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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一章

    他看著她吃糕,并沒有厭倦這一件無聊的事。

    不知看了多久,裴君瑯才收回目光。假期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

    他們沒等多久,很快便有師長前來開門。

    世家子弟都是沒受過磋磨的貴主兒,門一開,一群人就一窩蜂涌進官學。

    才進門,他們就開始四處雇啞奴幫忙抬行李進宿舍樓。

    掌管啞奴的趙管事見奴仆的搬運行情好,登時坐地起價,賺足了公子小姐們的錢。

    葉薇見狀,決定自己抱行李回宿舍。

    她是窮鬼,什么都能忍的。

    幸好,葉薇帶的衣裙不多,來回兩趟也足夠送完了。

    她忽然想起裴君瑯也是獨自一人來的,不知他有沒有帶行李過來?

    葉薇找到裴君瑯:“我這個人呢,很關照朋友的。我可以比啞奴低一半的價錢,幫你拿行李。”

    “不必。”好友當機立斷拒絕。

    葉薇很受傷,她剛要再爭取幾句,卻見朱雀檐瓦方位的二樓,一扇雕花木窗打開,一名熟悉的郎君探出頭。

    白衫清逸,玉冠烏發。他駐足了一會兒,像是在找什么人。直到他的目光落到葉薇與裴君瑯身上,倏忽,揚唇一笑。

    是周銘?

    不,不對,這個笑容,分明是周溯!

    葉薇悚然。

    這位周家兄長不容小覷啊,竟然這么快就換過來了?

    葉薇剛要說些什么,卻見裴君瑯忽然把懷里的一個包袱遞給她。

    “做什么?”葉薇不解。

    裴君瑯涼涼地道:“你拿。”

    “啊?”葉薇被這一陣仗搞蒙了。

    “二十兩銀子,外加幫我鋪個床。”

    裴君瑯之前還不肯讓葉薇賺錢,沒想到一炷香的時間都沒有,竟主動要她幫忙。

    難不成是看出她手頭很緊了?

    不管怎么說,葉薇都十分感動,她抱起包袱,誠懇同金主道謝:“小瑯放心,我鋪床可是一把好手呢,保管你睡得舒舒服服!”

    “……嗯。”裴君瑯偏過頭,不欲再理會她。

    葉薇生怕裴君瑯反悔,馬不停蹄賺錢,不是,幫朋友分憂解難去了。

    待周溯下樓的時候,葉薇已經消失無蹤。

    他對居于樓道暗處的裴君瑯柔善一笑,輕聲問:“那名小姐呢?”

    裴君瑯慵懶地一掀雪睫,無賴似的撇清:“你認識我們?”

    “不必隱藏,我很擅認人。”

    即便這兩人容貌不同,但周溯從他們的聲音、身高以及背影都能覺察出,那天來到赫連古宅的,正是裴君瑯和葉薇。

    周溯低聲說:“我對你們,并無惡意。”

    “那么……有事?”裴君瑯半點沒有被發現身份的窘迫,他本就無懼周溯。

    周溯微笑:“有,我需要解藥。”

    “替我做點小事,我就給你,每半月一次。”裴君瑯眼中帶有譏誚,“你也不想,被人發現真身吧?”

    “很可惜,二殿下。祖父已經發現了我的身份,并且接納了我。”周溯的態度依舊溫馴,人畜無害。他和周銘給人的感覺截然不同,少了許多鋒銳之氣,“如若兩位不想與周家為敵,應該把解藥直接給我。免得祖父親自出馬,為我這個廢人撐腰。”

    “你在威脅我?”

    裴君瑯的指尖輕扣木輪椅,篤篤兩聲,象征他在權衡利弊。

    周溯笑道:“不,我在懇求二殿下放我一馬。”

    “嘖。”

    真麻煩。

    其實,裴君瑯并沒有想用毒.藥牽制周溯的念頭。擺布一個世家子弟,太麻煩也太冒險,他沒必要過早就暴露自己的部署。

    而且在赫連古宅那日,裴君瑯也沒有展現自己非凡的傳家術,因此不明真相的周溯,也并不是非死不可。

    許是看裴君瑯良久不講話,周溯只得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放心,服下藥以后,我也不會學阿銘一樣針對兩位……畢竟,我很喜歡你們。”

    “隨便你。”裴君瑯懶得和他歪纏。

    他將隨身攜帶的解藥拋擲周溯掌心。

    交易達成了,裴君瑯推動木輪椅回房。

    車轱轆才滾動一下,他倏忽想起什么,冷淡地警告一句——

    “我不管你是敵是友。”

    “但,你給我離葉薇,遠一點。”

    他像是下定決心,平靜說出一件思考已久的事:“葉薇,我會如你所愿,繼續保護你。”

    裴君瑯的聲音平靜如水,聽不出喜怒:“所以,不必再試圖討好我,也不必再靠近我。”

    “從今天起,你能不能離我……遠一點。”

    第七十二章

    裴君瑯的語氣堪稱溫柔。

    他用柔善的語調,訴說一件殘忍的事。

    葉薇無措地低下頭,第一次覺得吃到嘴里的甜糕都變得沒了滋味,味同嚼蠟。

    原來,裴君瑯一直都懂啊,她第一次接近他的時候就抱有目的。雖然他后來也從她這里拿到了馴獸用的血,兩不相欠。但是葉薇明白的,她并沒有給裴君瑯帶來很多好處,甚至是處處倚仗他的幫助。

    裴君瑯是個面冷心熱的家伙,嘴上毒辣,卻從來都對她出手襄助。若無裴君瑯的庇護,葉薇不可能活到現在,不可能擁有那么多朋友,也不可能被葉老夫人發現天賦且重用。

    她討好裴君瑯,與小郎君交好,除了真心實意想和他交朋友,當然也有打好交道多一條人脈的目的。

    裴君瑯心知肚明,卻視若無睹,縱容她的親近。

    那時的裴君瑯,在想什么呢?

    他會不會傷心?

    葉薇悶頭咬了一口糕,她發現,原來人前溫柔貼心的自己,其實也有劣根。

    帳外,大雪紛飛。

    帳內,星火竄動。葉薇茫然掀開紅木托盤上的茶碗蓋子,碗里裝的居然是蔗糖紅棗姜湯。

    她驚訝:“小瑯為我燉的?”

    裴君瑯口是心非:“不過是想你早點喝完早點走人,少賴在我帳中添亂。”

    葉薇乖巧頷首:“臣女明白,臣女喝完后,無需二殿下敲打,我也會麻溜滾回去睡覺的。”

    她說完一句俏皮話,果然悶頭喝湯。

    甜湯是溫的,但葉薇喝得急,鼻翼上不知不覺催出一層汗。

    裴君瑯見狀,覺得傷眼,無奈遞去一方帕子:“慢點,沒人和你搶。”

    葉薇接過帕子擦了擦汗,又朝他笑。

    笑顏如花,小郎君錯開了眼,不再開口講話。

    甜湯下肚,葉薇的五臟廟總算舒服許多。

    裴君瑯若是不特意為她準備姜湯,她這樣粗枝大葉的人,興許就囫圇熬過去了。

    仔細一想,裴君瑯實在心細如發。

    他是很會照顧人的小郎君啊。

    思及至此,葉薇嘴角微微上翹-

    兩天后,冬狩結束。

    一行人下了覆雪的茅山,再有五天,潛淵官學便要開學了。

    近日,焦蓮難得安靜,沒敢尋葉薇的晦氣,也不耐煩看見庶女。

    葉薇樂得清閑,既不必上焦蓮面前請安,又無需和葉老夫人寒暄,成日里就在家里準備入住寢院要準備的私物,和桐花一起腌冬菜。

    焦蓮興許是想讓葉心月有更多助力,特地帶她回占天者焦家住兩天,也好和舅舅、姨母、堂兄妹培養感情。

    家宅一下子變得冷清,但幸好,葉薇有桐花陪伴,并不寂寞。

    大冷天的,兩個小姑娘湊在一起燙菜、壓腌菜石頭,忙得不可開交,一點都不覺得無趣。

    雖然可能菜腌好了,誰都沒空吃。

    夜里,葉薇和桐花各端來一盆熱水。

    小丫鬟不敢僭越,但在葉薇的懇求之下,還是小心翼翼坐在矮凳上,和葉薇一起泡腳。

    泡腳水里加了枸杞、菊花,說是通經活絡,對身體好。

    本來都要開春了,可天氣陰寒,雪還是綿綿地下。

    嘩啦啦的一片響,落在窗棱上,堆積了厚厚一層白。玻璃窗霧濛濛的,屋內的小案上架了一瓶粉彩四季花鳥圖的長頸瓶,一枝折了的白梅,靜靜垂著,花葉疏離。

    葉薇給桐花遞了一枚紅棗,還有一碗沏好的熱茶。

    桐花受寵若驚,又覺得今夜實在溫暖。

    直到葉薇遞出了一張賣身契書。

    她裹住小丫鬟紅潤的、粗糲的五指,一點點煨燙桐花。

    葉薇告訴她:“我可能……保護不好你了。所以,桐花能不能讓我放心,好好地、離京城遠遠的,過好下半輩子?”

    這個決定,是葉薇中毒后,就想好了的。

    蔡嬤嬤死了,或許有朝一日,桐花也會死。

    她珍惜的人不多,她希望桐花平安。

    雖然可能院子里又來了新的丫鬟,她又要一日日防備,謹慎行事。但有葉老夫人幫襯,葉家的日子,葉薇會好過許多。

    只是桐花不能留,她害怕有朝一日,焦蓮會對桐花下手。

    到那個時候,葉薇興許做不到袖手旁觀。

    她是累贅呢。

    “小姐,奴婢不想走……奴婢不怕,奴婢想跟著小姐。”

    葉薇抱了抱小姑娘,輕聲和她說:“但我怕啊。”

    懷里的哭泣聲漸漸小了下去。

    明明桐花比葉薇年長,卻像是被小主子哄著一般。

    “有桐花在,我會束手束尾,我會投鼠忌器,我會保護不了我自己。”葉薇說的都是真心話,“若你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過得很好很好,我會放心許多。”

    “所以。”葉薇微笑,“離開吧,桐花。”

    許是葉薇今晚的笑容太燦爛,太有力量。

    又興許是葉薇說的話很有條理,頭頭是道。

    也可能是桐花一直以來都很顧念小主子,因此她不想讓葉薇為難。

    總而言之,桐花答應離府了。

    護送桐花去往安全的州府落腳一事,葉薇委托給了裴君瑯。

    想來也奇怪,她竟如此信賴裴君瑯。

    隔天,葉薇為桐花收拾了許多細軟、錢財以及用物。

    她雇了兩輛馬車,還催促裴君瑯一起陪她餞別。

    護送一事,也是裴君瑯全權負責。幸好,二皇子身兼禁軍指揮使一職,麾下得力的暗衛有很多,隨便挑一個都能保證桐花的安危。

    桐花與葉薇關系最好的丫鬟,既許諾了葉薇,那么裴君瑯會命人保證她的安危。

    這是葉薇第一次發現,落雪的簌簌聲,原來和火花聲這么像。

    沒有點燈,帳篷里幽暗,葉薇只覺得脖頸上覆了一層熱,不知是裴君瑯的氣息,還是炭盆烤出來的暖氣。

    裴君瑯仍用臂骨支撐著身體,紋絲不動。

    葉薇側頭望去,能看到他青筋緊繃的腕骨,肌理結實,線條流暢……她莫名其妙想起那天荒唐的吻,想到裴君瑯扣住她的那只手,指骨冰冷似霜雪,掌心卻炙熱如火焰,裴君瑯確實很孔武有力。

    她莫名臉頰滾燙,有幾分做賊心虛。

    裴君瑯不想和她僵持下去,低聲命令:“葉薇,松手。”

    聲音冷硬,一如既往的不近人情。

    偏偏葉薇想看看他對她的縱容,反正無論如何,裴君瑯都不會傷她。

    葉薇忽然生出了一丁點引誘之心,她只敢背著人的時候,隨著心里的欲念與沖動,故意挨靠裴君瑯。

    她仰頭,輕蹭了一下裴君瑯垂落的發。

    蘇瑤怔怔出神,一雙圓溜溜如黑曜石的鹿眼微抬,細長睫毛發顫。下顎被迫抬起,正巧和挾持她的男人對上了視線。

    是個年輕男人,他不講男女有別的禮制,蠻橫地壓在她纖弱的身上,眼底滿是肅殺的神色,冷峻如冰。

    他頰骨削瘦,劃了好幾道血跡蜿蜒的傷痕。特別是一身殘破不堪的甲胄,血液蔓延了一身,垂直滴落到蘇瑤的眼角眉梢。

    這是大乾國軍士的打扮。

    怎么會有人涉足朵雅部落腹地?

    蘇瑤悸栗栗地發抖,好半晌,她用蹩腳的大乾國語,問:“你……受傷了嗎?我有帶藥膏的,可以給你療傷。”

    蘇瑤這句話沒有撒謊,她的皮膚細嫩白皙,是成日里喝羊奶作養出的。任何一點鋒利的草葉都能割傷她的皮膚,因此侍女會給她隨身帶上一些療傷的藥膏。

    蘇瑤幾乎要哭了。

    她默默祈禱:看在她能治病的份上,這個可怕的男人,能不能放可憐的朵雅部落小公主一馬?

    第七十三章

    這幾個月,邊境的蠻族部落,為了侵占大乾國國土,與附佛外道的白蓮教結成了同盟。為了使國土邊境的藩鎮服軟,大開城門,格圖部落的格桑王子,違反了與邊疆當地自治的土司府之間的和平盟約。

    他滋事動粗,扣土司的兒子為人質,逼迫其父打開城門,就此撬開了入關之戰的第一道口子。

    之后,茹毛飲血的游牧騎兵傾巢而入,屠殺大乾邊軍,占據了藩鎮。

    在格桑王子的帶領之下,麾下勇士戰意洶涌,一旦奪了藩鎮,便立刻入城搶奪物資輜重,燒殺掠奪,無惡不作。

    好好的一個安居樂業的鎮子,成了真正的人間煉獄。

    蘇瑤的哥哥蘇武看到藩鎮里一片狼藉,屋舍四處燃著熊熊烈火,分明是要屠城的前兆。

    他明明只是想趁著春季,部落還算兵強馬壯的時候,奪取一些過冬的糧食,并不想正面與大乾國發動干戈。

    會輸的。

    裴君瑯推車行了一段路,就在快要進屋的時候,良心發現記起了葉薇。小郎君回頭,清冷睨她一眼:“你不是要吃早膳?不去伙房找御廚,跟我進寢院做什么?”

    葉薇羞赧地摸了摸鼻尖,撒嬌似的開口:“好歹是小瑯的府上,我儼然一副主人家的做派,進出自如,還吩咐你的下人,太僭越了。”

    她怯怯開口,語氣里是一點都沒聽出有什么反省之心。

    裴君瑯嗤笑一聲:“你還知道不好?我當你臉皮厚得和城墻有一拼。”

    葉薇眨眨眼:“所以,為了顯得我更有禮一點,我想請小瑯陪我一起去伙房。有二殿下的威壓震懾下人,我使喚仆婦是得了主子的授意,也就不至于名不正言不順了。”

    女孩家的櫻唇輕啟,連珠炮似的說出一堆話,歸根結底就是想要裴君瑯陪她一塊兒吃飯。

    小郎君推車的指骨一動,雪睫低垂,良久不語。

    最終,裴君瑯還是調轉了方向,推車行至葉薇身邊。

    他愿意陪同,不過是……恰好到服藥的時辰了。

    葉薇和裴君瑯聯袂而來,廚房里的仆婦嚇得抖抖瑟瑟,險些連手里的活兒都做不好了。

    她們可都聽說了,裴君瑯不喜歡有奴仆伺候,御下并不仁善,偶爾有個笑模樣也無非是為了麻痹旁人。

    從前一次,外院有個美貌丫鬟,她為了進內院,特地給看守庫房的小管事塞錢,專程為了大冷天進屋,給裴君瑯暖暖身子骨。

    丫鬟想得倒挺好,主子后宅里沒有美人侍奉,那是因他腿骨不便,心生怯意。只要她溫柔體貼,蓄意勾引,定會成為裴君瑯后院第一人。

    然而丫鬟的夢做得很好,裴君瑯從官宴回來的時候,內院幾乎鬧翻了天。

    小郎君嗅覺敏銳,才剛推車進入內院,便嗅到一股低俗廉價惹人生厭的脂粉香。

    他重重擰起秀眉,冷笑:“今日不把擅闖本殿下寢院的賊人逮出來,爾等盡數杖殺!”

    主子家話都放出來了,誰又敢包庇那個丫鬟?

    很快,青竹出馬,單手把那個故意穿一層薄紗長衫的丫鬟拋到庭院里。

    眾人齊齊望向這個不知羞的丫鬟,眉眼間滿是嘲諷與苛責。這下可好,所有人都完了。

    丫鬟知道裴君瑯并不好打動,她還妄圖用梨花帶雨的哭容,為自己爭最后一次機會。

    她爬向裴君瑯的木輪椅,想求主子垂憐。

    可下一刻,小郎君五指翻飛,風馳電掣間,拋擲出一柄匕首。銳刃破風,發出刺耳的嘯鳴。眨眼間,匕首貫穿丫鬟的手背,將手掌死死釘在了地里。

    破膚入骨,血氣淋漓。

    這是真殺人啊……

    丫鬟的淚意馬上止住了,她尖叫一聲,嚇得暈厥過去。

    裴君瑯仍面無表情,他理了理衣襟,淡道:“哪來不長眼的東西?滾遠點,別臟了我的衣。”

    那一夜,闔府鬧得雞犬不寧。

    凡是與這名丫鬟有過關系的,不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縱容她入內,還是受過她恩惠的下人,統統領五十廷杖。

    三十個板子就能打死人,五十個,那是絕不姑息,不留活口啊。

    這樣手段狠辣的小郎君,不會被女子的眼淚所蠱惑。他是天生鐵石心腸的惡鬼,再貌美,誰又敢親近呢?

    這一夜過后,再沒刁奴敢狗膽包天,糊弄年紀青澀的二殿下了。

    不過如此一來,裴君瑯暴戾的名聲傳開了,就連王御廚偶爾要做幾道精細的菜,想調遣些擅長炊食的仆婦來府上擇菜、打下手,也得開兩倍工錢才有人心甘情愿來幫忙了。

    ……

    今日,仆婦們運道不好,竟在府上撞見裴君瑯本尊,他們一個個嚇得兩股戰戰,冷汗涔涔。

    再一看,葉薇姑娘嬌俏溫婉,竟懵懂不知裴君瑯真性情。她不僅伴在裴君瑯左右,還時不時說俏皮話挑逗主子。

    下人們不免為她捏一把冷汗:哎喲我的姑娘,您是不知道身旁的這位,實際上是一尊吃人的山虎啊!

    葉薇看著屋里的仆婦們忍不住發抖,疑心是廚房太冷了,把下人們都凍壞了。

    她喊來長壽:“勞煩公公添兩個炭盆來,我覺得有些冷呢!”

    這樣一來,大家都能取暖了。

    可是,葉薇怎猜得到,仆婦們發抖不是畏寒啊,而是害怕她身邊這尊修羅惡鬼呢!

    葉薇竟沒有經過裴君瑯許可,隨意使喚他的奴仆。

    眾人正等著裴君瑯雷霆震怒,但小郎君神情冰冷,單手撐著額頭,百無聊賴地觀賞屋外雪景,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

    奇怪,他竟沒有出聲斥責葉薇的多事。

    似乎小姑娘在裴府上為非作歹,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仆婦們都是在水深的后宅里闖蕩過來的能人,一下子便明白了。這是得了裴君瑯的首肯,是他縱容的。

    “這位是……二殿下的摯友。”王御廚擠眉弄眼,提醒下人們仔細伺候。

    嗐,什么摯友啊,往后就是女主子了!

    膽大的婆子發現了可抱的大腿,靈機一動,抱了一碟紅白血腸、豬口條以及白肉靠上去,討好地問:“姑娘,這么冷的天,您要不要考慮吃炙鍋子?廚房里正好有些豬雜肉還有白肉薄片,待會兒掰個蒜,蘸些麻醬,可香了。”

    葉薇是個愛吃肉的姑娘,她聽得意動,但又想到裴君瑯還在病中,她不能缺德到在病患面前吃山珍海味,這也太折騰人了。

    葉薇做賊心虛地瞥向裴君瑯,大聲問:“哎呀,這不好吧?”

    裴君瑯如何不知道她是在詢問他的意見。

    想吃炙鍋子,還要裝模作樣,擺出一副很體恤病患的樣子。

    裴君瑯冷哼:“你想吃便吃,不必看我眼色。”

    葉薇歡呼一聲,眼角眉梢俱是松快的笑意。

    “小瑯真是體貼。”

    “……假惺惺。”

    蘇瑤只能從幻夢里抽離。

    心臟的痛感越來越強盛,越來越清晰。

    她要碎了,簡直痛不欲生。

    蘇瑤終于睜開了眼,這一次,她看到了環繞著她,面露焦色的孩子們。

    蘇瑤虛弱地笑了笑,什么都沒說。

    她心知肚明。

    從今天起,她和焦玄鳴,回不去了。

    第七十四章

    一望無際的海島,夜霧濕冷,海風咸澀。

    焦玄鳴的漁船還沒來得及靠岸,他便凌空一躍,輕巧地落地。

    海面,唯有漁船上的風燈搖搖晃晃,灑下一片黃澄澄的粼粼波光。

    今日來海島見蘇瑤,焦玄鳴并不是空手而來,他記得蘇瑤說腰腹酸疼,特地給她帶了兩個添加安胎寧神藥材的腰枕。

    小妻子喜歡漂亮的東西,因此焦玄鳴費心選了京城時興的暗花緞,以及珍貴的海珠,做枕頭兩側的枕穗裝飾。

    想到蘇瑤的笑臉,以及她溫軟的懷抱,焦玄鳴的心臟便柔軟了幾分。

    葉薇請了一堆潛淵官學的小伙伴登門。

    好歹是世家子女,來府上做客,一個個還是知道禮數的,大多數都帶了登門禮。

    白玉杯、夜明珠、奇花異草、產量極低的地方貢果……

    每收一樣,葉薇就回頭,小心翼翼窺探裴君瑯的態度。

    小郎君端坐木輪椅上,如玉琳瑯的指骨把玩一盞飲盡了的茶碗。

    他神色寡淡,心如止水。只偶爾瞥來一眼,鳳眸里的凌厲寒意,比風雪還要冷。

    但也沒有半點嫌惡。

    葉薇漸漸明白了,裴君瑯一貫如此,他無所謂。

    既然已經答應小姑娘,允她請人來府上做客,那么他就會守諾。

    葉薇不由想到很久很久以前,裴君瑯承諾會保護她,卻又告誡她,讓葉薇遠離他。

    內院。天色漸漸暗沉,府邸上夜的奴仆們行色匆匆,一手執燈,另一手半拱掌心,護住那一豆幽幽的燭光走來。

    今天來皇子府的世家子女多,長壽是受過宮規教導的,他知道府上哪個都是祖宗,輕易開罪不得。

    夜色才剛落下來,他便著急忙慌喊奴仆們往廊橋、屋檐底下、月洞門等地方擺上石燈。霎時間,整個宅院燈火通明,驅散了雪地里那一重幽藍色的霧靄。

    外院的席面已經開始布置了,偏偏裴君瑯這個主人家遲遲不露面。

    遠處,暮色沉沉,雪峰壁立,起伏崎嶇,遼闊壯麗。

    許是漫山遍野覆蓋大雪,天地間漂浮著混沌的暗藍色,黑得并不徹底。

    裴君瑯隔著高高的院墻,屋檐下的紅紗燈籠被風吹得搖曳,緩慢打旋兒。

    借著那點微弱的燭光,他只能看到遠郊嶙峋的一點山尖,糖霜似的白色醍醐淋上,像極了葉薇平日里端給他的甜糕。

    他又想起白衡的話。

    誠如白衡所說,葉薇若是有了心上人,尋到合適的夫婿,和其他郎君定了親,嫁為人婦。

    裴君瑯為了保護葉薇,只能避嫌,很可能兩人再不能如現在這樣,私下里見面。

    她不會再給他端糕,她不會再對他噓寒問暖,她也不會再成日里緊追他不放了。

    裴君瑯喪失所有能夠靠近葉薇的機會。

    他明明不在乎的,他說過無所謂的。

    房間不點燈,黑燈瞎火的時候,他也能硬捱,因為他知道,葉薇總會來找,總會看見他孤零零一人,總會大呼小叫,怕他受怠慢,幫他燃燭。

    倘若她再也不來了……

    裴君瑯抿唇,臉色難看。

    那他便陷在一方暗室里了,沒有光源了。

    裴君瑯捫心自問,他也怕黑,也怕孤身一人。

    冰天雪地里,少年郎怔忪出神。心里蔓延起前所未有的,細微的難過。

    裴君瑯垂下濃長的眼睫,難堪地想:他似乎,變得軟弱了。

    滿地的積雪已經被下人們掃盡。

    廊橋底下,還有幾個長隨搬來梯子,墊腳鏟著垂花柱凝結起來的長長冰棱。

    方才在前院,還有冰棱落地,砸中沈家小郎君的頭呢!腦袋滋滋冒血,幸虧有濟世醫白家的小公子白衡看顧,不至于出什么大礙。

    葉薇鉆到小書房里登記拜客禮,偌大的廳堂,就他一個人應付一群嘰嘰喳喳吵嚷的鴉雀。

    裴君瑯頭疼,決定回內室躲躲,順道喝一盞茶,養養神。

    小郎君推動木輪椅,還沒走出多遠。

    身后,恰逢其會響起一道男子的聲音:“二殿下,請留步!”

    不熟悉的音色。

    嘖,閑雜人等。葉薇才不和小郎君拌嘴,她朝著空蕩蕩的庭院吹了一記口哨。

    霧茫茫的天穹,漆黑的墨點聞聲旋來,雙翅撼風,卷起風塵,發出撲騰的騷動。

    從前,裴君瑯無知,故而無畏,如今他拜葉薇所賜,有些想活,竟心生起怯意。

    他命理天定,注定無果。

    因此,裴君瑯不敢和葉薇走得太近,也不能貪戀更多。

    若他心生牽掛,便無法安心赴死。

    裴君瑯,不能想活。

    裴君瑯不欲理會,繼續行路。

    許是沒料到裴君瑯這么傲慢,少年郎頓了頓,沒多久,他又咬咬牙,一口氣沖到裴君瑯面前,抬臂攔住他。

    “二殿下,我有話想問你。”

    來人是濟世醫白家的郎君白衡,他是梅姨的第三子。

    他雖然不知自己母親和裴君瑯的淵源,但裴君瑯看在白梅的面子上,沒有一掌喝退小郎君,賣他一個面子。

    是啊,他何必任性,何必嫉妒,何必阻攔。

    他本來就沒打算和葉薇有個未來。

    銀雪覆沒小郎君的發,濡濕了他的衣。漉漉的水氣沁入肌骨,遍體寒徹。

    裴君瑯背對著白衡,肩背挺得筆直。

    最后,他強忍反噬挾帶的痛感,咬緊發顫的牙關,擠出一句——

    “隨你。”

    “我不在意。”

    白衡松了一口氣,對裴君瑯漸行漸遠的身影抱拳:“多謝二殿下成全。”

    他其實也帶了卑劣的心思。

    他知道,裴君瑯不良于行,和葉薇并不相配。

    白衡明面上退讓,實則上是以退為進。

    若裴君瑯有自知之明,他會知難而退。

    幸好,二殿下沒讓他失望。

    廊廡底下。

    梅花甜糕還是被瀟瀟冷風凍硬了。

    葉薇一時不察,手里的糕點落了一地。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撿起來。

    糕身沾上污泥,無論怎樣都擦不干凈。

    葉薇的指腹被雪泥凍得通紅。

    花糕臟了,不能再吃了。她好像也沒理由,再去找小郎君了。

    從前和裴君瑯飲茶的時候,茶的味道不是這樣的。

    葉薇悵然若失,喝完茶便回了潛淵官學。

    另一邊,小郎君推動木輪椅的聲音愈發緩慢。

    他閉目聆聽,直到聽到葉薇的腳步聲向外,漸漸離開了府邸,才緩緩睜開眼。

    木輪椅沒有再次朝前滾動,而是停在了庭院中央,一動不動。

    裴君瑯不知道該去哪里。

    其實,他撒了謊。

    他的耳力敏銳,葉薇練槍的動靜那么大,怎么可能不吵。

    但裴君瑯沒有趕她,也沒有抽身離去。

    他第一次如此有耐心,容忍一個女孩的吵鬧。

    少年單手支著額頭,他搜腸刮肚半天,也想不出,究竟是為什么。

    第七十五章

    今日天晴,焦玄鳴罷了潛淵官學的課業,又回了一次家宅。

    這一次,他沒讓任何仆婦進入內院,并命占天者焦家豢養的暗衛,去請父親焦刑的嫡親弟弟焦松帆,以及庶弟焦顯。

    少家主焦玄鳴忽然下家令,請兩位早已分府外住的老大人來家府做客,可見是關乎家族命脈的要緊事。

    沒人敢耽擱,立時凌空躍上屋脊,踏檐而去。

    焦玄鳴推開門,邁入寒氣逼人的佛堂。

    紅木桌案上,佛龕里鎮著一尊紅龍神像,神像前布置了三牲四果用于緬懷長者的供品。

    桌案底下,是一具冰棺。

    方才想事情太入迷,居然讓篝火把發尾燎斷了幾根。

    裴君瑯的鳳眸微微瞇起,眼帶審視,直勾勾盯著葉薇。她面前的火堆里,似乎還有一團細碎的灰燼……她燒了什么?

    裴君瑯:“葉薇,是你說的,如今你我是未婚夫妻,不分彼此。你若有事,大可告訴我。”

    葉薇喪氣地想,果然,什么都瞞不過小郎君。

    她抿了一下唇,走近裴君瑯,小聲說了多羅信上說的事。她并非駕馭紅龍的神主,而是一個可憐兮兮的祭品。

    等待她的,唯有死局。

    裴君瑯的指骨緊攥,臉色微變,眸光銳色凜然。

    他道:“葉薇,此事決不能讓第三者知曉。”

    若非多羅下手毀了佛窟,按照裴君瑯的個性,定也要將他殺了滅口。

    葉薇笑得慘兮兮:“可能不是我想瞞就能瞞得住的事,白蓮教或許早就知情。”

    裴君瑯想起這些時日的戰役,處處都有白蓮教協助蠻族羯人入侵大乾國的痕跡。

    特別是這一回,他們還贈予了被打得節節敗退的羯人一樣秘密武器……邊境蠻族的騎兵因此士氣大增,以此招募收攬了不少草原流民與援兵,甚至敢和大乾軍將對峙于城池之下。

    白澤究竟給了什么?

    很快,裴君瑯就知道了。

    泉州毗鄰的兩個州郡,岷州與肇州先遭受炮火洗禮。

    大乾國兵強馬壯、糧草充沛,墻垣寨壘高高筑起,等閑的弓弩炮車根本無法打穿厚墻,這樣的地理優勢,對于守城戰來說,幾乎是壓倒性的勝利。

    可是這一回,不過短短三日,竟讓羯人騎兵破開關隘,長驅直入,攻入城中。

    殺神周家的將領不敵羯人,為了保存戰力,只能舍棄兩座邊城,帶著百姓與兵丁屈辱地后撤至郡府之中休養生息。

    一貫驍勇善戰的殺神周家,竟被羯人打得落荒而逃,這一場恥辱的敗仗傳遍了每一個州郡,莫說君王裴望山,便是葉薇和裴君瑯都感到難以置信。

    這日,雞腿飯隊的糧草用盡,帶著大隊的人馬退回泉州。剛一入城,葉薇就看到六個世家的家主都趕到城中,他們沒有寒暄,沒有客套,瞥了一眼葉薇,死一般的沉寂。

    欲言又止。

    裴君瑯最先覺察出危險。

    他揮舞腕上長鞭,長蛇游動,銀光凜然,頃刻間纏住葉薇的臂骨,將她重重拉了回來。

    葉薇跌坐回裴君瑯的膝上,錯愕地望向小郎君:“怎么了?”

    裴君瑯的目光越過葉薇,望向眼前的幾人,冷道:“鴻門宴。”

    裴君瑯警惕心強悍,這一番動作,毀壞了家主們夾道相迎的友好氣氛。

    一時間,在場的各位大人們面面相覷,各個尷尬不已。

    機關客的老家主魯明是一眾家主里年齡最長,他作為此次家主會議的話事人,上前一步,對葉薇和氣地笑:“葉少家主,二殿下,兩位應該聽說這次岷州與肇州戰敗的消息了。”

    葉薇剛要起身回話,卻收到了裴君瑯漫不經心瞥來的一眼,眼神中隱隱含有告誡。困在她腰間的那只臂骨堅實有力,鎖得太緊,她實在站不起身。

    葉薇心想,小郎君倒是任性妄為,也不管她丟不丟面子了。

    葉薇掙脫不開裴君瑯的桎梏,無奈之下,只能坐著回話:“是,我聽說了。邊城守城的器械充足,還有大批援軍,怎會不敵羯人的入侵?”

    羯人雖說有八萬兵馬,但他們大乾國也有十多萬步兵,便是硬碰硬也不至于呈現一邊倒的劣勢。

    一定有什么變故發生了。

    魯明嘆息:“倘若陸軍或是水師,我等都能對敵一戰,偏偏這次,他們派來的是空軍!”

    空軍?是指能飛的軍將?怎么可能?

    葉薇瞠目結舌:“是鷹隼嗎?是飛禽來襲?就算是驍勇善戰的獵鷹,用弓弩陣應當也能打下來,不至于毫無還手之力……”

    葉薇心里惶惶不安,她似乎猜到了什么,又覺得難以置信。

    絕不可能……

    但魯明很快擊碎了葉薇的僥幸心,他回想起那天岷州與肇州的上空。

    云翳密布,雷龍滾滾。一場瓢潑大雨,將遠處的雪峰盡數遮蔽,天地間,唯有一片混沌的黑暗。

    電龍翻起的瞬間,天地被一片霹靂白光照得雪亮。

    幾個碩大如沙丘的黑影,忽然帶領烏泱泱的一片獵鷹展翅旋來,肉翅掀起的罡風凜冽,冷到刺骨。天穹黑云層疊,電光炸裂,黑色獸群如潮涌來,仿佛天宮鳳闕派來的天兵天將,威懾感十足。

    所有迎敵廝殺的軍將被黑影裹挾,戰陣一下子被沖散,他們紛紛停下了手里的動作,不約而同抬起頭,望向夜空,感受著這份被黑霧籠罩的、幾近滅頂的恐懼感。

    然后他們看清楚了那一只只能夠翱翔空中的龐然大物——肉色的長翅,覆滿鱗片的脊骨與長尾,黑面獠牙,不可名狀,不可直視。

    是邪神、是惡鬼、是墮入地府的神明!

    將士們渾身發抖,不由感到毛骨悚然。他們崩潰地大聲叫喊——

    “這是什么?!會飛的怪物?!”

    “龍!那是紅龍?!”

    “羯人請來了紅龍神主庇佑,他們得到神的眷顧了!”

    軍將的禱告與哀求都沒有用。

    龍蛇俯沖而下,長尾一掃,猶如泰山壓頂,城郭上的軍將如同螻蟻一般,霎時頭骨分離,鮮血淋漓;龍蛇張開獠牙巨口,噴吐出熊熊烈火,火焰竄上大乾國兵丁們的甲衣,任它是鐵甲還是獸皮,統統被烈焰吞噬,焚毀得一干二凈。

    猶如神諭所說——紅龍焚燒萬物。

    羯人得天庇佑,得龍主神助。

    這是天罰啊!

    原本齊心協力守城的大乾國兵丁,忽然軍心崩潰。

    他們自小信奉紅龍神主,是神主最虔誠的信徒。可是如今,神主說他們是錯的,他們要領罰,他們不能得到神明的偏袒。

    那是不是說明……八大世家已經被紅龍神主舍棄了?

    戰場上,最怕的就是士兵失去了戰意。

    周家將軍看到軍士們腿軟,開始落荒而逃,他心道不好。

    “布起箭陣,射下飛龍!”周家人說起這個詞都在打顫,他們也畏懼紅龍,但眼下,他們無計可施,只能用軍令逼迫忠心耿耿的部將們架起弓弩車,朝天射箭。

    但她此刻,真的很需要一個溫暖的懷抱。

    葉薇低語:“求你……不要拒絕我。”

    “你……算了。”

    幸好,小郎君很有人情味,沒有阻止葉薇的孟浪。

    他任由她抱著,手指蜷了又松,最終輕輕搭在葉薇柔滑的烏發上,憐愛地撫了撫。

    “別哭。”

    裴君瑯的聲音柔軟,明明在哄她,可葉薇卻被這句安慰催出了多年的酸楚。

    嗚……葉薇在少年的懷里嚎啕大哭,驚天動地。

    像一個迷霧里迷路多年,終于找到了家的孩子。

    第七十六章

    夜里的銀霧被風吹得散開,碉樓上燃著一盞盞燈,火光煌煌,不至于昏暗到視線模糊。

    但裴君瑯還是振袖一揚,以恢弘內力熄了火把。

    “咻”的一聲,天地陷入黑暗。

    周遭一下子安靜下來,葉薇茫然抬頭,只能看到隱約的星光。而沐浴于暮色底下的他們,五官混混沌沌,看不清眉眼。

    葉薇后知后覺,感受到裴君瑯的體貼。他知道她面皮薄,擔心她的哭相被人發現后,會尷尬或難堪。

    因此,他隔絕了所有能夠發現葉薇脆弱一面的燭焰。

    小郎君心細如發,但葉薇還是覺得他多慮了。

    她在他面前向來是小狗脾氣,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已經不要什么顏面了。

    葉薇其實已經冷靜了,但她仍想賴在裴君瑯的懷里,不愿抬頭,不愿起身。

    沈如意給謝芙瘋狂使眼色,這妮子缺心眼么不是!他們藏著掖著就是不想讓葉薇傷心,她倒好,邀功來了。

    就連魯沉山也揪了揪謝芙的衣角,咬牙切齒:“阿芙……別說了。”

    謝芙皺眉:“為什么不能說?裴君瑯那個花心大蘿卜哪里配得上小薇姐姐了?我就要說!他有了新歡了,往后可別想坐享齊人之福,讓他滾邊上去!”

    葉薇不蠢笨,從幾人拌嘴的話語里,她明白了一二。周老家主仙逝,葬世家陵廟,追賜謚號。他身為國家的領導重臣之一,理應受舉國哀悼,四塞來朝。

    聽聞西域番國西塢的公主王子受召上京,接受皇帝裴望山的封賞與撫恤,既是皇家相邀,自然要由皇子招待。皇帝派出二皇子裴君瑯接待韶華年紀的草原明珠蘭瑪公主,其中聯姻的深意,不言而喻。

    難怪今早葉心月登車見到葉薇,還對她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往后沒人再護著你了。”

    原來,葉心月趾高氣昂來示威的底氣,出自這一樁啊?

    葉薇眨眨眼,臉上不動聲色,繼續吃著碗里煮到軟爛的雞腿。明明平日里滋味很好的葷菜,今日有點味同嚼蠟,她吃得意興闌珊。

    難怪裴君瑯這幾日都沒有來潛淵官學,看來他是有正事在忙。

    葉薇不由想到那位蘭瑪公主……西域富饒小國養出來的女孩兒,應該很青春活潑吧?花兒一樣的年紀,纖細的腰肢,曼妙的歌喉,千嬌百寵的小公主,自然很多人疼愛。

    葉薇不比任何人差,她不是習慣妄自菲薄的女孩兒。

    她也應該相信裴君瑯是個極其難討好的小郎君,畢竟這兩年,裴君瑯處處庇護她,處處待她不同。

    可是,葉薇也記得許多小郎君冷若冰霜的時刻。

    裴君瑯曾和她義正詞嚴地說過,葉薇和他并不相配。

    他讓她離遠一點。

    葉薇的胸口像是被蜂蟲蟄了一下,鈍鈍的刺疼。

    她出身不好,母親是這些眼高于頂的世家皇族都瞧不上眼的平民,即便葉薇有天賦異稟的潛能,有能讓紅龍血眼石都震撼的血肉,是祖母口中的紅龍神主轉世……她和裴君瑯,還是很不相稱嗎?

    明明,大家都是肉眼凡胎。

    明明,她也很好。

    明明,裴君瑯不應該厚此薄彼,瞧不起她啊-

    三月,春雨如絲,被風吹得斜斜刺進青苔石階里,青石地上水洼雪亮,仿佛汪了一地油。

    一輛掛著獸皮氈簾擋風的馬車停在皇子府外,車里的人很有耐心,即便連綿不絕的雨幕將車廂棚頂砸出清脆的聲響,里邊的人仍在車里耐心等待。

    沒一會兒,伺候車內貴人的一個侍婢打簾露面,她身穿褐皮窄袖胡服,發辮編織了許多瑟瑟天珠、珍珠,腳踩錦繡羅靴。不過是貴人近前伺候的小丫鬟,身上的衣飾也貴氣逼人,可見她家主子家底的殷實。

    小丫鬟不耐煩地打傘下馬車,用一口蹩腳的大乾話,和守門的長壽公公抱怨:“我家公主等候多時了,怎么還不見貴國的二皇子來接待?不是說好了今日去看蹴鞠還有跑馬嗎?”

    長壽被蘭瑪公主的丫鬟劈頭蓋臉一通質問,心里有點不爽利,這咄咄逼人的聲口,不是要當眾打他的臉面嗎?讓長壽往后在手下人面前如何做人呢?可宮里出身的奴婢,最懂虛與委蛇。

    長壽只能強壓住火氣,笑呵呵地道:“姑娘別急,老奴我問過主子了,說是天陰下雨,今日不合適看蹴鞠賽和跑馬,想同蘭瑪公主再約個見面的時間。”

    小丫鬟明顯沒想到自家公主下雨天都巴巴的趕來了,居然還被長壽攔了道兒,裴君瑯甚至食言不來,她代表公主的顏面,哪里受得了這腌臜氣。

    小丫鬟憤憤然跺腳,當即跑回車上嘰里呱啦地復命,語帶抱怨。

    許是馬車里的公主很好說話,很快小丫鬟壓住心里的怒火,又湊到長壽跟前,“我們公主說了,不看蹴鞠和跑馬也沒事。聽聞你們大乾國創辦了潛淵官學,各個世家子弟還有皇族后裔都在里邊上課,她沒見過這種館舍,也想去瞧一瞧世面。況且,二皇子不是為咱們公主曠課好些日子了,也該回官學里瞧瞧,一道兒去吧!”

    長壽沒想到蘭瑪公主還要追到官學里去,頓時嚇得臉色鐵青。那里頭可是有小薇姑娘的,總不能讓兩個未來女主子見面打架扯頭花吧?難不成蘭瑪公主是聽說了葉薇的風聲,想要去會一會人?這可使不得,要出大事的!

    長壽沒敢耽擱,急忙往府上跑去。他今日事出緊急,全無做管事的穩重,一路匆忙跑來,衣擺上沾了許多水漬,到處都是臟污的泥星子。

    “殿下,二殿下!”

    尖利的嗓音穿透嫻靜安逸的雨景,傳到窗邊埋首翻書的清雋小郎君的耳朵里。

    裴君瑯抬起那雙漂亮的眸子,長睫微動,掃了一眼越下越大的滂沱大雨。

    一側屋檐底下掛著的蓮花雨鏈,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雨水如柱,澆灌大地,冷得出奇。

    裴君瑯攏了一下覆于膝骨的那一層白狐毛大氅。

    今日他很早便起了。換了一身輕薄的竹青色居家圓領袍,焚一爐竹香,沏一壺清茶,安靜地推車至案前,靜靜看書。

    很顯然,裴君瑯本就沒有出門的打算,剛睡醒就煮茶看書,打算待府上虛度一日。

    明明最厭惡濕冷的雨天,偏偏今天竟對纏綿雨季也多了幾分耐心。

    不遠處,長壽心急火燎地跑來,慌里慌張地呼喊,一點都沒眼力見兒,非要擾他清凈。

    “何事這般吵嚷?”

    長壽支支吾吾:“奴、奴才沒能攔住蘭瑪公主,她說今日不看蹴鞠賽或是跑馬也沒事,但她想去潛淵官學。奴才懷疑,她是奔著小薇姑娘去的!想去立威呢!”

    長壽說這話的時候,偷偷抬臉,窺探裴君瑯的神色。

    只可惜,小郎君一如既往冷漠,薄唇輕抿,鳳眸深邃,看不出喜怒。

    裴君瑯想到父皇裴望山曾下令,命他滿足蘭瑪公主一應所需,他不能拒絕她太過。

    況且,西塢本就有結識八大世家之意,沒道理他要攔著。

    裴君瑯探出修長指尖,合上書冊,淡淡道:“勞煩公主府外靜候,我換一身衣便陪同她前往官學。”

    長壽看了一眼雷龍在鉛云里翻滾的暴雨天,瞠目結舌。

    “讓西塢公主在府外干等著?會不會……有失禮數啊?”

    前幾日天氣晴朗,小主子聲稱很快更衣不讓蘭瑪公主久等,那樣攔她不讓進皇子府的大門,還有個說頭。可這樣惡劣的雨季,您就算再不喜蘭瑪公主,好歹讓人先進屋躲躲雨啊!這不是明目張膽教人知道,裴君瑯厭惡西塢公主么?

    裴君瑯輕皺眉棱,語氣里帶有壓迫感十足的不悅,以及如同被雪水濯洗過的清冷。

    “倘若縱她進府,我衣冠不整接待賓客,更為失禮。去傳話吧。”

    長壽啞巴了。

    他縮了縮脖子,沒敢多說。

    反正、反正小薇姑娘來府上拜客的時候,您不是這副嘴臉的,敢情她就能看您背地里衣冠不整的模樣唄……

    他當然沒說,大明珠就在他的懷里,已是他的妻。

    孩子出生以后,焦玄鳴厚顏留在了蘇瑤的身邊,干些打雜的臟活累活,偶爾表現好,夜里也不必分房。

    蘇瑤的火氣沒有消除,對焦玄鳴依舊很話少。

    但焦玄鳴有信心,畢竟他有一輩子的時間,能慢慢和蘇瑤耗。

    至于在漫長的相處歲月中,蘇瑤會不會再次愛上焦玄鳴。

    這個問題的答案,大概只有天知道。

    雖然老天爺也知曉,草原的小公主,素來很心軟的。

    第七十七章

    焦蓮和焦玄鳴姐弟一同失蹤的消息,瞞了好幾日,終于漏出了風聲。

    焦蓮的尸體在碉樓的那一夜,就被裴君瑯火焚燒殆盡,他不會輕易讓人尋到她。

    而葉家的家主夫人失蹤多日,想也知道出了事。再有焦蓮殘害父親焦刑一事傳出風聲,她又被焦玄鳴褫奪家姓。

    一個被驅逐出家府的世家女,無疑是被逼上絕路。

    對于焦蓮這樣自小萬眾矚目長大的女人,此等刑罰便是折辱,定然生不如死。

    不少人猜測,焦蓮應該是羞愧難當,私下自盡了。

    熟悉焦蓮的人都知道,她把面子看得比天還大,怎可能忍受自己的世家地位一落千丈。

    春狩的隊伍在五竹山頂安營扎寨,以皇帳為中心,次第鋪陳,一頂頂白布帳篷陳列山間,每逢傍晚,篝火四起,炊煙裊裊,極為熱鬧。

    世家大人們也受邀上山,一同春季圍獵。皇權本來與世家平起平坐,共治天下。然而皇帝裴望山卻隱隱有稱雄的架勢,不但一呼百應,還能催使世家長輩們各個親臨狩場,無人敢缺席。其號召力之強盛,無不彰顯如今皇權強勁,隱隱壓制世家一頭。

    這次巡狩,裴望山是有意為之。他借此機會,故意在外域小國面前樹立威信,意圖昭告那些邊境消息閉塞的部族蕃國,如今東洲裴氏不再是割據一方的世家掌中傀儡,他早已擺脫桎梏,成了大權獨攬的中原霸主。

    這幾日,滿山都是狩獵的小子姑娘,吵吵嚷嚷鬧得頭疼,世家大人們幾乎都待在帳篷里喝茶看書,沒有出去和年輕人一道兒湊夜獵的熱鬧。

    身為皇帝的親信臣子,馴山將葉家主葉瑾的帳篷,自然離王帳很近。

    帳中燭火蓽撥,葉瑾本是坐于矮案前批閱公文,忽然間,門簾被一陣風卷動,一道黑影躡影追風鉆入帳篷。

    葉瑾抬眸望去,原是他派出去探查數月的暗衛。

    手下人辦事不力,險些死在葉瑾的手上。這次他不敢馬虎,確實了消息的真實性以后,再來和主子稟報:“家主,屬下查探過了。馴化小蛇王的人,正是府上二小姐葉薇。”

    蘸墨的筆尖勾出一道潦草的劃痕,葉瑾皺眉:“你說什么?可有再三核實消息?”

    許是聽到“小蛇王”的消息,那一條盤踞在葳蕤花葉間的黑鱗蛟蛇,緩慢游進營帳,長蛇渾身鱗甲漆黑,被黃燦燦的燭光鍍上一層油潤蜜蠟,懶洋洋地盤踞于葉瑾的足下。

    暗衛有些畏懼黑蛇母的后裔,他脊背一僵,不敢和黑蛇的豎瞳對視,挪開半尺距離,繼續畢恭畢敬地道:“屬下不敢撒謊,消息驗證過了,的確屬實。只是有一點,屬下不明白……黑鱗蛟蛇的幼年期,大多為黑灰色,為何這次的小蛇王通體紅粉?”

    葉瑾指骨一顫,喉頭緊繃,他強忍住激動,又問了一句:“紅粉色的蛟蛇,你確定沒有看錯?”

    “沒有,屬下親眼看到葉薇小姐與粉蛇親昵,小蛇王認她為主,對她言聽計從。”

    葉瑾薄唇緊抿,不知該說些什么好。

    怎么這么巧?

    偏偏是可能作為紅龍幼種的粉色蛇主。

    偏偏百年難得一見的黑蛇母后裔,竟臣服于一個血脈不夠純凈的葉家女……

    葉薇用自己的骨血從小養育小蛇王,那么蛇主便是她的本命獸。

    策反本命獸難于登天,遑論葉瑾還沒有父親葉塵夜那種能夠誘惑馴獸倒戈的金貴血肉。

    葉瑾奪得父親養的黑鱗蛟蛇,也是在父親死之后,本命獸喪主毀契,他再用新血養育,締結主仆契約。

    如果葉瑾想得到小蛇王,那么葉薇必須肉身消亡,如此才能毀掉主契,放小蛇王自由……

    他的女兒,本就是出于他的精血,那么她的命就該被葉瑾掌控。

    為了復興馴山將世家而死,葉薇死得其所,葉瑾也不必感到抱歉。

    葉瑾心里感嘆,他是生而逢時,竟讓他遇到了紅龍幼種……他果然比父親葉塵夜更加合適當葉家的家主。

    只是,葉瑾忽然想到葉老夫人這些時日對于葉薇的關照——母親是不是早就知曉此事?既然知道,卻蓄意瞞著他。

    葉瑾感到脊骨發涼,他明白母親的用意了。葉老夫人是想培育起葉薇,然后取代他的家主之位。

    母親發自內心不認可他這個家主,她寧愿培養血脈低微的孫女,也要將他舍棄!

    葉瑾的眸光鋒銳,冷笑一聲:“娘,兒子早晚會讓你明白,你的確眼光不好。”

    葉家只能有一個舉世無雙的世家傳承人,與其讓葉薇糟蹋小蛇王,倒不如由他親手殺了葉薇,奪回本命獸。葉瑾會善待小蛇王,好好養育蛇主,努力復蘇紅龍。

    紅龍一旦降世,莫說世家之主,便是主掌社稷的王權,他也唾手可得。

    葉瑾心潮澎湃。

    為了他的宏圖霸業,他該規勸乖女葉薇顧全大局,哄她老老實實赴死-

    第二天,五竹山天氣放晴,風和日麗,鶯啼燕語。

    裴君瑯反噬的陣痛褪去,渾身上下的衣袍濕盡了,如同浸在水中。他不想費力動用內力,也不想起身。他就浸在這種泥濘的觸感里,時刻用難受的情緒提醒自己,和他生活在一起,是一件很辛苦的事,裴君瑯會拖累葉薇,所以不要心軟、不要掉以輕心。

    不要再利用她的好心。

    裴君瑯的脖頸沁滿粘稠的熱汗,他沒有去擦。

    一張俊臉冷若冰霜,目光筆直,死死盯著密封的帳篷穹頂,一言不發。

    長壽照常進帳子照看裴君瑯,他看到小主子醒了,很高興。

    “殿下,要奴才去叫水嗎?您擦一擦身子,會舒服很多。”

    裴君瑯沒有拒絕,長睫垂下,掩蓋內里思緒,輕輕“嗯”了一下。

    水很快端進屋里,長壽知道裴君瑯不可動用內力驅動木輪椅,因此他備好浴桶后,親自挪來了推車。

    主子要強,清洗之事絕不肯假借人手,長壽識相地推出帳篷,任由裴君瑯艱難地撐起臂骨,一點點挪到木輪椅上。

    指骨施力間,總會觸到傷處,肺腑刀絞似的疼,裴君瑯置若罔聞。

    深山瘴雨停了,春風夾雜著清雅的野生海棠香味,習習拂入帳篷。

    聞到熟悉的花香,裴君瑯想到很久以前,他帶葉薇上明月閣的那天。

    葉薇從青竹口中聽說了關于他的很多事,甚至是腿傷的原因。

    小姑娘臉上帶著肉眼可見的心疼,她蹲下身,笨拙地靠近他。

    葉薇問他,疼不疼?

    裴君瑯捏住濕帕子的修長指節一頓,瞥向自己燎疤縱橫的丑陋腿骨。

    那時他沒說話,他只是看著女孩搖搖欲墜的眼淚,束手無策。

    但其實……

    “葉薇,我很疼。”

    裴君瑯輕聲低喃,不知是說腿,還是說心。

    他承認,他也能感知苦難,他不是無所不能。

    葉薇看著文靜嫻熟,其實對于賞花這種雅趣,她知之甚少,也品不出什么意境。

    裴君瑯早猜到裴凌那些風花雪月的念頭會落空,忍不住嘴角上翹,用王御廚最新研發的甜糕方子,成功吸引了葉薇全部注意力。

    于是,葉薇一晚上都在討論,如果有幸能摘下御花園里的嬌花,拿到灶房里制作鮮花餅就好了云云。

    她的祈愿太顯眼,裴凌招架不住葉薇那雙,如山間小鹿般清澈無辜的杏眼,對于奇花異草的愛惜最終敗給了葉薇的楚楚可憐。

    裴凌還是讓小姑娘得逞,葉薇真折了幾朵三年才開一次的珍稀花卉,帶回府中制糕吃了。

    葉薇回到葉府的時候,已是月上中天。

    這兩日是假期,潛淵官學沒有上課,學子們能夠自行居家休憩。

    她累得夠嗆,本想把花遞給箬葉姑姑以后,就立馬回屋睡覺。

    哪知,她才跨入門檻,葉心月便攔住了她的去路。

    來勢洶洶的嫡長姐緊咬下唇,凝望葉薇的眼神仿佛要吃人。

    “葉薇,你奪走了我的一切,你毀了我的人生。如今青云直上,你很得意,是不是?”

    第七十八章

    有時候,葉薇真的很想敲開葉心月的腦袋瓜子,看看這些世家禮制教養出來的兒女是不是和常人有異。

    一個沒了母親庇護的孩子,不知藏鋒斂銳,竟還敢急赤白臉來葉薇面前跳腳。

    她究竟是依仗什么?

    葉薇這一次沒有退縮。

    她接過侍女手提的風燈,高高舉起,煌煌的光,霎時間照亮葉心月的臉。

    突如其來的雪亮燭光,刺痛了葉心月的眉眼。長姐如芒在背,不由后退一步,大聲質問:“你干什么?!”

    葉薇揚唇:“我不過想看看,阿姐究竟是不是個蠢貨。”

    “你!”葉心月平白被羞辱,她咬牙切齒,“葉薇,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小伎倆,我母親不可能舍下我赴死,其中一定有你的手筆!”

    葉薇仍是笑:“真敏銳呢。但,你又能怎樣呢?”

    葉薇再次被裴君瑯拒之門外,這樣丟臉的事不能對外說出,也不能讓桐花知道。否則,討厭裴君瑯的人就更多了。她雖然也和小郎君決裂,但葉薇也受過裴君瑯的照顧,不想他成為眾矢之的。

    葉薇走了許多路,腳踝愈發疼痛,她蹲下身子,想緩一緩,卻隱隱感受到地面在震顫。

    難道是地龍翻身?這么湊巧,偏偏被她撞見。

    沒等葉薇觸碰地面,一道巍峨如山的黑影迎面壓下。葉薇的腰肢被纏上一段黑峻峻的蛇身,她被凌空吊起。啪嗒一聲巨響,糖匣子落下,糖糕滾落一地,香味四溢。

    那是她給裴君瑯的糖……

    “救……”

    葉薇來不及出聲,她的脖頸與口鼻統統被堅硬無比的蛇鱗裹住,密不透風,她連氣都透不過來了。黑鱗蛟蛇緩緩蠕動,越收越緊,葉薇不得動彈,渾身筋骨倒像是碎裂一般,五內盡裂,痛不欲生。

    葉薇的唇齒噴出鮮血,腕骨上蘭鈴鐲磕碰在蛇鱗上,發出細微如蚊蟲的震顫。

    熟悉的搖鈴聲,令黑鱗蛟蛇一陣恍惚。它的動作僵直,變得遲緩,像是想起了什么,慢慢松開了葉薇。

    黑鱗蛟蛇還是沒有聽從葉瑾的命令,當場絞死葉薇,它小心翼翼卷上葉薇,將昏迷不醒的女孩馱回了主子面前。

    山頂的一片荒地,搭建了一只隱蔽的帳篷。

    葉瑾坐在其中,靜候山獸回來。

    門簾微動,熟悉的斯斯聲響起。

    葉瑾抬頭,看到黑鱗蛟蛇沒有完成任務,反倒是將奄奄一息的葉薇帶回營帳。

    他怒火攻心,兔起鶻落的一縱身,沖殺上前,以有力的虎口,死死扼住了黑蛇的頭顱。

    葉瑾如何不知,黑鱗蛟蛇是看到了葉薇腕上佩戴的蘭鈴鐲,才不聽從他的命令。

    葉塵夜死了這么多年,黑鱗蛟蛇竟然還惦記著它的舊主!吃里扒外的東西!

    “你的主子已經死了!你是我的!你只能聽我的!”

    葉瑾暴戾地呵斥,他動用體內蓬勃內力懲罰黑蛇,指骨鋒銳如刃,割開厚重的蛇鱗,猛然嵌入黑蛇的下顎。

    黑鱗蛟蛇的下顎破皮裂骨,濃郁的鮮血噴灑一地。

    “斯斯——!”

    黑鱗蛟蛇疼得發出一陣陣嘶吼,鋼鐵一般堅硬的長尾掀起一陣罡風,不斷拍打燈臺與桌案,所有家具毀于一旦,帳內風塵飛揚,滿地狼藉。

    葉瑾冷靜了,他知道黑鱗蛟蛇好歹是最強悍的山獸。

    殺了它,實在得不償失。

    葉瑾舍不得麾下猛將,只能憤憤然松開手。

    黑鱗蛟蛇癱倒在地,猩紅蛇口大張,不斷喘息。憑它的能力,殺死葉瑾不在話下,可偏偏葉瑾是它的主子。

    山獸不會背叛主人,除非遇到葉塵夜這樣的世家天才。

    葉瑾取了一方干凈的帕子,他慢條斯理擦拭指骨上沾染的蛇血。眼角余光瞥向倒地不起的次女葉薇,小姑娘仍在昏睡……他的心里忽然有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山獸最是爭強好勝,也甘愿屈于強者。

    為了防止小蛇王如黑鱗蛟蛇一般忘不了前主,時而違背他的命令,倒戈舊主。

    葉瑾決定利用葉薇,誘出小蛇王。當著它的面,殺死它的主人,等葉瑾毀去主仆契約,再以新血喂之,簽訂新契。

    如此一來,小蛇王親眼看到強者的誕生,知道葉瑾乃馴山將之最,它才會心甘情愿被葉瑾催使。

    葉薇,暫時要活著。

    等葉薇醒來的時候,她被粗壯的繩子捆縛于一棵樹下。

    腿腳和雙手都被繩索勒得死緊,想要動用內力破開桎梏,偏偏肺腑被黑鱗蛟蛇所傷,她疼到凝聚不了內力,只能作罷。

    葉薇環顧四周,蒼松翠柏,樹冠遮天,不是她來過的地方,甚至不是營地附近。

    葉薇記得黑鱗蛟蛇,那是父親葉瑾的山獸。

    祖母曾讓她保守住血脈的秘密,對父親也要守口如瓶。

    葉瑾究竟知道了什么?今日她遇刺,也是他的手筆?

    葉薇覺得可笑至極,她的父親居然要殺她,他們明明是父女、是親密的一家人吧?

    就在紅豆一心救主,朝葉瑾兇神惡煞撲殺而來的時刻,一道黑影忽然從天而降,碩大的蛇身鋪天蓋地壓下,帶著雷霆萬鈞的氣勢,殺向紅蛇。

    紅豆躲閃不及,被黑鱗蛟蛇張開的血盆大口攔腰咬住。只聽得咔噠一聲,成年蛟蛇的蛇牙入骨七寸,紅豆身材瘦小,頃刻間被魁梧如山的黑蟒死死扣住,壓制在地,動彈不得。

    紅豆不甘示弱,奮力掙扎,企圖撕開黑蟒的桎梏,一紅一黑兩條蛇纏繞在一塊兒,竭力撕咬,兩側的草木、樹枝毀于一旦,地皮隆隆作響。

    紅豆一心想掙開黑蟒的攻擊,爬向葉薇,可偏偏,紅豆受傷太重,一旦艱難爬來,蛇血便泊泊流淌,草葉上全是淋漓血痕。

    紅豆不要命似的爭斗,它年紀尚小,又怎是驍勇善戰的黑鱗蛟蛇的對手,只能硬生生被撕扯開紅鱗與皮肉,鮮血蜿蜒一地。

    葉薇焦心不已,她知道今日難逃一死,何必還要讓紅豆受苦。

    小姑娘咬緊牙關,對葉瑾俯首稱臣:“別讓黑鱗蛟蛇再攻擊紅豆了,你要我去死,我死便是了。”

    聞言,葉瑾古怪地笑了一聲:“你倒是有意思,為了一條畜生,甘心赴死。”

    “你說錯了,紅豆不是畜生,它是我的朋友。”

    算了,葉瑾這種薄情寡義的人,又怎會懂?

    謝道玄今日獵了一頭鹿,謝芙聽說鹿肉滋補,特地用洗干凈的竹葉包了一大份帶給葉薇。

    路上,她撞見帶藥酒趕來的多羅、烤好魚的魯沉山、拿新寫的話本給葉薇解悶的沈如意、拎了一羊皮囊牛乳的周牧娘,甚至還有帶著山中瓜果來探望葉薇的葉家堂兄弟……

    然而主子的態度強硬,不容置喙,白刃只能沮喪地繼續游走。

    沿途,裴君瑯發現一個倒空了的食盒,糖果糕點被盡數壓碎,散成齏粉。巨大的蛇鱗的紋路浮現于壓扁的糕點之上。看鱗片的輪廓,是體型碩大的蛟蛇。

    裴君瑯猜出,葉瑾豢養的黑鱗蛟蛇擄走了葉薇。

    父女相殘,家主之爭。葉瑾還是對葉薇下手了。

    “主子,對不住了。”

    青竹抬臂抹了淚,掠身躍出房門,飛入茫茫風雪中,不見蹤跡。

    這一次,裴君瑯想攔,卻受功法反噬之苦,運不起四肢百骸的蓬勃內力,只能眼睜睜看著青竹離去。

    少年自嘲一笑,捂住疼痛的胸腔。

    看啊,沒點本事在身,他連手下人都管不住。

    簌簌雪落,風聲呼嘯。

    窗戶沒合攏,被敞開的門震開,風雪劈頭蓋臉涌入,又被屋里的燥熱火氣消融,成了一地經久不散的濕潮。

    下雪了?

    裴君瑯努力撐起臂骨,朝床帳外眺望。

    他腦仁生澀、鈍痛,不能思考太嚴肅的事。

    但,當裴君瑯看到窗欞漏出的幾許銀裝素裹的庭院,當下想到的卻是葉薇嬌艷如桃李的臉。

    她那么鐘情于四季新鮮事,應該也會很喜歡看雪。

    第七十九章

    很快,青竹帶著濟世醫白家主白梅抵達皇子府。

    白家主大駕光臨,把長壽都嚇白了臉。

    他忙上前去,幫白梅提藥箱,手還沒來得及伸出,就被心急如焚的長者阻止了。

    葉薇的鎮定也只是強撐,看到烏泱泱的援軍來了,她體力不支,一頭栽倒下去。

    眼見著小姑娘要折斷脖頸,幸好,黑鱗蛟蛇眼疾手快,迅速纏繞住葉薇,把她團在尾巴尖尖上護好。

    禁衛軍想要救助葉薇和裴君瑯,奈何三條蛇今日受到葉瑾的驚嚇,外人一旦靠近,立馬蛇鱗豎起,反應應激。蛟蛇是極其護主兇悍的山獸,根本沒人有膽子冒險親近。

    葉薇與裴君瑯兩個都傷亡慘重,偏偏有大蛇在旁邊守護,大家伙兒親近不得,一時間進退兩難。

    葉舟急得焦頭爛額,他可管不了什么紅龍神主不神主的,趕緊催促白杏回去拿藥箱。

    “快快!沒看見我家孩子渾身血窟窿嗎?你們一個個怎么做長輩的?趕緊救人啊!”

    葉舟好歹是葉塵夜之子,少時也和黑鱗蛟蛇相處過。大蛇見他靠近,只嗅了嗅葉舟的氣味,辨認出他是葉家的孩子,不情不愿地縮回了堅硬的蛇鱗,不再用攻擊狀態對待葉舟。

    趁此機會,葉舟和濟世醫白家人合力抬走了兩個年輕人。

    至于葉瑾,他的尸體,被御林衛蒙上白布,送往葉家發喪。

    今晚的鬧仗,外人一看便知,是葉瑾與葉薇父女相殘,引發了一場家主之爭。

    《龍神變》壁畫上的讖語有言:“龍主入世,凡骨紅顏。”

    外域小國還以為神讖說的“紅顏”,指的是紅色眉眼的人,畢竟從古至今塑造的的紅龍神主泥塑相,全是朱紅色的肌膚,猙獰的眉眼。他們不懂中原文化,不知道紅顏也可以是女子。

    壁畫上還清晰繪制了紅龍神主轉世的過程,神主將會坐在龍蛇纏繞的王座上,從天上宮闕降臨凡塵,為世間萬物賜福,帶去福壽安康。

    葉薇今日坐在長著龍角的蛟蛇身上,沐血涅槃,從天而降,完美符合了神諭里的場景。

    她是當之無愧的紅龍神主。

    世家大人們信不信是他們的事,反正這些信奉神佛的小國族人深信不疑,他們已經把葉薇看作心目中的神女。往后,只要葉薇帶著紅豆、白刃、黑鱗蛟蛇來邊塞做客,無論哪個草原部族都會盛情相待,甚至頂禮膜拜,他們不敢怠慢肉眼凡胎的神主。

    至于葉家主的死……部族蕃國的族人更好理解了,一定是他犯下彌天大罪,葉薇才會用神罰處死他。神女必須要有無情的神性,所以她并不被人間的倫常道德約束,即便弒父也是順應天意的一種表現。

    反正,在他們眼里,神主沒有錯誤。

    再說了,這些外域使團,為周老家主的死趕來大乾都城朝貢,如今又死了一個葉家主……那、那巧了不是,他們還不必兩次跑,能一塊兒吊唁,省事兒了。

    世家的大人們其實都聽說過紅龍幼種的事。

    葉薇柔軟的手掌搭在黑蛇腦袋上,輕輕摸了摸。

    “你動作那么快,神速如風,我就喊你獵風了。”

    黑鱗蛟蛇的豎瞳微閃,“斯斯”兩聲,沒有拒絕。許是獵風從未被主人摸過頭,第一次讓小姑娘動手哄,蛇身僵硬,一動不動。但很快,它又放松蛇身,軟趴趴地賴到葉薇腳邊,不再抵抗。

    葉薇想起身負重傷的裴君瑯,她擔心小郎君的傷,和葉老夫人打了一聲招呼,打算換衣去皇子府探望小郎君。

    葉老夫人告訴她,裴君瑯就在葉家宅子里養傷,不必往外跑了。

    原來,春狩那日,兩個年輕人是一塊兒受傷的,奴仆們抬人也是一道兒送往葉家。反正白梅家主看病,一個是看,兩個也是看,搬來搬去的太麻煩了,橫豎葉家宅院多,索性讓裴君瑯待在葉府調養得了。

    白梅家主說,小郎君福大命大,葉瑾這一爪,沒傷及心臟,不至于有性命之憂,只是小郎君身上沉疴眾多,東一樣西一樣,得花上小半個月療傷。

    葉薇對于照看裴君瑯的流程是輕車路熟了,她知道小郎君沒那么快醒轉,索性從今日起,一日三餐都端到裴君瑯的客房里吃。

    葉薇昏睡了兩天兩夜,饑腸轆轆。

    她喝了一碗臘尾春頭晾曬的咸肉粥,又吃了一碟子蛋黃豆腐松,葷菜沒能吃幾口,白梅家主不讓,說是她脾胃餓狠了,不能吃太多,會不好克化。

    葉薇不知的是,她背對著裴君瑯吃點心吃得津津有味,身后小郎君其實早就被碗筷的騷動吵醒了。

    裴君瑯睜開一雙冰冷的鳳眼,神色不虞,在看到葉薇的一瞬間,眸中寒意散去,浮起一絲暖意。他沒有出聲驚擾用膳的小姑娘,只是平靜地注視著葉薇的倩影,思考瑣事。

    在五竹山的那一夜,葉薇扶蛇而上,睥睨眾生。她的神容寶相莊嚴,凡塵子民焚香頂禮。

    外域部族都對她的紅龍神主身份信以為真。

    世家長者與皇帝裴望山卻不會認可葉薇的身份,他們不允許神權凌駕于王權之上,但他們對葉薇會存有警惕之心。能拉攏葉薇的世家歡欣雀躍,不能拉攏葉薇的世家暗藏殺心,他們既想擁有葉薇,又想毀了葉薇。

    從今往后,葉薇不再安全了。

    裴君瑯明白,最想對葉薇下手的人,很可能是皇帝裴望山。

    皇帝心狠手辣,比之葉瑾,不遑多讓。裴望山生性多疑,為了皇權的穩固,他絕不會留下葉薇的性命。他深知葉薇是世家天才,還要提防葉薇這樣的大殺器,投奔任何敵營逆黨。

    該如何虎口奪食,保住葉薇?

    小郎君犯難。

    裴君瑯想到,赫連璃是皇帝深愛的女人,而他明面上赫連璃生下的孩子。裴望山愛屋及烏,待他倒也有幾分微不足道的真情。在皇帝眼中,大概只有裴君瑯,勉強算是他的自己人。

    如果裴君瑯執意要保住葉薇的性命,倒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

    葉薇得做出犧牲,甚至是和裴君瑯沾親帶故。如此一來,皇帝興許看在葉薇還有用處的份上,會允許她茍活一段時日。

    “葉薇。”

    小郎君清冽的嗓音從身后傳來。

    小姑娘聽到了,手里一個哆嗦,放下偷出來的燒雞腿。

    她擦干凈手指上的油花,又漱了口,小心翼翼靠近裴君瑯。

    葉薇剛挨近裴君瑯,鼻尖就聞到了一股若有似無的草木清香。

    很明顯,長壽知道小郎君愛潔,即便小主子病中昏睡,他也留在一旁服侍,時常取帕子擦拭裴君瑯的眉眼與指骨。眼下,即使裴君瑯一臉憔悴的病容,樣貌看上去仍清麗雅致,郎艷無雙。

    沒等裴君瑯再度開口,葉薇戰戰兢兢地問:“你不會……又想著怎么趕我走吧?”

    小郎君有前科,每逢大難不死,醒來以后,定必要將她推遠三尺。

    葉薇做好了小郎君說傷人話的準備。

    哪知這一次,裴君瑯一反常態。他濃長雪睫微眨,尚且還算溫良的目光,在小姑娘暈紅的臉頰流轉。

    良久,少年郎嗓音清冷,帶著一絲虛無縹緲的柔情蠱惑。

    “葉薇,你要不要考慮……嫁給我?”

    “啊?”葉薇杏眸溜圓,目瞪口呆。

    她遲遲地回味了一遍這句話。每個字她都聽得懂,連起來又好像有點迷糊。

    小瑯,是在和她求親么?

    周溯想到那個和藹可親的老者,聲音和樣貌跟祖父一模一樣,甚至連管教晚輩的語氣都很相似。

    周溯臉色難看,黑沉如墨。

    究竟是誰披了祖父的皮,奪了他的舍?

    周溯感到毛骨悚然,他幾乎能肯定:周崇丘,被掉包了。

    第八十章

    上回葉薇跟著裴君瑯入紅龍殿,目睹血海尸山也從容不懼,甚至還能籠絡笑里藏刀的二皇子,他們心知葉薇的不簡單。如今看她還能舞出祝神曲的神韻,確實有葉家女的風骨,心里的不滿壓下去了一些。

    白梅勝雪,如雨紛紛。花疏天淡,黃昏暗香。

    葉心月的注意力放在葉薇身上,存著一決高下的心思,舞步錯了幾拍。

    葉老夫人盛怒,不滿地捶了捶拐杖。

    葉心月羞憤欲死,急忙回魂,繼續舞蹈。

    一舞落定,大典禮成。

    葉家用來祭神的方式和其他世家不同,葉家子弟的血肉金貴,此為最好的貢品,身為葉家主的葉瑾,取寒光凜凜的寶石匕首,破膚滴血,喂養匣子里的紅龍血眼石。

    然而,家主的血液雖香,能引出蟄伏暗處的黑鱗蛟蛇,卻還是沒有讓紅龍神主認可。

    葉瑾臉色微僵,他也知道,父親葉塵夜那樣的天才百年難得一遇,他已經比世家子弟們優秀了,不必妄自菲薄。

    獻完骨血后,紅龍神誕的節禮便完成了。

    身著朱紗裙袍的婢女們從廊廡底下魚貫走出,她們梳著齊整的高髻,佩瑟瑟天珠、珍珠,井然有序地撤下糖塔。

    沒等葉老夫人散宴,大太監福德帶著一幫佩刀的御林軍前來世家傳旨。

    世家明面上還是臣子,因此葉瑾和葉老夫人對視一眼,沒有拿喬,領著烏泱泱的人群上前聽旨。

    福德算是哪門子的人物,哪里敢讓葉老夫人和葉瑾行禮。他微微屈膝,主動矮下身段,和藹可親地道:

    “老夫人,葉大人,今兒奴才帶來的是喜訊。陛下和娘娘托奴才帶來口諭,葉家長房嫡長女葉心月德言工容、嫻雅貞靜,淑德含章,為世家貴女之典范,茲擇葉家長女葉心月為大皇子妃,念其學業未成,命禮部、光祿寺大卿于一年后再行納采六禮。”

    福德老老實實地將圣旨遞于葉心月面前,笑吟吟地耍嘴皮子:“大皇子妃,請您接旨吧。”

    葉心月被天降的餡餅砸蒙了腦袋,半晌沒回過神。很快,她美眸含淚,抬手接過皇旨。

    “臣女領旨,得蒙帝后珍重,心月銘感五內。今夜風雪大,有勞公公出宮通傳,您一路辛苦。”

    葉家要出個金鳳凰了。

    葉瑾喜不自勝,急忙喊侍婢端茶捧糕,讓傳旨的宮人兵卒們潤潤口、歇歇腳。

    世家的長者見識過裴望山的雷霆手段,心里正犯愁如何討好皇家,哪知葉心月和裴凌成了未婚夫妻,那么皇帝再心黑,也不至于對未來兒媳婦的娘家人下手吧?

    他們既歡喜又羨慕,熱情地蜂擁葉心月,說一些夸贊她賢淑與貌美的拉攏話。

    葉心月的榮耀重回自身,她懷抱圣旨,心潮沸騰。

    沒想到,最后兜兜轉轉,她還是成為了裴凌的正妃。

    愛不愛裴凌,夫妻和不和睦都不重要,而是這一封圣旨,將她架上了登天的青云梯,往后裴凌做了太子、當了皇帝,她便是母儀天下的尊貴女子。

    葉心月的心氣兒又回來了,她高傲地回頭,瞥一眼葉薇。

    她想從庶妹眼中看到憎惡、嫉妒、不甘。

    可是沒有,葉薇全無反應。

    她接過侍女遞來的糖塔,掰著糖飴,吃得高興。

    “哼!她定是知道如果流露出艷羨的目光,會被我看笑話。”葉心月給自己想了個理由,不再理會葉薇-

    祭典撤后,葉老夫人親自奉著紅龍血眼石回佛堂。

    佛堂為了凈氣,特地用艾草和松樹枝子燃起的煙霧熏過,暗香馥郁。

    葉老夫人剛把匣子擺入雕梁畫柱的精美神龕,葉瑾便風塵仆仆趕來:“娘!”

    葉老夫人皺了一下眉頭:“你不去布置客宴,冒冒失失來尋我,有什么事?”

    葉瑾被母親嗆了一嘴,知道母親畏寒,特地解開兜了一帽子風雪的披風,烤干了身上寒氣再進屋。

    “娘,你今日為何抬舉小薇?”

    葉老夫人盤動掌心菩提持珠,一雙老態龍鐘的眼直勾勾盯著葉瑾,冷聲問:“怎么?不過是寵愛一個孫輩,為娘也要同你打商量?”

    自打父親辭世以后,葉老夫人便把掌家的權力交替給葉瑾。這么多年來,她一直隱居佛堂,當個受人敬重的老祖宗。相安無事這么多年,偏偏今日為了葉薇破例,明目張膽疼愛這個庶孫女。

    葉瑾皺了皺眉,不說這個。他道:“如今心月成了準皇子妃,少家主之位,往后是得傳給她的。您嫡庶不分,若養大了小薇的心,兒子只恐她們姐妹鬩墻。”

    葉老夫人滿不在乎:“世家上位,哪個不爭、哪個不搶?你要家宅和睦,可人心聽你的吩咐嗎?莫說兄弟,便是父子,有時候也有的較量呢!”

    老太太憋了數十年的火氣,總算在今天露出了一點苗頭。

    葉瑾聽懂了,其實母親這么多年對家里不聞不問,不是信賴他們,有意放權,她是寒了心。她仍覺得,父親葉塵夜,當初死于陽關之戰,是為了保護他。而他巴不得早日登上家主之位,才會冷漠地縱容父親赴死。

    當初有沒有這個心思,其實葉瑾自己也說不好。

    他沉默下來,服了軟:“也罷,母親喜歡哪個孫輩便疼愛哪個吧,只一點,莫要厚此薄彼,免得其他房的孩子心生不虞。”

    這是在責怪舊事,當初葉老夫人也并非完全疼愛葉瑾,她也喜歡性子開朗的葉舟。可葉瑾什么都有了,她只能把關愛分一點給次子了,一個家宅里頭住著,一碗水難端平啊。

    葉瑾走后,葉老夫人疲乏地睜開眼。

    她執著拐杖敲了敲桌案,箬葉進門聽吩咐。

    “把小薇喊來,我有事尋她。”

    箬葉應喏,快步走出了佛堂。

    佛堂外,鑿空的蓮花須彌座里,種著一棵花瓣雪膩的臘梅。花枝疏影,月華皎皎。

    葉老夫人看花落、看雪落,悶頭出神。

    直到葉薇來了,她才像是打了個盹兒醒轉,笑說:“小薇,過來,祖母有話對你說。”

    葉薇喜歡葉老夫人的親昵,她乖巧地走近:“祖母,您找我什么事?”

    葉老夫人給箬葉使了一個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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