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抱歉,大公子,承蒙您厚待,可臣女一嗅到龍腦香便頭疼,這車無論如何都坐不成了。”
葉薇欲言又止地看了裴凌車上香爐一眼,故作頭暈眼花,上了自家的馬車。
還好桐花很擅察言觀色,立馬下車攙扶葉薇,憂心忡忡地問:“小姐,您頭疼得厲害么?待會兒含片薄荷葉醒醒神吧。”
“還是桐花心疼人嗚嗚。”
主仆倆一唱一和上了車。
裴凌眸光幽深,摸不清葉薇的路數,暫時沒有妄動。
他莫名噙笑,回到自家車上,對葉心月道:“你這個二妹倒嬌氣。”
話音兒里沒有怪罪的意思,仔細去辨別,還隱隱起了點興致。
然而,周跋不知的是,刺史包藏禍心,這一道任命的軍令,等同于讓邊城羊入虎口。然而,就在將軍出行、精銳騎兵出城救人的時刻,泉州刺史忽然大開城門,恭迎數千名埋伏在城外的羯人王庭騎兵闖入關隘,四處燒殺掠奪。
邊城驟然生亂,又沒有主將守城,軍所很快炸營,火光四起,黑煙滾滾。軍士們慌忙地持起武器,騎上駿馬,部將們鬧得人仰馬翻,一邊想要收復潰兵,一邊想要點燃烽燧,放出春鷹求援。
只可惜,羯人早有準備,他們一吹骨哨,尖銳的嘯鳴刺破長空,聽到訊號的鷹隼鼓吻奮爪,從草原深處旋來,烏泱泱的一群飛鷹,好似遮天蔽日的鉛云。
訓練有素的獵鷹用鉤爪鋸牙,死死抓住那些妄圖飛出邊城報信的春鷹,不過一個爪骨用力,弱小的鳥獸便被撕成了血肉模糊的碎片。
鳥獸的血液、羽毛、碎骨,如雨淋下,一點一滴落在守城軍士的臉上,腥臭味沖鼻。
春鷹死了無法報信,烽燧被叛軍占領不能點火求援,主將不在城中,邊境出了內鬼……他們必死無疑!
一股難以言喻的巨大絕望,猶如沉甸甸的巨石,盤踞在眾人的心頭。
羯人的氣勢兇悍,他們手持碩大彎刀,騎著健壯的戰馬,殺氣騰騰地沖來。馬蹄聲穿云裂石,隆隆入耳,地皮也隨著萬馬奔騰而顫動,風激電駭,聲勢浩大。
那些羯人騎兵的馬鞍四周,還懸掛無數人頭,有女人、老人、甚至還有四五歲的孩子,這是他們的戰利品,特地讓大乾國的軍士親眼看著,他們的無能與怯弱,他們保不住任何子民。
兵丁們的心理防線崩塌,一時失神,頭顱就被敵軍長刀利落斬下。昔日有說有笑的朋友,轉眼間就成了羯人的刀下亡魂,軍士們驚駭之余,又滿心不甘心,他們持槍、刀,殺紅了眼,甚至是大開軍庫,將守城的機關器械往外搬運,用來攻打敵軍。
可是他們忘記了,大乾國邊城的糧草、守城器械充足,他們的優勢一直是守城戰,論騎兵的應戰能力,他們又如何敵得過這些從小就在馬背上長大的游牧民族?以己之短,攻敵之長,只會損傷慘重。
等到葉薇他們的車馬趕到時,羯人已經殺進城中。城中子民滿臉悲戚,奮力逃亡;保護黎民百姓的軍將持槍泣血,即使斷腿斷手,仍負隅頑抗。到處都是熊熊燃燒的火焰、倒伏的尸體,血海尸山,劍樹刀山。
不少學生一直在歌舞升平的京城長大,從來沒見過這么血氣淋漓的殘酷畫面,一個個被嚇得肝膽俱寒,捂住嘴,扶墻嘔吐。
隨行的老師們知道情況不對,紛紛飛身上前,抓住奄奄一息的兵將,追問情況:“發生什么了?羯人怎么攻進來了?援軍呢?周跋將軍呢?!”
軍士忍住斷骨的疼痛,齜牙咧嘴,道:“劉刺史通敵叛變!泉州淪陷了!周跋將軍出城接收軍需,尚不知情!大人,我們的春鷹送不出求援信!幫幫我們,大人!”
情況太棘手了,謝道玄掃了一眼遠處城門邊上的烽燧,對葉舟道:“你用春鷹送信,順道斬殺叛臣劉刺史,我去點燃烽火臺請求援軍,我們分頭行動。”
“好!”“為什么非要傷害祖父?”
周婉如抿一口酒:“我沒那么多時間與興趣,和一個小孩子絮絮叨叨太多話。我只想問你,你愿意付出任何代價,換回周崇丘嗎?你是知道的,世人都以為周崇丘死了,即便我真的弄死了他也無關緊要,沒人會去在意一個死人的存亡。”
周溯皺眉:“我不明白,祖父死后,家主之位將會傳到我頭上,若姑姑傷害祖父,我定與你不共戴天。你這樣做,無疑于要和整個周家作對,你沒有勝算的。”
周婉如也笑:“對啊,所以我不是在處心積慮拉攏你嗎?我的好侄兒。”
周溯忽感毛骨悚然,他不由后退一步。
周婉如卻沒給他逃跑的機會。
身著華服大裳的高貴皇后,握緊酒杯走近。喝了濃烈香醇的美酒,周婉如眼角的潮意暈紅,平添幾分妖邪與嫵媚。
她步步緊逼,一點點靠近周溯。
“現在不過死了個冒牌貨,下次……說不準就是親祖父了。阿溯,只要你幫姑姑一個忙,咱們是血脈相連的家人,我總不會狠下殺手的。”
周溯沒有選擇,他知道周婉如的心狠手辣。
“什么忙?”少年郎受制于人,聲音里隱含不甘。
她轉頭看瑩潤的指甲,慢條斯理地道:“提來葉薇或者裴君瑯的首級見我,你祖父自然安然無恙。”
轟隆一聲,驚雷落下。
殿外,鉛云密布,電龍涌動。嘈雜的雷聲在天邊鼓噪,刺破云層,白光照亮了屋舍。
雨雪交加,門外稀稀疏疏,一場急雨來臨。
周溯整個心都像是浸在寒潭里,冰冷、濕濘。
葉薇和裴君瑯是他的朋友,是將他救出地牢古宅的恩人。
他和雞腿飯隊的朋友們待在一起很開心,他很少有這么放松的時刻。
可周婉如利用祖父的命,逼他親手得罪朋友。
他進退兩難,甚至別無選擇。
周溯低頭,眼睫垂下,遮住黑眸里的情緒。
他一聲不吭,他只知道沉默。
周婉如彎唇:“怎么?你不是父親最疼愛的孫子嗎?你做不到為他犧牲?阿溯,你要知道,父親那么驕傲的一個人,為了護你,也肯向我屈膝下跪。我看著……于心不忍啊。”
周溯輕抿薄唇,仿佛被雨水打濕了,整個人都很狼狽。
為了驗證虛實,他們特地將任務,帶給早年和大乾國聯姻談和過的西塢。希望西塢派出使團,前往京城悼念周崇丘,順道打聽打聽,大乾國的各個世家,是否因老家主的死,亂成一鍋粥。
西塢是西域的一個小國,族人過著半牧半耕的城邦生活,擅長商賈生意,物阜民豐,屬于中立的態度。他們既不策應格圖部落,也不援助大乾國。
偏偏西塢與世無爭,又人脈廣泛,還位處難攻易守的戈壁石城。無論是大乾朝抑或格圖部落對其出手,損失的兵力都將不可估量,實在不劃算。
西塢的治國理念一貫和稀泥,鼠首兩端,時常給大乾國送去烏孫寶馬、大宛寶馬,又給格圖部落送去過冬的絲綢棉絮、美酒,兩邊都不得罪,也是因此,才茍延殘喘至今,沒有和任何的部族、國家交惡。
今日,西塢王庭收到了格圖部落的“漢奸”任務指示,又得知殺神周家死了德高望重的老家主。他們身為大乾國虛虛實實的友國,本來就要攜禮訪問中原,當即欣然接下任務,派出老國王最疼愛的一雙孿生皇子、公主,攜帶幾十車珍貴的珠寶玉器,以及一千匹膘肥體壯的寶馬,浩浩蕩蕩上京朝賀-
裴君瑯不欲打擾她,私心想她多睡一會兒。
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可能只是怕葉薇醒了要走。
裴君瑯挪動木輪椅,從一旁的竹木書架上挑了幾本書,修長的手指翻開書頁,他不再將注意力放在葉薇身上,靜靜看書。
然而,小郎君心不在焉,一個字沒看進去,玉潔的指骨在書頁上敲了敲。
有點心煩。
裴君瑯想,或許在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見到葉薇的那天起,他就該拒絕她遞來的甜糕。
這樣,他便無情無欲,心如止水。
“嗯……”
興許是炭盆離葉薇太近了,小姑娘不適地皺眉,輕輕哼了一下。鬢角沁滿細密的熱汗,卷翹的睫毛也在顫抖。她嘟囔,很熱。
裴君瑯猶豫一會兒,還是挪車過去,小心搬開了炭盆。
細微的響動,卻不慎驚擾到沉睡的葉薇。
小姑娘睡得很淺,迷糊睜開眼,目光沒有對焦,癡癡地盯著裴君瑯的衣擺,一言不發。
裴君瑯清凌凌的聲音響在耳畔:“葉薇?”
“渴……”小姑娘噘嘴,喝醉以后特別的嬌,說話聲音細細弱弱,百爪撓心。
裴君瑯想到從前給她喂水的事,有些頭疼。
但他還是駕輕就熟地倒了一杯溫茶,遞到葉薇唇邊。
“喝。”
小郎君言簡意賅,語氣冷冽。他蓄意故意拉開兩人距離,豎起壁壘森嚴的高墻,拒人于千里之外。
葉薇莫名感到委屈。
她腦子混亂,一時覺得太熱了想哭,一時想到裴君瑯對她不聞不問想哭,一時覺得酒液燒灼脾胃難受想哭。
她想哭的理由好多,眼睫一眨,眼淚啪嗒啪嗒掉。
落到衣裳里,陷下去深深淺淺的小坑。葉薇拿手指去摳,怎么都摳不掉,鼻腔酸澀,她更難過了。
裴君瑯遞給她水,她又不喝。只低著頭不說話,哭又不敢哭出聲音,心里悶著委屈。
片刻后,一串淚珠子不住往下落,濕濕濘濘。
裴君瑯抿唇不語。
這算是……發酒瘋嗎?
“葉薇,你在哭什么?”
“我沒有……哭。”葉薇倔強地抗爭了一下。
眼淚掉得更兇。
裴君瑯頭疼,他靠近了一些,白皙的指骨鉗住葉薇的下顎,細細端詳。無奈之下,他只能傾起筆直的肩背,另一手放松地喂她喝水。
“張嘴。”
葉薇老老實實張開了櫻唇,她喝得很慢,偶爾舔一下水漬,嫣紅色的舌尖掃過杯壁,很快又恢復啜飲的動作,頭埋很深,像是要溺在杯子里。
裴君瑯收起杯子,往后退了一些。
但喝醉酒的人分外固執,葉薇不滿,一心要來追。
睡榻并寬敞,但葉薇的掌心抵在邊沿,臂骨一軟,險些滑了下去,裴君瑯眼疾手快來護。
就此,葉薇半個身體匍匐于裴君瑯的膝上。
“你……”
小郎君氣悶,想搡開她,又怕她跌跤,只能身體僵硬地維持原樣,一動不動。
裴君瑯色厲內荏地開口:“葉薇,起來。”
葉薇搖搖頭。她沒了力氣,不愿動彈。
但她能判斷出裴君瑯聲音里的冷峻,小姑娘惶恐地支起身體。
剛要走,她的鼻翼又皺了皺,嗅到那股若有似無的草木香。一瞬即逝的氣息,她沒有捉到。
可如今,花香的本體近在眼前。
葉薇仰頭,困惑地盯著裴君瑯。漂亮的女孩眼里,水光瀲滟,惹人憐愛。
裴君瑯摁了摁額頭。
醉酒的人好難纏。
葉薇直直地盯著他,既不像暗送秋波,可眼神又沒有那么清白。
裴君瑯的聲音略帶喑啞,嘗試哄勸:“葉薇,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滿足她,然后撇下這個煩人精。
“想要……”葉薇端正了一些坐姿,竟真的認認真真思考起來。
看她愁眉不展的模樣,裴君瑯莫名嗤笑了一聲。
他怎會期待一個酒鬼的嘴里能說出什么正常的話。
小郎君清清淡淡的笑,撓在葉薇的耳朵上。她屏住呼吸,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耳廓。
好燙,但是又軟軟的,她揉散了耳朵上的一團熱。
葉薇茫然歪頭,去看眉清目秀的裴君瑯。
她對他很有印象。
京城初春,萬象回春,枝頭綻放的杏花嬌柔,雪絮如雨紛紛。
老家主周崇丘的喪期為一百日,這段期間,整個大乾國不得婚典壽筵,也不許臣工們朝歡暮樂,臣民們要與天家一同哀悼老家主,感念周家的無上軍功。
這日,皇帝裴望山收到了西塢王庭來朝上貢的國書。
西塢王派出一雙十八歲的妙齡兒女上京,言下之意很明確,他們想同大乾國聯姻,要么尚公主、要么下嫁王子,總之,他們的態度很寬和,任憑裴望山挑選。
裴望山自然知道,西塢王庭的家底富庶,寶馬眾多。若是能拉攏這個西域的番國,那么大乾國的邊境軍將便有更多的軍需輜重,可以應敵羯人。
只可惜他膝下公主裴青鳶太過年幼,十歲都不足,如何和親塞外。
至于大兒子裴凌剛剛定下葉家的嫡長女葉心月,西塢公主又怎甘心為側妃?
唯有裴君瑯……次子雖患有腿疾,卻是他倚重的親子,往后抬舉二兒子,也不算讓西塢王庭吃虧。
裴望山總不能將西塢的王子,去迎娶世家的女兒,給七個世家多添一份助力吧?
這樣不會包藏政治目的、又家財萬貫的妻族勢力,自然要牢牢掌控于皇族手中。
在裴望山眼里,權力才是高于一切的存在,他量次子乖巧懂事,不會拒絕他的恩賜。
思及至此,皇帝站在風雪中,振臂一呼,喚來春鷹,為裴君瑯送去一封“命他于西塢公主蘭瑪打好交道、日后聯姻”的口信兒。
天家的春鷹,穿過延綿千里的飄雪,帶著嘶啞的鷹唳,落到皇子府的招鷹架上。
裴君瑯居家讀書,修長指尖捻住書頁,才輕輕翻過一張,便被鷹隼展翅高飛的撲騰聲打斷。
小郎君漠然抬眸,分辨出這是父皇的春鷹。他取出秘藥,喂春鷹服下。
鷹隼清了清嗓子,將皇帝的口諭帶到。
“西塢王庭,奉命來京議親。咕咕,朕命二郎,好生禮待蘭瑪公主,咕咕。”
啪嗒。書本落地,發出清脆響動。
裴君瑯的雪睫微顫,沒有躬身去撿。
不知是初春風雪冷冽,還是他披衣太薄。
裴君瑯的指骨僵冷,臉上亦無血色,一雙鳳眸冷到結霜。
他聽清楚了。
這是迎娶外族公主的婚旨,而裴君瑯暫時不能同皇帝撕破臉。
難解的局啊。小郎君微微皺眉。
葉舟指揮隨軍趕來的白梅、白杏,帶上白家擅長醫術的孩子救助殘兵,周家的孩子們主動請纓,持槍前往城中幫忙應敵,魯家孩子搬下馬車里所有能夠造成殺傷力的玲瓏炮,以及火器支援同窗,而謝家和焦家的孩子一個擅長蠱陣,一個擅長卦陣,他們只能盡量拿出準備好的陣匣,看看能否派上用場。
千面郎沈家的孩子文不成武不能,但他們也有自己的謀略,打算幾人合伙用易容術,扮作羯人將領,故意下達錯誤的指令,看看能否攪渾這一灘渾水,讓戰局再撐得久一點,直到援軍來臨。
葉舟明白,雖然讓孩子們上前線是一件危險的事,他們雖然帶世家子女歷練,卻沒想過這么早就讓他們和羯人對戰。可是事出緊急,他沒有其他法子,只能叮囑一句萬事小心。
葉舟尋一處高地再次嘗試傳召春鷹,畢竟整個大乾國的春鷹都是葉舟一手培育,他自有召鷹來邊城的手段。
葉薇看了一眼空中盤旋不去的獵鷹,皺眉,道:“二叔,情況不對。那些獵鷹……好像在屠殺春鷹。”
葉舟驚駭不已:“難怪求援信都送不出去……”
難道要坐以待斃,或者等待謝道玄點燃烽火臺嗎?
葉舟憂心忡忡地看了一眼不遠處仍沒火光的烽燧,他覺得羯人有備而來,謝道玄一定不會那么順利得手。
怎么辦?
裴君瑯坐在木輪椅上,他從旁觀察了戰局,對葉舟道:“羯人的目的并不是攻城,他們的人馬不足,即便攻下泉州,等到我們的援軍趕來,他們也照樣守不住泉州。”
裴凌沒有戰事經驗,遇到這樣的事,只能聽從師長的安排,怎聊到自家那個殘廢弟弟又有高見。
他不免切齒,諷刺:“那依你之見,羯人費盡心思屠城是為什么?”
裴君瑯沒有在意裴凌話里的譏諷,他冷靜地道:“他要我等軍心動蕩,他要大乾國民心不定,對世家與皇權存疑,畢竟百年來,即便是遇到羯人攻城,也從未有過州府失守。此為攻心之戰,他們要泉州成為先例,讓百姓們對世家灰心喪意。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無需兩日,整個大乾國的州府都會知道泉州失守的敗仗。”
聞言,眾人臉色難看。若是叛.黨浸透廟堂社稷,借助此次敗仗挑唆地方百姓,讓黎民對王權喪失信心,屆時人心不齊,很可能會出現第二個、第三個劉刺史。到時候,他們遠在邊城應敵,偏偏外患內亂頻發,世家子女腹背受敵,才是真正的國禍人患。
葉舟堅毅地道:“援軍必須馬上趕來,這座城,我等要不惜一切代價守下來!”
“我有法子。”葉薇褪下蘭鈴鐲,召出潛伏已久的三條蛟蛇,“二叔,我來送信,你去支援阿芙他們!”
裴君瑯猜到葉薇要做什么,他攔不住,只能卸下腕上細鞭,對她道:“葉薇,我守著你。”
“好。”看著小郎君堅毅的眉眼,葉薇心里的慌亂減弱不少,有裴君瑯護著她,這一次一定會成功守下泉州!
“獵風,助我爬到最高的塔頂!”葉薇對黑鱗蛟蛇發號施令。
獵風沒有異議,很快叼住葉薇的衣袖,將她拋到頭頂,蛇影疾馳如風,朝著不遠處的高塔飛快游去。蛇鱗堅硬如鐵,席卷之處,草木摧折。除卻最前面的一道碩大黑影,還有一白一紅兩條蛇影風馳云卷,你爭我搶沖殺而上。
裴君瑯緊追其后,長鞭匯聚凜冽罡風。他早已決定,即便動用內力,牽動痛癥,他也會誓死守住葉薇。
至少,葉薇想做的事,他會不遺余力幫她達成。
天光漸暗,鉛云臥睡兩條電龍,霧起云涌,電卷星飛。
沒一會兒,瓢潑大雨傾下,雨水滔滔滾滾,重得仿佛要把人砸傷。
葉薇抱住黑鱗蛟蛇的頭,不顧風吹雨打,任它將自己送上高塔。
葉薇終于爬到了塔頂高處,入目,是連綿起伏的山川河流,天邊無盡盤旋的獵鷹,持刀屠殺大乾百姓的野蠻羯人,她的親朋好友手持武器,保護城中婦孺老弱,無一退縮。
她不是一個人,她要和大家共進退!
轟隆——!
天邊雷龍翻騰,雷聲浩大。
塔下,裴君瑯仰首忽然高喊:“葉薇!這些獵鷹并非尋常手段馴化,它們被白蓮教的嗜蠱蒙蔽,喪失痛感,無懼生死,如你不敵,盡快下塔!”
這樣大的雨幕,一般的鷹隼早就為了避免羽翼淋濕而飛到別處躲雨,偏偏羯人召來的鷹隼,半點都不遵守自然法則,很明顯,它們并非單純馴養的獵鷹。
葉薇了然,難怪這些羯人敢趁著今日攻城,他們知道有白蓮教相助,沒有一只春鷹能夠逃出圍城送信,此番攻城必定大獲全勝。
但是,葉薇不認命。
她不是輕易妥協的人。
“我想試試。”
“小瑯,讓我試試。”
雨水凄迷,雷龍噴涌,葉薇的臉霎時被白光照亮,眉眼間滿是堅毅。她沒有退縮,依舊手持蘭鈴鐲,屈拳向前。
葉薇回想起多年以前的陽關之戰,羯人騎的戰馬,在白蓮教的幫助下,統統被下了嗜蠱,戰馬變得刀槍不入,愈發兇悍,驍勇善戰。
葉薇雙手捧臉,抵在裴君瑯面前那一張茶案上,頗具風情地朝他拋媚眼,柔聲問:“小瑯,你舍得嗎?”
她靠得這樣近,桃花滿繡的袖緣透出一股衣上香,淺淡的草木味,攝人心魄。
裴君瑯不喜她的輕佻,本要呵斥,可對上那一雙嬌媚的杏眼,不知為何,重話卻困在了喉頭。
終于,裴君瑯垂下濃密長睫,勻了紅潮的眼角,一枚焦茶色的淚痣,若隱若現。
他冷聲:“葉薇。”
“你在蓄意勾引我么?”
第三十二章
“如果我在勾引小瑯,你當如何?”
葉薇一點都不畏懼虛張聲勢的裴君瑯,她甚至覺得他有趣,總想逗他玩。
此話一出,裴君瑯錯愕地眨了一下長睫,沒有說話。
若葉薇的風情是對尋常年長一點的郎君展現,那么興許真會給外人品出一絲曖昧的氣氛。
偏偏她對他搔首弄姿……
裴君瑯是個廢人。
即便他平時從不提及,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愚弄。
多羅明白了,他從善如流應聲,承諾自己定會換好騎裝,帶上最趁手的弓箭,給大乾國皇帝好好演示一番箭術。
王子沒有拿喬兒,很配合官宴。福德松了一口氣,他說了幾句吉祥話,立馬回宮復命了。
這幾日,因為臨時舉辦萬國來朝的官宴,老師們商討后,決定散了孩子們的學,居家幾天。
眾人做鳥獸狀散,各個回家挑選良駒、弓箭,打算待會兒上五竹山的時候,在朋友面前好好彰顯一番風采。
多羅王子和葉薇道別,相約山上見面,他會給她獵一頭最大、最驍勇善戰的山狼。
葉薇笑笑,感謝他的偏愛。
多羅不再逗留,跟著侍女回皇帝賜下的官宅沐浴換衣了,膳堂里的學生們見狀也紛紛散去。
謝芙扯了扯葉薇的衣袖:“小薇姐姐,我們待會兒見,我回去拿點東西再出門。”
“好,阿芙去吧,等會兒五竹山腳下碰面。”
葉薇和朋友們一一道別,等人潮散盡,她又看一眼屋隅角落。
裴君瑯還留在那里,孤零零的一個人,他不喜歡和別人一塊兒擠路,因此總是最后一個推車離開。
潛淵官學接到了皇旨,會閉館幾日,別說學生和老師,就連管事、啞奴、御廚都回家宅里休息幾天了。
膳堂外,傳來仆婦們關窗、關門的響聲,以及吹熄燭火的動靜。
膳堂內,空無一人,鴉雀無聲。
葉薇走向小郎君。小姑娘靠得很近,櫻唇微翕,熱流涌動,寥寥的幾句話,幾乎燙到裴君瑯冰冷的脖頸。
裴君瑯的長睫微動,怔怔地出了好一會兒神,才明白葉薇的暗示。
葉薇居然在擔心……他起的欲念么?
裴君瑯耳尖微燙,騰升起一股惱羞成怒。他語氣冰冷,故意克制住音量,低低呵斥:“無需你多管閑事。”
葉薇無辜地眨眨眼,摸了摸鼻尖:“關愛同窗也要挨罵么?”
“葉薇。”裴君瑯避開目光,冷道,“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哦。”葉薇見好就收,老實閉嘴。
雨仍在下,葉薇忍不住偷窺一眼裴君瑯。
他仍舊綴于人后,緩慢推動木輪椅行來。一襲玄衣染了獸血,被斜飛的雨絲淋到滲開,裴君瑯不茍言笑時,神情陰沉淡漠,戾氣橫生,等閑根本不敢招惹。
現在看上去清清冷冷的裴君瑯,和方才死死掐住葉薇纖腰、兇狠行事的小郎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判若兩人。
有那么一瞬間,葉薇恍惚以為,裴君瑯的片刻熱情,定是她意亂情迷之下,產生的妄念。
可是,當葉薇不死心地撩開衣袖,看了一眼尚且酸痛的腕骨。
裴君瑯用手掌捆縛她手腕的紅痕,分明還殘留其上,夜色下依稀可見。
葉薇的臉頰染上緋紅,小心翼翼放下袖子。
她不禁想,剛才雨夜里的曖昧,裴君瑯或許也和她一樣心猿意馬,不受控地沉溺其中,所以他下手才會沒輕沒重-
前往軍所的一路上,世家子女們原本還有說有笑,可看到沿途走過一群群衣衫襤褸的百姓,明明斷手斷腳,風塵仆仆,但看到達官貴人走來,還會匍匐身子朝他們跪拜。一時間,眾人的心情都有幾分沉重。
城池陷落,滿目瘡痍。一旦連天炮火襲向城池營壘,受苦的都是久居當地的平民百姓。軍士們僅憑著上位者一句“守城”的軍令,便要冒著生命危險,保家衛國,一旦他們退了、怕了,當地的老弱婦孺就會慘遭入侵蠻族的毒手。非我族其心必異,沒有人會善待戰敗國的子民。
孩子們忽然有點明白官學為何要添加這一次試煉了,若非他們親臨戰場,誰又能知道戰爭的殘酷?若非他們親身經歷,又怎么明白“為民請命,盡瘁國事”這八字重若千鈞。
沈如意忽然開口:“如果往后我接任一部分沈家管轄的州郡,我要減輕一部分地方百姓的稅賦……”
魯沉山深有所感,他也點頭:“我也不偷懶了,好好研究一些守城的軍械。真的到了戰場上,多一樣武器多一分勝算,都是救命的東西。”
謝芙皺眉:“這些尸體都是斷手斷腳的,一點都不合適阿芙做尸人,太丑了……”
周牧娘摸了摸手里的長槍,打算回軍所以后,和當地的軍將切磋,再多精練一些武藝。
周牧娘:“我想留在邊關歷練,和我的兄父一起殺敵!”
周溯不動聲色地看著這一切,他沒有開口說話,似乎上次出宮以后,他便故意和雞腿飯隊的孩子們疏遠了。
一群學生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地討論日后想做的事。他們像是真正意識到身為世家子女肩負的責任,從潛淵官學出師以后,他們就要接下家族里派出的任務,到天南地北的各個地方任職了。
見識過戰爭的無情與殘忍,他們想做的事變得更多,也清楚明白,自己已經不是個要受家族庇護的無知孩童了-
葉薇在邊城度過了兩個月,迎來了今年冬天第一場雪。
邊城苦寒,遠處巍峨雪峰連綿起伏,如同一條靜臥的山龍。城池外,冰雪埋覆處,堆著不少大大小小的沙丘,那是無法送回家中安葬的軍民尸首。白家人為了防止尸體留在城中引發時疫,只能用火燒灼尸身后,再將他們堆放于城外的荒原深處,尸體太多,為了節省人力,連石碑都無法立。
為死人勞心勞力不劃算,有那把子力氣,不如再多殺幾個羯人,為活人操勞。
葉薇微笑:“怎么啦?”
謝芙認真地說:“小薇姐姐好像不高興,你不高興,阿芙也不會高興。所以,即使我不喜歡裴君瑯,但我也希望他在這里陪著小薇姐姐。”
葉薇抱了抱小姑娘,這次輪到她依戀地蹭一蹭謝芙的肩膀。
你看,其實裴君瑯想錯了,小伙伴們都很喜歡他,就連阿芙也不討厭他。少了智囊團的雞腿飯隊就不完整了,所以小瑯,你快點回家吧-
葉薇到了西塢,多羅親自來接待的葉薇。
他們來的日子正好入秋,天氣寒冷,雪山上冰霜不化,崇山峻嶺像是淋了一勺牛乳醍醐。
紅龍在天穹翱翔開道,許是許久沒有和葉薇出游,紅龍顯得異常興奮,它在空中展翅翻轉,龍嘯震耳欲聾,氣得底下隨車追逐的白刃與獵風跟不上速度,時不時發出“嘶嘶”的威脅聲。
廣袤遼闊的曠野盡頭,一座高聳入云的城堡出現在人前,正是金烏西墜,霞光萬道的盛景,尖銳如刺的城堡屋頂仿佛挑破了層層疊疊鉛云,天光漏下,猶如碎粉金箔四散,城池壯麗,美不勝收。
他們的人馬才剛抵達西塢高大巍峨的城墻下,就見收起的鐵鑄吊橋落下。
城門口馬蹄隆隆,多羅騎著高大的大宛馬狂奔而來,他笑容張揚,一頭辮發攬在左肩,與黑色狼皮的披風卷在一塊兒,盡是桀驁不馴少年郎的傲氣。
她的眼淚滾燙,漸漸融化了冰層。在她走后的一瞬間,天池開始出現一道裂縫-
裴君瑯沉池的第三年。
葉薇發現她送去的糕點偶爾會少掉幾塊。
葉薇吃了一驚,她開始擔心,是不是有什么野獸循味過來了。
不過葉薇是馴山將,壓根兒不怕什么山獸。這里冰天雪地,如果它被困在天池出不去,應該會被餓死吧?
葉薇為一只素未謀面的山獸感到擔憂。
她扒開蘆葦蕩四處翻找,最終在點心碟子旁邊,找到了一個小小的洞。
那是冰面上開出的一個洞,四周浮現無數條裂紋,冰面有消融的跡象。
葉薇呆若木雞。
很快,她的眼眶開始發燙,她冰冷的心臟也開始漸漸回暖,她似乎又能感受到搏動的心跳了。
葉薇鼻尖發酸,忍受這么久的委屈,忽然蔓延上胸腔,她掉下眼淚,抬手去攔,卻越抹越多。
葉薇送糕送得更勤快了。
孵化小郎君的冰蛋開了道裂縫,他一定、一定很快會出來的。
可是,除了糕點會時不時減少,葉薇沒有在天池邊上看到任何活物。
她甚至生氣到帶了釣具,往那個洞里拋餌釣魚。
當然,葉薇一無所獲。
葉薇又從狂喜的情緒里漸漸變得低迷,她甚至在想,這是不是她做的一場夢。
和裴君瑯死別的第三年,葉薇第一次開始害怕這個冰冷的池子。
她莫名想逃跑,想要轉身馬不停蹄地逃跑。
這樣一來,她似乎就能相信,裴君瑯只是在沉睡,他沒有死去。
直到——
“葉薇。”
熟悉的聲音,闊別三年才聽到的聲音。
葉薇背對著天池,她咬緊牙關,咬住唇瓣,眼睛熱騰騰的,蓄滿了好多眼淚。
她忍耐著,不讓那些眼淚掉下來。
葉薇聽到了,卻不敢回頭,她好害怕只是一場夢。不能、不能一次次給她希望,又一次次碾碎她的希望,那樣太殘忍了。
可是,她身后的聲音沒有停。
“這幾日送來的糕點甜味正好……你之前留下的甜糕方子果然是耍我的。”
“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有人問我,是要等世上再出現赫連家那種有緣人,還是要我舍棄永生之身換來短暫一世。”
“我想了想,你這樣膽小,夜里還怕黑,沒我應當會哭,所以我選了后者。”
“葉薇,你真的很麻煩。”
葉薇渾身發抖,她猛然回頭,終于看到了眼前的事物。
天池冰裂消融,小郎君渾身濕漉漉的,他跪在岸邊,眉眼一如既往冰冷而清絕,皮膚雪白不似常人,寬大的黑袍裹在他的身上,緊貼著清瘦的身姿。他的腿骨似乎有了力氣,幾次嘗試站起,又單膝跪下。他好像……不再患有腿疾了。
葉薇錯愕到說不出話,她飛撲向裴君瑯。像是害怕他再次消失,她把他抱得好緊,像將他融入她的骨、她的血。
“葉薇。”裴君瑯被她突如其來的一撞,嗆得咳嗽。
葉薇遲緩地蹭著裴君瑯冰冷的胸膛,纖細的手指繞過窄瘦的腰身,一寸寸撫過他的背肌。
裴君瑯有體溫,有心跳,他是活生生的人!
“小瑯……”葉薇鼻腔酸澀,忍不住要哭,她好害怕也好高興,她懇求裴君瑯,聲音怯怯的,“你不會再走了吧?”
裴君瑯剛想罵葉薇毛毛躁躁,可是一低頭,又看到小姑娘瑟瑟發抖的雙肩,她嚇壞了……
小郎君冷硬無比的心臟,在葉薇的眼淚攻勢下,逐漸變得柔軟。他雙手環上葉薇溫熱的腰腹,將她托舉著,緊緊扣在懷里。
裴君瑯用極其溫柔的聲音,用泡過水的冰冷指骨輕拍葉薇的脊背,柔情備至,哄著他久別重逢的妻。
他說——
“葉薇,我回來了。”
不滿葉薇安撫旁人,不滿葉薇對外人親昵,即便對方只是一個乳臭未干的小丫頭。
但裴君瑯很能藏得住心緒,他端起茶碗淺嘗一口,沒再多說。
幾人圍坐在篝火前吃餅。
行軍在外,風餐露宿實屬常事,兩三個月的非人歷練,早就把這群世家子女的嬌氣洗滌得一干二凈。
為了防止營地被敵軍發現,夜里帳篷幾乎不點燈。但天寒地凍,不燃炭盆實難入睡,因此許多兵丁都會湊合湊合擠在同一間帳篷,再在角落里燃個取暖的炭盆。
魯沉山和沈如意可不敢和裴君瑯同睡,特別是,裴君瑯為軍隊的軍師,時常要熬夜處置公務。油燈的光雖然不算亮堂,但也晃人眼睛,他們白日還有任務在身,又怎肯被裴君瑯打擾?
葉薇本來想和謝芙一道兒入睡,然而謝芙和妹妹夜夜同床共枕,受不了太燥熱的環境。謝家人自小和尸人為伴,習慣了凜冽寒冬,不燃炭盆也不覺著冷。她隨時隨地能入睡,葉薇卻被凍得發顫,無奈之下,葉薇利索地爬起身。
門簾被風卷到涌動,葉薇一抬頭,瞥見遠處亮著一只光線昏暗的小帳篷。
是裴君瑯。
葉薇身為隊伍的領袖,既然說好了節省柴薪炭火、夜里熄燈防止蹤跡敗露,自然要以身作則,她也不會奢侈地單獨住著。思索片刻,葉薇抱起軟枕,走向裴君瑯的營帳。
裴君瑯剛將他們軍隊刺探到的情報送往邊境州郡,一道纖瘦的身影便悄悄摸摸鉆進帳內。
“葉薇。”裴君瑯背對她,擰了擰眉心,清冽的嗓音里透出濃濃的疲憊,“你在做什么?”
葉薇沒想到自己這么快就被抓包了,她躊躇片刻,小聲說:“就是……想在小瑯這里睡一會兒?”
聞言,裴君瑯怔住。
他輕輕眨了一下眼,耳畔唯有簌簌的雪落聲。
裴君瑯像是反應了許久,才回過神來,艱澀開口:“葉薇,夜已經很深了,這樣……不妥。”
葉薇困惑地看了裴君瑯一眼,小聲問:“為什么不妥?之前紅龍谷大比,我們都是一塊兒在山洞里睡,江湖兒女哪里那么多講究?而且我們定親了,未婚夫妻關系親近,不是很正常嗎?沒人會說我們閑話的。”
反正,葉薇思來想去也沒覺得哪里不合適。
況且,她真的好困啊。
葉薇以手掩唇,打了個哈欠,杏眸頓時催出了眼淚。
裴君瑯一時啞然,他竟無法和葉薇解釋,在意同榻而眠的人是他。
明明他們之前也做過許多親密的事。
譬如雨夜里的那個吻。
女孩身上清雅的木樨香味漸近,裴君瑯抬起頭,一雙鳳眸深邃冷靜。
裴君瑯遲遲不說話,葉薇只能蹲下身子,與裴君瑯對視。
昏暗的室內,小郎君的昳麗的眉眼隱入夜霧,晦暗不明。他與她相望,目光冷寂,沒有半點波瀾。
葉薇有點喪氣,她好像永遠都不能了解裴君瑯,永遠都不能令他心旌搖曳
但她還是想開口,她有好多話想問。
葉薇鼓足一腔孤勇,再次朝裴君瑯靠近一步。
她聲音微顫,咬唇發問:“先是百衡,后是多羅王子……小瑯當真一點都不介意,我和誰走得近嗎?”
裴君瑯冷聲:“葉薇,這些都是你自己的事,我無權干涉。”
聞言,葉薇忽然笑了。
果然,裴君瑯一點都不介意。他引誘她、他暗示她,但他從來不給她一個許諾,從來都是逼葉薇心甘情愿親近他。
怎么會有這么狡猾的小郎君啊……令她心生歡喜,又有些郁悶。
葉薇忽然厭煩了和裴君瑯保持若即若離的距離。
她不想再和他玩猜謎游戲。
她的確乖巧,事事體諒他、忍受他、尊重他,但今時今日,葉薇要當個壞孩子。
“小瑯,當我知道你和蘭瑪公主私下接觸的時候,我其實有那么一點點不高興。但我沒有立場去質問,因為我不是你的誰,我沒有資格。在那一刻,我想的是,小郎君平易近人,誰都可以親近,唯獨我不行嗎?”
這是裴君瑯第一次,從恣意張揚樂觀的葉薇口中,聽到一絲落寞與無措。
葉薇在患得患失。
他好像……讓她難過了。
裴君瑯緘默,指骨攥緊,薄唇抿成青白一線,血色全無。
葉薇卻仍舊要說:“你真的一點都不在乎,我和誰在一起嗎?”
她語帶笑意,故作輕松。
葉薇的笑顏,不過是為了守住女孩家的面子而做出的偽裝。
她已經足夠勇敢。
可裴君瑯深知自己做不出任何保證,他沒有出聲。
他很無能,連挽留一個人都要權衡。
……
葉薇半蹲著,仰頭看她在意的郎君。
她仍然在等。
女孩的柳眉彎彎,秋眸盈盈,耐心無窮盡。
裴君瑯不動如山,如坐針氈。
最終,他輕輕嘆氣:“葉薇……”
他想說拒絕的話。
可偏偏下一刻,他冰冷的薄唇上,微微一熱。
裴君瑯的墨瞳倒映眉眼姣好的葉薇,那雙平靜無波的鳳眸被莽撞的小姑娘逼到亂了。
小姑娘在裴君瑯開口之前,先發制人。
柔軟手掌抵在小郎君的膝頭,葉薇強撐起上身,對他獻吻。
葉薇靠近,柔軟的辮發,輕輕搖晃,摩挲裴君瑯光潔的脖頸。她挨得很近,呵氣如蘭,沖動地吻上裴君瑯的唇角。
她親了他。
蜻蜓點水的一觸,淺嘗輒止,很快逃跑,欲拒還迎。
余熱猶存。
葉薇和他對上了眼,心臟忍不住狂跳。
他竟然和周銘長得一模一樣!
葉薇呆若木雞,小聲問:“你是……周銘?”
少年郎聽到這個名字,身體驟然一怔。
接著,他彎眸,眼里是周銘不曾有過的圓融溫和。
郎君牽起柔和的微笑,輕輕開口——
“你們……是阿銘的朋友嗎?歡迎兩位,蒞臨寒舍。”
第三十三章
“周家除了武藝高強,也學傳說中的分身術嗎?”
葉薇下意識后退半步,往裴君瑯的陣營傾斜。
肖似周銘的少年郎笑意更深,他溫柔夸贊葉薇:“這位小姐說話真有趣。”
葉薇一時間看不懂對方的笑容了。
方才一打開門,少年不由自主閉上濃長眼睫,很明顯是畏光的意思。
說明他被囚禁于此很久了。
既然如此,他為何還能像一個正常人一樣好聲好氣和他們講話?
“小薇,快點!”
門板罅隙拉開,雞腿飯隊的隊員們心急如焚,一個個呼喊葉薇快點進來。
葉薇勉力朝前跑。
一道巨大的陰影卻在此刻從天而降,遮蔽星月,將她整個人籠罩。
呼哧、呼哧。山狼熾熱的口鼻呼吸與口涎,近在咫尺,已貼向女孩的耳側。
葉薇心中凜然:狼王撲向她了!這樣健碩強悍的體格,若是被其壓制,恐怕她動彈不得,會死無葬身之地。
葉薇第一次離死亡這樣近。
她心里怕得要死,掌心沁滿熱汗,已下意識撫向腰間的匕首。
這種時候,劃破掌心御獸有用嗎?時間太短了,當她血液破皮而出的時候,可能沒等自己差遣山獸,她已經葬身狼腹了。
怎么辦?
正當葉薇閉目,打算和狼王拼死一搏的時候,滾燙的液體突然迎頭爆開,淅淅瀝瀝淋了小姑娘滿身。
腥味好重,催人作嘔。
葉薇的眼角眉梢全是濃艷的血液,白色毛袍如同泡在獸血中,頃刻被染紅。
小姑娘意識到發生了什么,她倏忽抬眸,朝山莊的方向望去。
屋門大開。
皚皚風雪間,藏著一雙堅毅冰冷的鳳眼。
是裴君瑯。少女忽然怔住了。
若連她都不能保護身后的人,那還有誰能護住她們?
也或許,這些尸潮都是沖她來的,它們不會傷害夙瑤的性命。
可是,若葉薇不戰,她就輸了啊。
這么多年了,她吃了多少的苦,受了多少委屈。
才終于得到葉老夫人的青睞。
才終于認識了潛淵官學的一群好朋友。
才終于能夠像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孩子吃糕談天。
對于別家孩子來說稀松尋常的事,對于葉薇來說,便是彌足珍貴。
舍不得拋下這一切。
葉薇咬唇,目光無比的堅毅。風吹動少女凌亂的烏發,那一雙杏眼亮得出奇。
她不想輸啊,不想啊。她還想活著啊。
葉薇喜歡沐浴陽光下,和朋友們插科打諢,她決不能死去!
夜風吹過,沖撞了葉薇瑩白腕骨上,戴著的那一只蘭鈴鐲。
“叮——”遠方傳來清脆的一聲鈴音,清越悅耳。
葉薇如夢初醒。冷風吹過澄澈的冰山,漫灌冷冽涼風,芭蕉扇將風吹入殿宇。
明明是日照充足的廳堂,今日也一如秋天,涼爽宜人。
大乾國皇后周婉如歪在紅漆桃木美人榻上小睡,貓兒似的怕熱,一到炎炎夏日就沒食欲,什么都不想吃。
心腹宮女飛燕見主子一副病懨懨的模樣,焦心不已,小聲哄勸:“娘娘,御膳房前些日子進了肉肥的海蜆子,還獵了一批山里跑的野鴨,肉不老,燉湯可鮮甜。要不奴婢差小黃門去給您燉一碗蜆子鴨湯潤潤嗓?”
飛燕是家生子,簽的死契,從小到大都跟著周婉如過活,忠心耿耿自不必說。
周婉如施施然睜開眼,她吹了吹新染的藤蘿紫指甲,懶倦地道:“把門迎開吧,凌兒等會兒會來。”
飛燕詫異:“大殿下今日要來宮中給您請安么?可是他不曾遞牌子約時辰呀?”
“我的兒子,我自然清楚。”周婉如微笑,“他輸給了裴君瑯,當然會和我討主意。”
“奴婢明白了。”
周婉如嘆氣:“小孩子太乖巧也不好,沒點主見。不過,死了母親的流浪小狗也很可憐,無家可歸,早晚要餓死在朱門前。”
周婉如意有所指,飛燕卻不敢多猜。
宮闈尊卑規制森嚴,她只是一個下人,還沒好奇心重到不在意自己的性命。
周婉如猜的果真不錯,一個時辰后,一架華貴的麒麟飛檐馬車停在宮道外。
遠處,侍臣們一路奔波,為大皇子裴凌開道。
裴凌今日見母親是私事,并未穿皇子禮服,而是著了一襲蟾綠色素羅單袍。
腰間壓了一枚金燦燦的腰牌,掛了一塊水頭足的藍田玉。即便玉佩壓住衣擺,可裴凌心里揣事,大馬金刀趕來,還是顛得衣擺飛揚,玉佩震顫。
剛進殿門,周婉如一蓋茶碗子,睇他一眼:“毛毛躁躁的,什么性子!”
裴凌自小受周婉如威壓,心里對母親一貫既敬又畏。當即被皇后一句話治得服服帖帖,收斂了動作。
他朝母親老實行禮:“母后,是兒臣莽撞。”
“說吧,風塵仆仆地來,做什么呢。”
裴凌抿了下唇:“兒臣判斷失誤了。原以為裴君瑯廢了一雙腿便沒了用處,怎料他竟蟄伏這般久,還學了不少傳家術。兒臣打探不透他的底細,回府一盤算從前派出去的細作才知……”
他深吸一口氣,不甘心地道:“裴君瑯早早把那一批人都殺了。反倒是從我的家府中找到了被他安插過來的人……”
周婉如沒有罵裴凌蠢笨,也沒有對他展現失望的表情。她只是一昧喝茶,好半晌,問:“被騙的心情如何?”
“恨。”裴凌咬牙切齒。
“這就對了。”周婉如遞過去另外一盞苦茶,“記住這種不甘心,往后要更為小心了。”
“是,母后,裴君瑯不能留。”
“自然。”周婉如笑了下,“蠻奴的孩子啊,你父皇把他藏了這么久,終于敢放出來透透氣兒了。”
裴凌問:“母親,眼下我該怎么做?”
“靜觀其變。”
“什么都不動嗎?還要等嗎?”
“當然了。”周婉如冷哼一聲,“能殺他的時候,我會動手的。幸好,他只是一個雙腿折損的殘廢啊。”
裴凌后知后覺慨嘆:“確實,他再如何能耐,也不過是一個廢人罷了。”
誰會服一個廢物登上龍椅?除非那些人腦子都壞了-
紅龍谷大比結束以后,潛淵官學放了半個月的假。
大部分的學子們都回家休養了,唯有一小部分的學生還在官學里逗留,打算過幾日再回去。
周溯雖身處甲班,卻沒有交好的朋友。
他遠遠看了一眼丁班聚眾打牌曬太陽的五人,嘴角噙著溫和的笑,默念了一句:“雞腿飯隊啊……”
接著,周溯乘坐馬車,一路回了周府。
仇夫人得知兒子回家,心里頭很高興。她換了新衣裳,差仆婦把院子打掃一新,還置辦了一整桌宴席,要給周溯接風洗塵。
周溯見了一桌子佳肴,含笑攔下了:“吃飯前,兒子想先去見一見祖父。”
仇夫人憂心忡忡地蹙眉:“你祖父未必會見你……”
她知道的,周崇丘不待見周銘,唯恐自家兒子會吃閉門羹。
然而,周溯卻說:“不會的。”
因為他不是阿銘。
果然,周溯一去求見周崇丘,負責內院的管事便放行了。
望著兒子挺拔如松柏的身姿,仇夫人心里歡喜。
她就知道,自家兒子出類拔萃,早晚會重獲老爺子的喜愛!有了老家主的偏袒,她兒子的少家主之位便更穩當了。
周崇丘住的內院老舊,門楣剝漆,很冷清。
偌大的院子沒有種植花奴侍弄的花木,唯有蒼勁挺拔的雪松。澀口的、蓬勃的草木氣息頃刻間卷入鼻腔,一陣難言的清涼之感深入肺腑。
周溯嗅了一下久違的松木味,又閑庭信步一般,慢慢散到廊廡底下。
他剛到祖父的寢院門口,門便不疾不徐打開了。
周崇丘蒼老慈祥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阿溯來了?”
“是,孫子特地來給祖父請安。”周溯恭恭敬敬行禮,沒有一絲慢待。
周崇丘正是一個十足寬厚的人,他溺愛后輩,也故意縱容所有小輩行事,無論惡事或善事。
而這種寵溺,在周溯眼中,其實是一種近乎殘忍的冷漠。
她伸出另一只手,死死握住了蘭鈴鐲下墜的蘭花紋鈴鐺。玉石雕琢的蘭花花瓣很尖銳,用力攥住,能刺痛血肉。
葉薇刻意劃開手心的皮肉,強忍住徹骨疼痛,一下又一下晃動祖父葉塵夜的遺物。
“叮鈴、叮鈴。”
一遞一聲的響動,飄蕩于寂靜的夜里,懸浮于天地間。
夜霧更冷、更濃了。
少女瘦小窈窕的身影,落在每個人的眼眸之中。
所有對葉薇虎視眈眈的山獸,都聽到了鈴鐺的聲音。不知為何,它們受古老的鈴聲感召,紛紛停下了步子。
操控山獸的術士大驚失色,這是怎么回事?
一群廢物!他們揮動的鈴鐺聲更甚,企圖逼迫手下的山獸繼續朝葉薇進攻。
少女跪地,輕薄的衣擺,沾滿了血跡。
葉薇的腳下,越來越多的血液流淌,以她為中心,四面鋪陳,一片紅海。仿佛一面網,明朗、熾烈的血網,將所有山獸束縛其中!
葉薇失血過多,唇色漸漸發白,可是她沒有停下動作,仍是散布血液。濃烈的馨香,誘惑山中每一只野獸。沒人能抵抗葉家子女的血液,何況是這樣甘冽的鮮血!
直到第一頭山獸俯首飲血,緊接著是第二頭。
第三頭、第四頭、第五頭……
從一到十,不計其數的山獸,共飲葉家女之血!
狼嗥鬼叫,是服從、是哀嚎。
與此同時,葉薇的本命獸紅豆,忽然從海潮里奮力游來,焦急地沖向葉薇。
紅豆受葉薇的召喚,已經顧不上她喊它藏匿的指令了。
山獸有靈,最害怕主子性命垂危。
粉色的蛟蛇護在葉薇面前。它高揚起瘦小的蛇頭,蛇瞳豎起,殺意澎湃。小蛇頭頂兩處突起的角骨,如同王冠,這是蛇主。
紅豆暴怒,忽而沖著山獸嚎出一聲震天的蛇嘯!
山獸異動,地皮都被這些暴動的獸群踩踏得塵土飛揚,飲血的山獸們紛紛俯首稱臣。
葉薇不敢昏厥,她要做完最后一件事。少女目光凜然,倏忽抬頭,望向山獸們發號施令——
“殺了這些擅闖者!”
“殺——!”
獸主的命令下達,山獸倒戈。
葉薇竟有這樣通天的能力,教唆別人手上的山獸叛變!即便是葉家的子女,也從來沒有人有過這樣逆天的能力。
所有的術士都震驚了,他們開始發抖,開始懼怕,直到被自己馴養的山獸襲殺、吞噬!
“這個女孩,究竟是誰?”
“這是什么傳家術?我怎么從不曾聽過?除了、除了葉家的那個天才。”
“葉塵夜?!是葉塵夜嗎?”
“怎么會這樣!”
……
葉薇流血過多,已經體力不支倒地。
待裴君瑯一身血趕到此地的時候,只剩下一地的狼藉尸骨,無一生還。
他望著躺在地上的葉薇,不由輕輕蹙起眉峰。嘖,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裴君瑯難得動作輕柔,他伸手,小心翼翼拉起葉薇,摟到膝上。
他幫她止血,還取出手帕,擦拭葉薇額上的汗珠。
裴君瑯看著那些伏跪在地的幸存的山獸,目光凜冽。
芝蘭玉樹的少年手持弓弩,臂膀肌肉遒勁,指骨上的翡翠扳指,正抵在弓弦上。
他渾身上下都蓄滿張力,在狼王傷人的千鈞一發之際。
他毅然張弓,朝葉薇的身后,精準射出一箭。
裴君瑯箭術超絕,一箭穿入狼王的腦仁,直把猛獸的腦袋射得皮開肉綻,血流不止。
葉薇的危機,暫除。
裴君瑯淡然收弓:“葉薇,當心。”
葉薇大氣都不敢喘。
她不再耽擱,連滾帶爬跑回山莊里。
與此同時,六道門齊齊上閂,關得嚴絲合縫。
門板外只留下接連不斷的抓撓聲、猛烈的撞擊聲,凄厲的悲鳴,幸虧只是虛驚一場。
葉薇死里逃生,不免湊上去問葉舟:“葉舟老師,你方才為何說這場試煉不對?”
“是啊、是啊!”其他學生也慌忙來老師跟前討要一個說法,總不能白白受一場驚嚇吧?
葉舟臉色難看:“其實我們雖說撤了大陣,但在試煉之前也事先清過場子,準備的山獸無非是一些熊瞎子和鷹隼。這一群山狼來勢洶洶,很擅獵捕,不是我們預備的。很明顯有人早知山莊試煉一事,故意在試煉開始的時候,放出山獸,想要謀害你們的性命。”
裴君瑯腦瓜子靈光,立時冷笑:“也就是說,咱們之中,有通風報信的內鬼。”
“不錯。”葉舟神情凝重,“偏偏趕在大雪封山,咱們求援不得的當口發動奇襲,顯然是想置我們于死地。”
謝道玄:“我去山下求援。”
說完,謝道玄一個飛身,輕車熟路踏上屋脊。
可是沒等她飛掠入林,幾支箭矢便凌空射來,幸好謝道玄躲避及時,沒讓箭矢射中軀體。
她翻回庭院間,緊貼圍墻,道:“外面藏著弓手,是敵襲。我瞧著不對勁,像白蓮教的路數。”
白杏老師也帶著藥箱趕來,她聽到這話大驚失色:“白蓮教不是早被驅逐出關外了嗎?怎會又滲入大乾國?”
葉舟看了一眼旁邊聚攏的孩子們,嫌棄地搡了兩把,和大人們竊竊私語:“上回紅龍谷的事,你們還記得嗎?”
謝道玄:“那個搭建地下龍神廟的事,有眉目了?”
葉舟擰眉:“周院長查出,那是白蓮教的手筆。”
葉薇偷聽的本領高超,她心尖一動,問:“既然白蓮教都能在咱們國境內挖一個地下宮闕,那就說明,咱們身邊有邪.教蠻族的細作混入。再集合今日圍剿山莊一事,不難猜出,這個奸細和潛淵官學一定有莫大的聯系,很可能就混在你我之中。”
葉舟寬慰驚慌失措的孩子們:“不過白蓮教徒即便潛入國境又有什么用?他們手上無軍隊,想要攻下大乾國土,簡直是癡人說夢。”
裴君瑯滾動木輪椅靠近:“話雖如此,但今日若能被他們偷襲成功,全員死于暗襲,也算是斷了世家后代。如此,各大家族的損失更為慘重,不是嗎?”
白杏回頭,憂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孩子們,心情郁結。裴君瑯說得不錯,世家子女可是傳承家族秘術的火種,一個都不能少。要是死在山莊里,先不說死傷的后果,單是遠在京城的世家長輩們一人一個猜忌的心思,也要鬧得人仰馬翻。
該怎么辦?
白杏老師的性子柔弱,幾乎要哭了:“該怎么辦呢?偏偏挑在這個時候……”
“我先去布陣,你們頂一頂。”葉舟沒時間耽擱,他招呼沈家仆婦取出焦家的武器匣子,擺在天干地支二十二個方位,開啟御獸卦陣抵擋一時,畢竟從前建造圓形如滿月的山莊,便是比著八卦陣圖來構建的。
葉舟跑去布置山莊的防御,謝道玄則取出幾支鳴鏑,召喚春鷹下山通知地方官員,好讓州府盡快派來府兵上山增援。
裴君瑯看了一眼昏暗的天穹,說出一個殘忍的事實:“這樣的暴雪天,即便春鷹能在幾個時辰內通知府兵,待一大隊援軍人馬上山,也是兩天后的事。”
葉薇苦悶:“也就是說,我們得在這么強悍的敵人手下,活個兩天?”
沈如意癱倒在地:“完了,我不會英年早逝了吧。”
謝芙命妹妹摔沈如意一個大耳刮子:“呸呸呸,你在混說什么?!咱們福大命大好么?”
待葉舟再次回來,葉薇趁機抓住了二叔,追問:“早些時候,我就想問您了。這次的事,還有紅龍谷的事,都和那個白蓮教有關。那么,上回我們在地下暗道里遇到的怪物,究竟是什么呢?白蓮教大費周章要潛入咱們地盤,總不會就為了私藏幾只沒什么殺傷力的怪物吧?”
葉薇這丫頭機敏,幾下就問到了問題的關鍵。
葉舟他們本想護著孩子,讓他們晚一些再知道國運的秘密,然而危機接踵而至,世家子弟也該多個心眼,早早成長起來。
葉舟嘆了一口氣:“那些不是藏在紅龍谷地下的怪物,而是只有紅龍谷獨有的風水,才能豢養出這些奇特的山獸。”
葉薇:“什么意思?”
葉舟抿唇:“那些是,飼養失敗的……紅龍。”
這話一出,全場緘默。
周溯低下頭,長長的黑發遮住他的眼睛。
少年郎輕輕笑起:“可是祖父,我這次沒有做好。”
“我忽然不想當那個被家族摒棄的兒郎了。”
“祖父,我……想回家了。”
第三十四章
周溯再一次被鎖鏈吊著,陷入了昏睡。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人輕輕晃醒。
一睜眼,入目是那張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臉。
周溯有點恍惚,小聲問:“阿銘?”
“嗯。”
“你受傷了,怎么回事?”
周銘聞言,臉上的神色不虞,殺氣騰騰:“別問那么多!”
他身上的傷剛好,走路已經不會一瘸一拐了。只是胸腔里的肋骨仍留有裂縫,細小的一道傷,隨著呼吸,隱隱刺痛。
然而一貫溫柔的妻子,今日卻沒有任何反應。
她的目光柔和到不近人情的地步,堪稱冷漠。
蘇瑤:“阿玄,我想回家,這里不是我的家。”
焦玄鳴勸慰:“等孩子生下來,我們再……”
“阿玄,我想回草原。你們大乾國不是有一句老話嗎?野雀囚籠,不食生米。你也不想眼睜睜看著我死吧?”
焦玄鳴:“瑤瑤,我不能……”
不能丟下占天者焦家的家業,不能放棄自己的族人。
蘇瑤:“阿玄,丟下我這件事,你駕輕就熟不是嗎?”
焦玄鳴聽懂了,蘇瑤在說從前他棄她于不顧這件事。
焦玄鳴不知該說什么,一開口,只有接連的“對不起”。
直到蘇瑤朝他張開懷抱,討好地對他笑:“阿玄,抱抱我。”
聞言,焦玄鳴喜極而泣,他上前,擁住了小妻子。
他以為故事會有一個美滿的結局,他以為會得到蘇瑤的寬恕,他以為他能看到孩子出生,能有一個臉蛋柔軟的親生骨肉抱他的腿,親昵喊他“爹爹”。
可所有的期盼,都泯滅于胸口漸起的劇烈疼痛中。
焦玄鳴口不能言,他一張嘴,殷紅的鮮血便泊泊流淌。
胸口那一柄匕首埋得很深很深,帶著無盡仇恨與怨懟,刺膚破骨。
在蘇瑤把匕首刺向他身體的這一刻,焦玄鳴意識到,他和她之間真的出現了一道無法逾越的溝壑。
咫尺天涯,他們天各一方,再不能相會。
焦玄鳴給的愛,是最為無望的愛。說話真真假假的小郎君,她有點看不明白。
真要說的話,好像有點縱容與寵溺?
葉薇出了一會兒神。
懷里忽然撞進一個女孩兒,是謝芙。
“小薇姐姐!”
葉薇揪住她發辮上的金桔發飾,問:“怎么今天不掛銅錢花幣了?”
謝芙噘嘴:“阿姐說,我是來探望傷患的,戴金桔比較好,大吉大利!”
說完,她緊緊抱住葉薇的腰肢,一雙貓瞳死死盯著裴君瑯,眼帶殺氣。
“不過,能戴銅錢把某人咒死也挺好,這樣小薇姐姐就是我的了!”
聞言,裴君瑯抬了抬眼,諷刺地笑:“怎么?留你小薇姐姐在身,好趁著她死后,能第一時間給你當尸人?”
謝芙小嘴微張,一臉震驚:“你怎么會知道?!”
裴君瑯笑而不語。
沈如意重重咳嗽兩聲。那個,這是誤會,他絕對沒有喝多了一時嘴快說漏嘴。
他目光游移,小聲提醒:“我也是聽小山說的……”
葉薇瞇起杏眼,捏了下小姑娘的臉頰,語氣危險。
“原來阿芙對我的喜歡,只是把我當成趁手的武器呀?”
謝芙辯解:“當然不是,雖然小薇姐姐很漂亮,我第一眼看到你確實有這個想法,但是我肯定會等到你壽終正寢呀!我真的不是那個意思……唔,算了,肯定是魯沉山這個叛徒!”
謝芙思考事情的方式很簡單,既然出了問題,那就去解決提出問題的那個人。
于是,謝芙怒氣沖沖地展臂,無數鋒銳的絲線從她的衣袖里鉆出。
棺材破開,妹妹再次被喚醒。絲線纏繞上妹妹的兩只慘白小手,謝芙挑選了兩把殺氣騰騰的菜刀,以內力驅使妹妹,朝魯沉山殺去。
“魯沉山!我要殺了你!”裴君瑯內心狂風驟雨,臉上卻風平浪靜。
他不敢露出一絲一毫的端倪,不敢任由這個曖昧的誤會漸生。
也不能讓葉薇抱有希望,以為他們真的會有什么僭越友情的發展。
裴君瑯也不知道為什么不能。
他心里煩得很。
裴君瑯沒有任何關于那天的記憶,甚至疑心葉薇在撒謊。
可是,她怎么會撒這種引人誤會的謊?葉薇不是這樣的小姑娘。
只能是他太冒失了,確實冒犯了她。
裴君瑯愧怍難安,他為何不夠謹慎,明明連睡著的時候也應當留心。
而不是縱容情愫外露。
他怎么會……沒有藏住……
裴君瑯一怔,像是明白了什么。
不知是畏還是懼,小郎君的臉色更為陰沉。
裴君瑯嚴厲地告誡葉薇:“以后,禁止你靠近我。”
又是用這種鄭重的語氣,叮囑葉薇。
語帶驟雪寒霜,冷得脊骨悸栗栗。仿佛一道天雷,自綿綿雷雨的山林劈來,凌空斬出一道天塹。
執意分隔開他們。
葉薇不明就里。
她沒有壞心,分明只是想逗一逗裴君瑯。
哪知他反應會這么大,小郎君真的經不起逗弄。
葉薇當然知道,那一晚的失誤,不過是克己復禮的裴君瑯,在神志不清時,犯下的一個小小錯誤。
葉薇是心寬的姑娘,她大人不記小人過,早原諒他了!
然而,裴君瑯卻難以釋懷。
他郁郁寡歡,因她這句話,整個人如喪考妣。
“小瑯,要不要這么嚴重啊?”葉薇托腮,“人生在世,孰能無過。我早就不怪你了。”
“少和我說話。”裴君瑯抿唇,閉目不語。
小姑娘可憐兮兮地捻住他的衣角,輕輕撼了撼:“小瑯?小瑯?”
“別不理我呀。”
“我下次不提這個了還不行嗎……”
不行不行。
裴君瑯被她吵得頭疼。
她怎么會知道,錯不在她。
葉薇沒有一點錯。
是裴君瑯的錯,他不該失態,不該流露任何端倪。
裴君瑯知道,身殘的他,負擔不起葉薇任何未來。既如此,她不能約束自己,他便該堅定一些。
是他無恥-
在葉薇的眼中,裴君瑯這次的火氣持續好久。
她給他端酒,他不理。
她給他遞茶,他也不喝。
裴君瑯太難伺候了,回去的路上,甚至沒再和葉薇說任何一句話。
少年郎冷戰的惡劣樣子,和從前紅龍谷那一次,如出一轍。
“小瑯,你在生氣嗎?”葉薇望著面前冷臉的小郎君,她實在不懂他在氣什么。
裴君瑯垂下細密濃長的眼睫,仍不答話,拒人于千里之外。
葉薇的質問,就像蓄滿全力的一拳,兇悍地襲至軟綿綿的棉花上,沒有任何的落腳點,一下陷入虛無里,沒勁得厲害。
他把自己關到這一具肉身軀殼里了。
下軟轎的時候,裴君瑯單臂撐著扶手,想要憑借自己的力量起身。
可他不知底下的軟毯這么滑,剛支起膝骨,腿骨便一個趔趄,險些雙膝跪地。
幸好葉薇當即伸出手,及時攙住了裴君瑯。
小郎君被柔弱的小姑娘一扶,穩住身形。低頭時,瞥向那潔白無瑕的柔荑,漠然無言。
他知道,葉薇是一番好意。
可是……
裴君瑯自嘲一笑:看啊,他連自己都偶爾顧不好,又怎可能和旁人有牽扯。他可以和葉薇交朋友,庇護身邊人,但再深一重的情誼,裴君瑯不會涉足。
他對自己有清晰的認知,他是個拖累。
裴君瑯漠然搡開了葉薇,喊了一聲“青竹”。
沒多時,暗衛聞訊而來:“主子,屬下在。”
庭院角落里,正和堂弟魯終風閑談的魯沉山,忽覺脊背一涼。
簌簌踏雪聲傳來,冷風夾雜著積雪,覆上魯沉山的發尾。
他回頭一看,視線正對上謝芙身前的妹妹手里的……那把大刀。
“我去!阿芙,你瘋了嗎?!”
少年郎大驚失色,拔腿就跑。
謝芙殺心不減:“讓你多嘴,我要殺了你!”
轟隆、轟隆。
由于兩個少年人的追逐游戲,瓦當上的積雪被聲浪震塌,落了一地。
埋了幾個學子。
其余沒有遭殃的少年郎趁機施展輕功逃跑。
家宅被他們鬧得雞飛狗跳,一地狼藉。
葉薇只當沒看見。
她毫不在意,更沒去勸架,依舊笑瞇瞇地招待來賓。
眾人看她氣定神閑的樣子,心里隱隱有了一個想法:嘶……這是赤.裸.裸的懲罰吧?小薇果然是雞腿飯隊里最腹黑的那個!-
今日有十幾個世家子女來裴君瑯的府上,幾乎是潛淵官學人數的一半。
甲、乙兩班有一些抹不開面子的孩子,人雖然沒來,但偷偷讓好友帶了禮物,感謝裴君瑯那日使出殺陣的庇護與照拂。另一部分學子們則認為裴君瑯再出類拔萃,也不可能登頂,皇帝還是愛重裴凌的,他們沒必要這么早開罪未來君主,因此沒有出席。
葉薇把這些少年人的名字都登記在冊,往后人情來往,這些都是要還的。
她知道裴君瑯不屑做這個,但她是他的朋友,決不能讓小瑯有落人口實的把柄,以免遭人攻訐!
葉薇寫好小冊子,伸了伸懶腰。
一旁端著梅花米糕的長壽見狀,急忙把吃食遞上去,笑瞇瞇地說:“哎喲小薇姑娘真是辛苦了,快來嘗嘗糕,這是王御廚新研究的點心,就等著您點評呢!”
葉薇沒看出長壽臉上慈愛的笑意,在她心里,小瑯府上的人都是頂頂好的。
但實際上……
長壽內心熱淚盈眶:瞧瞧!小薇姑娘如今已經很有當家主母的風范了,二殿下就是個甩手掌柜,一旦出差池,處置起來倒也簡單,殺了了事……
長壽想起那些鮮血淋漓的尸骨,打了個哆嗦。
哪家沒有齷齪,手段這般兇悍雷霆,誰還敢在他們府上做事呢?還是小薇姑娘體人意,明事理。
葉薇當然不知長壽心里的小九九,她老老實實咬了一口甜糕,糕點的口感發沙,甜而不膩。她的杏眸亮起,由衷夸贊:“王御廚的手藝見長!既香又糯,好吃!公公給小瑯送糕了嗎?”
長壽搖搖頭:“二殿下平素不愛吃這些……”
“那是公公沒問過。”葉薇把記錄禮品的名冊遞到長壽手上,“勞煩您把冊子收起來,好生留著,往后人情打點就照著這些禮物的價格回贈。我不和公公說了,我先去給小瑯分糕吃。”
“噯!姑娘去吧,這事兒放心交給奴才,我一定辦得漂漂亮亮的。”
葉薇端著瓷碟跑了。
霜風吹起,小姑娘腦后的蓮瓣兒發帶輕揚,絲絳的尾端黏了雪粒子,輕靈飄逸。
長壽抱著小冊子,一臉慈愛地目送葉薇遠去。
二殿下是那么冷心冷肺的一個人,碰上葉薇這樣熱騰騰、活潑潑的姑娘。
郎才女貌,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般配!
蘇瑤有時候覺得他很可笑,為什么傷害她這么深,卻還敢來奢求她的愛。
她看起來,就這么好欺負嗎?
如果她還有哥哥保護,如果她的兄長蘇武尚在人世,她一定不會再吃這么多的苦。
蘇瑤松開了手,任由焦玄鳴握住胸口那把利刃的刀柄,緩緩倒地。
她居然親手殺了大乾國驍勇善戰的勇士,說出去都該讓人驚嘆。
蘇瑤抹去滿臉的眼淚,她牽動焦玄鳴騎來的馬,一躍而上。
即便這么多年沒有騎馬,她的馬術也并未生疏。
蘇瑤丟下焦玄鳴。
臨走前,她最后一次回頭,看了一眼躺在血泊里的丈夫。
她的心底漫上一片冰涼,說不上是難過還是歡喜。
又或許兩者都有。
眼前的焦玄鳴,和她初見他的時候好像。都是絕望而脆弱的眼神,都是一身的血污。
但蘇瑤,再也不會對他施以援手了。
現在,蘇瑤要回家了。
她要回到一望無際的草原去,要回到自己的家里去,她要找到兄長蘇武。
“阿瑤,不想當沒有家的孩子。”蘇瑤一邊抬袖抹眼淚,一邊策馬奔騰,風刮在她臉上,猶如鋒銳的刃,刮得人生疼,她疼得不能自已,哭聲漸大,“阿瑤,想哥哥了。”
這些中原人真的好卑鄙,他們好壞,他們欺負人。
蘇瑤想要哥哥為自己撐腰,想要無憂無慮過完后半輩子。
雖然,蘇瑤就連自己能不能活著走出京城都不知道。
畢竟,她殺了焦家的家主,她沒有回頭路了。
但幸好,焦玄鳴的死訊還沒傳開。這一路,無人來阻攔蘇瑤的去向。
她順利溜出了京城,順利逃到了邊境。
不過蘇瑤還沒想好,她要做什么。
她可能會去草原流浪,嘗試找一找可能尚存人世的兄長蘇武;也可能自己扎一頂漂亮的小帳篷,再養一匹和珍珠相似的馬兒;最差的情況是,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吃夠所有想吃的甜糕和奶茶,然后慢慢等死。
蘇瑤就如一條上岸的魚,終于被倒灌的雨水重新送回溪流。
她感到無比自在,無比快樂。
蘇瑤順利回到了草原,她沒有投奔大部落,而是用身上帶的盤纏換了很多東西,獨自在草原安了家。
她扎了精致的小帳篷,買了一匹酷似珍珠的白馬。
蘇瑤的肚子漸漸大了,不知什么緣故,她沒有流了這個孩子。
一天,就在蘇瑤來和草原其他牧民,買點日常所需的皮袍時,她意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蘇瑤難以置信地朝人招招手,大聲喊:“哥哥?”
蘇武驀然回頭,看到久未謀面的妹妹蘇瑤,一時間眼淚奪眶而出:“阿瑤!”
“哥哥!”狂喜淹沒了蘇瑤,她的鼻腔酸澀,猛的撲到兄長懷中。
她終于能像個孩子一般,對長輩撒嬌,不必故作堅強。
蘇瑤總是對腹中的孩子說,她將會是頂天立地的母親,即便往后就母子兩人生活,也沒有什么好害怕的。
他埋頭不語,害怕眼淚掉下來,被祖父發現端倪。
周崇丘欣慰地說:“你回來了?”
“嗯。”
周溯一怔,心跳加快,他不確定周崇丘到底認出來沒有。
周崇丘只是笑了下,又問:“這次……不走了吧?”
一句話,讓周溯淚盈于睫。
他哽咽、咬牙,像是做好了什么決定。
最終,少年郎挺直腰板,堅定地搖了搖頭:“不走了。”
第三十五章
葉薇推著裴君瑯的木輪椅,遠離了險象環生的地下古樓,西市外早有御用車夫明月靜候。
明月臂力驚人,無需裴君瑯如何動彈,便能輕而易舉將整架輪椅抬上車廂,嵌入車底板的卡槽里。
裴君瑯坐穩了,葉薇也熟門熟路上了馬車,待在左側鋪了繡江崖浪潮紋提花緞的軟墊上。
平日里最聒噪的女孩,上車后卻一反常態,一句話沒說。
裴君瑯不大適應,冷漠地掃她一眼,伸手:“拿來。”
“什么?”葉薇裝瘋賣傻。
“火銃。”
葉薇夸贊他:“不愧是二殿下,真是見多識廣。”
裴君瑯深吸一口氣。停了一個下午的雪又開始飄落。細碎、柔軟的雪絮,如同上天的恩賜,漸漸安撫那些繚燒不盡的火星子,一點點摁滅含苞待放的火花。
海潮起伏,卷來的咸澀海風終于吹散了不少令人不安的焦味,葉薇又覺得有點冷了。
她抖了一下,卻沒有及時去溫暖的屋舍里避風。
她依舊眉目堅毅朝前走,走向被風雪遮蔽的小郎君。
裴君瑯為了不讓衣袖上的火星燙到肌理,特地撕扯下那一塊衣布。大片的雪白皮膚暴露于雪夜里,白得耀目,像一塊溫玉。
明明沒有被燙傷,他卻仰首靠在木輪椅上,眉峰微微蹙起,似在忍痛。
“小瑯,你燙到了嗎?”葉薇三兩步上前,焦急詢問他情況。
女孩纖細的指尖剛要觸上裴君瑯的臂骨,后者不著痕跡收回手。
裴君瑯神色如常:“沒有。”
葉薇仔細打量裴君瑯,確實也沒發現他身上有嚴重燙傷,適才小郎君稍縱即逝的痛苦表情,或許只是她眼花看錯了。
葉薇不疑有他,她感激地說:“多謝你救了我們。”
“嗯。”裴君瑯輕聲應了一句。
他本該冷漠地推車離開,但今日,裴君瑯一反常態,忽然對葉薇提出了要求:“幫我推車。”
“好。”葉薇喜歡裴君瑯找她幫忙,朋友間就該互幫互助。
但葉薇不知的是,裴君瑯那么要強的人,肯麻煩他人,定是因為自己弱到無計可施的地步。
他反噬癥狀還不曾完全痊愈。裴君瑯回到府上時,庭院里已經掌好了燈。
燭光如同瓊漿,流淌于剔透的琉璃燈罩上,亮如曦光。燈籠罩子上星星點點的雪絮,昨日的燈布被雪水淋濕了,今早又有仆從摘燈,踩梯掛上干燥的檐燈。
靠近內宅的庭院有一池殘荷,時逢冬末,清麗的芙蕖不見蹤跡,取而代之的是焦黑枯萎的荷葉桿子。
前些日子,長壽還喊來幾個手腳麻利的長隨翻了翻淤泥,把那些堆積如山的藕段采出來,熬了幾斤藕粉,送給葉薇吃。葉薇又借花獻佛分給雞腿飯隊的小伙伴們同享,還要冠上裴君瑯的名字,幫他做人情。
裴君瑯有一瞬間恍惚。
明明他死氣沉沉,身邊的人與事卻明艷照人。很擾亂人的心神,但他好像也沒想象中那般厭惡。
木輪椅又推近一些,房門敞開,正堂里,坐著一位年齡老邁的婦人。她身穿遠山紫的長襖,鬢發用梳子細細打理過,插著一塊白玉梳釵,細發整潔,抿得一絲不茍。
桌邊放著熱氣騰騰的茶,以及五色果盤糕點。
裴君瑯心里了然,長壽沒有慢待老者,很懂禮數。
看到裴君瑯的一瞬間,老婦人瞬間站起,紅了眼眶。褶皺層疊的雙手不住摩挲,有些激動與局促不安。
堆積多年的情緒涌上心頭,她忍不住輕輕喚了一聲:“您都長這么大了。”
裴君瑯沒有流露出任何動容的表情,他輕眨一下眼皮,姣好的面容冰冷似霜雪,不置一詞。
少年郎依舊滾動木輪椅來到上首。
看到小郎君不良于行的雙腿,老婦人心痛如刀絞,一下子明白了裴君瑯為何一副漠然的姿態。
她落淚哽咽:“哪個挨千刀的把您害成這樣!真是黑了心肝的死貨!”
“嬤嬤。”裴君瑯蹙眉,低聲開口,聲音清冷似雪,“不必在意這些細枝末節的事。”
仆婦是赫連家的管事老仆人。
當年赫連家全員覆滅,只剩下赫連璃死里逃生,而這位老仆人在遭難前聽到風聲,早早被主人家委托了一件要事,逃出生天。
劉嬤嬤抹去眼淚,不敢再說傷心事徒增裴君瑯煩惱。
裴君瑯淡淡道:“你該知道,我找你有什么事。”
劉嬤嬤點點頭,顫巍巍落座。
“老奴明白,您是想知道過去的事。當年,的確是老奴幫璃小姐接生的,只不過……”
裴君瑯威懾力十足的目光掃來,語氣寒冽。
“只不過什么?”
劉嬤嬤抿了一下唇,她本不想說,可是小公子一直追問,執意于自己的身世,她只能將往事和盤托出。
十八年前,也是這么清冷的夜。
陽關之戰后,八大世家損失了葉家的天才葉塵夜,但他們也聯手將西域羯人驅逐出了關隘,沒有讓蠻族踏進國門半步。
胡族羯人雖受到重創,然而他們野心勃勃,仍舊貪慕大乾國這塊膏腴之地,還是堅持不懈發動戰事沖突。
邊患頻繁,為了宣恩撫邊,鼓舞軍將士氣,皇帝裴望山與皇后周婉如決定聯袂出宮,遠赴邊城,設宴犒賞三軍,安撫軍鎮百姓,籠絡民心。
京城沒有皇家人駐守,后宮里值夜做粗活、掃灑的宮人都散漫許多。
彼時的蠻奴,也就是裴君瑯的母親赫連璃。
她被安排住在明月閣,此地位處于偏離三宮六院的邊角,距離那些被貶棄的嬪妃、關押犯了大錯的世家女子的冷宮,很近。
赫連璃時常夜不能寐,她整宿聽到一些女人們的哭嚎。
有的嬪妃后悔受世家長輩挑唆,禍亂后宮,勾心斗角;有的世家女子后悔不聽家中長輩勸阻,狼子野心,意圖謀害皇帝,再次恢復八大世家獨享皇權的鼎盛時期。
哀鴻遍野,哭聲滔天。
而宮人們不會有任何多余的同情心,他們麻木不仁,不為所動。
赫連璃被裴望山關在宮闈間,已經快兩年了。她懷了身孕,坐在屋里發怔。
屋外月霜凄清,落葉紛紛。
赫連璃撫摸隆起的肚子,眼底冷漠,恍惚間想起兩年前發生的的禍事。
八大世家,除了千面郎沈家、巡山將葉家、機關客魯家、殺神周家、百蠱君謝家、濟世醫白家、占天者焦家,還有無名者赫連家。
沒有人知道赫連家的傳家術是什么,但它家猶如影子,一直隨著其余的七個世家共存亡。
有風聲傳出,赫連家的傳家術威力巨大,得赫連家秘寶者,可得天下。畢竟紅龍只是虛無縹緲的傳說,而赫連家是活生生的、幸存于世的寶藏。
皇帝裴望山一心想得知赫連家的傳家術,早早盯上了實力最弱而傳家術最為隱秘的赫連家。為了得到世家秘寶,他趁著各家長輩都領兵策應邊境藩鎮時,設下栽贓赫連家通敵叛國的重罪,將世家的老幼青壯全員召集荒山巡狩。
等到赫連家的人覺察到危險時,為時已晚。
他們沒有豢養兵丁暗衛,其余七個世家又遠赴邊關掃清蠻族余孽,不在京中。
整個赫連家面臨滅頂之災,他們受困囹圄。
荒蕪的山野間,成千上萬的天子私兵圍住赫連家的族人們。
裴望山領兵而來,是想毀去一個世家,獨占紅龍血眼石,并將赫連家的秘寶收入囊中。
馬蹄隆隆,狼嗥虎嘯,無數只黑漆漆的春鷹看到危險,爭先恐后沖出林木,鷹隼在空中盤旋、凄厲唳鳴,不絕于耳。
裴望山擔心春鷹報信,振臂一呼,指揮弓兵拉弓如滿月,對準那些能夠傳訊的信鷹。
殘陽似血,照出弓弩一片烏沉沉的光。
嗖嗖,連射數箭。一蓬蓬血霧在半空中爆裂,血雨淋到赫連世家每一個族人的臉上,腥氣濃烈。
孩子們開始哭嚎,世家長者為了保護幼小的后輩,紛紛給裴望山下跪。
“陛下,您恩德如山,赫連一家銘感于懷,大人們出事不要緊,求您放過孩子。”
“孩子們什么都不懂,他們罪不至死。”
方才裴君瑯為了救人,驟然動用內力。內息與體內閉塞的筋脈發生沖撞,五臟六腑再次受到丹田里的內力擠壓,加重了傷勢。
裴君瑯沒有力氣推車了,他需要調養。
木輪椅慢慢推動,風雪聲嘶鳴。
然而,就在這時,裴君瑯忽覺喉頭腥甜,青色眉棱皺起。
裴君瑯取帕子捂口,輕輕咳嗽。
余光間,少年郎瞥見一抹殷紅,是血啊。
裴君瑯了然,他不動聲色地蜷縮五指,收攏了那一方染血的手帕,塞入袖囊中。
“小瑯,你怎么了?”葉薇驟然聽到一聲細微的咳嗽,她擔心他吃到風,會誘發咳疾。
裴君瑯閉目養神:“無事,繼續走吧。”
“好。”
葉薇低頭,目光所及之處,是放松休憩的挺秀小郎君,心里軟綿一片。
她想,他一定是累壞了,所以才會這么安心地入睡。
裴君瑯是個警惕的貓兒性子,他肯在她身邊睡覺,一定是對葉薇十足信賴。
葉薇喜歡裴君瑯的全無保留,她對于融化他這一尊冰山,勢在必得。
可是,小姑娘不知道的是——冰山融化的那日,流春復返。早晚有一天,冰雪消融,潤澤大地。那些泥濘的雪洼,會被春日照耀、蒸發,化成云雨,回到天上。
她是溫暖的太陽,窮其一生也留不住冷峭雪山-
等到葉薇推車回到大部隊時,兩側的屋舍瓦壟已經覆上了厚厚積雪。
謝道玄看了一眼昏沉的天色,下了決定:“我們即刻上山,趕在入夜前進山莊。云層這么厚重密集,恐怕會有一夜暴雪。”
葉薇同意:“如意,小山,來搭把手,我們抬輪椅進馬車。”
沈如意和魯沉山還沉浸于剛才的災禍里驚魂未定,他們第一次見到裴君瑯面冷心熱的一面,心里油煎似的很不是滋味。
葉薇一喊他們幫忙,兩小子急忙沖上去,一個抱椅背,一個抬椅腳,動作夸張到虛弱休息的裴君瑯都驚醒了。
裴君瑯抵觸:“你們想死嗎?”
沈如意抹淚:“二公子,你別拒絕了,我知道你就是這種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心里很感謝我們的幫忙,嘴上卻不好意思說,還要罵我們兩句壯聲勢。”
魯沉山一臉堅毅:“對,從今往后,你隨便罵,我們絕不回嘴!”
裴君瑯:“……”有病。
但他身子骨弱,眼下沒有力氣震飛這兩人,只能不耐煩地闔目,隨便他們折騰了。
等潛淵官學的師生們再次上路,葉薇從周溯口中得知了火事的真相。
周溯:“以往為了拜冬祭祀的順利,會在圣火里添加石漆(石油)助燃,可保海風吹拂,也不滅火光。然而今年的圣火炭槽里積炭太多,不知是私藏歹念還是無心之失,還有人往柴火堆里添加了硝石粉和硫磺。圣火點燃的瞬間,洶涌的火焰引發了燃爆,火花便四濺傷人。”
葉薇點頭:“如果有人蓄意為之,那對方的目的恐怕是想惹怒海姑,毀了這一場祭祀。如此,就能降低千面郎沈家御下自治的威信。沈家人不僅要靠權勢管理漳州,還要靠神明信仰拉攏百姓,他們這些上位者,自會盡心去查幕后真兇的。”
“嗯,希望只是虛驚一場吧。”周溯微笑,瞥向馬車最里頭的裴君瑯,“我很好奇,二公子怎會發現圣火出了問題?”
裴君瑯掀開眼皮,冷淡回答:“海風攜來的硫磺氣味,以及點火時傳來的蓽撥聲。”
不過是一瞬之間發生的事,裴君瑯竟能立刻分辨局勢,并且做出判斷。他的手段雷霆,處事果決,確實不容小覷。
周溯驚訝:“那么細微的異常,你都能發覺?二公子,你的五感似乎異于常人。”
裴君瑯冷哼:“明知故問。”
周溯脾氣好,被嗆了也不回嘴,反倒很欣賞裴君瑯的性格。他也在觀望,私底下判斷雞腿飯隊的能力。之后若要聯手營救祖父,幫手自然是越強大越好。
周溯不蠢,注定會輸的棋局,他也不想帶累周家,孤注一擲-
謝道玄的判斷果真無誤。
“你有沒有想過,雪水烹茶,都是用茶勺往樹枝間取的無塵雪,并非路邊上骯臟的雪泥?!”
聽到這話,葉薇的指骨一僵。她倒出塞滿了茶壺肚子的雪塊,輕咳兩聲:“倒是我孤陋寡聞了。”
“蠢。”
葉薇也不費心討好了,她老老實實換了個茶壺,直接取了井水泡茶葉喝。
水沸了,葉薇沏茶。端給裴君瑯一杯粗吃的茶,又挪了一杯給自己。
萬事俱備。葉薇坐到椅子上,和裴君瑯同享一條被子,同觀一片天。
她心寬,沒覺出哪里不對勁。
倒是裴君瑯心細,覺察端倪。眼下這樣……仿佛他們兩人同床共枕,共用一條被。
他自覺不妥,小心褪下被子,不敢合蓋。被角稍掀起,裴君瑯剛要抖被風,半道上被葉薇眼疾手快,一下子拍回來。
“嗯?”裴君瑯蹙眉。
“多冷啊,你還漏風!老實搭著,最煩你這種愛亂動的人了。”葉薇氣呼呼地罵了裴君瑯一頓。
小郎君指尖微蜷,隱忍一會兒,最終還是放棄動彈了。
不識好人心,隨便她。
幸好他的院子,有青竹巡守,無人會來。
葉薇窩在軟乎乎的被子里,一手喝茶,一手捏糕,好不愜意。
她塌了腰,呈半仰臥的姿勢,望著黑峻峻的天穹。
四面花式磚墻困出來的天地,仿佛一方柔軟的被褥,點綴琳瑯繁星,璀璨奪目。
葉薇放松極了,和裴君瑯說:“有沒有覺得天空好像被子?我們睡在天地間?”
裴君瑯聽得一愣,下意識望向天空。
葉家宅院和皇宮其實并無不同,都是一面面墻囚出來的牢籠。
他厭惡高門大院里的一切,并不能體會葉薇說的閑暇之感。
葉薇笑說:“記得我以前和你說過,我曾睡在山坡上,以天為被,以春草為褥嗎?今日和你見到的天地,和那一夜好像啊。”
“像嗎?”
裴君瑯終于忍不住問出了口,他實在遲鈍,并不能體會葉薇口中的美好。
“嗯,當然啦!”
“哦。”裴君瑯低眉。
世間萬物,于他而言都是烏沉沉的,毫無生氣。
可是……葉薇在發光。
裴君瑯顫了一下長睫,耳畔炸開震耳欲聾的響動。
天空的烏云被驅散,黑暗也被一團團流光溢彩的煙花照亮。一縷縷銀色的長龍自四方墜下,仿佛熄滅于白茫茫的雪地里。
葉薇那一張嬌俏的臉,登時被火樹銀花照亮。
裴君瑯盯著她,鳳眼一瞬不瞬。
葉薇忙著看煙花,并沒有察覺。
裴君瑯恍然。
原來,不是葉薇發光,而是到了子時,內外城都開始燃放煙火了。
“小瑯。”葉薇沐于燈火之下。
她無視尊卑,沒大沒小地開口:“過了年,你是不是又長大一歲?”
裴君瑯收回視線:“嗯,十六。”
“嘿嘿,我十四歲。”葉薇呶呶嘴,“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什么意思?”他不懂。
“十五歲,我就及笄了,大夫人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定會想方設法把我嫁出去,為葉家牟利,抑或想法子弄死我,這樣,我才不能和她的好女兒爭奪本家的財產。因此……”她仍是笑,“在我出事之前,我要想方設法,殺了她。”
裴君瑯微怔。
他不由想,葉薇究竟經歷過什么,才會把仇恨這樣輕描淡寫掛在嘴上。
為何生死攸關的時候,她還能笑得出來?
她活得,并不比他輕松啊。
葉薇好奇地打量裴君瑯,小郎君也在看她。意料之中,他聽她說什么話都不會感到驚訝。
裴君瑯就是那個能讓葉薇肆無忌憚說心事的樹洞。
所以,她很喜歡他。
紅泥小火爐里的炭火還沒熄滅。
葉薇添了一道柴,供裴君瑯取暖。
煙火寂滅后,葉薇和裴君瑯道別,回楓華院了。
青竹沒敢打擾主子和葉二小姐閑談,等葉薇走后,他才落地請示裴君瑯。
“殿下,您要回房嗎?”
“等會兒。”
他明白了,母親一如既往下手狠厲。如果葉薇不能為他們所用,那就殺了她。
橫豎不過是一個沒有價值的庶女。
只是她此前和裴君瑯交際,落入父皇的眼里……裴凌和裴君瑯是兄友弟恭的好兄弟,這等惡人,便不能由他和母后來當了。
裴凌摩挲了一下酒杯,心里即便有憐香惜玉的心思,也不會貿貿然出手。
畢竟……在他和裴君瑯之間,葉薇很不識趣,選了他的弟弟。
那么,可憐的女孩就得早早了解——皇權傾軋之下,她跟錯人的下場。
真是可惜,這一回,葉薇便是大羅神仙也難救。
第三十六章
假期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
葉薇覺得自己還沒待兩天,又要和桐花分離,心里十分不舍。
桐花早早算好了自家小姐要回潛淵官學上課的時間,臨行前,她給葉薇準備了整整一提盒的吃食。
“二小姐,提盒里準備了好多吃的,第一層是芋粉糯團子還有蓮子糕,待會兒到宿舍了,您直接拿出來墊墊肚子;第二層是羊肉千層酥餅,蔡嬤嬤上街買的,油紙包好了可熱乎,您要是吃不完就留著明天放茶爐里熱一熱;第三層是大醬曬的雞腿,奴、奴婢也不知道您在官學里能不能吃飽,要是夜里餓了,您蒸幾個下飯,墊墊肚子。”
桐花實在記掛葉薇,說著說著抹起眼淚。
“我是去學傳家術的,又不是去做苦役!你哭什么呀?好了好了別哭了,瞧得人心疼。”葉薇哭笑不得,遞給小姑娘搽眼淚的帕子,還有一枚玉牌。
她不放心留桐花獨自在府上,畢竟葉家有個母夜叉焦蓮夫人坐鎮,時刻都可能對她院子里的人發難。
幸好,鷹隼懂事,老實巴交地停在了她的扳指之上,發出低沉的“咕咕”聲,還遞出腳上束縛的書信。
周婉如拆下書信,柔媚的臉浮起一絲笑。
一旁來探望母親的大皇子裴凌見狀,不由低聲詢問:“母后,是誰遞來的信?”
周婉如盛了一碗甜湯,端到裴凌鼻尖子下:“是周家那位戶部尚書葉瑾。”
“葉大人?”
裴凌不重口腹之欲,半晌沒有喝湯,很明顯,他對信上說的事更感興趣,問:“他給母后遞什么消息來了?”
“周大人說,紫金山的小蛇王很可能被你二弟裴君瑯帶走了。”周婉如微微瞇眸,取來火折子,點燃那一封信。
她做事謹慎,不會留下痕跡。
裴凌知道山獸之中,蛟蛇的實力最為強悍,也最難豢養。葉瑾明明許諾過,會將小蛇王傳承給葉心月的。
也正因葉家嫡長女天資聰慧,能接任葉家家業,周皇后才會起了聯姻之心。
畢竟……誰不想再創陽關之戰的輝煌?誰不饞葉老家主葉塵夜的實力?那可是能抵御一國軍力的珍稀肉身,說是世間至寶也不為過。
而葉家如今的女孩,唯有葉心月血脈最純。
“那個廢物?”裴凌蹙眉,“葉大人應當也只是猜測,沒有十足把握吧?”
“不錯,他只是在蛇廟附近撿到了裴君瑯的玉玨,又從蠱市里的客棧打聽到有雙腿殘疾的小郎君入住。但,諸如此類的事,都可人為偽造,并不確實。畢竟宮外還有江湖異族蠢蠢欲動,保不準只是想挑起天家的戰役,逼你們自相殘殺。”
裴凌諷刺地道:“我還是覺得,一個廢物,成不了什么氣候。”
周婉如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她見裴凌沒有吃甜湯,親自拿起湯勺,舀了一顆蓮子,遞到兒子的唇邊:“張嘴。”
裴凌雖不喜母親偶爾把他當孩子看待的親昵,卻也不會忤逆母后,老老實實張嘴,咀嚼。
有時,裴凌覺得,周皇后并非疼愛他,她只是玩心很重。
周婉如滿意了,放下湯勺,輕聲道:“我同你說過嗎?你父親當年,也不過是裴家庶子。有我們周家幫襯,才助他登上大典。按理說,他該對周家感恩戴德,可是你看……他遲遲不定太子之位。”
周婉如困惑地回憶從前。護莊大陣支離破碎,幾欲損毀。山狼里殺出了幾匹敢死隊先鋒,以血肉之軀自毀卦眼,破了他們的防守。
葉舟暗道不妙:“很明顯,對面派來的術士是上過戰場的,他們熟悉卦陣布防。”
讓一群沒有經歷過沙場戰役的毛頭小子,抵御這些驍勇善戰、經驗豐富的術士老兵,分明是以卵擊石。
作為少年人主心骨的葉舟都一臉郁色,孩子們從他臉上也能得知情況不容樂觀,不免心中揣揣難安。
葉薇看了一眼內院的屋舍,下定決心:“年紀小于十五歲的學生進屋里躲躲!”
她不能讓全部人都進去,若沒有世家的少年人在外撐著,一伙人全待在屋里,那就是等著敵軍圍剿,給他們甕中捉鱉的機會。
葉薇望了一眼烏沉沉的天色,冰天雪地里,死去山獸散發的血腥味,引來獵食的禿鷲盤旋。耳邊盡是無盡的鷹隼嘯鳴、風聲颯颯。
一場雪不住地下,無窮無盡,如同雪白薄被,覆上尸骨。
血氣淋漓的人間烈獄。
葉薇從來不知,死亡離她這么近。天地間,她渺小得像是一粒塵埃。
聽到葉薇的話,年幼的學子們面面相覷。
有的生起了叛逃進屋的心;有的還在觀望四周,疑心這是葉薇對他們的膽量測試,她想嘲笑他們無能與怯懦。
葉薇搡了一把魯終風:“小風,你去吧,你手臂受傷了。”
魯終風在幫堂哥魯沉山制作玲瓏炮的時候,不慎遭到山獸偷襲,幸好周牧娘眼疾手快揮出一槍,直刺山狼腰腹,將其釘在雪地里,魯終風這才僥幸撿回來一條命。
“小薇姐姐,我沒事,傷口已經止血了……”
裴君瑯睥了一眼魯終風,冷道:“不必逞強,況且你們在外,一點風吹草動就一團亂,御敵的學子們還得分神照看你,反而容易出事。”
魯終風想起方才他全神貫注制作炸藥,還是周牧娘覺察到危險,揮槍刺殺偷襲的山狼。
他確實也沒幫上什么忙。他用柔善的語調,訴說一件殘忍的事。
葉薇無措地低下頭,第一次覺得吃到嘴里的甜糕都變得沒了滋味,味同嚼蠟。
原來,裴君瑯一直都懂啊,她第一次接近他的時候就抱有目的。雖然他后來也從她這里拿到了馴獸用的血,兩不相欠。但是葉薇明白的,她并沒有給裴君瑯帶來很多好處,甚至是處處倚仗他的幫助。
裴君瑯是個面冷心熱的家伙,嘴上毒辣,卻從來都對她出手襄助。若無裴君瑯的庇護,葉薇不可能活到現在,不可能擁有那么多朋友,也不可能被葉老夫人發現天賦且重用。
她討好裴君瑯,與小郎君交好,除了真心實意想和他交朋友,當然也有打好交道多一條人脈的目的。
裴君瑯心知肚明,卻視若無睹,縱容她的親近。
那時的裴君瑯,在想什么呢?
他會不會傷心?
葉薇悶頭咬了一口糕,她發現,原來人前溫柔貼心的自己,其實也有劣根。
裴君瑯對她的偏袒是獨一無二的,可她卻把他當成普通的、值得信賴的好友,地位甚至與謝芙、與魯沉山、與沈如意不相上下。
她突然為裴君瑯感到難過。
心臟被沉甸甸的石頭壓著,口鼻窒悶,喘不過氣來,還翻起酸酸澀澀的疼痛。
誰說裴君瑯冷酷無情呢?他就連和她保持距離,也知道許諾她條件。他會如她所愿,保護她。
葉薇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就能毫無顧慮舍下裴君瑯了。
他是這樣想的嗎?
葉薇的眼睛有點燙、有點濕潤。
她捏了一塊干凈的甜糕,躡手躡腳遞給裴君瑯:“小瑯,吃糕嗎?”
裴君瑯低頭,怔怔看著坐在軟墊上的小姑娘。
她明明還是笑的模樣,可是杏眸含淚,明顯要哭。
他惹她不高興了,是嗎?可是,必須如此啊。
裴君瑯再和葉薇接觸下去,他會藏不住更多的情愫,他會露出馬腳。
到時候,兩個人或許連一起吃飯、講話的可能性都沒有了。
裴君瑯只是想讓關系倒退回最初的樣子。
偶爾見面,能點頭問好;偶爾上課,能探討幾句學業;偶爾執行任務,他也能平常心地看顧一下葉薇。
君子之交淡如水,這樣就足夠了。
裴君瑯從來不交朋友的人,已經為葉薇破例了。
破了經年累世的戒律,他變得不像自己。
于是,裴君瑯抬手,擋住了葉薇的投喂:“你吃吧,我不吃了。”
裴君瑯拒絕了點心,等同于拒絕葉薇。
葉薇再沒有什么想說的了。
她把糕塞到嘴里,細嚼慢咽。
確實,她手里只有一碟稀松尋常的糕,用這種不值一提的東西,來博取裴君瑯的好感,好像真的挺卑鄙的。
她是個小人。
她感到羞慚。
葉薇反思自己從前對于裴君瑯的利用——她看似真心想和裴君瑯交朋友,可是實際上她從未付出過真心。
因為無需給予真心,裴君瑯也以傾囊相助。他比她想象的要溫柔。
葉薇不打擾裴君瑯休息,她收了點心碟子,對少年說:“小瑯,那我先去睡了,你好好休息。”
“嗯。”
葉薇收起了坐墊與吃食。
裴君瑯靜靜注視這一幕,指骨又是一動,欲言又止。
他以為她會多說些什么話,又怕她多說些什么話。
然而,葉薇這么安靜、這么乖巧接受了兩人分道揚鑣的事實,她懂事到過分。
裴君瑯松一口氣的同時,心臟又如同被一只手攥緊了,悶得難受。
他沒有流露脆弱的情緒,如玉的下頜微點,允許葉薇離開。
小姑娘真的走了。
一次都沒有回頭。
裴君瑯一如既往坐在冰冷的木椅之上,沉默如同荒廟里的一尊石像。
看著葉薇走出門檻,走出掛燈的廊廡,走出曲徑通幽的月洞門。
他親眼看著那一抹倩色身影消弭于視線盡頭。
葉薇終于不見了-
第二天,謝芙終于制成了幻夢蠱。
夙瑤的身份,葉薇早就告訴了丁班小伙伴,大家幾下一合計,焦玄鳴定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唯有如此,才會這么害怕夙瑤離開海島。
謝芙捧著一個裝滿幻夢蠱的香爐,只要明火點燃香爐里的香料,燃起的煙霧會帶夙瑤進入幻夢。
若她自己醒不過來,謝芙也會借助外力催醒夙瑤,以免她葬身夢境之中。
夙瑤經過多日的相處,早已明白眼前的一群孩子并不是什么壞心的人。
魯終風的臉漲得通紅,羞愧于自己的無能。
但魯終風也明白裴君瑯是有心勸他躲避危險,心里很感激。
“小薇姐姐,二公子,那我就先進屋了,如有需要,一定喊我來幫忙。”
葉薇笑了下:“好,快去吧。”
魯終風一動,葉星路他們也被葉舟一腳一個踹到了屋里。見狀,一些害怕遇襲的的世家孩子紛紛低頭,面紅耳赤地跟了進去。
風雪漸大,吹得屋檐掛的牡丹滴水雨鏈搖搖晃晃,嘩啦作響。
嘈雜聲傳來,原來是裴凌那邊的隊伍引發了一點小沖突。
裴凌拉住企圖鉆進屋里的焦書,厲聲:“你今年已經十五歲了,你進去做什么?”
焦書慌得要死,他看夠了無盡的殺戮,一點都不想在這個可怕的地方待下去。他強行扯過被裴凌拉住的腕骨,理直氣壯反駁。
“我生辰還沒過呢!根本算不上是十五歲,再說了,進屋是我的事,大公子管這么多做什么?”
裴凌被氣笑,他沒想到,不過一場敵襲,這些被世家長輩寄予厚望的少年人竟連兩天都撐不了,敵軍一開弓,他們便潰不成軍。
本就人手不足了,這些隊員還敢找借口退縮,單憑他們如何抵御蠻族敵軍?!他可不想作為無用的犧牲品,死在這一座茫茫雪山里!
裴凌睚眥欲裂,他被苦戰摧折,發簪都碎了一節,鬢發凌亂。
可是一回頭,裴凌的目光落在裴君瑯的身上,仿佛見了鬼。
他從未正眼看過裴君瑯,對于裴凌而言,裴君瑯不過是一個殘廢,有什么好警惕、好畏懼的。
他不是刻意輕敵,他是發自內心看不起裴君瑯,甚至不覺得這個殘疾的二弟,有朝一日會羽翼豐滿,成為能和他比肩的對手。
裴君瑯不配。
可是,如今的二弟。
他明明和裴凌一樣熬了一宿,經歷了一場慘絕人寰的殊死搏戰。
裴君瑯卻依舊衣袍光鮮,烏發柔順整潔,一派流風回雪的清逸氣質。
他為什么能事事都這么游刃有余?為什么能這么好整以暇?為什么他能夠將裴凌襯得像一個跳梁小丑?
憑什么?
裴凌冒雪,上前緊緊攥住裴君瑯的衣襟。
他終于肯正視裴君瑯了,他終于起了忌憚之心了。
“裴君瑯,你在故意收買人心。我命他們不顧風險護住山莊,以圖日后,你偏要和我對著干,給世家長輩留下‘慈愛寬仁’的好印象,你果然心機頗深。”
裴凌這一通怒火發的著實古怪,裴君瑯已經不愿慣著他了。
他伸手,握住兄長的腕骨,狠狠扯下,裴凌被他一推,足下踉蹌。
小郎君眉骨飽滿,雙目清冷。
“呵,大敵當前,我可沒有心情,和你玩同室操戈的游戲。”裴君瑯唇角微揚,諷刺地道,“大哥,你太看得起自己了。”
面前不可一世的少年郎才是裴君瑯的真面目。
裴凌意識到一件事,在他真正把裴君瑯當成對手的時候,對方已經沒有陪他玩的心情了。
裴君瑯竟敢瞧不起他!
四周寂靜無聲,所有人在探看他們爭吵。一只春鷹無處可棲,只能尋一處高高聳立的飛檐駐足,羽毛抖擻,雪絮撲棱棱地落。
裴凌猛然抽刀,薄刃出鞘,銀刀的鋒芒直逼人眉骨。他起了殺心,他被裴君瑯惹怒了,他要他血濺當場。
“噌”的一聲,周溯身手敏捷地踢刀格擋,兩刃相接,火花閃電,晃動人眼。
葉舟難以置信地呵斥大郎君:“裴凌,你竟敢在山莊內殘害皇裔手足,你瘋了嗎?!”
裴凌沒有應聲,他臉色難看。
一雙和裴君瑯有些肖似的眼睛微微下視,他看懂了小郎君眼底的波瀾不驚。
弟弟八風不動,壓根兒不畏懼他的出招。
他運籌帷幄,他早有謀算。
那時,裴望山不過是皇族送來周家示好的一個“質子”,勝在知情識趣、勝在聽話。
她待他,似乎也不算太好。
對于裴望山的從前,周婉如唯有一個朦朦朧朧的印象——她的夫君,很擅“忍”。
裴凌懂了:“您的意思是,父皇很可能還是不信賴世家,而我身上流有周家的血。”
“我們周家的血脈,是最珍貴的。”周婉如笑了下,“因此,沒有人能玷污我們的家榮,即便是你那個可憐的弟弟也不行。”
裴凌點頭:“母后要我把裴君瑯當成奪嫡的對手?”
“他不配。不過,本宮聽說,昨日在茅山上馴獸,葉家庶女葉薇和你二弟同行,恰巧撞見阿銘。阿銘只是想要葉家庶女一碗血,這么容易的事,竟也沒得逞。”周婉如摘下手上的扳指,笑吟吟問兒子,“你說,是裴君瑯運氣好,還是他真的深藏不露呢?”
“據兒子打聽到的消息是,葉薇拖延了時間,還喊來葉舟老師襄助,這才制止了阿銘胡作非為。”
“即便和你二弟沒有關系,但他能這么快融入世家子弟的圈子里,可見其巧舌如簧,收買人心的手段高明。”
裴凌神色一凜:“母后想兒臣如何做?”
“太聰明的弟弟,不能留。特別是一個敢開始拉攏世家孩子的弟弟。凌兒,對于敵人,不能抱有僥幸心理,明白嗎?我的兒子。”
“是。”
“況且,一個庶女罷了。往后你也不止是守著葉家一位正妃,葉大人會理解你抬舉葉家的心。”
言下之意是,不能再讓葉薇接近裴君瑯了。
若是一個眼高手低的庶女,她靠近裴君瑯,也無非是想圖謀一些天家的好處。比起裴君瑯給她,那裴凌給她更為實際一些。
不如把人拉攏到自家的陣營,日后賞一個側妃位打發打發便是了。
裴凌懂了母親話里的深意,他畢恭畢敬朝皇后行禮。
“兒子,謹遵母后教誨。”
周婉如不再多說了。
她美眸里的鋒銳之色盡數褪去,又變回了那個溫婉可親的母親。
“來人,方才燉煮的蓮子紅棗湯不錯,給大殿下備一份,帶出宮去。”周婉如喊來手下心腹婢女飛燕,為兒子準備吃食。
“多謝母后關懷。”
裴望山子嗣緣分薄,宮中除了幾位皇女,僅有兩名皇子。
年滿十五歲后,皇帝便讓他們在宮外開府,不住在宮內。
本來周家輔佐皇帝登基,給了裴望山那么大的襄助,他為了表忠心,理應只留一個嫡長子裴凌,用以日后繼位。
偏偏還和胡女,生養了一個裴君瑯,扇周家的臉面。
她的丈夫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呢?
周婉如頭疼得緊,按了按太陽穴,不再多想。
裴凌跟著宮人,一路出了皇宮。
出宮的馬車停在嵌滿壽字紋鋪地的宮道邊上。
此處建有不少衙門官署,來往的官吏看到款款而來的裴凌,一個個緊張地見禮。
幸好大皇子裴凌溫文爾雅,逐一朝官吏們頷首,溫柔地免了他們煩冗的禮儀。
人人都在悄聲夸贊裴凌仁人君子,往后若潛龍出淵,定是清風峻節的好君主。
裴凌聽多了這些,早已習以為常。
他本來就該是皇太子,亦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東宮會入住他人。
其實,裴君瑯并沒有想用毒.藥牽制周溯的念頭。擺布一個世家子弟,太麻煩也太冒險,他沒必要過早就暴露自己的部署。
而且在赫連古宅那日,裴君瑯也沒有展現自己非凡的傳家術,因此不明真相的周溯,也并不是非死不可。
許是看裴君瑯良久不講話,周溯只得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放心,服下藥以后,我也不會學阿銘一樣針對兩位……畢竟,我很喜歡你們。”
“隨便你。”裴君瑯懶得和他歪纏。
他將隨身攜帶的解藥拋擲周溯掌心。
交易達成了,裴君瑯推動木輪椅回房。
車轱轆才滾動一下,他倏忽想起什么,冷淡地警告一句——
“我不管你是敵是友。”
“但,你給我離葉薇,遠一點。”
第三十七章
葉薇打開裴君瑯的包袱,里面裝的是配好顏色的衫袍。
她想,裴君瑯真的很喜歡深色,衣裳清一色都是幽暗的鴉青色亦或云杉綠。
葉薇幫他把衫袍疊放到衣櫥里,又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床鋪,鋪上被褥之前,她又從箱籠里拿出一床蓬松的胞羔羊皮毯子,墊在最底下。
丁班的學生住一樓,白日被影壁墻擋著,壓根兒照不到日光,屋里彌漫潮味。
底下墊一塊毯子,再鋪被褥,睡起來就不會濕濘濘的了。
葉薇和裴君瑯經歷過許多事,她知道他本性不壞,其實早早就把人當朋友了。
因此裴君瑯能在她的幫助下,住得舒適些,葉薇也與有榮焉。
他怎會墮落至此地步,父君本就是死于蠻族異教的鐵蹄之下,他竟還同外族里應外合,侵擾大乾疆土!
沈柳招認“通敵”一事,百官嘩然。
裴望山驚訝地道:“沈柳!你可知,你犯下的乃是叛國死罪!”
沈柳:“我知。我勾結外敵,罪無可恕,但求一死。可我死也想死個明白,為何沈追命要干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為何他要放棄我父親的命?他從中得不到好處,為何還要做這般奸惡愚鈍之事?”
“你以為我想嗎?!”沈追命被沈柳的一通質問逼到幾欲崩潰,他目眥欲裂,眼睛遍布紅色血絲。
“你可知家主之位有多難坐?那時沈家的紅龍血眼石被白蓮教竊走,若是讓世人知道世家失了紅龍血眼石,我們又豈能成為掌權天下的世家?!我為了保全沈家的崢嶸,為了換回紅龍血眼石而送出一批軍械,這是我的錯嗎?分明是敵軍奸詐狡猾,而我被逼無奈!爾等為了家族的榮耀,理應用命脈庇護,這才是沈家的好兒郎。”
“你若是不拆穿,無人知道的。沈家會在我的治理之下漸漸壯大,我的族人會受萬民敬仰,早晚有一日成為世家之首……你糊涂啊!你糊涂啊!”
沈柳怎么都沒想到,不過是一顆傳說中的死物罷了。
所謂“掌紅龍者得天下”,也只是傳說罷了。
為了這樣一塊破石頭,他爹娘親族的命便不是命了。
人命真賤啊。葉薇騎著紅龍回到宮里。
清瘦的小姑娘一落地,在場的所有宮人、侍衛都寒毛直豎,嚇得瑟瑟發抖。
他們疑心是見到了鬼魅,不敢吱聲,想去寢殿請皇帝裴君瑯來應對,卻偏偏搜遍了宮闕也找不到君王的身影。
百般無奈之下,他們只好去求助世家的長輩們。
這一晚,闔宮鬧得人仰馬翻,誰都沒想到,葉薇居然能超脫六道輪回,死而復生。
在場的世家人,除了葉老夫人眼眶泛紅,敢當著紅龍的面擁抱神主葉薇,其他人都眼觀鼻鼻觀心,一句話都不敢吭聲。
當初世家逼死葉薇的畫面仍歷歷在目,他們生怕葉薇一個不順心,又要起來鬧事。
葉老夫人撫摸葉薇烏濃的長發,直到她碰到葉薇溫熱的耳朵,這才相信孫女是真的回來了。
“活著就好,活著就好。”老人家雙眸含淚,將裴君瑯留下的遺詔遞給葉薇。
葉薇緩緩攤開圣旨,她看到小郎君什么都沒有要,他把自己能給的一切都留給她了。
她鼻尖微微發酸,刺痛蔓延上心口。
但葉薇沒有哭。
裴君瑯沒有死,所以她不會哭的,她只需要等著他回來就好了。
雞腿飯隊的朋友們都來探望葉薇。
謝芙看到葉薇,一下子埋到她懷里,驚喜地叫喊:“小薇姐姐、小薇姐姐,你回來了!裴君瑯呢?真是奇怪,他今天這么大方嗎?連我抱你都不生氣。”
謝芙可是記得,當初她不過是想打開冰棺碰一碰葉薇,一把削鐵如泥的長劍破空襲來,差點割掉妹妹的腦袋。
裴君瑯小氣得很,她又沒想將小薇姐姐制成尸人,他一副要殺人的嘴臉是什么意思。
有人提起裴君瑯了,葉薇張了張嘴,有點啞口無言。
她想到沉入天池的小郎君,只笑了笑,說:“小瑯出了一趟遠門,興許要有一段時間回不來了。”
除了謝芙,其他人都明白了葉薇的意思。
或許葉薇能夠復生,是裴君瑯動用了什么秘術。可能那個毒舌嘴硬的小郎君再也回不來了。
他們怕葉薇傷心,不再提起裴君瑯。
他們湊到一起,恭賀葉薇的新生,還時不時檢查她的腿腳,看看她驟然復活,身子骨是不是留下了什么疑難雜癥。
所有人都很高興。
看著他們真摯的笑臉,葉薇的心里莫名生出一點細微的難過——小瑯是不是知道大家都在期盼她回來,所以才會義無反顧地救她?他是不是以為,他的死無關緊要,是不是覺得自己很陰郁,脾氣很差,不討人喜歡,即便他不見了,也沒人會掛心?
葉薇很想告訴裴君瑯,你想錯了,你很重要,如果你還在身邊就好了-
他追求她,他除了赫連璃的身,還想得到她的心。
裴望山愛而不得,開始折磨赫連璃。
他原本不希望赫連璃有孕,到后來,他逼迫她承歡,強迫她產子。
有了孩子,或許能讓這位母親的心腸再柔軟一些,她會放下過去,和裴望山重新來過。
裴望山也可以嘗試,和她一起疼愛一個孩子。
盡管他們之間的緣分來得這樣可憎、可怖、可厭。
最終,赫連璃懷孕了。
裴望山大喜過望。
他私下派來信賴的宮人,小心照顧赫連璃。明面上冷落這個胡女,私底下卻處處照看她的衣食住行。
赫連璃懷孕以后,有了一些小脾氣,她不愿意被人盯著。
裴望山驚喜于她的改變,只要她愿意生下他們的孩子,他什么都會同意。
赫連璃能夠支配調遣一些人與事了。
她也如裴望山所愿,真的生下了裴君瑯。
裴望山欣喜不已,他只是遺憾,沒能在赫連璃生產的時候,陪在她的左右。
女孩果然還是心軟的。
裴望山顫顫巍巍抱起那個男嬰,他心間柔軟,涌起前所未有的柔情。
他想,或許赫連璃也沒有那么恨他,畢竟她還愿意和他有一個血脈相承的孩子。
裴望山在心中起誓,他會疼愛二兒子的。
君王給孩子取名“裴君瑯”。謙謙君子,如玉琳瑯。玉之貴者,九德琢磨。
裴望山希望這個孩子能像玉石一般溫潤高潔,能如寶玉一般,德行品格經得起歲月的打磨,來日能成為無雙君子。
他對赫連璃的孩子寄予厚望。
而赫連璃確實因為生下了親子之后,變得更加溫柔了。
只可惜,她還是沒有正眼看裴望山一眼,她漠視他、冷待他、她對他的態度,和她對裴君瑯的態度涇渭分明。
她深愛這個孩子,卻厭惡孩子的父親。
也是那時,裴望山才意識到,赫連璃其實很薄情。
她是石頭做的,她永遠焐不熱。
裴望山也生起了氣,他竟會和親子拈酸吃醋,他厭惡裴君瑯獨得赫連璃的寵愛,他假意折磨這對母子。
裴望山為了保護赫連璃與裴君瑯,故意將他們趕到冷宮附近的明月閣,故意缺衣少食,只維持基本的溫飽。他對他們母子不聞不問,如此才能在周婉如的眼皮底子下,護住他們的性命。
除此之外,裴望山也存了其他的想法,他希望赫連璃能夠醒悟,一個帝王的寵愛有多難得,若她吃了苦頭,肯對他低聲下氣邀寵,裴望山也會想法子給予她所有榮耀,他也會竭盡全力保護她。
可是,赫連璃沒有。
一次討好都沒有。
這么多年,她一直漠視他。
直到后來,她孤零零地死在了宮里。
裴望山茫然無措。
他在祭典那日,明明帶走了周婉如,可偏偏這個毒婦還是心思奸詐,命麾下的嬪妃害死了赫連璃。
那一夜,裴望山沒有去見赫連璃。
他是君主,不能對一個胡奴產生感情。
唯有如此,才能讓周婉如相信,裴君瑯也不是他疼愛的兒子。
整整一夜,裴望山坐在庭院里,一動不動。
他望著遠處的明月閣,心里空寂。他做了許多假設,如果他不除去世家,赫連璃和他是不是不會走到這一步?如果他能夠再早一點遇到赫連璃,未來是不是會不同?
裴望山失去赫連璃了,他還剩下裴君瑯。
這個孩子要如何保護?要如何避免他步上赫連璃的后塵?
裴望山殫思竭慮,做出了決定。他漠視裴君瑯,放養裴君瑯,縱容周婉如禍害他。
失去一雙腿,但保下一條命,其余的事,由他這個父親,跟周婉如斗便好了。
他替她報仇雪恨,把贏來的江山社稷拱手奉上,送給他的兒子。
往后,夢里重逢,裴望山再次見到赫連璃的時候,她會不會忘記仇恨,會不會原諒他,對他笑一笑?
……
裴望山怔忪間,長大成人的裴君瑯已經推車,行至他的面前。
“父皇。”
鶴骨松姿的小郎君滿身霜雪,他抬起清澈的眼眸,低低喚了一聲。
“你來了。”
裴望山淡淡看了兒子一眼,收回方才眼神里流露出的軟弱與緬懷,他再度翻動奏折,“你說,想同朕談一談你的母親?”
“是。”裴君瑯很守規矩,沒有近裴望山的身,他拂落肩上的霜雪,與父親遙遙相隔。
屋里,僅剩下地龍烘烤出的若有似無的龍涎香。
裴望山想起赫連璃,他在裴君瑯的臉上,尋找赫連璃的蹤跡。
男人緘默許久,還是問出了從來不曾問過的話。
葉薇驟然復活,她有許多事要處理。
好在紅龍親昵地粘著葉薇,與她同進同出,紅龍護體,根本沒人敢反對葉薇的事,無論是她登基稱帝,還是時常帶著紅龍離宮小住。
葉薇在長壽的帶領下,回到了裴君瑯住過的寢殿。
她原本以為,小郎君的殿宇應該是和從前在皇子府里的擺設差不多,但當她走進寢殿,嗅到她最愛熏的桂花香,眼眶還是漸漸發燙,胸口泛起綿綿的疼痛。
她看到自己最喜歡的花梨木條案被擺在窗前,案上置有一只長頸白瓷花瓶,瓶中插著雪白的木芙蓉,早已枯萎多時。
葉薇記得,那是自己帶裴君瑯回京城的時候插上的,小郎君居然把這一株花挪到寢殿來了。
她忍俊不禁。
她有好多想和他說的話。
用這些東西當誘餌,夠不夠釣出池底的裴君瑯呢?
她好想試試看-
裴君瑯離開的第七個月,葉薇和雞腿飯隊的朋友們出發,遠赴邊城。
這一次,沒有戰亂,沒有國仇家恨,他們只是一群朋友湊局一塊兒出游。
謝芙依戀地靠在葉薇的膝蓋上,她歡喜地不知道怎么樣才好。
葉薇也看著小姑娘笑,她忽然問了一句:“沒有裴君瑯,阿芙出門玩是不是更高興了?”
謝芙眨眨眼,她盯著葉薇,想了一會兒,搖搖頭。
“葉薇,我再也不會走了。”
沈柳無話可說,他跪地叩首,又從懷中遞出幾張圖紙。
“這是一些通敵奸細的名錄,甚至有不少朝堂官員也在此名單之中。”
沈柳語畢,朝堂上頓時暗潮洶涌。有官吏沉不住氣,離席站起,還不曾動作,便聽到紅龍殿外有碾壓厚雪的滾輪聲傳來。
紅龍殿內燒有銀炭盆,殿門用一面勾蓮紋氈毯防風,纖纖素手一撩門簾,露出葉薇艷若桃李的臉。她身后,是披一襲玄色大氅的裴君瑯。
裴君瑯休養了兩日,雖內里肺腑還未恢復,卻已能下地推車。小郎君慣來擅忍,常年膚白賽雪,一副病容,早已稀松平常,因此無人能看出他傷勢的底細,足以唬人。
此時此刻,是裴君瑯立威的好時機,他身為御林軍指揮使,可領御前近衛前來護駕鎮敵。
“兒臣身為御林軍統領,本該近前護駕,卻因諸事耽擱,姍姍來遲,還望父君恕罪。”
裴君瑯嘴上說著羞慚的話,臉上卻沒有半點歉意。
他抬手一指,很快,身著妝蟒堆繡錦袍的禁衛軍一字排開,他們乃天子近臣,一心效忠君主,聽詔令指揮,圍困住在場所有的官吏,包剿殿堂。
軍士腰上掛凜冽彎刀,燭光照耀下,煌煌生輝。
傻子都明白,是皇帝特地下令,傳召親子裴君瑯及時趕來,攔住這些蠢蠢欲動的奸細。
父子倆里應外合,唱了半天雙簧,為的就是困住這些禍害江山的蠹蟲奸佞。
難怪皇帝按兵不動,原來早有后手。
那些起身的官吏又悻悻然落座。
沈柳見狀,接著道:“罪臣沈彥,潛伏白蓮教數年,已摸出一部分的叛黨窩點,現已標記于輿圖之上,盼陛下審閱,帶兵圍剿據點,誅殺叛黨與佞臣!如此,罪臣雖鑄下大錯,但好歹將功折罪,錯得不算太離譜。”
原來,假沈柳的真名為沈彥,他是沈欽之子。
沈追命哪里知曉,沈彥還有這一手。
他環顧四周,看著那些器宇軒昂的禁衛軍,看著少年郎們意氣風發的臉,他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沈追命拍膝大笑,指著落座的朝臣與世家家主們,極盡嘲諷地開口——
“你們有沒有想過,白蓮教為何會和沈彥做交易?即便告知教主世家孩子們在山莊又能如何?這是大乾國土境內,他們沒有那么軍將,也沒有蠻族部落的軍力,不就是自投羅網嗎?我想不明白,想不透,但現在我明白了。”
“他知道此舉會引出這些舊事,他能借助裴望山的野心除掉我!如今死了我的沈家,余下的六大世家,你們覺得會落得什么好嗎?唇亡齒寒啊。赫連家都沒了,輪到我沈家了。早晚有一日,你們都會被裴望山殺了。”
“糊涂啊,真是糊涂啊!白蓮教主想擾亂大乾國,使我們互相猜忌,使我們內斗紛爭不休。”
“皇帝裴望山想獨占皇權,他也要設計分化我等。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真正和白蓮教聯手的奸黨,其實是裴望山啊!你們都瘋了!”
“放肆!”沈追命瘋瘋癲癲的話語,惹惱了皇帝。
他一聲令下,沈彥便從袖中抽刀而出,盡數沒入沈追命的腹腔。
“嘩啦”,鮮血流了一地。
沈追命疼得口齒不清,他踉蹌后退兩步,跌坐在地。
他視線模糊,環顧四周。
還是珠光寶氣的王庭,還是奢靡無度的朝堂。
他為了守衛沈家,幾十年來盡職盡責,到頭來,落得這個下場。
他為自己叫屈,他不甘心。
但沒關系,沈追命笑了,鮮血順著他的口齒涌出。
“早晚有一日……”
他笑而不語,緩慢閉上眼。
早晚有一日,這里的人,都會被天家謀算,被裴望山害命。
一個不剩!
他在九泉之下,等著這日的蒞臨。
……
沈追命死了,死在護君的沈彥手上。
四周鴉雀無聲。
眾人似乎都明白了。
沈追命有沒有做過惡事,伏不伏法,認不認罪,都沒有關系。
皇帝要的,不過是囚住沈追命,再利用沈柳口中的舊案,縱容他復仇。
沈家主死了,人心亂了,世家對皇權產生畏懼,這才是裴望山的目的所在。
嘲諷的聲音不絕于耳,葉薇耳朵都聽出繭子了。
她全然不在意這些外界的聲音,依舊養著自己一整甕蠱蟲。
在早中晚喂了蠱蟲六七天血液后,葉薇心滿意足地蓋上了封紙。
她頂著烏青的黑眼圈,臨睡前還特地看了一眼角落的小棺材,默默給尸人打氣。
葉薇握拳:這是主人第一次養鈴音蠱,一定要給我爭口氣啊小王!
第三十八章
紅龍谷的試煉很快提上日程,時間就定在三天后。
潛淵官學一共三十五人,分為七組,五人一組。
規則也很簡單,每一個隊伍會分發一把寶劍,不論哪個隊伍,率先取得四把并帶到紅龍谷的出口,就算是勝利。屆時,周崇丘院長會按照小隊持有的寶劍數量,以多到少排序,持有數最少的小組,全員淘汰,即為退學。
比賽期間,會有春鷹實時傳話播報每個小組的持劍數量。也好引誘其他小組前往出口附近埋伏,抑或是搶奪。
當然,為了防止學子們太過于暴力,鬧出人命,老師們給每個學子都配備一枚福豆。遇難時,只要捏爆福豆,便會有香煙上升,春鷹嗅到以后就會飛出場外喊老師領走學生。
而組員的自行退賽,代表了一個小組人數減少,守護寶劍的能力也會衰減,便更容易比賽失敗。因此,所有小組都會團結一致,盡量保證整個隊伍的安全,如此,小隊才能順利拔得頭籌。
這是潛淵官學第一次舉辦大賽,民間與江湖都有所風聞,東西南北四個坊市甚至開了賭局,等七個小隊公開名單以后,用來壓寶競猜。
就連皇帝裴望山都來湊一腳,添個彩頭:“朕覺得周老將軍舉辦的紅龍谷試煉十分有趣,既如此,朕也得捧個場,賣老將軍一個薄面。這樣吧,奪魁的隊伍,凡是世家女子賜縣主頭銜,而世家郎君則擢升為御前親衛,學成后可入京營親衛隊,為內廷近御之臣。”
皇帝這招可算是把世家長老們打了個措手不及。
今日天晴,焦玄鳴罷了潛淵官學的課業,又回了一次家宅。
這一次,他沒讓任何仆婦進入內院,并命占天者焦家豢養的暗衛,去請父親焦刑的嫡親弟弟焦松帆,以及庶弟焦顯。
少家主焦玄鳴忽然下家令,請兩位早已分府外住的老大人來家府做客,可見是關乎家族命脈的要緊事。
沒人敢耽擱,立時凌空躍上屋脊,踏檐而去。
焦玄鳴推開門,邁入寒氣逼人的佛堂。
紅木桌案上,佛龕里鎮著一尊紅龍神像,神像前布置了三牲四果用于緬懷長者的供品。
桌案底下,是一具冰棺。
冰制的棺材里,躺著老態龍鐘的老家主焦刑。
焦刑雙目緊閉,已是近七十歲高壽。早在兩年前,他就該仙逝,是焦蓮取來濟世醫白家的秘藥,助焦刑“延年益壽”。
只要這一味焦刑口含的藥丸取出,他便能終止呼吸,邁入輪回。
焦玄鳴托起父親的手,如往常那樣,把帕子蘸水、擰干,輕輕擦拭他的指骨。每一根手指的指縫,焦玄鳴都照顧到,幾乎無微不至。
“父親對我寄予厚望,從小親手教我卦陣,指點我兵法。”
“您把我看顧得很好,為了讓我安心,讓家族里窺伺我的毒蟲死心,一早便把少家主之位傳承給我。”
“為了讓我的少家主之位穩固,您還未雨綢繆,早早讓阿姐和葉家嫡長子定親,拉攏助力。”
“您設下的每一步棋,都是為了讓我能撐起焦家,甚至是默許阿姐用這一味讓您痛不欲生的藥,延續您的壽命,讓您的殘魂,能夠再多看顧我一會兒。”
焦玄鳴語帶哽咽:“可是父親,您太累了。今日,兒子要真正為自己做主一回,兒子要讓您舍下這一副拖累您的紅塵皮囊,讓您得到安息。至于阿姐……她是罪人,兒子會代您懲戒她,將她除名,驅逐出家族。”
這一句話,半真半假,滿滿都是焦玄鳴的私心。
但他別無選擇,他只能這樣做。
是焦蓮先殘害他人種下了惡因,結出了罪孽之果。
他要讓此事有個了斷。父皇即便疑心他本就居心不良又能如何?裴君瑯死了,皇帝膝下只有他一個兒子了。
到時候,皇位只能有裴凌來傳承。
裴凌是個好兄長,他會保證裴君瑯能夠被風光大葬,弟弟死后哀榮鼎盛。
裴凌,感謝他的仁慈吧。
屏息間,裴凌曲掌成爪,以一招“猿猴搶珠”,騰身而起,殺向弟弟的雙目。
兄長驟然出手,甚至想要戳瞎裴君瑯的雙目。
裴君瑯只消一眼便知兄長來意。
已是身有殘疾,兄長竟賊心未死,還想毀了他的眼睛,將他永久囚于一方木輪椅上。
呵,可恨!只有兩門世家丁級資質的學子,則被穿插到乙班或是丙班。
像裴君瑯這種不良于行的殘疾皇子,為了表示潛淵書院的公平與公正,自然只能被發配丁班了。
連帶著安排丁班的學生,還有除開本家血脈傳承得了丁級其余全部無級別的葉薇、謝芙、魯沉山、以及一個千面郎沈家的郎君沈如意。
謝芙總算如愿以償靠近了葉薇。
學府還沒發各個班級的學服,她今日仍舊是穿自家帶來的華貴衣裳,盛裝出席。
謝芙年后長大了一歲,也長高了不少,只比葉薇矮半個頭。
她還是愛穿黑色衣裳,可能這次被家人耳提面命過了,玄色衣裙上繡了一點玫紅色的桃花。就連背上的小棺材,也換了個金絲楠木的。
可能是為了喜慶。兩側棺材板上的過年春聯還沒揭下,棺材蓋子上也貼了一張紅紙橫批:開棺發財。
她杏眼明亮,一直仰頭看葉薇,讓葉薇想起小時候養過的一只討食的可愛小狗。
葉薇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謝芙掛了銅錢的發髻。
唔,手感不錯,毛茸茸的。
謝芙很受用,小聲喊:“小薇姐姐?”
葉薇沒有否認。
謝芙更確信心里的猜測了,她不顧一旁已經抬手捂臉的魯沉山,像一塊狗皮膏藥似的粘住了葉薇。
她摟住葉薇的腰,深深嗅一口氣:“小薇姐姐,我好想你,你更漂亮了!”
“阿芙好乖。”葉薇親昵地喊她。
魯沉山知道瞞不下去了,只能討好地望向一旁的裴君瑯,小聲說:“我倆嘴嚴是出了名的,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
所以,二殿下,能不能把你那刀子似的眼神收回去,他真的很不經殺。
裴君瑯沒有葉薇那么好講話。
他的目光依舊凜如霜雪,肘骨抵竹木扶手,單手撐著下顎,考慮利弊。
剛入學就死了嫡出子弟,的確麻煩。
但因一個微不足道的世家孩子壞了他的大事,得不償失。
只可惜,裴君瑯也不是那種心軟到會給外人機會的小郎君。
裴君瑯同情魯沉山,那誰又來同情他呢?
魯沉山比謝芙敏銳多了,他明白自己命懸一線。
于是,魯沉山只能轉而去討好歹人的同伙葉薇。
“小薇姑娘,許久不見,我們能一個班也是有緣。”
葉薇對誰都態度圓融,來者不拒。她笑瞇瞇地回答:“是啊,真的很有緣。”
像是想到了什么,葉薇問:“你們怎么會在丁班?我和二殿下,你們是知道的,自身有難言之隱,可你們應該是嫡出的孩子吧,不至于淪落到末級班?”
說起這個魯沉山就頭疼欲裂。
“機關客焦家派來的授課老師……正是家父魯浮舟。”
葉薇肅然起敬:“聽說潛淵官學過幾日開始實行學分制度,若是頑劣怠學者會扣除學分,直到零分被逐出官學。你既然是魯浮舟老師的親子,往后課業還請魯公子多多照顧了。”
葉薇和謝芙一臉期盼地望向魯沉山。
她們已經想好怎么混分了!
魯沉山擺擺手,沉痛道:“別想了。我父親對外人如親子,視我如糞土。把我塞到丁級班的話,就是他親口提的!”
說完,魯沉山怕裴君瑯誤會他的意思,輕咳一聲:“當然,我沒有嫌棄丁班的意思。誰不是步步為營,穩扎穩打爬上去的呢?基礎低一點沒事,上限無窮盡就好。”
葉薇又看了一眼謝芙:“那阿芙呢?”
謝芙鼓了鼓腮幫子,把裝妹妹的棺材抱到懷里:“老師們一個個瓜兮兮的(傻乎乎),說了妹妹不喜歡曬太陽,非要我拿出來操練傀儡牽尸術。我心疼妹妹,不想和他們說話。大姐生氣了,就給我評了無級別。”
葉薇聽說過謝家派來的授課老師。
是謝家少家主,也就是謝芙的長姐謝道玄。
葉薇憐愛地看了幾人一眼:“都是苦命人!”
被冷落許久的沈如意忍不住出聲了:“你們都是上學前就認識的?搞特殊待遇是不是?把我一個人孤立了?蒼天吶,我剛來官學聽課就慘遭霸凌么?我要告老師了!”
聽到這話,幾人連忙拉住了沈如意:“你也不想挨打吧?既然不想,知道什么該說不該說吧?”
沈如意老老實實閉嘴:娘的,早知道他就和丙班幾個周家小子擠一擠算了,非要意氣用事來丁班,遇到這幾個更不好惹的。
四個人打得火熱,年紀也相當,很快便混熟了。
唯有變聲期話少的裴君瑯在一旁一言不發。
沈如意甚至刺探敵情:“二皇子……有口疾否?”啞巴?
葉薇意味深長地答:“他不善言辭。”
“……哦。”
沈如意同情地看了裴君瑯一眼,榮獲一記殺人眼刀。
另一邊,魯沉山握拳,心中暗道:他和葉薇聊得熱火朝天,已經打入敵軍內部。
他終于有資格投敵,效忠裴君瑯了!
怎料,小郎君興致勃勃一回頭,想和裴君瑯賣個乖。
卻見啞巴二皇子冷淡看來,周身都遍布戾氣。
嗯……裴君瑯的殺心好像更重了!嚶!
裴凌出招太快,在場的幾人都沒有回過神來,無人能替裴君瑯躲招。
這一次打斗,他勢在必得!
幸好,裴君瑯也不是兄長以為的那個廢物草包。
他幾乎是瞬間起了暴怒,他調動丹田內力,覆于掌心。一條長鞭游龍似的,舞得靈活。
嗖一聲,長蛇飛出,勢大力沉,細鞭一下纏住陰廟的斷壁殘垣,連帶著裴君瑯的木輪椅一齊凌空飛起,驟然躲閃。
一聲巨響,木輪椅穩穩當當落地,恰到好處避開裴凌殺氣騰騰的偷襲。
裴凌見狀,驚愕:“你居然會武功?”
“怎么?大哥很驚訝么?”裴君瑯迫不得已,暴露了底牌。他也不欲和裴凌再裝,戲謔地勾唇,“弟弟在官學里潛心學習,總得習得些名堂出來。如此,才好不讓父皇輕看。”
他巧舌如簧,裴凌卻不蠢:“你這般功力,絕非短短一月能練就的。”
“哦,那就當弟弟天賦異稟……比大哥強悍吧。”裴君瑯淡然開口。
他膽大妄為,竟敢嘲諷裴凌!
裴凌被廢物弟弟的諷刺燒得頭腦發昏,他怎么都不明白,眼中最無用的弟弟,其實是個全知全能的天才。
他廢了一雙腿,竟還能習得武藝,竟一直藏巧于拙。
裴凌早該殺了裴君瑯,他太心慈手軟了。
他看著眼前已有成熟郎君風貌的弟弟,眉心的冷色漸重。
裴君瑯,該死!
不過,現在也不晚。
裴君瑯有什么資格和他斗?裴凌會殺了他的。
“受死!”
裴凌火氣上涌,卸下腰間纏繞的軟劍。
軟劍迎風一抖,劍身立時變得鋒銳。
裴凌跨步飛踢,朝裴君瑯不住發動劍招。
也是此刻,裴凌瞅準時機,飛燕似的騰空而起,轉身,抬腿斜劈向弟弟的肩臂。
他想以一記“泰山壓頂”踢斷裴君瑯的肋骨!
只可惜,裴君瑯并沒有兄長想象中那么弱。
小郎君好整以暇地看著裴凌的襲擊,手中細鞭奮力一揮。
長鞭猶如活物,頃刻間絞住了裴凌的長腿,卸下他強壓來的力道。
“嘩啦”一聲,細鞭翻轉,裴凌也隨著鞭子的轉向而凌空翻了幾周身。
殺招廢除!
就在裴凌招解的時刻,他忽然轉動腕骨,身法極快地朝下斜刺過去。
長劍不偏不倚,陡然刺向裴君瑯的眉心。
原來,裴凌抬腿高踢的那一招不過虛晃一槍,為的就是刺出絕殺的一劍。
劍花晃動,劍鋒銳利,裴君瑯無處可躲,避無可避!
“刺啦”一聲。
破肉裂骨的響動,撼動人心。
明明破開了皮肉,裴凌卻沒有嗅到血腥味。
怎么回事?
原來,他方才刺中的并不是裴君瑯,而是葉薇召出的尸人小王!
葉薇即便和周溯他們纏斗,也在一旁觀戰,及時用尸人肉身,替裴君瑯擋下一劍。
裴凌哪里料到這樣的大亂斗,葉薇還能分心幫裴君瑯擋刀。
他心煩意亂,高喊:“心月,留住葉薇!”
“好。”
葉心月把謝芙交給了周溯來斗,自己搖鈴召喚山獸,襲上了葉薇。
葉薇有難,不敢輕敵。她只能再度喊回小王,和自家嫡姐斗招。
這一次,無人幫裴君瑯躲招。
裴君瑯再如何厲害,也只是個雙腿殘疾的廢人,如何能躲過兄長的出招。
他腿骨無力,衣袍被割破了好幾處,只能步步后撤,竭力格擋。
焦刑的指骨似乎在兒子的掌心里微微一顫,意味不明。
焦玄鳴沒有理會,他只是徑直伸手,取出了焦刑口中的藥丸。
藥丸離體的一瞬間,焦刑的胸腔微鼓,整個人朝前輕仰,而后咽喉滾動,口鼻張開,重重呼出一口氣。
帶著清冽藥香的風,掠過焦玄鳴的耳側,他的烏黑碎發也隨之漾起,仿佛父親的魂魄被堵在軀殼里許久,今日,終于能自在地飄走,回到天上去了。
屋內的燭光顫動,飛蛾撲火,不斷地撞擊玻璃燈罩,自取滅亡。
焦玄鳴親眼看著父親的皮肉一寸寸變皺,不過一刻鐘,老者便沒了呼吸。
焦玄鳴淚流滿面,他咬牙,對屋外高呼:“老家主……去了!”
老家主辭世了。
很快,哀樂充盈整個焦家,院子外里三層外三層的仆婦跪倒在地,泣不成聲。
沒多久,佛堂外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間隙夾雜焦蓮震怒的聲音:“阿鳴,是不是你取出父親的壽丸了?你瘋了!你竟敢這樣做!沒有父親撐起家族的威名,你是想被人手撕活吃了嗎?!”
焦玄鳴拉開門,厲聲呵斥長姐:“夠了!你不該為了自己在葉家的主母地位,而利用父親的壽元,讓他死不瞑目!父親活得夠累了,讓他安心赴死吧!”
確實,焦蓮擔心焦玄鳴的名望不足以支撐起偌大的焦家,她害怕改變,害怕手上得到的一切功虧一簣。
父親可以死,但得死在她的女兒葉心月嫁入東宮之后。
焦蓮有了新的倚仗,才能安心讓父親離開。
父親疼愛兒女,他定然也是這么想的。
焦蓮搡開焦玄鳴,撩裙急切地跑向冰棺。在看到父親迅速衰老的臉時,美婦人的心涼了一大截,面如死灰。
焦蓮手忙腳亂,用力掰開父親的嘴,把那一枚落地沾了塵的壽丸塞進去。
“爹會好的,爹會沒事的……”焦蓮不住暖著焦刑的冰冷手指,然而這一切都是徒勞。
老家主死了,沒氣兒了。
焦蓮對于弟弟焦玄鳴的自作主張感到生氣,她上前,伸手給了焦玄鳴一巴掌,淚如雨下。
“你瘋了嗎?這么要緊的事怎么不和我商量?你長大了,翅膀硬了,想掌家了是不是?”
“是!”焦玄鳴擦干唇角的血,一把扣住焦蓮的腕骨,“阿姐,別忘記,誰才是占天者焦家真正的掌權人。”
“我是你長姐!”
“但很快不是了。”
焦蓮瞠目結舌,連連后退:“你、阿鳴,你什么意思?”
焦玄鳴那雙鋒銳的眼睛,直勾勾盯著焦蓮,仿佛能看到人靈魂深處。他氣定神閑地開口:“父親辭世,我將會成為新一任家主。阿姐,你罔顧父親意愿,將他折磨得生不如死。我為了替父親報仇,必須懲罰你。從今日起,褫奪占天者焦家嫡長女焦蓮的家姓,我作為新一任家主,決意將長女蓮,驅逐出焦家!”
焦蓮茫然回頭,洞開的院門外,早已占滿了家族的長者與晚輩。
這一句刑罰,大家有目共睹,人盡皆知。
焦蓮恨得切齒:“你這是過河拆橋!若非我想出此等計謀,保住焦家的昌盛,爾等怎會有今日?!待日后,心月步入東宮,成為太子妃,你們會后悔的!你們一定會后悔的!”
“是嗎?”焦玄鳴嘆氣,“阿姐,你執迷不悟至此地步。你有攀高的野心,不該拉一大家子共沉淪。即便不招惹天家,我們占天者焦家本就是共享皇權的八大世家之一,沒必要東宮的恩寵來添彩。阿姐,你承認吧,這些都是你自己的勃勃野心在作祟。”
焦蓮癱坐在地。
不得不承認,焦玄鳴說得確實不錯。
占天者焦家未必需要她來錦上添花,但焦蓮卻很需要焦家嫡長女的名頭,為自己鞏固當家主母的地位。
她的夫君葉瑾看重的,不就是她尊貴的身份嗎?如果她不再是世家女……焦蓮不敢想,她會遇到什么事。
焦蓮抹干了眼淚,眼下不是哭哭啼啼的時候。
而紅龍谷外的老師們一聽到春鷹報信,各個面色凝重。孩子們的廝殺竟這樣激烈么?這才入山谷半個時辰吧?
唯有培育春鷹的葉舟一眼便知真相。
那一只趾高氣昂報信的春鷹,壓根不是他們評委團的鷹隼啊!他養的報信小鳥他能不知道嗎?!那分明是葉薇這丫頭的春鷹!
這才半個時辰不到吧?她就想嫁禍同窗了?誰有她心思臟啊!
第三十九章
紅龍谷群巒疊嶂,整日彌漫一股驅之不散的霧氣。山谷地勢高,寒氣比京城重,幸好學生們早早多披了一層夾衣,不至于在山上受凍。
葉薇他們到了休息點,把潛淵官學給的物資清點了一下——五支火折子,生火不成問題。五盒肌膚破皮涂抹的傷藥。一口小鍋、一袋干糧,葉薇看了一下米和馕餅,足夠他們吃兩天,不過想要更好的伙食,應該就要自力更生去山里狩獵了。捕獵是殺神周家的強項,周家子弟應該會吃得滿嘴流油。葉老夫人沉吟道:“我記得小薇院子還缺個丫鬟與婆子。這樣,你挑幾個得力的小丫鬟服侍小薇,往后你也聽她差遣,兩院來回看顧。”
箬葉是葉老夫人從娘家帶來的心腹姑姑,說是奴婢,其實還沾著點遠親。這么多年,兩人風雨同舟,情分早比血親深厚。
箬葉一聽葉老夫人的安排便知,主子是要自己全力保護葉薇。有她鎮院,就連大夫人焦蓮也不敢肆意窺伺。
看來這個小丫頭確實很得主子的眼緣。
箬葉規矩地躬身:“是,奴婢全聽老夫人安排。”
葉薇領受祖母的恩情,但她又怕箬葉在旁,往后再也不好擅自出府行動……要不要拒絕祖母的好意呢?
葉薇一籌莫展,忍不住輕撩眼皮,細細打量祖母。
孫女鬼鬼祟祟的的眼神,自然逃不過老謀深算的長者法眼。葉老夫人睨她:“怎么?你不樂意?”
葉薇抿唇:“祖母,實不相瞞,小薇也并非性格乖順的孩子……”
沒等她說更多,葉老夫人已擺擺手:“我明白,你與二皇子走得近。”
葉薇沒想到這件事會被祖母當面挑出,她不免戰戰兢兢,生怕站位一事,鬧得祖母不喜。畢竟葉心月選的是大皇子裴凌,和周皇后同仇敵愾,也是父親葉瑾的意思。
她還沒有重要到,可以擺布葉家的站隊。
怎料,葉老夫人卻意味深長的說了句:“比起心月,祖母更看重你。”
葉薇一怔,呆若木雞。她端坐高臺,看著眼前的屠殺,竟一句話都講不出來。
死了的人,有朝堂閣臣,有幼時抱過她的世家長者。不止對周婉如有恩惠,其中一部分長輩,甚至對從前還是質子的裴望山也溫聲軟語禮待有加,涉足朝堂爭斗,彼此有了利益沖突,裴望山就能眼睛都不眨一下,設計借勢將他們一個個鏟除。
她的丈夫不念舊情,心真狠,手真辣啊。所有的世家長輩都被嚇住了,一個個膽戰心驚,舌頭像是斷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也是,他們能說什么?提醒裴望山,他們還沒死,也要補一刀嗎?
最可怕的是,裴君瑯和裴望山父子倆一唱一和,竟把這出折子戲唱圓滿了。
周婉如似笑似哭,果然,老怪物生出的就是小怪物!
她絕不會讓裴望山得逞,她不能成為下一個犧牲品。
周婉如催促飛燕:“大殿下還不曾來嗎?”
八字山水屏風外的飛燕端來新鮮的神佛供品,低聲道:“聽送茶的德順說,已經到西宮夾道了,很快就來了,娘娘稍待片刻。”
周婉如聞言,放了心,又懶倦地窩回了圈椅里。
沒多時,門板微啟,朔風裹挾雪絮涌入,裴凌披著一頭銀霜入內,給周婉如見禮:“兒臣來給母后請安了。”
周婉如擺擺手:“虛禮便不必講了。”
她給飛燕遞了個眼神,催人離開。
門再次合上,屋內的陰翳籠下來,裴凌這才聞到周婉如身上濃重的香火味。
裴凌:“母后何時開始信佛了?”皇后是個從不服輸的性子,世人只看到她明艷照人的一面,卻從來不知,她也有避于人后的脆弱瞬息。
飛燕誠惶誠恐:“娘娘福壽泰寧,長樂永康。不止是奴婢,大皇子心里必定也是時刻惦念您的。”
周婉如笑而不語,指尖不斷摩挲手爐。圓融的暖意一點點暈上她的指腹,似乎有暖流能順著肌骨,一路浸透入她冰封的心。
車廂內,暗香拂拂,在顛來倒去的車廂里,周婉如忽然想起了一些陳年往事。
許多年以前,周婉如還是個豆蔻年華的少女,有父親疼愛,兄長看護,既是本家嫡女,又生得妍姿艷質,自然受盡世家的偏袒與榮寵。
彼時,大乾國時局混亂,各司各府拉幫結派,內斗不止。
寒族不滿世家望族手握重權,操控朝政,意欲效仿別國,推翻八大世家掌權。他們病急亂投醫,竟尋到百年前朝遺孤東洲裴家,以復興君主圣脈一說,推裴家上位。
此舉,并非東洲裴氏治國有方,不過是想底下人期盼變革,渴望君主登基后,不忘寒族恩情,能夠廣攬門生,扶持寒門后生出仕。然而,世家豪族掌權多年,又怎肯讓位于人。
彼時,貴族與百姓勢同水火,內斗不止。而邊境城郭,又有當地豪族通敵外國,蠻族鐵騎與白蓮教同心戮力,以江湖術法輔助數萬鐵騎大軍,破開城崗關隘,致使邊關藩鎮淪陷。
一時間,外憂內患,生靈涂炭,民不聊生。
八大世家的家主為求家國安寧,于紅龍殿共商計策,他們決定先安內再攘外。
于是,家主們順從民意,選了一個東洲裴家的孩子為大乾國儲君,借以告知天下人,世家并非一手遮天,他們為了江山社稷著想,愿意聽從民心,分權治國。
八大世家聽勸,一部分被鼓動的百姓沒了“造反”的由頭,士氣大衰。可聰慧的寒族子弟知道,這不過是世家人為了安撫民心的權宜之策。
這個裴家的孩子,注定是個傀儡皇帝,無法真正手掌重權,他們要被八大世家糊弄了。
只可惜,這時再吵嚷、攛掇民眾鬧事的寒族子弟,便是露出馬腳的幕后主使,任他有天大的冤屈,也能被誅鋤異己的八大世家,以叛國罪名,血腥鎮壓。
就此,國內的時局趨于穩定,擅戰的殺神周家,便調兵遣將,傳召八大世家的精英子弟,屯戍邊防,專心御敵。
而那個被推上高臺的犧牲品,便是裴家送來安撫、討好八大世家的“質子”——裴望山。
在裴望山登基稱帝之前,周崇丘安排小郎君暫住殺神周家。
周家人嘴上說悉心照顧未來少帝,實則是故意尋個理由,將其軟禁在府邸,隔絕他與皇脈裴家聯系。這般就能監管、看守小郎君。
裴望山一條性命不值錢,他的身份也并沒有很珍貴。
留他不死,不過是為了哄一哄百姓。
沒人想過,這個傀儡皇帝能夠還能有活到長大的那一日。
所有人都知道,他必死無疑。
只可惜,裴望山也很聰明,他裝作順從的模樣,不在外暴露自己的才智與謀略,又蓄意對周崇丘展現一副孺慕的模樣,一心將其視作可以為自己遮風擋雨的靠山。
裴望山討好周家嫡女周婉如,幾乎是人人都能預料到的事。
這是裴望山唯一的出路。
但是,令人沒想到,這個艷冠京都的周家嫡女周婉如,也會被裴望山的花言巧語蠱惑,竟接受這個質子的示好。
說起來,周婉如都忘記了那時候的裴望山究竟如何討好她。
仔細想來,也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
裴望山受制于人,手上也沒有錢財。他實在沒什么好東西,能給周婉如的無非是府里司空見慣的甜糕,抑或是親手打磨的、成色很一般的玉簪。
周婉如聰慧狡黠,并不好騙,她想看看他還有什么花招。
偏偏裴望山別無他法,只能用這些笨拙的手段,一次又一次給周婉如送禮。
小姑娘覺得有趣。
絕大多時候,高傲的貴女對此都不屑一顧,只有寥寥幾次,她收下了這些“破爛貨”,十樣會接個三樣。
周婉如性格張揚、惡劣,她故意欺他、辱他、罵他,又看裴望山無可奈何地討好她。
那一刻,周婉如竟然猜不到,裴望山是天生的泥人性子,任人捏扁搓圓,還是他一直在隱忍怒火。
直到周婉如遇到白蓮教的殺手伏擊時,裴望山挺身而出,以身為盾,為她攔下來勢洶洶的一箭。
箭矢傳來貫穿身體的鈍響,血液涌出,兜頭淋了周婉如一身。
她抬眸,漂亮的美眸里,倒映裴望山堅毅的身軀,一縷日光照來,他高大如山。
隨后,裴望山跪倒。
他氣若游絲,躺在周婉如的懷里。
少女的雙手滿是溫熱的、濃稠的鮮血,一時間,周婉如的思維有點混亂,也很迷茫。
她一直很機敏,對裴望山目的心知肚明。
小質子巴結周家子女,一定是蓄意韜光養晦,企圖茍活。那么想要活下去的人,為何見她遇襲便失了分寸,甚至是獻出生命呢?
但在這一刻,周婉如的認知崩塌。
她甚至起了一點僥幸心理:或許,周婉如一直錯怪裴望山了,其實他對她真的有情誼。
他愛她。
周婉如得意,又覺得好笑。
他愛她到能獻出生命的地步,真好哄啊,小郎君。
半個月后,裴望山蘇醒,他僥幸活下來了。
周婉如雖然照舊對裴望山刻薄,但她不會再如從前那般苛待小郎君了。
周婉如特地造了一個精美華貴的紅木匣子,將裴望山贈的東西悉數珍藏。當然,她為了顏面,對外還是一副厭惡裴望山的模樣,假意將他送的東西,棄如敝履,丟掉,再背著人,逐一撿回。
周婉如偶爾也會照看一下小郎君的身體。
譬如,她謊稱害怕裴望山受寒受凍生病,將病氣過給自己,要下人給他的居所多送一些無煙的炭,再裁幾身厚實的冬衣。
后來,周婉如順理成章成為了尊貴的皇后,皇帝裴望山不忘初心,仍是一如既往對周崇丘恭敬有加。
周婉如似笑非笑地道:“若是有人力不足之事,自然是祈求神佛垂憐。”
“母后是一國之母,手掌天下,又怎會有力所難及的事?”
周婉如不語,也沒有接裴凌想要她安心的奉承話。她撫著紫檀木椅背,意味深長地說:“凌兒,你能如此傲氣,不過是依仗天家嫡長子的身份,依仗周家的權。可你在紅龍殿也看到了,那些曾經對皇帝頤指氣使的世家長輩,猶如豬狗一樣任人宰割,一刀子下去,連叫喊聲都發不出。你真的以為,當你父親再變得更強大一些,不需要隱藏喜怒,抑或討好世家的時候,他依舊重視你,會將你立為儲君嗎?你是世家的孩子,他理應憎厭你。”
周婉如的話如雷貫耳,壓低了裴凌的肩脊,他頹喪下去,良久無言。
“母后,我們該怎么辦?”
“我們?”周婉如諷刺一笑,“你為何一出事便想著問我支招,你為什么不能像裴君瑯一樣,沒有母親幫襯也能自己拿主意?裴凌,母后想一直把你當成孩子照看,但你不該是個孩子,明白嗎?”
這是第一次,周婉如正視裴君瑯,諷刺裴凌的軟弱無能。
裴凌羞愧難當,心中對于二弟的仇恨的火焰洶涌,恨不得將其生吞活剝了。
“兒子知錯。”
“凌兒,如今你知錯,還能尋一尋對的路,往后等母后走了,周家倒臺了,你又該上哪兒去哭求,去哪里尋人幫你?找那個對我恨之入骨的父親嗎?裴凌,你會死的。”
周婉如蹲下身子,一如幼時那般溫柔,溫熱的指尖撩開裴凌汗濕的鬢發,“不想死的話,下手就狠一些。你如今要反省的事,應該是你當初沒有對裴君瑯趕盡殺絕,你廢了他的腿,卻心慈手軟留了他一命,這是你做的最錯的一件事。”
周婉如怎會不知自己孩子的玩鬧心理呢?他故意留下殘疾的裴君瑯,讓父君日日夜夜看著兩個孩子之間的對比,大兒子身體康健、魁梧挺拔,二兒子體弱多病,終日纏綿木輪椅之上。
那么裴望山就會視裴君瑯為恥辱,厭惡次子,著重培養長子。
說裴凌愚蠢,又沒有到那種無可救藥的地步;說他聰慧,又偏偏志得意滿,輕了敵,給二弟再一次爬起來的機會。裴君瑯身殘后還能臥薪嘗膽數年,卷土重來復仇,他該有多玲瓏的心肝,多強悍的意志力?裴凌和這樣的小怪物對上,沒有勝算。
“你若想登頂,只靠一個周家襄助是不夠的,還需要拉攏其他世家。你與葉家聯姻一事迫在眉睫,葉薇已入裴君瑯的陣營,與其費心拉攏她,倒不如選擇葉心月。咱們沒那么多時間耽擱,葉家必須牢牢捏在手里。”
周婉如親眼見過皇帝的雷厲風行,她不敢再浪費時間從長計議,“至于葉薇……若是她在世家里話語權漸重,與其留下隱患,不如殺了她,如此也算斬斷裴君瑯一只臂膀。”
裴凌對于女色都毫不上心,于他而言,葉薇和葉心月都是同樣的女子。可直到上一次在山莊里,他親眼目睹裴君瑯幻化御敵大陣。
這個處事謹小慎微的弟弟,竟為了一個女人,將自己的底牌盡數暴露。
葉薇究竟有什么蠱惑人的魔力?又或者說,她很有魅力?
裴凌仔細回想,葉薇的確豐姿冶麗,皮相上乘,說句是官學里最漂亮的姑娘都不為過。
她看著脾氣乖順,實則利爪全藏在柔軟的肉墊下,冷不防揮出一爪,擊中要害。他被她撓過許多次,可平心而論,裴凌倒也沒有討厭她。
葉薇是比葉心月還要能激起兒郎占有欲的女子。
只可惜,她心有所屬。
她選擇了裴君瑯,她是不是也和母后一樣,打心眼里覺得他不如二弟?
裴凌指骨緊攥。
早晚,他要讓所有人都知道,裴君瑯不過是螻蟻,是給他擦鞋都不配的廢物。
喜歡裴君瑯,不值得-
遠離大乾京城的崇山峻嶺,一座巍峨的高樓建于半山腰。
原來是披上山色大棚的飛蓬樓。整座樓宇插花戴草,佯裝成一座荒廢已久的空宅,潛伏于此。
飛蓬樓的樓主,正是白蓮教的教主白澤。
白澤明明年近五十歲,可不知修煉了什么邪術,頭發依舊烏黑柔順,眉骨清雋,好似二三十歲俊俏的郎君。山里的寒風卷入屋舍,過了年,山林最先知春意,耐寒的綠植悄然綻芽,生機勃勃。
白澤端著一盞茶啜飲,欣賞壯美的山間暮色。
“大乾國的山色,果真比戈壁沙丘要美麗得多,難怪紅龍只肯生養于這片土壤,連我也這般貪戀這片土地。”白澤喟嘆一聲。
很快,屋外響起急促的敲門聲。
白澤蹙眉:“進來。”
大門洞開,下屬跪地,戰戰兢兢稟報:“教主,我們藏匿于大乾國境里的幾個窩點被當地官兵殲滅了,手下人雖乖覺,知道服毒閉嘴,可眼下一批人馬消亡,教眾又得重新布線了。”
白澤氣定神閑地道:“急什么?不過是幾個蟻穴,大水淹了便淹了,何必咋咋呼呼的。”
“是,屬下明白了。”
白澤又想到那日山莊圍剿之時,他遠在山巔,俯視那一場慘絕人寰的獸斗,原以為會看到血肉橫飛的一幕,可是有那么一瞬間,獸潮忽然被一股血氣吸引,蠢蠢欲動。
這樣的骨血力量,他只在葉塵夜身上見過。
祖母居然說,比起即將接任馴山將少家主的葉心月,她更看好葉薇的資質嗎?
葉老夫人:“放心,祖母老了,不會干涉小輩的事。只一點,你是葉家的孩子,一切以葉家的崢嶸為重。只要你能把葉家的家業掮起來,祖母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的人。”
葉薇壯著膽子,試探性地問了句:“包括……為母報仇嗎?”
聞言,葉老夫人微微瞇眸。她明白了,這是要開始拿捏世家了。
老婦人既想重用葉薇,自然不會爭這些毫厘斤末,她嘆氣:“你們這些孩子,心大了啊。祖母老了,又怎么管得住年輕人。”
這句便是放權的意思了。
葉薇訝然,她實在沒想到,葉老夫人居然連這個都答應了。
或許她也明白,想要真正守住家業,肯定是要有巨大變革的。至少葉家不是葉瑾一家獨大,葉薇也有祖母撐腰,不再腹背受敵。
葉薇放下書籍,撩起裙擺,跪地磕頭,虔誠地許諾:“小薇定不會令葉家蒙羞的。”
既然祖母愿意信賴她,那她也會真正把自己看成葉家的一份子。
至少,她不會允許葉家毀于一旦。
“好孩子,下去吧。”
葉老夫人寬舒地笑了,任由葉薇帶著書,同箬葉一起回了寢院。
內院又恢復一派寂靜無聲。
屋內,老夫人藏匿于昏黑的暗處,夕陽西下,只斜斜照進一片暖黃,屋舍的犄角旮旯漆黑一片。
霉濕氣重的佛堂里,葉老夫人坐在主座上,低垂眼眸,臉皮松耷耷的,已是老態龍鐘。
安靜了許久。
不遠處,一條碩大的黑鱗蛟蛇,緩慢沿著地磚爬來。
黑蛇如今是家主葉瑾的本命獸了,可它依舊記得葉老夫人。
體態碩大的黑蛇依戀地纏繞葉老夫人的腕骨,親昵地挨蹭女主人的臉頰,一如當初它還是一條稚嫩小黑蛇的時候,曾跟著葉塵夜以及他的妻子,悠閑度日。
很多時候,葉塵夜身負皇權,南征北戰。家宅后院只留著懷有身孕的葉老夫人,以及這條黑鱗蛟蛇。
葉老夫人眼眶含淚:“我知道,你也很記掛他。”
黑鱗蛟蛇緩慢退下,低下蛇頭,四處嗅味。
最終,它伸出蛇信子,不住試探葉薇跪過的一片地磚。
似是難以置信,黑鱗蛟蛇高高揚起了蛇首,口中不住發出“斯斯”的蛇嘯。
見狀,葉老夫人笑了:“你也覺得她像,是不是?”
老婦人指尖拂掠念珠,眉眼一片溫柔。
“夫君既然選了她,那我便要完成夫君的夙愿。”
“我會好生看顧這個孩子的。”-
第二天,葉薇和小伙伴們開始上潛淵官學的授課。
葉薇昨晚看了一整夜祖父留下的手札,她才知道,原來馴獸術博大精深,不止能馴服山獸,甚至還能用特殊的技法,教會山獸技能,譬如辨味尋路、學舌傳訊。
葉薇在潛淵官學里學的知識都太片面,一下子得了老前輩的指點,真如打通了任督二脈一般,腦子豁然開朗。葉薇求知若渴,這一求,昨夜就只睡了兩個時辰,當天早上頂了兩個烏溜溜的黑眼圈。
裴君瑯吃飽喝足,氣色很好。官學里一撞見葉薇,譏諷挑眉:“你昨晚被人打了?”
葉薇打了哈欠:“我可是好學生,從來不滋事斗毆的。昨晚看書看太遲了。”
“呵,你倒是好學。”裴君瑯說風涼話,“既如此,下回濟世醫白家的測驗,別喊我給你答案提示。”
“那不成。”葉薇揉了揉臉,“我實在記不住那些藥材名字,除了醫科,旁的學科,我不都學得蠻好么?過兩天我們還要出門,再考低分,白杏老師又要給差生補課,我就溜不出去了。”
裴君瑯嘖一聲:“你什么時候能把臨時抱佛腿的習慣改改。”
葉薇理直氣壯地鼓腮:“可我就愛抱小瑯啊。”
裴君瑯耳根一紅,被她話里的歧義嚇一跳。
“……算了。”女孩家怎么臉皮厚似滾刀肉?他拿她沒轍,不再開腔了。
為了兩天后去飛蓬樓有空閑,丁班全員調動課業,近日每個人都十分好學,上課上到深更半夜,累得簡直想死。
葉薇雖為葉家的小主子,可自打母親過世以后,她活得便不是特別好了。
葉薇為了生存,逼自己學了很多。算學、四書五經、詩詞歌賦……沒有人為她開蒙,她就自己想法子去學、去聽。她還逃出葉府,在街頭巷口,和集市里的販夫走卒談天。
一個嬌俏可愛的小女娃,乖乖巧巧吃著糖人,聽大人們三三兩兩聚集,說莊稼、說農田、說民生。
就這樣,葉薇學會了種地,還有認許多瓜果蔬菜。
第四十章
“小瑯……”葉薇垂死掙扎。
裴君瑯下了最后通牒——“我的福豆,不想任你糟蹋。”
“你不配。”周溯爽朗的笑聲漸漸休止。
他苦惱地說:“可我走了,阿銘怎么辦呢?這世上,只能留下一個周家嫡長孫了。”
葉薇大大方方給他提建議:“你大可頂替周銘,奪舍他的人生啊,反正你和他長得一模一樣。”
“你們很恨阿銘嗎?”周溯勾唇,“一心想要置他于死地……但是你們怎知,我不是比他更危險的人物呢?”
“有道理。”葉薇深以為然地點頭,轉而望向裴君瑯,“你身上有沒有什么可以控制手下人的毒.藥?在救他之前,先給他下毒,這樣即便周溯得救后反水,我們也可以立時讓他斃命。”
裴君瑯眉心一蹙:“你好像……比我狠?”
“瞎說什么呢!”葉薇羞赧地道,“我都是倚仗公子的指點呀!”
“沒在夸你。”裴君瑯嘴上這樣說,還是給葉薇遞去一顆藥丸,“這是碎心丹,每半個月要服用少量解藥,方能緩解藥毒,否則會受萬蟻噬心之苦,直至七竅流血而亡。”
葉薇嫌棄地說:“這毒看起來好老土……”
裴君瑯冷笑:“我是不是對你太好了?要不也逼你服藥,讓你少說點沒用的話?”
葉薇自覺閉嘴,又朝裴君瑯伸手:“我想借公子的火銃一用。”
在要挾人這一點上,兩人之間的默契十足。
裴君瑯想也沒想,遞過去火銃,還細心教葉薇如何將子彈上膛、開火。
隨著“砰”的一聲,一枚子彈射向天花板,霎時間塵土四揚,砂石落下。
裴君瑯皺眉:“你想殺的人,不止周溯吧?”她肯定還想殺他。
“真的只是失誤。”
葉薇明明見識過火銃的威力,卻半點都沒有畏懼。
她氣定神閑地將火銃上膛,食指輕抵扳機,挨近周溯。
小姑娘的身量比挺拔的少年矮小,冰冷的火銃口抵在周溯削瘦的下顎,慢條斯理地說:“周溯公子,可以告訴我,你為什么會被關在這里嗎?”
周溯沒想到葉薇賊心不死,還是要追問他的事。
他無奈嘆一口氣,話里有曖昧不明的寵溺:“這位小姐,你既然這么想了解我,那么我也對你說幾句實話。因為阿銘需要我的身體。”
“為什么?”
“我天生便是練武的奇才,內力無窮盡,也是周家百年難得一見的……爐.鼎。”
葉薇沒明白,但裴君瑯懂了。
他挑眉:“難怪周銘分明是無級別的資質,卻有那樣高深的武藝。是你一直在供養他,任由他汲取內力?”
“是。”周溯莞爾,“幸好,我的內力只能供給周家還未進入巔峰期的兒郎,對于阿銘來說,我很合適他速成,但于我祖父而言,我這點力量便不夠看的了。不過,能幫到弟弟,也是一樁美差事,不對嗎?”
“你不想出去嗎?”葉薇問,“你甘心被他囚禁在暗不見天日的老宅子里,一生做他的禁臠嗎?”
“出去……有什么好處呢?”周溯難得有一瞬茫然,不知是真傻還是裝傻。
葉薇老老實實說:“我也不知道。但至少,你可以選擇繼續被困在這里,還是離開老宅……出門曬曬太陽?”
周溯本以為她會用各種話術循循善誘,怎料,葉薇的回答竟是出人意料的呆板。
他忍俊不禁,低下頭,對葉薇說:“給我服藥吧,小姐,再幫我解開一點鐐銬。”
“好啊。”葉心月一把撕下符箓,心頭火熊熊繚燒。
她正要晃動脖頸上的瓔珞,召喚山獸。
可沒等小姑娘伸手,一根細軟的長鞭迅疾如風,瞬息之間纏住葉心月的腕骨。
女子的皮肉細軟,不過使勁兒一勒,便勾勒出一道觸目驚心的紅痕。
葉心月疼得冷汗直冒,她循著細鞭遞來的方向望去,看到了罪魁禍首。
竟是裴君瑯出的招!
小郎君安安靜靜坐于木輪椅上。
他今日著一身云峰白春衫,烏發僅用一根翠竹簪固定于發頂。淡漠的鳳眸微抬,偏了一眼葉心月,冷笑:“你很多事。”
“你……”葉心月一直是家族嫡長女,從來沒有被人當眾奚落的經驗。她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差點口無遮攔罵二皇子是個廢物。
幸好,她記起君臣尊卑,即使收住了聲兒。
葉心月話語里寒意逼人:“葉薇代表我們葉家的顏面,她在外丟人了,自然該我這位長姐教訓!”
“是嗎?”裴君瑯似笑非笑,眼底戾氣畢露,“既如此,本殿下是否代表天家的顏面,那我要殺你一個微不足道的臣女,想來也不會有人怪罪吧?”
“你怎么敢?!”葉心月萬萬沒想到,她往后還可能成為裴君瑯的皇嫂,他竟然對自己一點都不客氣。
她咬了下唇:“二公子慎言,你出言不遜,難道就不怕你兄長……”
“哦,抱歉抱歉,我倒是忘了,你和我兄長私交甚密。”裴君瑯懶洋洋地撐著下顎,譏諷地說,“若是我這個皇弟言語無狀,開罪了未來小嫂嫂,往后大哥恐怕要遷怒于我了。”
裴君瑯這句“小嫂嫂”喊得可真是意味深長,畢竟葉心月嫁到東宮是要為正妃的,不可能于人做小。
但周婉如嘴上攀親,私下里也沒有旁的動作,不免引人深思——若是葉心月往后不能被聘為正妃,只是封為側妃呢?那可丟大人了。
裴君瑯蔫兒壞,故意利用信息差營造“葉心月可能為妾”的假象,臊得她臉色發白。
葉心月不敢再和裴君瑯這個瘋子糾纏,惡狠狠瞪了一眼丁班的學生們,怒氣沖沖跑到練武院操練尸人去了。
庭院里的葉星路一點一點取高粱酒擦缸子,一點都不敢浪費。
這次的酒,是讓四個班里滿十六歲的大孩子合力向膳堂討來的,存貨不多,得留神省著點用。
葉星路剛擦完一個缸子,抬頭看一眼:“大姐呢?”
葉薇也沒在意葉心月,她嫌聒噪,敷衍回答:“可能走了吧。”
“哦。”偏偏手腳被束縛,她動不了蘭鈴鐲,也無法用鮮血策反山獸。
即便山谷中,無數山獸嗅到葉薇獸主的血氣蠢蠢欲動,但在紅豆與黑鱗蛟蛇的蛇嘯恐嚇之下,沒有任何一只野獸膽敢靠近。
這是王權之戰,葉薇輸得很徹底。
葉瑾不是一個話多的人,他目的達成,取出匕首,遞上葉薇的脖頸。
臨死之前,葉瑾問她:“你我好歹父女一場,有什么遺言嗎?”
葉薇笑了下,她輕聲說:“我其實夢見過祖父。祖父說,他真后悔生了你這個逆子。”
“你找死!”
葉瑾再也忍不了,蓬勃雄厚的內力涌上指骨,加劇了薄刃的鋒銳。
葉薇緊緊閉上眼,等待喉間傳來尖細的痛感。
然而,死亡的痛苦并沒有如約而至。
忽然,那一柄匕首咣當一聲落地,血漿在葉薇臉上爆開,淋了她一頭濕熱的血液。
葉薇睜開眼,看到葉瑾持刀的臂骨被迅猛襲來的細鞭斬斷,斷手落在地上。
“是誰?!”葉瑾凄厲地嘶吼,怒不可遏地回頭。
葉薇也順著長鞭的方向望去。
夜風颯颯,花葉稀疏。暮色冥冥的遠處,小郎君肩披一件松霜綠的外裳,推車行來。
皎潔的月亮撥開鉛云,月華普照,本該修羅兇面的裴君瑯,眉眼輪廓鮮明,如鍍佛光,一雙鳳眸無喜無悲,格外沉靜。
染血的細鞭又纏回裴君瑯的臂骨,他堅定地朝葉薇挪動木輪椅,沒有畏懼發狂的葉瑾,以及近乎暴虐的黑鱗蛟蛇。
裴君瑯平靜地望向葉薇,低語。
“葉薇,別怕。”
葉薇承認,她本來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但聽到小郎君清清淺淺的一句呼喚,哄她“別怕”,又看他跋山涉水趕來,發髻未梳,衣冠不整,小郎君出行從未如此潦草……
葉薇還是霎時間紅了眼眶,潮意濃烈,鼻尖發酸,像是被挨了一拳,悶悶發疼。
葉薇垂首,眼淚搖搖欲墜。原來,她早有了依靠,不再是孤身一人。
她明明沒有那么愛哭。
沒等裴君瑯說再多的話,葉瑾已如兔起鳧舉,用完好的那只手,帶著雷霆萬鈞的掌力,朝裴君瑯襲去。
趁著黑鱗蛟蛇分神,傷痕累累的紅豆也再次暴起,白刃順勢跟上,與成年的蛟蛇纏斗。
林中飛鳥竄出,爭斗又起。
葉薇焦心不已,只能大聲提醒:“小瑯,小心!”
她與裴君瑯冰釋前嫌,知他冒死搭救,又肯喚他小瑯。
小郎君聽到了,在他推車后撤,避開致命一擊的瞬間,薄唇輕揚,笑意很淺。
葉薇也明白,如若一個小郎君對她不理不睬,毫不上心,又怎會明知危險,還要賭上性命前來搭救,葉瑾可沒有那么好對付。
裴君瑯一定有苦衷,他不曾拋下過她。
葉薇有了生欲,鼓足勇氣。少女強忍住筋骨碎裂的痛楚,強行驅動丹田內力。
葉薇疼得鼻翼沁出熱汗,疼到面紅耳赤,但她要忍,只要不死,什么都好說。
她要破開手上繩索,不能什么都不做,等著裴君瑯來救。
她知道他的反噬有多痛苦,知道裴君瑯痛疾復發,其實不能動用內力應敵。
他不顧性命,為她爭一條坦途,葉薇不能辜負。
夜幕里,人影晃動。
裴君瑯在確認葉薇安危以后,便從袖中取出召集軍士的煙霧彈,他吹燃了火折子,濃郁的黃煙裊裊升騰。
葉瑾看到升天的煙霧,知道他的罪行暴露。
待會兒群臣與君王趕來,他一個重傷皇裔的罪人,必然會被押進紅龍殿進行審判。比起同葉家結姻親,皇帝裴望山一定更渴望毀去葉家。
葉瑾不能坐以待斃,為今之計,便是殺了葉薇,再用新的骨血束縛小蛇王,逃出山林,以圖日后。
只要葉瑾培育出紅龍,他就能卷土重來,血洗世家。到時候,別說是君王,就是剩余的幾個世家,也只能對葉瑾俯首稱臣!
葉瑾想明白了,轉身對葉薇發動奇襲。
裴君瑯看出他的招數,臉色陰沉,忍住骨血里噴涌而出的陣痛,揮鞭跟上。
月華疏漏,銀鞭在空中利落飛舞。
哪知,葉瑾本就是誘敵之策,他假意襲擊葉薇,實則虛晃一槍。他縱身殺回,五指如凜冽鋼刀,銳不可當,一下子埋入裴君瑯的胸膛。
五指刺肉,破開肌骨。
“噗——!”
小郎君積郁肺腑的一口鮮血噴出,他迅速后撤,撥開葉瑾的骨刃。就此,長鞭也順勢卷上葉薇的臂骨,剜下血肉。
然而,終究太遲。
裴君瑯關心則亂,追敵的瞬間,竟中了葉瑾的圈套。
小郎君機關算盡,竟也有被騙的一次。
裴君瑯自嘲一笑。
看,和葉薇待久了,人都變笨了。
葉瑾這一爪,正好傷到了裴君瑯的心腑,他本就是勉力應敵。重傷之后,內力渙散,再也無法動彈。
裴君瑯垂著頭,看著胸口流淌不止的鮮血。整潔干凈的衣袍全是血污,他擦不干凈,口鼻里也漸漸窒悶。
“別管她,我們干活,遲些時候,二姐姐請你吃燒鵝。”
“好呀!”
下午沒課,本來是想放學生的半日假,結果全窩在四合院里干活了。
一時間,庭院里忙得熱火朝天。有幫忙的,有來看熱鬧的,整個寢院擠滿了人。
沒多時,周溯拎著大包小包過來給老師與學生們分見面禮。
今日是周溯用殺神周家長子身份第一次出面,自然和所有人都打個交道。
學生們停下手里的事,紛紛接過啞奴送來的包裝精美的食盒。
周家真是財大氣粗,竟給他們一人送了一份食味齋里最精致的點心團子。
紅漆荷花紋竹木食盒里,擺著一枚枚木刀雕刻成花型的玉帶糕,染了藍蝶豆花枝子與豆沙水,花瓣兒色澤艷麗,雕技巧奪天工。
眾人看著這個和周銘完全無差別的周家兄長,心里五味雜陳。畢竟他們熟悉周銘多年,好好一個人,說死就死了,真是世事無常。
但看在甜糕的面子上,他們還是很快接受了周溯,把周銘拋諸腦后。
周溯派完了糕,含笑掃了一圈在場的學子。
他要找的人,也恰好一瞬不瞬盯著他。
裴君瑯眼神冷漠,挑釁地抬了抬下顎,似乎在問他究竟想做什么。
周溯依舊儀態溫文地走向帶刺的小郎君。他拍了拍裴君瑯旁側的地面,擦去一層泥灰后,盤腿落座。
周溯以內力悄悄傳音:“二公子,不必對我這么有敵意。”
裴君瑯也用內力回敬他,音量很低,在喧鬧的四合院內幾乎不起眼。
“我對所有來路不明的人,都很有敵意。”
周溯:“唔……我們也算舊相識?”
裴君瑯眼神諱莫如深,看了周溯一眼。
周溯無辜地說:“我可是在祖父面前下了軍令狀的,務必要把寶押在你這邊。”
這話倒是讓裴君瑯感到驚訝。
他揚眉,不解:“哦?你們周家……不是站在后黨那邊的么?”
“雞蛋哪能放在一個籃子里呢?”
裴君瑯冷笑:“那讓我看看你的誠意?”
周溯:“二公子想如何看誠意?”
“不如,把你們周家的紅龍血眼,交給我。”
周溯聞言,第一次產生了驚訝的情緒,原來裴君瑯知道這么多啊,竟還了解每個世家都有一枚紅龍血眼。
這可是關乎世家的命脈……
周溯笑而不語。
裴君瑯漠然:“不給的話,那你我就沒得談了。”
“唔……或許,我們可以另辟蹊徑。”
葉薇喂周溯服用毒.藥,又將火銃對準了長鏈的頂端,連開了幾發子彈。
不知這些鐵鏈是如何打造的,竟堅不可摧,葉薇耗盡了所有子彈,也不過是鑿開了一小道裂縫。
但周溯說足夠了。
他很愛笑,喜面人的樣子,感激葉薇和裴君瑯:“待我出去那日,我再來同兩位要解藥。”
葉薇好奇地問:“你知道怎么尋我們?”
他們可是喬裝打扮易過容的。
周溯唇角微揚:“你們和阿銘相熟,還結了仇。那么,你們日常生活里……定有交集。我想,我們一定很快會再見面的。”
裴君瑯懶洋洋地道:“好啊,恭迎大駕。”
葉薇事情辦完了,打算走了。
她推動裴君瑯的木輪椅,朝屋外行去。
還沒來得及把房門闔好如初,周溯的聲音忽然回響在葉薇的耳畔,是他用內力傳來的——“小姐,其實我不擅長攻擊,但丹田內力深厚,卻也足夠抵御火銃的來襲。”
“啊?”葉薇一愣。
那他為什么還要裝作被葉薇的火銃嚇到的樣子?
像是知道葉薇的困惑,周溯又笑了:“我方才,不過是見小姐可愛,賣你一個面子罷了。”
“多謝你的識相。”
葉薇對于這種不熟悉的陌生人的示好,并不會上心。
誰知道周溯到底在打什么算盤?畢竟,他看起來,可比周銘這個直腸子蠢貨危險多了。
“走了。”裴君瑯淡淡道了句。
葉薇沒再管周溯,她聽小瑯吩咐,兩人一道兒離開了此地。
赫連家的祖宅再一次陷入了沉寂。
屋里的風被葉薇臨走前帶起的風吹熄了好幾盞,煙霧如同天梯,裊裊升騰,氤氳于天花板的屋脊梁枋間。
周溯再次陷入混沌的黑暗里。
其實,他并沒有不想離開這里。
只是周溯知道,周家除了祖父周崇丘,沒人希望他活著。
都說到這份上了,葉薇只能無奈地遞上福豆,心道:難道她的卑劣本性被裴君瑯發現了?不對啊,他還沒問她是如何藏好殺招暗算周峰的呢!
她沒看錯的話,小瑯忽然變得沉默寡言,應該是生氣了吧。
葉薇嘆一口氣。
唉,原來還真有人正直如裴君瑯,不喜歡旁人的殷勤討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