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興許小郎君的口吻冷淡,他說話的語氣不以為然,但葉薇能聽懂他的自苦。只有表現得坦率一些,裴君瑯才不會覺得,對她說出自己雙腿殘廢這一件事,會有多么難堪。
葉薇突然之間沒了舌頭,不知道該怎么哄怎么勸,仿佛用那些精雕細琢的話安慰裴君瑯,其實也是一種高高在上的指點,近乎傲慢的冒犯。
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葉薇安靜下來,魂游太虛,她的情緒緩和了很久,說:“小瑯覺得自己有腿疾是缺點,我也曾因世家庶女身份遭人奚落呢。世人一旦想攻訐你,就算你喝水都是錯。況且,從前,誰都覺得和我相處是自降身份,唯有小瑯毫不在意。你都沒嫌過我丟臉,我為什么要嫌你?”
裴君瑯眉眼低斂,逡巡白皙如玉的指骨,艱澀道:“今時不同往日,你已有神主身份,再無人敢欺你……”
葉薇道:“為什么小瑯覺得,我一旦高升了,就要看不起你?不管你是我的朋友,還是未婚夫,甚至是……日后的枕邊人,我從來都沒有在意過你的腿疾。”
葉薇貓著腰靠近少年郎,纖長的眼睫微動,星子一般忽閃忽閃的。她安靜地蹲坐著,仰頭,朝裴君瑯笑。
“我都不介意的事,你也不要介懷。”
裴君瑯怔忪,一時間無言以對。
他對上葉薇那雙發亮的眼睛,似乎被她眸間的炙熱灼傷。小郎君無措地避開葉薇的視線,可隆隆不休的心跳、巖漿燒沸的耳根,被春風浸潤的胸口,無一處不在提醒他的反常。
心旌搖曳,而晚風不止,裴君瑯強行按捺。
少年郎的自尊心強盛,他不想讓葉薇發現,在剛才的對視里,他有些許意動與情迷。
第二天,裴君瑯親自來葉家接葉薇上路。
這次前往邊境藩鎮,也不知要待上多久,所有世家子弟都備好了許多行囊,聽說漠地苦寒,為了防止受凍,光是皮草大氅都塞了足足三箱。
裴君瑯撩簾,看到葉薇指揮府上小廝把五六個箱子搬上車板,忍無可忍,道:“你是去邊城從戎征戰,還是攜帶細軟,舉家喬遷?”
裴君瑯諷刺的話,葉薇一概不在意。
她上了馬車,悄悄和裴君瑯說:“我這次帶了好多醬菜、豆豉醬,以及風干果脯,邊城漠地天天都是吃胡餅配羊肉湯,就是再好的胃口也吃不消天天吃馕餅。且等著吧,我這些醬菜有用呢,每一口都是家鄉的味道!”
裴君瑯懂了:“你是未雨綢繆……還沒遠征就先算計起同窗的錢了?”
葉薇無辜地說:“讀書人的事怎么能叫算計呢?我不過是關愛同學罷了,再說了你情我愿的買賣,我可沒逼著他們掏錢。還有,小瑯你放心,你是自己人,你要是想吃大醬,我給你打七折。”
裴君瑯:“……不必了,我沒興趣。”
他還真沒想到,有一天未婚夫妻也要明算賬了。
葉薇他們要去羯人企圖攻下的泉州鎮守邊城,泉州距離京城路途遙遠,隔山隔海,光是路程都要花上二十多天。越靠近泉州,越能看到遠處巍峨起伏的雪山,一路上,沿途的房屋也從木頭宅子,慢慢變成了能防風沙的黃土壘房。
這個月的十五,寒風呼嘯,落了一場鵝毛大雪,遍地銀輝,原來是入冬了。
孩子們趕路的前幾日,還有奔赴外域的興奮勁兒,等到進入漠地,沿途除了風沙便是灰撲撲的駱駝、牛羊,一個個少年人如同一株曬蔫巴的秧苗,沒精打采了起來。
甚至有學生坐一會兒車就上吐下瀉,行程都被耽擱了,還是白杏老師準備充分,拿出一抔京城帶來的黃土,摻在水中煮了幾壺,遞給水土不服的孩子們喝。雖說是土方子,竟然真的有效,學生們又漸漸活過來了。
葉薇看時機差不多,端來醬菜,和同窗們展現一下友情,挨個兒分食一片。不少孩子平時居家什么山珍海味沒吃過,壓根兒不吃這玩意兒,頂多看家中老仆佐酒吃過,可是這段時間不是胡餅羊湯,就是烙餅泡茶,難得吃到一片口味重的腌菜,他們面露嫌棄地嘗了一口,驚覺此物簡直是人間美味。
不少學生腆著臉來討食,葉薇委婉地說,她的存貨其實也不多。沈如意一聽就明白了,他立馬舉起銀錢慫恿,那就花錢買。
對,花錢買!學生們紛紛響應號召。
于是乎,葉薇和好友們一唱一和,醬菜一夜之間被天真的學生一掃而空。
車內,裴君瑯抬指撩簾,看著葉薇屢試不爽的伎倆,一時無言。一群乳臭未干的蠢貨,實在太好騙了-
就在學生們即將抵達泉州的那日,他們遠遠看到邊城上空飄起的濃郁煙火。
原來,泉州刺史因家人落入白蓮教之手,竟被羯人收買,謊稱一支往返西域進行貿易的大乾商隊受困于城外,被羯人騎兵包圍,懇求駐守邊城的周家將領周跋,派出中軍隊伍去接回商隊,避免同胞慘遭羯人鐵騎的殘害。周跋不愿眼睜睜看著大乾子民喪命于蠻騎蹄下,即刻派出麾下部將,率領五百精銳騎兵,前往關外營救胞族。
這幾日,周家能夠下達軍令調兵遣將的周跋將軍,正好要親自去接應一批來自漳州沈家送的軍需輜重,他將都城交給刺史來守護,如有異常,便用春鷹報信,請求支援。
她的祖父葉塵夜,明知等待他的是一場苦戰,卻仍舊以血召獸,只身守城。
螳臂當車,以卵擊石。
后人說起那一戰,有惋惜、有不甘、有遺憾。
但在這一刻,葉薇似乎明白了祖父的堅守。葉塵夜并非被逼無奈,他是執意如此。
葉薇也想像祖父一樣,即便要被嘲諷不自量力,即便她是不自量力,她也想試一試。
因為葉薇的身后,有她想堅守的國土,有她想保護的家人,有她的滿腔熱血與抱負。
安邦定國,太平盛世,這句話太假太空。
她沒那么多雄心壯志。
葉薇只是從出生以來,就學會了一則生存之道。
再艱再險,她不能輸,也絕不會認輸!
“且來試試吧。”
是輸是贏,都來試試看。
葉薇掌心用力,蘭鈴鐲的鋒銳花瓣頃刻間刺穿皮肉,寸寸開裂,馥郁甜膩的血氣順著雨水淅瀝一地。
蛟蛇嗅到主人受傷的血腥味,此起彼伏嚎出蛇嘯,山獸震懾人心的悲鳴穿透雨幕,震天動地,響徹云霄。
所有被嗜蠱蠱惑的獵鷹都被蛇嘯駭住,停止了對春鷹的廝殺,它們畏懼蛟蛇,本能想要逃跑,卻在嗜蠱的慫恿下,撲向葉薇。
獵鷹們難耐葉薇血氣的誘惑,甚至控制了它們對于山主蛟蛇的畏懼,數不勝數的飛禽像是一張遮天蔽日的網,齊刷刷涌向了葉薇!
葉薇整個人都被濃密的黑霧籠罩,密不透風。
這一幕太過觸目驚心,裴君瑯看得惶恐不寧。他一邊想要相信葉薇,一邊又想用自己的力量保護葉薇。斜飛的雨水不住刺向他的眼眸,順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滾落,小郎君怕葉薇有個閃失,長鞭已死死扣在掌中。
只要葉薇有一絲痛呼,他一定會開啟殺陣出手。
即便這樣會損傷他的心肺,裴君瑯也無所畏懼。
幸好,不過須臾,獵鷹飲血退開,一字排開。很明顯,葉薇的血肉竟強悍到能夠壓制嗜蠱,獵鷹已被策反,它們停在雨中,等待葉薇發號施令。
“殺了那些騎馬攻城的野蠻人!”
第八十二章
因祖父出事,周溯一整日心神不寧。
行走于一排排的課堂桌椅間,少年郎長袖肆意揮舞,漫不經心一掃,不慎碰落了裴凌的硯臺。
“啪嗒。”她不敢答應,無非是礙于裴君瑯的威壓。
裴凌了然,他狀似開玩笑,說:“二弟行動不便,應該帶不了你夜獵吧?”
“唔……”葉薇還在思考利弊,沒有及時回話。
反倒是裴凌見狀,乘勝追擊,對裴君瑯陰陽怪氣地調笑:“二弟你也是,把姑娘家成日里拘于營帳悶著,也不怕小薇無聊。”
大郎君冷不丁的一句調侃,令緘默的裴君瑯抬眸。
裴凌勾唇。很好,他的弟弟總算有點反應了。
然而,裴君瑯沒有反唇相譏。
他依舊單手支頜,半天不言語,仿佛事不關己。
燭光勾勒少年頰側,骨相冷硬嶙峋。本就是不喜笑的人,此刻被濕冷的夜霧遮擋,那一雙鳳眼更顯得深寒。
無人知道裴君瑯在想什么。
有沒有被這句話刺痛,有沒有心生不滿。
孤僻的怪物。裴凌在心里暗罵。
對于裴君瑯來說,兄長的話也是事實。
他的雙腿遭裴凌算計,成了殘廢。
他不良于行,終日里只能困于輪椅之上。
而葉薇剛剛及笄,這是一個正逢韶光的年紀。
裴君瑯不能因自己的缺憾,而強行囚住葉薇的自由。
他挑眉:“說。”
葉薇傾身,湊到裴君瑯的耳畔。少女刻意靠近,被寒風吹拂,攜帶來一陣若有似無的木樨香味兒。
她悄悄說:“我來癸水了,雖不至于腰疼,但不好騎馬的……”
“你……”裴君瑯被她的話嚇了一跳,耳尖瞬間飛紅。
裴君瑯通曉醫理,年幼時翻動醫術,于男科或女科都頗有心得,自然明白葉薇雖說的是什么。
只是這事兒私密,而每月都有定期,除卻女孩家的閨閣好友,也就是定婚期前,女方才會把月事日子告知外人,也好避開這段見紅的日期。他不覺得,他們兩人關系好到能夠分享這類閨中秘事。
小郎君滾動木輪椅,拉開一丈遠,低聲呵斥:“不要把這種事告訴外人。”
會被人算出癸水的日子,不妥。
裴君瑯煞有介事地告誡,倒讓葉薇不解:“可小瑯不算外人啊……”
無論是濟世醫白家抑或是百蠱君謝家,都在課上講解過男女軀體差異,也方便更好傳授傳家術。
這種稀松尋常隨處可見的事,裴君瑯有什么可不滿的?
女孩懵懵懂懂地答話,讓裴君瑯的耳根更熱。
少年的話不容置喙:“總之,閉嘴!”
葉薇無奈點頭,從善如流地躬身:“我知道了,全聽小瑯的。”
插科打諢一陣,他們沒了旁的事情說。
這時,謝芙清點好玲瓏炮的數量,對葉薇比了個數字:“足夠了。小薇姐姐,我們走嗎?”
“走!”葉薇喜歡夜里炸魚的感覺。
她想起裴君瑯還在旁邊。
往常他們做這種無聊的事,他總不會作陪的。
今天,葉薇也試探性地問了句:“小瑯去嗎?”
誰知,裴君瑯一反常態,居然點了頭:“嗯。”
二殿下也加入他們的炸魚大隊,全班夜里一齊兒干壞事,大家有難同當,都很興奮。
沈如意自告奮勇幫裴君瑯推木輪椅,魯沉山則費力地拉動那一車玲瓏炮。
謝芙放出妹妹,讓妹妹持著兩把殺魚刀,橫刀立馬開路。
幾人冒著冷風,走了一刻鐘,才找到白天定點的那一條凍河。
“瞧好了,這可是我改良過的無敵玲瓏炮!兼備美觀與實用兩項功效,是我得意之作。”魯沉山摸出火折子,先點一個玲瓏炮讓幾人掌掌眼,順道顯擺一下手藝活。
這一回,魯沉山造炮彈可謂別出心裁,特地做了個能燃放煙火再炸地的款式。
果然,火線一燃就冒出濃煙與花火。
沒一會兒,火焰燎起,五光十色的煙火如流星一般四溢。
銀花火樹,眼前黑洞洞的山林頓時被玲瓏炮照得豁亮。
眾人拍手叫好,魯沉山得意洋洋,又點了幾個。
裴君瑯不喜熱鬧,躲到最遠處。
他旁觀伙伴們的玩鬧,眼風漫不經心地一掃,窺見葉薇衣后的一縷紅痕。
是血的痕跡。
裴君瑯霎時間想起葉薇說的癸水……
嘖,這個傻子。
少年緊抿唇瓣,指骨微蜷,白皙的手背底下,青筋微顫。
裴君瑯明明畏寒,卻還是不動聲色解下了自己的狐毛大氅,搭于臂膀。
他輕輕喚了一聲:“葉薇,過來。”
墨跡濺上地板,染了一片臟污,巨大的響動引得四周的學生紛紛探頭。
裴凌的白袍被染上墨汁,黑漆漆一片。他眼底戾氣四起,但見其他同學都往這邊瞟,不好當眾發作,只能似笑非笑地問:“阿溯這是怎么了?回府一趟,規矩倒落外邊了。”
周溯聽到裴凌陰陽怪氣的話語,一時間福至心靈。能夠對付祖父,還能塑造出一個贗品,游刃有余居住家宅里的人,還能有誰?那位久居深宮的皇后姑姑嫌疑最大。
他不知祖父的下落,要沉得住氣,靜觀其變。
至少,在周溯從漳州回來之前,還不能打草驚蛇,以免周崇丘受到傷害。
周溯想,他們費盡心思要找一個人假冒周崇丘,說明他們也忌憚殺神周家,既如此,他們就不會對祖父趕盡殺絕。
第八十三章
葉薇也知道見好就收的道理,她凍得打擺子,連連懺悔:“……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裴君瑯目的達成,冷哼一聲。
本該回房入睡的小郎君,今晚不知是良心發現,還是故意監督他們受罰。
竟也在廊廡底下陪五人受凍。周峰只是定定望著葉薇,和她談條件:“我不想殺你,但我要你主動捏爆福豆,退出比賽。我們是正當切磋,你既是輸家,就該愿賭服輸。”
葉薇明白了,周峰為何執著于她的福豆。
如若她和謝芙出局,【蜜汁雞腿飯隊】勢必式微。
屆時,他們五人都會被趕出潛淵官學,而葉薇唯有返回葉家這一條路。
一個無權無勢的庶女回到本家,就要被囚禁于高門大院之中,看嫡母焦蓮的臉色。
到時候,即便焦蓮靜悄悄弄死她,也無人知曉。
溫柔的嫡長姐葉心月看似給庶妹留了退路,實則招招致命。
不愧是她的好阿姐啊。
葉薇沉吟:“如果我說不呢?”
周峰厲聲道:“那么,我就只能對你下死手了。畢竟在大比的規則里,允許學生們互相攻擊,直到福豆捏碎的那一刻。”
“也就是說……”葉薇笑瞇瞇地翹起嘴角,“我可以護住你的福豆,然后……殺了你?”
“狂妄至極!”
周峰成功被葉薇激怒。
他丹田內力蓬勃,一縷縷熱氣自四肢百骸游走,凝結于掌心。周峰自知掌力凌冽,葉薇避無可避,定會心脈受損。
他念在同窗情誼,本來不想下手這么絕的。
可是葉薇逼他……那就休怪他無情了!
葉薇的尸人再厲害又如何?蠱蟲受鈴聲驅使,而葉薇的鈴鐲和手持鈴均被毀了,大羅神仙來也救不了她。
今日,她必死無疑!
“啪”的一聲,周峰匯聚滿溢內力的一掌重重拍下!
他快意地笑,與此同時,葉薇也在開口說些什么。
細若蚊蟲,嗚嗚咽咽,聽都聽不清。
可能是求饒的話,可能是畏懼的話。
但不重要了,周峰壓根兒不想聽,他不會放過她。
只要葉薇出事,周峰和葉心月的交易就能達成。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必須和皇家沾上關系。
然而,正當周峰的手掌落下,一股撕心裂肺的劇痛忽然直沖天靈蓋,鉆入顱頂。
他忽然感到難以忍受。
為什么這么疼?
周峰錯愕地低頭,卻見自己的胸口逐漸滲出血跡,一點一點,濡滿了衣襟。
那發狠的一掌,距離葉薇眉心一寸的位置,停住了。
他沒能傷葉薇分毫。
“怎么、怎么回事?”周峰哇的吐出一口血。
少年郎回頭望去,一時間,他呆若木雞,仿佛見了鬼。
持刀傷他的,居然是尸人小王。
怎么可能?雪滿寒山,隆冬天里,晨光熹微,萬物凋零。
一輛看似樸素低調,卻處處用貴重雕飾木材的馬車驅馳于山間,綿綿雪絮撕扯氈毯車簾,漏進些許涼風。
凍得周婉如睜開了狹長的眼。
女官飛燕飛快捂住了縫隙,隔著閉合的車廂門,厲色敲打御馬的內監:“馬車行得穩當些,若是娘娘吹了山風,有個頭疼腦熱,我拿你們是問!”
飛燕是皇后周婉如麾下的當紅女官,平日頂替中貴人掌管坤寧宮的事務,她的口舌,便是周婉如的懿旨,無人敢不不敬。
很快,馬車的速度放緩,車簾也服服帖帖蓋在了窗邊,不再起伏飛揚。
飛燕恭敬地低下頭,燃了一個熏香的銅制手爐,塞到周婉如搭攏腹部的那一只手下,“娘娘,你仔細受凍頭疼。”
周婉如唇角微翹:“如今,也就你會掛心本宮的身體康健了。”
時至今日,周婉如想到舊事,心里唯有淡淡的悵然以及厭惡——或許,那時候的裴望山,真心不是真心,善意不是善意。他待周家好,不過是想讓其他世家覺察到,周家捆綁皇權的野心。
讓其余幾個世家,誤以為殺神周家不滿分權共治的現狀,想要獨攬皇權,萬人之上。
這樣,八大世家之間就會互相猜忌,關系分崩離析。
絕對不行!
上位者,必須殺伐果決,不留退路。
這是周婉如入宮后學會的道理。
為君者,孤家寡人,她也沒有辦法抵抗天命。
周婉如語帶哭腔:“爹,是你逼婉婉的。婉婉不想當壞人,可你不肯幫我,你要眼睜睜看我去死。你明知我那個侄兒周溯是站在裴君瑯身邊的,你還要任由他掌控周家。”
“你可知道裴君瑯是誰的孩子?是赫連璃的孩子!是她的兒子!我親手殺了赫連璃,裴君瑯又怎會放過我?!”
“爹,你把婉婉逼上絕路了,婉婉無路可退了……”
周崇丘渾身發冷,仿佛浸在寒潭之中,四肢百骸都結了冰霜。
他一面哆嗦,一面朝周婉如張開雙臂:“婉婉別怕,我兒別怕……”
他意識混沌,一會兒喊周婉如的名字,一會兒喊大郎。當初沒能護住兒子是周崇丘的心病,他其實說什么都不會舍下女兒的。
都是他的骨肉,他放不下啊。
“噗通”一聲,周崇丘以擁抱天地的姿勢,高舉起雙手,仰倒于雪地里。
而周婉如,沒有被父親打動。
她一步都沒有朝周崇丘走去。
周婉如靜靜看著這一幕。
山風疾疾襲來,翻卷銀白雪絮。天地間,雪花落下,覆沒山崗。
天出奇的冷,可周婉如卻無動于衷。
她仍是在等,等周崇丘氣息減弱,等他被拔掉所有能夠襲人的野獸爪子。
等他奄奄一息,她再抓住他。
周崇丘一定不知道,他的女兒,已經成長為很厲害的獵人。
冰雪一片片散落,沾上周崇丘的白發與口鼻。
周婉如緩慢放下捂臉的雙手,她臉上淚痕已干。
周崇丘聽不到了,所以她不必再裝脆弱。眼下,周婉如要為自己善后,要收拾好殘局。她說過的,她絕對不會輸,無論付出何等的代價。
良久,美婦人的唇角微微上揚,周婉如仿佛舍棄了所有傷痛,又變回了那個艷熟風情的惡女。
周婉如從袖囊里取出匕首,親自刺入父親的皮肉。她不再猶豫,下刀極快,挑斷老者的手腳筋脈,廢了他的手足。周婉如做事狠厲,她是為了防止周崇丘再有行動能力,運用內力逃亡。
待周崇丘鮮血淋漓,已成茍延殘喘的階下囚,周婉如又耐心細致地為周崇丘包扎傷口,仿佛一個關心父輩的柔善孩子。
待一切事情都辦妥當后,周婉如揚袖,振臂一呼:“來人,上鎖鏈,將他關入卦陣地宮中!”
沒一會兒,她調教的一支影衛隊伍從天而降。
周崇丘被親生女兒囚于山莊底下的那個,專門為他打造的卦陣地堡。
周婉如不會讓周崇丘死的,但她也不會放父親自由。
在周婉如給父親下.毒的那一刻起,她就不能回頭了。
從今以后,世上再沒有周崇丘了。
周婉如嘆息一聲——
“父親,你曾說過,周溯是個好孩子。”
“那么,就讓我們看看,這個乖侄子,為了救回祖父,能夠犧牲到何等地步吧?”
周婉如輕輕笑起,笑聲里滿滿都是愉悅的情緒。
其實父親說的一點不錯,自從她染上了權與勢,她就變了。
變得冷血多疑,變得心狠手辣,變得不像自己。
少女時期的軟弱婉婉,早就被天家殺死了。
尸骨無存。
裴君瑯眉棱輕蹙,她對他是不是有什么誤解。
葉薇看著外厲內荏的裴君瑯,不由起了一絲逗弄之心。
她故意撐起白潤的藕臂,輕輕疊放于裴君瑯的膝骨,尖尖下巴搭在手背,歪著腦袋,懵懂而困惑地凝望小郎君。
室內氤氳清雅的茶香,屋外雪落紛紛,偶爾風吹動屋檐底下的冰凌子,啪嗒掉下一串,砸入雪地,傳來一陣悶響。
葉薇嘴角上翹:“嗯?小瑯不愿意嗎?要是嫌我吃得多,我還能吃更少一點。”
她半是玩笑半是真心。
裴君瑯一低頭就能看到嬌柔的女孩兒,她的杏眸烏溜溜的,澄澈、坦蕩,半點沒有戒心,菟絲花一般柔心弱骨纏著他,求他的垂憐與庇護。
但小郎君心知肚明,這一切不過是葉薇的偽裝,她知道他不會做什么,甚至是篤定他做不了什么。
她就這么全無戒心地壓在他的腿骨,挨著他、靠著他,姿態倔強、傲慢、不知退讓。
葉薇其實比他想象的野性難馴,她是個狠角色。
裴君瑯一貫避開她,偏安一隅,不會恣意越界,更不會冒犯葉薇,偏她不知悔改,一步步試探,意圖激出他的本性……
小郎君有一瞬間的失神。
他自己都忘了,他的本性應該是什么。
身體殘疾,與旁人不同,但不代表裴君瑯缺失了勃勃野心,甚至是難以啟齒的欲心。
所以,她想要什么?
葉薇究竟想怎樣?
她步步緊逼,想看裴君瑯流露出何等的狼狽姿態?她想羞辱他,是這樣嗎?
裴君瑯扣住葉薇纖細的腕骨,將她高高拎起,阻止她再肆無忌憚觸碰他、唐突他。
“葉薇。”
裴君瑯嗓音清冷,隱隱含有風雨欲來的嚴厲告誡,“我不喜歡你離我太近。”
不是厭惡葉薇,他的膝骨有疾,其實對于肢體的觸碰并不敏銳。
只是,她挨得那樣近,裴君瑯能清晰看到少女薄薄的眼皮、油潤的杏眸、艷熟櫻桃般的朱唇,呵氣如蘭,溫熱的鼻息,星星點點燙在裴君瑯輪廓勻稱的指骨。
葉薇或許無心,也許有意。
可裴君瑯感到難堪。
細微的心旌搖曳,竭力遏制,卻仍不受控。
裴君瑯眉眼沉靜,心如止水,他不會讓女孩覺察出任何異常。
葉薇驟然被小郎君從腿上拉開。
她看著眼前冷若冰霜的裴君瑯,故作惱怒地鼓起腮幫子,小聲抱怨:“小瑯冷漠無情。”
“我一貫如此。”裴君瑯松開她,盡量不外露更多的情緒,“葉薇,如果你對外暴露血脈,引來眾人爭奪。屆時,為了不讓他人獲得紅龍的力量,我會先下手為強,殺了你。”
殺了她嗎?她很確定,裴君瑯舍不得。可是他為什么又要說這樣傷人的話?
葉薇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睫毛輕顫,不知聽進去了沒有。
她一瞬不瞬凝視裴君瑯,想從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態度里看出破綻。
可惜,無果。
裴君瑯很擅偽裝。
他任嬌俏的女孩兒打量,他自不動,心若磐石。
四肢百骸又催起綿綿的痛感,千刀凌遲,萬蟻噬骨。鬢角熬出細密的汗,裴君瑯偏頭看燭火燈花。
屋內寂靜無聲,葉薇蔫頭聳腦,終于接受了現實。
“我知道了,我會好好保守秘密,就連阿芙、小山、如意、周溯他們也不講。”
裴君瑯松一口氣。
他深知,自己時日無多。
既如此,葉薇必須學會自保。
裴君瑯要狠得下心。
畢竟,他會食言,他護不了葉薇多久了-
葉薇很聰慧,她不再談論嚴肅的話題,轉而捏著甜糕,對裴君瑯說:“其實我來小瑯府上,還有其他的事要做。”
裴君瑯瞥她一眼:“嗯?”
葉薇吹了個悠長的口哨,又晃動腕上的蘭鈴鐲。
沒多時,庭院被壓實了的雪地忽然突起一道蜿蜒的丘嶺,沒一會兒,引發地動的怪物探頭,竟是紅豆。
經過一年的成長,紅豆已經改頭換面。
它將自己喂養得很好,一雙蛇瞳猩紅如噴薄的巖漿,渾身的粉鱗半蛻,雜亂無章地嵌著朱紅色的鱗紋。頭上兩只尖角也隱隱有起勢,似乎比從前更為明顯。
葉薇看著自己放養的小蛇長到手臂粗細,心里生出一股驕傲的情緒。
她爬到窗臺上,抱住紅豆,親昵地蹭蹭小蛇腦袋。
“紅豆,我好想你。”
葉薇:“小王,朝前靠近。”
尸人竟聽從葉薇的聲音控制,驟然抽出帶血的刀。周峰鮮紅的血朝后噴濺,小王無動于衷,還漠然地抖了抖刀,隨后走姿古怪地爬向葉薇。
沒辦法,尸人體內有蠱蟲,行動并不那么規范。身體只是一具軀殼。
葉薇靠近刀刃,順勢把手腳的繩索都割斷了。
她松了松筋骨,伸了個懶腰。
謝北門見狀,難以置信:“尸人怎么會聽人聲驅動?!怎么可能?!”
“啊,我半個月前做了個實驗,特地用血肉養蠱蟲,看看會發生什么。”葉薇無辜地聳聳肩,“可是沒想到,葉家女的血,就是這么無敵。”
她竟也能教會蠱蟲如何聽人聲驅動!
這樣一來,三清鈴和山茶花鈴鐲便能成為兩道幌子,保住葉薇暗藏的真正殺招了。
葉薇笑瞇瞇地摸出謝北門和周峰身上的福豆。
惡意地、輕蔑地、挑釁地,放在掌中盤。
她完全不怕福豆會破損,偏偏這副懶散的模樣,把兩位手下敗將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咕咚。
謝北門咽下一口唾液,他忽然開始后悔。
若他殺人未遂,回到本家……謝家主不可能放過他的!畢竟他險些要殺了謝芙。
眼前,美麗的少女笑得恣意,如同一朵帶刺的花,花瓣兒紅潤艷麗,火似的灼人。
葉薇趁周峰受重傷,還沒失血昏死過去的時候,她蹲下身子,高舉起掌中之物。
葉薇翹起唇角,惡劣地刺激他們——“這兩顆福豆,我替你們捏吧。”
隨即少女掌心用力,福豆霎時間被她捏爆。
“可惡!”周峰眼睜睜看著自己淘汰,絕望吐血,他終于昏倒了。
福豆的爆裂,也瞬間引起山洞外一聲巨響。
沒多時,昏黑的天穹,飛來兩只春鷹。
他從袖中拿出一卷書,細細翻閱,時不時無意識地念誦幾句淺顯易懂的書中段落。
寒冷的仲冬,院墻遠處的雪峰壯麗,庭院銀裝素裹。夜空無星,唯有一片昏暗的幽藍色。
狹小的庭院里,少年郎的誦文聲不絕于耳,清朗動人,驅散了徹骨的嚴寒。
有了裴君瑯的伴讀,五人的困意消散不少。
本就是皮糙肉厚的年輕人,如今懷抱手爐,耳邊聽裴君瑯念書,別有一番趣味,仔細想來,倒也沒覺得哪里吃了苦頭。
第八十四章
五天后,潛淵官學全體師生抵達漳州。
今年的雪下得很大,馬車的車輪若是沒有綁縛上鐵鏈子防滑,恐怕路上就得有好幾輛車會側翻。真跌下山路可不是開玩笑的,若不能及時逃出車外,恐怕會葬身懸崖。
雪越下越大。等到沈如意他們拉著一堆戰利品凱旋而歸,遠遠看到葉薇,學生們高興得一蹦三尺高:“小薇大人,咱們贏了!”
葉舟捂著受傷的手臂走近,他拍了拍葉薇的肩膀,夸贊:“干得好!春鷹送出信了,周跋將軍率兵從后方包抄,這次攻城的羯人定會一個不留,全死在咱們大乾軍士的刀下。”
聽到葉舟送來的捷報,葉薇高興地揚起唇角。
倒是魯沉山心細如發,看了一眼葉薇,又看了一眼裴君瑯,道:“這么大的雨,便是要等消息,也好歹找片屋瓦遮雨啊,看看你倆,臉都紅了,是不是燒著了?”
葉薇想到方才和裴君瑯在昏暗雨夜里的一場荒唐,脖子上的熱意更甚,她含糊其辭地道:“可、可能是發熱了,今晚我們可有落腳點?”
葉舟點頭:“城中設有軍所,咱們去那里和軍士們一塊兒住。俘虜、潰兵、還有受傷的百姓,這些城中的事就交給周跋將軍善后,這次也是他一時大意才鑄成大錯,能夠保護好世家子女和幸存的百姓,也算是將功補過的一項功績。”
葉薇明白了,既如此,周跋一定會竭盡所能去安頓好傷員與百姓,不必他們多費心。
葉舟手臂上的傷不算重,血液被雨水沖刷,只剩下淡粉色和泛白的傷口,但天寒地凍,還淋了雨,他覺得一陣頭暈眼花,再這樣熬著,恐怕他一個大人都要受不住。
葉舟搡了搡沈如意:“快點帶著學生們走,我剛和你說過路線了。”
沈如意:“成、成,葉舟老師,我發現你這人脾氣挺急。”
“再說兩句信不信我削你?”臭小子一個個怎的都這么不會疼人!白眼狼!要是他們受傷,葉舟早就安排好醫工和擔架了。
幾人插科打諢好一陣才肯繼續往前走。
葉薇故意落在人后,她挨到裴君瑯的耳側,小聲問:“小瑯,你……應該藏得住吧?”
裴君瑯失神,認命似的閉上了眼。
葉薇沒再搭理心思重的小郎君,反正在裴君瑯口中,他什么都有顧慮。小小年紀怎么老氣橫秋的?少點煩心事不好么?
葉薇自顧自蹲下身子,整理地上寬大的氈毯,分出兩條狼皮厚被,再一左一右分別蓋在兩塊床位上。
她困倦極了,和裴君瑯道了聲“夜安”,很快鉆進被子里入睡。
帳篷里,炭盆未熄,星火蓽撥作響,熱氣烘面。葉薇舒適地蹭了蹭軟枕,想到裴君瑯就在身邊,她心情變得安定,睡得很沉。
裴君瑯坐在木輪椅上,有些手足無措。但他低頭,看到葉薇暈紅的臉頰,聽到她漸漸平緩的呼吸,裴君瑯知她這段時間受累,不好再打擾。
少年郎攥緊指骨,認命似的吹熄了燈。
帳內變得黑峻峻。
隨后,裴君瑯鼓足勇氣,在葉薇面前暴露弱點,他小心撐著扶手下地,挪至睡氈的另一側,合衣躺下,蓋上薄被。
裴君瑯僵硬地平躺在帳篷里,心里五味雜陳。兩尺之外,是睡得一臉坦然的葉薇。
他聽到葉薇勻稱而綿長的呼吸,心臟忽然變得柔軟。
少年郎偏頭,余光瞥見女孩如蝶翼輕顫的眼睫。
炭盆還殘余微弱的紅光,綿長的呼吸間,一縷烏濃的發落到葉薇的唇間,她像是不適,眉心輕皺,如同一片枯葉攪亂了平靜湖泊。
裴君瑯下意識想幫她掠開那幾絲礙事的烏發,他撐起堅實的臂骨,白皙指骨伸向葉薇的頰側,骨節微勾。
小郎君傾身覆來,頎偉的黑影應勢壓下,清雅的草木香從衣袖漏出,裊繞葉薇周身,馥郁清心。
葉薇似是有感,在裴君瑯俯身的一瞬間,她施施然睜開了眼。
四目相對。
葉薇抬眼,看到小郎君卷翹的長睫,眼尾洇紅的鳳眼,他薄涼的唇峰微抿,欲語還休,眉目如畫。
眼下的動作曖昧不明,太像葉薇被裴君瑯擁入懷中。
可葉薇一看裴君瑯齊整的衣冠,他那樣拘謹,連發冠都不曾卸下,她猜到他并無不良居心,眼下的親密,很可能只是一個巧合。
況且,葉薇又不討厭裴君瑯的觸碰。
只是他比她想象中還要靦腆。
裴君瑯正人君子一般坦蕩,他默然,什么話都沒有說,企圖立刻抽離。
偏偏葉薇壞心四起,柔軟的指尖輕輕扯住裴君瑯的衣袖。
她故意留他,動作細小卻意味深長。
昏暗的帳子里,一點動靜都會暴露于五感之中,裴君瑯微微皺眉,氣息有一刻變沉。
“葉薇,松手。”
裴君瑯雅正端方,可葉薇并非善茬。
“如果我說不呢?”
小姑娘像是一只狡黠的狐貍,杏眸秋波流轉,楚楚動人地撩撥:
“小瑯既然想做什么,何必趁我入睡?醒著的時候再動,我有所回應,不是更好么?”
“葉薇,我不后悔。”
裴君瑯吞咽口中的血沫,他想在最后關頭,把話說得清晰一些,“如果我不這么做,葉薇,你會死的。”
裴君瑯知道,無論葉薇落入白澤手中,還是世家手中,抑或是她為了守護國土而獻祭,她都難逃一死。
比起葉薇赴死,似乎還是他死在前頭,更好受一些。
你看,裴君瑯從來不是毫無謀算的人,他很壞,他又在滿足一己私欲。
裴君瑯有點困倦,但他狠咬住舌尖,企圖讓痛感清晰,阻止自己昏睡過去。
裴君瑯低喃:“葉薇,我一貫是很自私的人。”
“我很自負,我總是任意妄為,今日的出逃計劃,就當是我最后想和你再逃一段路……”
“所以,恨我吧。”
“或許,這會比你喜歡我……更好受一些。”
葉薇已經不知該用什么話回答裴君瑯,她既不想傷他的心說恨他,可又不想如他的愿說愛他。葉薇只是一直在掉眼淚,臉上既是泥又是累,很狼狽。
她想小郎君說自己只是在開玩笑,想他中氣十足地罵她“吵死了”。
可裴君瑯痛癥發作的樣子好逼真。
她從來不知道裴君瑯演技這么好,竟又讓他騙過去了。
馬車晃晃悠悠地顛簸,深夜過去,東方既白,隆冬天里,風雪又綿綿在下,雪絮飄進車里,染在裴君瑯血氣淋漓的指尖,一點雪意,白得灼目。
鵝毛大雪落下,四野茫茫,唯有一輛不知歸途的馬車踽踽獨行。
葉薇感受到后脊覆傷的雪意,她鼻腔酸脹,小聲說:“小瑯,下雪了……”
“嗯。”
裴君瑯應聲,聲音里夾雜濃濃的倦意。他半睜半合眉眼,在睡去之前,他看到銀雪覆沒他與葉薇的烏發,葉薇的鬢角霜白。
他看不到葉薇晚年的樣子,但眼前的一場雪,也算是達成了心中夙愿。
裴君瑯氣若游絲,忍耐所有摧心剖肝的痛楚。
他同葉薇耳語。
“葉薇,今朝同淋雪,此生共白頭……你我如今算不算白頭偕老?”
葉薇渾身戰栗,她看著裴君瑯白皙的手骨落下,氣息歸無。
她死死抱住裴君瑯,一動都不敢動。
即便裴君瑯的體溫變冷、變涼,他不再說話、不再開口,他真正的死了。
葉薇仍抱著他、撐著他、托舉著他。
仿佛如此,葉薇就能相信小郎君尚在人世。
她還有很多話想說,她怎么這么笨,她怎么只記得哭啊?
都怪她沒有一直和裴君瑯講話,吵醒他,他才會義無反顧睡去。
她好沒用。
葉薇的鼻尖全是裴君瑯身上熟悉的松木香味,她抵在裴君瑯脊柱的掌心,忽然滲開一片血跡。
葉薇心慌意亂,她胡亂拉開裴君瑯的衣襟,發現他雪白如玉的肌理上,全是開裂的傷痕,自內向外,他的筋骨寸寸碎裂,回天乏術。
葉薇怎么都不愿意相信,裴君瑯已死的事實。
他這樣嘴硬心軟的小郎君,總不會……狠心到舍下她吧。
“葉薇,你在做什么?”
不遠處傳來裴君瑯冷肅的聲音。
葉薇如夢初醒,鼻尖嗅到一股焦味。她看了一眼卷曲的發尾,大驚失色,慌忙后退。
嗖嗖——
鋒銳的箭矢鋪天蓋地,如疾風驟雨,破空朝龍群襲去。
龍蛇們刀槍不入,弓弩箭矢對它們并無用處。箭矢撞上龍蛇堅硬的鱗甲,立刻折斷,紛紛落回地面。
好在,這些龍獸似乎不能長時間應敵。
不過一刻鐘,襲敵的龍蛇便紛紛隕落,墜亡于城池之中。它們的身體化為火球,燒到最后,只剩下塌皮爛骨的蛇脊。
遍地龍骨,焦黑色的灰燼被雨水淋濕,混入血水與殘肢中,刀山劍樹,生死苦海,人間不似人間,如同阿鼻地獄。
城中大亂,到處都是慘叫聲、嘶吼聲、哭求聲,光焰萬丈,烽火四起,大乾國的兵丁們再回神已經來不及,他們的頭顱被羯人拋射而來的長槍刺穿,鮮血流了一地。
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倒下,城門被攻城木撞得破損不堪,岌岌可危。
龍蛇來襲的這一段短暫的助勢,已經足夠羯人趁其不備,破城而入。
成千上萬的草原神駒沖殺入境,他們舉刀怪叫,來勢洶洶,精銳鐵騎勢不可擋!
周家的將軍們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水,心頭劃過異樣的感覺,既羞愧又難堪。他們從未吃過敗仗,往后定會被人戳著脊梁骨責罵,可是眼下再戰,就是拉著所有人去死。
他們要見好就收,把損傷降到最小,從長計議。
屈辱是小事,百姓生計為大。
周家將沒辦法再守住州郡,他們只能持刀高喊,棄城逃亡。
……
葉薇總算明白,為何六大世家的家主們如臨大敵,還特地遠赴泉州來尋她商談了。
她是天定的紅龍神主,眼下想要破局,只能借助神力,自然一個個都會來找她。
葉薇抱有僥幸心理,她想,育龍的方法應該還沒透露出去……或許還有其他辦法。
葉薇:“羯人有龍蛇相助,你們尋我有什么用?”
魯明嘆氣:“白蓮教主白澤于一日前,在失地放話,只要我等交出紅龍神主葉薇……他便收回神力,不再援助羯人。”
大家心知肚明,只要沒有龍蛇助陣,區區蠻夷,還不至于令他們山河覆滅。
想要守住國土,只需交出葉薇就好。
葉薇很想告訴他們,她是育龍的關鍵,若是將她交出去,紅龍降世,難道大乾國就能夠逃過一劫了嗎?可是,區區幾只冒牌貨就打得大乾國兵丁潰不成軍,不召出真正的紅龍,她又如何守住國家。
無論如何,紅龍都會出世。
而紅龍要誕生,葉薇難逃一死。
葉薇心亂如麻。
她有幾分猶豫,眼前這些咄咄逼人,煎迫她赴死的世家長輩們,真的是她要保護的人嗎?
為他們而死,值得嗎?
猶豫間,謝芙卻已經破開金絲楠木小棺材,喚出妹妹,護在葉薇身前。
她兇神惡煞地道:“誰敢碰小薇姐姐,我一定殺了他!”
謝家主謝聞看到幺女冥頑不靈,大罵一聲:“胡鬧!”
隨后,不過輕輕振袖,幾枚銀針隨著寒峭流風冷不防刺入謝芙體內,封住她動用內力的手足。
謝芙從未被父親下狠手打過,渾身筋骨仿佛撕裂,她痛得打滾,仰頭噴出一口鮮血。
車壁單薄,區區手爐已經不夠供暖了,嬌生慣養的學生們紛紛抗議,要往燒了一車底板炭的華貴車廂里擠。就連裴君瑯都被葉薇吵得頭疼,大發慈悲接納了雞腿飯隊的隊員入車。
總之一路上能夠愜意安詳行路的,恐怕只有那些本來就要冷藏的尸人武器吧。氣候適宜的冬天,馬車里凍僵交疊在一塊兒的尸體,感到心情暖暖的……
八大世家在大乾國各地都有房屋產業,百年前還有過封地自治的情況。漳州曾經由千面郎沈家管轄,因此即便沈家主回了京城分權而治天下,一部分沈家旁支仍守在漳州,看管當地的家產,也鎮守山中的老山莊,為本家分憂解難。
這次,潛淵官學的師生們要入住的地方,便是那一座居于深山老林里的山莊。
六名老師里,最不怕冷的恐怕就是謝家少家主謝道玄了,學生們私底下都猜測,或許是謝家人自小和冰封的尸人相處,家中藏冰藏習慣了,自然就耐寒一些。
謝道玄先一步跳下馬車。
她向來不茍言笑,此時冷臉掃了一圈四周,眼帶殺氣,探頭望風的學生們和她對上視線,立馬聞風喪膽,鵪鶉似的縮回腦袋,噤若寒蟬。
裴君瑯沒有看很久,在葉薇發現他之前,他已經進山莊了。
安撫完駿馬的葉薇回頭,只看到空無一人的茫茫雪地。無邊無際的巍峨雪山,偶有碎雪覆在枯瘦的黑棗樹枝椏上,四面八方,萬籟俱寂,如同無人之境。
她松開馬兒,踩著一地沙沙聲,跑進了山莊。
葉薇邁過花廳的門檻,謝芙眼疾手快遞去一個銅絲手爐。
“小薇姐姐,你快暖暖,我讓妹妹幫你占了位置。”
“多謝阿芙。”葉薇從善如流落座。
她禮尚往來,斟茶的時候多倒了一杯,挪至謝芙的面前。
茶壺倒出的茶水竟然是混了牛乳的咸口奶茶。
葉薇啜飲一口,驚訝問:“沈家還有喝奶茶的習慣嗎?”
沈如意解釋:“哦,這是二公子點的奶茶,他想喝這個,我們也沒什么意見,方才便喊管事換了茶。小薇不喜歡喝嗎?要是不喜歡的話,我喊他們沏碧螺春。”
“喜歡,不必換了。”
葉薇像是抓到了什么小秘密,笑得狐黠,忍不住偷偷覷了裴君瑯一眼。
他在討好她嗎?
然而,裴君瑯掩飾善意的功力很好,少年一如既往垂眉不語。像個聾子,對他們的話沒什么反應,讓人很難猜出他心中所想。
葉薇鼓鼓腮幫子,內心嘀咕:真是狡猾的小郎君!
花廳里陸陸續續來了不少人。
七個世家各有四到五名世家子弟就讀潛淵官學,加上大皇子裴凌與二皇子裴君瑯,整個學院一共三十五名學生。
今日又以六人為一個小隊,甲乙丙丁四個班的學生,一共分為六隊。不過這樣一來,勢必有一隊僅剩下五人。
甲班倨傲,拒絕老師們用抓鬮的方式,抽取一支少人的隊伍。他們自告奮勇組建了五人的小團體,借以此等手段,扇在場所有學生們一記耳光。
丙班學生能力弱,不敢吱聲,而丁班和氣,沒人在意這件事。
倒是乙班資質不上不下,本以為自己和甲班學子平起平坐,偏偏今日又受了大辱,各個很尷尬。
火氣強盛的孩子,甚至私下約了甲班的幾個學生,在東市打了一場群架,最終這場打斗還是被巡街的御林軍監察到,飛鷹傳書給潛淵官學,由謝道玄出面把學生們保回來。
用謝道玄的話便是:“我活了二十多年,還沒丟過這樣的大臉,你們真是不辱師命,一個個替為師揚眉吐氣了啊。”
此事性質惡劣,影響市容,還讓老百姓們都看了一場熱鬧。當夜,謝道玄便取出廷杖,把學生們挨個兒揍了一頓。
那一晚,整個潛淵官學的孩子們都沒睡著。
一部分是疼到哀嚎,另一部分是被哀嚎的同學吵了一宿。
今晚,花廳里擺了六桌席面,學生們都上桌了,唯獨甲班的年輕人姍姍來遲。
周牧娘一見到葉心月,出言譏諷:“我記得葉心月的母親早已被焦家驅逐出世家,既然你的母親都不是焦家嫡女,你還有什么臉面待在甲班?還是說,你們甲班都是一些名不副實的廢物?”
她是周家二太爺家的孫輩,和周溯也算堂兄妹。
她對葉薇起了殺心,她恨不得找一道地縫鉆進去。
葉心月眼眶蓄淚,想說什么,解釋什么,脫口而出的,卻還是一個單薄的字眼:“不……”
她只能逃跑,可就在這時,葉薇忽然上前一步,攥住了嫡姐的腕骨。
葉心月奮力掙扎,她竟害怕起葉薇來了。
也不知葉薇安的是什么心,嬌俏的小姑娘忽然唇角彎起,狐黠地幫腔:“其實,阿姐也沒說錯呀。”
葉心月呆住:“你……”
“我接近二公子,的確是早有預謀。”葉薇眨眨眼,“誰讓我對小瑯……一見如故呢?”
“噗——咳咳咳。”旁聽半天熱鬧的裴君瑯,終是忍不住噴出了一口茶。
裴君瑯被葉薇的“深情告白”嚇到了,狹長的眼角染上一抹紅暈,焦茶色淚痣若隱若現。他抬袖掩唇,眼底滿是震驚,薄唇微動,欲言又止。
他像是想問:葉薇,你發的什么失心瘋?
很快,裴君瑯一如尋常那般處事不驚,眼底也只剩下司空見慣的冷漠。
葉薇的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大手撕扯,幾乎是瞬息間,她記起了裴君瑯悲慘的過去。
他曾葬身火海,他曾被逼上絕境。
他曾孤身一人、曾無望、曾畏懼……深宮里的那場災禍,沒人拯救裴君瑯。
他被丟棄在火海中,茍延殘喘,拼死一搏。
裴君瑯很怕火。
可是,在方才災禍降臨的一瞬間,裴君瑯為了保護同伴,搶先一步以掌力裂開馬車,以身去試這一場飛來橫禍。裴君瑯庇護了所有人,卻把自己的安危置之不顧。
他又一次陷身火海。
若說裴君瑯厭世、毫無生欲,倒不如說世上沒人懂他的內心。
葉薇的杏眼彎彎,心間柔軟——看上去冷酷無情的小郎君呀,分明是世上,最溫柔的人。
第八十五章
葉薇他們乘坐的馬車,只剩下骨瘦嶙峋的木架子。火焰沿著車轱轆舔舐了一圈,焦木孤零零地留在街巷中央。
沈柳老師最先反應過來,他跑向葉薇的方向,焦急追問:“你們有沒有出事?”
葉薇搖搖頭:“沒有,我們都還好,老師快去看看其他同學吧。”
“好。”
沈柳沒有逗留,他轉身,擠入茫茫人潮,繼續去詢問其他學子安危。畢竟漳州是沈家人的地盤,各家的精英孩子在他的地界出事,難免被人疑心沈家居心叵測,沈柳還擔不起這個責任。
葉薇叮囑謝芙,找到沈如意與魯沉山后,就去祭祀的后臺和老師們會合,她則去看看裴君瑯怎么樣了。
謝芙想到裴君瑯的死性子,他只肯搭理她的小薇姐姐,心里雖然不滿葉薇被人搶走,但也不得不領“裴君瑯事先預警”的恩情。
謝芙抱住妹妹,悶悶嘀咕:“那好吧,小薇姐姐快點來。”
葉薇回到屋里,喝了一碗熱氣騰騰的姜湯,又泡了一會兒熱水澡。當她整個人都浸到灌滿熱水的浴桶里時,殘冬盡消,綠春歸體,渾身上下的寒意消弭,不由發自內心,輕輕喟嘆了一聲。
葉薇指尖攪動池水,享受這一刻的閑暇。熱氣繚繞間,葉薇心里的難過稍微減少了一點。
人世間還有其他值得期盼的事,她不要太難過。
葉薇從小就知道受傷了該怎么哄自己。
葉薇沐浴完,又從衣櫥里翻出一身粉蝶暗花緞窄袖武袍換上。為了方便在五竹山上跑,她特地讓桐花幫自己梳了個方便騎馬射箭的發髻,烏發間只插了一把牡丹花白玉梳釵。衣袍色澤嬌艷如春,蹀躞帶鎖緊纖瘦的腰肢,雪峰微鼓,身材玲瓏有致,瞧著既英氣又清麗,實在明艷動人。
臨行前,葉薇吃了碗雞絲面墊墊肚子,還從庫房里摸出一把用上等柘木制的長弓,帶上桐花和一大包糕餅、肉干,上了馬車。
車夫跟著帶路的春鷹,一路朝積雪未化的深山里趕。
五竹山下,初開的山桃花、櫻桃花、杏花次第綻放,山青水綠,峰頂覆霜,山巒間繁花似錦,蔚然雪海。
世家子弟們一塊兒出行。
很快,官道上人流如織,到處都是棚檐底下掛了羊角琉璃燈的馬車。
路程遙遠,車里又徐徐流動馥郁的瑞花香,葉薇靠著門板,轉眼就要睡過去。
這時,門板忽然傳來“咚咚”的響聲。
葉薇睡眼惺忪,拉開車窗,迷迷糊糊往外張望。
沒等她清醒,一張咧著一口白牙的俊臉便低頭湊來。
竟然是陰魂不散的多羅!
葉薇伸手掩嘴,打了個哈欠。
“多羅王子,你有事找臣女?”
多羅不知從哪里學的大乾語,音調雖怪,卻勝在利落。他翹起唇角,問:“小薇姑娘,你和裴君瑯,是不是鬧掰了?”
葉薇深知“家丑不可外揚”的道理,世家小小淑女被封心鎖愛的皇子拒絕,這種丟臉的事,她怎會對外說呢?她也是要面子的好嗎?
葉薇笑瞇瞇地托腮,瞧著乖巧,但她就是不開口。
說無禮吧,又笑臉相迎;說態度和煦吧,偏偏又裝小啞巴,對于多羅的話置若罔聞,教人拿她沒辦法。
多羅也不惱,他小聲說:“我看到你從潛淵官學跑出來的,那么大的雨,一個人溜出來,裴君瑯也不知道給你送把傘,我猜你倆肯定是鬧掰了。你是不是喜歡他?你別不認,我和你求親的時候,你眼神兒一直往他身上飄,太好認了。”
葉薇有點鬧不懂多羅的意思,他既然知道,還問這么多?
葉薇困惑地看著多羅,“多羅王子為何要問這些事?”
“實話和你說吧,我也不是非你不娶,我不過是知道裴君瑯和你走得近,想氣一氣他罷了。”
葉薇挑眉:“大王子初來乍到,應該和二殿下不熟,既如此,你和他有什么仇什么怨,值得你這么害他?”
“他欺負我妹妹。”
“嗯?二殿下和蘭瑪公主不是沒見過面嗎?”
多羅咬牙切齒:“是沒見過,但不妨礙他欺負人。”
葉薇:“此話怎講?”
“我們西塢的確是不舍得把蘭瑪公主嫁到中原,但她想看大乾國看看異國山水,我也是疼愛妹妹的兄長,自然順帶她來做客。然而,還沒等我們靠近京畿附近,便有消息傳出,皇帝有意給二殿下賜婚,拉近與西塢的關系,而這位二皇子裴君瑯身患殘疾,手段陰狠,不喜女色,曾將院子里那些意圖靠近主子的侍婢們丟出去喂狼。”
說到這個,多羅氣得手癢:“我妹妹一聽到她來中原,萬一被皇帝賜婚,將被迫嫁給一個殘廢,當天晚上就嚇暈過去,哭著喊著要回家,整個西塢都把她當心肝肉來疼愛,當然不能不從她的意。再后來,我的部曲有意查探,才知道興許是裴君瑯故意散出來的消息,是他擔心和蘭瑪公主聯姻!他連我妹妹都沒見到,竟設計嚇退她,這不是看不起蘭瑪是什么?蘭瑪是草原第一美人,配他綽綽有余!所有欺負我妹妹的人,都得到一個教訓!”
所以多羅扮作妹妹在京中游走的理由還有另一個:他不想讓裴君瑯的奸計得逞,他要讓他知道,蘭瑪公主才沒有被嚇跑,躲回西塢。
葉薇遲疑了一會兒:“可是,你們之間的糾葛,和我又有什么關系呢?”
多羅王子揚唇:“我打聽過了,你和他走得近,是他心上的姑娘。既如此,為了讓他不高興,我自然要奪其所好。”
葉薇明白了,多羅和她只見過一面,哪來的情情愛愛,他單純就是想利用自己氣一氣裴君瑯而已。
小姑娘攤手:“只可惜,大王子押錯寶了。我不是二殿下喜歡的姑娘,他對我只是感興趣,就像對待小貓小狗一樣,而這點好感,在擅長玩弄人心的二殿下面前,簡直不值一提。”
多羅皺眉:“是嗎?”
葉薇肯定:“當然,二殿下親口說的。”
多羅惡劣地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勸我不要和他計較。他都這樣貶低你了,你還想幫他解決掉我這個麻煩?”
“哪里有?臣女不過是實話實說。”葉薇無辜地望著深目高鼻的異域小王子。
多羅才不吃她這一套。
“有沒有可能……就是因為他知道你會事事袒護他,處處包容、體諒他,才會讓他有那么多勇氣,對一個可愛的小姑娘口不擇言,用小貓小狗這種傷人的話打發你?”多羅饒有興致地道,“小薇姑娘,你也太好欺負了。”
盡管葉薇知道多羅說這番話,用意在于挑撥離間。
但仔細一想,其實他說的也很有道理。
平時和裴君瑯相處,葉薇總顧及他的自尊心,處處考慮小郎君的心情。
盡管很想騎馬,但知道小郎君只能坐木輪椅,她便會退而求其次,帶些瓜果糕點,只待在小郎君身邊陪他看書,打發時間。平時行路,葉薇也得注意走路是不是太快了,裴君瑯是不是慢人一步,跟不上了,那她也會減緩速度,絕不讓小郎君孤身一人。
裴君瑯性子冷淡,不喜歡同人相處、交談,葉薇也會幫他處理好關系,以至于現在大家都知道,裴君瑯只是面冷心熱,刀子嘴豆腐心,其實他人不壞,是個挺好相處的小郎君。
葉薇為裴君瑯做的事不少,她并沒有單方面享受裴君瑯的照顧。
可是,當葉薇真正獲得自由,當她不再瞻前顧后,也無需回頭看顧裴君瑯……葉薇竟發現她好像也有其他活法。
她可以恣意騎馬,她可以不要再考慮小郎君的心情,明里暗里看他的眼色。
葉薇長袖善舞,八面玲瓏,她會有很多朋友,每天過得都很充實。后悔的人,只會是孤僻乖戾的小郎君。
那時,反噬的痛楚深入脊髓,裴君瑯靠在木輪椅上,薄唇緊抿,眉峰緊蹙。
半睡半醒間,溫熱柔軟的指腹,輕輕撫摸他的眉心。似乎是想安撫裴君瑯,指骨游走不停,如同蜻蜓點水,淺嘗輒止,不敢深觸。
裴君瑯心道可笑,他不是好哄的孩子。
可鬼使神差的,他竟也覺得,在那些不痛不癢的安撫之下,四肢百骸不再那么疼了。
小郎君單薄眼皮微掀。
葉薇擔憂的臉,赫然映入眼簾。
她看起來很著急。
裴君瑯怔忪、困惑、茫然,繼而良久不語。
那一刻,裴君瑯突然意識到——
這世上,興許還有人,希望他能夠活下去。
第八十六章
裴君瑯沒有看很久,在葉薇發現他之前,他已經進山莊了。
安撫完駿馬的葉薇回頭,只看到空無一人的茫茫雪地。無邊無際的巍峨雪山,偶有碎雪覆在枯瘦的黑棗樹枝椏上,四面八方,萬籟俱寂,如同無人之境。
她松開馬兒,踩著一地沙沙聲,跑進了山莊。
葉薇邁過花廳的門檻,謝芙眼疾手快遞去一個銅絲手爐。
“小薇姐姐,你快暖暖,我讓妹妹幫你占了位置。”
“多謝阿芙。”葉薇從善如流落座。
她禮尚往來,斟茶的時候多倒了一杯,挪至謝芙的面前。
茶壺倒出的茶水竟然是混了牛乳的咸口奶茶。
垂絲海棠的細弱花梗低墜,花蕊稀疏,像是一條條艷麗的絳子,隨風搖曳。
裴君瑯掌心生汗,粘稠潮濕。他莫名難堪,不動聲色垂下了雪睫。
裴君瑯到底還是顧念葉薇的名聲,馬車送她到葉府附近,就讓葉薇坐上自家的車回去了。
即便葉薇自己都不介意和少年郎密切往來,但裴君瑯思慮良多。
少年郎為數不多的善心,終是賞賜給了葉薇——他不想留下葉薇不矜細行的輕佻話柄。擔心那些碎嘴的外人,會私底下用這些難聽的話攻擊葉薇。
葉薇把十兩銀子塞到門房手里,笑說:“放心吧,這不是謊話,會成真的。”
她總不能害死無辜的人。
既然焦蓮最怕葉老夫人,那么她就得拉攏來這一座靠山,好讓自己永遠不要莫名其妙死于內宅。
葉薇還是去了一趟葉老夫人靜養的佛堂。
有了清容縣主的封號,她一路暢通無阻。蘇瑤一面焦急地喊:“阿玄、阿玄!”
一面到處吹口哨,企圖傳喚她的馬兒珍珠。
很快,珍珠回來了。
可是珍珠的身上全是鮮血。
蘇瑤的腦子轟然,一時無言。
“阿玄怎么了?他是不是上戰場了?他是不是死了?”蘇瑤的心臟酸澀,她很擔心阿玄,
或許她也應該上戰場,或許她可能求兄長蘇武,求那個大部落的格桑王子,求他們網開一面,救救她喜歡的人。
“帶我去找阿玄。”膽小的公主,第一次鼓起勇氣,想要跨出草原。
珍珠通人性,它像是畏懼,一直噴響鼻、尥蹶子不干活。
蘇瑤只能強行上馬,逼迫珍珠去找焦玄鳴。
可是,珍珠傻乎乎的,只知道往部落里跑。
蘇瑤焦急:“不對不對!”
珍珠還是馬不停蹄朝前走。
直到濃烈的血氣,以及遮天蔽日的滾煙浮現眼前。
火光沖天,燒灼她最喜歡的一頂頂帳篷,還有那些蘇瑤養的花。
到處都是驚天動地的哭聲,是她子民們的哀嚎。
他們好害怕,他們不住逃竄。
可是家都被燒了,反抗的勇士也被屠殺了。
蘇瑤緩緩跪地,臉上濕漉漉的,不知道是汗還是淚。
她的家毀了。
蘇瑤一步步朝前走。
緋紅的火光照亮她的臉,也照亮眼前被士兵簇擁的高大男人。
他穿戴簇新的甲胄,冷眼旁觀這一幕人間慘劇。
即便焦玄鳴沒有傷害婦孺和孩子,但他還是虛偽地利用了蘇瑤的善心。
他步步為營,靠近她,然后毀了她。
焦玄鳴的計策,成功讓蘇瑤成了千古罪人。
蘇瑤害怕得渾身發抖,她捂住臉,無助地呼喚哥哥。
直到焦玄鳴聽到熟稔的哭聲,一回頭,他錯愕地對上了女孩楚楚可憐的淚眼。
男人的薄唇抿得死緊,掌心緊握成拳,沒有言語。
蘇瑤都看到了,來不及了。
蘇瑤再度騎上珍珠,拔腿就跑。
她不知道那些兇殘的大乾人會不會殺了她,會不會拿她這個部落公主的血來祭旗。
蘇瑤不敢回頭,直到她跌倒在地,滾落崖壁。
磕得頭破血流。
……
再后來,蘇瑤遺忘了過去。
她因貌美,被胡商找到,賣給了達官貴人。
不湊巧,那一場販賣美人的宴席上,焦玄鳴恰巧出面。
他把重病許久的蘇瑤買下,又命那個從朵雅部落帶出來的大乾女子昭昭,好生服侍女主子。
焦玄鳴怕昭昭亂說話,只能毀了她的口舌。
他很自私……他想再次擁有蘇瑤。
焦玄鳴抱住昏迷不醒的小公主,無奈又自厭地開口:“瑤瑤,你說的不錯。中原人……果然很卑鄙。”
再度醒來,蘇瑤忘記了黑暗的過去,她有了一個新的家。
友善的村民,待她很好的夫君,如今肚子里還有一個即將出生的孩子。
生活美好,仿佛一個一觸即碎的夢。
幻夢蝶的花粉落下,金光閃閃。
蘇瑤不想面對可怕的現實,她不愿意蘇醒。
然而,好吵好吵。
還是有人七嘴八舌,一直呼喚她的名字。
“阿瑤姐姐。”
“醒醒,快醒醒——!”
“怎么辦?她會死在幻夢蠱里的!”
“她的孩子也會死的!”
——這是蘇瑤和阿玄的骨肉,還在她的腹中,還不曾長大。
隨后,葉薇跪在佛堂外的廊廡底下,同葉老夫人身邊的最為得臉的箬葉姑姑道:“姑姑,請您幫幫忙,給祖母傳一句話。就說孫女兒已是生死關頭,求祖母垂憐,救我一命。”
箬葉姑姑看了葉薇一眼,葉老夫人掌管整個葉府,自然一點風吹草動都瞞不過老人家的眼睛、耳朵。
葉薇鬧出的陣仗早在她來之前,葉老夫人早早就知曉了。
箬葉姑姑沒有回答,只是漠然地走入佛堂,躬身低頭,等待老者示下。
肅穆的佛堂內,唯有香火的煙氣裊裊升騰。
紫檀木供桌上,擺著莊嚴的神龕,里面供奉的并不是神佛,而是紅漆龍神。
神像前,一碟碟白瓷碟子里,有梨子與酸口的櫻桃,水果都很新鮮。
老人的眉眼被煙熏火燎的霧氣圍繞,手中念珠被指尖磕出“啪嗒、啪嗒”的響動。
等了好久,葉老夫人睜開一雙滿是皺紋的眼睛,低聲道:“讓那個孩子進來吧。”
箬葉姑姑不解:“您明知她很有心計,是故意利用您來行事。還是說,您看她如今被封為縣主,嶄露頭角,是個可造之材?”
葉老夫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輕輕嘆了一口氣,笑說:“她和她的祖父,有一些像。”
箬葉:“像老家主?”
“是,這個孩子身上都有一股子牛勁兒,倔得很……若她祖父還在世,或許會喜歡她的。”葉老夫人只說了這句,便再沒有后話了。
葉薇如愿以償進入了佛堂,坐實了葉老夫人召見她的事。
但老夫人只是給足了她一次體面,沒有真的同她噓寒問暖。
葉薇有了容身之所,在佛堂里靜坐了一個時辰,這才趁著夜深,回了自己的寢院。
回寢院前,箬葉姑姑忽然叫住了她:“二小姐。”
葉薇小聲問:“箬葉姑姑可是有事?”
“這是老夫人命奴婢給你的。”她遞過去一個匣子。
葉薇不明就里,打開盒子,里面竟然是桐花和蔡嬤嬤的賣身契。
葉薇吃驚:“這是……”
“老夫人說了,既是你自家的奴才,就得自家管著,往后別再用這些小事來煩她老人家了。”
葉薇感恩戴德地行禮,箬葉姑姑側身避開,不敢受主子家的禮節。
回去的路上,葉薇一面打量賣身契,一面琢磨葉老夫人的所作所為。
只可惜,祖母的行徑古怪,葉薇也猜不透老人家的想法。
不過她想,葉老夫人故意給她拿來忠仆的賣身契,讓這兩人真正成她手里人,為她所用……能救葉薇于水火間的長輩,人應該不壞吧?
不知是否血脈相承的緣故,時至今日,葉薇才有了那么一點兒歸屬感。
她的身體里,原來也流著葉家的血啊……
葉心月奮力掙扎,她竟害怕起葉薇來了。
也不知葉薇安的是什么心,嬌俏的小姑娘忽然唇角彎起,狐黠地幫腔:“其實,阿姐也沒說錯呀。”
葉心月呆住:“你……”
“我接近二公子,的確是早有預謀。”葉薇眨眨眼,“誰讓我對小瑯……一見如故呢?”
“噗——咳咳咳。”旁聽半天熱鬧的裴君瑯,終是忍不住噴出了一口茶。
裴君瑯被葉薇的“深情告白”嚇到了,狹長的眼角染上一抹紅暈,焦茶色淚痣若隱若現。他抬袖掩唇,眼底滿是震驚,薄唇微動,欲言又止。
他像是想問:葉薇,你發的什么失心瘋?
第八十七章
這一場鬧劇,終止于葉舟的巡視。
葉舟瞪了學生們一眼:“怎么?光在京城丟臉還不夠,還要丟人丟到漳州來,好讓百姓們知道世家皇族子弟都是這么個德行?”
這句話罵出來,眾人頓時鴉雀無聲,只敢背地里朝死敵翻個白眼。
周牧娘在葉舟進屋之前,已經眼疾手快找了個位置落座,好巧不巧,坐到了丁班的席面上。幸好花廳的桌椅多,倒也不至于坐不下。
葉薇拉了拉周牧娘的衣袖,說:“算了,今晚就在這邊吃吧。”
周牧娘沒有反駁,她想到方才葉薇的鼎力相助,心里有幾分感動。
周牧娘:“剛才謝謝你了。”
他下山,只是想盡快找到葉薇。
她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容易遭遇不測。
可是在這一瞬間,木輪椅忽然停止了滾動。
裴君瑯停下來,手上的力道漸松。他有一瞬茫然與無措。
裴君瑯一貫是運籌帷幄的郎君,每一步棋都下得四平八穩,絕無臨時起意做事的時候。
可今日,他為什么要因為葉薇……失去一刻的理智。
“葉薇……”
清雋的小郎君微微低頭,鳳眸濃若漆墨,薄唇微動,病態的臉變得比往常更為蒼白、更為憔悴。
他為什么要管葉薇的閑事?
裴君瑯害怕心潮被蜓尾點水,掠起波瀾的感覺。
他不喜歡這種不受控的時刻,也應該壓抑住想要照看一個人的沖動。
裴君瑯生來就該無情無義,這樣他便沒有軟肋,也不會受傷。
幾乎的一瞬間,裴君瑯想到他在葉薇面前,匆忙遮住腿上燎疤的那日。
若他不在意,為何要遮掩?
當時沒有答案,現在一想,裴君瑯明白了。
他丑陋的身體,無人問津的過去,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他惡心旁人的同情,更畏懼葉薇因憐憫他而刻意親近。
襯得他像條可憐蟲。
葉薇的親昵,也容易讓人會錯意。
小郎君薄涼的指尖又一次覆上木輪,他緩慢地朝前滾動輪椅。
裴君瑯不悅。今日,拜葉薇所賜,他失態了。
一句微不足道的話,偏偏在他心尖驟然刮起了旋風。
裴君瑯積攢的,所有沉甸甸的怨氣,被葉薇脫口而出的一句話,輕飄飄化解。
她在顧念他嗎?
為什么要施舍他這么多無用的好心。
但是,裴君瑯莫名放柔了聲音,他從來沒有溫文地對待過任何一個知他陰暗面的身邊人。
他柔聲斥責了一句:“葉薇,你好笨。”
似情人間的呢喃,沒有兇狠的殺意。
葉薇聽到裴君瑯幾乎算得上是溫柔的回話,莫名一怔。
她低頭,去追裴君瑯垂下的、濃密的眼睫。她忽然很想和他對視,看看他現在的丹鳳眼里,到底糅雜什么情緒。
可是,裴君瑯沒有讓她得逞。
葉薇她奉承的心思起來了,打算再深入兩人親厚的關系。她鄭重其事討好:“畢竟,我們隊除了小瑯,沒人看得懂地圖。你要是出事了,我們不就輸了嗎?”
葉薇知道,裴君瑯總是自厭。
他看著對世間萬物無動于衷,其實也畏懼被人嫌惡,抑或是成為隊伍的拖累。
所以,葉薇想要肯定他的價值。
她自以為方才那一番真心吐露,定會讓裴君瑯感激涕零。
奈何小郎君一貫不是尋常人,他不按照常理出牌。
聽到葉薇后話的一瞬間,裴君瑯非但沒有高興,還在瞬間收回了對葉薇溫柔以待的獎賞。
“你只是為了把我當成人形地圖?”他的嗓音變得清凌凌的,帶有距離與戾氣。
“不然……呢?”葉薇張嘴,訝然。
還能是因為什么?
難堪的情緒一下子涌上裴君瑯的心頭。
他警惕地推車后退。是啊,除了這個,還能有什么?
裴君瑯抿唇,臉色比平常要更為蒼白,血色全無。
葉薇凝望漂亮冰山美人,心里感慨,裴君瑯真是連清冷的模樣都很好看啊。
只可惜,這一尊冷美人似乎太不近人情了,說翻臉就翻臉。
裴君瑯朝她伸手,白皙的五指攤開,掌心朝上。
“把福豆,還我。”
葉薇吃驚,不情不愿地掏動荷包。她賊心不死,再哀求:“為什么呀?我出局的下場可比小瑯慘多了……”
拿了裴君瑯的福豆,葉薇才知道多一重保命符有多爽!
可惜,葉薇現在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在給兩人冰封的關系火上澆油。
裴君瑯更加堅定了自己心里的猜測——她沒有心,她果然在利用他!
“還我。”小郎君的話不容置喙,沒得商量。
“小瑯……”葉薇垂死掙扎。
裴君瑯下了最后通牒——“我的福豆,不想任你糟蹋。”
“你不配。”
原來,裴君瑯是個守身如玉的小郎君,倘若他不喜歡她,那就連一丁點曖昧的牽扯都不許葉薇私有。
葉薇不免想到那時在海島上,燭光煌煌的夜晚。
昏迷不醒的裴君瑯,在她的催促下,睜開了一雙清凌凌的鳳眼。
小皇子郎艷獨絕,一如既往漂亮。他定定凝望她,眼里的厲色淡去,柔情綿綿不絕。
葉薇被他看著,心仿佛被勾了一下。
她任由滾燙的氣息靠近,嶙峋的喉結在眼前滾動,她眼睜睜看著裴君瑯,于她的頰側落下一吻。
葉薇沒有躲開。
她以為,裴君瑯對她是不同的。
可時至今日,葉薇覺得自己的處境,有點狼狽。
既然裴君瑯對她無意,那日的吻,他本來想給誰呢?
又或者,裴君瑯把她認成了誰?
原來,他是真的不喜歡她啊。
第八十八章
山莊的主院,燈火通明,風雪砸門,發出哐哐的響動,今年的冬天是真的很冷。
千面郎沈家主沈追命閉目養神,待一縷幽幽的茶香鉆入鼻腔,他總算睜開眼,笑著對一旁的管事老黃道:“這么多年,還是你最懂我的口味。”
老黃奉上茶湯,笑道:“能為主子排憂解難,是奴才的榮幸。”
沈追命掀了掀茶蓋子,掃去浮沫,淡然問:“當年的事,查得如何了?”
老黃偏頭,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確認門板合得嚴絲合縫,他才收斂盡臉上的笑,低聲開口:“二十年前的陽關之戰,祁鎮那邊,確實留有活口。”
茶蓋子重重落在茶碗上,茶水濺上沈追命的指骨,他不覺得燙。
葉薇當然記得,就是讓她再見到假母親的美夢。
“記得。”
謝芙:“幻夢蠱可以喚醒人內心深處的記憶,即便夙瑤姐姐什么都不記得,幻夢蠱也能讓她強行看到失去的記憶。”
沈如意:“那還等什么?你們謝家的東西,還不是吩咐一句就手到擒來?”
謝芙搖搖頭:“幻夢蠱是由幻夢蝶造的夢,屬于高階蠱。上次蠱陣能遇上它其實很罕見,就連我阿姐這個少家主都不舍得在家里浪費幻夢蝴演練蠱術,更別說今年天氣嚴寒,南疆烈血門死了不少蛾蟲,幻夢蝶也十分稀缺。”
葉薇犯了難:“那有沒有什么辦法可以制成幻夢蠱?”
裴君瑯旁聽了一會兒,輕聲開口:“兩天后,京城外會有飛蓬樓來販賣珍品,我在那里見過幻夢蝶。”
聽到“飛蓬樓”,除了葉薇以外的三個小伙伴,皆目瞪口呆。
魯沉山擦了擦滿腦門的汗:“二殿下竟然連飛蓬樓都敢去啊……”
謝芙皺眉:“大姐不喜歡我去飛蓬樓玩,不然我也可以見見世面。”
葉薇不明白他們在說什么,好奇地問:“什么是飛蓬樓?”
魯沉山嘆了一口氣:“飛蓬樓就是一座可以自行走動的鬼樓。”
葉薇:“自行走動?”
“是。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機關,竟讓數十層的高樓拔地而起,且能自主挪到京城外開市做買賣。不過應該和城門利用用蒸汽壓力,起降重物等等類似,即便用了機關,也得有匠人來驅動。總之怪怪的一座樓,長老說,那很可能是邪.教.徒的窩點,也不知里面都做些什么鬼勾當。”
魯沉山說完,閉上了嘴,好奇地打量裴君瑯一眼:“二殿下怎么會見過飛蓬樓里的東西?”
裴君瑯冷聲:“我與你,似乎還沒熟到,能事無巨細匯報過往的地步?”
“也是也是,是我多嘴了。”魯沉山訕訕一笑,被懟了,尷尬摸摸鼻子。
葉薇打圓場:“別管小瑯,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心里和你們親,面上又要裝高冷。”
裴君瑯冷哼。
葉薇不理他:“我和小瑯肯定要去一趟飛蓬樓的,你們誰一起嗎?”
還沒等人回答,裴君瑯便迅速反駁:“誰要和你去。”
葉薇有法子治他:“那我一個人去也可以呀。如若遇到危險,我定會不小心留下小瑯府邸的玉牌,并且對外宣揚小瑯想和邪.教徒勾結叛國,只能派我這個可憐女子先打前鋒,探探路。我死得好冤哦……”
裴君瑯:“……你敢!”
葉薇誠懇眨眨眼:“人固有一死,不如拉友人殉葬。”
“嘖。”裴君瑯有點心煩,“去飛蓬樓的時候,如果拖我后腿,我定會先把你的舌頭割了再跑。”
葉薇明白,這就是同意去的意思了。果然是口是心非的小郎君啊!
葉薇轉頭,望向其他小伙伴:“你們呢?去嗎?”
謝芙躍躍欲試:“我去我去!”
魯沉山作為機關客家的孩子,對于飛蓬樓十分好奇,他幾乎沒有猶豫:“我去。”
沈如意要窒息了:“……我都投奔你們的陣營了,要是你們四個都死了,我和你們關系這么好,不就得一個人承受那么多長輩的拷問?我遭不住,那我也去吧。”
沈如意想好了,他到時候多帶點銀兩。俗話說得好,有錢能使鬼推磨。世上就沒有錢辦不到的事,如果真有,可能錢還給的不夠多。
反正他們沈家沒啥優點,除了暴發戶有錢-
明日便要回潛淵官學,青竹事先查探過了,焦玄鳴被家里的事情絆住,還沒機會回海島探望他的懷孕妻子。
也就是說,這兩天,葉薇他們應該不至于暴露身份,被焦玄鳴追殺。
葉薇打算回一趟葉家,她在外留宿了兩三天,總該回葉家露個臉。
謝芙做戲做到底,乘坐謝家的馬車,親自把葉薇送回府上。
一下馬車,葉薇便徑直朝葉老夫人的院子行去。
她離府多日,府上卻太平靜謐,想來也是祖母在替她周旋。
半道上撞見剛用完飯散步消消食的葉心月,嫡姐譏諷:“你是要上祖母跟前請安?”
葉薇含笑:“是。”
“在外頭玩了那么久,也不知道先去探望母親,你的禮數果然很欠缺。”
葉薇無辜:“正因為知道拜見阿姐和母親會挨罵,所以我才不樂意去嘛。既在家宅里遇到了阿姐,那我多請一次安,勞煩阿姐轉達給母親吧。”
說完,葉薇屈膝,盈盈行了兩次萬福禮,隨后揚長而去。
葉心月不滿葉薇的刁鉆,卻也知道她沒有什么失禮的地方,只能悻悻然咽下這口氣。
終于甩掉了討厭的人。
葉薇唇角微揚,進了門檻,同箬葉姑姑見禮:“祖母歇下了嗎?”
箬葉還記得葉老夫人的口信兒,葉薇若是來拜見,不必攔她。
箬葉搖搖頭:“還不曾睡下,二小姐進去吧,老夫人也很惦念你。”
葉薇受寵若驚,笑意更為真摯:“孫女惶恐,累祖母記掛了。”
她沒再閑聊,行色匆匆邁入內室。
葉老夫人果真還沒睡。
老人家居于內院隔開的一間小佛堂里,手上盤著念珠,一側燃著香煙。香火繚繞,熏騰紅木桌案上堆積成寶塔山的山梨供果。
“祖母,恭請福安。原諒小薇貪玩,在阿芙妹妹家中待了好些時日,今日才回來府中給您請安。”
葉薇說一些客套疏離的話走過場。
葉舟見狀,心里更不是滋味。他撓了撓頭,為自己小聲辯解:“為師、啊,為叔真沒那個意思,我說錯了還不成嗎?”
葉薇也覺得自己這一哭來得莫名其妙,她捂臉,知道自己嚇唬住葉舟了,當即順桿往上爬,朝人伸手:“要我別哭也行,隨便拿個十兩銀子搪塞吧,學生很好哄的。”
葉舟一聽就知道她又在琢磨壞點子,但他理虧在先,也不好和葉薇計較,只能從荷包里摳搜出十兩銀子,塞到葉薇手里。
“別敲詐了,我身上就十兩,真沒多了。”
“行,夠了!”葉薇擦干凈眼淚,破涕為笑。
她心情好了,不再搭理老師。小姑娘郁氣發泄完了,肚子就餓了。緊接著,葉薇的筷子伸向擂成山高的羊肉包子盆里,夾了三個,美滋滋佐粥吃去了。
葉舟:“……嗯?”這像是沒胃口的樣子嗎?明明是還沒來得及開始干飯!他就不該多這個嘴!
算了,當破財消災吧。
第八十九章
冬日天色昏暗,雪山一片蒼茫荒蕪,入夜時分,天與山都染成了幽藍色,星群遙遠,滿山岑寂。
山莊最外一圈的院墻,每三丈便有一道掛了燈籠的門,一共六扇門,每一個隊伍各守一道。
葉薇來到雞腿飯隊守的那道門前時,謝芙、沈如意、魯沉山、周溯,以及裴君瑯已經蹲守在側了。
除了伙伴以外,旁邊還堆了幾籮筐玲瓏炮,以及一些瓶瓶罐罐。葉薇看了一眼,全是療傷的金瘡藥。
葉薇:“你們就這么篤定咱們會受傷?”昭昭臉色難看,她猶豫了一會兒,點點頭。
夙瑤嚇得后退一步:“你們合伙騙我……”
“我能騙阿姐,昭昭應當不能吧?沒道理連她也要說謊話!”葉薇步步緊逼,“阿姐可知,那座海島距離海外的鎮子很近,壓根兒無需兩天一夜。焦玄鳴這樣說,不過是害怕你離開海島,他想長久圈禁你,和養一只阿貓阿狗無異。”
夙瑤臉色發白:“我……”
但她也明白,她的夫君確實有一些地方不對勁。他不允許她離開他的視線太遠,只要一刻見不到她,夫君就會慌張,就會命仆婦來找。
那時,她覺得甜蜜,如今想想不由毛骨悚然。
她又不是少不更事的孩子,夫君何必把她看得這么緊?仿佛她隨時都會跑掉似的。
夙瑤的記憶遲遲無法恢復,夫君總是關心她的病情,夙瑤時常為此感到抱歉。
但夫君總會溫柔地親吻她,每次聽到她還沒恢復記憶,還會暗暗松一口氣……仿佛她想不起來也是一樁好事。
夫君真的如她所想那么溫柔嗎?夙瑤明知自己不該懷疑枕邊人,可是、可是……
夙瑤咬住了唇,眼里閃過一絲猶豫。
葉薇知道自己的目的達到了,她雙手籠住夙瑤的冰冷的手,蠱惑似地低語:“姐姐再留幾日吧,我們會想法子治好你的失憶,到時候,你就知道你的夫君是什么樣的人了。如果你不想留在這里,繼續作踐自己的身體,那我也不會勸你太多,總歸你救過我和小瑯,我不想你出事。”
葉薇處處為夙瑤考慮,看似讓步,實則全是算計。
對于夙瑤這種堅毅的女子,硬碰硬是不行的。
夙瑤也明白,她如果回了海島,或許一輩子都弄不清楚真相了。
她點了點頭:“那就勞煩二妹妹幫我恢復記憶。”
“好說。”葉薇歡歡喜喜地道,“姐姐好生住下,有什么需要的東西都喊昭昭來辦。吃什么、喝什么也無需拘著自己,小瑯家底殷實,不怕你吃垮了他!”
“我省得了。”夙瑤冷靜下來,也抿出一絲笑意,不再抗拒葉薇的照顧。至少,無論眼前這些人是忠還是奸的,她都得養精蓄銳,先護好身體再說。
畢竟……夙瑤眼眸柔和,撫了撫小腹,她還懷著夫君的孩子呢-
葉薇安撫好夙瑤,如釋重負回了前院。
她召集了雞腿飯隊的小伙伴們,問:“有沒有什么辦法,能讓失憶的人恢復記憶?”
謝芙想了想:“小薇姐姐還記得從前在紫金山中的幻夢蠱嗎?”
然而葉老夫人實在是個人精,她沒有粉飾太平,和孫女你來我往地過招,而是目光如炬,看了一眼孫女。
很快,葉老夫人覺察到葉薇的異樣。
女孩伶仃的腕骨上戴著的蘭玲鐲變了顏色,那是吸收血氣且使用過的跡象。
葉老夫人微訝:“你……動用蘭玲鐲了?”
她贈葉薇法器,其實沒指望葉薇能夠驅動。更多是祝福小輩,也給外人起震懾作用。
可眼下,葉薇分明是能夠驅動這只蘭玲鐲……
葉薇微微抿唇,不知該如何作答。
若她說“用了”,會招致災禍嗎?即使葉老夫人是她的祖母,葉薇也不會十分相信她。
孫女垂眸,一雙杏眼掩于暗處,諱莫如深。
葉老夫人懂了她的顧慮。
老人家臉上的笑容慈祥極了,她親切朝葉薇招招手,顫顫巍巍領她去了一間暗閣。
密室的石門大開,里面都是一些起了毛邊的古樸藏書。
葉老夫人隨意拿了幾本書,遞到葉薇懷里。
“我記得這本是基礎,這本好像能提升……哦,還有秘術,老頭子把秘術放在哪里了?我找找……”
“祖母?”
“別說話,我找一樣東西。”
“好吧,”
小姑娘不明就里,只能眼睜睜看著祖母把一摞一摞的舊書,整整齊齊拜放到她的懷里。
葉老夫人想給她的書很多,東一件西一件,帶著厚重的灰塵。
很快,小姑娘的懷里就累了沉甸甸的一堆,即使葉薇都要抱不動了,葉老夫人仍在埋頭挑書。
葉薇抬頭掃了一眼,發現,這些都是有墨跡的書籍,密密麻麻寫了一大串,像是某個人手寫的札記。
有點甚至還有指頭的油印,葉薇語塞,這個人不會一遍吃油水多的燒餅,一邊翻書寫批注吧?該說他太隨性呢,還是太不拘小節了?
葉薇福至心靈,難道是葉塵夜的舊物?
她難以置信,說話都有點激動:“祖、祖母,這些是祖父的舊書?”
葉老夫人含笑點頭,笑意濃濃:“他的東西,我想,你會看得懂。”
葉薇眼眶發燙,心里酸酸的。她知道這些祖父的遺物彌足珍貴,作為老家主,葉老夫人能把葉塵夜的遺物傳承給她,相當于間接認可了葉薇的能力與天賦。
葉薇低下頭,聲音有點哽咽:“可是……我夠資格得到祖父的書嗎?”
葉老夫人輕輕嘆氣,看來葉薇從來不知,自己是多么天賦異稟的孩子。
她有些憐愛孫女了。老人摸了摸孩子烏黑如瀑的發:“你能驅動蘭玲鐲,說明你就是塵夜選中的傳家之人。”
“我?”
“是。”葉老夫人握住葉薇的臂骨,話語里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堅毅,“小薇,這些東西,不要讓外人知曉。包括你血脈特殊,這件事,誰都不能說,甚至是你父親也不行。”
葉薇一怔,她怎么都沒想到,祖母會語重心長提醒她,防備她的父親。
葉薇覺得,對付山獸罷了,應該不至于鬧到血流成河的殘酷情形。況且,只是一個小試煉,還有老師在旁看顧,不至于大過年還見血。
魯沉山點頭:“其實我也覺得不會,但別的隊伍都制了玲瓏炮和金瘡藥,就連甲班的學生都搞上了,你想想,這里頭是不是有詐?”
葉薇皺眉:“甲班的人也準備傷藥炮彈?”
魯沉山:“沒錯!”
謝芙:“我讓妹妹去打聽過了,這些人似乎還想著趁戰亂的時候攻擊同學,偏偏老師們還說除非被打死否則絕不出手,話里話外的意思不就是想咱們防外還有御內么?”
第九十章
山莊前院。
葉薇凝望眼前以身護她的裴君瑯。
小郎君臨危不懼,鳳眸鋒銳。戴著翡翠扳指的指骨緊緊拉弦,風雪拂上他如雪勝玉的側顏,眉眼清致,烏發如瀑。
霎那間,葉薇的心上被勾了一下,泛起不易覺察的漣漪。
裴君瑯猶如一尊巍然不動的山,護住她,避免她被風雨澆蓋,又冷待她,拒她于千里之外。
葉薇看不懂他,但不妨礙她親近他。葉薇抱著那一捧祖母慷慨奉贈的書,搖搖晃晃退出暗閣。
那一摞手札堆疊高高的,厚厚實實,幾乎淹沒了孩子的臉。葉老夫人看到了,忍俊不禁:“我倒是忘了,你一個人怎么搬得動。”
話語落下,她拄了拄龍頭拐杖,地面頃刻響起一陣震蕩。
葉薇腳下踉踉蹌蹌,差點摔倒。好強的內力!她心里凜然,恍恍惚惚意識到,祖母也有本事在身,并非一心相夫教子、居于內宅的孱弱老婦人。
聽到內室的傳喚,很快箬葉從屋外撩簾進來,和老夫人見禮:“老夫人,奴婢在,您有何吩咐示下?”
周溯看出一點門道,課間休息的時候,特地來找葉薇,悄聲笑問:“你們是要去辦什么緊要的事嗎?”
葉薇不知道周溯的底細,如臨大敵,搖搖頭:“周公子怎么會這樣問?沒有呀,我們只是打算出門逛街。”
周溯:“哦,丁班的小活動么?真羨慕你們的同學情誼,整日熱熱鬧鬧的湊一塊兒。”
裴君瑯掀了掀眼皮:“怎么?你也想來?”“帶我下車。”
“是。”青竹輕便地抱起少年郎,放到輪椅上。
裴君瑯看了一眼軟轎里的葉薇,冷聲道:“你們要制幻夢蠱的話,長壽會把府上的醫堂讓出來,缺什么材料,同他討要便是。今夜恐怕回不了潛淵官學,送一封口信給周溯吧,他會幫你們請好假。”
“好了,今日我累了,先去歇了。”
裴君瑯事無巨細吩咐完所有事。
他拋下小伙伴們,請他們自便,頭也不回地推動木輪椅,獨自走了。
清瘦的身影融入霞光昏昏的傍晚,看起來格外伶仃孤寂。
葉薇爬出軟轎,一臉若有所思。
沈如意聽裴君瑯的語氣冷淡,納悶地湊過來,問:“你們吵架了?”
謝芙立馬瞪了沈如意一眼:“小薇姐姐脾氣那么好,怎么會和裴君瑯吵架?肯定是他無理取鬧,執意要對小薇姐姐發火了!”
魯沉山搭上沈如意和謝芙的肩膀,說:“算了算了,為今之計是制幻夢蠱要緊。不過今晚咱們回不去了,還是先給周溯報信吧?你們的春鷹和他熟嗎?”
謝芙搖頭:“誓不理甲班狗!”
沈如意豎中指:“我也是!”
葉薇翹起唇角:“我們家阿嬌倒是認識整個官學的學生,這樣吧,就讓阿嬌給他送一封口信兒去。畢竟周院長是他祖父,告個假應該沒問題的。”
至于周溯要怎么撒謊去圓一整個丁班消失的事,那就不在葉薇考慮的范圍之內了。
畢竟這點小事都做不好,要他何用!
葉薇教會春鷹新的口令兒,很快,阿嬌便飛向蒼茫天穹,不見蹤跡。
遠在潛淵官學的周溯本想找丁班的孩子們問問今日情況,怎料才到裴君瑯的房門前,葉薇的春鷹阿嬌就瞄準目標棲息至他肩頭。
周溯微笑:“你叫阿嬌,是嗎?”
小鳥阿嬌嘰嘰喳喳:“丁班,請假一日,全員,咕咕,請假一日。”
周溯苦笑:“葉小姐還真是喜歡給我出難題啊。你回去傳話吧,唔,就說,我愿意為丁班的朋友們效勞,事情辦妥了。”
他放飛阿嬌,原地思索了一番。
很快,少年健步如飛,趕在官學宵禁之前,上了一趟殺神周家。
不過是幫忙請個假罷了,祖父為了大局著想,這種小灶應該愿意開吧?
幻夢蠱的事,全權委托給了謝芙。
沈如意和魯沉山在旁邊幫忙,而葉薇則跟著灶房的王御廚準備晚上的食物。
阿芙想吃干烙的蜂蜜烘餅,沈如意想吃豬肉大蔥餃子,魯沉山則是大醬牛肉拌面,再來兩口能干吃的蔥節子和肥白的蒜瓣兒就更好了。
不知看了多久,裴君瑯才收回目光。
他像是下定決心,平靜說出一件思考已久的事:“葉薇,我會如你所愿,繼續保護你。”
裴君瑯的聲音平靜如水,聽不出喜怒:“所以,不必再試圖討好我,也不必再靠近我。”
“從今天起,你能不能離我……遠一點。”
周溯和裴君瑯早就私下通過氣兒,兩人是一伙兒的。
周溯認認真真琢磨了一會兒,婉拒:“下次吧,下次用得上我,一定要喊我一起。”
“嗯。”裴君瑯沒再多話。
周溯一走,丁班其他小伙伴均對他投去了看叛徒的眼神,低聲斥責:“小瑯(二公子),你怎么會和甲班狗有牽扯?”
裴君瑯想到眼前這些人都算是自己人了,他抿了一下唇:“他代表周家派系,站在我這邊。”
此言一出,眾人頓悟,臉上的惱怒煙消云散,沈如意甚至提議:“要不把人喊回來?周家人武藝高強,多一個人多一份力嘛……”
謝芙小嘴撅起,幾乎能掛油瓶:“才不要!妹妹很厲害,單憑妹妹一個人就能護你們安危,怕什么?”
葉薇也覺得人多不大好行動:“算了,這次還是低調行事吧。”
魯沉山贊同:“我聽小薇的。”
兩天后,一伙人早膳都沒吃,偷摸溜到了裴君瑯的皇子府,出發前打算喬裝打扮一番。
裴君瑯說了,他在飛蓬樓內的身份,是江湖某個門派家主與蕃國圣女所生出的少家主。他的門派家大業大,又和京城里執掌皇權的八大世家有關聯,因此在京中出入自如,儼然如同高門貴公子。
為了掩飾身份,裴君瑯換了一身墜滿銀飾的胡族外衫,衣襟大開,幾乎要漏出肌理塊壘分明的小腹,漳緞窄袖長褲與長衫上繪滿了銀色的寶相花繡紋,腕骨與足踝都掛了玉蘭花的銀制小鈴鐺。
就連烏黑如瀑的長發都散下,由葉薇幫忙用紅綢串了幾個小銀珠上去。
葉薇沒有綁辮子的經驗,魯沉山倒有,但裴君瑯不想他近身。
于是,葉薇再笨手笨腳,也只能肩負重任。小姑娘朝小郎君伸出手,捋過那一把軟滑的烏發把玩。不知裴君瑯是不是洗過頭發,聞起來有一股若隱若現的蘭花香味,很清甜。
裴君瑯這么不喜歡烘干頭發的人,如果真的洗了頭發,發尾肯定也會帶點潮濕,不至于摸起來干燥暖和,就像被陽光照過一樣。
葉薇心胡思亂想,小心翼翼幫裴君瑯編織辮子。
待會兒他們出發前往飛蓬樓,為了掩飾裴君瑯腿疾的事,裴君瑯必須坐在軟轎上,由青竹、明月,還有小伙伴們抬轎子,而葉薇作為裴君瑯的貼身侍女,可以待轎子上服侍他。
有貌美的小丫鬟在旁伺候,也能更好演繹出放蕩不羈的混血少家主的樣子,蒙混過關。
葉薇撈了一把裴君瑯的頭發。
長長的黑發實在很滑,根根分明,穿過她白皙五指,一下子墜了回去,不見蹤跡。
如同被山石分流的瀑布。
葉薇手法笨拙,時不時讓發飾連累到裴君瑯的發絲,勾扯出細發。
偶爾,裴君瑯被她扯疼了,還要皺眉瞪葉薇一眼。
小姑娘做賊心虛,怯怯地哄:“再忍忍嘛,很快就好了。”
裴君瑯沒再說話,只靠軟枕上閉目養神。
葉薇繼續搗鼓裴君瑯的長發。老實說,她打辮子都打出了樂趣,一縷一縷地分發,再交叉,最后用朱紅的絲絳綁縛上蝴蝶小結兒。
分完一串,又用蘭花瓣兒似的小指頭,勾來另外一縷。
裴君瑯像是等到不耐煩,已經睡去了。
長長的雪睫垂落,鼻梁間打下一片昏暗的影。
葉薇手上動作放慢,杏眼一瞬不瞬注視面前儀態慵懶的小郎君,狹長的鳳眼、胭脂色的薄唇。唔,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只頂漂亮的雪白大貓!
女孩把編好的辮子放到裴君瑯耳側,靠得近了,難免視線掠下,正巧看到了裴君瑯微開的衣襟,衣布底下,肌理流暢堅實。原來裴君瑯的身段也很好么?葉薇本不該羞澀,可狹小昏暗的軟轎里,偏偏她還一無所知,親昵地繞著小郎君的頭發。
不知為何,葉薇覺得耳朵燒起了延綿不絕的山火。女孩仰望軟轎的幔帳,不敢再亂看。
葉薇向來坦蕩,可偏生這次,她莫名虧欠,仿佛哪里冒犯了裴君瑯。
一瞬間,葉薇想明白了很多事。
都說“烈女怕纏郎”,裴君瑯也不外乎是。
即便小郎君心里有別的姑娘,意識混沌間的吻也是想給旁人;他刻意冷落她,漸行漸遠,若即若離……又有什么關系?
今日裴君瑯攔在葉薇面前,護的人是她,守的人是她。
他發自內心,替她撐腰。
他心里有她,惦念著她。
葉薇想,她兩條腿跑的,追著裴君瑯巋然如山的背影追,總有一日,她會跑到他的跟前。
她不貪心,能和小郎君,并肩走一段路,這就盡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