩子,皇帝裴望山似是看到了他英武一面,直接將他推上御前親衛指揮使的職位交給他,其余的魯沉山與沈如意則是招入御前親衛的衙門,可時不時入宮面圣。

    一時間,京城中的局勢又被皇帝攪亂了。

    原本以為裴君瑯失寵的朝堂大臣們,不由又把視線落在這個殘疾二皇子身上。

    他們私下里揣摩圣意,思索裴望山此舉的考量。

    小伙伴們的伙食一個賽一個麻煩,沒人想吃普通家常炒菜,王御廚聽得一個頭兩個大,但看在這些人都是主子家的貴客份上,他沒有潦草應付。

    葉薇問:“王叔,你知道二殿下愛吃什么嗎?”

    王御廚連連擺手:“縣主客氣,可但不得您一句‘叔’,至于小主子愛吃什么喝什么……老實講,這個奴才也不知道。二殿下是心中有丘壑的人,做事細致,不會讓下人知曉口味偏好,凡是按照律例上的菜色,二殿下都會嘗上一口……”

    葉薇一聽就知道,這是防止下人們猜出自己平時吃飯的喜好,萬一選其中一樣下毒就不美了。

    葉薇轉念一想,那裴君瑯居然肯告訴她,他十分愛吃河蝦粥,這算不算對她的一種信賴?

    葉薇若有所思,明明很可親溫柔的小郎君,為什么非要成日里一副陰晴不定的樣子。

    她揉了把臉,糾結得頭都疼了。

    沒一會兒,葉薇對王御廚道:“您做好飯先送醫堂去吧,幾位公子小姐都在醫堂里制蠱,忙得熱火朝天,恐怕顧不上飯點。我親自去問問二殿下他想吃什么晚飯。”

    “噯,這敢情好!”王御廚欣喜不已。

    小主子多冷淡一人,就該由熱情似火的葉小姐暖和暖和,消消冰霜。

    葉薇挑了一樣芋粉甜糕,一塊兒帶過去見裴君瑯。

    她想好了,小瑯不愛吃,她也能吃。

    可是這一次,葉薇見裴君瑯的過程沒有那么順利。

    本來她有特權,能在皇子府里橫行霸道,恣意游走。

    然而今日,她的“二皇子最好朋友”的光環被褫奪,成了蕓蕓眾生里,不起眼的之一。

    葉薇被青竹攔下了。

    青竹欲言又止:“主子有令,閑雜人等不得入內探視……也包括葉二小姐。”

    聽到這話,葉薇說心里沒有失落,也是假的。

    她不明白裴君瑯怎么又要和她疏遠。

    就因為那一個吻嗎?

    還是無數次她不經意間的靠近?

    他就這么……討厭葉薇嗎?“別想走!”周銘立馬去追。

    就在他飛身而上,想一把拉住后撤的葉薇時。

    一只重達百斤的猛虎猝然從濃密的林壑躥騰出來。

    不是葉舟那一只已經喪命的白虎,而是尋常的棕皮山虎。

    “啪嗒”,山虎朝周銘的背后發起偷襲。

    周銘冷不防遇襲,被這來勢洶洶的一招踏倒,當即跪倒在地,猛咳出一口血。

    按理說,周銘對于周遭危險的反應力不會這么差,可今日他輕敵,又被葉薇伸出的手吸引,掉以輕心。

    他竟然……受傷了?

    葉薇害他在裴君瑯面前丟了臉,周銘的殺心漸起。

    他冰冷地看著葉薇,擦去嘴角染上的鮮血。

    “你們找死。”

    周銘信手抄起一側的木枝為劍,明明只是木枝,落于他掌心,卻似一柄凜冽利劍。內力自丹田騰升,如同護體金鐘罩,竭力按捺住他四肢百骸傳來的痛感。

    周銘一個健步,凌空殺來,見他飛起,山虎也應聲撲去。

    本該纏斗的局面,不料周銘卻早早算好了計策。

    他故意虛晃一招,待山虎暴露最為脆弱的腹腔時,他腕骨旋劍,一擊刺向山虎的腹部。

    山虎不似人那樣聰明,軟肋暴露,當場被刺穿場肚。獸血溫熱,兜頭淋了周銘一身。

    “哈,葉家女,有點本事。”“嗯?”葉薇歪頭,眼帶困惑。

    白衡道:“是二殿下第一個發現的刺客,他使出殺招斬斷了刺客的手指,但那一架暗藏在袖中的箭弩還是射了出去。有人想殺你,甚至是明目張膽在春狩時取你性命,可見其手段囂張狠厲。倘若沒有二殿下及時出手干預,后果不堪設想。”

    裴君瑯救了葉薇一命。

    夜風吹來崇山峻嶺的草木味,葉薇散亂的鬢發輕輕飄揚,落到鼻尖,癢癢的。

    她怔忪許久,連白衡什么時候離開的都不知道。

    在葉薇不知道的時刻,裴君瑯究竟保護了她多少次?

    既對她無意,又為何總在危急關頭,對她施以援手?

    為什么,每次在葉薇要放棄裴君瑯的時候,他總來動搖她的心?

    這樣下去,她真的很難下定決心放手啊-

    夜里,葉薇的腳疼緩解了很多。

    她坐在柔軟的氈毯美人榻上,忽然開口問桐花:“我們帶上山的點心匣子里,有沒有好吃的糖?”

    桐花驚訝地“啊”了一聲,嘟囔:“小姐,你想吃糖了?”

    葉薇低低輕吟:“唔……不是我想吃,是拿來送給別人的。”

    葉薇知道裴君瑯從小到大都習慣喝苦藥,藥湯放涼了,端起來就一飲而盡,眼睛都不眨一下。

    但他每次喝完藥,眉峰總有微蹙。

    葉薇猜到,他其實不喜歡苦味。

    所以,小郎君受傷昏迷那次,在他醒來喝藥的時候,葉薇送上了甜膩的糖。

    裴君瑯猶豫不決,但還是接過去,含在口中。

    糖果入口,眉心皺起的那一縷秋波淡開,他分明是喜歡的。

    喜歡什么卻總是不說,小郎君一貫如此。

    葉薇承裴君瑯的情,他救了她一命,她合該報答他。

    葉薇本來只想給裴君瑯裝一點牛乳煎煉的香蘇奶糖,挑揀了幾兩,又嫌不夠,摸了些松子糖和纏糖,用油紙包好,再碼放整齊,一個紅漆螺鈿八寶食盒塞得滿滿當當。

    準備好了報恩謝禮,葉薇如釋重負。

    她穿上柔軟的鹿皮靴子,輕巧下地,白衡的藥膏有止痛的效果,她的腳踝已經不怎么疼了,不過走路還是一瘸一拐。

    去裴君瑯睡帳的路上,葉薇在心里演練待會兒見面的情形,她要怎么說話才能顯得自然,才能讓裴君瑯既了解她的好心又明白她余怒未消,其中的火候太難把控,葉薇絞盡腦汁想了一路,有點近情心怯。

    然而,沒等她走近帳篷,長壽便撩開眼皮,小心翼翼地趕來攔住葉薇。

    長壽面帶愧色,對葉薇道:“小薇姑娘,實在對不住,主子有吩咐,不許奴才再同你講話。”

    葉薇設想了種種可能性。

    興許小郎君對她不理不睬,興許小郎君對她冷眼相待。

    但她從未想過,裴君瑯是鐵了心要和她撇清,連面都不讓她見了。

    一種積郁心間許久的委屈,又翻涌而出。

    葉薇把手里精心準備的糖匣子往前一遞,笑道:“我不去見二殿下,勞煩公公把這個送給二殿下,今日我受了他的恩惠,理應道謝。”

    長壽看了一眼花結打得漂亮的食盒小包袱,無奈地道:“小薇姑娘,實在對不住,主子說了,便是吃食用物也不許呈到他的案前……”

    上次長壽把五福餅遞給裴君瑯,小郎君一邊面無表情吃餅,一邊殺氣騰騰告誡長壽:“別再接葉薇的東西,如有下次,提頭來見。”

    不知兩位小主子鬧什么別扭,但長壽惜命,再不敢犯錯了。

    葉薇遞去的食盒也被推了回來。

    他把她拒之門外。

    葉薇維持最后的體面,她緩慢點頭,勉強微笑,和長壽公公道了別。

    這一刻,寒風拂面,葉薇顫抖了一下,四肢百骸出奇的冷。

    那一日在膳堂感受到的羞恥與難堪涌上心頭,葉薇的耳珠生熱,掌心也冒汗。她算不算千里迢迢趕來自取其辱了?

    裴君瑯……真是很擅長傷人的心啊。

    葉薇抱著懷里的糖匣子,一步步走回帳篷。

    春夜料峭,凍得她腳踝上的淤青也隱隱作痛。

    原來,白家的止痛藥膏功效也沒那么好-

    夜風呼嘯,營帳內,裴君瑯在動用內力后,陷入了昏睡。

    他以病骨支離的身體修煉功法,每每反噬之癥突發的期間,裴君瑯決不能動用內力加重傷勢,否則后果不堪設想。他屢次為葉薇破例,而這些損傷積累在骨血中,經年累月,會消耗壽數。

    裴君瑯如今痛癥發作得愈發頻繁,除卻難忍的疼痛,他甚至開始嗜睡,偶有昏厥。

    今夜,他實在倦極,早早睡下。

    長壽按照主子之前的吩咐趕走了葉薇,事后想起來又覺得坐立難安,他忍不住來帳中稟報,小心喚醒裴君瑯。

    “二殿下,小薇姑娘來送禮了。”

    裴君瑯覺淺,并未深睡。聽到長壽的話,他不由發怔,嗓音里帶著濃濃的倦意與沙啞。

    “葉薇來了?”

    長壽道:“是,小薇姑娘她……”

    裴君瑯睜開鳳眼,抬手抓過一側堆放的外袍,胡亂披衣,艱難地起身。

    小郎君忍住身體如山傾頹的疲乏,挪動臂骨,費勁兒坐上木輪椅。

    長壽無措地看著裴君瑯的動作,心里七上八下,戰戰兢兢開口:“那個……可奴才記得您不想見小薇姑娘的吩咐,已經把人送走了。”

    小主子何時有過這么慌里慌張的時刻?難道他做錯事了?沒道理啊,分明是主子吩咐他這么做的……

    長壽偷偷窺探一眼裴君瑯的臉色,噤若寒蟬。

    葉薇走了。

    周銘擊殺了兇獸,持著木劍,穩穩當當落地。

    他臉上滿是腥臭的鮮血,朝葉薇等人步步踏來。

    像是從血池里爬出的惡鬼,如今開了葷,已經無所畏懼。

    殺神周家教出來的孩子,傾注了長者心血,實力確實不容小覷。

    葉薇明白,是她輕敵了,甚至激起了周銘的殺心。

    葉薇足下一個趔趄,輸人不輸陣,她盡量強忍住慌亂,照看一下裴君瑯。

    “退至我身后。”

    裴君瑯忽然出聲吩咐葉薇。少年的嗓音低沉,寒意料峭,不容人拒絕。

    “小瑯?”

    葉薇對上裴君瑯那一雙莫測的鳳眸,不由出聲。

    他垂下濃長的眼睫,許是忍耐了很久,終于低柔地說了聲——“聽話。”

    葉薇從來沒有聽過裴君瑯用極其柔善的聲音勸過旁人。

    她知道,死到臨頭,沒有別的法子了。

    周銘受了重傷,又自覺受辱。

    眼下他意氣用事,竟對皇子出手,恐怕是真的瘋了。

    而一個瘋子,什么事都能做出來。

    “你小心。”葉薇照做,躲到木輪椅后。

    她信賴裴君瑯,信他能護她周全。

    至少賭一把。

    “呵,兩個廢物。”周銘今日受辱,必要爭一口氣回來,“今日,我必要你們付出代價。”

    他手持木劍,磅礴的劍氣激起地面枯葉,揮出的劍招氣勢如虹。明明只是一根木枝,卻能發揮出如此大的威壓。

    周銘帶著殺心,再次朝二人襲來。

    “叮。”

    驟然傳來一聲脆響。

    周銘手里的木劍,半道上被一面飛來畫扇擊飛,死死釘入樹身。

    “小瑯?”

    葉薇探頭望去,卻見裴君瑯神色如常,不是他出的招。

    誰來了?

    葉薇來不及反應,又聽到“砰”的一聲,周銘被極大力的一腳,狠狠踢飛到樹上。

    哇的一聲,周銘吐出一口血。

    他本就胸腔有傷,又被這一腳踢中要害,四肢百骸都震得發麻,不敢動彈。

    周銘捂住劇痛的胸口,抬眸望去,想看看是何方神圣。

    怎料,來的人,竟是葉舟老師!

    原來,葉舟聽到花幣動靜,登時躥山越嶺而來。

    先是看到愛寵被刺殺,又看到周銘對手無縛雞之力的學生們動粗,心頭火霎時間竄起。

    他冷笑一聲,踏著一地枯葉,走來:“在我的地盤上,無論你們是哪個世家子弟,都只是我麾下的學生。既是弟子,就該聽師長的話。”

    葉舟把那一根被扇面刮到開劈抽絲的木枝,塞回周銘掌心,“別把世家爭斗的小伎倆,擺到明面上來,懂嗎?我忍你這一次,周銘。”

    周銘強撐起一口氣,厲聲道:“你膽敢打傷我……周家是第一世家,你竟敢傷我,我姑母是皇后,我祖父是潛淵院長!”

    他桀驁不馴,竟敢忤逆師長。

    “那你呢?”葉舟一臉嫌惡,“你只是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竟敢拿周家壓我?即便我不是葉家本家家主又如何?再吵一句,我還能在這里殺你。畢竟有餓狼守山,我管保你喪身狼腹,沒人能發現你的尸體。”

    葉薇聽到這話,也在旁邊火上澆油:“就是!我二叔最護短了,你欺我,便是和他作對,小心死無全尸!”

    葉薇仍是笑:“我想來問問二殿下夜里要吃什么,青竹幫我傳個話,好嗎?”

    青竹很想幫忙,可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裴君瑯下這樣的殺令。

    違者,怕是要重罰。

    但,主子只說罰,卻沒讓他赴死……

    青竹打算賭一把。他咬牙:“您等等,屬下去問問。”

    葉薇松一口氣,道謝:“辛苦你了。”

    “葉二小姐客氣。”

    青竹飛檐走壁,一路落至裴君瑯所在的屋前。屋內燈火通明,裴君瑯沐浴更衣后,照常倚靠窗邊看書。

    清雋的小郎君淡淡瞥了青竹一眼,猜到他的來意:“葉薇來了?”

    青竹:“……是。”

    裴君瑯想了一會兒,闔上書:“放她進來吧。”

    “是。”青竹欣喜若狂。

    “你去領罰,杖二十。”

    裴君瑯這次是玩真的,沒有再縱容青竹違背主令。

    青竹渾身一僵,但為了主子下半生的幸福,這二十棍,他忍了!反正喊明月打,能放水,不疼。

    葉薇得到青竹的示意,知道裴君瑯愿意見她,心里很高興。

    葉薇早早洗完澡,換了干凈的衣裙。不知為何,她從來不在意容貌打扮,今日挑選長壽送來的衣裙時,還特地選了春色明媚的梧枝綠。

    她記得從前翻過裴君瑯的衣櫥,小郎君好像偏愛綠色啊。

    她也想成為被偏愛的、討喜的存在。

    葉薇端著糕,裝作沒事人一樣,小心翼翼邁入小郎君的屋舍,同他打招呼:“小瑯,吃糕嗎?”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話語,幾乎是瞬間,驚擾到燭光下看書的裴君瑯。

    他不會被任何事驚擾心神,但偏偏今日,一個字都看不進去,心神不寧。

    直到葉薇來了。

    笑如春山的明艷女孩,又一次突破他的底線,忍受他伸出的銳刺,笑著來到他的面前。

    無所畏懼。

    葉薇仿佛不怕疼。

    她習慣裴君瑯是一只擅于逃跑的刺猬。

    為什么要偏袒他、偏愛他……葉薇,他不值得的。

    葉薇舉著碟子,等裴君瑯拿走甜糕。

    然而過了好久,小郎君都沒有反應。

    葉薇小心翼翼放下端糕的手,自己給自己找了臺階下:“既然小瑯不愛吃,那我就自己吃吧。幸好,我今天拿的是芋粉甜糕,新蒸的,很香甜軟糯,很好吃。”

    裴君瑯的視線全落在津津有味吃糕的女孩身上,她的唇角沾了糕粉,裴君瑯指尖微蜷,蠢蠢欲動。

    他強行忍住,沒有伸手幫她抹去。

    他看著她吃糕,并沒有厭倦這一件無聊的事。

    裴君瑯低頭,不動聲色看了一眼葉薇。

    小姑娘依舊是那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眼角耷拉,杏眸霧濛濛,煙波浩渺,鼻尖也泛紅。

    鬼使神差的,裴君瑯伸出勻稱白凈的指節,溫柔地抵到葉薇暈紅了的眼角。

    他十足耐心,他循循善誘。

    裴君瑯生出憐愛的心情,想為葉薇擦拭眼淚。

    這一次,即便他的指骨再因肢體接觸燙到沒邊,裴君瑯也忍住了無措,沒有退縮。

    高傲的小郎君第一次俯首,對一個脆弱的小姑娘低頭。

    他哄:“別哭。”

    第五十章

    垂絲海棠的細弱花梗低墜,花蕊稀疏,像是一條條艷麗的絳子,隨風搖曳。

    夏風漸勁,連帶著葉薇嫣紅的發帶一塊兒飄蕩。今日的綢帶沒綁結實,風一灌就松開。

    葉薇發上的紅帶子落到低垂的花枝上,長長的發帶穗子,正好輕輕擦過裴君瑯的手背。

    像一條月老的紅繩,高高懸于兩人之間,紅艷一片。

    對于裴君瑯而言,又如同上天警示他的一條天塹。他和葉薇分別在兩端,永遠不能交匯。

    裴君瑯明白,他不該有任何妄念。

    也不能因旁人的任何一點垂憐,便神不守舍。

    不過是一個殘廢皇子。

    眾人對裴君瑯的印象一直如此。

    裴君瑯的好運,都是多虧了他的皇家身份,他的資質沒有他們厲害,他的才學也沒有他們淵博。

    所有人都看輕了裴君瑯。

    可在這一刻,他們望向裴君瑯那浸在冷風中的、棱角分明的側臉,他們意識到了另一樁事——說不定,裴君瑯的確有過人的謀略,果敢的決斷,他超群絕倫,并不輸給任何一個世家子女。

    這種認知的割裂感,激起了所有人的好勝心。

    學生們沉默寡言,彼此傳遞弓弩箭矢、玲瓏炮、刀槍,他們要自救,絕不倚仗任何人的襄助。

    他們不甘心、不服氣、不認輸,他們有身為世家人的傲骨。

    孩子們忽然燃起了斗志,這是老師們樂見其成的事。

    葉舟拍了拍裴君瑯的肩膀,道:“我和你們謝老師去守住山莊后方,以免有白蓮教雇傭的江湖術士偷襲糧倉……畢竟我們還不知會被困在此處多久。”

    “嗯,葉老師去吧。”

    裴君瑯沒有對葉舟的委以重任感到欣喜,他依舊鎮定地抽出箭矢,對準山獸怒號的墻頭。

    這群山狼不愧是驍勇善戰的先鋒,加之它們餓了許久,眼下只想破城食肉。

    葉薇橫刀在前,吹拂她鬢邊的烏發。

    環顧四周,她發現同窗們的發絲幾乎凌亂,發髻也東倒西歪,松垮垮地墜著,幸虧葉薇有先見之明,很早就梳了個簡單的發球,此時兩條賽血的紅綢迎風舒展,襯著她滿身紅艷的獸血,英姿颯爽,明艷動人。

    裴君瑯抬眸,隔著重重白霧,他似乎也看到了昳麗的葉薇。

    她沒來得及擦拭獸血,幾叢花蕊似的血絲,如蛇蜿蜒,繚繞眼尾、脖頸。

    她一身狼狽,任笑得肆意張揚。

    葉薇生機勃勃,很與眾不同。

    裴君瑯持弓瞄準,箭頭下意識比著小姑娘的方向。她不曾看顧的身后,他替她周旋。

    而此刻,山獸兇悍,前仆后繼地躍上圍墻,繼而被帶火的箭矢,一只只放倒。

    直到守門的葉薇發覺不對勁,那一層木門在利爪的抓撓之下,竟破開了些微的縫隙,繼而山獸們齊心協議沖撞。

    “轟隆”一聲,木門被山狼破開。

    裴君瑯看出關竅:“這些山狼身上被種了嗜蠱,感受不到疼痛,唯有進食的饑餓本能在驅使他們前進。”

    嗜蠱大名鼎鼎,陽關之戰中,白蓮教曾在蠻族鐵騎上種過此蠱,前鋒勢力變得驍勇善戰,幾乎要逼入大乾關隘,幸好得到葉塵夜割肉獻血,引誘山獸御敵,迷惑鐵騎叛變,支撐到援軍趕來的那一刻。

    葉塵夜以血肉護住邊境,豐功偉烈,死重泰山。

    事后,嗜蠱的傳說,也總被后人津津樂道。

    世家子弟們聽到裴君瑯的話,無不畏懼。

    山狼身上,竟然是那等破關用的毒蠱,難怪這般悍勇無畏!殺雞焉用牛刀……

    此刻,門扉大開,狂風肆虐卷入屋舍,冷得出奇。

    雪還在下,無邊無際的雪原,如同學生們無望的心境。

    他們肝膽懼寒,誰都沒想到城池會被破開。這一場殺局終將威脅他們的性命。

    試煉也可能死人……世家子弟無不脊背觸電,泛起一層雞皮疙瘩。

    他們是家中牽涉皇權,在朝堂也說得上話,哪一個不是怙恩恃寵長大。然而今時今日,他們的命廉價而平凡,與那些仆婦們無異。隨時可能死去,隨時可能倒下,沒有援軍庇護的他們,屁都不是。

    面對那一群群兇神惡煞的山狼,孩子們嚇得腿腳發抖。

    “哐當”一聲,有一把刀槍落下了。葉薇猶豫:“好吧,原諒你這一次。”

    粉蛇高興地纏上葉薇手臂,猶如一條春梅紅色的披帛,松松垮垮掛在她身上。

    少女和蛇玩得很高興,時不時喂糕,時不時擁抱。雪夜里,這一幕人蛇共舞,竟也有種詭異的瑰麗妖冶。

    裴君瑯旁觀,一言不發。整夜如此,但他并不覺得無聊。

    葉薇果真如他所想的那般長袖善舞,她能和任何人,乃至任何山獸和平共處。

    或許裴君瑯的舍命相護,只是他一廂情愿。

    他于葉薇而言,可有可無-

    春露入骨,滲出一股子冰冷的涼意。

    動靜太大,裴君瑯面色凝重,閉目聽音:“有東西埋伏在此。”

    很快,在葉薇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凜冽的長鞭已先一步晃出虛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下纏住樹上埋伏的人影。

    少年勁瘦如竹的腕骨一擰,眾人只見幾道魚肚白的銀光閃過,鞭聲震耳欲聾。

    沒多時,就從樹上跌下一個人。

    他從高空墜落,渾身的骨頭鑿到地面便成了塌皮爛骨的一堆泥,沒有血液流出,原來是一具蠟油封存的行尸!

    葉薇一眼就看出,這是用鈴音蠱操縱的傀儡術,附近有精通用蠱的人布陣,一心想要獵殺他們!

    占天者焦家的人,如今也精通謝家的縱尸術了!

    葉薇終于明白,為什么八大家族的長輩不愿意把傳家術公之于眾。他們這些資歷尚淺的少年人還好說,若是讓世家里的精英長者研學成才,那么每個人的殺傷力都會大大增強。

    葉薇擰眉:“潛淵官學才開辦一年多,這些世家長輩就學得這么快啊……”

    她不敢想,這樣發展下去,各個世家還會不會彼此警惕。世家變大變強以后,野心也會增長,到時候,如果其中一家起了異心,還有人能制得住他們嗎?

    裴君瑯抿唇:“我聽三清鈴的方向去斬殺傀儡師,你在這里對付一下行尸。”

    葉薇明白,這種事只有耳力驚人的裴君瑯可以應對,她原地鎮守一會兒便好。只要裴君瑯及時殺了傀儡師,那么行尸沒有行動的能力。

    昭昭放下昏迷不醒的夙瑤,她坐在原地一動不敢動。

    “別怕。”葉薇安慰昭昭。

    她折下一根結實的樹枝,執于掌心,調動丹田內力。

    葉薇習武的天賦不如丁班其他的孩子,但單挑一兩個壯漢應該不在話下。她沒多少把握,只能盡力而為。

    葉薇在地面上畫了一個圈,囑咐昭昭:“待在圈里不要動,我會一會這些婆羅怪物。”

    昭昭膽戰心驚,又見葉薇和裴君瑯舍命襄助,一時間對他們的恐懼都散去不少。

    “小心。”她張嘴,無聲地叮囑葉薇。

    小姑娘朝她笑笑:“好,我知道了。”

    再次回頭,葉薇的笑意盡數收斂,眉眼里唯有堅毅與警惕。她和裴君瑯分工合作,總不能拖他后腿!

    所以……她要守住夙瑤和昭昭。

    葉薇要珍惜每一次能夠反敗為勝的機會。

    她必須抓住焦玄鳴的把柄。

    唯有這樣、唯有這樣,她才能有命活下去。很可笑吧,葉薇僅僅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黑峻峻的山林再次風雨飄搖,手搖鈴發出的聲音嘈雜,仿佛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密密匝匝落下。

    天羅地網,無處遁形。

    葉薇頃刻間,被四面八方埋伏的行尸囚禁,困在其中。

    她沒有半點慌張,依舊醞釀腹腔的內力,以樹枝指天,以木為劍。

    眼下,劍成。

    少女手中的劍勢凜冽如霜雪,緩緩揮舞。

    “劍來,殺——!”-

    裴君瑯乘坐木輪椅的時候,其實無需手骨頻繁助力,也可以借用內力幫助輪椅加大沖勢。

    那些傀儡師顯然不知,裴君瑯不過是一個小殘廢,行動竟也能如此敏捷。

    他們活似見了鬼似的,踩踏枝葉,于冷冽夜風中穿梭。

    然而,沒等他們回頭觀望裴君瑯所在的位置,一根蛇一樣的長鞭,瞬間“咬”住了腿骨。

    “嘩啦”一聲大力牽扯,伴隨著傀儡師的一聲哀嚎,細鞭一擰,無數鋒銳的刀片自繩結暗扣鉆出,刮下一身皮肉。

    鮮血淋漓,一命嗚呼。

    裴君瑯像個殺人的利器,只知冷著臉,揮鞭迎敵。

    嫣紅色的血濺到他清雋的眉骨,連眼白都染上一簇朱砂。少年郎不喜歡,修長指骨輕輕抹去,蜿蜒出一道血氣極濃的窄紅,襯得眼尾那一點淚痣更為妖冶。

    昏暗的黑天,唯有執著長鞭的殘疾男人慢吞吞靠近。

    所有躲在暗處的掠食者,一時間都成了獵物。他們不約而同感到恐懼……需要多少森森白骨,才能蓄養出這么一個心狠手辣的惡鬼?

    無人知道。

    在裴君瑯面前,他們毫無招架的能力。

    不過是一個孩子,不過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怎會有這樣驚駭的武藝?

    他,究竟是誰?

    裴君瑯不在意這些傀儡師如何想他。他只知道,一個活口都不能留。即便焦玄鳴早晚會知道真相,但他也想竭力拖延時間。為了自己,也為了葉薇。

    他還沒有弱到,連個小姑娘都保護不好。

    裴君瑯執著細鞭,冰冷的鞭柄輕輕敲擊掌心。少年被血腥味刺激,難得桀驁仰首,流露出惡劣的、譏諷的笑:“是要讓我來找你們,再逐一殺死嗎?”

    “我好累啊。不如諸君一塊兒動手,好讓我一網打盡?”

    ……

    狂妄!

    幾乎所有的傀儡師都氣得牙癢癢,他們站在高處,不甘地俯身,看向漆黑森林里的那個小郎君。

    無數雙眼睛睜開了,森林里,黑鴉飛起。

    裴君瑯居于低位,狀似螻蟻,卻有不容人忽視的威壓。

    即便傀儡師們站在樹上,也沒辦法壓制他。

    仿佛,裴君瑯才是這片林子的王。

    然而,這個小孩再如何高傲,都已經中了圈套了。

    “哈哈哈。”

    無數的笑聲此起彼伏,自暗處不斷漫出。極為刺耳,難聽。

    深夜,葉薇玩累了,竟枕著盤成一團的紅豆睡著了。

    少女烏黑的發髻被壓塌了,鬢亂釵橫,海棠春睡。綠色綢帶纏上葉薇的耳廓,掠過微張的唇瓣,似乎有點癢,她的鼻翼輕皺了兩下。

    裴君瑯放下手里的書,小心推動木輪椅靠近,白凈如玉的指骨探下,指尖勾起滑膩的發帶,放置一側。

    紅豆覺淺,睜開蛇眸,殺氣四溢,與裴君瑯對峙。

    怕吵到葉薇,裴君瑯微微擰眉,眼神漠然,食指抵唇,做出噤聲的動作。

    紅豆通人性,明白裴君瑯是擔心主人,它不再懷有敵意,而是繼續埋頭入睡。

    裴君瑯抱起一床薄被,小心翼翼蓋上葉薇圓潤的肩頭。暖意上涌,葉薇不再蜷縮身體,眉心也放松了一些,唇角松懈,微微上揚。

    她沒做噩夢。

    裴君瑯怕葉薇受凍,挪近炭盆,盆中炭火蓽撥,星火落在草木灰里,不曾四濺在外,不至于灼傷旁人。

    盡管如此,他還是以防萬一,在旁守了一會兒,沒有離開。

    裴君瑯覺少,深夜亦不覺得困。

    沒有葉薇的嬉笑打鬧聲,他終于能靜下心看書。

    翻書時,傳來沉悶的沙沙聲。

    室內,浮起被暖氣熏開的梅花香、衣上木樨香、若有似無的茶香,少女熟睡的呼吸聲均勻,韻律平緩,眼尾暈起霞光紅,她在裴君瑯身邊睡得很安心。

    裴君失神,瑯怔忪了一會兒。

    很快,他披衣,闔門離開,把居室讓給葉薇,自己去客房入睡。

    木輪椅行至半路,裴君瑯肩上披滿雪絮,忽然想起什么。

    “青竹。”

    屯守暗處的侍衛一躍而下。

    “屬下在。”

    裴君瑯按了一下額角,“給葉府的老夫人報個信,就說葉薇通宵達旦補寫潛淵官學留下來的居學作業,明日一早上交給各課老師。因此,她會跟著丁班學子在皇子府上留宿一夜,不回府上了。”

    “屬下明白,這就去傳話。”

    “嗯。”裴君瑯吩咐完,沒再多說什么。

    世家子弟時常會接受家族歷練,在外風餐露宿。成年后,各家各府的公子小姐便不大受長輩約束,因此裴君瑯這次傳話,其實有點多此一舉,但他還是想禮數周全,至少讓葉老夫人知道,他是敬重葉薇的,也守家宅的規矩,絕不會隨意唐突-

    葉家府上,幾個小堂弟湊到一起,開始推算濟世醫白家的藥方配比,還得測演星象、用粉盒蜘蛛卜卦,記錄明日運勢。

    幾個孩子熬到半夜,作業還剩下大半,淚流滿面。

    “寫不完怎么辦?”

    “問問小薇姐姐?”

    他們剛想去找好說話的二姐姐葉薇抄答案,卻被告知,二姐姐一早就出門了。

    葉星路嘆氣:“肯定是和丁班的學生互抄去了。”

    葉樛木:“那我們去問大姐姐?”

    葉雷:“算了吧……大姐姐有點兇,沒小薇姐姐好講話,咱們再湊合湊合寫點得了,明天起早一點,上官學里抄去。”

    葉星路和堂兄弟們擊掌:“可以!此計甚妙!”-

    隔天,天光蒙蒙亮,灶房炊煙裊裊,煙火氣息濃郁,府上奴仆忙得不可開交。

    長壽知道昨晚葉薇在府上留宿,和自家主子的關系又進一步,喜不自勝,看來他這次押寶沒押錯。

    長壽一大早指揮大家活兒忙活早膳。

    他讓王御廚蒸了香甜的糕、烤了酥脆的胡餅、還熬了一鍋花生紅豆蓮子粥。

    哪知,還沒等長壽布完膳,干兒子阿祿行色匆匆趕來:“干爹,再加一屜牛肉包子,還有一碗肉臊面,還要一頭新蒜。”

    長壽不解:“沒見小薇姑娘對生蒜情有獨鐘,小姑娘的口味原來這么重啊?”

    阿祿跺跺腳:“不是!是謝家的小姐、魯家公子、沈家公子都來了,哦,看樣子好像周家的大少爺也來了!”

    長壽風中凌亂:“啊?這一群祖宗怎么全來蹭飯了?”他們皇子府好像也不是什么膳堂吧?

    哎呀這不是破壞主子和小薇姑娘大好的獨處時間么!真造孽!

    然而,廳堂中,奮筆疾書抄作業的丁班學子全無被府上仆婦們嫌棄的自覺。

    他們小心翼翼翻動裴君瑯的“墨寶”,竊竊私語,校對答案。

    好不容易求到了算題答案,他們可不敢弄臟裴君瑯的書冊,抄得謹慎又小心。

    葉薇比這仨稍微好點,她完成一半了,除了濟世醫白家留下的藥方子算題。

    其余作業冊子,她已經給桐花傳話,喊人送來裴府。

    是機關客魯家年紀最小的孩子魯終風,他才十三歲,他的武藝不精,玲瓏炮也制得不是很好。

    魯終風抹了一下眼淚,手背的血糊了一臉:“我,對,對不起,我只是有點害怕。”

    葉薇朝他笑笑:“別怕,我們都在這里。”

    “嗯。”魯終風彎腰,咬牙又撿起那一把刀。

    他深知,大家自顧不暇,沒人會保全他的命。

    裴凌氣沉丹田,掌心蓄力,他的臉上全是獸血,此時負手身后,握緊一把血跡斑駁的長槍。

    他咬牙,對葉薇道:“小薇,眼下我們的人手還是太少,可山狼破入山莊,我們需要幫手。”

    話內之意,不言而喻。

    他們需要葉家人貢獻血肉,召喚更多的山獸支援。

    “不止你,還需要其他葉家子女的幫忙,心月、葉雷、葉樛木,還有葉星路。”

    “所有葉家人都該貢獻一部分血肉召喚山獸,唯有如此,才可能撐到援軍趕來的時刻。”

    謝芙一聽這話,面色黑沉,她甩開袖子,無數白線在半空中游弋,纏繞住妹妹。

    妹妹殺氣騰騰的臉,即為謝芙陰冷的面相。

    她操控妹妹,護在葉薇身前,惡聲惡氣道:“誰敢逼迫小薇姐姐獻血,我第一個不饒他!”

    不止謝芙,魯沉山也掂了掂玲瓏炮,提著竹筐趕來:“葉家人要不要獻血救你們,應該是她自愿決定的事吧?”

    沈如意抱了一筐玲瓏炮走來,“就是,你們無能,還在這里道德綁架小薇,丟不丟人!”

    裴君瑯推動木輪椅趕來,周溯也尾隨其后。

    雞腿飯隊患難中見真情,沒有人會放棄伙伴。

    裴君瑯掃了一眼道貌岸然的兄長,他目光深寒,嗓音清越。

    “大哥是覺得自己不行,想要依仗葉家人的勢了嗎?可周皇后是不是沒有教過你,何為求人的禮制?”小郎君慵懶地抬眸,“你好歹下跪磕頭一個,彰顯一下誠心?你想要庇護山莊里的孩子們,不會連這點求人的小事都做不到吧?”

    裴凌面色鐵青,他瞥了一眼被卦陣困住的山狼。陣眼分崩離析,陣法即將崩盤。

    裴凌冷道:“眼下不是使小性子的時候,誰不是一心一意御敵,想為同窗好友爭一個前程?這是代表潛淵官學的榮耀,葉薇身為葉家女,她有責任庇護黎民百姓,有責任庇護世家同胞。”

    裴君瑯嗤笑:“說得好。好一個光風霽月的兄長,刀不割在你身上,你又怎知疼?若你是葉家子女,我們要綁住你,放你的血,割你的肉,你就會愿意了?”

    裴凌:“若是這樣能救大家,我甘愿犧牲。”

    葉薇聽得不耐煩了,她大喝一聲:“放屁!”

    裴凌一怔:“小薇……”

    葉薇掙開護住她的眾人。

    她不是溫室里的花卉,無需同伴庇護。

    少女站立雪中,身姿挺拔如劍。

    “老夫人說了,既是你自家的奴才,就得自家管著,往后別再用這些小事來煩她老人家了。”

    葉薇感恩戴德地行禮,箬葉姑姑側身避開,不敢受主子家的禮節。

    回去的路上,葉薇一面打量賣身契,一面琢磨葉老夫人的所作所為。

    只可惜,祖母的行徑古怪,葉薇也猜不透老人家的想法。

    不過她想,葉老夫人故意給她拿來忠仆的賣身契,讓這兩人真正成她手里人,為她所用……能救葉薇于水火間的長輩,人應該不壞吧?

    不知是否血脈相承的緣故,時至今日,葉薇才有了那么一點兒歸屬感。

    她的身體里,原來也流著葉家的血啊……

主站蜘蛛池模板: 久热只有精品|日韩一级片视频|操孕妇逼视频|97精品|视频在线观看一区二区|#NAME? | 日本公交车上xxxxhd少妇|五月开心六月伊人色婷婷|97国产suv精品一区二区62|久久99精品久久久久久久清纯|精品国产欧美日韩|黄色网页入口 | 国产不卡二区|成人国产乱码久久久久|国产精品视频一二|亚洲欧美牲交|少妇性色午夜淫片=a|真人一进一出抽搐GIF免费 | 91=av爱爱|黄频视频大全免费的国产|日本亚洲一区二区|c=aoporn超碰地址进入|黄色在线免费观看视频|精品国产乱码久久久久久芒果 | www.亚洲天堂|精品久久精品|久久国产精品一区二区三区|欧美猛少妇色XXXXX猛交|亚洲国产精品成人综合久久久|四虎免费精品 | 成人一区在线视频|成人一区二区在线播放|新婚少妇毛茸茸的性|永久免费黄色大片|欧美精品一区在线观看|国产情侣久久久久=aⅤ免费 | 青青久草视频在线|波多野结衣中文字幕一区二区|美女天天操|日韩成人午夜视频|91中文字幕网|99久视频 | 在线看无码的免费网站|一本久道久久综合婷婷鲸鱼|九九爱在线视频观看免费视频|少妇久久久久久久久久|91视频免费网址|青青草自拍偷拍 | 在线视频爽爽|最新中文字幕=aV无码不卡|精品无码国产自产拍在线观看蜜|h333.tv免费看片|色哟哟软件|国产乱子伦一区二区三区= | 欧美丰满熟妇xxxx性大屁股|亚洲=aV无码国产精品草莓在线|91影视免费版|久久久久国精品产熟女久色|国产99久久久久久免费看|成年人黄色片视频 | 美女视频黄的全是免费|欧美丰满熟妇XXXX性PPX人交|色屁屁一区|#NAME?|国产特级毛片=a=a=a=a=a=a喷潮|免费高潮视频 | 成本人片在线观看免费网站|成年人视频网站在线|夜趣福利视频|免费观看的=av在线播放|亚洲欧美偷国产日韩|四虎.com | 老司机67194精品线观看|激情久久久|九九热视频在线播放|乱人伦人妻精品一区二区|欧美一区二区三区影视|日本高清不卡在线观看 | hh99me福利毛片|18国产精品白浆在线观看免费|无码午夜人妻一区二区三区不卡视频|免费看无码自慰一区二区|亚洲一区二区卡|天天操天天艹 | 亚洲人免费|亚洲精品成=a人|日本成人黄色片|第四色区|www.se99午夜.com|久久这里精品青草免费 | 韩国日本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老司机|成人丁香社区|国产精选久久久久久|狠狠色噜噜狠狠狠狠888米奇|首页视频蝌蚪九色 | 久热只有精品|日韩一级片视频|操孕妇逼视频|97精品|视频在线观看一区二区|#NAME? | 蜜芽=aV无码精品国产午夜|日本高清一二三区视频在线|十八禁裸体WWW网站免费观看|浪潮=av色综合久久加勒比|99精品国产在热久久无毒|精品国产免费人成在线观看 | 宅男噜噜噜66国产在线观看|色姑娘综合|99久久久国产精品日本久久区一|亚洲成人自拍网|国产亚洲精品第一综合另类|精品亚洲一 | wwww.黄|久久久国产99久久国产久一|欧美经典一区|免费高清在线视频观看|中文字幕99|性按摩xxxx | 亚洲在女同久久中文字幕|日本性一区二区|人妻精品久久久久中文字幕69|综合久久一区二区|无码观看=a=a=a=a=a=a=a=a片|在线影院免费观看 | wwww.黄|久久久国产99久久国产久一|欧美经典一区|免费高清在线视频观看|中文字幕99|性按摩xxxx |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浪潮网站|亚洲青草视频|乌克兰18极品XX00喷水|#NAME?|亚洲综合在线一区二区三区|国产超碰人人做人人爱ⅴ=a 91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在线|情侣偷拍在线一区|天堂网在线.www天堂|成人=a毛片免费全部播放|日本国产一区二区|美女被日在线观看 | 久久国产福利一区二区|一本色道久久88精品综合|亚洲学生妹高清=av|WWW亚洲色大成网络|免费在线观看成人=av|亚洲天堂资源在线 | 日本成人在线视频网站|аⅴ资源中文在线天堂|国产精品白浆无码流出免费看|成熟女人牲交片免费观看视频|欧美牲交VIDEOSSEXES|日韩在线无 | 麻豆精品一区二区三区视频|99精美视频|久久精品久久精品中文字幕|BGMBGMBGM欧美老妇|插插久久|男女XX00上下抽搐动态图 | 免费视频99|性高湖久久久久久久久3小时|伦理一国产=a级|人妻少妇伦在线无码专区视频|国产人妻无人性无码秀列|毛片免费看网站 | 天天射影院|车子做=a爱片在线观看HD|人成午夜免费视频无码|四虎影视免费|中文字幕日本二区|中文字幕久久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 爱操=av|亚洲欧美人成视频一区在线|女同性爽爽爽免费观看|久久久久亚洲国产精品|熟女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极品新婚夜少妇真紧 | 免费一区二区|在线看你懂得|国产高清在线喷奶水|国产精品国产精品国产专区不片|亚洲精品久久无码=av片动漫网站|亚洲精品9999久久久久 | 成全高清视频免费观看|亚欧在线观看视频|天天躁日日躁狠狠躁欧美老妇|性感一级片|日韩一区免费观看|欧美日韩在线免费观看 | 亚洲妇女多毛撒尿XXXⅩ|黄色毛片黄色毛片|公和我做好爽添厨房|日本韩国最新免费观看|日本=a∨精品中文字幕在线|国产免费拔擦拔擦8X高清在线 | 天天操天天爱天天干|日本中文字幕免费在线观看|国产精品久久毛片=a片软件爽爽|国产精品色=av|中文字幕第二十一页|日本护士大口吞精视频网站 | 久久麻传媒亚洲=av国产|久久久久国产精品麻豆|啪啪伊人网|亚洲精品久中文字幕花红影视|欧美丰满熟妇xxxxx|www.国产一区 | 国产精品一区二区三区不卡视频|精品国产人成在线|成人久久秘|少妇性l交大片7724com|九色自拍蝌蚪|欧美黄动漫 | 汉服女装齐胸襦裙被c到喷水|h=aodi=aoc=ao这里只有精品视频|国产精华=av午夜在线观看免费|久久美女免费视频|www.91免费视频|#NAME? | 龙珠z国语版普通话免费播放|人妻阿敏被老外玩弄系列|久久露脸国语精品国产91|国产成人午夜精品影院观看视频|91视频一区二区|国产高清露脸孕妇系列 | 玖玖热麻豆国产精品图片|91婷婷色|欧美h视频|国产伊人免费|99影视|久久国产日韩欧美 | 日本xxxx裸体xxxx出水|日本成人在线网址|成人午夜福利|亚洲精品高清无码视频|欧美成人看片一区二区|欧美第八页 | 久久久91视频|99三级|水蜜桃视频在线免费观看|黄色国产网站在线观看|含羞草家庭影院|久久久欧美国产精品人妻噜噜 | 亚洲精品无码成人=a片|国产美女口爆吞精普通话|国产精品国产三级国产专播i12|91精品国产一区自在线拍|日韩特级|成人在线免费观看小视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