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風雪天總陰沉,馬車被良駒顛得搖搖晃晃。
葉薇本是端坐的姿勢,卻被蕩得頭暈,她腹內翻江倒海,不舒服地趴在窗邊,遠眺崇山峻嶺。
幸好她的月事昨日就已經走了,否則再添一樁腰疼,又得遭罪。
裴君瑯抬眼,涼薄的唇瓣微啟,問:“葉薇,你能在外留宿幾日嗎?”
若是尋常小姑娘,聽到單身小郎君問出這種曖昧的話,早就羞紅了臉。偏葉薇不是正常人,她太信賴裴君瑯,不覺得他這種守身如玉的君子會做出什么狎昵冒犯的事。
葉薇想了一會兒,說:“可以。只要給府上報個信兒就行,反正焦蓮和葉心月都不在府上……唔,祖母也會幫我擔待幾分!
葉薇隱隱有一個預感,葉老夫人一定會為她撐腰的。
裴君瑯頷首:“既如此……明月,我們出京城。”
每一面墻都被打通了,兩頭都通了個門,大門敞開,如同里外抖風的殿宇。
葉薇猜,膳堂定是模仿朝中大臣上完早朝會后在御殿外用餐的廊下食場景,直接讓學子們同堂用飯了。
邁進膳堂,葉薇不動聲色打量。
左邊擺了數不勝數的壇子,油紙封口,有醬菜和美酒。干凈的石砌灶臺架起五口鐵鍋,有專門的御廚鎮守,房梁掛著的點菜牌上,一應美味小炒與湯品應有盡有,標注了銀錢,要額外加價付費,想來是為了嬌生慣養的皇親國戚準備的;
右邊則是沈如意說的免費膳食,周院長摳搜得很,每日的葷菜有限,一日除了晨起時吃的米粥與糕點,飯食就兩餐。固定時辰打飯上菜,吃完立馬收拾,過時不候。
而且打菜大娘抖的一手好勺,嚴格來說,也是要收錢才有吃喝,只不過專收黑.錢。
葉薇知道錢的緊要,以后她處處需要銀錢打點,不敢亂花。
因此,她打算吃點剩下的菜品墊墊肚子就好。
葉薇打量一眼來往的學子,找到魯沉山等人的座位。她剛想拉裴君瑯一同落座點菜,膳堂外就傳來一陣鼎沸的喧嘩。
聽聲音,很熟稔,有點像謝芙。
葉薇:“小瑯,你先去吃飯,我看看阿芙怎么回事!
“嗯!迸峋樸紤械叵屏讼卵燮,沒說什么,獨自離開了。
膳堂外,謝芙抱住懷里的妹妹不放。
一雙貓瞳殺氣騰騰,凝視眼前守門的趙管事。
趙管事十分為難地道:“棺材與尸人不得入內,這是周院長定下的規矩,您和小的發一百遍的火也更改不了學規啊。”
謝芙惡狠狠問:“為什么?”
“已經有學子投訴了,說尸人散發尸臭,還有礙觀瞻,最重要的是占天者焦家的公子小姐也佐證,說是尸人的怨氣會影響卜卦結果,干擾人的氣運。”
“放屁!妹妹的尸蠟都是用摻了梨花香露,可香了!而且妹妹是自愿給我做尸人的,怎么會有怨氣!”
“那小的管不著,規矩如此,小姐別為難咱一個下人!
葉薇掃了一眼趙管家身后的事物,一排排大大小小的棺材并列放置,還有幾個額頭上貼了黃紙符箓、腰間掛了黑色糯米的行尸。
想也知道是謝家人帶來的“兇器”,往后三十五名學子都習得謝家傳家術的時候,把行尸如同馬匹一般拴在尸廄里,此處一定更為壯觀。
葉薇想,到時候,這里會成為禁區吧。畢竟深夜看到里里外外都是不會呼吸的尸人……真的挺瘆得慌。
葉薇理解謝芙對妹妹的感情,她小聲問:“要不先把妹妹放回寢室?我陪你回去一趟。”
“小薇姐姐!”謝芙看到葉薇很歡喜。
她很喜歡葉薇,和妹妹并列的喜歡。
“可是,妹妹會寂寞,她和我說,不要丟下她……”
謝芙猶豫不決,抬頭時,又看到不遠處站著眼神冰冷的長姐謝道玄。
長姐的臉上,明顯存有不悅之色。
算了,還是聽葉薇的話吧。
畢竟大姐不喜歡自己太重和尸人的感情,想要毀了妹妹好多次,都是她和阿姐斗法,以一己之力保下的妹妹。
謝道玄人雖冷淡,卻也并沒有不疼愛謝芙。
看到謝芙天資卓越,即便有妹妹拖累也不斷進步,甚至才十歲就能在危機時刻自創蠱陣,實在難得。
解氣!
哪知,裴君瑯不知是迫于長兄裴凌的淫.威,不敢開罪未來皇嫂,還是其他什么緣故,他竟一言不發收下了這只燒雞腿。
葉心月笑了下,滿意離開。
“二公子……愛吃燒雞腿?”
魯沉山沉痛地看了一眼沒骨氣的裴君瑯,心如刀割。
“不愛吃!
“那您還……”
裴君瑯看了他一眼,涼涼問:“你知道宮中太監大拿福德,為何活到六十歲還被父君重用?”
裴君瑯忽然要和魯沉山說宮中辛秘,這不就是交好的意思么?
魯沉山立馬從塌皮爛骨一團軟肉的狀態支棱起來,豎起耳朵,問:“為、為何。俊
“因為他從不多管閑事!
“……”魯沉山閉嘴。
二殿下陰陽怪氣很有一手呢!
魯沉山欲哭無淚,悄悄安慰自己。
雖然沒有和裴君瑯打好關系,但至少他周身縈繞的殺氣不似之前那般外露。
不過,那只燒雞腿……裴君瑯拿了又不吃,是有其他用處嗎?
總不會帶回寢室里上供吧?
他倒是聽說謝家真的有對行尸上供,說是尸人會吸收香火與陽氣,能養得更乖巧懂事。
魯沉山被嚇出一身雞皮疙瘩,最后才知道,那是謝芙逗他玩的……熏香火不過是為了掩蓋尸蠟味,增一增香罷了。
直到葉薇她們回膳堂,他才明白裴君瑯那一碗雞腿的用處。
裴君瑯難得有一絲人氣兒,他把飯碗朝葉薇的面前一推,淡淡道:“你不是想吃這個么?”
葉薇大喜過望。
方才,她和謝芙轉了一圈,只端了碗春筍雞湯和白菜豆腐。
學生們餓了,一來膳堂就把飯菜一掃而空。
“是的。相傳婆羅會扮作人的模樣,來家里討吃討喝,如果主人心生憐憫收留婆羅,那么夜里她就會吞了主人家,再扮作死去的人,頂替她的身份長久活著!彼郎匚囊恍,“只有我手上燒的祈木香味才能區分婆羅。如果遇到扮成村民的婆羅,只要點香遞過去讓它嗅。婆羅聞到香味,會嘔吐不止,驚慌逃跑!
葉薇懂了:“你懷疑我倆是山精?”
“沒錯。我一個弱女子居住在這里,總不能不防范嘛。”
女人剛說完,她的臉色忽然變得難看。
下一刻,她捂住嘴,大口大口嘔吐起來。祈木落到了土里,猩紅色的香煙,瞬間被雨水熄滅。
一瞬間,葉薇的頭皮都發炸了,周遭瞬間鴉雀無聲。
難道,她眼前這個……就是扮作村民而不自知的婆羅本尊嗎?
救命,她遇到鬼了!
第六十二章
葉薇他們臉色發白,女人也知道自己嚇到了兩人。
她紅著臉,略帶歉意地說:“我有了身孕,嗅到異味便想作嘔,實在對不住。”
葉薇膽子都要被嚇細了。她緩了緩神,松一口氣,對女人點點頭:“那姐姐一定要好好照顧身體。”
“是呢!迸艘菜尚阜纻,“方才祈木的香味兩位也嗅了,看起來沒什么大礙。你們快隨我進屋里吧,天可太冷了,小心著涼。”
葉薇沒有推辭:“勞煩姐姐了,敢問姐姐如何稱呼?”
“我叫夙瑤!
如此,對一個明媚的、愛喜笑談天、愛曠野奔跑的小姑娘不公平。
葉薇不愿意破壞關系,那就由他來當這個惡人。
反正,他早就習慣一個人。
裴君瑯面上看不出喜憂,甚至連眼神都沒有瞟向葉薇。
他偏過頭,不看葉薇,姿儀八風不動,凝望另一處冰冷的雪景。
少年涼涼開口:
“葉薇。”
“如果你想去夜獵,就去吧!
……
裴君瑯的勸說,在裴凌眼中,便是服軟的象征。
兄長志得意滿,望向葉薇的眼神也圓融許多。
“小薇姑娘!迸崃璩斐鍪郑腹切揲L白皙,“上馬,我帶你同行!
葉薇迎上裴凌那雙殷切的桃花眼,又看了看眼前遞來的修長五指。
她福至心靈,恭恭敬敬地遞上剛剝好的蜜桔:“大殿下。”
裴凌掌心一片冰冷。
他皺眉,看了一眼剝得干干凈凈的蜜桔:“……嗯?”
葉薇心虛地說:“您方才說,都是二殿下拘著我了,其實不然。我本身呢,就是一個喜靜的淑女,不大喜歡到處跑動的。所以今晚的夜獵……我太累了,還是先算了吧!
少女弱柳扶風,眼下柔情蜜意地解釋,仿佛真有難言之隱。
只是她的話音剛落。
看熱鬧湊過來的甲、乙班弟子便豎起從西方蠻夷那邊學來的鄙夷動作——豎中指。
他們異口同聲,紛紛罵出一句:“你放屁——!”
葉薇眨眨眼,望向那些雙手緊握成拳、怒火中燒的同窗們:“呀,幾位同學,你們好像對我有什么誤會?”
她仔細思考,這兩天有什么對不起甲、乙兩班學生的地方……
沒人想接葉薇這句話,不然豈不是給兩位殿下留下自己小肚雞腸的印象了?!他們還要在官場里混呢!
葉薇這個賊女子,前兩日的夜里,寧愿連夜忍受北風呼嘯,也執意要把冰河單薄出鑿出裂縫,好讓他們一早起來滑冰的時候,全員落水!
要不是夜里有監視馬場和冰場的春鷹喊出葉薇的名字,道明真相。
他們都不知這群以葉薇為首的丁班學生會無聊到深更半夜夜釣,還拿玲瓏炮炸河!
可恨,凍得他們老寒腿都要得了。
就在此時,謝芙遠遠跑來。
她擠開熙熙攘攘的人群,朝葉薇大喊:“小薇姐姐,我讓魯沉山連夜造出一車玲瓏炮了,今晚咱們繼續炸魚去!”
沈如意拖著板車,氣喘吁吁地跟在后頭:“上回炸的那一袋魚還沒吃完,你們還來啊,不膩嗎?”
魯沉山眼底青灰一團,疲憊地擺擺手:“別喊我造了,真的干不動了!
此言一出,葉薇懂了。她好像的確當過一回小人。
她輕咳一聲,端出一籮筐蜜桔同大家伙兒賠禮道歉:“來來,都吃個桔子。”
眾人也不好和一個小姑娘計較,只能忍氣吞聲接下蜜桔,息事寧人。
丁班的熱鬧又回來了。
裴凌明白,葉薇這個小姑娘油鹽不進,今晚定不會跟他們去夜獵。
于是,裴凌沒興趣和她磨蹭。
大郎君一牽韁繩,對葉薇客氣一笑:“小薇姑娘既有其他安排,我也不強人所難。那我先行一步,多謝你贈的蜜桔!
“不客氣,大殿下一路小心。”葉薇笑瞇瞇。
裴凌轉身,和其他同學一起策馬離開。
馬蹄踩踏在冰面上,發出篤篤的脆響,漸行漸遠。
裴凌今晚臉色難看,同行的學子們都不敢出聲勸慰。
裴凌騎馬行于黑峻峻的密林之中,他單手執繩不便,又不好在同窗面前丟下臣女所贈的吃食,只能把蜜桔囫圇塞入口中。
可牙尖剛咬下果肉,一股難言的酸苦味頃刻間充斥口腔。
難吃。
裴凌面色鐵青,秉著上位者的涵養,沒有流露出丑態。
他只在心里暗忖……今晚的蜜桔究竟是光祿寺哪個蠢貨負責采買的?若讓他知道,定要好好罰上一回!-
葉薇一籮筐的蜜桔都送完了。
很快,她聽到四面八方傳來牙酸的倒抽氣聲。
看來她意料得不錯,確實是一籮筐壞種,無一幸免。
葉薇把剩下的幾瓣兒酸滋滋蜜桔丟到一旁的果皮堆里,唾棄:“太酸了,狗都不吃!
狗都不吃么?裴君瑯想到方才她贈給兄長的那一個蜜桔,唇角一翹。
少年撩起薄薄的眼皮,問她:“你方才為何不跟著裴凌去?”
葉薇:“我告訴你,你別告訴別人!
裴君瑯不明就里,這種事有什么好隱瞞的?
裴君瑯沒有印象,他只知道自己淋了雨,隨后身子骨不適,忽冷忽熱,很快睡下了。
睡夢里,似乎夢到了什么春色,總體來說,應該是一個難得的好夢。
但他沒有印象,實在太累了。
“不知!迸峋樌浔靥裘,“怎么?有事?”
葉薇愁眉苦臉,頓時結巴了:“沒、沒事!
就她一個人有印象嗎?
葉薇腦袋昏昏,不由自主胡思亂想:唔,昨夜那個吻,可能是她頭昏腦漲產生的幻覺吧!
第六十三章
早飯是那個名叫昭昭的啞女給他們送進屋的。
夙瑤想得很周道,她擔心裴君瑯脾胃不適,油膩的東西不好克化,因此給他準備了一碗香噴噴的干蝦粥。而送給葉薇的,則是一碗羊奶,還有一個名叫“古樓子”的羊肉餡餅,分量很足,生怕她吃不飽。
葉薇沒想到這里還有養羊,想來應該是夙瑤口中的夫君特地給她蓄養的,好讓懷孕的妻子能日日喝羊奶滋補身子。
葉薇咬了一口醬香的古樓子,一抬眼,看見昭昭還駐足原地沒有離去。她不免心里疑惑,納悶問:“有事嗎?”
昭昭如夢初醒,搖搖頭。
她想走又沒走,焦急間,她靠近葉薇,張嘴,以無聲的唇語,反復復述兩個字。
葉薇起初沒看懂,但她有樣學樣,試著發聲。慢慢的,她試探性學舌:“快……跑?”
夜很深了,葉薇送別白梅。
回到院子的時候,青竹送來了煎好的藥。
藥湯氣味清苦,氤氳滿室。
葉薇用瓷勺輕輕攪動藥湯,她試了一下藥湯的溫度,還是很燙。
她沒有立刻喂裴君瑯吃藥,而是把藥碗放置一旁,等藥溫合適再入口。
床榻上,裴君瑯的中衣已經被青竹換過,他身上的傷也悉數包扎好,凌亂的布帶纏繞在勁瘦的手臂,與肌理線條流暢的胸膛。雪色緞面滲透一痕痕紅色污穢,幸好血已經止住了。
燭火昏黃,朦朧的光漏過屏風的山水圖,桂黃山綠,錯落在少年郎豐潤的眉骨上。
裴君瑯臉色蒼白,昏迷不醒。
胸腔微微起伏,還有進出的氣兒。
不知為何,葉薇忽然蹲下身,靠近裴君瑯,細細聆聽他的心跳。
砰、砰。
孱弱的擂動,象征著不屈的生命力,教她心安。
葉薇伸手,取過一只柔軟的枕頭,墊在裴君瑯腦后。
她端來藥湯,單手擒住裴君瑯的下頜,一口一口喂他喝下。
少年很難有吞咽動作,喂藥的過程艱難,葉薇卻一滴都不敢讓他灑出。
葉薇喂得辛苦,裴君瑯也喝得辛苦。
幸好,他于意識迷離間,還很乖很聽話,懂事到不可思議。
裴君瑯喝完了一碗藥。
葉薇掌心握了一顆糖丸,喂不了裴君瑯,她就喂自己。
明明是甜滋滋的糖果子,可含在唇舌里,還是泛起一重酸、一重苦。
葉薇不想出房間,她找了個“怕冷出門會吹風”的借口,說服自己留下。
通宵達旦照看,葉薇擔心自己會打瞌睡。
她起身,走向一側塞得滿滿當當的竹木書架。
裴君瑯很喜歡看書,室內幾乎擺滿了書。
葉薇對裴君瑯有無盡的求知欲。
她伸出白皙纖細的指骨,輕輕撫過這些書籍。
她找了一本書脊最毛糙、翻閱最多遍的書,捻住書頁,逐一翻開。
夜風鉆入屋舍,一張夾在書中的紙,輕飄飄落地。
葉薇撿起紙張,細細打量。
上面畫著一個畫技很爛的雪人,還寫了幾個小字。
其中兩個字,被裴君瑯用蘸了墨跡的筆鋒潦草劃去。
葉薇遞到燭臺下,仔細辨認。
她看懂了,原來是一句裴君瑯下意識寫的話,筆跡很凌亂。
他說:“想和葉薇一起觀雪。(劃去)”
幾乎是瞬間,葉薇想到年前的第一場雪。
那天,她捧著初雪捏的雪人,想給裴君瑯一個驚喜。
她歡喜地趕往裴君瑯寢室找他,卻撲了一場空。
裴君瑯不在潛淵官學,他不見蹤跡。
葉薇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原來,他在這里。
在這個供他療傷、養病的內室。
葉薇指骨微顫,難過的情緒一下子淹沒了她。
她記得白梅說,裴君瑯為了她,不止受過一次傷。
所以那次,他也受了重傷,一個人躲在這里舔舐傷疤,凝望屋外的風雪嗎?
葉薇幾乎是如夢初醒,脊骨觸電一般,掠起一重雞皮栗子。
裴君瑯心思細膩,他明明很想和她一起觀雪。
可小郎君膽怯,他不想被葉薇看到衣下的傷痕累累。
他逃跑了。
當她問起他的行蹤,他又戴上冷漠的面具,惡言相向。
明明,他很想和她一起看雪,想和她說話,想和她閑談、相處。
裴君瑯。
小瑯。
天底下最笨最笨的小郎君。
葉薇鼻尖澀疼,她下意識抬頭,忍住眼淚。
怎么回事啊。她比自己想象中,還要愛哭。
他的胸口鼓脹,疼到無以復加。他捂住胸口,痛苦蜷縮成繭子。
也是這時,男人的胸膛突然爆裂,炸開一團血霧。掌柜當場斃命,自他胸口拳頭大的血窟窿里,悠哉悠哉鉆出一條花色爬蟲。
被葉薇一腳踩扁。
葉薇被嚇了一跳:“好惡心,是蠱蟲吧?”
裴君瑯饒有興致地瞇起鳳眸:“嘖,居然在他們身上養了蠱,難怪一個個諱莫如深的樣子!
葉薇明白了,恨得牙癢癢:“掌柜被下了蠱,幕后主使的名字和事跡便是蟲蠱銷毀的指令。一旦他說出秘密,蠱蟲發作,他必死無疑!竟能把蠱蟲馴成聲控,這不是抄襲了我的點子么?可見,這人定是潛伏于官學里的卑鄙小人,專門偷我的師!”
裴君瑯皺眉,有點不解。眼下緊要的事,是這一件嗎?分明他們無法從這些人口中得知真相了。
葉薇說話,還真是一如既往的不著調啊。裴君瑯忽感頭疼欲裂。
第六十四章
血液蜿蜒了一地,刺鼻的血腥味直躥鼻腔,催人作嘔。
葉薇眉骨微蹙,一時間遍體生寒。
她道:“這個村子的人……都是假的!
虛幻的村鎮,如煙花一般稍縱即逝的城池。
裴君瑯彎唇:“不錯,夙瑤的屋舍外圍,還繞了一圈卦陣,我查探過了,那些高級陣法出自占天者焦家,非本家嫡出子弟不能學習。而來此海島的焦家人,唯有焦玄鳴?梢,是他創造了這個村子!
葉薇困惑不已:“為什么呢?他煞費苦心圈了一個海島,只是為了豢養夙瑤?難不成焦玄鳴已經婚配了,家里的正房太太牙尖嘴利是個母夜叉,不允許他納妾?”
裴君瑯的指骨一頓一頓地敲擊木輪椅扶手,沉吟道:“這也是我不解之處,據我所知,焦玄鳴還不曾成家,既是單身的男子,何必要養外室?”
葉薇他們臉色發白,女人也知道自己嚇到了兩人。
她紅著臉,略帶歉意地說:“我有了身孕,嗅到異味便想作嘔,實在對不住!
葉薇膽子都要被嚇細了。她緩了緩神,松一口氣,對女人點點頭:“那姐姐一定要好好照顧身體!
“是呢!迸艘菜尚阜纻,“方才祈木的香味兩位也嗅了,看起來沒什么大礙。你們快隨我進屋里吧,天可太冷了,小心著涼!
葉薇沒有推辭:“勞煩姐姐了,敢問姐姐如何稱呼?”
“我叫夙瑤!
“夙瑤姐姐,我在家中行二,如不嫌棄,喚我一句二妹妹便是!比~薇嘴甜,很快就和她打好交道。
裴君瑯的身體虛弱,眼下閉目養神,唇瓣緊抿,竟似昏厥過去。葉薇憂心忡忡,知道裴君瑯不能再淋雨受凍,忙不迭跟著夙瑤進小院子歇歇腳。
小院一看就是長久有人居住,燈火熒然,門窗上的彩漆簇新。屋內養了一條皮毛油光發亮的獒犬,能夠看家護院,一見生人來就狂吠不止。
夙瑤無奈地對大狗下了指令:“旺財,安靜!
大狗被女主人教訓了一陣,嗷嗚一聲,哼哼唧唧趴回狗窩。
等夙瑤領葉薇他們進屋的時候,葉薇才發現這座小院太古怪了。明明屋子外看起來是石頭與黃泥砌的墻,可偏偏里面的家具都是用上等的大紅酸枝木以及黃花梨木。一個只能蟄居海島的普通女子,如何用得起這么上乘的木料。
葉薇心生疑竇,下意識看了一眼夙瑤身上的衣料——不對勁,大大的不對勁;永C紋竟是這幾個月京城里最時興的梨花朧月紋,荒野小地方,怎會這般趕時潮?仿佛京中有人。
葉薇幾乎是一瞬間想到,那個時不時就要來一趟海島的焦玄鳴。
這位……不會是焦玄鳴老師養在荒島的外室吧?
這么湊巧嗎?
兩人一進屋,炭盆的暖意直襲面門,通體溫暖如春。
葉薇活了過來,又伸手試了試裴君瑯額上的溫度。額頭是熱的,脖頸是冷的,他吃不消折騰了。
葉薇不得已,只能和夙瑤求助:“姐姐能否贈我與這位小郎君一身衣裳換洗?我這邊有一些銀子,也算報答姐姐的收留之恩。”
夙瑤抿唇一笑:“這有什么,能遇見都是緣分一場,切莫記掛在心上,不過是一件衣罷了……我夫君近日不在家中,他的衣衫對于小公子來說會有些長,湊合穿穿?”
“當然好,勞煩夙瑤姐姐!
葉薇和裴君瑯都收到了一身干凈整潔的衣裳,灶房還有先前熱好的暖水。夙瑤一聲招呼,立馬有個被拔了舌頭的啞女幫忙抬水進屋,供他們清洗。
不知為何,啞女看到他們活似見了鬼,眼珠子都要從眼眶蹦出來了,直勾勾盯著葉薇以及裴君瑯。
葉薇不知道啞女的眼神古怪,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
她也顧不上這么許多。
葉薇晃醒昏睡過去的裴君瑯,把干燥的長衫塞到他手中,催促他快些擦洗、更衣。
裴君瑯似乎明白,眼下他即便力不從心,也要好好換上一身干燥衣服,免得讓葉薇為難。
于是他強撐起額頭生熱的不適,緩慢推動木輪椅,進入內室換上新衣。
葉薇則在另外一間偏房隨便洗了頭發,換了衣裳。
等她再度來到廳堂,夙瑤已經多添了一盆炭。
她讓給葉薇一張美人榻,又輕手輕腳為小姑娘披上一件厚厚的毛袍。
夙瑤:“東廂房平時沒人入住的,我讓昭昭掛了一面布簾子隔開,各鋪了一床被褥,供你們住宿一夜可好?”
夙瑤吃不準葉薇和裴君瑯的關系,生怕自己此舉會冒犯到兩人。
葉薇明白,她既然已經安頓下來,就要想一個萬全的借口搪塞過去,免得夙瑤對他們的來意起疑心。說兄妹的話,太古怪了,出了什么事,不往官道上跑,偏偏要出海跑到小島來,必定是無計可施的狀況才行。
她心里有了想法,不如說是私奔的小情人,這樣才能將他們今晚狼狽的情況解釋得一清二楚。
葉薇說:“我和小瑯(小郎)打擾到阿姐了,實在對不住!
“你們怎么會跑到這么偏僻的海島上來?我夫君說,此地可離別的州府遠著呢,他每每出航都要兩天一夜才可靠岸!闭f起夫君,夙瑤的臉上溢滿了幸福的笑容。
葉薇沒有拆穿夙瑤夫君的謊言。
她說:“我和小瑯其實是違背家中意思,私逃到外面的愛侶。你知道的,他腿骨看著不大好,恐怕今生都不能痊愈,我家中父母親便不大樂意我同他交際,可感情的事,又怎是外人一張嘴便能簡簡單單說清楚的……”
小姑娘裝得落寞,眼見著眼淚都要往下掉。
夙瑤最明白情感之事不能強求,她拍了拍葉薇的手,安慰她:“也是苦了你了。沒關系,你和小郎君好好在這里休養,留幾日,待我夫君回來,我可以讓他的漁船載你們去別的州府,如此也不至于被家中人找到。”
葉薇悄悄擰一把大腿肉,落下淚來:“噯,多謝阿姐體恤,也就只有你站在我這邊了。”
“我都懂,二妹妹真是可憐人。”
夙瑤安慰了葉薇幾句,又給她端了一碗姜湯。
葉薇:“我看小瑯淋了雨,十分不適,我先端湯喂他喝下,明日再來和姐姐好好嘮幾句!
夙瑤趕忙催促她:“都怪我,一說起來就忘記時辰,你快去吧,要是哪里不好,明早我們還能去村里請個看病的大夫來瞧瞧!
“多謝姐姐了,今晚如若沒見到你,我們真不知該怎么辦。”葉薇擦了擦眼淚,很快回到客房里。
裴君瑯似乎真的很不舒服,已經從木輪椅上挪到一側的矮榻小睡。
他很有君子風范,竟把簾子后那一張寬敞的雕花架子床讓給了她。
關上門,葉薇把那碗尚且熱騰騰的姜湯擺到一側,上前晃了晃睡夢中的裴君瑯。
他仍在熟睡。
長發用竹葉簪子束著發,發尾沾了水,黑得亮人眼睛。少年的雪睫垂落,被燭光照出一片昏黑的影,閉目的裴君瑯比尋常要孤高清冷許多,似一把寒潭里的劍一般鋒利。
裴君瑯以為她臨時出幺蛾子,殺心漸起。
反倒是葉薇承昭昭“提醒快跑”的恩情,柔聲細語安撫她:“你別怕,我們其實不是壞人,不會傷害你和夙瑤姐姐。反倒是你們的男主人焦玄鳴,可能不是個和氣的善心人。這事兒太要緊,等我們度過難關,再和你慢慢解釋,好嗎?”
可是,無論葉薇如何循循善誘,昭昭還是不肯鉆入密林。
她張嘴,急得滿頭是汗,不斷比劃口吻,像是想告訴葉薇什么重要訊息。
夜霧昏暗,葉薇實在看不清。
她無計可施,只能冒著打草驚蛇的險要,點起了火折子,仔細去分辨昭昭的唇語。
等火光照亮小丫鬟臉的一瞬間,葉薇從她驚愕不已的臉上,讀懂了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話:
——不要過去,你背后,有婆羅!
第六十五章
昭昭的話,讓在場的所有人不寒而栗。
葉薇回頭望去,不遠處被夜霧裹挾的那一片林子,真的發出了窸窸窣窣的響動。先是枝椏搖晃,繼而是樹葉顫動,昨晚下的雨露凝結于枝頭,被撼天動地的動靜震落,紛紛散落在他們的肩膀與發頂。
春露入骨,滲出一股子冰冷的涼意。整整一夜,裴君瑯都在看他身上的那件夾袍。
是葉薇從他包袱里翻找出來的,衣襟鑲的杏色緞,繡了蝶戀花暗紋。既繁復又雅致的一件夾袍,不是他最鐘情的一件,可如今看來,似乎也不算差。
裴君瑯靠在木輪椅上,閉目養神。許是身上的痛感漸消,暖意席卷,他竟閉著眼睡著了。
夢里沒有苦難,唯有無盡黑甜。
葉薇很早就睡醒了,在野外睡得實在不好,石頭地面硬,渾身上下似是沒一塊好肉,疼得她一動脖頸就齜牙咧嘴。
她想到山洞門口的裴君瑯,也不知他有沒有回來睡。
葉薇拿好牙粉、竹枝毛牙刷,打算去清澈的溪邊洗漱。
她刻意放輕了步伐,出洞的時候,葉薇看到熟睡的裴君瑯。
他偏頭垂首,密集的雪睫蓋下,挺拔的鼻翼浮現一片陰影,明明很恬靜的畫面,薄唇卻仍緊緊抿著。
葉薇莫名笑了下,他連睡覺都很不安穩,不曾放松。
為什么要活得這么累?
明明是美麗近妖的小郎君,卻渾身散著寒氣,張牙舞爪,想要嚇跑誰?
葉薇躡手躡腳走遠,她今日還有事做,可沒時間理會裴君瑯。
裴君瑯睡醒的時候,已是艷陽高照的中午。
他迷茫地睜眼,垂頭一看,那一件夾衣還老老實實覆在膝骨上。
裴君瑯腕骨酸麻,他揉了揉如玉的手,挪動木輪椅入山洞,整理好了身上衣,他才緩慢地前往溪邊洗漱。
小郎君愛潔,打理得當,又取一條青色的綢帶松松垮垮束縛住烏濃發尾,這才慢條斯理回到洞穴。
他淡淡掃了一眼周遭左右,發現洞中除了整理武器的謝芙和魯沉山,不見其余兩人。
裴君瑯低頭,若有所思。
良久后,他問:“沈如意呢?”
魯沉山愣了一下,不明白裴君瑯和沈如意平時關系也不算親近,怎么問起他了?若是問葉薇的去向,那倒還情有可原。
可惜魯沉山的心思一點都不細膩,他呆了一會兒,說:“出去找易容要用的草藥材料了,待會兒我們打算去扮作【杏花釀酒隊】的隊員,騙寶劍去。早上的播報二公子沒聽見吧?出局了周峰和謝北門的【四書五經隊】被劫了,如今杏花隊手上可有兩把寶劍,他們就在咱們附近。所謂富貴險中求嘛……”
魯沉山絮絮叨叨說了一堆,卻沒一句裴君瑯想聽的。
他想問的分明是、分明是葉薇去哪里了。
但裴君瑯沒資格這樣問。
他得了失心瘋么?怎么忽然想問她的去向?
此時,謝芙已經幫妹妹涂抹了一層香噴噴的膚油,她靠過來,問魯沉山:“小薇姐姐還沒回來嗎?他們怎么去那么久?不會是沈如意忘記草藥長什么樣了吧?”
“不至于!濒敵辽綋u搖頭,“再等等吧!
然而此時,裴君瑯卻眸光鋒銳地追問:“葉薇跟著沈如意出去了?”
“是啊。”魯沉山納悶,“怎么了?”
裴君瑯臉色一如既往地冷:“既是沈如意要采藥,她跟去做什么?”
“小薇姐姐想學易容術呀,跟著一起辨別草藥,不是很正常嗎?之前我養蠱的時候,小薇姐姐也會在旁邊一起看呢!”說到這里,謝芙鼓了鼓腮幫子,“對!沈如意真會顯擺!把小薇姐姐拐走了,不行,我也要再養一甕蠱蟲,讓小薇姐姐只跟著我……”
謝芙待葉薇的占有欲很強烈,已經很不滿沈如意的奪人行徑了。
裴君瑯聽到兩人說的話,心里漸生燥悶。
他本該平靜無波,寒肅似月。偏偏不滿的思潮,比從前更甚。
裴君瑯不是很完美斬斷了和葉薇的關系嗎?一切都如他所愿。
那他緣何還要不高興?仿佛他還有虧欠,還有不甘心。
裴君瑯記得蠱市那次。
他也在葉薇面前展現過易容術,但她從來沒和他提過,她想學。
思及至此,裴君瑯嗤笑一聲。
原來,不是易容術不好,而是老師不對。
葉薇,不想裴君瑯教。
葉薇自然不知道裴君瑯胡思亂想了這么多事。
她只是想盡可能多掌握一點技巧,每學一樣技能,就能在不經意間多救她一回。
若非如此努力藏著底牌,上回對上謝北門,她恐怕就要被大卸八塊了。
可偏偏葉薇單手支著下顎,說:“若二公子不吃,那便罷了,留著你吃吧。若他吃了……”
沈如意:“吃了怎么樣?”
葉薇愈發困惑。若裴君瑯吃了,就代表他并不討厭她。那么他為何還要放狠話,說一些意氣用事的話呢?
她只能無奈攤手:“那我也不知道怎么辦了。”
什么意思。可蛉缫忏,現在的郎君姑娘們交朋友都這么錯綜復雜嗎?
……
眼下,沈如意戰戰兢兢,等裴君瑯的回答。
小郎君半天不說話,他迷茫地回憶有關這碗河蝦粥的關聯——哦,葉薇曾用河蝦粥逗過他。那時候,他說要吃,卻沒在膳堂里吃到。她是記得這一點,所以給他送粥了?
答應他了卻沒給到的東西,葉薇也要還給他了嗎?
裴君瑯冷笑,她還真是算得一清二楚。
她就這么急著和他一刀兩斷。也是,她有了旁的靠山,隊伍里哪一個不是沾染世家嫡系的血,他又算什么呢?
既如此,這碗粥,他是接還是不接?
動靜太大,裴君瑯面色凝重,閉目聽音:“有東西埋伏在此。”
很快,在葉薇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凜冽的長鞭已先一步晃出虛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下纏住樹上埋伏的人影。
少年勁瘦如竹的腕骨一擰,眾人只見幾道魚肚白的銀光閃過,鞭聲震耳欲聾。
第六十六章
她剛想動,四肢百骸傳來撕心裂肺的疼痛。
或許是之前打斗的時候手足勞損,又或許是割開手掌的時候,耗血過多。
總之,葉薇疼到斯斯抽氣,聲音孱弱。
不遠處響起少年清潤的聲音,糅雜若有似無的擔心。
“葉薇,你醒了?”海面,唯有漁船上的風燈搖搖晃晃,灑下一片黃澄澄的粼粼波光。
今日來海島見蘇瑤,焦玄鳴并不是空手而來,他記得蘇瑤說腰腹酸疼,特地給她帶了兩個添加安胎寧神藥材的腰枕。
小妻子喜歡漂亮的東西,因此焦玄鳴費心選了京城時興的暗花緞,以及珍貴的海珠,做枕頭兩側的枕穗裝飾。
想到蘇瑤的笑臉,以及她溫軟的懷抱,焦玄鳴的心臟便柔軟了幾分。
等孩子出生,焦玄鳴想給蘇瑤一個名分……或許他可以嘗試帶蘇瑤離開海島,住到京城去,真正成為他的妻。
只要焦玄鳴保護得穩妥一些,蘇瑤也不會發現真相。
這是他偷來的一段時光,焦玄鳴無比珍惜。
然而,不遠處,隱隱飄來一陣陣令人不安的血腥味以及腐臭。
黑鴉與海鷗漫天飛舞,盤旋而下。
焦玄鳴心神不寧,林中掠步更快。
待他闖入密林,男人的瞳孔瞬間擴張。
有人破了他的八卦尸陣。
這里一,片尸山血海。
“誰?!是誰?!”
“瑤瑤!瑤瑤!”
焦玄鳴一邊呼喚蘇瑤,一邊發了瘋似的闖入家宅。
每一個角落,焦玄鳴都找過了,可是他沒發現蘇瑤的蹤跡,他的妻子不見了。
焦玄鳴慌張無措,再沒有謙謙君子的泰然自若。
他奔回村莊,衣袍隨風,獵獵作響。
焦玄鳴是鐵骨錚錚的漢子,從來不哭,可今日,他眼尾潮紅,竟生了淚。
如今的心情,一如當初看到蘇瑤望向他的眼神。
絕望而無助。
他得老天眷顧,失而復得。
為何上蒼還要待他如此殘忍,再讓他感受一次失去蘇瑤的滋味。
焦玄鳴闖進村落,發狂地揮刀。他不住敲擊屋舍,把所有活人都喊出來。
動靜之大,震耳發聵。
那個瘋子來了,村民們嚇得噤若寒蟬。
他們其實是京城牢獄里的死刑犯。
焦玄鳴救了他們,說讓他們有個更好的去處,至少能暫時保住性命,不必秋后問斬,再茍延殘喘一陣。
他們同意了,來到這個荒蕪的島嶼,兇神惡煞的歹人,戴上和善的面具,和焦玄鳴的外室玩扮家家酒的游戲。
蘇瑤被人擄走了,那他們沒有用處,也不能活了……
眾人想到這里,一溜煙作鳥獸狀散。
然而,沒人能逃過占天者焦家的卦陣。
焦玄鳴觸動了大陣,天雷作引,地皮開裂,如同人的奇經八脈,四散追捕逃離的人群。
村民們不敵卦陣,紛紛跌入地裂。他們的腳踝被石縫卡住,動彈不得,沒了去路。
焦玄鳴立于暗器長匣之上,手中劍意鼎盛,寒氣逼人。
他毫無憐憫之心,一聲聲狠厲質問:“說,是誰帶走的蘇瑤?”
能破他的傀儡卦陣,絕非俗常人!
是八大世家其中一員,并且對方的能力不弱。
誰會拿捏蘇瑤來對付他?
誰又敢惹八大世家?
若是江湖人士,誰會愚蠢到冒犯天威皇權,也要來奪走他的妻。
除非、除非……
焦玄鳴眉目凜然,他心中已有答案。
除非是為了皇位,為了奪權!
裴凌同焦家交好,周家也有姻親,那么只剩下一個人——裴君瑯。
焦玄鳴一躍而下,長劍刺啦一聲,刺入逃竄的罪人體內,皮開肉綻,鮮血四濺。
焦玄鳴眼底一片猩紅,猶如修羅惡鬼。他惡聲惡氣,不住追問:“那人……是否不良于行?是否要搭乘木輪椅才能出入海島?”
焦玄鳴也不知裴君瑯的腿疾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那他太容易暴露了。
裴君瑯會冒著暴露的風險,也要這般魯莽行事嗎?
焦玄鳴仍在思考,沒有答案。
底下的奴仆卻已痛到口吐鮮血,不住地說:“是、是他,那個小郎君……坐輪椅上島的,他和夫人待在一起!”
焦玄鳴渾身發顫,心里有了數。
他頹然拋下掌中長劍,眼神空漠漠的,仿佛被抽走了神魂。
“既如此,你們也沒了作用!
“本就是多贈你們這些罪人一段茍活的時日,可你們無能,傷害了夫人。既然夫人不見了,爾等可以安心去死了!
是裴君瑯的聲音。
熟悉的朋友關心她,葉薇莫名感到委屈。她的鼻腔酸酸的、澀澀的,淚花一瞬間涌上眼睫,眼眶燙燙的,布滿一片濕潮的水霧。
小姑娘痛得蜷縮,忽然很想對裴君瑯撒嬌。她楚楚可憐地哼哼,膽大妄為,執意招惹這位心腸冷硬的小郎君。
“小瑯,我身上疼,口也渴。你喂我喝水,好不好?”
第六十七章
葉薇軟糯的嗓音傳來,帶點哭腔與委頓,讓人聽了,莫名的心軟,忍不住縱容。
裴君瑯抿唇:“我喊長壽來伺候你,或者昭昭也可以……”
那個啞女已經折服于葉薇策反山獸的英姿,她心甘情愿服侍葉薇。
葉薇渾身沒一塊好肉,疼起來要命,杏眸迷離,說話也更嬌氣,“不要。我就想喝小瑯喂的!
她就是想任性那么一回,想要那么堅定一回。
不想別人拋來一記眼神就后怕地改變主意,不想每一次為了顧全大局只能退而求其次。
本來只是想多了解一點母親赫連璃的事,結果被告知,他是個沒有過去的人。
裴君瑯的身世成謎,他無父無母,他沒有歸處。
他們可沒想過讓東洲裴氏染指皇權,從今往后有資格于江山社稷上分一杯羹。
說句難聽的,裴望山不過是他們養著逗弄的一條狗。什么時候起,狗生下的崽子,還能當家做主了?
偏偏,這個孩子身上擁有有殺神周家的血脈……
裴望山不夠格,不代表周家沒企圖啊。
世家們的人身上滾過一道驚雷,各個毛骨悚然,他們的心亂了。
眾人不免疑心,周家為了平定民心,拉東洲裴氏入局,其實從一開始,就是一個設好的局。
周家想借助東洲裴氏這一支皇族,恢復君主專制,他們膩煩了八大世家割據地方、分權共治的太平日子,生出了貪念,妄圖獨享皇權。偏偏八大世家里,武力最高者,又出自周家。殺神們的武力強悍,手握軍權,又兼顧都城衛戍要職。
一旦生亂,他們這群世家本家的嫡枝,不是正好被甕中捉鱉嗎?
糟了,他們不能坐以待斃,要早早部署了!
周婉如又不聾,自然聽到了風聲。可她貴為皇后,母儀天下,鳳座穩穩當當,當然也想為親子籌謀,她沒有對那些流言蜚語做出回應,采取了默認的姿態。
這一切,正如裴望山所料。
他什么都不必開口,只要他明面上歸順周家、敬重周家,自然有人會去權衡內里的利益。
世家們團結一致的心散了,一時間,朝局人心浮動,時局波云詭譎。八大世家彼此猜忌,關系劍拔弩張,再也不復往日的和平。
裴望山聰慧地達成了第一個計劃——想活,便不能讓八大世家同舟共度,一致對外,他要瓦解他們的盟約,他要他們彼此攻訐,內斗不止。
混亂的時局,才有梟雄大展宏圖的機會。
裴望山積蓄力量,終于尋到第一個對世家下手的機會。
他摸清了各個世家的傳家術,武力太高的豪族,他惟恐兵力不足;千面郎沈家與濟世醫白家,在江湖上威望太高,后續會惹出亂子,只有八大世家里最為默默無聞的無名者赫連家,裴望山能夠下手。
有傳言稱,赫連家世代藏匿一件寶物。而這樁寶貝,能阻礙六道輪回、生死苦海,贈人永生。
為帝者,與天地同壽,萬壽無疆。赫連家理應為他獻上至寶,庇護他長生不老。
裴望山吃夠了磨難,受夠了苦厄,上天應當彌補他。
因此,他趁著世家們抵御外患的時候,設下了局。
等到裴望山處置了赫連家,又毀尸滅跡,藏匿行蹤。
即便其余七個世家聽到了風聲,可無憑無據,誰又能說裴望山的不是?為了保住嫡長子以及鳳位,周婉如也會站在他這邊的,和天家同氣連枝,同仇敵愾。
高門世家都是聰明人,權衡家族長存的利弊,為了族人的生死存亡,他們不會貿貿然站出來,為了一時意氣,替赫連家鳴不平,與皇族以及周家為敵。
倘若哪個世家愚鈍,當了這個出頭鳥。在他們出兵應敵的時刻,定有其他世家趁虛而入,屆時保不準手上的土地財富也要遭到清掃,由其他蜂擁趕來的世家侵吞瓜分。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他們知道周家兵強馬壯,隱患太多,不敢一爭高下。
世家長輩們頂多對裴望山,多添幾分警惕與提防,免得步人后塵。
裴望山立于不敗之地。
他機關算盡,下手狠厲,既然對赫連家出手,便沒打算留有活口。
漸漸的,赫連璃的乖巧呆滯,令裴望山感到深深的不滿。
她仿佛沒有靈魂,只是一具毫無生氣的美人花瓶。
乏味極了。
裴望山想要她對自己笑一笑,甚至是捶打辱罵。她可以濃烈地愛、濃烈地恨。
為了讓赫連璃泄憤,裴望山甚至誘導她刺殺自己。
發簪劃開裴望山的肩膀,血氣迷離。如果赫連璃愿意,她完全能夠重傷他。
可木頭美人還是一尊啞巴。
她無動于衷,她漠不關心,她滿不在乎。
即便裴望山強硬地將匕首抵在赫連璃的掌心,逼她動手。
赫連璃也仿佛已經被人為馴化,成了家畜,只會瑟瑟發抖,絕不敢對主子下手。
或許她心知肚明,裴望山武藝高強,她只是一只柔心弱骨的金絲雀,她什么都做不了。
既如此,倒不如繼續茍延殘喘,不給回應。
迫切情愛的人,竟變成了裴望山。
他意識到自己愛上了赫連璃。
“你母親,可曾對你說起過朕?”
裴君瑯垂下雪睫,似一個渴求長輩疼愛的落寞孩子。
“母親時常同我說起父皇,她說自己近情心怯,又笨口拙舌,不知如何同父皇相處。可是每每受到周皇后的冷待與欺辱,她總是希望父皇能來及時發現,趕來庇護。她知道父皇也有自己的苦衷,世家獨大,臣工不馴,目無尊長,君主有君主的家國大業,她不過是后宮里倚仗君王的小小女子,又如何敢左右朝事,令您與皇后生出罅隙。”
裴望山將信將疑:“蠻奴……真是這樣說的?”
裴君瑯凄苦一笑:“父親,母親死的時候,手里還攥著那一枚你賞賜的玉佩。她一直盼著你盡快回宮,趕來救她。”
這塊玉是裴望山和赫連璃在山谷中成親時,他親手雕琢,為她戴上的。裴君瑯知道玉石的來歷,順口捏造了一個感人肺腑的謊言。
可裴望山信以為真,他心中大慟,臉色煞白。他早該知道……赫連璃待他并非無情。她對他不理不睬,也是因為她受著家族仇恨的煎熬,她愛上了滅族仇人……
若她不愛他,又怎會生下裴君瑯?
是他剛愎自用,是他孤傲不群,是他負了她。
小郎君猶嫌不夠,還從懷里捻帕子,把每根手指逐一擦拭干凈,像一只不喜歡留下外人氣味的高傲大貓。
見狀,沈如意傷心極了,他湊過去和魯沉山竊竊私語:“我就說小薇和二公子有鬼吧?他抱血里嘩啦的小薇都沒這么有潔癖!”
魯沉山無奈地搖頭:“你早上是不是吃烤毛雞蛋了?離我遠點,手里一股怪味!
謝芙也捏鼻子推搡他:“沈如意,你快起開,熏到我了!
“有嗎?”沈如意大驚失色,連忙嗅了嗅手掌,“好吧,好像真的有點味兒。”
那看來是他想多了……或許葉薇和裴君瑯真的是純潔的戰友情。
第六十八章
客房里,夙瑤不吃不喝,成日里以淚洗面,懇求昭昭去給葉薇傳話,她想見小姑娘一面。
在夙瑤的印象里,葉薇喜笑健談,是個很好講話的姑娘。她會聽懂夙瑤的訴求,放她回家。
昭昭是裴君瑯派來伺候夙瑤的,得了主人家的囑咐,不會眼睜睜看著夙瑤連帶著府中的孩子餓死。為了讓夙瑤吃飯,昭昭只能原地干干一跺腳,跑去找葉薇了。
葉薇本也打算見一見夙瑤。她是喜面人的性子,聽到昭昭說起夙瑤已經一兩天滴米未進,連安胎的補湯也不喝,有點替夙瑤擔心。
葉薇見夙瑤之前,先去廚房指點挑了幾樣菜,讓老御廚幫忙煮飯。
老御廚姓王,早年和長壽都在宮里當差?此粋小黃門隆冬臘月連一件過冬的襖子都沒有,在風里頭瑟瑟發抖當差。王御廚正巧在灶膛邊上烤饅頭片,見狀遞了一個過去。長壽登時被這口饅頭感動得涕淚橫流,連皇子府當差,他都和裴君瑯舉薦了王御廚。
王御廚早早受了長壽的敲打,知道眼前這位主兒很可能是未來的皇子妃。
“小瑯為什么認為,我是那種很聽話的姑娘?”
少年似乎被她這種親昵的姿態所震懾,肩骨瞬間變得僵硬,就連薄唇也抿成了細細一線。
裴君瑯的嗓音緊繃,眸色也漸沉,他壓抑著濃烈的情愫,音調沙啞地告誡:
“葉薇,別招惹我。否則,后果自負。”
葉薇從來不曾見過裴君瑯這種侵占欲極強的眼神,兇悍、狠厲,似山中饑腸轆轆的獅虎。
他即便神情惱怒也是很坦蕩,可眼前的裴君瑯,目光如炬,有些陌生,葉薇甚至以為……他想要將她拆吃入腹。
有點人心惶惶的。
小郎君一言不發,一瞬不瞬凝視她,葉薇終于知道害怕。
她縮了縮脖子,收起所有調笑的心思,也松開了那一片衣袖。
裴君瑯瞇眼,沉默地躺回原位,仿佛方才的一場切磋,都是葉薇的幻覺。
被小郎君一嚇,葉薇的困意全無。
她沉默寡言,盯著帳篷頂子發呆。
風雪聲很催眠,她又有了困意。臨睡前,葉薇忽然有感而發,嘟囔著問裴君瑯:“小瑯,我能不能……牽著你的衣袖入睡?”
裴君瑯似乎在嫌棄她的粘人,沉默一會兒,還是遞去了手臂。
葉薇唇角上翹,口是心非么。她側身,抱住裴君瑯的臂骨,臉頰小心地蹭了蹭少年冰冷的掌心。女孩枕著他的手,終于心滿意足睡著了。
而手掌被束縛的裴君瑯,待葉薇氣息平緩,才偏頭去看。他想蜷指躲開那一片綿綿的溫熱,可指骨一動,葉薇就蹙緊了眉頭,仿佛他一走,她就沒有安全感。
裴君瑯不想吵醒她,只能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放棄逃跑的念頭。
第二天睡醒。
葉薇驚訝發現,她臉下墊著的不是裴君瑯的手,而是他寬闊的胸膛……昨夜,她竟膽大妄為鉆進小郎君的薄被里,雙手死死禁錮住少年郎窄瘦的腰肢,臉也靠在他的胸口,不知是不是冒犯了他,白皙脖頸之下,衣襟被拉扯得凌亂,露出線條分明的腰腹。
葉薇打了個寒顫,做賊心虛地松開手。
偏偏這畫面有點誘人,她瞇眼又看了一眼。
沒等葉薇偷偷摸摸溜走,頭頂恰逢其會傳來一道隱隱含怒的嗓音:“葉薇,昨夜睡得可好?”
有點咬牙切齒,心情不大好的樣子。
葉薇更慌了,她小聲:“還、還不錯。”
裴君瑯的臉色黑沉。
但念在他和一個睡相不好的小姑娘計較太過孩子氣,小郎君按了按額穴,還是放棄了責難。
葉薇趁機鉆出帳篷前,她回頭對裴君瑯道:“多謝小瑯昨晚收留,我、我去給你打一碗米粥喝,你慢慢洗漱!
小姑娘腳下不停,見鬼似的溜之大吉,
她要去和沈如意討一把米來熬粥。
邊城天氣干燥,農田不合適耕種,行軍大多時候,都是吃方便儲存的馕餅,但沈如意喜歡白飯,還是偷偷帶了一小袋,隔三差五熬一鍋稀稀的米粥,和軍中部將們分食。
裴君瑯嘴挑得很,不喜歡葷肉的膻味,牛乳、羊乳都不喝,偶爾吃點烤餅或者果干,飲食上很克制,比辟谷的神仙還難伺候,唯獨沈如意熬粥的時候會多喝上一小碗。
葉薇想,如果日后戰勝回京,她一定設一桌子河鮮粥宴,請小郎君盡情享用。
沒等葉薇走到膳營,跟隨他們行軍的周家郎將便遞給她一封羊皮卷軸。
“小薇大人,這是西塢送來的信件!
葉薇想到當初拜托多羅王子拓下的壁畫,沒想到他這么快就有消息了,一時間歡欣雀躍。
她囑咐沈如意幫忙熬粥,自己先找了個清靜地看信。
多羅在信上祝賀葉薇守城戰的勝利,并且告訴她,格圖部落的羯人看樣子是著急了,竟開始逼迫西域小國投誠,派出青壯年勇士增援,顯然是他們低估了大乾國的軍將,如今人馬不足、糧食不夠,應對起來有些吃力。
雖然勝利在即,多羅王子希望葉薇不要掉以輕心,因為他最近從王庭里抓出的幾個叛臣奸細口中得知,羯人這次有了白蓮教的襄助,定會大獲全勝。他們仿佛很信賴白蓮教祭出的殺招,死到臨頭還在策反西塢的貴族。多羅覺得事有蹊蹺,不得不盡快放下手上繁雜的國政,先給葉薇通風報信。
葉薇看完第一張紙,又在桌案上攤開另外一張很長的卷軸。羊皮卷上滿滿手刻的凹槽,很明顯是匠人按照佛窟壁畫的比例大小,一筆一劃拓下的圖案。
葉薇一張張看過去。
等她看到那張馭蛇而出的長發神主,自己也不由一怔,這個畫面與當初五竹山成神日的葉薇太像了,難怪那些西域小國對她的神主身份信以為真。
葉薇接著往下看,卷上出現一條用朱砂涂繪的龍角紅蛇。
紅蛇與神主并肩行走,進入一個山洞。洞內的地面上擺放著七八顆紅色的石頭,仔細看去,那些石頭表面的裂紋很像人的瞳孔。
葉薇幾乎是當頭棒喝,明白過來,那是八大世家手中掌握的紅龍血眼石。
看到這些與現實相呼應的畫面,葉薇的心跳漸快,鼻翼沁滿了熱汗,心里生出難言的不安來。
她突然想起,很久之前,葉老夫人割開葉薇的手指,用她的血祭紅龍血眼石,石頭分明發顫了,死物居然會動……
葉薇接著往下看。
神主躺到地上,紅蛇盤踞在身側。當匕首刺入她的心臟時,流出的鮮血將會漫上紅龍血眼石,緊接著,石胎起反應,從中孵化出云霧一樣的東西,梵語稱之為天降的神明。
那些不可名狀的霧靄神明會爬向紅蛇,將其團團圍住,最終一點點吞噬、覆蓋蛟蛇,合二為一。神明寄生于蛟蛇的身上,終是讓蛟蛇堆出了一雙肉翅,更改了它的口器,能夠將燧石藏于脾胃,口吐不滅的天火。
紅龍,也就是肉翅蛇身的怪物……
葉薇想到那些失敗了的冒牌貨,它們確實是紅龍,但又不是真正的紅龍。
白蓮教是否知曉紅龍的神力,故而千方百計要孕育紅龍?
葉薇不寒而栗。
只要用她的心頭血、紅豆,以及所有紅龍血眼石,就能真正養成紅龍。
那么,葉薇作為紅龍神主,其實她并不是駕馭紅龍的神明,只是一個被上蒼選中的、孵化紅龍的祭品!
葉薇看到多羅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我研究明白壁畫以后,自知此事對于小薇姑娘不利,已命人毀去了佛窟。然而,我們王庭里竟然有被白蓮教收買的叛臣。我懷疑,教主白澤很可能已經知道這個獻祭的方法,他野心勃勃,一定會對你下手。小薇神女……請您今后一定要多加小心!
葉薇深知白澤的陰損,當年祖父葉塵夜也是喪命于他的手上。
白澤不會善罷甘休,他肯定會來找她的。
怎么辦呢?
葉薇不敢對外透露半點風聲,能做的事,也只是立刻焚毀羊皮卷軸,她盯著炭盆里被火焰燎到翻卷的塵燼,心有余悸地出神。
世人皆想得到紅龍,除了裴君瑯,沒人會珍惜她的性命。
她要活下去,要和小郎君一起活下去。
“是!比~老夫人握住葉薇的臂骨,話語里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堅毅,“小薇,這些東西,不要讓外人知曉。包括你血脈特殊,這件事,誰都不能說,甚至是你父親也不行。”
葉薇一怔,她怎么都沒想到,祖母會語重心長提醒她,防備她的父親。
祖母仿佛了解她所有的事,甚至是猜到葉薇能利用鮮血策反旁人麾下的山獸。
不。
葉薇暗下搖搖頭。又或許,祖母并不知道這件事。
葉老夫人之所以能說出這番話,只不過是眼前的葉薇,老人家似曾相識。
很快,葉薇想明白了——祖母透過她,看到了祖父的身影。
那個從前的天之驕子,葉塵夜。
第六十九章
葉薇抱著那一捧祖母慷慨奉贈的書,搖搖晃晃退出暗閣。
那一摞手札堆疊高高的,厚厚實實,幾乎淹沒了孩子的臉。葉老夫人看到了,忍俊不禁:“我倒是忘了,你一個人怎么搬得動!
話語落下,她拄了拄龍頭拐杖,地面頃刻響起一陣震蕩。青竹去請了兩次,裴君瑯裝作沒聽見,閉門不搭話。
二皇子陰晴不定,不愿意見客。
宴席正尷尬,還是葉薇給眾人解了圍。
她直接斟滿一杯葡萄酒,高舉著敬眾人:“這杯酒敬我們遇到漳州敵襲,有紅龍神主護體,逢兇化吉!來者是客,不要拘束,咱們開席吧!”
葉薇話音剛落,屋外就適時響起骨碌碌的聲響。
大家回頭望去,不遠處的庭院,裴君瑯推動木輪椅,冒雪而來。柔軟的雪絮堆積在他肩上的狐毛斗篷上,好似一簇簇柔軟的蒲公英。
小郎君進門,身上的寒氣瞬間被屋里溫暖如春的炭盆消融,滋滋冒起一蓬蓬白氣兒。
他停了一會兒,緊接著,一雙狹長鳳眼望向葉薇,目不轉睛,朝她推車行來。小郎君氣質岑寂,眼帶冷冽殺氣,渾身透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訊號,隨著木輪椅的滾動,世家孩子們被他的氣勢震懾,無不主動讓開一條道。
裴君瑯是今天的主人翁,主位自然是他的。
葉薇方才想替他解圍,為了開宴,不小心占了座位。如今東道主來了,她很識趣站起身。
小姑娘剛要離開,就聽裴君瑯用還算溫馴客氣的語氣道:“不必起身,坐吧。”
葉薇困惑地看他一眼,倒是什么都沒說。
深夜。
謝芙和周牧娘看葉薇醉醺醺的樣子,提出要帶送小薇姐姐回去。
可是葉薇不勝酒力,外人一碰便扶住胸口吐,眼淚汪汪,不勝嬌弱。
長壽瞧著心疼,連忙讓王御廚燉醒酒湯去。
見狀,周牧娘拉了拉謝芙,心疼地說:“讓小薇在二殿下府上休息一會兒吧,免得坐馬車回去,又要難受。”
周牧娘知道葉薇和裴君瑯的關系好,并不覺得葉薇留宿府上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謝芙想了想,也同意了:“好吧!
說完,她朝裴君瑯比劃了一個殺人的手勢。
“好好照顧小薇姐姐,如有怠慢,明日便是你的死期!”
雞腿飯隊的小伙伴們都很熟悉了,大家嘆了一口氣,三三兩兩離開,并且叮囑裴君瑯關照葉薇。
人都走散了,唯獨白衡還滯留外院。
裴君瑯挑眉:“白公子還不走,是想留府上過夜?”
白衡猶豫了一會兒,抿唇:“小薇喝醉了,我不放心……把她單獨留在皇子府上!
裴君瑯抬眸,殺心又起,以一種看死人的冰冷眼神,譏諷地道:“倒是稀奇,葉薇在我府上留宿那么多回,哪一次出過差池,竟要讓你一個外人來擔心。”
白衡:“今時不同往日……若二殿下尊重小薇,你就該護住她的名聲,不要留人話柄!
裴君瑯冷笑:“她今日是在裴府做客,既為府上貴客,又喝醉了酒,我自會去通知葉府的家奴來接人。倒是你,少利用葉薇的好心,伺機親近她!
確實,葉薇在裴君瑯家里做客,出了點狀況,由葉家的奴仆來接小姐,很合乎情理。倒是白衡親自送醉酒的葉薇回府,兩人一道兒露面,身上都酒氣熏天,恐怕會無端端招來一些非議。
即便世家子女們不講究男女大防那一套,可強行讓姑娘家和他綁在一起,引起外人的綺思與謠言,還是有煎迫葉薇之嫌。
白衡自認是個正人君子,他暫時不想趁人之危,冒犯葉薇。
白衡羞慚,從善如流地拱手致歉:“是我考慮不周!
裴君瑯懶得和他廢話:“既然腦子轉過彎來,那就滾吧。”
白衡沒有再糾纏。
裴君瑯轉身就走,招呼長壽關門。
他目送裴君瑯遠去,臉色發白,心說:不過是一個雙腿殘疾的小郎君,他能做什么?
況且,白衡問過裴君瑯了,二殿下無意于葉薇……若是裴君瑯喜歡小薇,又何必同他說那些模棱兩可的話?那不是自相矛盾嗎?
可是、可是裴君瑯今日的態度,真的很奇怪啊。
白衡想不明白,他沒再逗留,轉身蹬鞍跨馬,慢悠悠回府了。
皇子府門“砰”的一聲合上,門縫關得嚴絲合縫。
庭院里,燈火通明,黃澄澄的燭火流淌于銀雪間,一地碎金似的華光。
裴君瑯頂風冒雪前行,稀碎的雪籽墜落肩膀、烏發、纖長的睫毛,明明很冷,他卻沒有及時進屋。
小郎君在屋外停下來,目光落在洞開的客房,唇峰微抿,一言不發。
屋內,葉薇側躺在芭蕉葉狀的美人榻上,呼吸清淺,臉頰緋紅。
手臂疊在臉下,印出深深淺淺的幾道褶皺。
睡相一點都不柔美,甚至可以說是差勁。
但看著葉薇睡得安心、香甜,裴君瑯又感到安心。
小郎君怔怔地出神,眉棱輕蹙。
他想起今日,葉薇和白衡談天說地,歡聲笑語。
她那么健談,對待每個人都有很多話聊,從來不冷場。她很受歡迎,不似他一樣,旁人避他如瘟神。
裴君瑯莫名燥郁。
他不得不承認……今日,他看白衡,真的很不順眼。若非他是梅姨之子,裴君瑯不介意手上再添一條人命。
而且,他想到下午內院里發生的事,他和白衡說過的話。
對于他將葉薇拱手相讓一事。
裴君瑯好像,有點后悔了。
葉薇腳下踉踉蹌蹌,差點摔倒。好強的內力!她心里凜然,恍恍惚惚意識到,祖母也有本事在身,并非一心相夫教子、居于內宅的孱弱老婦人。
聽到內室的傳喚,很快箬葉從屋外撩簾進來,和老夫人見禮:“老夫人,奴婢在,您有何吩咐示下?”
葉老夫人沉吟道:“我記得小薇院子還缺個丫鬟與婆子。這樣,你挑幾個得力的小丫鬟服侍小薇,往后你也聽她差遣,兩院來回看顧!
第七十章
葉薇手指笨拙,磕磕絆絆忙活了半天,終于在裴君瑯那幾欲吃人的目光下,完成了編發。
即便裴君瑯沒有用蓮花冠或玉簪束發,還穿著一身銀飾胡服,也依舊貴氣逼人。特別是小郎君生來的桀驁,鳳眸微闔,等閑不敢與他對視,生怕受其遷怒。
葉薇特地挪來一個軟枕,抵在裴君瑯的膝骨底下,營造出一腿平直躺著,一腿屈膝抵肘的慵懶模樣。
葉薇怕他膝骨不能受力,還故意挨靠在裴君瑯旁側,借他支撐腿骨。她望著裴君瑯這一身秀骨皮囊,顫抖手指,忍不住探向他的衣襟。嘴上還要怯怯念叨:“小瑯,我只是想看看你有沒有發燒,絕無冒犯之意,你見諒、見諒啊……”
葉薇輕聲呢喃,素白的一只手已經膽大妄為伸過去。
然而,就在她沖撞裴君瑯的千鈞一發之際。
她的伶仃腕骨,忽然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緊扣。
修長白皙的指骨攥著她,很用力。
葉薇嚇了一跳,低頭,正對上裴君瑯一雙殺氣騰騰的鳳眸。
似乎看懂眼前人是誰,裴君瑯眸中柔色漸生,戾氣褪去。
葉薇訕訕一笑,想哄裴君瑯放開她。
可就在此刻,那只手反而扣力更重,冷不防將葉薇扯到懷里。
撲通一聲倒了地。
葉薇整個人被小郎君顛倒了方向,后腦勺被溫熱的掌心扶住,天旋地轉。葉薇再睜眼,忽然覺得臉上一涼。
她驚慌失措,訝然發現貼上面頰的,居然是裴君瑯溫涼的薄唇。
葉薇一瞬間失了神,纖細濃密的睫毛忽閃忽閃地眨動。
裴君瑯近在咫尺,與她滾燙的氣息交織。
狹長的鳳眼,挺拔的鼻梁,他的五官俊雅而美麗,每一寸皮肉都是上蒼的鬼斧神工。
男人冷冽的氣息無孔不入,一下子鉆入葉薇的鼻腔,清幽的草木香,驚得她渾身發顫。
葉薇的掌心不受控制生汗,熱潮潮的,就連脊骨都忍不住酥麻。
女孩一動不敢動。
如果她沒出現幻覺的話,裴君瑯是……親了一下她的側臉?啊?
“小瑯?”
但很快,裴君瑯喪失了力氣一般,松開手。他又難耐地皺眉,蜷入厚被中,閉上了眼。
小郎君的氣息平緩,仍是熟睡的狀態。
葉薇整個人都像是落到油鍋里,沒一處好地方,她要被煮熟了。葉薇紅了臉頰,一時間都不知道……方才淺嘗即止的那個親吻的動作,究竟是不是真實存在的。
她忽然不想喊醒裴君瑯了,甚至是不知該怎么面對他。
令人捉摸不透的少年郎,他究竟在想什么?
葉薇沒敢再喂裴君瑯喝姜湯。
明明被唐突的人是她,可葉薇卻生出一種做賊心虛的情緒。
她和衣躺到了床上,用厚被子蒙住自己的小腦瓜,烙餅似的撲騰,輾轉反側。
最后,葉薇對準了厚被子,猛捶幾拳出氣。
——小瑯,你究竟在干什么!
葉薇無能狂怒。
發泄完,又小心翼翼掀開被子,側身望向簾子外影影綽綽的那一道清瘦的身影。
裴君瑯生病了,很虛弱。他氣若游絲,仍在熟睡,完全不知她的方寸大亂。
可恨。
討厭!
這一夜,葉薇意料之中失眠了。
她瞪著床帳好久,一直到晨時才陷入夢鄉。
早上,日光照入房中的時刻,刺痛了葉薇的眼睛。
陽光熱得能烘干人,葉薇揉了揉困倦生澀的額頭,終于依依不舍爬起身。
她怨氣深重,活似地府閻王。
然而昨日還奄奄一息的裴君瑯,早早醒了。
少年睡了一夜,總算恢復了體力。又看到自己和葉薇共處一室,心里實在驚駭,但畢竟寄人籬下,肯定不能事事如意。
裴君瑯只能強裝鎮定,從夙瑤口中打聽到葉薇編造的蹩腳的借口。他一時無語,倒也積極配合,沒有流露端倪。
小郎君甚至自娛自樂,甚至找到一方矮桌,又翻開一本閑書,就地看看書,愜意地喝起了他一貫嫌棄的農家粗茶,等待他的“小嬌妻”早早蘇醒。
“早。”葉薇睡醒了,揉了揉雞窩腦袋,赤足下地,到處摸索自己亂踢開的繡鞋。
她頭發凌亂,故意和梳洗完畢、已經干凈整潔的裴君瑯打了一聲招呼。她看到神清骨秀的少年郎的第一眼,葉薇立馬想到昨夜繾綣曖昧的畫面,臉又一次變得炙熱,熱氣兒怎么都散不去。
葉薇像是想驗證什么,悄悄發問:“你……記不記得昨晚的事?”
裴君瑯沒有印象,他只知道自己淋了雨,隨后身子骨不適,忽冷忽熱,很快睡下了。
睡夢里,似乎夢到了什么春色,總體來說,應該是一個難得的好夢。
但他沒有印象,實在太累了。
“不知。”裴君瑯冷冰冰地挑眉,“怎么?有事?”
葉薇愁眉苦臉,頓時結巴了:“沒、沒事!
就她一個人有印象嗎?
葉薇腦袋昏昏,不由自主胡思亂想:唔,昨夜那個吻,可能是她頭昏腦漲產生的幻覺吧!
小姑娘驀然一靠近,馥郁的馨香如煙似霧席卷而來,溫香軟玉滿懷。
裴君瑯無措地偏頭,悶悶倒了一杯酒小口啜飲。
偏偏葉薇毫不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