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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幸好,裴君瑯的冷待沒被任何人注意,葉薇也不算沒面子。

    大家都忙著和族中兄弟姐妹說話,抑或是親近大皇子裴凌,一群孩子講話嘰嘰喳喳,吵都吵死人。

    馬車里的箱籠陸陸續(xù)續(xù)被搬到潛淵官學的庭院里,累積成一摞。

    葉薇下意識跟著葉舟走。

    看到那些豆腐塊兒似的行李,葉薇扯了扯他的衣角,問:“老師,我們的箱籠不搬到宿舍里,就這樣擺在外面嗎?”

    葉舟一回頭,葉家另外三個孩子也一臉孺慕,仰望他這個二叔。

    “我想確認祖父還有沒有活著。”

    若是周崇丘早死了,那他又怎可能答應這一筆交易?

    周婉如微微瞇眸,不悅地說:“乖孩子,現(xiàn)在可不是你有資格討價還價的時候。別惹怒我,否則以我的狠心,殺一個父親算什么?”

    周溯愈發(fā)篤定皇后只是在虛張聲勢,他的祖父可能兇多吉少。

    “我要確認祖父的安全,否則我不會出手。”今年是葉薇這一批學生在潛淵官學修習的最后一年。

    他們出師以后,還會有更多的世家子女進入潛淵官學學習傳家術。在不遠的將來,所有孩子都會被培養(yǎng)成全知全能的精英子弟,七大世家的格局興許會慢慢改變,這將是一個讓人心潮澎湃,又充滿希望的未來。

    慢慢入了秋,天氣晴朗,秋高氣爽。

    葉薇一意孤行把母親徐靈雨的尸骨從遙遠的鄉(xiāng)下鎮(zhèn)子,請回了葉家遠在京城的祖墓。

    一個出身卑微的姨娘,原本沒有葬在祖陵的機會。但徐靈雨是新一任少家主葉薇的生母,葉薇非要為母親破壞規(guī)矩,世家人規(guī)勸不得,只能默許。

    畢竟……能孕育出紅龍神主的娘親,興許也不是普通人?長輩們在心里這樣說服自己,不再干涉葉薇的事。

    葉老夫人倒是憐惜這個可憐的女子,特地在葉薇的院子里設下一間小型的佛堂,供孫女懷念母親。

    這日,葉薇采擷了一把尚且青翠的荷葉,抱到母親的靈前,小心放好。

    徐靈雨是個很特別的女子,她不愛濃艷的牡丹,也不愛清雅的荷花,唯獨愛荷葉。

    葉薇少時問起她原因。徐說,荷葉包雞再用紅泥焙烤,這樣做出來的叫花雞好吃。所以,荷葉是大寶貝,我很喜歡。

    想起這事,葉薇忍俊不禁,唇角彎彎。

    除了荷葉,靈位的案上還擺了許多糕點,都是小時候徐靈雨給她蒸過的糕。

    這么多年,葉薇其實早該吃膩了,但她每次想母親,就會去吃甜糕。這一份慰藉,也由她傳遞給了裴君瑯,她每次都給裴君瑯帶糕,其實是希望母親的溫暖,同樣也能關懷到身世悲慘的小郎君。

    葉薇在蒲團上老老實實跪好,點香,敬獻香火。

    小姑娘嬌婉的眉眼,隱于裊裊升騰的煙火之中,她望著徐靈雨的靈位,杏眸眨巴眨巴,忽然有一瞬濕潤。

    “阿娘,我定親啦,未婚夫是個很喜歡擺著一張冷臉的小郎君。”

    “雖然他嘴巴壞,脾氣差,卻總會在我遇到危險的時候,第一個沖到我面前。我受他的庇護好多,也多虧了他,平安長到這么大,再過幾個月,我都要十八歲了,是阿娘口中的大姑娘了。”

    “我很想阿娘,雖然阿娘說過,人死魂滅,不會下地府,也不會上你所說的天堂,但我還是希望阿娘能夠聽見。”

    葉薇朝靈位微笑:“阿娘,我過得很好,你可以放心了。”

    香燭的火焰噗嗤一顫,供香上的煙灰齊齊斷裂,落到紫檀木桌上,碼成一排。

    母親顯靈了嗎?

    葉薇的眼睫毛輕顫,一滴晶瑩的眼淚落地,鼻尖酸酸。

    她抬起袖子,胡亂地抹去眼睛里的濕意。她一點也不難過,一點也不委屈,她已經從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孩子,長成能夠獨當一面的大人了。

    葉薇再也不會哭了-

    “不好意思,孤就是他上頭的人。”

    裴君瑯坐在木輪椅上,撫了撫腕上佩的一串菩提手持珠,冷笑,“給我砸,砸得不夠碎,孤會親手摘了爾等的腦袋。”

    掌柜啞口無言:“……”

    他忽然也不急著攔了,雙手對抄在袖子里,看著御林軍砸個盡興,反正要急也是沈老板急。

    沈如意的店被砸個稀碎,他得到消息后,立馬風風火火趕來。

    聽說是裴君瑯親自帶人來砸的,沈如意的氣勢霎時間蔫巴了,還小聲問掌柜:“太、太子爺還有沒有說其他地方不規(guī)范的?咱們一塊兒整頓整頓,總不能礙太子殿下的眼,你說對不?”

    掌柜翻個白眼。

    嚯,敢情他們老板是個欺軟怕硬的主兒!幸好他沒和太子對著干!不然腦袋落地的定然是他了!

    沈如意要是聽到掌柜的心聲,一定會反駁一句:這不是廢話么?放眼整個大乾國,誰不怕裴君瑯啊?-

    葉薇去世以后,裴君瑯擔任起照顧葉老夫人的職責,時常來葉府探望她。

    葉心月親眼見到裴凌死在裴君瑯的鞭子下,又知道葉薇召出了紅龍,整個人都精神恍惚了,時不時會驚恐地喊叫、躲藏,像是在怕什么人。

    瞧她的樣子不對勁,葉老夫人命人將葉心月帶到鄉(xiāng)下的莊子休養(yǎng),也算是看在她還是葉家子孫的份上,保住葉心月一條性命。

    今日,裴君瑯帶了很多點心、上等的茶葉,還有一些織造署上貢的綺羅綢緞來見葉老夫人。

    葉老夫人看著花樹底下那個芝蘭玉樹的少年郎,想到裴君瑯每個月都雷打不動來葉府做客,再在葉薇的院子里待上小半日,她心里泛起無盡的唏噓。

    小郎君清風朗月,自家孫女月貌花容,真是天羨的一對璧人。

    只可惜世事不遂人愿,天道偏要這樣折磨一雙可憐的孩子。

    裴君瑯送完了禮物,推動木輪椅,行至葉薇的院子。

    葉薇的丫鬟桐花在上個月被葉老夫人放回了故鄉(xiāng),裴君瑯從桐花那里知道了許多葉薇小時候的事。

    原來葉薇從出生開始就不受寵,葉瑾想要一個男孩,偏偏葉薇是個女兒。

    葉薇小時候也不是每日都笑,她也愛哭。但無論她受了委屈而哭,還是挨了打而哭,都沒有人會心疼她。久而久之,葉薇便不再哭了。幸好,她的母親徐靈雨后來也很憐惜她,有了母親的陪伴,葉薇不再難過。

    裴君瑯還知道,葉薇喜歡吃甜糕,是因為徐靈雨常常給她蒸糕。葉薇最討厭喝苦藥,每次喝完了就要徐靈雨喂她吃甜糕。

    所以,她給裴君瑯送糕,也是希望他能獲得這一份開心。

    裴君瑯一次又一次追問葉薇的過往,企圖從桐花、葉老夫人、葉舟……所有認識葉薇的人口中,得到更多與她相關的信息。

    他用這些記憶拼湊葉薇,聽得越多,心里越難受。

    他好像也沒有更多的了解葉薇。

    他多想擁有一次機會,能夠和葉薇好好說話的機會。

    裴君瑯不會冷待葉薇,即便再不愛講話,也至少會和她說幾句話。

    裴君瑯仰頭,望向庭院里生出花葉的苦楝樹。

    初夏時節(jié),陽光明媚,太陽透過稀稀疏疏的枝椏,落下灼目的光斑。

    他最厭惡曬太陽,不喜歡被日光籠罩。

    而葉薇最愛在庭院里跑跳,樹下看書,雖然小姑娘沒看一會兒就會把書冊蓋在臉上午睡。

    但托她的福,裴君瑯也改了一些習慣。至少他不畏懼陽光,也會偶爾出房門吹風,天氣晴朗的時候沿著廊廡轉轉。

    裴君瑯翻動很多葉薇留下的遺物,看過她的衣櫥,知道她用來熏衣的香粉有芙蕖、桂花、桃子等等氣味。

    他知道葉薇除了芋頭糕,還愛吃辛夷花糕,知道她賞不來花花草草,房間里斥巨資買的幾幅草木畫全是贗品,她還特地命人小心裱裝,掛在墻上欣賞。

    裴君瑯瞥了一眼畫像,記住了古玩鋪的鋪子名,他凝神思考,欺騙他亡妻的店家,是斷手好還是斷腳好。

    裴君瑯獨自一人待在葉薇的屋里小睡了一會兒。

    這天下午,他似乎又夢到葉薇了。

    小姑娘蹲坐在他身旁,伸出手指戳了戳裴君瑯的臉頰,嘟囔:“小瑯你怎么都不笑了?你怎么天天板著一張臉啊,難怪你笑起來沒有可愛的梨渦。”

    裴君瑯抿唇:“葉薇,我天生就沒有梨渦……”

    他難得見到她,他伸手想要抓住葉薇。抬袖的一瞬間,他撈了一手空。

    “葉薇!!”裴君瑯睜開眼,他從夢中蘇醒。

    朦朧的黃昏,夕陽照得他睜不開眼睛。

    葉薇不見了。

    空空的房間,空空的院子,連帶著裴君瑯的心也變得空曠。

    裴君瑯其實有許多不明白的事。

    他雙腿殘疾,不良于行,為什么偏偏葉薇不嫌棄,執(zhí)意要和他相處。

    他明明這樣不好,卻獨獨得到世上最好的姑娘的偏疼。

    然而裴君瑯是個災星,他把葉薇弄丟了。

    裴君瑯看著滿屋子都是葉薇生前用過的東西,看著她在榻上小睡、梳妝、吃飯、更衣……他忽然再次想念葉薇了。

    也是這一刻,他如夢初醒。

    葉薇已經去世很久了。

    在這個世上,無論裴君瑯再怎么努力也找不到她了。

    裴君瑯無法忍受失去葉薇的生活-

    回到東宮以后,青竹給裴君瑯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初秋之后,凜冬來臨。

    去年冬天,塞外苦寒,草場的馬草因天氣寒冷,并不豐茂,收成銳減。加之綠洲的河流凍結,風化的沙漠、戈壁地帶又沒有植被與水源,氣候惡劣,一時間死了不少牛、羊、馬等家畜。

    游牧族人冬天取暖,大多用曬干的梭梭草、沙棗木、可燃的絨草,又或者是曬干的牛糞、馬糞,偏偏家畜凍死不少,食物少了,取不了暖,寒冬又漫長,部族的生活苦不堪言,他們縮衣減食,只為熬過隆冬。

    那些不事生產的羯人,為了帶著部落里的老人孩子與女人活下去,必須殺進物阜民豐的大乾國掠奪物資、糧食與錢財。唯有準備好充足的物資,他們才能熬過下一個冬天。這也是一開春,邊境戰(zhàn)事頻繁的原因。

    又一場苦冬來臨,今年的天氣會比往年更為惡劣,才初秋就刮起了寒冷徹骨的朔風。外域部族害怕寒冬來臨會死更多的人,發(fā)了狠地入侵藩鎮(zhèn)關隘。不是戰(zhàn)死,就是餓死,他們只能膽大妄為賭前者。

    秋季來臨,前線戰(zhàn)事不斷。幾百封由春鷹帶回來的戰(zhàn)報送進各個世家家主、皇城君王的手中,數(shù)不勝數(shù)的軍令立時下達,各個州府嚴陣以待,調遣驍勇善戰(zhàn)的軍將,押送糧草、甲衣、武器,無數(shù)軍需輜重源源不斷送往邊關。

    氣氛劍拔弩張,戰(zhàn)役一觸即發(fā)。

    為了保住大乾國的長治久安,世家與皇帝,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守住邊塞城池,大乾國不可分割,軍士們寸土不讓!

    潛淵官學出師的最后一場試煉也開始了。

    想要完美完成學業(yè),學生便和世家長輩們一同上戰(zhàn)場應敵。八大世家各懷傳家術,本就是為了保家衛(wèi)國而精學技藝,這是世家子女們的風骨,也是世家長久的節(jié)氣。

    子女們如有懼怕,可以拒絕試煉,留守在安全的京城里,但是這樣一來,少年人們也相當于斷送了自己的前程。

    只會享受百姓賦稅的好處,卻不為守護社稷做出犧牲的紈绔子弟,這樣膽怯與懦弱的孩子,將不受到世家的重視,永遠作為被邊緣化的旁支孩子,領一些無足輕重的差事。

    少年人們初生牛犢不怕虎,沒一個退縮的,況且和他們一起應敵的人,是他們的親戚、兄姐、父母親族,和家人在一起,他們無所畏懼。等長輩下達了試煉任務,孩子們紛紛開始收拾行囊,準備遠征行軍。

    邊境徒生變故,那些逗留京城已久的部族蕃國也開始收拾行裝,陸陸續(xù)續(xù)回到外域故國。

    西塢富庶,比那些羯人早早掌握了碾織氈毯、治煉武器、甚至是制作陶器的技藝,本來他們西域小國一直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可偏偏羯人和大乾打戰(zhàn),戰(zhàn)火紛飛,殃及池魚。

    羯人王庭特地分出一支騎兵,攻打西塢,要西塢國王用金銀珠寶以及御冬的衣物、武器,來換取和平。多羅王子收到消息,他唯恐那些被外族勢力分化的貴族親眷會對父親下手,當即率領部曲,打算回西塢主持大局。

    臨行前,英武不凡的少年郎騎馬趕到潛淵官學。

    多羅想見葉薇一面。

    今日潛淵官學有世家子女們的誓師大會,葉薇他們都在學舍里聽長輩們絮絮叨叨的叮嚀。

    多羅騎在高頭大馬上,一頭卷發(fā)被陽光照得金黃。強壯的少年勒緊韁繩,吩咐看門的啞奴。

    “勞煩你把小薇姑娘喊出來,本王子有話對她說。”-

    潛淵官學。

    肅穆莊嚴的紅龍神像前,葉薇被一群世家孩子們團團圍住。

    眾人爭先恐后拿出冊子,遞上沾了墨跡的毛筆,小心翼翼懇求——

    “小薇大人,您、您能不能給我題個名?”

    “我也是,我也是!”

    “寫在這兒,衣裳上、折扇上都行!”

    “等一下,拿黃表紙來!咱寫個‘一路平安’當護身符掛脖子上不是更有用?”

    “啊對對對。”

    葉薇沒有拒絕熱情洋溢的學生們,她清了清嗓子,擺出寶相莊嚴的神女表情,又偷偷掐了一下。

    周婉如嘆氣:“既然你冥頑不靈……好啊,那我就讓你確認一下。”

    美艷的婦人擊掌,很快,棲身于梁柱上的影衛(wèi)便從天而降。

    她耳語一番,影衛(wèi)面無表情地領命,身姿兔起鳧舉,利落地翻窗離開。

    留下的周溯和周婉如無話可講,殿內霎時間變得靜謐,落針可聞。

    周溯肩背筆直地站著,他有很多的耐心可以消耗,用于等待。

    周婉如也倚靠梨花木小榻上,一杯接一杯,心無旁騖地飲酒。

    紫銅色吉祥八寶亭塔香爐里,香煙裊裊,混淆著異域美酒的濃香,一時間,西庭殿內異香撲鼻,芬芳馥郁。

    周溯直覺周婉如的目光重若千鈞,她在審視他。

    但周溯不服輸,他決不能膽怯,即便他也不過是個十多歲、心智未豐的少年郎。

    沒多久,影衛(wèi)一身淋漓濕意,回到殿內復命。

    京城冬日苦寒,開了春,雨雪還不消停,時有凍人。

    殿內,孔雀銅盞上燭光昏黃,被漏入的冷風吹得搖曳。燈火照亮大殿內所有黑咕隆咚的角落,也讓周溯看到了那一灘蜿蜒在地的血跡。

    滴答、滴答。

    無數(shù)腥臭的血液從影衛(wèi)捧來的匣子溢出。

    周溯呆若木雞,腦子空白一片。

    周婉如接過匣子,摔在周溯面前。

    木匣子碎裂,一根斷指滾出,還有一張用血寫了“快逃”的布條在地上鋪陳。

    指骨鮮血淋漓,但指節(jié)生有一顆小痣,布條是祖父最喜歡穿的松枝錦綢,字跡也是祖父親手所寫。

    血液新鮮,說明是剛下手的,并非死人僵冷的尸骨。

    周崇丘知道他落到皇姑姑手里,受苦時,還勸他快逃。

    周溯茫然無措。

    他咄咄逼人,和周婉如索要祖父活著的證據(jù),結果成了傷害周崇丘的屠刀……是他害得周崇丘吃苦了。

    周婉如面不改色,她走近周溯,以碩大的南珠繡鞋尖端,抬起侄兒的下巴,嘖嘖嘆道。

    “你看看,因為你的不聽話和任性,你的祖父又吃苦了呢。”

    周溯咬住下唇,臉上笑容蕩然無存。

    周婉如勾唇:“乖孩子,你好好聽我吩咐,我不至于趕盡殺絕。”

    聞言,周溯緘默很久很久。

    他想起祖父的疼愛,想起小時候沉疴纏身,族人們都惋惜他沒能繼承周家殺神兒郎們的強健體魄。唯有祖父不畏人言,私下里探望他,喂他喝藥,喂他吃糖。

    周崇丘沒有一次,覺得周溯辱沒了周家,他待周溯很好。

    周溯垂下纖長的雪睫,最終還是對姑姑俯首稱臣。

    他沒有拒絕的理由,只能成為周皇后掌中傀儡,低喃一句:“我知道了,我定會好好聽您的差遣、吩咐。”

    “這就對了。”周婉如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我是血脈相連的家人,你我之間,是有牽絆的。家人,又怎會害家人呢?”-

    假的周崇丘死了,三法司以及各個家族的長老都在著手調查死因,最終得知,老家主是死于上等的蠱毒。

    謝芙偷偷同大姐謝道玄旁敲側擊,得知消息,致死的蠱毒,不是他們下的那種。

    既然是死于高階蠱,擅長用蠱的謝家人定是值得懷疑的對象。可所有人都知道,世家之間命脈相連,唇亡齒寒,沒有利益糾葛,誰又會狠下殺心?

    況且,現(xiàn)在傳家術互通,不止謝家人會制蠱了。

    既如此,每個家族都有動手的可能啊。

    思及至此,諸位長老不免想到了創(chuàng)辦潛淵官學的君王裴望山……

    他是不是早就算準了這一點,所以要國家改革變制,不遺余力推行新政?他們不免想到了赫連家的事、沈家的事……混亂的時局,才能再出梟雄。

    皇帝也極有可能對周崇丘下手。

    誰都有殺人嫌疑……這樁案子,很可能最后會變成懸案,沒個結果。

    時局波云詭譎,廟堂動蕩。

    老家主周崇丘一死,家主之位自然而然便落到了周溯身上。

    只是他尚且年幼,還要為祖父守孝一年。

    一年后,潛淵官學第一批學生也該結束學業(yè),到時候各自奔赴前程,也算是功德圓滿。

    因此,周溯如今,還只是個少家主而已。

    大乾國聲名赫奕的殺神周家老家主仙逝,萬國來朝,四塞吊唁。趁此機會,西域諸國、邊境游牧部族,紛紛派出人數(shù)稀少的使團來京城祭奠致哀,其中也有不少的蕃國部族想趁此機會來京城觀光,試探一下大乾的國力。

    畢竟邊境羯族最大的格圖部落,吃了幾次敗戰(zhàn),老單于也死于周家兒郎的刀下,草原羯人賊心不死,又拉攏阿姆河旁的月氏、韓氏等游牧部族,集結了數(shù)萬軍士,意圖再次進攻大乾國。

    聽聞殺神周家的老家主周崇丘死于非命,格圖部落新一任可汗大喜過望,然而他營帳底下的謀士卻深諳漢人的狡詐,疑心這是一場軍事陰謀。

    第一次,葉薇在他眼里,看到了稍縱即逝的倉皇。

    很快,裴君瑯辯駁:“沒有。”

    又是低沉的一聲。

    果然!這小子進入變聲期了。

    與從前的清潤嗓音不同,但聽習慣了還好,并不難聽。

    葉薇忍俊不禁,背過身,肩膀抖得厲害。

    她還以為他突然冷淡是怎么一回事,原來只是男孩子好面子,害怕聲音難聽啊!

    “別笑了……”裴君瑯皺眉,警告意味十足,當眾喊她的名字,“小薇!”

    第二十二章

    他驀地喊了她的小名。

    如石子鑿碎了隆冬天里薄薄的河冰,震蕩一圈又一圈漣漪。

    葉薇的笑聲,戛然而止。

    裴君瑯似乎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臉上的血色盡褪。

    他不再看小姑娘,而是脊骨僵直地靠在椅背,指骨勉力推動木輪椅,挪到角落。

    不過一瞬之間。

    裴君瑯和葉薇拉開了一段距離,咫尺,天涯。

    葉薇明白了,他在躲她。

    “漳州軍救駕來遲,請殿下們、世家公子小姐贖罪!”

    “弟兄們,開陣圍殺。凡我異黨,誅盡殺絕,片甲不留!”

    “殺——!”

    騎兵先開陣,步兵緊跟其后。堅甲利兵,騎著最悍勇的戰(zhàn)馬,操著最鋒利的刀槍,帶著最先進的軍器,布陣列隊,殺向敵軍。

    軍士們英勇無畏,勢如破竹,銳不可當!

    很快,白蓮教的殘兵潰不成軍,凡是被軍士擒住的敵軍,無一例外,咬碎藏于齒間的秘藥,在受刑之前服毒自盡。

    白蓮教將死傷人數(shù)也算得很準,不多不少,足夠壓制山莊里的師生,又不必正面和趕來支援的大軍發(fā)生太大的沖突,造成不可估量的傷亡。

    劉都統(tǒng)再蠢笨也反應過來,他臉色煞白,同清醒過來的葉舟說:“這是出了內鬼……那我們的武器與軍情,豈不是早被異教徒掌握?”

    如此一來,可能會再次發(fā)生戰(zhàn)事沖突。

    而他們落于下風。但其實,蘇瑤也會擔心,也會畏懼,她也是第一次當娘親,會出很多紕漏。

    她并非無所不能。

    幸好,還有哥哥在。

    她不再是流浪的孩子了,她回家了。

    夜里,蘇武幫蘇瑤重新搭建了帳篷,她和兄長住在一起,往后的生活,兄長都會幫襯她的。

    他們如同兒時一般,圍在篝火旁,煮粗鹽奶茶喝,烤羊腿肉吃。

    蘇瑤問起蘇武,怎么會這么巧,找到了這里。

    蘇武沉默許久,說:“其實是有鷹隼指引我來的。”

    幾乎是瞬間,蘇瑤想到焦玄鳴養(yǎng)的那只能引路送信的春鷹。

    她想到之前自己獨住的時候,時不時會有游牧商人來帳篷前賣皮袍、柴薪,以及各類生活用物。

    一想到海島上的虛假村落,蘇瑤不難想到,這是焦玄鳴的手筆。

    他沒死嗎?雖然很殘忍,但這就是邊關沙場要給學生們上的一課。

    在戰(zhàn)場上,孩子們的壞毛病改了許多,不再好逸惡勞,不再窮奢極欲。

    濟世醫(yī)白家的孩子跟著白杏一同為傷員殘兵醫(yī)治;

    殺神周家的小子姑娘們則跟著周跋集結援軍,四處協(xié)助藩鎮(zhèn)的守軍,擊退入侵大乾邊境的羯人;

    千面郎沈家的小子則制作了許多易容面皮,他們打扮成形形色色的草原部落人,潛伏于西域各個小國境內,策應旁支的斥候隊伍,打探戰(zhàn)場的消息,再接二連三把這些信息送到大乾國的主將手里;

    百蠱君謝家的孩子們研發(fā)了許多新的蠱,雖然效用及不上白蓮教的嗜蠱,但用來為邊城軍士的戰(zhàn)馬提升一下皮肉韌性還是綽綽有余。除此之外,他們還將傀絲術學得更為精湛,跟著父母兄姐一齊上戰(zhàn)場,作為先鋒步兵,斬殺羯人;

    占天者焦家的孩子將卦陣運用于行軍布陣中,只要不打游擊戰(zhàn),他們的卦陣用于守城,或是壕溝戰(zhàn),再搭配上星象地理,能發(fā)揮出巨大的效果,時常以寡敵眾,取得戰(zhàn)役的勝利;

    機關客魯家則會和焦家的子女一塊兒打配合,他們研發(fā)的火器與軍械,結合卦陣,殺傷力直接提升了不少;

    馴山將葉家由葉舟領頭,骨血馴化草原上的孤狼,由狼王帶領狼群一同協(xié)助兵丁應戰(zhàn),偶爾為了擾亂敵情,遇到重大的戰(zhàn)役,他們會請葉薇出山,用骨血干擾那些羯人座下的戰(zhàn)馬。不過葉薇的血肉金貴,而敵軍來勢洶洶,她頂多為眾人擋下第一波敵襲,擾亂一番視聽,旁的還得看軍人們真刀真槍去打、去斗。

    世家們齊心協(xié)力,一致對外。在抵御外敵時,所有人拋開了所有的不合與成見,守望互助,就連遠在京城的天家,也全權交付兵力,配合軍令與計策的兵將調動,沒有過多使絆子,雖然裴望山疑心病重,怕世家長輩們擁兵自重,偶爾會派出心腹朝臣來邊境監(jiān)軍,但確實過消息后,他還是會聽從官吏們的諫言,大開國庫,將軍需輜重送往資源匱乏的邊城。

    畢竟大家伙兒心知肚明,想要內斗,也得先解決外敵,守住這一畝三分田地。

    國都沒了,老窩都被掏空了,還為幾塊破瓦破屋,勾心斗角個什么勁兒?實在沒意思。

    葉薇積極參與戰(zhàn)役,她要以身涉險犯蠢,裴君瑯自然會跟,很快,雞腿飯隊也被世家長輩們委以重任,領了一支一千人的主力中軍隊伍。他們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邊關境外的草原行軍,集結潰兵以及游說一些遭受羯人摧殘的小國部族,以及被炮火毀掉家園從而流離失所的草原牧民,以裴君瑯的皇子身份,許諾他們歸順大乾國后必有封賞,并同時要求他們展現(xiàn)忠心,派出勇士追隨大軍,一同抵御羯人。

    邊城之戰(zhàn)比想象中還要久。

    恐怕這個冬天,世家的孩子們都沒辦法回到京城了。

    夜里,一摞摞軍務公文堆放在裴君瑯的案前。

    帳篷里,燭火顫動,火光映上少年郎低垂的眉眼,落下一片深邃的陰影。他提筆蘸墨,細思片刻,落下盤算好的計策以及軍令調度。

    裴君瑯做事專心,帳子忽然被卷起,挾帶進一陣雪絮冷風,燈火被突如其來的寒風撲得明滅,他不悅地抬手去護。

    “下次入帳動靜小些。”

    裴君瑯連看都不用看,便知身后的人是葉薇。

    葉薇沒心沒肺地笑了笑,沒有在意裴君瑯的抱怨。

    她伸手解開身上沉甸甸的甲胄,打量手腳上的細微傷疤。

    葉薇身上全都是濃郁的血腥味,幸好自己沒有負傷。

    今日,他們派出去刺探敵情的斥候隊伍被羯人王庭的營地發(fā)現(xiàn),幸好軍士們及時燃了黃煙,葉薇等人聞訊及時趕來,解救下隊伍。

    逃跑的途中,葉薇從斥候的口中得知,羯人私下里偷偷運送一只只高大的鐵鑄籠子。

    籠子里時不時傳出野獸的嗥叫,不知藏著什么。

    這個消息由春鷹送到葉舟那處,二叔猜測他們定是尋了什么山獸幫手,下次如遇戰(zhàn)役險情,恐怕還要葉薇前往前線應援。

    葉薇思索這些事,手里的動作一頓一頓,變得悠長。

    裴君瑯本來在專心處理公務,偏偏葉薇換衣動作很慢,隔著屏風,一陣窸窸窣窣的碎響傳來,伴隨她無意識的幾句俏皮嘟囔,讓人很難靜下心。

    裴君瑯指骨微緊,如芒在背。他垂下眼簾,余光不敢有一絲亂動。

    心欲靜,而風不止。

    裴君瑯忍不住問:“葉薇,為何你每次都要在我?guī)ぶ袚Q甲衣?”

    葉薇抽來一件夾了兔毛內膽的窄袖武袍換上,她一面打水洗臉,一面嘀咕:“因為小瑯這里有炭盆啊,我回自己帳里還要等兵卒生火、端水、尋找衣物,干站著受凍半天,那可太遭罪了。”

    她總有理由。

    但其實,葉薇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么,她穿著厚重的軍甲趕路都趕了一個多時辰,又怎會在意多出的一刻鐘?她無非是想第一時間見到裴君瑯,無非是想待在他身邊。

    葉薇換了衣,還是覺得自己身上腥臭無比。

    她喪氣地道:“算了,我回自己的帳篷里洗洗,好歹今晚吃飯不要再帶怪味了。”

    “嗯。”

    裴君瑯目送葉薇遠去,直到帳篷的簾子落下,很久沒有再撩開,他才緩慢收回視線,專注于文書上。

    裴君瑯做事一貫專心,鮮少有被外物打擾的時刻,沒料到今日倒很容易分神。似乎每次葉薇的一點動靜,都會讓他有一瞬的心緒不寧。

    謝芙近日跟著葉薇外出作戰(zhàn),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

    軍營里吃飯的時候,她怎么看裴君瑯怎么不順眼。謝芙抱著妹妹,故意刺激裴君瑯:“今日小薇姐姐差點被長槍襲中,是我召出妹妹保護了她!”

    謝芙洋洋得意開口,她其實是想讓裴君瑯知道,唯有她這樣武藝高強的人,才能隨時隨地護住葉薇,她要裴君瑯自愧不如!

    裴君瑯聽到這話,卻也沒什么特別的反應,他幫葉薇烤了兩個馕餅裝在陶碗中,又對謝芙淡淡道:“多謝你,往后如有危險,也煩請你多看顧葉薇。”

    謝芙聽到裴君瑯的道謝,瞠目結舌,她忍不住拉扯魯沉山的衣袖,大喊:“裴君瑯瘋了。”

    葉薇剛換好衣,趁著夜色漸深之前,急匆匆趕來,幸好裴君瑯心細,還給她熱了吃食。

    她聽到方才阿芙咋咋呼呼的大聲叫嚷,忍不住問:“什么瘋了?”

    魯沉山給謝芙使眼色。

    謝芙再傻也知,如今裴君瑯是小薇姐姐的未婚夫,算是她的家人,謝芙不好當眾說葉薇家人的壞話。

    小姑娘腮幫子鼓鼓,惡狠狠瞪了裴君瑯一眼,說:“沒事,我說起昨晚做的噩夢而已。”

    葉薇揉了揉女孩的頭:“如果下次再做噩夢,就來找我。”

    謝芙那雙貓兒似的瞳仁頃刻間亮起,她滿心的郁悶都被葉薇輕飄飄一句話吹散。

    裴君瑯側頭,視線冷若冰霜,落在葉薇撫摸謝芙的那只手上。

    他隱隱有些不滿。

    蘇瑤臉色發(fā)黑,沒有再說話。

    不管怎樣,她已經成功逃出了邊關,活在生養(yǎng)她的草原,不再是那個狹小的牢籠了。

    蘇武看到自己還是小姑娘的妹妹,轉眼都要成為母親了,心疼極了:“你孩子的父親呢?是不是那個大乾國的焦將軍?”

    蘇瑤吃驚:“哥哥,你怎么會猜到……”

    蘇武冷笑:“哼,早在他把我放跑那日,我便知他定是狼子野心。這個畜生,原來看中了我的妹子!如今算什么?喜新厭舊?老子去扒了他的皮!”

    “哥哥,是我的問題,我想哥哥了,不想回大乾國了……”蘇瑤笑了笑,沒有再說話。

    蘇武明白了,他悶頭吃肉,拍了拍妹妹的腦袋,無聲安慰她。

    以后有他這個做兄長的陪在身邊便好了,男人可有可無。

    蘇瑤生產那日格外艱難,女人的哀嚎聲響徹帳篷,即使有穩(wěn)婆幫忙接生,蘇武還是在帳篷外焦急地踱步,擔心妹妹安危。

    直到這時,忽然有一名身材頎長的男人跪倒在蘇武跟前。

    他穿著胡商的衣袍,臉上盡是憔悴的神色。男人單手撕下臉上的易容面皮,露出真容,正是焦玄鳴。

    他卑微地懇求蘇武:“瑤瑤生產艱難,我心里實在擔心,煩請兄長給我一個進帳篷的機會,讓我陪著瑤瑤度過這一鬼門關。”

    蘇武被焦玄鳴嚇了一跳,他怎么都沒想到,一慣交好的胡商兄弟,竟是撬他家墻角的內鬼。

    蘇武怒不可遏,當即上前,給了焦玄鳴重重一拳,打得他嘴角溢血,皮開肉綻。

    焦玄鳴任他毆打泄憤,泥人似的,全無脾氣。

    焦玄鳴沒能死在蘇瑤那一記刺殺之下,是老天助他一臂之力,要他再續(xù)前緣。

    焦玄鳴真的知錯了。

    他舍下所有榮華富貴,所有家族責任。

    他放棄了占天者焦家,選擇了蘇瑤,千里迢迢追妻。

    從今往后,他只是普通的郎君,只想陪著他的妻兒度日。

    如果挨一頓打,能夠讓他見到蘇瑤,他心甘情愿。

    焦玄鳴像一灘軟肉,任人搓扁搓圓。

    蘇武想起前塵往事,他當然知道,若非焦玄鳴竭力保全他的部落,興許他也要和格桑王子一樣,全族喪命。

    也可能是蘇武并未縱容麾下的勇士欺凌大乾國的女人和老人,也就此種下善因,死傷不算慘重。

    蘇武記得他的施恩,也不好真的把人打死了。

    不然他外甥一出生不就沒爹了嗎?

    蘇武松了手,冷哼一聲:“滾進去。”

    “多謝大舅兄。”焦玄鳴歡喜地起身,撩簾入帳篷。

    穩(wěn)婆看到陌生男人進產房,皆被嚇了一跳。

    幸好焦玄鳴很快澄清:“我是她夫君。”

    隨后,他單膝跪地,手足無措靠向蘇瑤。

    焦玄鳴低頭,憐愛地輕蹭蘇瑤的臉:“瑤瑤別怕,我在這里。”

    蘇瑤迷迷茫茫地抬眼,忽然看到了這張時常入她夢的臉。

    說老實話,蘇瑤很高興,盡管她不該如此。

    蘇瑤沒有講話,她靠在焦玄鳴懷里,氣若游絲。

    許是有了力量,她咬緊牙關,竭力幫助孩子出世。

    天快破曉的時候,蘇瑤生下了一個美麗的女孩。

    焦玄鳴眼眶潮紅,顫巍巍親吻妻子的額頭,夸贊他的孩子一定會是草原的小明珠。

    蘇瑤累得很,本不想和他講話,但她好奇,實在沒忍住,問:“為什么是小明珠?”

    焦玄鳴笑而不語。

    他當然沒說,大明珠就在他的懷里,已是他的妻。

    孩子出生以后,焦玄鳴厚顏留在了蘇瑤的身邊,干些打雜的臟活累活,偶爾表現(xiàn)好,夜里也不必分房。

    蘇瑤的火氣沒有消除,對焦玄鳴依舊很話少。

    劉都統(tǒng)咬牙:“一定要找出叛徒……”

    葉舟唇色蒼白,臉上憂慮深深:“可恨,孩子們差點死于非命!”

    一直在內照看學生的沈柳老師,撩簾入內,他帶著幾把刻有“沈家”家徽的箭矢上前。

    “這是敵襲時,弓兵射來的箭矢。你們漳州軍所儲藏的軍械輜重可有減少?”

    劉都統(tǒng)聞言,大驚失色:“沈公子懷疑內鬼出自當?shù)厥剀姡靠墒窍胍{度漳州軍械,除非有京中世家內閣大臣抑或君主下令,否則誰敢謀算糧草?守倉的軍官也不會冒著誅九族的風險,擅離職守啊。”

    他頓了頓,神情復雜地說:“除非有另一種情況。”

    葉舟:“劉都統(tǒng)但說無妨。”

    “漳州本就是千面郎沈家治下,早年還未與天家分權共治時,一直是沈家家主親自調令統(tǒng)籌兵將與糧草、上陣督軍。若有沈家主的私令,軍倉的守官不敢不從命……”

    這是疑心沈追命勾結外邦,意圖分裂大乾。

    但這話太重,無人敢應。

    就在幾人臉色凝重的時候,沈柳抬臂,一只皇帝裴望山專飼的春鷹落袖。

    劉都統(tǒng)明白,皇家的鷹隼傳訊軍令,需要喂養(yǎng)秘藥,才能讓春鷹開口。

    他遞去一顆藥丸。

    春鷹服下以后,抖擻精神,朗聲高呼:“咕咕,君上有令,沈追命不服皇權,有心勾結外教,設局屠戮世家子弟。”

    鷹隼像是記不清那么多話,想了好久,又搖頭晃腦。

    “咕咕,君上暫時褫革沈追命家主之位,即刻將罪人,押送,上京!”

    “不得延誤!咕咕!不得延誤!”

    ……

    另一只遲來的春鷹拋下皇帝親自草擬的討賊檄文。

    軍士們齊齊上陣,制住了沈家聞訊趕來的私兵,擒拿沈追命。

    沈柳還在沈追命的房中搜出通敵的書信,如此,證據(jù)確鑿,他無從抵賴。

    沈追命蓬頭垢面,厲聲斥責:“這是污蔑,放開我!你們有什么資格押我上京?”

    沈追命的兒子也來求情,他們不相信父親會做出這樣的事。哪家的父親會狠到連自家孩子也殺?

    葉舟皺眉:“若他有心,大可用這個借口洗脫自己的嫌疑。證據(jù)確鑿,有事咱們上京,御前慢慢辯論!”

    沈追命自知大勢已去,他負隅頑抗:“爾等放肆!漳州歸沈家主管,你們僅憑一封天家遞來的詔令,便敢忤逆沈家?你們何時成了天家的犬馬?!”

    世家與皇權并重,若是十年前,沈家主的話還有威懾之力。

    可近年,皇權聲勢赫奕,再有周家、葉家投誠,余下的幾個世家,處境尷尬。

    眼下,是其他幾個世家聯(lián)合天家追緝沈追命,對外還保全了沈家的顏面,將他的“家主”之位褫奪再緝拿上京,劉都統(tǒng)自然敢從命。

    劉都統(tǒng)抱拳:“得罪了。”

    說完,他親自將沈追命拷上枷鎖鐵鏈,限制沈追命出入山莊。

    一時間,世家大人們心里都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何時起,皇權也能越俎代庖,插手世家的家事了?

    可偏偏沈追命沾染上“通敵”罪名,由皇家制裁他,合情合理。

    甚至托皇帝的福,援軍及時趕到,全員獲救。

    可是這樣的先河一開,豈不是代表皇權,能夠左右世家家主的更迭?

    那么早晚有一日,世家會被架空吧?

    世家人緘默不語,他們不約而同,感受到了裴望山運籌演謀的可怕。

    皇帝的城府,真是比海要深-

    東方將白,天光破曉,一場惡戰(zhàn)告一段落。

    白杏和葉舟接到了踉蹌歸來的謝道玄。

    老師們對望一眼,紛紛松了一口氣。此戰(zhàn)雖險,但好歹世家子女們一個沒少,都活下來了。

    他們回京,可以向世家長輩們交差了。

    眾人在軍士的護送中,連夜下山,準備回京。

    青帷馬車里,葉薇守在昏迷不醒的裴君瑯身邊。

    小郎君用盡內力開陣,等同于把自己當作媒介,竭盡全力召出大陣。

    血滴順著鳥嘴弧度緩緩下移,流入微微吐露的舌尖。

    它飲下了。

    就在這時,神跡降臨。

    本該死透了的鳥,似乎被血肉療愈,竟抖了抖腿,又有了一絲生機。

    茍延殘喘,一息尚存。

    裴君瑯微微瞇眼,唇角上揚。

    有趣。

    看來,即便是葉家長輩,也有對葉家女資質判斷眼拙的時刻。

    第二十三章

    分班結果很快出來了。

    甲乙丙丁四個班——

    葉心月、周銘等世家中天資較高的嫡長子、嫡長女,以及大皇子裴凌被分到甲班。

    只有兩門世家丁級資質的學子,則被穿插到乙班或是丙班。

    像裴君瑯這種不良于行的殘疾皇子,為了表示潛淵書院的公平與公正,自然只能被發(fā)配丁班了。

    連帶著安排丁班的學生,還有除開本家血脈傳承得了丁級其余全部無級別的葉薇、謝芙、魯沉山、以及一個千面郎沈家的郎君沈如意。

    謝芙總算如愿以償靠近了葉薇。

    裴君瑯花了三個月,做好了所有事,他終于能放下心去見葉薇了。

    離宮之前,他考慮許久,還是給葉薇留了一封家書。

    若他不能活著回來,好歹葉薇看到這封信,不至于那么慌張無措。

    裴君瑯知道葉薇不耐煩看那些既臭又長的書信,他只能盡量用家常的語氣,給她留話。

    “吾妻葉薇,親啟。

    葉薇,距離你去世,已經兩年整。

    從前見你還算是柔善的女子,卻不知你心腸歹毒,竟愿意舍我而去。我將你藏于冰棺之中,倒是想過將你挫骨揚灰,鞭尸數(shù)千,但念在你是召出紅龍的英.烈,不好毀你尸身。若你醒了,請感念我的恩德,永遠銘記于心。

    我不似你那般聒噪、話多,提筆幾句,也無非是怕你醒來以后孤獨無望,手忙腳亂,丟盡我的臉面。

    說老實話,你死去的兩年,我過得并不算好。原來習慣一個人啰嗦,也如此可怕。不過想到日后我能多得清靜,倒也沒覺得哪里不高興。

    你既已得我恩賜,能夠復生一場,那就好好惜命,別讓我日后擔心。

    葉薇,要記得好好吃飯、好好穿衣,不要忍饑挨餓,不要受凍,不要再讓我擔心。

    葉薇,我允許你幫我立碑祭奠,允許你稱我為亡夫。但你若是有了新歡,便將我的牌位拋遠一些,少讓我看到這些臟東西,否則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情郎。

    當然,那些情郎沒一個待你真心,你不要蠢笨到被人誆騙。嗯……如果你當真再嫁,死后也只能擇我同穴,我會將此事告知你二叔與閣臣,你休想反悔。

    葉薇,我沒有后悔如今所做的一切。你若能活下來,我只會高興。

    葉薇,最后回答一次你信里的話。我喜歡你,如你信上所說的,我也很想念你。”

    裴君瑯擱筆,將信藏于勤殿枕下。

    他披了一身玄色的長衫,推動木輪椅,離開皇宮。

    又是一年冬天,風雪縹緲,年輕的帝王頂風冒雪,駛向天池禁地。

    裴君瑯趕到的時候,紅龍還宿在葉薇的身邊。

    聽到輪椅碾雪的動靜,它睜開一雙赤紅色的豎瞳。

    紅龍咆哮,不肯讓出葉薇。

    裴君瑯淡淡道:“你想不想救她?”裴君瑯失而復得,躁動不寧的心跳,逐漸趨于平靜。

    有那么一瞬間,裴君瑯以為葉薇要出事。

    他很害怕,很不安,幸好只是虛驚一場。

    少年郎懷抱住葉薇,鳳眸長睫微垂,落到女孩臉上。

    葉薇的發(fā)簪散落,烏黑鬢發(fā)被澆透了,濕漉漉的,緊貼上雪白的臉頰。

    裴君瑯抬起修長的指骨,小心翼翼幫她捋開。

    “葉薇,你很冷嗎?”

    裴君瑯的聲音一如既往清冷,與往常不同的是,他的音調稍微弱化,他也會為了遷就受驚的葉薇,而變得些許溫柔。

    葉薇沒有回答,巨大的困意將她淹沒,眼睫毛微顫,似乎是冷,小姑娘忍不住戰(zhàn)栗,肩骨瑟縮。

    裴君瑯不再打擾她。

    葉薇昏昏沉沉,她偶爾能聽到裴君瑯說話,偶爾只能聽到淅淅瀝瀝的雨聲。

    她忍不住往旁側挨蹭,縮到裴君瑯的懷里打擺子。

    小姑娘看起來很冷。

    裴君瑯猶豫一會兒,還是用堅實緊致的臂骨,將她摟到膝上。

    小郎君彎曲脊骨,長長的黑發(fā)順勢跌下,像一汪春池水,又似羽毛尖兒,流淌于葉薇的臉上,撩起來,癢癢的。

    葉薇忍不住睜開眼,卻看到,裴君瑯在用棱棱的肩骨為她遮風擋雨,她記得他明明也很畏寒怕冷,好幾次,她都給他抱了薄被御寒。

    可是現(xiàn)在,裴君瑯無懼風雨,他傾身,庇護葉薇,只盼著小姑娘不要被雨水澆濕,只盼著她能好受一點。

    葉薇莫名覺得鼻尖酸澀,眼眶澀出淚意,嘴里咬了一口酸梅,舌苔都發(fā)苦。

    她說不上來是為什么,只是覺得小郎君待她很好,特別好,好到她不知要如何回報。

    冷雨瀟瀟不絕,天穹雷光炸裂。今日,皇帝的御林近衛(wèi)特地在山上開辟出一片廣袤的草坪,用來搭建擊鞠的場地。世家子女雖說沒有家里拘束,也算是弓馬嫻熟,但對比游牧部族以及外域小國那些馬背上長大的民族,技藝還是相差甚遠。

    中原的擊鞠,也就是多羅口中所說的打馬球,兩隊十人,隊員們上馬爭相擊球,得分最多的便算贏。

    由于是和胡族蠻人競技,為了不墮大乾國的顏面,少年兒女們紛紛擊掌鼓氣,輪番上場。

    球場上,鱷皮大鼓敲擊,鼓樂喧天,聲振屋瓦。

    少年少女昂首挺胸,額上束著的色帶隨風飄揚。他們騎著高頭駿馬,身穿織金武袍,手持長桿球棍,嚴陣以待。世家孩子們最好臉面,這一場球賽,看似小打小鬧,實則關乎國家的尊嚴,他們絕不退讓!

    然而,世家子弟還是天真,低估了游牧民族的跑馬能力,關鍵時刻,還是殺神周家的兒郎們上場,才堪堪穩(wěn)住局勢,拉回了丟失的分數(shù)。

    葉薇最后一個壓軸上陣,偏偏和她對上的人,是馬術精湛的多羅王子。

    葉薇揚眉,想起昨日她給的下馬威,笑道:“多羅王子是來一雪前恥的嗎?”

    多羅沒想到葉薇一旦御獸,身上便帶著一股如野草般堅韌滋長的勁兒,即便只是騎馬擊球,也意氣風發(fā)。他愛極了女孩的恣意與張揚,揚唇一笑:“正是,你我好好比一場,我不會放水的。”

    葉薇翹起唇角:“敢放水,我定讓大王子好看!”

    兩人各自領著九人的隊伍,馳騁球場。馬蹄聲聲,比賽聲勢浩大,如火如荼。

    盛況空前,各個世家的長輩,以及部族的酋長、皇親都來了,他們目不轉睛看著場上孩子們的戰(zhàn)況。

    為了今日的比賽,葉薇特地以骨血馴服了一匹駿馬,健馬俯首稱臣,以葉薇為尊,兩者配合默契,傳球飛擊、馬蹄崩騰,如劍鋒銳,游刃有余。

    葉薇發(fā)揮得很好。

    每當葉薇高舉長桿擊球得分,氈毯席面上退場的同窗們便會大聲叫好,抱作一團。

    馬球比賽沸反盈天,裴君瑯即便不想來看,也得賣面子出行。

    等他推車抵達時,比賽已經將近尾聲,兩隊只差一球之遙。

    眾人屏息以待,死死盯著葉薇和多羅的動作,生怕錯過了關鍵時刻,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日光下,騎馬奔來的葉薇,梨渦淺淺,烏發(fā)間紅綢飄揚,如春日一般絢麗鮮妍,奪人眼球。

    裴君瑯只瞥了一眼,很快挪開視線。

    就在小郎君刻意偏頭的一瞬間,他忽然窺見一側的人群里閃動烏沉沉的光澤。

    有人抬臂架出藏于袖囊中的弓弩機關,箭鏃微晃,正對葉薇騎馬的方向……

    不好,有人想趁著雜亂的球賽行刺!

    裴君瑯眉棱微蹙。

    千鈞一發(fā)之際,他幾乎是下意識騰起丹田內力,如玉指骨翻飛,一枚淺薄的匕首破空而出。

    “叮”的一聲清響,破刃穿云裂石襲來,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薄刃入肉,雷霆萬鈞,就此削斷刺客的手指。

    一聲慘叫刺破云霄,不遠處,鮮血驟然噴涌,紅梅點點,蜿蜒了一地。

    刺客的手被打歪了,手里的暗器蓄勢待發(fā),朝其他方向,不受控地射出。

    這么濃郁的血氣。

    人群瞬間喧嘩不止,誰都沒想到會有人在今日行兇。

    禁衛(wèi)軍很快持刀追殺,刺客推開人流如織的包圍,往荒山逃去。

    裴君瑯打了個響指,召來青竹。

    “有人對葉薇下手,往西南方向逃了,去追。追到以后,先斷四肢,再棄尸荒野,不必留活口套話。”

    裴君瑯知道,敢大庭廣眾對世家兒女出手,必定是死士,這種人問不出任何話,直接以牙還牙,折磨致死便是。

    等青竹領命離去,裴君瑯才定下心神。

    他的指骨僵硬,不動聲色地彎曲,肺腑里積郁的疼痛涌來,裴君瑯看了一眼掌心,有一片濕濡的汗意。

    原來,他在后怕。

    危機暫除,裴君瑯抬頭,朝葉薇的方向望去。

    球場上沙塵滾滾,健馬嘶鳴,亂作一團。

    擅長馴馬的馬奴紛紛出動,安撫受驚的賽馬。

    幸虧裴君瑯及時出手,葉薇的坐騎不過是被箭鏃刺到腿骨,并沒有傷到人。

    可這一番突如其來的動蕩,也足夠賽馬撒蹄揚鬃、四處奔逃,險些顛下馬背上瘦小的女孩。

    葉薇一時不察,差點要摔下馬去,還好多羅一直注意葉薇的一舉一動,他很警惕,電光石火間,少年郎于危難中,朝她伸出手。

    一只健碩的臂骨牢牢困住葉薇的腰肢,如同救命稻草,輕巧地摟住了葉薇。

    多羅把她抱到身前,勒馬停下。

    葉薇在多羅的馬上坐穩(wěn),額頭不小心磕在他的胸口,耳邊響動的,是兒郎蓬勃不休的心跳聲。

    虛驚一場啊。

    女孩拍了拍胸口,她朝多羅感激一笑。

    “謝謝你,多羅王子。”

    “小事一樁。”多羅朝她挑眉,一副得意的模樣。

    英雄救美,郎才女貌,人潮再次沸騰,夸贊多羅這充滿友國善意的搭救,贊美皇帝與部族之間的深厚情誼。

    裴君瑯安靜地望著這歡欣踴躍的一幕,什么話都沒有說。

    多羅扶住葉薇,騎馬帶她靠近觀眾的氈席。

    葉薇臉上的笑容甜美、嬌艷、耀目,也很熟悉。

    她曾無數(shù)次對裴君瑯這樣笑,毫不設防,真心以待。

    只是對象換成了多羅。

    葉薇不覺得冷了。水霧浸透了槐花黃綠的衣裳,薄紗之下,雪峰鼓囊,腰身窄瘦。

    她睜開眼,直勾勾盯著裴君瑯,眼神帶鉤子。

    守禮的小郎君見葉薇醒了,不再擔憂她的身體,被她凝望,裴君瑯也有錯愕。

    他下意識仰頭,那一雙淡泊的鳳眼錯開葉薇的目光。

    葉薇還留在他懷里不肯走。

    他也不去趕她。

    平心而論,裴君瑯沒有不喜歡葉薇的親近。

    他們都在等,高手過招,你來我往,一言不發(fā)地煎熬。

    城中的廝殺聲,漸漸減弱,遠處揚起大乾國的旗幟,葉薇知道,泉州守住了。

    太好了。

    她沒有再掛心的事,整個人松懈下來。

    小姑娘朝裴君瑯一笑,柳眉彎彎,杏眸里碎著星子。

    許是劫后余生的慶幸,許是久違的枯木逢春,總有一股勃勃的生機,在她心底扎根。

    今日大獲全勝,她總想慶祝,給自己一個禮物。

    葉薇借著遠處昏昏的火光,逡巡裴君瑯線條冷硬的下頜骨,小郎君冷心冷面,就連單薄的唇峰也是冷的,如山嶙峋。

    他什么都沒做,卻偏偏挑釁起葉薇的好勝心。

    小姑娘不服輸,執(zhí)意一戰(zhàn)。因此,她突然支起臂骨,跨坐于小郎君的腿上。

    女孩低頭,額頭與俊俏的小郎君相抵,居高臨下,任由寒冷刺骨的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滴落至裴君瑯微仰的喉結,再滑入深不見底的衣襟。

    裴君瑯的指骨輕顫,眼尾暈開一片紅,連帶著那一顆焦茶色的小痣都勾人。

    助興的么?葉薇不知為何,腦子忽然有了這個念頭。

    葉薇躡手躡腳靠近,纖長的眼睫毛稍稍戰(zhàn)栗,她俯身,嘗了一下裴君瑯的唇。

    意料之中的寒冷,唇瓣上糅雜了冰涼的雨水味,還有她喜歡的草木香氣,像是隆冬天的雪松。

    她想要嘗得更多,漸漸深入了,觸碰到裴君瑯的齒關,又怕觸怒他,令他反感。動作小心翼翼,畏畏縮縮,既害怕,又忍不住呼之欲出的欲心。

    有賊心沒賊膽的樣子,逗得小郎君輕輕哼笑一聲。

    幸好,這次,裴君瑯并未阻止她。

    他眼波流轉,盡數(shù)是撩人的曖昧。

    他任葉薇予取予求。

    甚至在葉薇體力不支的時候,還會好心扶住她的腰,助她使壞。

    葉薇一陣心猿意馬,她不免心虛,一方面覺得裴君瑯善心腸,一方面又覺得她是不是被小郎君坑害,落到什么陷阱里去了?

    裴君瑯寬厚、滾沸的掌心抵在姑娘家的腰窩,在葉薇毫無章法的勾惹之下,也能糾纏出一星半點兒的火氣。

    少年郎的指骨漸漸收力。

    他抓住了她。

    葉薇還在采擷,軟.舌微勾,舐.吻小郎君柔潤的唇角,與他唇齒相融。薄涼的雪堆被熱湯沃化,一池春意。

    葉薇以為裴君瑯永遠不會主動,能半推半就順從,已是萬幸。

    她感到饜足,打算鳴金收兵。

    可是,當葉薇企圖結束這一場曖昧的交織,裴君瑯卻用臂骨困住了她。

    紅龍猶豫一會兒,憋住口中醞釀的天火,不情不愿地游開了。

    裴君瑯從木輪椅挪到地面,他坐到深不見底的天池邊上,雙手托起葉薇。

    他待她一貫溫柔,手掌扶住葉薇的后頸,另一手鎖住她的腰身。

    葉薇死后變得好輕,抱起她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池水太冷了,裴君瑯的膝骨泡在其中,但他并沒有什么受凍的反應。

    時辰差不多了,裴君瑯將匕首刺向自己的腰側,狠狠扎入皮肉,隔開一道血痕。

    他的血肉是藥引,能夠開啟天池之中的長生秘術。

    裴君瑯任由一團團朱紅色的血液氤氳于深藍色的天池之中。池面蕩漾,血氣凝聚成紅線,沿著漣漪一圈圈漾開。

    夜色昏暗,唯有雪地泛起銀白色的塵芒。

    裴君瑯抱住葉薇,他抬手,將她重重壓向自己滾燙的胸膛。

    他抱著她,滑進池中。

    冰冷刺骨的水潮頃刻涌來,將裴君瑯淹沒。

    天池像是歡迎裴君瑯的回歸,不住卷向他。

    裴君瑯的衣袍變得沉重,他的發(fā)簪被水流沖散,一頭烏黑順滑的黑發(fā)在水里沉浮。

    他仍是死死抱住葉薇,即便不斷下沉也沒有松手。

    池水中,裴君瑯睜著眼。他屏住呼吸,靜靜等待尸體復蘇,等待奇跡降臨。

    如果什么都沒有,那也沒關系,裴君瑯活得夠累了,他做不到孤獨終老,像今日這般,他能和葉薇一起溺亡在此處,其實也很好。

    裴君瑯的雙腿有疾,池水淹沒他的口鼻,堵住他的呼吸,他悶得難受,卻沒有掙扎。

    他俊美無儔的臉,在水下更顯病容,皮膚蒼白勝雪,沒有一絲血氣。

    裴君瑯凝望懷中緊擁的葉薇,他捏住她的下顎,吻上了她的唇,殘存的氣息被他渡入葉薇的口中,連帶著細微的血液,也被他送入葉薇的體內。

    秘術還是開啟了。

    裴君瑯終是感到虛弱,他的身體在不斷衰竭、破碎,他承受滅頂一般的痛楚。

    可他能感受到葉薇的四肢變得愈發(fā)柔軟,她的唇舌也變得熱了。

    裴君瑯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他松開了懷里的女孩兒。

    一輪皎潔的月?lián)荛_云霧,絢爛的光華照進清澈的天池之中。

    裴君瑯往下沉淪,他漸漸松開緊繃的手臂,看著葉薇的臉色漸漸有了血氣,她暈在皎潔的月色中,猶如天女下凡。

    這一幕似曾相識,裴君瑯感到恍惚。

    有那么一瞬,他仿佛看到葉薇一如初見那日跳入池中。

    這一次,她選擇了裴君瑯,她朝他游來。

    葉薇終是睜開了眼。

    四目相對。

    裴君瑯望著葉薇那雙美麗的杏眸,忽然心臟酸澀,他有了淚意。

    葉薇的腦子混沌不堪,漂浮于池中的衣物將她纖細的身體包裹,她嗆了不少的水,無數(shù)氣泡從她口中涌出。

    她茫然看著不住往下跌落的裴君瑯,她的長發(fā)猶如群魔亂舞的海藻,和裴君瑯的墨發(fā)糾纏成一團。

    小瑯?

    葉薇伸手,她四肢無力,卻仍舊想去救他。

    只是這一次,裴君瑯真正意識到肉身消亡是什么樣的感覺。

    他不可能回到岸上了。

    他看到葉薇復生,已經如愿。

    他不想她再做無畏的犧牲。

    小姑娘悄悄勾唇,幫裴君瑯關好房門,撩裙追上——

    “聽說膳堂每晚都有蜜汁雞腿,拌飯簡直一絕。小瑯公子吃嗎?”

    她還是喜歡喊他“小瑯”,決定讓裴君瑯聽習慣到耳朵生繭。

    “或者滾油煎的蘿卜絲餅,這是民間小吃,也很香,嘗嘗嗎?”

    “哦,對了,小瑯有沒有帶利是封紅包?沈如意午膳的時候偷偷幫我們探過路了,說是打菜的大娘有顛勺的毛病,不給點紅包收買,會故意抖肉。唉,你要是沒錢,我?guī)湍銐|付了吧?不過你我是生死之交……這樣吧,利息占三成,十日內還。”

    裴君瑯忍無可忍,手上力度變重,木頭轱轆頓時滾出去好遠。

    葉薇緊追不舍。

    少年沉聲,罵人的聲音也還算好聽——

    “閉嘴,你好吵。”

    第二十四章

    葉薇和裴君瑯到膳堂的時候,已是月上枝頭的黑天。

    潛淵官學的膳堂是一片開闊的排屋。

    每一面墻都被打通了,兩頭都通了個門,大門敞開,如同里外抖風的殿宇。

    葉薇猜,膳堂定是模仿朝中大臣上完早朝會后在御殿外用餐的廊下食場景,直接讓學子們同堂用飯了。

    邁進膳堂,葉薇不動聲色打量。

    左邊擺了數(shù)不勝數(shù)的壇子,油紙封口,有醬菜和美酒。干凈的石砌灶臺架起五口鐵鍋,有專門的御廚鎮(zhèn)守,房梁掛著的點菜牌上,一應美味小炒與湯品應有盡有,標注了銀錢,要額外加價付費,想來是為了嬌生慣養(yǎng)的皇親國戚準備的;

    如果他真的對尊貴的蘭瑪公主青睞有加,那說明他也只是一個見利忘義的小人罷了,葉薇不會再和他多接觸了。

    雞腿飯隊的朋友們知道葉薇很擅長心里藏事,他們擔心她有苦不對外說,紛紛湊到旁邊給她端茶倒水,或是想笑話逗趣。他們視裴君瑯為拈花惹草的多情貨色,看白衡都慈眉善目了,就連謝芙,也在沈如意的勸說下,讓出了葉薇左手邊的位置,供白衡同心上人交談。

    院門外,馬蹄聲篤篤,雨停了,趙管事脫下沾滿水珠的雨蓑,招呼啞奴搬來腳凳,攙扶西塢公主下馬車。

    葉薇咬糖的動作一頓,抬頭,一眼就看到遠處的裴君瑯。

    小郎君是陪同蘭瑪公主游玩的禮官,因此他并沒有穿官學里的荔枝白圓領袍,而是穿了一身妝蟒繡堆的朝服,英姿勃發(fā),威風八面。

    他平靜睇來的一雙狹長鳳眼,正巧對上葉薇的視線。

    小姑娘咬糖的動作放緩,她瞇起杏眸,朝裴君瑯微微一笑。少女煙波瀲滟的眼睛仿佛有鉤子,帶點若有似無的調侃與逗弄。

    葉薇不想自己太狼狽,她便以旁觀者看戲的角度,故意起哄,看裴君瑯陪同蘭瑪公主一道兒觀摩官學的笑話。

    小姑娘忽然對裴君瑯彎唇,春山如笑。

    小郎君輕皺了一下眉頭。塞外蠻族契人的冬天不好過,草場凋零,牛羊凍死大半,部族的老弱沒有糧食吃,生活難以為繼。

    契人勇士們?yōu)榱松妫荒懿煌5芈訆Z,他們又招募青壯兵丁,頂風冒雪,孤注一擲不斷地侵擾大乾邊境,好在關隘守軍守備森嚴,沒能讓那些山狼一般兇悍的野蠻胡人攻入國境。

    源源不斷的軍需輜重又被送往邊城,守城戰(zhàn)役不可避免。

    風雪仍在簌簌地下。

    裴君瑯看完擊退契人的軍情捷報,順手將文書遞于炭盆,任猩紅色的火焰將紙張吞噬得一干二凈。

    夜風拂面,少年郎清雋的眉眼低垂,面上無喜無悲,神情平靜,唯有白皙指骨停在炭盆上方,火光涌動,骨節(jié)上一枚油潤的白玉扳指,染上黃澄澄的柔光。

    “主子。”青竹在廊廡底下,輕輕敲動門扉。

    裴君瑯冷道:“說。”

    “葉二小姐登門拜訪了。”

    小郎君劍眉輕擰:“放她進來。”

    青竹尷尬:“已、已經進來了,都到內院門口了。”

    裴君瑯默然:“……”裴君瑯平日里看起來冰冰冷冷的一個人,怎么會做這么多悶騷的事。

    她玩味地翹起唇角,尋寶似的,繼續(xù)觀察寢殿的一桌一椅。

    窗邊置放了一個梳妝臺,各式各樣的匣子里擺滿了她之前愛戴的珠花、發(fā)帶、花釵。她甚至在床榻的枕邊也發(fā)現(xiàn)了一條她最喜歡的桂花絲絳,不難想象,小郎君夜里睡不著,定是抱著她的舊物才能入眠。

    不止這些瑣碎的東西,葉薇還看到了她用過的被褥與枕套,蝴蝶、纏枝花等等繡紋的被罩,綢被的顏色也都是枇杷黃,或是錦葵紅色。

    葉薇嘴角一抽,忍不住問長壽:“你家陛下,是把葉家小院里的東西都搬來了嗎?”

    長壽哪里敢和紅龍神主一塊兒講主子的壞話,他好歹是要給裴君瑯留點顏面的,于是長壽小聲說:“倒也不是全部,好歹、好歹沒將您的衣物盡數(shù)搬來,還有您的陪睡玩物,那個叫狗什么的。”

    “狗蛋。”

    “對對!”

    葉薇沉默:“……”她怎么從前不知道裴君瑯是這么粘人的小郎君啊?

    葉薇大概知道裴君瑯都干了些什么上不得臺面的事,好歹要給他留點顏面,她不再問家具私事,開始搜羅裴君瑯留下的書信以及一些御書房的卷冊。

    小郎君是個行事周到縝密的人,他給她留下很多官場與朝政的點撥文書,事無巨細,每一樁都說得明明白白。

    葉薇甚至能想象到小郎君寫下這些卷冊時的表情,他一定嫌她蠢笨,這才事事從旁看顧。

    最后,葉薇找到了那一封裴君瑯的信。

    她看到“亡夫”的字眼,紙張上陷下豆大的圓圈水漬,她睜著杏眼,任由眼淚滾落。

    葉薇深吸氣,嘟嘴,把淚意壓回心里。

    “我不喜歡你留下的東西。”

    葉薇不喜歡這樣的裴君瑯。

    “你說了很多話,準備了那么多東西,你忽然不罵我煩人,忽然改了性子,忽然這么溫柔地教導我做好所有事。你不該這么有耐心,就仿佛你做足放心我一個人生活的準備。”

    “就好像……你再也不會回來了。”-

    葉薇每天都會去一趟天池,可是整個池子都被冰霜凍住了,用紅龍的天火都融不開,她撈不到裴君瑯。

    葉薇害怕毀壞天池也會傷到裴君瑯的根本,她沒有再強行破開這個池子。

    忽然有一天,葉薇決定不要每天來了,她每個月來瞧一次,或許在不知不覺間,裴君瑯就再次浮上水面,他就再次回來了。

    這一日,葉薇帶了許多好吃的糕點、喜餅,還有好喝的青梅釀。

    她蹲坐在池邊,抱住膝蓋,對冰面說——

    “小瑯,你要是醒了,記得上岸吃點東西,別餓著了。”

    “小瑯,我們連婚禮都沒辦,你對外說是我夫君,也不嫌害臊么?”

    “小瑯,我明日要和阿芙、如意、小山、阿溯他們去一趟西塢了,西塢帶領西域許多小國歸順大乾國,我身為國君,親自去一趟也代表我們結盟的誠心。”

    “小瑯,聽說多羅王子還沒成婚,他很可能對我情根深種,還在等我。你要是吃醋得緊就快快醒來吧,不然小心我給你納一窩男嬪妃來分你的寵愛。好吧,我是和你開玩笑的,我這個人還是很專情的。”

    葉薇說了一些近日發(fā)生的事,譬如謝道玄成了謝家新一任家主,明明到了年紀,卻對男色毫無興趣;譬如沈如意如今很會做生意,自從葉薇復生,開始搞什么長生符,暢銷得很,還讓葉薇也幫著一起糊弄人,不過她要分四成利;譬如魯沉山最近總覺得城門笨重,想要拆了重建,為此和戶部鬧得不可開交……

    葉薇原本是笑著和裴君瑯說話,可是說著說著,她上揚的嘴角便漸漸耷拉下去。

    沒有裴君瑯的日子,大家的生活也還是步入正軌,沒有一絲一毫的不順。

    大家好像都把小郎君忘記了。

    葉薇把臉埋進腿間,心里酸酸澀澀的,唇舌也好似咬了一口青梅。

    “小瑯,你很自私啊。我前兩年好歹還留了一具肉身給你,你能日日睹物思人,偏偏我連你的一片衣袖都撈不著。碰不到你,我晚上都很難入睡。”

    “小瑯,我又想你了。”

    葉薇總是會無數(shù)次回想,裴君瑯沉入天池是什么感覺。

    他會窒息嗎?會口鼻發(fā)悶嗎?他會不會很難受……

    但小郎君應該沒有后悔吧。

    畢竟葉薇看到他義無反顧朝她伸出手,瀕死之人還有那么大的力氣,能夠推她上岸。

    他總是將生路留給她。

    葉薇坐在天池邊上。

    說了要走,但久久沒走。

    她想陪陪裴君瑯,她忽然也很想不管不顧,留在這里。

    裴君瑯沉入天池的第五個月,葉薇又無可避免地想到他了。

    她記得裴君瑯不喜歡有奴仆近身伺候,偏偏他又很懶,嫌棄舉著暖爐烘干頭發(fā),手會很酸,所以大冬天也濕著發(fā)。雖然沾了水的濕發(fā),顏色會變得很黑,像一塊柔滑的黑緞,很漂亮。

    裴君瑯總是自厭、自棄,他覺得自己雙腿殘疾,腿上還有燎疤,很丑陋。

    他總是穿戴齊整,干凈的衫袍蓋住腿骨,遮得嚴嚴實實。

    他怕葉薇嫌棄。

    葉薇卻覺得小郎君美而不自知,他分明是沉靜的溫玉,分明那樣干凈、好看,所以會誘惑她用指尖觸碰他的喉結、用軟唇去親吻他的嘴角。

    裴君瑯明明很害怕葉薇離開,卻一次次倔強地裝作滿不在乎。

    他不是不想留住葉薇,他是怕留不住,怕自取其辱。

    小郎君對外膽大妄為,對內怎么這么膽小啊。

    葉薇的唇角上揚。

    她好像沒有告訴過裴君瑯這些。

    他抬眸,深邃的鳳眸寒到幾乎能凍死人。

    葉薇不請自來也就罷了,偏偏闔府縱容她來往,攔都不攔!

    少年郎姿儀秀拔地端坐,揚聲諷刺:“你究竟是葉薇的狗,還是我麾下的侍衛(wèi)?”

    青竹撓撓頭:“反正、反正您也不攔,屬下這不是想著多此一舉么……”

    “滾去值守。”

    “是!屬下這就走!”青竹為保小命,立馬掠身上房,溜之大吉。

    裴君瑯按了下額穴,頭痛欲裂。

    算了,葉薇的膽大妄為,也有他御下不嚴的鍋。

    沒等裴君瑯多得幾分清凈,窗臺上便探出一個圓潤的腦袋。

    葉薇梳著雙環(huán)髻,烏黑發(fā)髻纏繞蘆葦綠的綢帶,長長的絲絳挨攏豐腴耳珠上的一粒翡翠耳墜,被風吹得輕翻,靈動可愛。

    她朝他沒心沒肺一笑,杏眼彎彎,俏皮而熱情地問:“小瑯看到我來,有沒有很驚喜?”

    裴君瑯被她燦爛的笑顏一刺,避開了眼。

    “是驚嚇。”

    小郎君一如既往冷漠無情,若非他沒有閉門不見葉薇,她都要以為自己又惹到裴君瑯哪里。

    一想到上次她喝醉酒的狼狽,葉薇有點心虛。

    她厚著臉皮推門入屋,四下打量。

    屋舍里干凈整潔,窗前只設了一張雞翅木長案、黃花梨書柜、文房四寶諸樣,高腳桌上擺一只細頸的琉璃瓶,斜斜插一枝清馨的白梅,糅雜衣上草木氣澤,滿室桂馥蘭香。

    葉薇朝著內室探頭探腦,她摸到床邊,駕輕就熟挪來一塊落座的軟墊,坐在裴君瑯下首。

    裴君瑯對于葉薇三五不時的登門叨擾已經麻木。

    即便小姑娘故意靠近他,裴君瑯也熟視無睹,自顧自拿起書翻閱,眼風都沒給她一記。

    葉薇習以為常。

    “咚咚。”沒等她開口說話,屋外傳來了既輕又緩的敲門聲。

    葉薇好奇地拉開門,竟是長壽親自端來一個木制托盤,遞給葉薇。

    紫筍茶、黃蜂糕、棗泥餅……茶味香醇,糕餅松軟微甜。

    長壽怕小姑娘受怠慢,一聽到做客的風聲,立馬端點心來了。

    葉薇歡喜地接下,遞去一小把金瓜子:“險些忘記給公公新年利是封紅包了,您要是不嫌棄這瓜子重量輕,拿去換幾斤茶吃也是不錯。”

    長壽的心都要軟了,連聲道:“哪里會嫌棄!能得小薇姑娘的賞賜,是奴才幾輩子修來的福分。這福澤不能奴才一個人獨享,這就去分點給青竹、明月,讓他們兄弟倆也沾一沾小薇姑娘的善心腸。”

    長壽太通透了,立馬知道葉薇是想討好府上的奴仆侍從。

    兩人心照不宣一笑,不再多說。

    葉薇關上門,美滋滋咬一口甜糕,轉頭問裴君瑯:“小瑯吃嗎?”

    裴君瑯:“……不要總是拿我府上的點心借花獻佛。”

    “那也得是我獻,佛才肯收嘛!”葉薇拍了拍指頭上的粉屑,“小瑯,我今天找你來,是有要事相商。”

    裴君瑯嗤笑:“所以你平日找我來,都是無所事事?”

    “話也不能這么說……算了,我們聊正事。今天的紅龍神誕節(jié),祖母讓我穿戴禮冠獻禮了。”

    “嗯,我知道。”

    畢竟是大節(jié)日,青竹會奉主子的命令,登高觀望各個宅邸的動向。他看到庭院里翩翩起舞的葉薇,還特地回皇子府學給裴君瑯聽,說葉二姑娘穿禮服、戴寶冠的樣子明艷照人,冠絕京華。

    裴君瑯出了一會兒神。

    明明不甚在意,腦海中卻勾勒出葉薇盛裝起舞的模樣。

    裴君瑯皺眉,他定是有病。

    葉薇又戳了一下裴君瑯的臂骨。

    “祖母還用我的血試了紅龍血眼石,石頭動了,它有反應。祖母說我是神主轉世,能驅動紅龍。”

    葉薇無所畏懼地說完這番話,她依舊笑得喜氣,杏眸瀲滟,如含一汪秋水。

    裴君瑯聽完,清冷的鳳眸驟然一縮,白凈手骨攥緊了手中書,僵硬了很久。似是困惑,似是不解。

    良久,小郎君的聲音如同摻了冰爽渣子,硬邦邦地擠出一句:“葉薇,你就這么信賴我,敢把血脈的機密告訴我?”

    他猜不透她的心思,也沒有過多的回應,冷漠的眼神很快收回,又瞥了一眼旁側的馬車。

    天空放晴,遮雨的油棚被撤走,胡女小丫鬟推開附著雨露、濕漉漉的馬車門,伸手攙出蘭瑪公主。

    入眼的先是一只修長的手,腕骨叮當作響,掛滿了鑲瑪瑙的金鐲,隨后是珍珠金枝冠,長長的炸金珠簾子垂在頰側,糾纏卷曲的棕發(fā),襯得那一張深目高鼻的異域美人臉,如同草原金蓮花一般動人。

    蘭瑪公主顯然是馬背上養(yǎng)出的女孩,腰肢纖細,脊背挺直,身材也比一般的中原女子高大。她利落地跳下馬車,身上冷艷的珠串敲擊、碰撞,窸窸窣窣作響。

    許是沒想到蘭瑪公主的容貌竟如此英氣美麗,世家子弟們紛紛怔在原地。

    他們不由看了一眼葉薇,烏發(fā)黑眸的嬌柔小姑娘,渾身都是惹人憐愛的江南韻調,很有小家碧玉的雅氣;而蘭瑪公主不同,她熱情張揚,肌膚雖然沒有葉薇那般膚光勝雪,卻泛著瑩潤的蜜色,有種大漠戈壁的粗獷。

    都是不同的風情與魅力,但比較家世,這些兒郎們自然更想去討好蘭瑪公主。

    于是,學子們一窩蜂地迎上去,簇擁住蘭瑪公主,和她閑聊起大乾國的民俗風貌。

    葉薇打過招呼,正好手里的麻糖也吃完了,她轉身,打算再去膳堂買一包。

    還沒走出兩步,忽然聽到身后有人喚她:“這位小姐,等一等。”

    蹩腳的口音,嗓音也不似中原女子那般婉約溫柔。

    葉薇轉身,好奇地挑眉:“公主殿下,是在喚我嗎?”

    蘭瑪公主嘴角上翹,她點點頭:“葉薇小姐,我聽過你很多事。聽說你以庶出次女的身份,在紅龍谷大比中脫穎而出,甚至壓制了許多世家本家的嫡出孩子一頭。你的馴獸術極為精湛,厲害非常,我仰慕你許久了。”

    蘭瑪公主的大乾語說得不算很好,磕磕絆絆,但表達的意思很明確,她想和葉薇多接觸。

    謝芙馬上撅起小嘴,殺心畢露。

    眾人聽到蘭瑪公主一來就挑釁葉薇,也紛紛倒吸一口涼氣。

    這、這不會是裴君瑯惹出的風流債吧?蘭瑪公主沒和葉薇接觸過,全然不知葉薇就是個滿腹黑水的黑心湯圓。小姑娘最擅長口蜜腹劍、笑里藏刀,和她作對,這不是找死么?!

    可憐的蘭瑪公主完全不知道葉薇的心計,憐香惜玉的世家子弟哪里能看到草原美人吃虧,紛紛上去拉架:“算了算了,蘭瑪公主,我們帶你去參觀潛淵官學,去原上跑馬,玩的東西可多了!”

    “啊對對,我們走!”

    然而,蘭瑪公主就像是要和葉薇杠上了,半點不肯退縮,她就要和葉薇玩。

    葉薇也覺得有趣,她一貫熱情好客,沒有對蘭瑪表現(xiàn)出任何的敵意。甚至遞出藏在掌心的一顆麻糖,問:“正好我要去膳堂買麻糖,公主吃嗎?若是吃,咱倆一道。”

    蘭瑪公主看了一眼葉薇掌心的糖塊,想了很久,還是撿起來,咬了一口。

    甜甜酥酥的口味,很好吃。

    她點頭:“吃。”

    “好,那跟我來。”葉薇心平氣和地充當那個向導,領著蘭瑪公主上膳堂。

    貴客一走,其他世家子弟自然得跟啊。

    路上,世家子女不放心葉薇、以為她要使出什么陰司損招,紛紛小聲提醒:蘭瑪公主背靠西塢,是咱們大乾國的友國,要善待她,不可開罪她,更別想食物里下毒藥死人!

    葉薇朝天翻個白眼。

    她很想說,她看起來像是那種很會草菅人命的惡女嗎?!他們對她是不是有什么誤解?而且她要殺人怎么可能大庭廣眾之下動手,肯定會從長計議啊!

    可是,沒人相信葉薇所剩無多的良心,他們都心驚膽戰(zhàn)地盯著兩個女孩兒來往、接觸,所有葉薇遞去的茶水以及糕點,大家都要拿銀針,或者喂趙管事一口,試試毒。

    趙管事:“……”你們他娘的是不是有病啊?

    表面上看,葉薇和蘭瑪公主相處融洽,但沈如意還是覺得,她們背地里一定暗潮洶涌,定是為了裴君瑯在爭風吃醋。

    靈感來了,沈如意抽出紙墨,奮筆疾書。

    魯沉山從人群里擠出來,看了一眼角落里單手支著下頜的裴君瑯。

    倆姑娘都要為他打起來了,裴君瑯還能這么氣定神閑啊?

    然而,小郎君還是沒有反應。他不知在想些什么,沉靜的鳳眸緊緊盯著飯桌上面對面坐著的兩個小姑娘。

    就在蘭瑪公主想要挽住葉薇,約好一道兒去練武院看尸人交戰(zhàn)的時刻。

    一條來勢洶洶的細鞭倏忽破空而來,迅猛發(fā)動襲擊,一時間鞭聲呼嘯,罡風凌冽。

    長鞭如蛇一般,頃刻間纏繞蘭瑪公主的腕骨,將她朝前猛然一帶。

    蘭瑪沒設防,足下一個趔趄,膝骨微軟,險些跪倒在裴君瑯的面前。

    小郎君猝不及防地出招,冒犯的行徑,令在座各位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這是對蘭瑪公主的占有欲嗎?看著不大像啊……

    蘭瑪差點在眾人面前摔跤,她抬頭,惱羞成怒地質問:“二殿下,你做什么?!你對我太無禮了!”

    轉眼間,那條游走自如的細鞭改變了攻勢,從蘭瑪?shù)耐蠊牵p上她的脖頸。細鞭的鱗骨綻開,擦出細微的血絲。

    蘭瑪公主能感覺到長鞭越收越緊,她呼吸不暢,眼里怒意更甚。

    眾人屏息,連勸架都不敢,生怕驚擾到裴君瑯這個瘋子。

    裴君瑯并不適應外人的夸獎,他幾不可查地皺了下眉,“食不言,專心用膳。”

    “知道啦。”

    清疏淡然的郎君不再看她,視線落向別處旁處。

    只是,偏頭的一瞬間。

    裴君瑯單薄而赤紅的唇,還是于暗地里,無聲勾了下。

    葉薇果然是一碗飯就能收買的……傻子。

    第二十五章

    膳堂生意興隆鼎盛。

    葉薇吃飽喝足,還和幾個學生們賴著不肯走。

    甲、乙兩班的學生絕大多數(shù)都回屋里睡覺了,畢竟他們都有晨起練習傳家術的習慣,家中人一貫管得很嚴格。

    然而丙、丁兩班的學生基本來自世家旁支的嫡出子弟,父母親管束就松懈許多。

    還有半個時辰,葉薇就等到她點的下酒菜了。

    是母親徐靈雨最愛吃的大蔥炒雞胗,她年幼,吃不了酒,母親就會用筷子頭點一下,喂到她嘴里,母女倆一起嘗嘗鮮。

    葉薇心神一動,對裴君瑯說:“聽說膳堂也賣酒……不過要年滿十六歲。”

    小郎君清冷的眉眼睇過來,語氣不善地問:“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知我者莫若小瑯。”葉薇笑得人畜無害,“我問過了,魯沉山和沈如意都是十五歲,年紀不夠的。咱們丁班,你為尊長呀!”

    四個孩子一聽可以喝酒,眼睛頓時發(fā)亮,齊齊落在裴君瑯身上。

    一時間,軍將們面面相覷,竟無人敢再靠近葉薇半步。

    世家長輩總不能用戰(zhàn)馬、用刀劍,對自己的子女兒孫動手吧?

    魯明看著自家的乖孫魯沉山,氣得大叫:“孽障,給我滾開!”

    魯沉山手持玲瓏炮,一言不發(fā)。

    沈如意與周溯趁機幫裴君瑯扶上馬車。

    葉舟回頭,看了一眼呆若木雞的葉薇,皺眉,罵了一句:“傻愣著做什么?你當我們能以一打十不成?趕緊上車,快滾!”

    葉薇麻溜地鉆上馬車。

    周溯放下馬車簾子的時候,對葉薇說:“實不相瞞,周皇后原本還想利用祖父的性命逼我對你們動粗,可是眼下,她的親子裴凌都被殺了,她沒了倚仗,想來此次祖父一定兇多吉少。反正周家難逃一劫,我倒不如隨心而為。小薇,二殿下,今日可能是我們唯一一次救你們的機會,請一定要跑遠一些。如有下次,恐怕你我便是死別。”

    葉薇看到那么多老師與同學為她護路,鼻腔酸澀,心臟又酸又脹。

    她拍了拍周溯的肩膀:“一定!”

    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她一定不會忘記他正是做好了所有被人奚落的準備,才在今日向葉薇提親。

    小郎君穩(wěn)重地道:“老夫人應該猜出來了,晚輩私下拜見您,是想求您允我一番私心。晚輩欲求娶葉薇,還望老夫人成全。”

    葉老夫人不說話,她低垂一雙老態(tài)龍鐘的眉眼,細細打量輪椅上的裴君瑯。小郎君的確是人中龍鳳,不止模樣標致,為人處世也練達老成,光從品行與模樣上看,裴君瑯實乃世家佼佼英才。然而,葉老夫人要交出去的人,是她最疼愛的孫女葉薇,她舍不得小姑娘胡亂嫁人,在夫家受委屈。

    葉老夫人道:“二殿下,老身明白,你洞悉廟堂時局,深知小薇暴露了骨血的秘密,往后必有大難,想用婚事拉攏小薇,讓她成為皇家兒媳,歸為天子黨羽,也好保她一程。你的拳拳愛護之心,老身看在眼里,銘感于心。可你也知道,小薇是我最疼愛的孫女,她幼時狠吃過苦頭,回到本家又歷盡艱辛,等我想庇護她的時候,她已經長成能獨當一面的大孩子。”

    “我既欣慰,又心疼,巴不得多留她在家宅一段時日,也好彌補這些失去的祖孫情誼。我們葉家本就是世家典范,家底不說富貴,倒也殷實,手中權勢雖不及過去,但也已是勛貴之最,無人可欺。倘若沒有出五竹山的事,老身并不打算將小薇外嫁。即便要為女孩家尋夫婿,最起碼也得是身體康健的后生。”多羅王子掏了掏耳朵,半點沒在意身后那一批學生們的痛苦哀嚎聲,他只死死盯著裴君瑯,唇角微揚,問:“你怎么發(fā)現(xiàn)的?”

    裴君瑯收回長鞭,慢條斯理將其一圈圈繞上結實的臂骨。

    小郎君頭也不抬,語氣平淡地說:“聽聞蘭瑪公主自小體弱多病,父皇命我悉心看顧。常年吃藥的病人,肌骨和衣袖都會沾滿藥澀味,然而我見你的第一眼,竟沒在你身上嗅到任何藥材的氣息,而你腕骨還有細微的牛皮味,衣上也有健馬的氣味。我猜測,西塢外域,騎馬的韁繩,應該是牦牛皮搓成的。試問,一個久病難愈的小姑娘,怎會成天在馬背上玩耍?”

    裴君瑯多年服藥,身上自帶一股清苦的草木味,那不是特地熏的衣香,是他的隱疾。

    “況且,即便你很擅長喬裝打扮,雖然遮掩喉結與肌骨,但手上有耍刀弄槍積攢出的厚繭。習武之人下盤很穩(wěn)當,走路時自有一番瀟灑的儀態(tài),外行人看不出來,卻瞞不過內行人。”

    裴君瑯將觀察的一應事逐一道出,多羅王子心服口服。

    他哈哈一笑:“不錯,貴國的二殿下果然慧眼如炬。實不相瞞,妹妹不服大乾國的水土,在來朝的半道上生了急癥,已送回西塢。我麾下部曲唯恐國書上寫了公主來朝拜賀,人卻未至,擔心大乾皇帝知道了,定要不高興,因此由我來假扮妹妹,從中斡旋。反正我倆是孿生兄妹,樣貌相似。”

    多羅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jù),大家都挑不出錯處。

    唯有裴君瑯意識到,這是西塢的傲慢。多羅知道,只有扮作將來可能會遠嫁天朝的蘭瑪公主,才能混跡在一眾世家兒郎與皇子里,打聽大乾真實的國情,判斷朝堂的混亂局勢,然后選擇倒戈羯人還是歸順大乾國。

    多羅胸有成竹,也壓根兒不擔心自己的欺君之罪,會惹來皇帝裴望山的怒火,因為他深知近年大乾國的邊境不穩(wěn),外患連連,中原很需要外援,沒必要得罪一個可以拉攏的富裕小國。

    而且,多羅和西塢國王一定很疼愛女兒,這個局是一早就設下的,他們壓根兒就沒考慮讓蘭瑪公主遠嫁到中原。

    裴君瑯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沒有再多說什么。

    反倒是多羅卸下偽裝,他也不裝了。少年拎起掛滿佩玉、珍珠瓔珞的裙擺,朝葉薇跑去。

    吃糖看戲的小姑娘被徒然湊到面前的俊臉一嚇,呆住了。

    多羅滿身熱汗,脖頸上的肌膚是蜜色,泛著油潤的光澤。他對葉薇一笑,皓齒白皙:“小薇姑娘,本王子這次來大乾,也是有聯(lián)姻任務在身。我看你是世家兒女里長得最好看的,不如嫁到西塢來,做我的王妃吧?”

    居然當眾求婚?

    葉薇吃驚,那一口麻糖含在嘴里,腮幫子鼓鼓,不知要咬還是不咬。

    和葉薇關系算不上好的世家女孩兒,一看多羅一表人才,家底又殷實,聽到求娶的事,心里艷羨不已。她們反正不是本家嫡出的女兒,繼承不了家業(yè),嫁到西塢去似乎也不錯。畢竟多羅是國王的嫡長子,往后要接任王權,那么,他的王妃,豈不是就是未來王后?

    可偏偏,什么好處都被葉薇占了。

    就連葉心月也瞠目結舌,皺起眉頭:……葉薇是什么狐貍精嗎?怎么一個個都被她迷得神魂顛倒的?!

    眾人眼中被餡餅砸到的葉薇卻沒什么反應,她輕輕眨了一下水靈靈的杏眼,慢條斯理咀嚼齒間的那口糖,似乎在思考。

    她下意識瞥了一眼裴君瑯的方向。

    不知為何,葉薇迫切想知道裴君瑯的反應。

    他會錯愕嗎?會不喜嗎?會惱怒嗎?

    葉薇不笨,方才裴君瑯明明是看到多羅王子要扮作親昵的閨中好友,同她勾肩搭背,小郎君看不下去了才出手的。

    他不喜歡別的男人觸碰葉薇,這算不算對她的占有欲?

    葉薇總能感受到小郎君流露出的一絲一縷侵占欲,可當她要去仔細分辨,他又收斂得干干凈凈,一點痕跡都無。

    他為什么總躲著她啊?

    放手又放得不利落,想抓住她又瞻前顧后,膽小鬼一樣不敢作為。

    裴君瑯居心不良,故意釣著她玩嗎?他勾得心猿意馬,撩得她心癢難耐,卻連一口甜的都不給。真是手段高明的小郎君!

    葉薇死死盯著裴君瑯,氣得嘟嘴,臉頰微鼓。

    然而,小郎君還是面無表情。

    黃澄澄的燭光灑落他低垂的濃睫、微抿的冷硬唇峰,他悄無聲息地坐在木輪椅上,白皙的腕骨,隨著細鞭的把玩、纏繞,伶仃的臂骨偶爾露出袖緣,泛起雪色的光澤,如玉琳瑯。

    他無動于衷。

    裴君瑯沒有推動木輪椅,他巋然不動,心平氣和地整理那一條沾染無數(shù)鮮血的細鞭。

    不厭其煩,整理了成千上萬遍。

    葉薇看不懂裴君瑯,她悻悻然收回目光。

    接著,她喝了一口清茶,沖刷口中那股甜甜的糖味。再抬頭,葉薇對多羅說:“實在抱歉,多羅王子,我也同蘭瑪公主一樣,自小體弱多病,對西塢的飲食與地貌水土不服,恕我身體羸弱,不能隨你遠行,嫁到塞外了。”

    多羅一愣,接著啞然失笑。

    “哈哈哈,你好有趣。”

    多羅非但生氣,反倒對葉薇更感興趣了。

    先前,多羅借妹妹蘭瑪?shù)牟。o了大乾國一個下馬威。葉薇反手就回了他這一巴掌,偏偏多羅還沒有理由來反駁。

    葉薇這招高啊,四兩撥千斤,輕飄飄幾句就將多羅打了個措手不及。

    世家的兒女們旁觀半天,紛紛在心里頭拍手叫好!

    小薇厲害!咱們潛淵官學的場子,今兒算是被你找回來了!

    聽到葉薇的話,裴君瑯手里的動作也恰逢其會地停頓。

    葉薇拒絕了。

    小郎君指骨微動,雪睫幾不可查地顫了一下。

    在葉薇婉拒多羅的那一刻,裴君瑯不可否認,他心生隱秘、幾不可查的愉悅。

    原來,他也不想她遠嫁邊塞-

    沒一會兒,福德奉皇帝口諭,風塵仆仆趕來潛淵官學宣旨。

    皇帝裴望山遠在禁庭之中,也知官學里發(fā)生的一場鬧仗。

    葉老夫人就差明晃晃說出,裴君瑯不良于行,腿骨殘疾,他與葉薇一點都不相稱。

    葉老夫人害怕葉薇婚后會受盡委屈,她瞧不上裴君瑯。

    裴君瑯心知肚明,他身患殘疾,即便葉薇不嫌,她的長輩又怎會一點都不在意?他們不過是看在天家的份上,不敢嘲諷皇裔,可真當裴君瑯要與葉薇成婚,這些瑕疵又變得極難容忍,要另當別論。

    “老夫人,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其實配不上葉薇。”

    葉老夫人沒有和裴君瑯來往推拉,而是懶洋洋地撩起眼皮,咄咄逼人質問:“既然知道自己不配,為何還要蓄意招惹?”

    裴君瑯沒有被老輩幾句鄙薄的話嚇退,他依舊不卑不亢地道:“若非葉薇性命攸關,晚輩本也不愿唐突葉薇。實不相瞞,晚輩求娶葉薇,確實存有權宜之策的心思。我深知父君的雷霆手段,知道他畏忌多疑,若知葉薇的骨血秘術,要么囚之,要么毀之。”

    葉老夫人冷笑:“二殿下如今是在詆毀陛下嗎?你說皇帝會對葉薇動殺心,我又怎知你們父子兩人骨血相連,不是一丘之貉?小薇交到你的手上,難保不會死無全尸。”

    裴君瑯道:“老夫人有所不知,我母親并非胡族奴隸,而是赫連家嫡女赫連璃。當年裴望山屠盡赫連家,只為竊取紅龍血眼石,又對我母親生出歹心,將其易容,軟禁后宮。您應該也有聽說,我自小不得父君寵愛,與母親相依為命。而我的母親死于帝后二人之手,我比任何人都要恨掌權的兩位貴主。晚輩身負血海深仇,與父君不共戴天,絕不會與他同謀,傷害葉薇。”

    葉老夫人猜到赫連家的慘案,定是皇帝裴望山一手造成。可真當裴君瑯用平淡的口吻說出這些殘酷的往事,她又覺得小郎君可憐,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兒郎,她不該再拿長輩的身份壓迫這個孩子。

    “老夫人,晚輩既求娶葉薇,自當傾盡所能,體貼入微,保她最后一程。只是,晚輩身患絕癥,命數(shù)短暫,或許護不了她太久。若有一日,晚輩不在人世,煩請老夫人接葉薇回家。屆時,我會將手中所獲的幾枚紅龍血眼石盡數(shù)贈予。有世家命脈在手,葉薇的倚仗更多,往后的路也會好走許多。”

    葉老夫人沒想到,裴君瑯為了求娶葉薇,竟把掌握幾個世家的紅龍血眼石這等辛秘都告知于她。他完完全全交了底,毫無保留,裴君瑯即便再多心計,面對葉薇,也仍是滿腔少年郎的坦率與赤忱。

    葉老夫人無比動容。

    裴君瑯說完肺腑之言,他雙手撐起木輪椅,緩緩挪動膝骨,癱跪到地上。小郎君躬身,以額頭輕輕磕碰冰冷的青石地。

    裴君瑯向葉老夫人行了一個晚輩的大禮。

    不良于行的少年郎,為了求娶心上人,竟肯舍下自尊心與顏面,把短處畢露于人前。

    葉老夫人眼眶微熱,長嘆一聲:“罷了,我知你待小薇的心了,你們小孩子家家的事,祖母不摻和!快別跪了,起來吧,祖母看著心疼呢!”

    裴君瑯終于得到了葉家長輩的認可,他有資格去請婚旨了。

    ……

    等到葉薇再度看到裴君瑯的時候,他已經沒事人一般全須全尾從佛堂里出來了。

    葉薇拽一拽小郎君的袖子,看看他的手臂與后脊,幸好,除了之前在五竹山受的傷,小郎君的肌膚勝雪,無瑕無垢,說明他沒挨葉老夫人的打。

    葉薇松一口氣,問“小瑯,你找祖母說什么了?”

    裴君瑯避開她的視線,淡淡道:“沒什么,無非是些家常話。”

    “哦,好吧。”

    裴君瑯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又回頭,深深看了葉薇一眼。

    “葉薇,對于六禮納征,你若有其他要求,可另列一份聘禮單子送去長壽手中,無論何物,我都會為你備齊,你不必有顧慮。”

    說完,葉薇呆若木雞。

    嗯?等會兒,婚旨都還沒下來,小郎君已經開始談六禮大聘了……怎么感覺他比她還急啊??

    翌日清晨,葉舟照例給葉老夫人請安,順道從母親口中得知,裴君瑯來求娶葉薇,她已經答應了。

    葉舟目瞪口呆,原本在他心目中乖乖巧巧又有點可憐的小皇子,立馬變得眉目可憎,并且包藏禍心,竟然悄悄拐帶他那同樣討人嫌的侄女。

    葉舟猛灌下一口茶,抱怨:“不是我說,您怎能這么草率就應下?小薇及笄才兩年吧?年紀輕輕的,學什么不好,學姑娘家兜搭情郎嫁人!家里是少她吃還是少她喝了?要是從前,兒子還理解,畢竟后娘不疼人,是個閨女就在家里待不住,如今焦蓮死了,大哥……呃,大哥也殉情了,待得好好的,嫁什么嫁。”

    葉舟不是不知道,葉薇在家主之爭里獲勝以后,馴山將葉家的家業(yè)會盡數(shù)交到她手里,這么大的一份陪嫁,帶到裴君瑯的宅子里,怎么想怎么虧。而且裴君瑯還是個腿腳不好的,雖說身份高貴,出入家宅都是前呼后擁,奴仆環(huán)繞,但帶出去赴宴葉薇也跌份兒啊。侄女現(xiàn)在腦子不清醒,天天情情愛愛的,往后她后悔了怎么辦呢?

    葉舟撂下茶蓋子:“不成,我找小薇談談去。”

    葉老夫人聽次子嘮叨個沒完,比長輩的嘴還碎,一陣心浮氣躁。昨兒她剛刁難完小郎君,今兒葉舟又打上門去,這不是顯得他們葉家很不講道理,慣會恃強凌弱嗎?

    葉老夫人抓住兒子的臂骨,呵斥:“回來!多大的人了,毛毛躁躁成什么樣子?”

    別看葉老夫人平素慈祥和藹,但早年教導兒子,也是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一套。她冷臉一擺,葉舟頓感兒時挨過的打今日又回來了,膝骨一軟,險些要跪下。

    “娘……”

    葉老夫人語重心長地道:“你是要當打鴛鴦的大棒,還是怎么著?小孩子家家的事,你一個大人去插什么手?況且,你是不知道,小郎君患有腿疾,為了求娶小薇,還跪在為娘面前磕頭,這么不容易的孩子,你去為難他做什么!”

    葉舟知道葉老夫人的脾氣,容易心軟,幾句話就能哄勸。

    當年父親嗜酒,每次沙場凱旋而歸,總有世家長輩爭相拉攏,設宴討好。葉老夫人不讓葉塵夜在外吃酒太晚,可父親天天誤點,深夜才回家。

    有一次,葉塵夜到家的時候已是子時,葉老夫人直接把門窗都上鎖,不讓夫君進門。

    葉老夫人叮囑仆婦,誰敢給家主開門,領了賣身契回鄉(xiāng)下去。

    葉塵夜也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英雄,看到妻子生氣,全無二話,撩起袍子便跪,還跪在最顯眼的庭院里。

    隆冬天,積雪深厚,膝蓋凍半個時辰就沒知覺了,他在外鎮(zhèn)守邊關,本就風里來雨里去,身上刀傷無數(shù),身子骨又虧空,葉老夫人心里煎熬,怎舍得夫君再受委屈,只能打開門窗,放葉塵夜回家,罵他沒個大人樣,在孩子面前丟人。

    隨后,葉薇甩開馬鞭,鞭策戰(zhàn)馬,她探出頭,對著越來越遠的朋友們,大聲呼喊:“謝謝你們!”

    風雨不停,一輛油棚覆蓋的青帷馬車在荒野中跋涉,步履不停。

    葉薇坐在馬車里,馬蹄隆隆,朝前狂奔,車簾被狂風卷得揚起。

    她探窗去看,身后的追兵有葉舟和謝道玄斷后,并沒能及時追上來,他們暫時安全了。

    葉薇明白,潛淵官學的師生也一定會活下來,因為虎毒不食子,對她這個外人當然可以獠牙相向。

    葉薇心有余悸地回想之前發(fā)生的事,半是慶幸,半是難過。她被逐出了故土,她沒有家了。

    但是一想到,往后她還有裴君瑯,還能和壞脾氣小郎君相依為命,葉薇的心情尚且開懷,至少她不是孤身一人。

    葉薇小聲說:“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我這樣算不算罔顧蒼生,算不算壞事做盡?可是我很想活下來,一個人沒有害人,只是單純想活著,又算什么過錯呢?小瑯,我想好了。我們可以在草原流浪,山獸能聽我的骨血召喚,餓了就獵一點野兔吃,或者圈養(yǎng)一些野生的牛羊,這樣想要滋補身體,就有牛、羊乳可以喝了。”

    想到裴君瑯不喜歡喝這些膻味的乳飲,葉薇又說:“如果小瑯不喜歡,那我們就剝羊皮做皮襖,拿給胡商賣,換點口糧。其實我和多羅王子關系還是挺好的,我用春鷹給他寄信,借一點錢,他總不會不給吧?不過這樣一來,又很容易暴露我們的行蹤,我不想小瑯再涉險。”

    “我們是未婚夫妻,往后總要成親的,婚俗就隨便辦了吧,我不是那種很重排場的人,也不會嫌棄小瑯清貧的。”

    她想好了,她甚至不需要鑲金線珠寶的嫁衣,只要紅綢制成的襖裙就好了。

    如果裴君瑯都沒有……那么一片紅布當蓋頭也可以。她不挑剔,只要能和小郎君成親,她就心滿意足了。

    “我聽說,世家成親,都是要在紅龍神像下的古樹見證,但我勉勉強強算個紅龍神主嘛,咱們一切從簡也沒什么不好。”

    “小瑯喜歡孩子嗎?當然,咳咳,即便你不能生也沒什么。我不是很庸俗的女子,不會因為你……體力不支而嫌你的,況且我也不喜歡小孩。”

    葉薇漸漸從害怕的情緒里回過神,她一遍遍說日后的事情,安撫自己,也哄勸小郎君。葉薇知道裴君瑯是個深謀遠慮的人,他不喜歡雜亂無章的生活,她想讓他安心一些。

    “小瑯,王朝更迭,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就當這一切都是大乾國的命數(shù),我只是一個想活的人,我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螻蟻。他們不能厭棄我的時候,鄙薄我血脈,需要我的時候,贊頌我的風骨,我不想當什么偉人,我只想和你一起過粗茶淡飯的簡單日子。”

    葉薇有些羞怯,情到濃處,她也沒說出什么愛或不愛的話。

    她和裴君瑯大抵都是這種不擅長將情愫溢于言表的人,但無聲勝有聲,小郎君能懂就很好。

    馬車行駛的速度變慢,雨雪都停了。葉薇撩開車簾,遠眺荒原外云遮霧障的雪峰,山勢高聳,云散星稀,天穹沒了鉛云遮蔽,變得開闊,山河浩大,仿佛往后的一路都是再無波折的坦途。

    葉薇覺得這是很好的寓意,興許她和裴君瑯不會再有磨難,他們逃出生天,隱居關外,過上平凡而閑適的生活。

    馬車油棚上的積雨滴落,濺到葉薇的眼睫上,凍得她一個哆嗦。

    葉薇見星夜燦爛,想邀裴君瑯一起觀賞。

    “小瑯,雨停了。”

    她剛想轉頭,卻聽到裴君瑯悶悶地喝止:“葉薇,不要回頭!”

    葉薇怔住,不明所以。但她聽話地僵坐不動,繼續(xù)觀賞風景。

    直到裴君瑯的咳嗽聲漸大,每一下都仿佛要咳出肺臟,聽得人心情沉悶。他重重地抽氣,沒有發(fā)出一聲痛呼,沒一會兒,血腥味愈發(fā)濃郁,腥甜的血氣彌漫在車廂之中。

    葉薇的腦袋一片空白。

    她的眼眶瞬間變得滾燙,眼淚匯聚其中,霧氣迷蒙,籠罩了視線。所有的美麗風景都隔著一層厚厚的水霧,她看不清了。

    鼻子也在此刻變得好酸,不知為何心臟時而生熱、時而發(fā)冷,她輕輕戰(zhàn)栗,打著擺子。

    葉薇強裝若無其事,她問:“小瑯,你還好嗎?”

    裴君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只是照常用清冷的嗓音開口:“葉薇,你就這樣坐著,不要看我……與我說說話。”

    “好。”葉薇沒有拒絕,她絞盡腦汁想話題,希望能讓裴君瑯好受一些。

    他是不是吐血了,他是不是痛癥發(fā)作了?是不是為了護她一場,他又開啟了自毀的殺陣與人搏命?她是不是拖累他了?

    “小瑯,我是不是很沒用?”葉薇忍不住哽咽,她睜大眼睛,任由豆大的眼淚搖搖欲墜,她沒有讓淚水落下來。

    “葉薇。”裴君瑯似乎在笑,很輕、很短促的一聲笑,“我確實嫌過你麻煩。”

    裴君瑯坐在車廂的最里側,他口中溢出的鮮血已經染紅了前襟,他想忍住口鼻而出的鮮血,想往下咽,想裝作若無其事,想要不嚇著葉薇。

    但他指骨痙攣,牙關緊繃,他沒想到性命垂危的時候,手腳竟也會不聽使喚。

    裴君瑯從來都不愿葉薇見到他的狼狽,所以他讓葉薇背對著他,再給他一點體面。

    袖子里抽出的那條蘭草絲帕,裴君瑯還扣在掌心里。是葉薇用過的,他洗過一次,并沒有丟棄。

    裴君瑯顫抖著手骨,抬起手帕,輕輕擦拭嘴角的血,他不大能控制四肢了,所以擦得很狼狽,下頜還是染了一道血跡。

    裴君瑯驀然睜眼,鬢邊濡滿熱汗。

    他微微張嘴,喘了一口氣。

    入目是煙波藍提花綢床幔,他身居潛淵官學,沒被鎖在皇宮里。

    “小瑯?”

    細微的、溫柔的呼喚傳來,若非裴君瑯的耳力驚人,定要聽不清這一聲呢喃。

    本該覺得葉薇聒噪,本該覺得她很吵鬧。

    可是在那一瞬間,裴君瑯忽然有些心安。

    除了母親,又有一個人闖入他的生命里。

    無禮而冒失地,喊他:“小瑯。

    第二十六章

    翌日,葉薇很早就醒了。

    她昨夜得了裴君瑯的照顧,承他的恩情,輾轉反側,一夜難眠。

    想的是,起床見到他,定要好好道謝。

    但姑娘家也是好面子的,總不能讓裴君瑯發(fā)現(xiàn)她故意早起,在房門口眼巴巴干等吧?

    于是,裴望山帶領影衛(wèi)闖入坤寧宮。

    他手起刀落,直接殺了周婉如,為他的愛妻赫連璃復仇。

    周婉如一死,裴君瑯成了裴望山唯一的親子。母親赫連璃追封圣純皇后謚號,裴君瑯也順理成章成了皇太子,入主東宮。

    周婉如死了,周崇丘尚在人世的事情就被周溯捅了出來,周家又迎來了老家主,但周崇丘看到父女相殘,心里疲憊,他不想再管事,還是將家主之位傳給了周溯。

    許是為了給葉薇復仇,周溯將當初代表周家逼迫葉薇赴死的世家大人們都料理了,要么殺了,要么囚了。

    不少世家子女效仿周溯的所作所為,向裴君瑯這位儲君投誠。

    裴君瑯沒有心慈手軟,該殺的殺,不能殺的,看在雞腿飯隊的朋友們?yōu)槠涓赣H、祖父、親眷求情的份上,砍斷手骨,囚于莊子中一聲圈禁。

    裴君瑯為人狠厲,手段雷霆,他不會放過任何加害過葉薇的人。

    但他也知,小姑娘心慈手軟,她不愿意讓生前保護過她的朋友傷心落淚,她會恨裴君瑯。

    裴君瑯害怕葉薇的恨意,害怕她厭棄了他,不再入夢。

    因此,他縱容昔日的朋友保下這些親人,留他們一命。

    這一年的凜冬過去,前線帶來捷報。

    葉舟將軍帶領紅龍焚毀羯人王庭,白蓮教主白澤知曉命數(shù)無多,不再抵抗,束手就擒。

    大乾國有紅龍神主庇佑,此番征戰(zhàn),大獲全勝。

    終于,四海昇平,時和歲稔。百姓不再畏懼兇殘入侵國土的羯人,他們能夠安居樂業(yè),過上平靜的生活。

    所有人都得到了幸福,唯獨裴君瑯這般不幸。

    這一夜,宮中掛起一盞又一盞的花燈,幽藍色的夜霧被火光驅散,黑峻峻的屋檐下,裴君瑯守在冰棺邊上獨坐。

    他還是沒有放葉薇入土,他留著她的尸身整整一年,裴君瑯留了白家長輩一命,他和白家人做了交易,白梅要將他們家族傳承的秘寶壽丸奉出。

    一枚藥丸,可保葉薇的尸身不腐不敗。蛟蛇的形態(tài)最像龍,一直有傳言,蛟蛇能夠化龍。但最強悍的蛟蛇是黑鱗,與紅龍半點關系都不搭,沒有人想得那么深、那么遠。

    直到今天,他們親眼看到艷紅似火的紅鱗蛟蛇,屈服于葉薇身下,這才回過神來,原來真的有紅龍幼種。

    葉薇擁有葉塵夜那般強悍的骨血天賦,策反了他父親的本命獸黑鱗蛟蛇。

    她是獸主。

    繼葉塵夜以后,世家又迎來了一個天才。

    不少世家大人們心里既羨慕又妒恨,整宿整宿睡不著,夜里翻身起來,和枕邊妻子抱怨:“怎么咱們家的小子閨女就這么不中用?好筍全長葉家地里了,落咱們田里的都是歹筍!是不是占天者焦家當年風水布局沒搞好啊?不成,明天我就去葉家老宅子看看風水局,總得沾點什么吧?難不成是葉家養(yǎng)的活物多?貓貓狗狗蛇蛇都旺宅……”

    除了世家長者懷揣心事,孩子們也一個個躺在榻上翻來覆去烙餅似的睡不著。

    焦書一想到葉薇乘蛇登場的威風,一陣激動。長輩們不承認葉薇是紅龍神主的轉世,無非是害怕神權會來分治國王權的一杯羹。但他信啊,焦書沾沾自喜,他果真慧眼如炬,早早就投奔雞腿飯隊!往后有神主罩著,他出門還不是橫著走啊!舒爽!!

    其余的孩子不敢去葉家打擾葉薇以及受傷養(yǎng)病的裴君瑯,但心里對葉薇好奇,抓心撓肝似的猜,白天一個個偷偷來千面郎沈家來找沈如意。

    “小薇大人,平時有沒有和你展現(xiàn)過她的神力?”

    “她背著人的時候,應該和咱們一樣是兩條胳膊、兩條腿吧?”

    “我們沒有誰惹過小薇大人吧?應該不會降下神罰吧?”

    沈如意戰(zhàn)術性清了清嗓子,朝眾人伸手:“本公子時間寶貴,一兩銀子一個問題哈,消費超過十兩銀子的,還能得到小薇大人的獨家語錄一份,酌情購買。”

    世家子女最不缺錢,這點香火錢,灑灑水啦,一個個爭先恐后付錢去了。

    要是讓葉薇知道,沈如意敢趁她養(yǎng)病的時候搶她商機,估計得挨一頓毒打-

    她不敢耽誤,一邊匆忙穿衣,一邊任由桐花搗鼓她那一頭蓬亂的烏發(fā)。主仆倆忙活了一刻鐘,終于穿戴齊整,跑向停在葉府門口的馬車。

    今天化了雪,春風料峭,吹在臉上還有點干澀澀的冷。

    知是春天來了,葉薇特地換了一身春衫。豌豆紅的西番蓮襖裙,水綠色細帶束縛的窄袖,足下踏一雙白兔毛滾邊胡靴,烏黑的頭發(fā)又是盤成了輕便的雙環(huán)髻,鬢邊還垂了兩根纏著紅細絲的發(fā)辮,看著就利落英氣。

    說笑的時候,葉薇臉頰上的梨渦輕陷,明眸善睞,甜美可人。

    葉心月瞥了一眼不遠處的葉薇,沒有說話,她自顧自上了馬車,催促車夫,駛往潛淵官學。

    葉心月如今是大皇子裴凌的未婚妻,無需和葉薇這種小嘍啰多說話,對外維持世家貴女的尊貴儀容便是了。

    葉薇眼角余光瞥見大姐走了,聳聳肩,也抱著桐花準備好的包袱上了馬車。

    她困倦得很,歪在馬車里又瞇了一會兒。

    到了潛淵官學門口,馭馬的長隨連敲了好幾聲車門,葉薇才施施然醒來。

    她懵懵地嘟囔,歉意十足:“是我睡過頭了,還害你一直叫起。”

    小姑娘春睡剛醒的臉,艷如芙蓉,春光明媚。跟車的長隨抬頭看了一眼,登時面紅耳赤,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他結結巴巴地道:“沒、沒事,二小姐處理庶務,日夜操勞,本就該多睡一些。”

    近日葉老夫人想要栽培長房的孩子,把本家的一些財產、房屋、田地的賬本與家族庶務,均分給了葉薇和葉心月練手打理。她自認沒有厚此薄彼,但葉心月一看葉薇母族乃平民,竟也能處置偌大的葉家家產,與自己平起平坐,心里十分不稱意。

    葉薇沒理怒火中燒的葉心月,祖母讓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反正聽長輩的話吃不了虧。

    葉薇打了個哈欠,淚眼朦朧跳下馬車。臨走前想起什么,她回頭,塞了一枚金瓜子,打賞車夫。

    “給你買壺酒吃。”少女笑顏如花。

    “這、這哪里使得,送二小姐上學,本來就是小人分內之事。”

    “拿著吧!一點小玩意兒罷了。”

    長隨擺手說不要,可葉薇已經跑遠了。

    春風撥動少女長長的發(fā)辮,桃色緞帶泛起明媚光澤。

    長隨望著二小姐嬌俏的倩影,不由摸了摸腦袋,心里感慨:

    難怪府上的奴仆都上趕著要去葉薇院子里當差,二小姐親和美麗,待人客氣,每日見著,可不是心情好么!既然他們有更好的出處,誰又愿意天天到大小姐的跟前遭責罵、受氣呢?-

    葉薇每次上官學,要找的第一個人,都是裴君瑯。

    她踮腳眺望,杏眸不往喧鬧的人群里鉆,只慢條斯理地巡視僻靜角落。

    小郎君喜歡清凈,一定孤身一人待著。

    果不其然,在庭院里的一棵高大古松下,她找到了裴君瑯。

    零星覆雪的烏黑屋檐,冰凌消融,青苔遍布,濕氣很重。古松植于角落,張開的松針枝葉繁茂蓊郁,日光下,流瀉金箔光影,淌在裴君瑯一襲松霜綠的圓領袍上。

    他慣來安靜,即便沒有看書,也不會出聲和旁人交談。

    裴君瑯就這么孤零零一個人留在角落里,好似一尊被世人遺棄荒廟的泥胎古佛。目光冷靜,無喜無悲,似乎蘊含一絲無情的神性。

    可葉薇任性,偏要拉修羅佛陀入紅塵。

    她朝他跑去,歡喜地高喊:“小瑯!”

    裴君瑯被一聲高亢的呼喚驚到,纖長雪睫顫動。

    他抬眸,望向聲音的來處。

    日光燦燦,春衣緋緋。

    葉薇眼眸清亮,笑逐顏開。她馬不停蹄朝他奔來,滿心滿眼都是他。

    葉薇仿佛……只能看到裴君瑯一個人。

    小郎君無措地動了一下修長指骨。鴉青色的眉棱微蹙,不解地揚眉。

    她為什么對他這么關照?即便是憐憫,葉薇給他的,未免也太多。

    葉薇跑到裴君瑯面前,扶住膝蓋,氣喘吁吁。

    她鬢邊沁滿熱汗,剛要抬手擦拭。

    眼前,忽然伸來一只骨節(jié)修長、指腹瑩潤的手。食指與無名指交疊,輕輕捻住一塊蘭草繡紋帕子,遞給女孩。

    “擦擦。”

    葉薇抬頭,對上少年郎那雙沉靜的鳳眼。

    她笑了笑,接過手帕。

    “謝謝,我之后洗干凈了還你。”

    裴君瑯收回目光,低聲:“不用,只是一條帕子。”

    無關緊要。

    葉薇捏住帕子,擦完了一頭香汗,若有所思。想來也是,小郎君愛干凈,她用來擦過汗的手帕,他一定不會要了。

    上學的同學越來越多,大院被人群擠得水泄不通,幸好他們待在角落,不用和其他孩子搶占位置。

    葉薇沒吃早飯,眼下饑腸轆轆。

    她打開包袱,翻出一個八寶分匣的點心盒,這是桐花給她準備的,就怕葉薇平日里貪睡,早起不吃飯,餓壞了脾胃。

    葉薇清點了一下蜜汁肉脯、糖飴、千層酥餅的數(shù)量,隨便捏了一塊芝麻糖塞到嘴里,問裴君瑯:“小瑯吃過了嗎?”

    裴君瑯頷首。

    葉薇不再勉強他吃點心。

    庭院里還是鬧哄哄的,到處都是搬運行李的學子。

    今天算是開春,據(jù)說要辦個慶春大典,祈求紅龍神主庇佑四海八荒。

    下午的時候,周老家主周崇丘,會穿上紅羅地蹙金西番蓮佛衣大裳,手持孔雀銜珠錫杖,來到官學里供奉的那一尊寶相莊嚴的巨型龍神像前參拜,并宣讀天家恩旨,為黎民百姓祈福禳災。

    葉薇一邊咬糖塊,咬得面目猙獰,一邊腮幫子鼓鼓,和裴君瑯低語:“他一個冒牌貨敢在神主面前裝神弄鬼,你說神明會不會降下天罰懲戒他?”

    葉薇在五竹山大出風頭的事,很快傳到了坤寧宮。

    周婉如深知,葉瑾死了,即使她的兒子娶了葉心月,也得不到葉家的傾囊相助。時也運也,這步棋,她走得爛透了。

    周婉如失去了周家的庇護,又喪失了葉家的盟友,腹背受敵,令她感到一瞬迷茫。

    走投無路的周婉如,忽然想到了白蓮教。

    那個永遠不會老的教主白澤曾給她遞來示好的花枝,如有需要,她可以隨意尋求他的幫助。

    上一任葉家天才葉塵夜,便是死在了白澤手中……

    周婉如猶豫不決,如若她勾結白蓮教,那她便成了禍害江山社稷的千古罪人。

    可她沒有出路了,這深宮六院,群狼環(huán)伺,周婉如想活,只能棋行險招。

    兩相權衡之下,周婉如還是將葉薇的事,寫于信箋上,再由春鷹穿過邊境延綿不斷的巍峨雪山,不遠萬里,送到白澤手中-

    葉家老宅,燭火燃徹一夜,直至天明。

    廊廡底下,端茶倒水的侍女們魚貫穿梭,在世家長者們的吩咐下,緊張地伺候府上傷員,生怕有個閃失。

    兩天后,葉薇終于有了蘇醒的跡象。她的眼皮被燭光刺痛,眼眸干澀澀的,忍不住伸手去揉,沒等她碰到眼角,一只布滿皺紋的手凌空拍來。

    葉薇施施然睜開眼。

    葉老夫人瞪她:“別用手,小心傷到眼睛,待會兒拿濕帕子潤潤。”

    葉薇抬手一看,掌心的傷已經被處理好了,侍女貼心,還用布條一絲不茍包扎好,連同她看不見的傷處都上滿了藥膏。葉薇渾身黏黏膩膩,帶著一股獨有的草木清香。

    醒來的第一眼,葉薇看到祖母,心里很高興。但是一想到她親手殺了葉瑾,又有幾分難言的愧疚。

    畢竟葉瑾是葉老夫人的長子,她殺了父親,祖母怎可能原諒她?

    “祖母,對不起,我……”

    葉老夫人嘆氣:“小薇想和祖母說你父親的事,對不對?”

    葉薇點了點頭。

    “你不是心狠手辣的孩子,你對大郎起殺心,定是逼不得已。世家爭斗,父子相殘實在常見。你面臨殺局,是沒得選,可大郎同你祖父那場爭斗,大郎是有的選的。”葉老夫人想起往事,心情悵然,“你祖父早早定下大郎的少家主之位,防的就是孩子們往后會兄弟相爭,可他不知的是,大郎要對付的人,是父輩,是他的生父。大郎早年造下了殺業(yè),如今他死在你手里,是報應輪回,我不會怨你。”

    葉瑾和葉薇的龍虎斗,比起讓葉薇送死,葉老夫人更希望活的人是她。

    一個被逼上絕路的女孩兒,為了活下去而使出殺招,又有什么錯呢?人心都是偏的,這次,她傾向葉薇了。

    葉薇明白祖母對她全心全意的信賴。

    她何德何能,遇到這樣溫柔的長輩。

    “祖母,謝謝您。”葉薇淚盈于睫,鼻腔酸澀,她趴到葉老夫人柔軟溫暖的懷里,親昵地蹭了蹭。

    “好孩子,可別哭了,趕緊把藥喝了。”葉老夫人拍了拍葉薇的后背,哄她別哭,“來,把藥喝了。”

    葉薇乖巧地喝藥,一碗藥很快喝盡了。

    放下藥碗的時候,小姑娘偷摸看了一眼屏風后頭,那里堆著三坨蛇餅餅。

    三條蛟蛇各自盤了一塊蒲團,蛇首埋在鱗甲中,睡得正香。

    葉薇嘴角上翹,莫名有點安心。

    她已經暴露珍稀的血脈,成了世人眼中的香餑餑。雖然今后的日子,葉薇會過得很艱難,但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紅豆不必再藏著掖著,她可以時時刻刻把小蛇帶在身邊,直到把它養(yǎng)成如同黑鱗蛟蛇那般粗壯的成年蛇。

    葉薇想到為她出生入死的紅豆,她愧對小蛇好多,往后她會喂紅豆吃很多雞腿、甜糕,把它丟失的肉全補回來。

    葉薇又看了一會兒黑鱗蛟蛇,說起來,她還不知道它的名字。

    葉薇去問祖母,這才知道,葉塵夜曾給它取了個好養(yǎng)活的賤名:“小黑。”

    葉薇沉默一瞬,決定還是由自己親自給黑鱗蛟蛇想一個新的名字。

    “就叫你獵風吧。”

    裴君瑯不在意葉薇會不會怪罪他了。

    小姑娘生前不拘小節(jié),死后肯定也愿意留在他的東宮之中。

    他無數(shù)次和葉薇解釋他的“苦衷”。

    “木棺材里有蟲蟻啃噬,尸體腐化成白骨,很丑的,你定不喜歡。留在這里沒什么不好,等往后我死了,與你一道下葬,彼此作伴便是。”

    裴君瑯依舊恢復成那一張冰塊似的面癱臉,他很久沒有哭過,也很久沒有笑過了。

    今晚,他拒絕了皇帝裴望山犒賞三軍的慶功宴請,獨自一人留在了東宮。

    長壽再一次被裴君瑯喊到面前,不必主子開口,他也知道該說什么。

    長壽道:“白梅家主唯有在京中老宅才能配齊殿下要服的藥,因此小薇姑娘帶著殿下回到京城。您本是命數(shù)枯竭之相,卻不知為何,壽數(shù)綿長,生生不息。小薇姑娘知道您尚有一口氣,心里高興極了,她好幾日不曾進食,那天晚上還吃了兩碗牛肉餛飩,添了一點米醋……”

    裴君瑯平靜地聽著,臉上沒什么表情。

    可一旦長壽停下來,他冷冽的嗓音又會傳來,他督促長壽繼續(xù)說。

    翻來覆去的幾句話,無非是葉薇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和昏迷的裴君瑯說過什么話。裴君瑯聽不膩,長壽都要說膩了。

    況且,葉薇殉國已經一年之久,主子也應該放下了。

    長壽偷偷覷一眼裴君瑯,他低垂?jié)忾L的眼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其實,裴君瑯只是在反反復復猜想,葉薇去世之前,有沒有怨、有沒有恨。

    她有沒有想到他醒了以后會難過。

    裴君瑯翻出那一封葉薇生前留給他的信。

    她真是個做事妥善的小姑娘,知道自己此行可能再也不回來,她給所有人都留下一封信。

    裴君瑯和其他雞腿飯隊的朋友們比過了,他的信最長。

    他看過葉薇給其他人寫的信,但沒人看過葉薇給他寫的。

    這是裴君瑯的秘密。

    謝芙沒看成信,被裴君瑯氣得跳腳,差點又要祭出妹妹殺人,幸好魯沉山腦子活,一下子抱住謝芙的腰,把她往后拖。

    “使不得使不得!殿下如今貴為太子,你再動手,等他登基豈不是要報復回來?你的妹妹還想不想帶入宮中了?”

    世家人入宮,除非特許,不得帶武器入內。謝芙好不容易得到金口玉言的特許,她不想和妹妹分開。

    思及至此,謝芙偃旗息鼓,放棄了抵抗。

    ……

    裴君瑯再次打開這封信,上面的語句他幾乎耳熟能詳,但他還是看了一遍又一遍。

    每次讀這封信,他都會想象葉薇還在他面前的樣子。

    小姑娘的天真是裝的,純良也是裝的,她總擔心自己滿腹心機的樣子惹人不喜,但裴君瑯卻沒有在意,他一直認為葉薇是活潑可愛且有趣的。

    想到葉薇的音容笑貌,裴君瑯不由扯了一下唇角。

    每天夜幕來臨的時候,他都分外思念葉薇。

    原來情愛真能入骨,相思也的確殺人。

    裴君瑯待著無聊,又一次輕輕默念起信上的內容——

    “小瑯,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可能已經開始新一段旅途了。

    你知道的,我一貫文采不好,也不想把這封送你的信寫得那樣文縐縐,太牙酸了。

    你不要生氣,也別不高興,我沒有受委屈,也沒有后悔。盡管我知道,你肯定會很難過,也會怨我為什么舍下你。

    但是你應該明白,活著的人痛苦,先死的人反倒輕松,所以我并沒有很難受。

    育龍的法子你是知道的,要刺入心口,放出心頭血,但我很心疼自己,下手可輕了,所以一點都不疼,比起你的痛癥,我肯定是要好很多。

    行尸如一灘塌皮爛骨的軟肉,糜在地里,古怪地靠近。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它們聽到沈如意的鈴聲召喚,手腳并用,齊齊朝學生們爬來!

    學生們目瞪口呆……等等,沒有絲線牽扯的尸人怎么會動啊?!

    鬧鬼了嗎?!救命!

    第二十七章

    葉薇本以為官學老師會先禮后兵。

    哪知,一個個殺心這樣重,直接抄家伙就打,每個人都似乎十分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一套。

    十幾只尸人在主人的操控之下,爭先恐后撲來。

    不敵尸人的學生嚇暈了三分之一。

    還有三分之一是被一口咬趴下的。

    “沈如意,出局!”謝道玄面無表情地說。

    “焦雅,出局!”

    沒有功夫在身上的世家子弟,幾乎被尸人一撲就倒,讓謝道玄厲聲逐出了戰(zhàn)場,留下的其余孩子還有點本事在手。

    周銘作為殺神周家的嫡長子,一手猴棍耍得漂亮,他信手抄起武器架上的猴棍,或絞槍掃腿、或挑棍飛擊,能和尸人打十多個來回。

    焦書神秘兮兮拿出一個鎏金銀匣子,對眾人道:“這是我們占天者的獨門卜卦術,能算出每個人的命理。只要你們用手指撥弄一下蛛蛛,再將它關粉盒,待其結網。我便能從蛛網萬千變化中,算出每個人的命數(shù)。”

    周溯恍然大悟:“同焦振老師,能用茶葉的變化算出當天運勢,是一個道理。”

    焦書:“沒錯沒錯!”

    白衡笑問:“那能否算姻緣?”

    焦書:“當然可以。姻緣、財運、學業(yè),都是熱門問題,盡管來問便是。”

    沒等白衡開口,裴君瑯先一步開口,嗓音清冷:“幫我算個命理。”

    焦書沒想到他的占卜術這么管用,一討好就來一條大魚。

    “當然!”他喜不自勝,連聲說好,把匣子小心翼翼放到裴君瑯攤開的掌心之中。

    裴君瑯就勢輕輕握住匣子,小郎君不知在凝神想什么,雪睫低垂,單薄的唇瓣也抿成青白一線。

    一聲炭盆的蓽撥爆破聲寂滅,他還回粉盒,“好了。”

    焦書點頭哈腰,打開匣子。箭矢擦過香頭,霎時間點燃了貢香。幾徑白煙徐徐升騰,上達天聽。

    隨著箜篌、羯鼓、琵琶的樂聲響起,光祿寺負責宴席助興的女官們,臉戴青面獠牙的惡龍面具,身著折枝花紅紗華服,跳起迎神驅瘟的儺戲。

    鑼鼓聲繁,周崇丘踩著樂章韻律的節(jié)奏,跟在世家老師們扮演的金剛、力士護法身后,走向香鼎。

    香火裊裊,煙熏火燎,彌漫上他的臉,平添一絲肅穆的氣勢。

    皇榜扯開,周崇丘按制,說了一大堆國泰民安的官話,無非就是“承天恩,順民意”,無趣的場面話,聽得底下孩子昏昏欲睡。

    葉薇一邊吃點心,一邊專注地盯著周崇丘。

    不是說,她乃紅龍神主轉世嗎?那他在她面前裝神弄鬼,她能不能降個天雷什么的,把人劈死?

    葉薇獨自胡思亂想。

    然而下一刻,遠處驟然傳來一聲巨響。血氣彌散,遮蔽了所有人的眉眼。

    突如其來的動靜,害得葉薇連手里的糕嚇掉了。

    很快,席面亂起來,尖叫聲、哭嚎聲,震耳欲聾。

    葉薇像一只捧著瓜的猹,搞不清狀況。

    很快,她飛身躍上案幾,朝遠處眺望。

    血煙散去,紅龍神主高大巍峨的身軀下,仰面臥倒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錫杖落地,珍珠、瑪瑙、玉石七零八落,滾得到處都是。

    周崇丘倒在一片血泊里。他的身上、臉上全是血窟窿,殷紅的血液蜿蜒了漢白玉階,血液新鮮,催人作嘔。

    武藝高強的周老家主竟然遭到偷襲自爆了!

    眾目睽睽之下,死了一個威望頗高的老家主,這一定是紅龍神主發(fā)威!不滿世家的掌權!

    葉薇呆若木雞,蹲下身子,靠近裴君瑯,悄悄說:“我雖然和紅龍神主沾親帶故,可我還沒神通能夠將冒牌貨就地正法哦。”

    少女溫熱的鼻息落在裴君瑯的脖頸,燙得他不適地退讓一寸。小郎君避開葉薇不知分寸的親昵,低聲回應:“我知道,有人動了手。”

    白衡眼角余光看到,葉薇和裴君瑯竊竊私語,舉止自然、默契,一點都不生疏客套。

    他聽不清他們說話,但他能看懂裴君瑯的眼神。

    對誰都刻薄嚴苛的少年郎,面對葉薇僭越的親近,竟一點都沒惱怒。

    裴君瑯望向葉薇的眼神雖然無波無瀾,卻也沒有徹骨的嚴寒。

    他不討厭葉薇。

    白衡怔忪一會兒,很快明白,葉薇和裴君瑯之間的關系,遠比他想象的要親密。

    他其實……爭不過裴君瑯的-

    角落里,謝芙抱住妹妹,左顧右盼,不明所以。

    葉薇問:“咱們的蠱……爆頭嗎?”

    “不爆啊。”謝芙皺眉,“算了,反正蠱上也沒寫誰的名字,查不到咱們,管他死不死的。”

    魯沉山憂心忡忡地審視這一切,很明顯,不是他們動的手。

    沈如意小聲說:“這貨不是假的嗎?”

    葉薇:“你有法子證明死的老家主是冒牌貨嗎?”

    沈如意搖搖頭,再踮腳看一眼周崇丘被毀了容的臉,茅塞頓開。

    “有人想讓老家主死!”

    裴君瑯懶洋洋地諷刺:“用了一炷香的時間就猜出來了,不算笨。”

    沈如意:“……”哥,你貼臉罵了啊,不厚道了啊!

    整個官學亂成了一鍋粥,老師們忙著善后,無人再管孩子們受不受驚。

    平白無故出了這樣一件大事,難道真的是天意?

    官學里,人頭攢動。可能葉薇并不想與他有瓜葛。

    小郎君的心臟泛起細微的苦澀,如鈍刀在割,痛感綿長,沒個痛快。裴君瑯后知后覺意識到,他并非鐵石心腸,他也會有一絲后悔。

    溫煦的陽光透過紅木雕花窗欞照進屋里,案上擺的長頸觀音瓶里斜插著一枝皎皎梨花。花影稀疏,春光燦燦。

    葉薇被亮光刺痛了眼睛,微微皺了一下眉心。

    她方才絞盡腦汁想半天,也沒想到裴君瑯怎么忽然想和她成親了……

    葉薇悄悄瞥了一眼坐在床帳最里側的少年郎。

    裴君瑯沒有束發(fā),烏濃的墨發(fā)傾瀉雙肩,眉骨豐潤,鳳眸昳麗,小郎君睡久了,醒時眼尾潤著紅潮,一粒焦茶色小痣若隱若現(xiàn),當真是霞姿月韻,光風霽月。

    不得不說,裴君瑯是葉薇見過的,長得最秀致的男人。葉薇好美色,的確很吃他這一套皮囊啊。

    和小郎君成親,當然很好。葉薇喜歡親近裴君瑯,往后同居一府,她還能日日看到長得賞心悅目的裴君瑯,她求之不得。

    可是,前些日子還對她愛答不理的少年郎,怎么今天忽然改了性子,想和她成婚了?

    葉薇:“小瑯為什么要和我成婚?”

    小姑娘實在聰慧,一下子發(fā)現(xiàn)端倪。

    婚事對于女子來說,是終身大事,裴君瑯不會無恥到欺瞞她真正的原因。

    裴君瑯薄唇輕抿,道:“你的血脈暴露了,世家長者以及皇帝垂涎你的骨血,會暗中對你下手。為了能夠保住你的性命,我希望你能聰慧一些,待在離我最近的地方。皇帝暫時不會動我,若你成為皇子妃,對外也是他的兒媳,你是天家陣營的利器,能為裴望山所用,他對你的殺心會因此減弱不少。”

    葉薇恍然大悟:“所以,你是因為血脈的事,才提出要娶我?”

    裴君瑯眉心微蹙。

    如果沒有出現(xiàn)五竹山的意外,小郎君應該這輩子都不會離葉薇太近,即便……他對她有意。

    小郎君不想欺騙葉薇,他緩緩點頭,承認:“是。”

    葉薇輕輕一笑。不知道是無奈,還是嘆息。

    她還以為裴君瑯忽然開竅了。

    原來并非如此,原來只是憐憫,原來又是她自作多情。

    葉薇空歡喜一場,她說:“小瑯不應該把終身大事當成兒戲,之前強迫你保護我,其實都是我無理取鬧,故意利用你的好心。小瑯幫我足夠多了,我一直承恩卻償還不了,心里實在有愧。你沒必要再為了我,一而再再而三破例,甚至把一輩子都搭上。”

    她朝裴君瑯彎眸一笑:“小瑯是很好的人,你要多愛惜自己。不要總是為了我,諸事勉強。”

    葉薇唯獨不想裴君瑯過得這么辛苦。

    “葉薇。”

    裴君瑯倏忽抬起一雙冰冷的鳳眸凝望小姑娘,被這樣清麗的眼眸注視,葉薇覺得心跳也在頃刻間亂了。

    他輕輕喚她,聲音清冷,如嚴寒春夜里的一場潮濕雨。

    “我沒有勉強。”

    葉薇的呼吸停止了一瞬。

    沒有勉強……嗎?

    不過是簡短的一句話,竟讓葉薇的掌心莫名生出潮熱粘稠的汗意,就連耳珠也滾燙,如火在燒。

    葉薇呆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我知道了。”

    裴君瑯偏頭,耳后暈開一寸罕見的薄紅。少年郎的聲音清寂又溫柔,他問:“所以,葉薇,和我成親,你會不會很勉強?”

    裴君瑯的言外之意好多,問出的話也很狡猾。他沒有明說是喜歡還是不喜歡,他只是拿“親事”來誘惑葉薇。

    小姑娘幾乎要止不住耳尖的滾燙溫度,臉頰也浮上一團駝紅。

    她在心里找了許多許多理由,譬如裴君瑯故意和她假結婚,這樣一來就能騙過皇帝,在君王的眼皮底子下保護她,兩人暗度陳倉;又譬如小郎君腿腳不便,照顧不周,唯有成婚日日相見,他才好近身守護她的安危。

    可是說來道去,都是裴君瑯很看重她。

    他不想她有閃失。

    葉薇想,她應該、可能、或許不是自作多情。

    裴君瑯還在等待葉薇的回答。

    葉薇狡黠如常,她朝他微笑,杏眼彎彎,說:“我這個人呢,很惜命的,所以為了活命而成親,我也不是很勉強。”

    “嗯。”裴君瑯聽到她的回答,心中大石落定。

    他緩慢收攏僵硬的五指,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的手心汗?jié)褚黄?

    從某些方面來看,裴君瑯實在是個很懂事守禮的少年人。

    他大可和葉薇私定終身,再去宮中求旨賜婚,這樣一來,有皇帝金口玉言,婚事便萬無一失。但裴君瑯征求葉薇的同意以后,并沒有立即進宮,而是撐起傷勢未愈的身體,洗漱更衣,換了一件新裁的艾綠衫袍,打理好烏黑鬢發(fā)后,先去見了一趟葉老夫人。

    葉薇想陪同裴君瑯一塊兒見祖母,卻被小郎君抬手攔下了:“我有一些私事,要與你祖母說。”

    葉薇不明所以,但她也沒攔:“好吧,那你快點說完。待會兒繼續(xù)躺床上養(yǎng)傷去,小心傷口又開裂了。”

    “嗯。”裴君瑯輕輕應了一聲,推車進入佛堂。

    葉老夫人聽聞二皇子要來,早在屋里靜候多時。

    金烏垂墜,佛堂里夕光爛漫,麒麟香爐里,檀香彌散。

    葉老夫人讓箬葉給裴君瑯上了一杯碧螺春,又命底下人闔門離開,屋內僅剩下他們兩人。

    葉老夫人杵了杵龍頭拐杖,疲憊地道:“說吧,二殿下特地請老身私宅敘話,可有指教?”

    姜還是老的辣,聽到葉老夫人滿口不耐煩的語氣,裴君瑯便知,老人家已經猜出一二。

    但他要娶人家的寶貝孫女,要把葉薇從舊宅里帶走,那么不受點刁難、不受點冷落是不可能的。

    隨著御敵的號角聲響起,無數(shù)衛(wèi)戍京畿的御林軍、府兵別著寒光凜冽的長刀、長纓槍,井然有序涌入潛淵官學。

    他們奉了喪父哀痛的周皇后諭旨,勢必要搜查官學,看看有沒有閑雜人等作祟,意圖將殺害周崇丘的兇手緝拿歸案。

    御林軍都聞訊趕來了,裴君瑯身為御林軍都統(tǒng),自然要出面指揮。

    冷靜的小郎君推車而去,肩背挺拔,背影偉岸如山。

    明明是身殘的少年郎,此時迎向禁軍,身上氣勢凌然,壓迫感十足,竟無半分違和之處。

    見狀,白衡似乎明白了自己和裴君瑯的差距所在,他更為自卑了。

    另一邊,葉薇若有所思地分析眼前情況。

    皇后此舉,無疑是坐實了周崇丘已死的事實。

    她心知肚明,周婉如相當于放棄這個人質了。

    這是要干什么?她打算除掉冒牌貨,又殺了真正的老家主,大家一起魚死網破嗎?

    倘若周婉如昭告天下,說明周崇丘已死,那么家主之位不出意外會落到周溯的頭上。

    周溯是親近二皇子一黨的,周婉如掌控不了她,那她豈不是為了不受制于葉薇他們,反而弄巧成拙,故意把家族勢力往外推嗎?

    一時間,葉薇和裴君瑯的目光對上,后者朝她搖搖頭,示意她不要輕舉妄動。

    葉薇又回頭,眼神詢問周溯:“怎么回事?”

    周溯有點明白了。

    他平靜如常,沒一會兒,翹起唇角,含笑道:“皇姑姑,發(fā)現(xiàn)我們了。”

    這一次蜘蛛吐絲的成品古怪,蛛網寥寥無幾,幾乎沒有生命線。

    短命之相?怎么可能?!

    他又不好說裴君瑯很可能命理無壽,英年早逝,急得如同熱鍋燙腳的螞蟻,滿頭大汗。

    就在這時,原本還在角落里吐絲的蜘蛛,忽然八腳一翹,仰面翻起,沒了氣息。

    焦書目瞪口呆,隨后爆發(fā)出一聲痛心疾首的哀嚎——

    “我的蛛蛛啊,你怎么了?!你不要離開我啊!”

    眾人無語。

    大哥,一只蜘蛛而已,你家每年不都從南詔進一批貨嗎?別搞得這么夸張好不好。

    唯有白衡漸漸咂摸出了一絲異樣。

    他偏頭,對上裴君瑯桀驁不馴的眉眼。

    惶惶燭光間,小郎君的面容輪廓深刻,如刀鑿斧刻。他不動聲色地揚唇,朝白衡輕蔑一笑,極盡諷刺。

    白衡當即明白了……裴君瑯分明是阻攔他算姻緣,不想他和葉薇扯上任何關系。

    清雋的小郎君手握成拳,臉上有震驚,亦有不解。

    裴君瑯自己說的,不會在意葉薇的事,等他和小薇拉近關系,裴君瑯又從中作梗,處處阻撓……

    裴君瑯既然不喜歡葉薇,又為何愚弄其他追求者?!

    白衡不再說話,他潮紅一雙眼,不住倒酒,敬向情敵:“二殿下,我感激你當日山莊救命之恩,這杯酒,我敬你。”

    “好啊。”裴君瑯沒有拒絕,他氣定神閑為自己倒酒,和白衡對飲。

    然而,白衡很不識趣,倒完一杯酒,很快又滿上第二杯。

    第三杯。

    第四杯……

    接二連三,他一口一杯悶,偏偏裴君瑯還奉陪到底。

    這兩人酗酒,看起來不像是償還恩情,倒像是短兵相接,一心喝死對方。

    大家伙兒后背發(fā)涼,一臉悚然。

    聰明的世家子女們琢磨出一點端倪,借助酒杯遮臉,私下里議論紛紛。

    這是、這是要搶葉薇嗎?

    他們作為同窗自然認可葉薇的實力,可兩姓名結親,更看中門第、母族勢力,以及出身。

    白衡是白梅家主最疼愛的幼子,自小天資聰慧,嫡出子弟成親,自然要選擇世家嫡女,而裴君瑯雖是患有腿疾的小皇子,可他在山莊那次展現(xiàn)過自己的武學實力,又手握軍權。天家君心難測,往后儲君之位,花落誰家尚未可知,他也是很有潛力、前程錦繡的兒郎。

    兩位天之驕子,總不會為了葉府的庶女爭風吃醋,大打出手吧?他們不否認葉薇優(yōu)秀,可是單論聯(lián)姻后能帶來的好處,這筆買賣,其實多多少少有點不上算的。

    不過,他們再看一眼席間端坐的葉薇。

    小姑娘今日穿了垂絲海棠紋的窄袖襖裙,梳了雙環(huán)髻,簪一朵玉粉紅絨布梅花,墜下漣漣銀絲珠串,近年眉眼長開了,櫻唇粉腮,明眸善睞,甚至比遠近聞名的美人葉心月還要靈動幾分。

    他們心里隱隱有數(shù)。單憑這一張美艷到不可方物的臉,任誰都會有幾分心動。傾慕于她,確實情有可原。

    眾人打著眉眼官司,一心看熱鬧,抓心撓肝想了解內情,可礙于裴君瑯威壓,無一人敢吱聲。

    宴廳又一次靜下來。

    葉薇瞧出古怪,她想起之前在內院聽到的對話……

    白衡對她有意,去懇求裴君瑯的諒解,而小瑯不爭不搶,大方把她讓出去。

    是裴君瑯自己送的口,他不在意白衡和她關系親密。

    既如此,他為什么還一副殺氣騰騰、極其厭惡白衡的模樣呢?

    奇奇怪怪的小郎君,她該拿他怎么辦才好?

    葉薇鬧不明白,但不妨礙她勸酒。

    在這么多人面前大打出手,不太好吧……

    于是,葉薇這邊替裴君瑯攔下一杯,那邊替白衡攔下一杯。

    她巧舌如簧,能言善道,希望兩位能夠和平相處,化干戈為玉帛。

    只可惜,郎君們干架,壓根兒不管她說什么。

    最終,葉薇憑一己之力,成功把自己喝倒了。

    她睡到了宴散。

    葉薇挑眉:“哦?我有什么能幫到周大公子呢?”

    “很簡單,只要你的血,借我馴獸。”

    不是詢問的語氣,而是勢在必得的聲口。果然,來者不善。

    “若我說‘不’呢?”

    葉薇沒這么“樂于助人”,特別是強迫她做一件事。

    “那我就只能親自來取了。”周銘的目光落在孱弱的裴君瑯身上,看到這一對小兒女走得親近,他忽然笑出聲,庶女配殘廢,果然很合適。

    他笑意漸深:“你不會以為,身邊這位二皇子……能護得住你吧?”

    第二十八章

    “至于我能不能,你要試試嗎?”

    裴君瑯冷冷出聲,他鮮少以漠然的眼神,和周家子弟對上。

    以至于周銘甚至認為他在強要面子開玩笑。

    周銘覺得很有趣,一個從小到大都被他和裴凌視為玩物的廢物,竟有朝一日能用這么硬的語氣,和他叫板。

    裴君瑯算什么?

    一個雙腿殘廢的孬種。

    一個即便被他推到地上,也只敢低頭,同他們道歉,說是自己沒看清路的窩囊廢。

    裴君瑯哪來的膽子,竟敢和他嗆聲?

    周銘笑意更濃,他勾唇,提醒裴君瑯:“我給你一炷香的時間,向我低頭認錯。”

    他是周皇后的侄子,他們身上都留著殺神周家高貴的血脈,又豈是一個摻雜卑劣胡族血脈的小皇子能媲比的?也就他的姑姑做事細致,竟要裴凌多留一個心眼兒,提防裴君瑯。

    裴君瑯放下茶盞,淡道:“孤曾從皇帝的口中得知,赫連家的秘寶乃是一味長生不老藥……你可知,此藥如何調配、如何使用,才能讓一人長生?”

    劉嬤嬤皺眉:“老奴是有聽說過這事,但事關家族辛秘,老奴知道的也不是很多……老奴只知道,您是赫連家世代守護的秘寶。若是這味長生不老藥指的是老祖宗,或許您真有這樣的神力……”

    裴君瑯按了下額頭:“那孤問你另外一件事,你既然說孤是赫連家的老祖宗,已經冰封上百年。那么,能否帶孤去一趟從前赫連家安置孤的地方?”

    劉嬤嬤不敢違抗老祖宗的命令,她連連點頭:“自然、自然。”

    裴君瑯在跟著劉嬤嬤出發(fā)之前,先要做一件大事。

    他部署了一年,利用紅龍脅迫各個割據(jù)一方的世家俯首稱臣,抑或向他投誠,分出一部分兵力與軍械輜重。世家掌握的紅龍血眼石全被紅豆消耗殆盡,他們已經沒了世家命脈,又知葉薇死前將紅龍的掌控權分給葉舟和裴君瑯,天底下沒人能奈何太子,心里再不甘,也只能放下世家門閥的尊嚴,誠心誠意順從裴君瑯。

    這天夜里,一場父子相爭的血腥禪讓就此拉開了序幕。

    紅龍殿外,宮人們不斷跑來報信兒,御林軍不聽掌控,世家派來了好多人馬。喊殺聲、警示的鳴鏑聲、馬蹄的轟隆聲,由遠及近殺來,聲音震耳欲聾。

    成千上萬的鐵騎兵丁策馬狂奔,他們各個手持獵獵翻卷的旗幟、火把,火焰被風吹得張揚,亮徹大地,幾方人馬如同漆黑長龍,來勢洶洶,以合圍之勢困住都城。

    他們是七個世家長者派出來策應裴君瑯謀反的軍將,他們追隨紅龍的步伐,緊跟著轎輦上的裴君瑯長驅直入。

    裴君瑯沒有說什么振奮人心的戰(zhàn)前宣言,也沒有持刀持械鼓舞軍心。

    他只是慵懶地稱起手肘,支住下顎,一雙鳳眸冰冷而平靜。他是天生的上位者,血腥亦或眼淚,都激不起他半分的情緒波動。

    裴君瑯冷漠地看待一切,看著如潮涌至的兵丁持刀殺向他,又被護主的紅龍一口焰火焚盡。

    自不量力的螻蟻。

    裴君瑯譏諷一笑。

    白刃和獵風明白裴君瑯的用意,也跟著加入了戰(zhàn)場。葉薇生前留下的山獸,盡數(shù)傳承給了裴君瑯。

    無須裴君瑯親自動手,自有兇獸為他開道。

    敵軍勢如破竹殺進內城,所有皇城的守軍在絕對強勢的兵力碾壓之下,毫無還手之力。

    殿宇前,皇帝裴望山看著一邊倒的殘酷局面,心境逐漸變得絕望,深淵一般的恐懼將他吞沒。

    他手持長劍立于殿門前,凜冽的晚風將他的衣袍吹得獵獵涌動。一雙墨瞳冰冷,遍布血絲,裴望山狼狽地看著氣定神閑的次子,不解地詢問裴君瑯。

    “朕的江山、朕的社稷,往后都是留給你的,朕就你這么一個兒子……只要再等個十年,你就能坐擁天下,就這你也等不及嗎?”

    裴君瑯一貫話少,他沒有回答。遠處的樹叢沙沙作響,身材高大的男人撥開叢生的雜草,舉著火把,走向葉薇。

    明熾的火光在葉薇那雙瑩潤的杏眼里躍動,她抬頭,冷靜地和葉瑾對視。

    “父親?我怎么會在這里?”

    葉薇決定裝瘋賣傻,試探葉瑾底細。

    葉家主微微瞇眸,笑問:“小薇,你是父親的好女兒,對嗎?”

    葉薇甜甜一笑:“當然,我從小到大都敬愛父親,自然是您的好女兒。”

    “既如此,若是有一樁能夠起復馴山將葉家的事要你去辦,你也愿意,對嗎?”葉瑾說話的語氣幽幽,眼中寒意瘆人。

    葉薇故作懵懂,問:“什么事?”

    葉瑾慈愛地摸了摸她的頭:“為父親召出小蛇王,再心甘情愿赴死吧。”

    葉薇的杏眸驟然縮緊,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原來,葉瑾發(fā)現(xiàn)紅豆了。

    他想得到紅豆,必然要殺死葉薇,這樣一來,紅豆才會重新認主。

    葉瑾不把山獸當朋友,他只把它們當成可以為自己沖鋒陷陣的軍士,是沒有用處以后便能隨手拋棄的廢銅爛鐵。

    他要紅豆護在身前,守他功業(yè)昌盛,護他高官厚祿。

    所有能用之人,能用之獸,于葉瑾而言,都不過棋子一枚。

    葉薇好不容易從千山萬壑里爬出,好不容易擁有一幫金蘭之友,好不容易得到長者的倚重與疼愛。

    她磨傷腳、走破鞋,一步一步,歷盡千辛萬苦,吃盡艱難險阻,好不容易捱到今日。

    葉瑾不是她,怎么知道葉薇曾有多苦、多難、多險,她怎可甘心赴死,怎肯就此罷休!

    她怎肯眼睜睜看著紅豆身陷火坑!真難得,傲慢的小郎君居然沒有生氣。

    裴君瑯對誰都不客氣,唯獨對葉薇另眼相待,在場的諸君擠眉弄眼,面帶揶揄。

    在那次山莊大戰(zhàn)后,他們對于裴君瑯厚待葉薇一事幾乎心照不宣。

    可眾人不知的是,溫潤小公子白衡卻臉色鐵青,暗地里攥緊了五指。裴君瑯明明答應他,不會再對小薇出手,那他現(xiàn)在算是什么意思?當眾宣誓主權嗎?

    白衡強行扯了一下唇角,往旁側挪了一個位置,友善地道:“小薇,你坐這里吧。畢竟二殿下才是今日的主角,我們把位置讓給他。”

    裴君瑯聽得皺眉。

    呵,我們?他和葉薇的關系,什么時候好到可以用“我們”了?

    然而,葉薇全然不知裴君瑯無意識散發(fā)出的敵意。

    她認真思考了一下白衡的建議。

    今日的晚宴,是葉薇特意為裴君瑯舉辦的,她希望小郎君能有更多朋友,不必再孤苦伶仃。

    她點點頭,同意了。

    葉薇撩裙站起,正打算離開。

    可就在離席的一瞬間,纖細的腕骨卻被修長的指骨輕輕一握,指腹柔軟,觸感冰涼。

    不過眨眼間,那一絲冰涼的觸感,又如同蛇一樣,肌骨輾轉了一會兒,悄無聲息溜走了。

    衣袍顫動,葉薇嗅到了若有似無的草木香味。

    梅花、番梔子的細末香粉,用薔薇水凝成的香丸,氣味清雅膩理,經久不散。

    葉薇出入裴君瑯內室的時候,見過他佩這一味香囊。

    是小郎君愛熏的香。

    葉薇怔忪,低頭,恰好迎上一雙漆黑莫測的眼。

    四目交錯。

    裴君瑯淡淡睨了她一眼,又偏過頭,躲開了視線。

    小郎君自顧自倒起一杯醇香的葡萄酒,悶聲品鑒,態(tài)度坦蕩,沒什么不對勁。

    周圍的同學似乎沒有看到這一幕,老老實實交談、吃菜。

    就連葉薇也疑心,方才手腕的牽力,其實是被桌椅扶手絆著了,應是她的錯覺。

    葉薇坐到白衡旁邊,下意識摸了摸腕骨,一言不發(fā)。

    可是,那樣料峭的寒意,又怎么造得出假?

    沒等葉薇想明白,白衡已經用公筷,夾了一塊壇子肉里的精肉和冬筍,放到葉薇的碟子里。

    白衡:“小薇,你嘗嘗這道壇子肉。方才我看著御廚從灶膛里拿出來的,據(jù)說用炭燼和草木灰燜了五六個時辰才熬好的,肉都軟爛了。”

    白衡殷勤地示好,葉薇是個待客接物極其圓滑的姑娘,當然不會落小公子的顏面。

    她當即夾了一塊肉,嘗了嘗,杏眸亮晶晶的,夸贊:“果然很好吃。”

    白衡被小姑娘艷若桃李的笑容晃了眼睛,耳根泛紅,局促地點頭:“你喜歡就好,再試試看這道瓦塊魚,廚子還焙烤了玉米面餅子,可以蘸湯汁吃。”

    葉薇沒有推拒,笑瞇瞇地接過每一道菜。

    她的捧場,讓冷卻下去的席面很快又熱火朝天。

    大家沒了拘束,笑鬧聲漸大了。

    唯有裴君瑯一言不發(fā),偶爾眼角余光瞥一眼葉薇。

    用他家廚子燒的菜,討好喜歡的姑娘。

    借花獻佛,卑劣下作。

    裴君瑯心情不佳,但最終,他賣葉薇面子,什么都沒說。

    宴席上每個人都笑意盈盈,唯有裴君瑯周身殺氣震蕩,竭力壓制,也要滿溢出來。

    旁側坐著的兩名學子直覺后脊發(fā)涼,如芒在背,忍不住瑟縮著后退,躲了躲。

    覆了錦緞的亮漆長桌,還有一人偷偷取毛筆蘸墨,在紙上奮筆疾書。

    魯沉山看了一眼沈如意的紙。

    原本舒展的眉,忽然越擰越深。

    “什么是橫刀奪愛,什么是強取豪奪?還是這個小白是誰?小葉又是誰?還有瑯君……”

    沈如意大驚失色,忙捂住魯沉山的嘴。

    “噓,別吵!你是想害死我嗎?”

    周牧娘湊上來,驚呼:“你難道就是寫《主君強制愛:金殿鎖嬌》的筆者沈口口?”

    沈如意怎么都沒想到,出門吃個宴,還能遇到看他話本的讀者!

    他輕咳一聲:“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拙作,見笑了。”

    “怎會!我家堂妹們一直在追看后文,還等著你最新卷呢!劇情是不是發(fā)展到瑯君識破小葉夫人另有情郎了?接下來要怎么圓?口口先生,你可千萬要讓這對有情人在一起,別寫死了!”

    沈如意拍肩:“放心吧,結局圓滿,我心中自由決斷!”

    沈如意在周牧娘一句接一句的吹捧之下,忍不住劇透起了話本后續(xù)劇情。

    而占天者焦家的焦書,在上次敵襲和裴凌鬧掰了,又見識到雞腿飯隊的強大實力,一門心思想要融入丁班的隊伍。

    于是,為了迅速打入友軍內部,焦書祭出了他的寶貝。

    “咳咳,諸君。今日能共食一宴,也是有緣,不如我們玩點刺激的。”

    眾人立馬回魂,一個個眼冒金光:“什么刺激的?”

    葉薇絕不可能讓出紅豆!

    葉薇笑了一聲:“父親,您還記得祖父嗎?”

    次女忽然說起葉塵夜,惹得葉瑾不快地皺眉。沒有人知道,其實他也會嫉妒父親的血脈天賦,他也會自慚形穢。

    只要葉塵夜不死,他永遠都是次等,都要活在父親的陰影之下。

    也是如此,葉瑾才會眼睜睜看著葉塵夜死在他一心想守的邊境沙場。

    他不想居于人下。

    葉瑾不快地回話:“為何問起這個?”

    葉薇唇角上翹:“祖父擁有能夠策反山獸的天賦骨血,是當之無愧的世家天才。女兒只是在想,父親也是祖父所生的孩子,完美繼承了純正的血脈,為何出落得……這般平庸。”

    葉瑾沒想到葉薇竟敢出言不遜,他怒火攻心,抬手便是重重一記掌摑。

    啪的一聲巨響,將葉薇的臉打到隆起紅腫。

    葉薇被那一記來勢洶洶的掌風襲到,嘴角溢血,臉頰紅腫。甜膩的血液,一滴接一滴落地,蜿蜒枯葉上。

    “孽畜!你閉嘴!”葉瑾大聲呵斥她。

    次女無禮,竟敢挑釁、侮辱生父!

    葉薇吃了痛,明明臉頰疼到發(fā)麻,卻置若罔聞。

    今天正好是個機會,是她能將憋了這么多年苦悶今日傾瀉而出的機會。

    她要讓葉瑾親耳聽到,她對他的不滿、厭惡、唾棄。

    她要讓葉瑾知道,她一點都不想成為他的女兒。

    葉薇高仰下頜,眼神倨傲,聲音冷如清冽寒潭。

    她咬緊牙關,一字一句道:

    “父親,你因我母族出身平凡而唾棄我,你因我血脈不純而鄙夷我。明明是血脈相連的親生父女,你待我與葉心月天差地別。只要能為你所用,你便可舍棄我、逼迫我、殺害我。”

    “你視我為恥辱,可偏偏在你眼里血脈最上等的葉心月,也并非世家天才。反倒是我,能驅使小蛇王,能掌控蛟蛇命脈,是當之無愧的天才。葉瑾,得女如此,你妒不妒?恨不恨?悔不悔?”

    “在你惡心我之前,我最想剮皮挖骨,將精血償還!葉瑾,我生平最憾,便是骨肉里融了你這等卑劣的、骯臟的血脈!”

    葉薇咄咄逼人,幾句話罵得葉瑾啞口無言。

    葉瑾氣得大動肝火,指骨伸出,已經死死扣住了葉薇纖細的脖頸。男人的掌心用力,女孩立馬呼吸窒悶。

    若不是還要誘出小蛇王,他真想親手掐死葉薇!

    偏偏還不是時候。

    葉瑾氣得睚眥欲裂。

    可就在這時,他的身后,驟然掀起一陣海沸江翻的磅礴蛇嘯。

    尖利的蛟蛇嘶吼聲,穿過長林豐草,荒郊曠野,嘯鳴聲震耳欲聾,能夠貫穿天地,氣吞山河!

    葉瑾松開葉薇,回頭望去。

    深山大澤的遠處,一雙紅眸豎立,猶如灼灼金日,照亮山林。

    一條通體紅鱗的美麗長蛇,卷草攜風,扶搖下山。蛇首高高仰起,蛟角尖銳,獠牙盡顯。

    是紅豆來了。

    葉瑾大喜過望:“紅龍幼種,竟是真的!”

    看著葉家主狂喜的模樣,葉薇回過神來。葉瑾不怕紅豆的襲擊,其中必定有詐。

    她撕心裂肺地高喊:“紅豆!快跑!!”

    然而,來不及了。

    裴君瑯動用內力,馬車穩(wěn)穩(wěn)當當落地。少年郎推動木輪椅,行向裴望山。

    他厭惡父親,他本以為自己看到裴望山英雄末路的慘狀,心里會很快意……但他發(fā)現(xiàn),他什么感覺都沒有。

    所有激昂的情緒,隨著葉薇的辭世,好像一并消失了。

    裴君瑯對天穹間翱翔的紅龍招招手,碩大的蛇頭一下子探入了殿門,搭在裴君瑯的輪椅靠背上。

    紅龍聽命于裴君瑯,只要它口吐一丁點不滅的天火,裴望山必然身亡命殞。

    裴望山膽戰(zhàn)心驚,他第一次對兒子服軟,苦笑一聲:“朕不明白……”

    他待裴君瑯明明那么好,他把自己擁有的一切都給兒子了,他沒有對不起赫連璃留下的血脈。

    為什么裴君瑯還要和他作對?他究竟做錯了什么?

    風聲呼嘯,裴君瑯的烏發(fā)被風吹得張揚凌亂,他抬眸,睥了裴望山一眼。

    “你不必明白,我只是想問你幾個問題。”

    裴望山像是蒼老了許多歲,他疲乏地看了裴君瑯一眼,問:“你想知道什么?”

    裴君瑯勾唇:“你曾說過,赫連家的秘寶是一味長生不老藥。尋常人若是想求長生,得到這味藥以后,應該怎么做?”

    裴望山不明白兒子為什么要知道這個,但他畏懼于紅龍,只能老實回答:“朕曾從古籍里看過,只要將那一味藥放置于赫連家的禁地之中,靈藥自會生效,贈予帶它入禁地的那個人長生的壽命。”

    裴君瑯大概明白禁地是哪里了。

    裴君瑯撩動薄薄眼皮,“除此之外,你還知道其他關于長生藥的事嗎?”

    “朕只知道這些。”

    “嘖。”裴君瑯不是個念舊情的人,他既然決定殺了裴望山,那么他就一定會殺人。少年郎冷漠地動了動手指,紅龍很快撲向裴望山,將他咬進滿是尖銳獠牙的血盆大口中。

    紅龍勢不可擋,尖銳的蛇牙穿透裴望山的身體,他的口鼻霎時漫上血氣。

    “等會兒。”裴君瑯勒令紅龍住口。

    裴望山心神一顫,他還以為次子終于記起了父子間的血脈親緣,要念一念舊情。

    “二、二郎……”

    然而,裴君瑯只是平靜地說:“還有一件事忘記告訴你了。我其實……不是你的骨肉。你的兒子,早被赫連璃殺了。她不愛你,也絕不會生下沾染你卑劣血脈的后代。”

    “什么……”

    裴望山噴出淤積于喉頭的鮮血。

    原來這么多年,裴望山都在替別人養(yǎng)兒子?阿璃竟恨他至此地步……不可能!

    裴望山胸口積攢的那口氣渙散了。他心如死灰,不再掙扎。

    “不必留情,殺了。”裴君瑯抬手,招了招紅豆,指揮驍勇善戰(zhàn)的龍獸。

    不過咔噠一聲巨響,裴望山在巨龍的口中,瞬間化作一蓬妖冶明麗的血色紅花,支離破碎。

    裴君瑯替赫連家的族人報了仇,他已經沒有遺憾了。

    小郎君推車轉身,緩慢走出大殿。

    裴君瑯渾身上下都染滿了血色,就連飽滿的眉骨也濺射一絲血痕。他抬手一抹,一道蜿蜒綿長的紅,自他的眼角涂抹至下頜,美得駭目驚心。

    “趁孤心情好,奉勸各位束手就擒。畢竟,你們的陛下已經殯天了。”

    裴君瑯聲音清冷地說出這樣一樁驚心動魄的奪權罪業(yè),眾人無不瞠目結舌。

    說不定葉舟還會和葉薇聯(lián)手埋尸,掩蓋他的死因。

    算了,何必和這群廢物叫囂,早晚有一日,他會殺了他們。

    周銘不再說話,他踉踉蹌蹌站起身,無視師命,恣意妄為下了茅山。

    葉舟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周銘的背影一眼,不再多說什么。

    “嘖,周家這些年怎么教孩子的?一個個口氣真囂張啊。”

    葉薇劫后余生,拍了拍胸口,夸贊葉舟:“多謝二叔救命!您來得真及時啊,再晚一刻,我和小瑯就死了呢!”

    看著小侄女溫柔淺笑的臉,葉舟心情復雜。

    他果然沒猜錯,葉薇就是看起來良善,實則城府深沉得很!

    第二十九章

    “你們沒有受傷吧?”

    葉舟檢查了一下山虎的傷口,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周銘這小子心狠手辣,用木枝子都能破開獸腹,拉出這么一道傷口。也是葉薇福大命大,沒被他傷及。

    葉薇搖搖頭:“我們沒事。”

    “那就好。”葉舟皺眉,“你倆最近躲著甲班一點,盡量別出官學,在院內,我還能看顧你們一些。”

    裴君瑯:“多謝葉老師襄助。”

    只是,臨走前,她把昭昭留下了,也給了昭昭很多的錢財傍身。這個女孩受過很多苦難,蘇瑤希望她余生能過得平安順遂,再無波折。

    夜色深沉,霧氣濃重。不遠處的崇山峻嶺看不出翠綠的山色,唯有暗沉的影子。

    蘇瑤被葉薇他們留在談判點附近的一個洞穴里,她把御寒的毛袍裹上蘇瑤的肩膀,又往蘇瑤手心里塞了一油紙包的點心和羊皮水囊。

    “餓了就吃,渴了就喝,不要虧待自己。”

    “好。”蘇瑤對葉薇溫柔地笑,“我會把自己照顧得很好的,小薇妹妹也要保重。”

    “嗯,我會的。”葉薇抱了一下蘇瑤,姑娘們的擁抱充滿力量,也是寂寂冬夜里取暖的篝火。

    葉薇和蘇瑤道別,她轉身拉起斗篷兜帽,遮住眉眼,消失在夜里。

    他們和焦玄鳴約好的地方,是一座荒廢多年的碉樓。

    碉樓是從前山野里的悍匪搭建的寨子,如今被風沙侵襲,石壁外殼剝落,早已斑駁不堪。

    葉薇和裴君瑯立于高樓之上,遠遠看著焦玄鳴和焦蓮走來。

    焦蓮依舊是風韻猶存的美婦人,美艷的發(fā)簪,華麗的衣袍,她秉持世家女的尊嚴,出門在外一點氣勢不落。

    葉薇朝焦玄鳴高喊:“小舅舅,你的妻子被安置在距離此地十里的山洞中,若你乖乖留下焦蓮離去,我會讓春鷹為你引路。當然,如果你在暗處設下部署,一旦有暗衛(wèi)對我們動手,我頭一個不會放過蘇瑤。”

    焦玄鳴沒想到葉薇膽大妄為至此地步,竟然連藏都不藏,直接暴露真身。

    但他不會拿蘇瑤以及孩子開玩笑,揚袖一揮,四面八方果真有暗衛(wèi)凌空躍起,牽帶出不絕于耳的衣袍撼動聲。

    這里,只留下焦家姐弟兩人了。葉薇伶仃的手腕被一只骨節(jié)修長分明的手抓住。

    冰涼的感觸,如一盆冰水兜頭淋來,熄滅她所有火熾的沖動。

    可很快的,小姑娘密密的欲.念,浪涌般回流。

    一點點蠶食她尚存的理智。

    葉薇無措地低頭,整個腦袋都變得迷茫,變得木木的。

    葉薇無法思考,只能如同一具行尸,屈從于本能。

    她覺得哪里都不適,哪里都熱,哪里都火燒。

    只能費勁兒跨坐于裴君瑯的腿骨之上。

    隨之,像一條想要露出水面呼吸的魚。

    她仰首,不住往上攀。

    仿佛爬上了岸,膝骨磨蹭一會兒,便能止渴。

    如此能驅熱,如此能自救。

    “小瑯,幫幫我……”早晚有一天會離開,早晚有一天,鏡花水月一場空,裴君瑯會什么都抓不住。

    況且,本就是裴君瑯不喜歡這樣。

    他應該永遠清矜冷靜,不受任何人影響,不被任何人動搖。

    他不能流連那些無關緊要的事,他做了太多沒有意義的事。

    裴君瑯害怕所有不可控的情愫。

    幸好,葉薇很聰慧,甚至敏銳到類妖的地步。不過寥寥幾句,她就明白他想要什么。

    她給了他完美的回答。

    已經夠了。

    明明已經如他所愿了。

    可是,裴君瑯真的聽到葉薇那些無所顧忌的話,他還是喉頭一窒,仿佛一只手攥緊了咽喉,難以呼吸。

    裴君瑯的薄唇抿得更緊了,雪睫下垂,蓋住了剔透的瞳仁,臉色比往常要蒼白得多。

    孱弱的小郎君緊緊握住木輪椅的扶手,仿佛一松開掌心,他就會跌入無盡的深淵。

    “如此……甚好。”

    裴君瑯做得很好,他還能從唇齒間溢出一聲代表他自尊心的冷笑。他努力扮演從前那個冷漠的、惡意的、厭惡全世界的少年,全部話都發(fā)自肺腑,并非言不由衷。

    他再次隱入沒人能看得見的屋隅角落,不會讓任何人感受到內心的裂縫與動搖。

    最終,裴君瑯說:“我,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

    葉薇凝望裴君瑯空漠漠的眼神,感受他疏離的態(tài)度,忽然釋懷一笑。

    葉薇的倔強,從來不浮于表面,如春雨潤物,纖細無聲。

    她撩開裙擺,從褲腿上利索地拆卸下槍套以及火銃。

    指骨微蜷,葉薇頂開彈匣,倒出每一顆裝滿了藥粉的子彈。

    “子彈是我花錢讓小山鑄的,所以留給我。這把火銃是二公子贈的,如今還給你。”

    她走向他,步履平緩,穩(wěn)當而得體,像是早早就做好了這個決定。

    裴君瑯心里明白,她不曾受影響,葉薇一貫如此……處事不驚。

    他討厭她八風不動的模樣,待人處事樣樣得體,有條不紊。

    沒什么能弄亂她,什么都不行!

    偏偏只有他失控,只有他做了不像自己的事。

    正因為如此,裴君瑯才覺得自己可笑,才覺得她真的該死。

    葉薇全然不知裴君瑯的心情,她只是本能的,不想欠他人情。

    特別是葉薇給裴君瑯添了太多麻煩,她感激他曾經出手相助。

    葉薇把火銃和槍套放到裴君瑯的膝上。

    從前,葉薇和裴君瑯討要禮物,和他柔聲細氣撒嬌,都因他是她的朋友。

    葉薇有尊嚴,她并非貪得無厭。

    她依舊圓融,態(tài)度溫柔,說:“多謝二公子這么久以來的庇護,托您的福,我平安活到了現(xiàn)在。”

    葉薇揚唇,笑若春山,明媚艷麗。

    “我自知不是一個伶俐人,肯定在這段期間給您添了很多麻煩。”

    “多謝您一直隱忍,一直容讓。”

    “也請您放心,我對您的事會守口如瓶,絕對不往外透露分毫……”

    裴君瑯不知得了什么失心瘋,還要再刺她一句:“你只是怕透出風聲,被我滅口。”

    葉薇目露詫異,臉上笑容不減:“是啊,二公子聰慧。我很惜命的,所以我不會亂說話。”

    她本來站在裴君瑯身邊,與他同路。

    可是,沒一會兒,葉薇朝前走了幾步,和裴君瑯拉開一臂的距離。

    他們互不相干,不必誰等誰,再同行。

    葉薇像是想到了什么,鮮妍的少女回頭,目光澄澈,溫柔地說完最后一句。

    “二公子,現(xiàn)在,我不欠你什么了。”

    葉薇欠身,行了一個面對皇族的禮,隨后揚長而去。

    云翳密集,艷陽只停留在白日,入夜便被烏云席卷。昏昏的傍晚,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

    沒有刮風,雨絲不斜,卻足夠把人淋濕,濡透滿衣。

    她和裴君瑯都沒有帶傘。

    葉薇不想逗留,她抬手遮雨,小跑上山。休息點有篝火,她要回去烤烤火。

    身后,隱約傳來一聲巨響。

    葉薇猜,裴君瑯遷怒于火銃,定是丟了它。

    也對,他那樣驕傲的人,怎么可能會留她的東西?

    裴君瑯一定誤解了,以為葉薇在侮辱他,發(fā)著很大的火。

    可是,那和葉薇又有什么關系?

    他們已經不是朋友了。

    她不知該哄裴君瑯什么,眼里只有薄衫底下塊壘分明的肌理。

    裴君瑯的烏發(fā)沒有吹干,濕濕的一團墨,搭攏于胸口。

    瑩潤的水珠順著烏黑的發(fā)絲一縷縷墜下,浸入單薄的衣裳,透出既明又暗的血肉軀殼,滾入混沌暗處。

    葉薇的杏眼,淚霧迷蒙。

    她時有力氣,時沒力氣。

    想要張嘴,狠狠咬住裴君瑯紅潤的唇,又無論如何都勾不到他。

    裴君瑯太傲慢了。

    這個桀驁不馴的小郎君啊,時至今日還在欺負她。

    好想咬他一口。

    葉薇微張櫻唇,祈求憐憫的模樣,實在勾人。

    裴君瑯無措而刻意地避開眼,不敢多看,心里煩悶不堪。

    葉薇怪罪裴君瑯吊著她,鼻腔瞬間有了酸澀。

    嗚嗚……她抽抽噎噎,心尖尖涌起巨大的委屈。

    “葉薇,你別哭……”裴君瑯簡直要怕了她了,她究竟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怎么會這么難纏!

    裴君瑯不愿意冒犯葉薇,甚至在勉力疏遠她。

    此時,葉薇的手還被裴君瑯扣在掌心里,脫力地下滑,手肘便瞬息之間繃直了。

    葉薇仿佛是一只斷線的紙鳶,艷麗的花色,于黑夜里也很醒目,線的一端扯在裴君瑯手中。

    葉薇腿骨酸軟,她不斷往下落。

    又嬌氣地掉眼淚,懇求裴君瑯不要隔岸觀火。

    她仰頭,凝望裴君瑯,看得少年心神搖曳。

    她一定不知道,這雙沾染了水霧的眼睛,有多么勾魂攝魄。

    裴君瑯想要護住她的安危,他被逼得,只能低頭看她。

    郎君如云傾瀉的一頭烏發(fā)沒有梳起,垂首時,簾子似的遮下來。

    裴君瑯的薄唇抿得很緊,臂骨也繃得僵硬。

    他不知該丟下葉薇,還是該拯救她。

    就在葉薇快要從他腿骨跌下去的時候,裴君瑯無奈地伸手,抵在少女的腰窩,重重壓回懷中。

    她又一次撞回少年的懷抱。

    裴君瑯的掌心隔著凌亂的衣裙,也能感受到葉薇后脊的溫度。

    如同熬了許久的油,灼到驚人。

    怎會如此?

    她是服了催歡的藥物嗎?

    裴君瑯頭疼、頭疼欲裂。他蹙眉,不知該拿她怎么辦。

    葉薇還在試圖從裴君瑯這里汲取更多的涼意。

    她越粘纏,他越躲避。

    郎君已經重重地捏住了她的下顎,裴君瑯語氣嚴厲地質問:“葉薇,你究竟吃了什么?”

    葉薇的神魂都隨著指腹摩挲的熱度蒸騰了,她聽著清冽的聲音,仔細回想。

    少女像是被魘住了一般,不斷呢喃:“我不知道,唔,是蔡嬤嬤……送來的。”

    裴君瑯了然。

    他抽來放置于一側小案上的細鞭,以恢弘蓬勃的內力驅動長鞭,迅猛勾來狐毛大氅。

    裴君瑯舍下細鞭,單手一震大氅。

    “嘩啦”一聲,漫天的雪色落下,裴君瑯將葉薇整個人蓋在他的懷里。

    衣袍底下,黑漆漆一片。

    光源處,是裴君瑯伸來的手。

    焦蓮倏爾意識到,自己鎮(zhèn)不住這個場子,她留在這里很可能會死。

    她心生怯意,后撤一步,想要和焦玄鳴一塊兒離開。

    可焦蓮轉念一想,一旦她離開了,就代表她嫡長女的地位不保。

    焦蓮不再是世家女,不再受眾人倚重,那么她也沒了活路。不僅保不住馴山將葉家當家主母的身份,還可能會毀了葉心月與裴凌的婚事。畢竟周皇后看中的,并不是葉心月這個人,而是她可能成為少家主的尊榮地位以及占天者焦家的傾力相助。

    焦蓮心急如焚,她只能賭一把,留在原地,說服葉薇。

    畢竟徐靈雨死了,人死不能復生,還是往后的利益要緊。葉薇這么聰明,不會不識趣的。

    焦玄鳴沒有再管阿姐,他一心記掛他的妻女。

    如今他是家主,他有能力護住蘇瑤安危,也能夠讓她成為家主夫人,享受皇權富貴。

    他要去找他的妻子了。

    焦玄鳴一走,焦蓮的士氣頃刻間衰弱。

    她強裝鎮(zhèn)定,同葉薇談判:“我們可以化干戈為玉帛,不要再起紛爭。我會對你視若己出,好好幫襯你。要知道,有嫡母照看的孩子,出嫁時也會得幾分臉面。”

    葉薇一瞬不瞬盯著焦蓮,沒有說一句話。

    她在想,為什么焦蓮走投無路了,還能沒有一絲一毫的悔改之心。是母親徐靈雨的命太賤,焦蓮壓根兒不記掛于心嗎?

    對于葉薇來說,百般珍貴的母親,卻只是這些上位者眼里,低微如螻蟻的賤命一條。

    多可笑啊……多荒唐的世道。

    若非她汲汲營營謀算到今日,她連為母親討回公道的機會都沒有。

    真不公平。

    葉薇眼眶發(fā)燙,鼻腔酸酸的。

    她沒有掉眼淚,她依舊盯著焦蓮,聽她說話。

    夜風又起了,涼得厲害。

    焦蓮不由自主攏了攏臂彎上的披帛,仰頭,傲然地說:“你同二殿下交好,往后也想嫁進天家當皇子妃吧?由我為你籌謀,你定不會被那些世家長者瞧不起!葉薇,你想清楚,我是你很好的幫手,有我鋪路,往后你會省力很多。”

    聽到這里,葉薇終于出聲了。

    她笑了笑,意味不明:“是啊,有母親鋪路,孩子就不必這么辛苦了。”

    焦蓮知她聽進去了,不由松了一口氣,臉上也牽起和善的笑:“你明白就好。”

    “葉心月有你這個當娘的幫忙籌謀,所以她天不怕地不怕,受委屈也沒事,回家就有溫熱的飯菜,娘親溫柔的懷抱。”葉薇抬手,掠過耳邊拂來的、癢癢的一縷烏發(fā),“我本來也能有娘親疼愛,我本來也有委屈可以和娘親傾訴,我本來也不必受那么多辱罵,吃那么多苦。”

    葉薇想到徐靈雨在她夜啼時,抱起孩子出門賞月;想到她嫌藥湯哭,母親會溫柔地捻來一塊桂花糕;想到她和孩子們玩受欺負和委屈,回家就會被阿娘親親臉蛋……她本來也有自己的家。

    她的目光堅毅:“是你,殺了我娘啊。”

    “我又怎可能,認賊作母。”

    葉薇下定決心,她要不計后果,為小時候那個孤苦無依的孩子,討一個公道。

    女孩手里的火銃已然高高舉起,葉薇熟練地上膛、瞄準、指尖抵在火銃的扳機。

    葉薇瞇眸,將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焦蓮的脖頸。

    她無所畏懼,執(zhí)意復仇。

    即便染上血又怎樣?即便她臟了又怎樣?

    葉薇不后悔!

    呼嘯的風聲灌耳,鬼哭狼嚎。

    葉薇咬住下唇,等待時機。

    可是,就在這時。

    一旁緘默無聲許久的裴君瑯,忽然握住了她伶仃的腕骨。

    溫熱的觸感攀上雪膚,是裴君瑯的掌心,輕輕覆在她的手背,壓制住她的食指。

    冰涼的觸感,猶如一片軟綿綿的雪。

    目光所及之處,葉薇看到了那一只修長如玉的手。

    裴君瑯奸詐,他決不能掉以輕心。

    裴凌記起那位葉家半道上撿回來的庶女。

    “她叫……葉薇?”

    裴凌對葉薇的印象不深,想起她的時候,唯有那一抹若有似無的衣上香。

    是典雅的桂花味。

    她好像在他面前,總是低著頭、肩頭發(fā)顫。

    可是,他曾聽過葉薇笑語嫣然,在膳堂、在練武院、在課間,同裴君瑯他們親昵地閑談。

    分明是個膽大活潑的女子。

    裴凌蹙眉,得出了結論:她在躲他,她很怕他。

    第三十章

    京城苦寒,和鄉(xiāng)下的濕冷天氣略微不同。

    即便開了春,夜里也頗具寒意,風刮到臉上,干澀澀的,如同鈍刀割肉。

    學子們各個凍得和鵪鶉似的,被風吹得東倒西歪,踉踉蹌蹌走回宿舍。

    今日,葉薇上的是千面郎沈家的課。

    學生們被謝道玄和葉舟嚇住,還以為沈家也會出什么幺蛾子,一個個帶好了防身的法器以及防刀槍的甲胄。

    然而,沈家行事十分溫和,上的第一節(jié)課竟只是教他們繪人像丹青,唯有學會辨別五官差異,往后才能根據(jù)配方調制出合格的人皮面具。

    一點危險都沒有,學子們想了想前幾日跌宕起伏的經歷,又有點意興闌珊。

    照葉舟的話就是,孩子們骨頭里一股子賤性。

    葉薇和裴君瑯昨日遇襲的事是公開的秘密,很快便傳遍了潛淵官學各個角落。

    京城的冬天苦寒,清晨沒多少小攤販與貨郎拉車賣貨。集市也因積雪深厚,閉了坊市。幸好皇帝裴望山還是個仁厚的君主,他體恤百姓生活的不易,趁著年關挨家挨戶發(fā)了津貼與菜肉補給,衣不蔽體的流民也得到了皇家的眷顧與恩惠。

    京城外市有專門為流民開設的粥棚與落腳的茅屋,官吏甚至許諾來年會有修葺宮闕、官道、河渠的招工,如此一來,青壯年都能有口飯吃,足以讓窮苦百姓熬過漫長的隆冬。

    不少人感念裴望山的慈悲心腸,明白他與寒族站在同一陣營的,是天下太平的救星。而割據(jù)一方的世家貴族只知窮奢極欲,難怪治下懶散,路有凍死骨。

    紅臉都讓裴望山唱了,八大世家又不能違拗皇權,只能唱一唱白臉。殊不知,皇權與世家本就相輔相成,看似劍拔弩張、短兵相接,實則兩方同氣連枝,誰也離不開誰。百姓富庶有世家一份功,動蕩也有君王的一份力。

    既然明面上好人都讓裴望山做了,那也代表天家第一次壓制住世家了。

    那個從前仰人鼻息的東洲裴氏質子,終于揚眉吐氣一回。

    宮掖禁中,熹光噴薄,白皚皚的雪垛子鋪地,太監(jiān)宮女們執(zhí)著掃帚走走停停,積雪怎么都掃不盡。

    夾道兩側,紅紗燈籠被風吹得咣當作響,嘹亮的號角聲響起,宮人瑟縮腦袋,不約而同抬起頭,眺望遠處巍峨的龍頭殿宇。目光所及之處,是千山暮雪,紅龍建筑昂首匍匐,鐘鼓齊鳴,紅龍殿的審判會議開啟了。

    紅龍殿內,麒麟咬珠銅制燭臺,燈火蓽撥作響。

    大殿很深,兩側坐著無數(shù)朝堂的閣臣、武將、世家貴族。雪光透過彩花玻璃墻,折射出霧蒙蒙的華光,眾人眼底一派肅穆。

    皇帝裴望山的左手邊,坐著皇后周婉如,右手邊則是那個,早已被掉包的世家長者之首周崇丘。

    裴望山放下掌心盤動的菩提持珠,長嘆一口氣。

    “將沈追命帶上來吧。”

    “是。”

    囚犯手腳間的鐐銬聲響動,窸窸窣窣,從沉悶鈍響的雪地,一路慢行至大殿中。

    沈追命沒有束冠,蓬頭散發(fā),一步步走進大殿。

    他赤著足,手腕上滿是被鐐銬勒出的血痕,手臂上還縱橫幾道鞭傷,血污斑斑,幸而傷口不深。

    看到沈追命的慘狀,殿內的大臣們大驚失色,議論紛紛。倒不是因為沈追命的傷有多致命,而是裴望山竟敢越過貴族和三法司的宣判,直接對世家尊長用刑。

    在場有許多耳目閉塞的世家長者,他們是從八大世家掌權的年代過來的老人,對東洲裴氏極為不屑,還當如今天家治理天下的消息,只是流言蜚語,用來哄騙百姓的。

    時至今日,他們一看裴望山的雷霆做派,各個心中警鐘大作。

    又想起自家的消息均來自殺神周家,臉上更是青一陣黃一陣。幾個老人對視一眼,心里有了數(shù),他們高坐廟堂,早不知局勢波云詭譎,連傳話的周家也叛變,跟著皇帝混了。

    裴望山聽到一片倒抽氣的聲響,輕蔑一笑。很快,他肅正了神色,高聲問:“沈追命,你身為世家尊長,竟將江山社稷拋諸腦后,與蠻族外教朋比為奸,倒賣軍火,謀取暴利。”

    “沈追命,你與白蓮教的書信,朕早截獲在手,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休想爭辯!沈家心大,出了禍害社稷的蠹蟲,偷家國的軍糧輜重,養(yǎng)外頭的北戎蠻夷!如今白蓮教得了勢,潛入大乾國境,用我國的軍械,殺我國的子民!”

    “沈追命啊沈追命,你罪該萬死!”“你們是來搶小薇姐姐的?”謝芙殺氣騰騰,差點召出妹妹。

    魯沉山輕咳一聲:“阿芙不要發(fā)火,傷員都是喜歡被朋友記掛、惦記的,人來得越多越好。”

    “真的?”

    “當然。”

    “那好吧。”

    謝芙不情不愿地合上金絲楠木小棺材,悶悶不樂領著一隊人去見葉薇。

    還沒到葉薇的帳篷前,他們遠遠看到桐花在原地踱步,袖子對抄,愁眉不展。

    一看到謝芙他們來了,桐花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焦急地道:“小姐這么晚了還沒回帳篷,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魯沉山:“你先別急,你們小姐去哪了?”

    桐花嘆氣:“兩個時辰前,小姐準備好一匣子糖出門,奴婢瞧著是要送給二殿下的。可天色昏黑,山路崎嶇,還發(fā)生了刺殺的事,奴婢擔心小姐,特地提燈去找她,可是等我去了二殿下的營帳,他跟前伺候的長壽公公卻說,小姐早就離開了。小姐既然沒在二殿下那里,這么晚了她又能去哪兒?”

    葉薇不是一個喜歡深夜出門閑逛的姑娘,有朋友們湊局還好,偏偏謝芙他們也沒看到葉薇,這就讓桐花懸心了。

    葉薇是不是遇到了埋伏?她會不會有危險?

    幾個雞腿飯隊的朋友對視一眼,眉頭緊縮。

    謝芙咬牙:“我去找裴君瑯!”見到葉薇,男人利落地翻身下馬。多羅單膝跪地,托起葉薇的手,抵在額頭,恭敬地行禮:“西塢國王多羅,見過大乾國女皇陛下,愿陛下洪福無量,貴國時和歲稔。”

    葉薇受了他一禮,揚了揚眉:“多羅國王什么時候開始,這么識大體、懂規(guī)矩了?”

    多羅想起舊事,忍不住揚唇一笑:“那我也不和你們客氣了,你們是西塢的貴客,快請進,城中設下了酒宴,專為你們接風洗塵!”

    葉薇抬手一晃,天邊飛翔的紅龍乖巧落地,匍匐于女孩的腳邊,示意她爬上脊背。

    葉薇沒有拒絕紅龍,側坐在粗壯蛇身上。紅龍歡喜地咆哮,一展兩臂長的肉翅,疾風旋來,它再次將小主人馱上后背,威風八面朝著西塢的城池中央飛去。

    葉薇被鮮艷如火的紅龍高高帶起,衣袖飛揚,嫣紅發(fā)帶飛舞,如同殘陽璀璨。

    她融入云霞的一瞬間,清風卷來女孩兒烏黑的長發(fā)、馥郁的衣香,猶如九天仙女落塵。那樣明艷、熾烈,讓多羅心潮澎湃,他不由想到女孩兒坐在巨石上得意洋洋殺死愛寵獵鷹的時候,又或者是葉薇沐血而出、扶蛇成神的瞬息……多羅對葉薇的神往。

    多羅曾經輸給了裴君瑯,他重諾,不會和小郎君去爭。

    可是,裴君瑯死了呢?

    他既已經死了,葉薇也可以再擇良人了。

    多羅抿唇,利落地上馬,他仰望頭頂上的紅龍,策馬狂奔,一路追趕。

    葉薇乘龍入城,聲勢浩大。

    除了她樂意行事張揚出風頭以外,還有立威四海的念頭在內,這是裴君瑯沉池之前教給她的招數(shù),實在覺得交際麻煩,那就直接武力鎮(zhèn)壓,世上無人敢叫囂紅龍,只要葉薇乘龍前往,她定是所向披靡的。

    果不其然,那些沒有出過西域的西塢貴族,還以為紅龍只是一個嚇唬人的噱頭傳說,保不準是大乾國的機關客魯家制造出來的假龍。

    可是,當碩大的龍翅蛇身的陰影籠罩大地,如山傾頹;紅龍口吐天火,燃燒的火苗被風吹熄,落到地上只余下漆黑的灰燼,那些倨傲的貴族人一個個目瞪口呆,他們再也掩飾不住心里的恐懼,紛紛俯跪于地,頂禮膜拜,誠心恭迎大乾國女王蒞臨小國。

    百姓們以歸附紅龍神主為傲,他們載歌載舞,手捧鮮花,獻上對于神明的祝福。一時間,整個西塢萬人空巷,沸反盈天,所有人都穿上最華貴的衣裳,你推我搡,等待葉薇降落,靜候龍主賜福。

    謝芙懷抱小棺材,她看著葉薇的仰慕者又多了不少,撅起小嘴,殺心漸起。

    她默默放出妹妹,開始從包里摸索武器,心里盤算什么樣的刀能夠快速砍掉人頭。

    沈如意看著西塢子民對于葉薇的虔誠,也開始計劃西域商旅,他打算將葉薇畫像與泥塑神像販賣到西域五十國,一定會暢銷外國!

    眼前烏泱泱的一群人都是他的顧客與財主啊!

    沒等沈如意做完美夢,他一回頭,看到謝芙又開始搗鼓傀絲術,糟了,小姑娘看起來一心想殺人。

    魯沉山正看熱鬧呢,平白挨了沈如意一腳踹。

    沈如意瘋狂使眼色。

    魯沉山明白了,他立馬上前抱住謝芙,阻止她發(fā)瘋:“不可不可!小薇會生氣的!”

    沈如意也來勸架:“就是!你殺了我的財、不是,我國的友人,小薇要花多少心思處理兩國邦交之事?她一忙起來,還有空和你講話嗎?”

    沈如意用手肘擊打一旁微笑看戲的周溯,唇語催促:“還不快來說幾句?!”

    周溯會意,淡然一笑:“小山和如意說的是。”

    沈如意:“……”他和阿溯待得越久越覺得,這廝其實不是和氣,他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巴不得鬧開了好看笑話,所以什么事都懶得插手!

    謝芙還是很好勸的,一聽朋友們這樣說,只能熄了殺人的心思。不過她的注意力從黎民百姓身上,轉投向多羅那邊。這個國王的眼神,她見過,裴君瑯也是這樣覬覦小薇姐姐的。她還是盯緊他吧!

    羯鼓響起,國宴開始。

    葉薇第一次看到蘭瑪公主,柳葉眉櫻桃唇,身材看起來纖弱瘦小,的確是有些病弱的美人。

    葉薇想到從前她以為裴君瑯要和西塢聯(lián)姻,差點就娶了蘭瑪公主,她還為此吃過醋。現(xiàn)在想起來,當初快樂的日子仿佛幻夢一場,她醒了,小郎君還在夢里。

    她莫名對蘭瑪公主感到親切,小公主也十分好奇這個常常被哥哥掛在嘴邊的奇女子。

    蘭瑪崇尚中原文化,早早跟著多羅學過一些漢語,說話時磕磕絆絆,偶爾夾雜西塢的番言,但幸好葉薇領悟能力強,又有多羅在旁邊當翻譯官,兩個小姑娘交流竟沒有多大的障礙。

    蘭瑪親親熱熱地靠著葉薇,她和葉薇說了很多事,譬如她小時候調皮搗蛋,偷跑出西塢,結果落到了沙丘里,幸好她看到了沙鼠的巢穴,從洞里挖了很多干果,不至于挨餓。她一邊拿果子充饑一邊等兄長來接,為了找蘭瑪,多羅偷偷調度全城的鷹奴,放出獵鷹來尋她,鬧得整個西塢不得安寧,人仰馬翻。

    葉薇夸贊:“你的哥哥真是愛護妹妹的好兄長。”

    蘭瑪朝多羅擠眉弄眼,又在葉薇面前大聲夸贊:“當然啦!多羅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他很疼愛家人……小薇姐姐,你要不要留在西塢成為我的家人?我哥哥,他一定會對你很好的!”

    蘭瑪早就知道多羅喜歡葉薇的事情,之前她還好奇這么多西域的美人公主登門獻媚,多羅都不感興趣,這位中原的女君到底有何魅力?等到見了面,蘭瑪才知道,葉薇長得漂亮,又能駕馭紅龍,是當之無愧的王,她喜歡葉薇,更希望哥哥能得償所愿了。

    聽到這話,葉薇也沒惱,她只是單手托腮,笑瞇瞇地問多羅:“你這是找了親妹妹當說客嗎?”

    多羅無奈扶額,拿了一顆沙棗堵住蘭瑪?shù)淖臁?br />
    “天地良心,我要求娶陛下也會親自開口,哪里懦夫到要親妹妹幫忙旁敲側擊的地步。”

    他是個很會說笑話的人,葉薇承認,多羅確實比裴君瑯會說情話。

    多羅逗得她止不住地笑,葉薇道:“不錯不錯,這兩年你的漢語沒有退步,還會說成語了。”

    “自然了,我可是時時刻刻做好了接近陛下的準備,漢文如何能落下。”多羅抿了一口酒,他金眸含笑,靠近葉薇,小聲道,“不過,蘭瑪也沒有說錯,我確實對陛下還有念想……小薇,你介意后宮多添一位情郎嗎?”

    葉薇只當他在開玩笑。

    葉薇忍俊不禁:“怎么?你是西塢我把西塢的國王拐帶到中原,再囚.禁起來?”

    “未嘗不可。”多羅挑了一下眉,戲謔的同時,說出的話也帶了幾分鄭重,“小薇,我沒有在說笑。我留了讓位的詔書,我可以把皇位傳給蘭瑪。只要你想帶我走,我隨時都能跟著你回去。”

    葉薇的耳邊全是鼎沸的嬉鬧聲、喧嘩聲,國宴之下,百姓們歡慶紅龍神主來到西塢,他們獻出最香醇的美酒,獻出最肥腴的羊肉。她本來沒有再活一次的機會,而這一切都是裴君瑯贈她的。

    葉薇想念小郎君,她不想讓任何人插在她與裴君瑯之間。

    她看著認真表露心跡的多羅,滿含歉意地道:“對不起,我不能……我要等小瑯醒過來,他這個人特別小氣,愛吃醋,看到你在京城,肯定會不高興的。”

    多羅還想再勸一勸:“小薇,裴君瑯已經去世了,你不必在意他的想法,你只要考慮你自己。”

    葉薇臉上的笑落下去,她輕聲說:“你不熟悉小瑯,你不知道他有多大的能耐。他很厲害的,什么不可能的事他都能做到。比如我,我能復生,全靠他施展了秘術。”

    多羅還是認真地看著葉薇,他道:“我都聽說了,他沉入天池。即便裴君瑯神通廣大,但世上也沒有第二個厲害的人能夠將他復生。小薇,你得接受現(xiàn)實,你知道的,裴君瑯已經死了。”

    “沒有,他只是睡著了……”葉薇站起來,對朋友們笑了下,“我吃飽了,我想去休息。蘭瑪公主,勞煩你帶我去安置的寢殿。”

    多羅:“我也去召集部族的人手搜山。”

    魯沉山比他們冷靜:“先別忙,不要大張旗鼓驚動人,萬一只是虛驚一場呢?”

    謝芙:“小薇姐姐危在旦夕,你不著急?”

    魯沉山:“我們先去問問二殿下,他會有法子的。”

    桐花為難:“但小姐與二殿下關系已經破裂了……”

    沈如意一副過來人的樣子,語重心長地說:“二殿下不會坐視不管的,畢竟昔日情分那么深,肯定會念舊情搭把手!”

    破鏡重圓是熱門題材,他的讀者百看不厭好么?

    幾人風風火火趕到裴君瑯的住處。

    長壽看到一大幫子世家子弟殺來,后脊的冷汗都要出來了,他急忙上前來攔,“哎呀幾位小主子這是做什么?可不能擅闖寢帳啊!咱家殿下尊貴,輕易冒犯不得,況且、況且人都睡下了不好鬧醒的!”

    長壽知道裴君瑯今日身體不適,喝了藥便熄燈睡下。看著小郎君蒼白如雪的臉,他心疼不已,哪里還敢讓人吵嚷。

    “滾開,不然殺了你!”

    謝芙雙手一張,無數(shù)鋒銳的傀儡絲線破開棺材,纏住妹妹的左右手。尸人破棺而出,臉色陰沉,殺氣騰騰,手里武器鋒芒畢露,刺向長壽。

    謝芙瘋了,六親不認,魯沉山都攔不住。

    長壽被嚇得倒仰,跌坐在地:“啊呀謝小姐,不要動粗呀!”

    原本昏暗的帳子亮起微弱的燭光,小郎君氣若游絲的聲音通過內力飄蕩,傳入每個人的耳朵。

    “收手,進來。”

    小郎君都發(fā)話了,謝芙自然賣他一個面子。

    幾人對視一眼,撩帳走了進去。

    帳內,唯有一盞銅燈的火焰透青,布棚里昏天黑地,光線黯淡。

    裴君瑯已披上外袍,掩在竹骨屏風后,火光將他清瘦的身影拉長,他似乎精神不振,脊骨佝僂,咳嗽了好幾聲。

    “怎么了?”

    謝芙氣得咬牙切齒:“還有臉問!是不是你把小薇姐姐藏起來了?”

    謝芙對裴君瑯總是出言不遜,看得魯沉山心驚肉跳。真的要打,謝芙未必是武功高深的裴君瑯的對手。

    魯沉山忙捂住謝芙的嘴。

    還是多羅王子邏輯清晰,他道:“小薇姑娘的侍女說,她之前找過二皇子。但從你這里離開后,她就不見了。”

    裴君瑯的鳳眸驟然寒霜,他神色冷峻,又問了句:“葉薇不見了?”

    魯沉山點頭:“是。我們想來問問二殿下,有沒有尋人的法子,又或者……我們去找世家長輩們幫忙?”

    裴君瑯的聲音冷肅:“不可!”

    周牧娘納悶:“為什么啊?御林軍有獵犬,有鷹隼,找個人很方便的。”

    裴君瑯取來干凈的帕子,背著人,慢條斯理地擦拭唇角溢出的血跡,他盡量維持口齒清晰,解釋給少年人聽。

    “那些人對葉薇使的是殺招,他們一旦知道有人來尋,絕不會姑息,會盡快下手了結此事。一旦他們出手,葉薇定神仙難救。往掩人耳目的深山老林里找,不要提燈,不要發(fā)出聲響,盡量別打草驚蛇。”

    他相信葉薇聰慧,會想方設法與歹人周旋,他們不能故意刺激本就起了殺心的歹人,這樣對葉薇的處境極為不利。

    聽到裴君瑯的吩咐,魯沉山松了一口氣。果然,二殿下還是有主意的人。

    幾個孩子紛紛出門尋人。

    裴君瑯坐在屏風后,臉色雪白,氣息羸弱,他強忍住翻涌的切膚疼痛,靜默了許久。

    他很虛弱,需要休息。

    可葉薇失蹤了。

    最終,小郎君還是睜開一雙沉寂的鳳眼,打了個響指。

    沒多久,一條通體雪光彌散的白蛇緩緩爬入帳中。

    裴君瑯系好外裳的束帶,推車出帳,對白刃道:“去尋葉薇。”

    白刃嗅了嗅地皮的氣息,領著主子,不疾不徐地入山。白刃似乎嗅到了黑鱗蛟蛇的氣息,有些驚懼,頻頻回頭看裴君瑯,打起退堂鼓。

    裴望山聲聲殷切,喚醒在場世家臣子不忍回首的記憶。

    二十年前,白蓮教勾結南蠻北戎,烏泱泱的輕騎直逼陽關,守邊的駐兵翹首以盼,等待京中的軍令。敵人的刀槍逼到面門了,他們不得不反擊。否則一城的百姓都要死于蠻族輕騎足下。

    駐邊的悍將葉塵夜,親自上烽火臺點將御敵,割肉放血,誘獸潮助陣,這才堪堪抵御住第一波驍勇善戰(zhàn)的騎兵。

    那一夜的廝殺慘烈,炮火連天。哭聲、喊聲、尖叫聲,匯聚一團。

    士兵在城墻上收縮絞車,運用機關客魯家制作的滾木檑石,奮力砸落那些蜂擁而至的蠻夷騎兵。

    然而,白蓮教早已掌握大乾的軍械配備,他們制作了相應的攻城弓弩,能夠在四百步開外射殺守城將士。

    這一戰(zhàn),驚險至極,兩方打得勢均力敵,不少藩鎮(zhèn)百姓也自告奮勇前來支援。他們知道,一旦城破了,他們的妻子、母親,都會收到凌辱,甚至喪命,他們要守的不是國,而是賴以生存的家。

    幸好,兇悍的獸潮與訓練有素的援軍及時趕來,陽關之戰(zhàn)險勝。

    可是蠻族卻像故意消磨大乾軍士的氣焰,他們騎著被嗜蠱操縱的戰(zhàn)馬,揚起旗幟,昂首挺胸,從血肉殆盡的葉塵夜的尸骨上踏去,守城將軍轉眼間變成了塌皮爛骨的一團腐肉。

    作為葉老將軍的親子葉瑾,他秉承父親遺愿,領軍迎敵,沒有機會去撿父親的尸骨。

    一具肉體,本就是身外之物。踩踏成稀泥又有什么關系?葉瑾在家族親緣與國家大義間,選擇了顧全百姓,成全大義,此舉大善矣!

    邊境百姓無不感念葉塵夜的守城之功。

    一時間,馴山將葉家的聲望水漲船高,家族崢嶸因葉塵夜的死,達到頂峰。

    才過去二十年,沈家竟然忘記國恥,通敵關外,他狼心狗肺,罪無可恕!

    世家長老眉眼凝重,已提筆蘸墨,草擬宣判沈追命通敵重罪的詔書。

    沈追命自然不會坐以待斃,他冷笑連連:“不過是一紙文書與一批軍械,陛下就想治我通敵之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沈追命行得正坐得端,沒有做過便是沒有!再說了,我將世家子弟居于山莊的事告知白蓮教有什么好處?山莊里,有我的兒子,我的族人,我又怎會舍棄他們,讓他們死在異教徒手中?!”

    沈追命所言有理有據(jù),世家長老心里的那桿秤又偏移了幾分。

    陸陸續(xù)續(xù),有人為沈追命求情:“此事疑點重重,有待商榷……”

    “正是。若有人想陷害沈追命,幾封書信,一批軍械就能將家主拉下馬,引起我等內斗,這也未免太輕便了……”

    眼見著局勢又要發(fā)生逆轉,沈柳上前一步,對著裴望山撩袍跪下。

    “陛下,即便今日漳州之行,沈追命通敵嫌疑不大,但臣也有另外一樁與沈追命有關的陳年舊案要稟明。”沈柳身為沈追命的三弟,竟不為兄長求情,而是臨時反水,打了沈追命一個措手不及。

    沈追命怒不可遏:“三弟?你在說什么!”

    沈柳諷刺地笑:“我可擔不起沈家主一聲‘弟弟’。”

    沈追命從他冷嘲熱諷的口吻里聽出關竅,臉上的怒意逐漸轉變?yōu)榫琛?br />
    “你是……”

    “沈家主,你當了沈柳這么多年兄長,究竟有沒有對家人上過心?我扮演了你弟弟長達十幾年,你竟沒一日發(fā)現(xiàn)端倪。”

    沈柳撕下臉上面皮,露出稍顯稚嫩的眉骨與鼻峰,誰都沒想到,沈家兒郎的易容術竟爐火純青到此種地步,能夠改頭換面,扮作他人數(shù)年不被察覺。

    沈追命仔細端詳沈柳的面容,口中喃喃:“我不認識你,你為何陷害于我?”

    “不認識……”沈柳仿佛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他扯開衣襟,露出胸口的刺鯨,“沈追命,你再說一遍,你不知道我是誰?!”

    沈追命一看那道深入骨骼的刺印,記起久遠的往事。

    千面郎沈家注重本家嫡出血脈,鄙夷旁支,因此本家的子女聚集,住在物阜民豐的漳州,而旁支子弟則會遠遠調派邊關,為邊境守城。

    她正猶豫要如何婉拒,一偏頭,忽然如芒在背,覺察到兩道來者不善的視線。

    第一道來源于車上撩簾的葉心月,長姐不喜葉薇拉攏裴凌,因此臉色十分難看。

    第二道,則源自不遠處的裴君瑯。

    他仍坐在木輪椅上,面露慵色,等青竹來接。

    只是停留了一會兒,竟撞見葉薇這個長袖善舞的女子,又同他皇兄兜搭上了。

    葉薇最懂裴君瑯,他應該、似乎、大抵是不悅。

    這小子難得在人前表露喜惡。

    好吧,他的眼神……仿佛要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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