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葉薇面前,有成百上千的山狼。
它們在裴君瑯的高超箭術下,近不了葉薇的身,暴作一團。
原本狂躁不堪的山獸,在聽到一陣悠揚的笛聲后,像是有智慧,竟放棄圍攻葉薇,而是對其他官學的學生下手。
沒等沈如意反應過來,一只獸爪已向他的身后偷襲,刺入腰腹,透出血肉。
“啊!”沈如意作為后勤隊員,上陣沖殺從來都是謝芙和裴君瑯的事,他沒有沾過邊,頭一回受到暗襲,疼得骨頭縫都酸軟,人已倒在了地上。
葉薇焦心不已,高喊一聲:“如意小心!”
幸好裴君瑯眼疾手快,甩出細軟靈活的長鞭,圈住沈如意的腰身往后帶。他臂力驚人,竟就這么運用巧勁,將沈如意整個人掀翻,砸向后方蓬松的雪地里。
魯沉山會意,急忙喊白庭正:“給如意包扎傷口、上藥!”
很快,青竹帶著濟世醫白家主白梅抵達皇子府。
白家主大駕光臨,把長壽都嚇白了臉。
他忙上前去,幫白梅提藥箱,手還沒來得及伸出,就被心急如焚的長者阻止了。
“別管這些虛禮了!快去取一瓢水煎藥,第一煎盛好留下,再煮一刻鐘的第二煎,兩碗都端來內室,快去!”白梅面露焦色,遞去一紙包早已配好的藥。
白梅為裴君瑯配的調理止疼藥方子用量太重,她得親自診脈,了解病情險要,才知道要讓裴君瑯喝哪一服。
然而,白梅一邁入內室,一望滿地干涸的血跡便知,心便涼了一大截。
裴君瑯的病情兇險,刻不容緩,用最重的藥劑。
她扶門框的指骨幾乎抵到變形,臉上浮現深重的擔憂,忍不住質問青竹:“為何這么晚才喊我來?!”
少年郎的夢境斷斷續續,頭又開始劇烈疼痛。
這一次,裴君瑯想起了蠻奴死后的事。
那時,蠻奴留給他一顆紅龍血眼石,以及一封信。
信上,母親蠻奴同他說,她有個閨中好友,名喚白梅。只要他把信遞給白梅看,對方自然能認出蠻奴的字跡。
葉薇在潛淵官學已學習兩年。
三年為一屆,再有一年他們就要從官學里出師。
周溯朝周崇丘行禮拜別。
風雪漸大,少年郎本想轉身離去,臨行前又想到了旁的一件事:葉薇給他送來組隊消息的時候,曾經夸贊漳州的花生酥很好吃,就是不知道冬天還有沒有賣。那時,裴君瑯插話,說花生算當地年貨特產,會囤積地窖里,待年關拿出來碾磨花生仁制酥糕,街上肯定是有賣的。
周溯笑著詢問祖父:“我聽同窗說,漳州的花生酥糕滋味一絕,孫兒回來的時候,給您帶一些吧?”
周崇丘一怔,也笑了笑,夸贊周溯的孝心:“你有心了。”
“那孫兒告退了。”
“去吧。”
周溯恭恭敬敬地退后兩步,轉身離去,伶仃的身影淹沒于蒼茫大雪中。
沒等周溯走出兩步,他袖囊里的指骨鉆得死緊,薄唇也抿成青白一線。
開什么玩笑,祖父竟會想吃花生酥糕?
周溯記得很清楚,在他幼時,嫌湯藥苦,周崇丘便喂他吃花生糖豆。
周溯也想分周崇丘共食,可老人家卻笑說:“祖父不能食花生,會引發哮疾。這是我唯一的弱點,連你父親、二姑姑,祖父都沒透露過。祖父最喜歡咱們阿溯了,你要好好幫祖父保密。”
年幼的孩子一臉鄭重點頭:“好,阿溯一定會保守秘密的。”
……
周溯想到那個和藹可親的老者,聲音和樣貌跟祖父一模一樣,甚至連管教晚輩的語氣都很相似。
周溯臉色難看,黑沉如墨。
究竟是誰披了祖父的皮,奪了他的舍?
周溯感到毛骨悚然,他幾乎能肯定:周崇丘,被掉包了。
裴君瑯,本就沒想過長壽。
除了復仇,他再無生欲。
直到……遇到葉薇。
喋喋不休的小姑娘,妄圖用一碟甜糕打發他的壞孩子。
有時裴君瑯習慣了葉薇吵嚷,竟也沒那么煩。
日來月往,獨自在檐下看書的小郎君,開始注意身邊多出來的那個女孩。
裴君瑯心說,
葉薇很可惡啊,竟叫他第一次,懼怕起死亡。
或許,長命百歲也不是什么壞事。
只是。
小郎君明白的,他要永遠清醒。
他心知肚明,自己躲葉薇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裴君瑯作為朋友,其實陪不了她很久。
葉薇早晚會失望而歸。
畢竟,在裴君瑯選擇修習自損的功法,承受滅頂反噬的那日起。
他就喪失了活下去的資格。
裴君瑯早晚,會死的。
許是裴望山想到了過去的苦難,他難得起了憐憫之心,對小黃門道:“退下吧,今夜必有一場大雪,掃也掃不盡,不必費心思了。”
“奴才遵旨。”小黃門感激涕零地退下。
琉璃飛檐底下,鵝毛大雪飛揚。
一只春鷹清唳,破風冒雪而來。
這是裴望山親養的鷹隼,是春鷹一類中難得的異化猛禽。
他抬臂去接,春鷹輕車熟路地旋入內殿,落于裴望山的臂膀。
裴望山從荷包中取出藥丸,喂春鷹吞食,唯有如此,鷹隼才能出聲傳話,不至于被人捕了去,泄露皇家機密。
春鷹清了清嗓子:“咕咕,漳州求援,沈家事成。”
裴望山了然,他撫了撫春鷹厚重的羽毛,揮臂揚手,放它歸去,消失于茫茫夜雪中。
這日,皇帝收到“漳州有白蓮教逆黨起事”的密告,連夜下詔,請周老將軍親自上點將臺,燃放烽火,借用火光,一座城池往下一座,不斷傳訊,如此,便能在一個時辰之內,將軍令傳遞至漳州,再配合春鷹的密告,便能讓各地官吏以最快的速度,調兵遣將,傳遞軍令。
地方官吏聞訊,連夜派遣漳州以及附近州府軍士冒雪登山,即刻支援山莊。他們聽從皇命,會竭盡所能保全世家子女,殲滅異教叛軍。
這夜,裴望山睨了一眼蓽撥作響的銅雀燭臺,心想:山莊已被圍困一日,不知死傷境況,但愿他兩個孩子平安無事。
第九十二章
這夜,萬籟俱寂,唯有屋外綿綿不絕的冬雪飄零。
葉薇蜷縮于西番蓮紋的床架旁閉目養神。
本想隨便睡一會兒,結果和衣歪著,耳畔傳來裴君瑯清淺的呼吸聲,門簾被寒風吹來的雪絮縈繞,凝結成硬挺的布干,啪嗒啪嗒拍打。
周遭都是瑣碎而平常的聲響,葉薇感到無比安心,竟這么睡著了。
再次醒來時,女孩兒被細碎的天光刺痛眼皮。她輕闔雙目,人還懶倦,沒有睜眼的意思。直到細微的動作摩挲過鬢邊那一縷咬到唇間的碎發,偶爾不經意間的觸碰,溫熱的指腹清淺觸及,又漣漪一般散開。
余溫殘留。他疼愛周溯,卻又包庇弟弟周銘對兄長下手,保住周家家輝。一如如今,他全盤接受周溯回府,對周銘的下落,不聞不問。
不僅對大房如此,周崇丘對待兒女也是一樣。
他不在意周婉如的野心,即便自己只想當天子的家臣,而周婉如卻一腳邁入后宮,拉周家下水,想做人上人。
周溯明白,周婉如壓的寶,是大皇子裴凌啊。
那個心狠手辣的少年郎。
他彎唇一笑,問周崇丘:“祖父,您的雞蛋,要全部放在一個籃子里嗎?”
周崇丘詫異地揚眉,慈愛望向孫子:“怎么說?”
“皇后姑姑要扶持大表弟上位,把周家一脈全系在他身上。可是,往后如無意外,周家的家業會盡數傳給孫兒吧?”
“是,你父親臨終前,我許諾過,會讓他的兒子掌家。”
周溯了然:“那孫兒想未雨綢繆,給周家再多添一條路。”
周崇丘品出一絲端倪,他靜靜端詳周溯許久,問:“你接觸過裴君瑯了?此子如何?”
“他很聰慧。”周溯想到狐黠的葉薇,以及熱熱鬧鬧的雞腿飯隊,“他的朋友也很有趣。”
周崇丘頷首:“你年紀不小了,應該開始學習掌家了,此事你來辦吧。”
“是。那么,孫兒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宣布弟弟周銘已死。”
周崇丘詫異,他不知周溯膽大包天,竟敢動周家的局面。
可是,這個家早晚要傳下去。
周崇丘還沒想好,是支持女兒,還是孫兒。
既如此,他就靜觀其變一會兒。
年邁的老者抬指,輕輕叩了兩下梨花木太師椅的扶手,嘆息:“隨你吧。”
“多謝祖父。”
周溯得償所愿,退出了內院。
沒兩日,周家便傳出喪訊——嫡孫周銘死于一場山洪,已在收殮下葬。幸運的是,周家嫡枝一脈,還有后代。周銘那位早夭的雙胞胎兄長周溯竟死而復生了。
原來,周溯早年是被人謀害,幸而服用假死藥物才逃過一劫。
為了保護這個孩子,周家一直將他藏匿于山中寺廟修行。
如今周銘死了,少家主之位空懸,自然要接嫡長孫周溯回家,繼承家業。
仇夫人知道這件事,看到大兒子周溯的眼神,簡直要殺人。
她的花釵凌亂,人也瘋瘋癲癲。
見周溯走來,哭得梨花帶雨的女人一下子掐住了長子的脖頸,氣得美目圓瞪:“你、你這個惡鬼修羅!是你殺了你弟弟!”
周溯白凈的脖頸被母親死死掐住,整個人僵硬如行尸。
他看著心里只記掛弟弟的仇夫人,看著她怒火滔天,一心要掐死長子。
周溯失望極了。
明明他和周銘長得一模一樣。
明明仇夫人自己都分辨不出來兩個兒子誰是誰。
可她身為母親,就是有資格去唾棄其中一個兒子。
因為孩子,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兩塊肉。孩子天生要受母親管教。
只要仇夫人想,她就能站在道德制高點,厭棄周溯、拋棄周溯。
周溯難過得快要死掉了。
他眼角流淚,整個人如落地的瓷器,幾乎要碎了。
“母親啊……”
他嘆了一口氣。
仇夫人死不悔改,還是想要掐死周溯。
算了,何必強求呢。最終,周溯的心死在母親溫熱的手掌里。
他以內力逼退了仇夫人。
“把夫人送入佛堂靜修佛理。”少年郎下令,抹去眼角的淚花,再沒看她一眼。
周溯和仇夫人正式決裂了,但他也獲得了所有想要的一切。
周銘的尸體被周溯從赫連古宅挖出,厚葬于祖墳之中。
待弟弟的棺材被一抔厚土掩埋后,周溯笑著斟酒。
白皙指骨間,搖晃一只酒杯。
周溯以烈酒喂養弟弟的石碑,他溫柔地道:“弟弟,歡迎回家。”-
周家的時局驟變,也影響到了宮中處事不驚的皇后周婉如。
她身披一件丁香淡紫色的薄衫,指尖把玩著梳妝臺上護膚的瓶瓶罐罐。
思忖多時,嫵媚的女人還是起身,指肚掃過所有琉璃香露瓶子,逐一撞倒它們。
“我大哥,真是生了一雙討人喜歡的兒子。”周婉如嘴上這樣說,美眸里卻不存絲毫笑意,“只可惜,大哥已經死了。”
她望著漆黑如墨的天穹,走向遼闊的宮闕天井。重檐底下,夜風吹動寶蓮紋瓦當,發出嗚嗚咽咽的響。
周婉如柔順的烏發,如墨傾瀉,霎時間張牙舞爪,迎風散開。
她忽然笑了下。
葉薇睜眼,對上一雙怔忪又空漠的鳳眼。
披著單薄中衣的小郎君,已用臂骨撐起了身子,他斜靠上暗花紋軟枕,衣襟散開,露出線條流暢的腹腔肌理。每一寸皮肉都被白色布帶收得嚴密緊實,衣裳不能拉攏,為的是防止裴君瑯牽扯到傷口,再次流血。
看到裴君瑯醒來,葉薇驚喜。
第九十三章
也不知一顆糖果,有什么值得他想這么久。
最終,裴君瑯還是接過糖丸,含在唇齒間。腮幫子微鼓起小丘,少年老氣橫秋,一臉肅容吃糖。
葉薇眼睛一亮。皇后周婉如與大皇子裴凌設下家宴,邀請馴山將葉家人來宮中享用釀成的青梅酒。
今日春雨纏綿,雨水啪嗒啪嗒砸向殿宇四面的磚墻。
主桌背后的那一面墻,鑲嵌一塊一丈高的花色玻璃。利用五彩的構圖,繪制出一枚血紅色的眼睛,血絲遍布,映襯天家貴胄明黃色的禮服,壓迫感十足。
雨水順著玻璃不斷滾落,于血眼最中央蜿蜒下一道水跡。
淅淅瀝瀝,仿佛淚痕。
紅龍殿是數百年來,八大世家與皇族設宴的圣殿。
如今周家人掌控皇權,自然可以明目張膽擬天家的旨意,邀請摯友來殿內吃席。
焦蓮今日為了見皇后,不僅新裁了一條織金闌干裙,還打了一整副嶄新的紅寶石頭飾。可她知道,再如何打扮體面,也及不上周婉如通體的貴氣。
她和周婉如自小便相熟,都是世家女,焦蓮從不覺得自己矮她幾分。
直到周婉如嫁給了天子,鳥獸鳳冠、百鳥朝凰紋霞帔大衫,一朝麻雀變鳳凰,而她成了皇帝家臣之妻,尊卑規矩拉開。
焦蓮才后知后覺明白,有些事不是她心里不認就不存在的。
權力是個好東西,能打折人的骨頭,磋磨人的傲氣,將全天下碾在腳底。
她沒有機會了,好在女兒是個福祿雙全的孩子。她和大皇子裴凌接洽,定能助他們葉家與焦家高升,往后的皇裔,都會染上他們幾個世家的血液。
思及至此,焦蓮臉上的笑更真摯了。
她淺嘗一口青梅酒,笑說:“娘娘賜的酒,清甜可口,果然與眾不同。”
周婉如聞言,抬指掩唇,輕輕笑開:“阿蓮還是一如既往愛說好聽話哄本宮開心,今日請葉大人、葉夫人二位來紅龍殿吃這青梅酒,內里深意,總歸不必本宮多說吧?青梅釀酒,竹木盛酒器,好一個青梅竹馬的寓意,本宮呢,是真心實意想同二位做兒女親家的。”
葉瑾為人老道許多,他忙行禮,恭敬地道:“臣等不敢同天家攀親,娘娘能瞧上臣的女兒,是她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周婉如很滿意葉瑾的自謙。
她放梯子給人搭,底下人想登青云梯,也得好好琢磨琢磨自個兒夠不夠分量。
周婉如淺嘗一口酒,搖晃青銅三足酒樽,笑道:“葉大人這話倒是生分了!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不然今日的官宴,本宮也不會只宴請葉家。說起來,本宮記得葉家還有個次女?是叫葉薇嗎?”
她忽然望向裴凌。
長子一怔,下意識點頭:“是,母后。”
周婉如揚唇:“本宮聽說了,這個孩子也是十足乖巧伶俐,改日有空,也把她帶到宮里坐坐。既是你們葉家的孩子,本宮自是一脈相承的疼愛,又豈會厚此薄彼呢?”
“是,小薇能得皇后娘娘垂青,乃她八輩子修來的福分。”葉瑾從善如流地應下,決定給庶女這個體面。
而焦蓮和葉心月卻對視一樣,如坐針氈。她們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倉皇與不安。
葉薇野心勃勃,不是個省心的孩子。
焦蓮蹙緊了黛眉,心道:這個次女,何時攀纏上皇后了?竟把算盤打到宮中來了……不過是上了半個月的官學,居然鬧出了這么多的幺蛾子,夠厲害的。
不行,不能放任葉薇蹦跶下去。
她女兒入主東宮的事,絕不容許有一絲一毫的閃失。
葉家人吃完席面,由宮人打傘,各懷心思出了宮殿。
雨勢減弱,鐵包金樹上的紅果子被打落了不少。
雨水把殿外的麒麟石墩洗得發亮,不少水珠砸在獸爪上,激飛入檐,淋濕了厚厚的寶相花羊絨毯子。
紅龍殿內,唯有周婉如和裴凌還在靜坐。
裴凌今日不過是奉母親之命作陪,他對這種應酬的興致不高。
甚至對于葉心月,他也沒有過多的想法。
只不過是一個身份合適的世家女,至多救過他一命成全了一段佳話,別的再無不同之處。
他既為皇子,為了來日的寶座,定要娶妻的。
既如此,不如娶一個對他爭權奪勢有用處的女子。
裴凌放下酒杯,想到方才的小插曲,淡漠地問:“母親為何提及葉薇?葉家庶女在宅院中并不得主母喜歡,兒臣唯恐您所說的抬舉,會成為葉薇的催命符。”
上一次,裴凌登門葉府便瞧出端倪了。
葉家大夫人焦蓮對外宣稱疼愛次女,實則巴不得人離得遠遠的,否則怎會兩個女兒一道兒回家,她只對葉心月噓寒問暖,連一碗熱茶都不送給葉薇呢?
也正因如此,裴凌很識相,不想令葉心月疑心,就再沒有提起葉薇。
至少,他要拉攏葉薇的話,便不會蓄意殺死她。
母后不至于想不到這一層。
可她偏偏在焦蓮面前抬舉葉薇,把這個女孩架在火上烤。
分明是,有意為之。
面對兒子的疑問,周婉如唇角輕翹。
她探出纖細的玉指,耐心幫裴凌整理了一下衣襟,慢條斯理地道:“若葉薇油鹽不進,你也拉攏不了她。那么讓葉家人關起門來處理家事,也是很好的選擇。如此,不必臟了你我的手,很輕便,不對嗎?”
周婉如了解焦蓮的脾氣,也知道葉薇這一次,必死無疑。
裴凌沒有多說話。
他明白了,母親一如既往下手狠厲。如果葉薇不能為他們所用,那就殺了她。
橫豎不過是一個沒有價值的庶女。
只是她此前和裴君瑯交際,落入父皇的眼里……裴凌和裴君瑯是兄友弟恭的好兄弟,這等惡人,便不能由他和母后來當了。
裴凌摩挲了一下酒杯,心里即便有憐香惜玉的心思,也不會貿貿然出手。
唔,閑在含糖的小郎君看起來,格外可愛、好親近。
許是看出葉薇眼里的調侃之意,裴君瑯悄悄蹙起眉峰。
隨后,他故意捉弄葉薇似的,咔嚓一聲,兇惡咬碎了糖,雪丘消除。
小郎君恢復成一貫高冷不可褻玩的模樣。
葉薇意興闌珊收回視線,狠狠攪動湯勺,慢悠悠喝起粥來。
小姑娘的壞心計被拆穿,頓時變得很老實。
余光間,裴君瑯瞥一眼難得安靜的女孩兒,嘴角幾不可察,于暗處稍稍上揚。
第九十四章
正月十五,潛淵官學的師生帶傷回到了京城。
馬車駛進城門的那一瞬間,學生們不約而同放松了心神,久違的安全感又回到了身上。
葉薇沒有回家,她和葉舟打了招呼,徑直跟著裴君瑯的馬車,往他府上趕。
眾人都看到了裴君瑯以身御敵的那一刻。
若非他以命相搏,爭取來時間,援軍也無法及時控場,救下所有人。
無論他們承不承認,都是裴君瑯竭盡全力,救了他們的命。
而這些世家子女,即便他們嘴上不說,但心里或多或少都蔑視過裴君瑯。
“一個雙腿殘廢,靠皇裔身份,開后門進潛淵官學的廢物罷了。”
“他要去給藥房找花椒、八角、桂皮,也好給他專屬菜缸添添料。”
葉舟:“什么是專屬菜缸?”
沈柳老師打了個哈欠:“哦,這個我知道。就是把缸子外貼個符箓,上面用朱砂筆寫上名字,如此便能知曉都是誰親手侍弄的腌菜。自己親力親為腌的菜,等開缸的時候不是很有驚喜感么?”
千面郎沈家的老師一口氣暴露了太多訊息,實在惹人懷疑。
他的哈欠打到一半,緩慢縮回了伸懶腰的手:“唔?你們怎么這樣看我?”
葉舟冷笑:“說吧,你怎么會知道得這么清楚?”
沈柳是沈追命的庶弟,也是七位老師里年紀第二小的,第一小是謝道玄。
沈柳剛剛三十歲出頭,連家室都沒有。他玩心重,實屬正常。
果然,沈柳慢吞吞開口:“好吧,我確實也訂了一缸,不過符箓上我都沒寫名字了,只是畫了一枝柳,這你們都能發現嗎?!”
魯浮舟嘆氣:“你分明是不打自招。”
沈柳摸了摸鼻尖子,沒有說話。
一貫面癱的謝道玄終于開口了:“嗯……有一件事,我不知該不該講。”
葉舟:“什么?”
“昨晚,阿芙向我借了藏尸庫的鑰匙,說要挑選尸人。但,她用妹妹打架多年,從來不肯換武器……此事好像聽起來疑點重重。”
此言一出,眾人倒吸一口涼氣。
他們這是被偷家了啊!
果不其然,等大家伙兒趕到藏尸庫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所有尸人被一具具累積于墻角,而藏冰的庫房,擺滿了腌菜的大缸……
當天下午,葉舟就把葉薇拎出來示眾。
葉舟:“凡是參與腌菜一事的學子,都給老子、咳,老師站出來!”
學生們本想抵賴,后來想到那些大缸上寫滿了他們的名字,根本躲不掉。
他們一砸摸,頓時品味出葉薇的“良苦用心”——原來她是故意用這種“自家腌菜才好吃”的說法,騙他們寫上名字讓老師抓個正著的!虧他們還花了市價買了腌菜呢,葉薇的話果然不可信。
沒多久,經過老師們的仔細調查發現:丁班和丙班全員淪陷,乙班留了幾個沒能競價買到腌菜的“幸運兒”,而甲班看不起下等學子的所作所為,全員幸存。
最終,這事兒鬧得沸沸揚揚,還是傳到了周崇丘的耳朵里。
腌菜?想當年他在外征戰什么沒吃過,現在的年輕人就是吃太好了,不知道憶苦思甜!
周崇丘還當什么事兒呢,他懶得多管,和氣地安撫了兩方人——給老師們多添了祿米與牛羊肉,又將涉事的學生們罰跪了一個時辰。
此事便輕飄飄放過了。
不過學生們外出用膳竟能鬧出這等大亂子,咋咋呼呼的也不是個辦法。
周崇丘一思量,決定禁止學子們外帶膳食入官學。
此等政策下來,趙管事微皺的眉峰又舒展了,瓜果蔬菜重新回到膳堂,又成了有錢孩子們的搶手俏貨,盛銷無阻。
也不知葉薇是不是打著這個算盤。
總之她的腌菜成熟以后,很受學子們的歡迎,大孩子時不時會同她買一兩斤來燉個胖頭魚佐酒吃。
就連周溯也和她買了半斤,燉了一鍋豆腐嘗嘗鮮。
長這么大,頭一次吃腌菜,口味怪新鮮的。
周溯一面斯文扒飯,一面感慨:“葉小姐果然很有趣呢。”
而葉薇得償所愿,賺得盆滿缽滿。
葉薇手上有了閑錢,捉摸著再存一些置辦點商鋪,或是在京外買價格便宜一點的宅子。
思來想去,她決定在花錢之前,先辦另外一件大事。
她記得青竹說過,裴君瑯自打母親離世以后,再沒有辦過生辰宴。
他只是一個失寵的皇子,待生辰那日,頂多宗人府的官吏記得皇子記于玉碟上的出生年月,上折子請皇帝派一些賞賜。
可是這些禮物都只是走個過場,維持皇家顏面。
裴君瑯心思纖敏,他深諳人心,自然不會領情。
這天,正好撞見青竹來給裴君瑯送些衣物行囊。
潛淵官學平日不讓府上奴仆入內,如要送東西,都得和趙管事報備,并且由啞奴引路才能入內。
今日正巧撞見辦完事的青竹,葉薇朝他招招手,喊他來樓道聊幾句話。
葉薇問:“青竹,你之前說,很少人記得小瑯公子的生辰。既如此,他每年生日都如何過的呢?”
青竹絞盡腦汁也沒想到,略帶歉意地回答:“抱歉,葉二小姐,屬下實在記不得主子有沒有過生辰了。但他不重口腹之欲,連長壽面都不吃。哦,真要說的話,主子會在庭院里靜坐一夜。”
“坐那里干什么?”
“屬下不知……可能是看星星?”
葉薇想到清雋的小公子,獨自一人坐在輪椅上賞月看星星。擺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淡模樣,和他說話也定要被毒舌小郎君的言語刺傷。
她真是……既心疼裴君瑯,又覺得他很可愛。
葉薇唇角上翹,想到裴君瑯畏寒的雙膝,不由問:“雖是夏夜,但也風大,夜涼如水……你家主子,是不是還在膝上蓋毯子?”
青竹奇道:“葉二小姐真神了,你怎么知道?”
果然,小郎君再如何厭世,也斷不會委屈到自己!
葉薇想到性子矛盾的裴君瑯,忍笑忍到肩膀發顫。
青竹不知這話哪里有趣,納悶地問:“葉二小姐,你笑什么呀?”
裴君瑯心思細膩,他明明很想和她一起觀雪。
可小郎君膽怯,他不想被葉薇看到衣下的傷痕累累。
他逃跑了。
當她問起他的行蹤,他又戴上冷漠的面具,惡言相向。
明明,他很想和她一起看雪,想和她說話,想和她閑談、相處。
裴君瑯。
小瑯。
天底下最笨最笨的小郎君。
葉薇鼻尖澀疼,她下意識抬頭,忍住眼淚。
怎么回事啊。她比自己想象中,還要愛哭。
第九十五章
夜風蕭瑟,霜白霧濃。
岑靜的山巒,被鐵騎的揚蹄嘶鳴聲驚擾,號角與縱馬的聲浪,震耳欲聾。
劉都統率領精銳前鋒,先行涉過結冰的河川,趕往起伏的山丘深處。
半道上,劉都統碰見騎馬趕來的謝道玄。
他大喜過望:“謝少家主!”
謝道玄為了殺出重圍,不得不近身敵軍。幾支箭矢貫穿她的肩臂,鮮血淋漓。
謝道玄像是不知疼痛一般,披星戴月,雙肩覆雪,固執地緊攥韁繩前行。
她看到了不遠處的大乾旗幟,成百上千趕來救援的援軍,唇角難得有了一絲笑意。
“阿芙,有救了。”
待車簾卷起,一陣寒風,連帶著雪絮沾上裴君瑯秀拔的鼻尖,小郎君吃了一嘴風雪,凍得木然,心生憎厭。
鳳眸再次睜開,裴君瑯睇去極其清冷的一眼,問:“你們是拖家帶口來蹭我的車?”
車簾打開,月華清輝傾瀉車內。
裴君瑯的眼前,整整齊齊站著五個人。
葉薇、魯沉山、沈如意、謝芙,甚至是周溯,全爬上馬車了。
他的車是什么?!客棧嗎?!誰都要來留宿一夜?!
葉薇眨眨眼:“我們小瑯心地善良,肯定會允許我們和你共乘一車的,對吧?”
裴君瑯言簡意賅:“你們最好識相,在我生氣之前,統統滾下去。”
“……”眾人一抖。話音剛落,葉薇蠢蠢欲動的手,停在了半空。
她訕訕一笑:“小瑯也太緊張了,我是那種下手沒分寸的人嗎?”
裴君瑯沒有被她說動,一雙鳳眼盡是陰鷙,冷冷回答:“你是。”
“唉,我本想沏一壺奶茶給小瑯暖暖身子,但你做事太瞻前顧后,這不允、那不讓的,那我想給你準備驚喜都找不到時機,更沒法子討好你了。”
葉薇失落地收回了器具,連垂涎已久的奶糕子也放回袋子里。
她本來想著,喝一口咸香的奶茶,佐著一口甜膩的奶糕子,該有多么愜意。如今,美夢落空,葉薇也不會傻到攬全責。她要故意讓裴君瑯以為,她心心念念都是他,全為了他好,這才失落不已。
果然,裴君瑯瞥見小姑娘低落的眉眼,信以為真。
他抿了下唇,難得良心發作:“待會兒會有驛站落腳,你若是真想喝奶茶,到客房的時候,可以差人去煮。”
葉薇還不知道這么快就能找到留宿的驛舍。
她滿懷期待:“那敢情好呀!之后我們再點些夜宵吃吧?小瑯,你比我們年長,老師管不了你。到時候,你再點一壺酒來,讓大家嘗嘗鮮?”
裴君瑯挑眉:“你不是想喝奶茶嗎?”
葉薇:“此一時彼一時,能喝酒誰還稀罕奶茶啊!”
裴君瑯回過神來,咬牙切齒:“所以,你想喝奶茶是假,尋一樣飲品在我車上點火燃爐是真?”
全是為了玩兒?虧他還于心不忍!
葉薇被裴君瑯陰森語氣嚇了一個激靈,縮了縮腦袋,嘀嘀咕咕:“這不是……沒成么?”
“葉薇,再有下次,你給我立刻滾下車去!”
“噯,如有下次,我一定馬不停蹄滾遠,絕不礙眼。”葉薇畏畏縮縮,“那方才說的酒?”
“你想得美。”裴君瑯冷漠拒絕。
葉薇呶呶嘴:“看來我只能去問問阿溯小公子了……”
這時,裴君瑯才想起周溯也和他們組隊,并且往后有的是朝夕相處的時間。葉薇知道他不肯幫忙,竟退而求其次,去懇求周溯?
明明她不煩他是一件好事,可裴君瑯為何心里又平添幾分憋悶呢。
一貫寡言少語的小郎君,難得又開了口,話中有不易察覺的憋悶:“你總是打擾外人做什么?”
葉薇眨眨眼:“阿溯也是我們的隊員了,不算外人吧?小瑯倒是提醒到我了,我總這樣麻煩別人也不好,既尋阿溯幫忙,還是要給他點好處的。這樣吧,等到了漳州,我請他吃頓飯,或是送點小禮物好了。”
還偏偏選在今晚大義滅親!
“……”死一般的寂靜。
雞腿飯隊的成員目光游移,一個個呆若木雞。
葉舟咬牙:“你們幾個,都給我滾到后院來好好跪半個時辰!不許披大衣,不許偷偷塞手爐,凍上半個時辰再滾回去睡覺!”
“是……”眾人語帶哭腔。
而裴君瑯的目的達成,竟還敢來湊熱鬧,在一旁觀賞他們被罰的樣子。
等葉舟老師罰完他們走后,裴君瑯打一巴掌給兩顆甜棗,遞給每個人一個暖身的手爐。
雞腿飯隊的隊員普遍愚鈍……不,單純,立馬又對裴君瑯笑臉相迎,完全忘記他就是那個害他們受罰的罪魁禍首。
葉薇冷眼旁觀,心里不得不承認:……裴君瑯果然是芝麻餡兒的湯圓。
裴君瑯拎了個手爐吊在葉薇面前,猶如惡鬼懸掛于蠢驢腦門前的那一根蘿卜。
他勾唇嗤笑:“往后還敢在夜里飲酒么?”
葉薇也知道見好就收的道理,她凍得打擺子,連連懺悔:“……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裴君瑯目的達成,冷哼一聲。
本該回房入睡的小郎君,今晚不知是良心發現,還是故意監督他們受罰。
竟也在廊廡底下陪五人受凍。
他從袖中拿出一卷書,細細翻閱,時不時無意識地念誦幾句淺顯易懂的書中段落。
寒冷的仲冬,院墻遠處的雪峰壯麗,庭院銀裝素裹。夜空無星,唯有一片昏暗的幽藍色。
狹小的庭院里,少年郎的誦文聲不絕于耳,清朗動人,驅散了徹骨的嚴寒。
有了裴君瑯的伴讀,五人的困意消散不少。
本就是皮糙肉厚的年輕人,如今懷抱手爐,耳邊聽裴君瑯念書,別有一番趣味,仔細想來,倒也沒覺得哪里吃了苦頭。
除了葉薇,其他人有點遭不住裴君瑯殺人的目光,紛紛找借口離開。
沈如意:“要不坐我家的車,我那車位置大!阿溯,你跟我來,你是剛入隊的,我可不能冷落你。”
周溯和氣地笑:“我都可以。”
魯沉山:“就是就是,咱們換一輛車,免得打擾二公子休息。”
謝芙抱著妹妹噘嘴:“我車上都擺滿了你們的尸人棺材,沒有坐的位置了!可是我也不想和裴君瑯共乘一車,他臉好臭,阿芙不要挨罵。算了,我跟你們走吧。”
雞腿飯隊的幾個隊員說定了,陸陸續續走人。
唯有葉薇不知死活,靠近裴君瑯,嘆氣:“唉,小瑯,你真是太不可愛了。”
裴君瑯抬眸,狹長鳳眼勾人,“不好意思,我說的‘滾’,也包括你。”
說話語氣邪性十足,似笑非笑。
但是葉薇臉皮厚,她權當沒聽見:“我不下車,要是被趕走了,我女孩家的顏面豈不是掃地了?小瑯既在人前招惹了我,總不能背信棄義,棄我于不顧吧?”
她一番反客為主的誣告,教裴君瑯啞口無言。沒見過這種死皮賴臉要往身上纏的女子,他懶得和她計較,冷道:“若要留車上,你就老實點,別吵鬧。”
“好的,我一定當個乖巧安靜的世家淑女。”葉薇老老實實捂住嘴,作出一副十足乖巧的模樣。她從善如流挪來坐墊,倚窗坐好。
四周靜得落針可聞。
葉薇果真閉嘴,一點聲音都沒出。
這么大一個活人杵著,裴君瑯也不自在。
他偏頭,余光掃去。
葉薇沒出聲,她只是雙手托腮,盯著車廂天花壁板上吊著的玻璃風燈出神。
冬天也有趨光的飛蟲,在燈壁上一撞一撞,啪嗒作響。
暖融的燈光流光溢彩,落于她纖翹的眼睫,那黃澄澄的燭火,又似一層輕紗,罩上葉薇烏黑的發髻,整個人都裹在霧海里,圣潔而美麗。
裴君瑯一怔,薄唇輕抿。
他昏了頭么?竟覺得葉薇也有女孩家的嬌俏……
一刻鐘后,馬車終于開始出發。
風燈搖晃,葉薇盯得眼暈。
她不再看無聊的飛蟲,而是鬼鬼祟祟從荷包里摸出炒到焦香的西瓜子,小聲磕了起來。
磕完西瓜子,葉薇嘗到了甜頭。
她意猶未盡地摸出一包冬瓜糖以及糖花生。
裴君瑯:“……”葉薇怎么吃個不停?
他是養了一只偷吃的耗子么?咔噠咔噠的聲音,吵得裴君瑯頭好痛。
這時,殺人視線掃射過來,目光如炬,灼得葉薇頭皮發麻。
她迎上裴君瑯冰冷如雪的鳳眸,討好一笑。
“您也吃。”葉薇小心翼翼挪去一塊點心,作為蹭車的好處。
看到小姑娘誠惶誠恐地討好,裴君瑯又覺得大冷天趕她下車,是不是有點喪盡天良。
算了。他忍。
然而,裴君瑯的溫柔,就是葉薇得寸進尺的依仗。
葉薇吃完了點心,裴君瑯剛想松一口氣,就見她興致勃勃,從包袱里翻出小型茶爐、火絨草、火鐮與火石。
葉薇竟還想在他的車里煮咸口的奶茶!就連奶糕子和茶磚都備好了。
裴君瑯忍無可忍:“葉薇……你是想燒了我的車,好和我同歸于盡嗎?”
裴君瑯還是那么冷,幸好手腳是柔軟的,沒有變得僵硬。
他緩慢呼吸,氣若游絲。
黃澄澄的光,落在裴君瑯卷翹的眉眼,照得他滿身煌煌,穆如清風。
葉薇手背抹去眼淚,哄小孩似的開口。
“小瑯,你要快點醒來。我帶你吃很多甜糕,還有出門游春,這次,你再嫌我煩,我也不會負氣走遠。”
她滿心盼望裴君瑯盡快蘇醒,罵她“好吵”。
葉薇抿唇,心里念佛禱告:人美心善的小郎君,沒道理英年早逝啊。
第九十六章
京城的冬天苦寒,清晨沒多少小攤販與貨郎拉車賣貨。集市也因積雪深厚,閉了坊市。幸好皇帝裴望山還是個仁厚的君主,他體恤百姓生活的不易,趁著年關挨家挨戶發了津貼與菜肉補給,衣不蔽體的流民也得到了皇家的眷顧與恩惠。
京城外市有專門為流民開設的粥棚與落腳的茅屋,官吏甚至許諾來年會有修葺宮闕、官道、河渠的招工,如此一來,青壯年都能有口飯吃,足以讓窮苦百姓熬過漫長的隆冬。
不少人感念裴望山的慈悲心腸,明白他與寒族站在同一陣營的,是天下太平的救星。而割據一方的世家貴族只知窮奢極欲,難怪治下懶散,路有凍死骨。
紅臉都讓裴望山唱了,八大世家又不能違拗皇權,只能唱一唱白臉。殊不知,皇權與世家本就相輔相成,看似劍拔弩張、短兵相接,實則兩方同氣連枝,誰也離不開誰。百姓富庶有世家一份功,動蕩也有君王的一份力。
既然明面上好人都讓裴望山做了,那也代表天家第一次壓制住世家了。
那個從前仰人鼻息的東洲裴氏質子,終于揚眉吐氣一回。
宮掖禁中,熹光噴薄,白皚皚的雪垛子鋪地,太監宮女們執著掃帚走走停停,積雪怎么都掃不盡。
夾道兩側,紅紗燈籠被風吹得咣當作響,嘹亮的號角聲響起,宮人瑟縮腦袋,不約而同抬起頭,眺望遠處巍峨的龍頭殿宇。目光所及之處,是千山暮雪,紅龍建筑昂首匍匐,鐘鼓齊鳴,紅龍殿的審判會議開啟了。
紅龍殿內,麒麟咬珠銅制燭臺,燈火蓽撥作響。
大殿很深,兩側坐著無數朝堂的閣臣、武將、世家貴族。雪光透過彩花玻璃墻,折射出霧蒙蒙的華光,眾人眼底一派肅穆。
皇帝裴望山的左手邊,坐著皇后周婉如,右手邊則是那個,早已被掉包的世家長者之首周崇丘。
裴望山放下掌心盤動的菩提持珠,長嘆一口氣。
裴君瑯意識到,他停留太久,得離開了。
然而木輪滯留太久,掌心一撼便發出“吱呀”的響動。
樓道里的兩人被驚動,很快探出葉薇的小腦袋。
她望著想要落荒而逃的裴君瑯,歡喜地喊:“小瑯!”
裴君瑯身體前傾,本想離開。可惜他沒走遠,葉薇就認出了他。
小郎君的背影有幾分狼狽,他勉力掩飾,一如尋常那般冷漠回頭:“嗯。你們在這里做什么?”
他想追問一個答案,或許是他多心。
只可惜,今日諸事不順意。
“主子,我們只是……”
青竹剛要開口說些什么,葉薇就瘋狂對他使眼色。
“沒有啊,小瑯,我們沒聊什么。”葉薇可不想生日的事情暴露,她要給裴君瑯一個驚喜。
小姑娘裝傻充愣的模樣很靈動,但裴君瑯心里莫名不悅。
他難以啟齒,或許是羞于啟齒。
因為他發現,葉薇古靈精怪的可愛一面,并不是只有他獨享。
仿佛他一廂情愿,把自己當成葉薇心里特殊的那一位。
難堪的情愫滿溢,裴君瑯第一次感受到這種心尖生澀,猶如針扎的隱痛。
他抿唇,收斂了所有不該有的、僭越的情緒。
“嗯,如若沒事,早些回府。”這句話是裴君瑯對青竹說的。
“是,主子。”
青竹也沒覺察到主子的不快。
畢竟在他心里,葉薇都親自來關心裴君瑯生辰了,兩人明明蜜里調油,怎可能因為他而心生芥蒂呢?
青竹走了,葉薇站起身,拍了拍衣裙后的塵土,追著裴君瑯入屋。
她剛想撩裙,邁進裴君瑯的房間,小郎君便抬袖,以風揮動門板,徐徐壓來。
他要將葉薇拒之門外。
幸好葉薇眼疾手快,于門縫間,卡進半只繡鞋。
緊接著,小姑娘的腦袋小心翼翼探進來。
她朝裴君瑯討好一笑:“小瑯,很晚了,光線也不好,咱們不看書了吧?”
裴君瑯沒有轉身,他悶著嗓子,低語:“有燈。”
“那……夜里你再點燈看書也是一樣的,現在我們先去膳堂吃個飯?”
“不必,我不餓。”
說話間,裴君瑯又從竹骨書架上捻來一本書。
清瘦的指節抵在書脊上,燭光照亮他雪白的腕骨。葉薇后知后覺回過神來,原來裴君瑯還是那么瘦啊。
有沒有喂胖裴君瑯的機會呢?
葉薇好心再勸:“就當是……陪我吃?”
“不。”裴君瑯拒絕得干脆,書卷在他掌心攤開。
他是真心要看書,言語間,頭已經低下。臉頰兩側攏著烏黑的發,自下頜蜿蜒至后腰。小郎君沒戴玉冠,今日是用一條松霜綠的發帶松松垮垮束縛。
比起平素的冷酷與銳利,很顯然,眼下的裴君瑯多添了一絲溫軟與柔和。
如果他沒有冷著一張生人勿近的臉的話,那葉薇應該會更想靠近他。
葉薇總覺得,眼前的裴君瑯,又變回當初那個躲著人群、燕居于偏僻小院的孤僻貴公子。
以前送糕才能討好他,可眼下裴君瑯已經不吃這套了呀。
那她該怎么辦呢?
葉薇挪來一塊軟綿綿的毛毯,墊在地上蹲坐。
她捧臉,真誠地問:“小瑯,能告訴我,你為什么不高興嗎?”
裴君瑯翻書的動作中止,一臉莫名:“葉薇,我沒有不高興。”
“是嗎?”葉薇鼓了鼓臉,“可是,如果是從前的你,就算不想吃飯也會陪我一塊兒出門的。”
裴君瑯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和一些,不要流露不滿的跡象。
他說:“我有時想陪你,有時不想,這是稀松尋常的事。倒是你……葉薇,你為何回回都要我陪你一起?”
葉薇翹起嘴角:“因為我和小瑯關系最好啊。”
“最好?”裴君瑯一怔,薄薄的紙張正好夾在兩指之間。
“是。”
原本還打算生葉薇氣的裴君瑯,心中郁氣忽然散了不少。
他臉頰生熱,一團火自腹腔一路燒到脖頸。
小郎君做賊心虛地舉起書頁,掩飾臉上升騰的潮紅。
然而,裴君瑯再遮掩也沒有用。他的耳尖染上了胭脂色,即便藏在烏發底下,也遮掩不了。
只可惜,他坐的位置逆了燭光,肩背坐得筆直,又有書籍掩蓋,葉薇沒有發現端倪。
“你……想吃什么?”裴君瑯隔著書卷,語氣生硬地詢問。
桐花納悶:“小姐,這是你的東西嗎?”
葉薇看了一眼,困惑地掀開壇蓋子,她伸手搗鼓半天,摸出一個三角符。
葉薇沉默一瞬,悄悄問:“誰啊,大白天用骨灰壇子對我下咒!”
桐花:“咳咳,好像是沈彥老師府上送來的。”
葉薇:“沈彥老師?”
葉薇困惑不已,但她還是小心翼翼展開那張黃符紙,一探究竟。
幸好,這不是詛咒人的符箓。
黃紙黑字,赫然寫著四個字:“小心君主。”
第九十七章
收到沈彥的警醒符,看到紙上的那一句話,葉薇頓時茅塞頓開。
她擁被坐起來,回想那日在紅龍殿里發生的所有事。
沈追命死了、有異心的朝臣們死了、世家長者受到了驚嚇不敢輕舉妄動,所有人都被皇帝裴望山拿捏住。
假設罪魁禍首真如沈追命所說的那樣,實情是裴望山所為……
沈追命在二十年前為了奪回紅龍血眼石,確實偷運軍械贈予敵國部落,并且指點格圖部落攻打齊鎮。
齊鎮是沈家旁支鎮守的藩鎮,只要蠻族人兇悍,把沈家軍殺個片甲不留,沈追命帶援軍趕來善后,自有能夠掩蓋那一批軍需輜重的法子。再后來,蠻族手持沈家刀槍發動奇襲,沈追命就有蠻族騎兵早早掠奪了齊鎮備用軍資的借口,供他逃脫通敵罪名了。
葉薇本是端坐的姿勢,卻被蕩得頭暈,她腹內翻江倒海,不舒服地趴在窗邊,遠眺崇山峻嶺。
幸好她的月事昨日就已經走了,否則再添一樁腰疼,又得遭罪。
裴君瑯抬眼,涼薄的唇瓣微啟,問:“葉薇,你能在外留宿幾日嗎?”
若是尋常小姑娘,聽到單身小郎君問出這種曖昧的話,早就羞紅了臉。偏葉薇不是正常人,她太信賴裴君瑯,不覺得他這種守身如玉的君子會做出什么狎昵冒犯的事。
葉薇想了一會兒,說:“可以。只要給府上報個信兒就行,反正焦蓮和葉心月都不在府上……唔,祖母也會幫我擔待幾分。”
葉薇隱隱有一個預感,葉老夫人一定會為她撐腰的。
裴君瑯頷首:“既如此……明月,我們出京城。”
葉薇沒有再問目的地為何處。
她和裴君瑯借了墨條,往紙上涂涂畫畫,寫下幾行字:一張紙由春鷹阿嬌帶給箬葉姑姑,另一張紙由裴君瑯的春鷹帶到謝芙府上。
她借口要和謝府住幾日,再和謝芙一道兒去潛淵官學。
如若葉家人問起,葉薇也有了萬全之策,她讓謝芙幫忙打掩護,搪塞自家人。
雙管齊下,再不怕出紕漏。
葉薇松了一口氣,總算有空閑問裴君瑯:“小瑯,我們要上哪兒去?”
裴君瑯勾唇:“你上回不是說,想殺焦蓮?”
葉薇驚喜:“你有計劃了?”
他似笑非笑:“雖迂回點,但也算得上是良策。”
“愿聞其詳。”
“官學的焦玄鳴老師是焦蓮的嫡親弟弟,也是將來占天者焦家的少家主。我用了點人,打聽到他時不時會上京城外靠海的金水鎮留宿幾日。即便來官學授課,也十有八九抽空和其他老師調動課程,省出日子外出。”
葉薇懂了:“你猜他在金水鎮定有秘辛?”
裴君瑯:“嗯。如想讓一個人服軟,最好的法子便是揪其把柄,威逼利誘,使其從命。”
葉薇感慨:“小瑯,你還真是心狠手辣呢!”
裴君瑯一言難盡地看了葉薇一眼:“你是在夸我?”
“當然啦!”
“……多謝。”
“不客氣,我倆誰跟誰,說這話生分了不是。”
說話間,馬車已行往京城外,停在一片密林間。
原野廣袤,薄霜覆路。霜白的蘆葦迎風飄蕩,天色暗下來,沒了星辰與月亮的照耀,天地混沌一片。
然而,不遠處的海面,竟有一豆漁火晃動,那一點黃澄澄的光由遠及近,最終停靠至岸邊。
裴君瑯丟給葉薇一個可觀遠物的望遠鏡筒。
她不解地擰動鏡筒,對準眼睛,朝外眺望。葉薇竟然發現坐船攏岸的人是焦玄鳴!
他把漁船拴上渡頭,運用輕功,一路踩踏枝椏,往金水鎮的方向飛身而去。
葉薇問:“焦玄鳴走了,我們要追嗎?”
裴君瑯搖頭:“不必。他的東西不在金水鎮里,而是在海上。”
“海上?”葉薇不明白了。
“沒錯,他每回來金水鎮,都要坐渡船過海。”小郎君的指骨蜷曲,指尖輕敲馬車板壁,“我讓青竹觀察過他一段時日,焦玄鳴出海,上船前卻沒帶包袱與鋪蓋,輕車簡從。這就說明漁船的目的地必有人家,興許是座島。”
葉薇回想了一下方才看到的那一艘漁船,贊同地道:“漁船很窄小,僅僅能坐兩三人。焦玄鳴要去的地方應該是不遠的,萬一小船出海,遇到風浪便翻船了,他沒必要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那我們一起上船看看?”
裴君瑯點頭:“嗯,走。”
他召出青竹幫忙劃船,兩人一起上了船。
焦玄鳴留下的那一盞馬燈還未熄滅,火光幽幽,照亮黑峻峻的海面。
海上潮重,葉薇提著一盞馬燈照明,一葉帶篷漁船在海上隨波逐流,駛向遠方。夜海遼闊,一眼望不到邊際。
葉薇掌心沁滿熱汗,她有點擔心,自己的判斷太淺薄,會出現差池。
幸好,小半個時辰后,她看到了一片比海面顏色更深的沙洲。那是一座海島,島上隱約有燭火亮起,住著一戶戶人家。
葉薇松了一口氣。
到了岸上,她率先跳下渡船,青竹則恭敬地抬下裴君瑯的木輪椅。
裴君瑯命令下屬:“青竹,你把船劃回去,免得打草驚蛇。”
青竹撓撓頭,擔憂地說:“二殿下,可是屬下留你們兩人在這座孤島上實在不放心。”
“無礙,我自有打算。”裴君瑯環顧四周,發現岸邊還有幾艘荒廢已久的漁船,盤算好了之后的退路。
葉薇對足智多謀的裴君瑯倒有一種天然的信賴,她幫忙打圓場,招呼青竹:“沒事兒,回去吧,我會幫你看顧好小主子的。”
聽到這話,青竹對葉薇一抱拳:“噯,那就有勞葉二小姐了。”
漁船漸漸行遠,葉薇回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燈火:“小瑯,我們找一戶人家先落腳?”
“好。”
裴君瑯下意識要推動木輪椅,然而葉薇答應了青竹要看顧他的主子,自告奮勇幫忙推車:“我來吧。”
裴君瑯眼睫低垂:“多謝。”
木頭制的車輪滾過密林里堆積的枯葉,發出嶙嶙的碎響,這里的路徑長了一丈高的野草,仿佛沒有人踩踏往來過,實在荒蕪偏僻。
薄暮冥冥,遠處的燭光被霧氣籠罩,好似一團團皎潔的月。很快,分不清是樹的濃蔭還是烏云遮蔽了天上皎月,夜晚暗到出奇,葉薇的視線又變得昏暗,行路忽然困難起來。
葉薇小聲嘀咕一句:“該不會下雨吧?”
“今天中午有白菜燉凍豆腐,阿姐吃嗎?我問過白家的郎中了,他說你傷情未愈,不能吃葷腥。你先忍忍,下一次,我再和你一起出門去味美齋吃全雞宴吧?妹妹還有小薇姐姐都愛吃,我把大家一起叫上。”
謝道玄一怔。
她竟能和謝芙心中第一梯隊的妹妹、葉薇并列了?
長姐伸手,揉了揉妹妹柔軟的發髻,絲絳底下掛著的銅錢叮當作響。
謝道玄目光柔和,第一次對妹妹和顏悅色。
她拉住謝芙的手,對她說:“好。”
家人怎會記仇,謝芙永遠是她最親的小妹。
第九十八章
坤寧宮,一片寂靜雪。
春鷹嘹哨,有序地落于飛檐鴟尾放置的招鷹架上。像一只只眼睛,專心致志幫周婉如盯著四面八方的動靜。
往來宮掖間,還有一批她親自掌控的暗衛,眼下正悄無聲息巡邏,戒備森嚴。
上一次,周婉如用來護名的第一團影衛,盡數命喪裴望山之手,每每想起來她都心有余悸。山莊的主院,燈火通明,風雪砸門,發出哐哐的響動,今年的冬天是真的很冷。
千面郎沈家主沈追命閉目養神,待一縷幽幽的茶香鉆入鼻腔,他總算睜開眼,笑著對一旁的管事老黃道:“這么多年,還是你最懂我的口味。”
老黃奉上茶湯,笑道:“能為主子排憂解難,是奴才的榮幸。”
沈追命掀了掀茶蓋子,掃去浮沫,淡然問:“當年的事,查得如何了?”
老黃偏頭,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確認門板合得嚴絲合縫,他才收斂盡臉上的笑,低聲開口:“二十年前的陽關之戰,祁鎮那邊,確實留有活口。”
茶蓋子重重落在茶碗上,茶水濺上沈追命的指骨,他不覺得燙。
想到當年鎮守陽關祁鎮的那一支沈家旁支軍隊,沈追命面色鐵青。
他冷笑連連:“也是命好骨頭硬,那么多的格圖鐵騎,竟沒能踏碎他們的筋骨。活下來的人,是誰?”
老黃擦了擦額上的汗:“老奴不知,老奴還在查……”
沒等老黃說完這句話,他的脖頸已被一只鐵手轄制住。鐵鉗似的指骨,卡在他的咽喉處,一寸寸收緊,似要當場折斷他的脖頸。
老黃瞪大雙眼,懸于半空的足尖不斷踢騰。他咬著牙關,與眼前瞬間變臉的男人對上視線。
沈追命眼底飽含陰翳,笑容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滿溢出的惡意與殺心。
葉薇沒想到小郎君會主動和她講話,昨日的那場談話的尷尬,在他一如既往的淡然語氣里,漸漸消散。
葉薇回過神,也拿捏好了和裴君瑯融洽相處的度。她從善如流地點頭,問:“小瑯吃了嗎?”
裴君瑯抿唇:“吃了。”
“那我們待會兒守城試煉見。”
“嗯。”回到洞穴,葉薇看到了縮在角落里戰戰兢兢的沈如意。
他看到葉薇,喜極而泣:“小薇嗚嗚,幸好你回來了!我看你們出去一個沒一個,嚇都要嚇死了!”
葉薇微笑:“放心啦,要死一起死,我會拉你一起墊背的呀,怎么可能舍下你呢?”
沈如意:“……嗯?”有點感動但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葉薇沒再理他,她取出茶餅和羊皮水囊,煮沸茶湯,備好一人一碗。
沒多時,裴君瑯也回來了。
小郎君果然淋了雨,外袍濕透了。
剔透的玉珠順著裴君瑯鬢邊烏濃的黑發滾落,沿著輪廓分明的下顎,緩緩墜入衣領。
少年雪白的喉結顫動,似是發抖。黑尾翎似的睫毛也被打濕了,結成綿密一絡絡松枝。垂眸時,足以盡數遮住他黯然的瞳仁。
少年一副畏寒怕冷的可憐相,惹人憐愛。
但葉薇不打算同情他,決裂后的關心會顯得她很偽善。
于是,葉薇把茶湯遞給沈如意,抬了抬下顎,眼神示意他:端給裴君瑯,免得凍死了。
沈如意詫異地回看,眼神溝通:你倆不是關系最好嗎?憑什么我去?我會被暗殺的小薇妹妹!
葉薇:速去!少啰嗦!
……
裴君瑯抬頭,冷淡掃了一眼眉來眼去的兩人,心里冷笑。
葉薇果真是重利的女子,舍下他這個靠山,轉頭就兜搭上其他世家子弟。
偏他剛愎自用,以為她有幾分交朋友的真心,最終被騙得團團轉!
“阿凌有事吩咐?”
“談不上吩咐……”裴凌笑了下,“方才的春鷹播報,你聽到了?”
小姑娘蹲下身子的時候,比裴君瑯矮上一頭。
五人在外露宿,基本都和衣而眠,至多褪去礙手的外袍。葉薇穿得并不單薄,可光憑背影,就讓人覺得她如此纖弱、削瘦,經不起一絲風吹雨打。
裴君瑯垂下雪睫,鳳眸正好映入葉薇凌亂的烏發。長長的、油光水滑的黑發如云傾瀉后脊,看起來很軟,很好摸。
他無措地錯開眼。
不應該領葉薇的情。裴君瑯本該丟棄葉薇遞來的衣,可暖和的衫袍蓋上無知無覺的雙膝,有效緩解了仍有痛感的大腿骨的折磨。小郎君如蘭的指節在衣上撫動,緘默不語。
裴君瑯如鯁在喉,有話想說,卻不知該說什么。
他只是皺眉,又看了姣美的女孩一眼。
“二公子,你不必厭惡我的自作主張。”葉薇善解人意,先替他圓了這一次的親昵。
葉薇俏皮地眨眼:“今夜的好意呢,只是為了還你此前關心我腹痛的,那一次恩情。理應如此的。”
說完,她不再留戀,小心翼翼告退,走回了洞中入睡。
唯獨裴君瑯一人在洞口守著天明。
但幸好,身上蓋了厚厚的衣袍,一點都不冷。
他還是睡不著,卻不是因為腿骨酸疼。
裴君瑯抿唇,想到葉薇方才說的話。
葉薇如他所愿,還了裴君瑯每一次善意與看顧。
絲毫不留。
她是真的……要與他兩清。
裴君瑯頓了頓,沒多說其他話。隨后他的修長指骨抵上木輪椅,緩慢行向霧氣濕冷的雪天。
木輪椅一動,滾輪吱呀作響。
霧靄濃密,碎雪如雨,紛紛揚揚,翩躚而至。
葉薇忍不住用目光,去追小郎君勁瘦如竹的背影。
幸好庭院里的雪都被仆婦們掃走了,即便還堆積了一層雪垛子,倒也不至于卡住木輪。
裴君瑯離開得很順遂,不需要她幫忙。
那一瞬間,葉薇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裴君瑯看似冷淡,與人相處時,身上散出的凜冽威壓,也總是如山傾倒,令人不安。
他既遠又近,若即若離,正因性子孤僻,被人不喜,這才每每獨自一人于冷冽風中穿行。
所有好意或者惡意接近他的人,都不把裴君瑯當成一個普通人看待。而他的殘缺病體也時刻提醒,他與常人的不同。
葉薇作為裴君瑯的朋友,其實不該把他當成需要照看的病人。她自以為是的善意,會令自尊心強悍的少年感到難堪。
所以,裴君瑯才會離她越來越遠。
小姑娘心尖微微刺痛,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酸脹情愫涌上心頭。
葉薇唇腔發苦,滿是咬了一口青梅后的苦澀余韻。她鼓了鼓腮幫子,嘆氣:她其實,也不想和小瑯形同陌路。
飯廳里,謝芙他們已經吃飽了飯,先去藥堂準備藥品,留下葉薇一人用早膳。
葉薇平時是個飯量很好的人,今日這一頓吃得沒滋沒味,她食不知味的樣子,倒讓自家二叔連連稱奇:“你不是早飯都能吃三個大肉包么?怎么今天喝一碗奶羹就不吃了?”
葉薇正巧邪火沒地方發呢,葉舟倒撞槍口來了。她翻了一記白眼,瞪葉舟:“我吃三個大包子,礙著二叔了嗎?”
這一瞪眼,正好對上房梁懸掛的堂燈燭光。
明熾火燭一照,葉薇的杏眼被光刺目,眼眶酸溜溜的,一下子盈滿了眼淚,鼻尖子隨著淚意泛起紅暈。
像是在哭。
葉薇多堅強的一個孩子,竟被葉舟三言兩語弄哭了。
膳堂不少學生朝他們打量,在旁看熱鬧。
葉舟手足無措,這才想起她也是個女兒身,女孩家肯定是在意身量體態的。
他如臨大敵:“噯,我沒說你吃得多的意思,你看起來那么瘦,吃多點不正好么?胖點好,冬天多養肥膘,抗造。”
葉薇不說話,只低頭啜泣,小心翼翼抹眼淚。
葉舟見狀,心里更不是滋味。他撓了撓頭,為自己小聲辯解:“為師、啊,為叔真沒那個意思,我說錯了還不成嗎?”
葉薇也覺得自己這一哭來得莫名其妙,她捂臉,知道自己嚇唬住葉舟了,當即順桿往上爬,朝人伸手:“要我別哭也行,隨便拿個十兩銀子搪塞吧,學生很好哄的。”
葉舟一聽就知道她又在琢磨壞點子,但他理虧在先,也不好和葉薇計較,只能從荷包里摳搜出十兩銀子,塞到葉薇手里。
“別敲詐了,我身上就十兩,真沒多了。”
“行,夠了!”葉薇擦干凈眼淚,破涕為笑。
她心情好了,不再搭理老師。小姑娘郁氣發泄完了,肚子就餓了。緊接著,葉薇的筷子伸向擂成山高的羊肉包子盆里,夾了三個,美滋滋佐粥吃去了。
葉舟:“……嗯?”這像是沒胃口的樣子嗎?明明是還沒來得及開始干飯!他就不該多這個嘴!
算了,當破財消災吧。
屋內,銀盆里燃起幾徑沉香白煙,熏上神龕里的紅龍神像。這是用紅龍谷怪物的肉身制成的泥胎神像,雖說是個贗品,但好歹有幾分紅龍的神魂,沒準能招來天神真主本尊。
周婉如盤動手里的白玉持珠,唇瓣翕動,念念有詞,她念的是經文,尋求紅龍庇佑的梵文。
前幾日,紅龍殿血流成河。
她端坐高臺,看著眼前的屠殺,竟一句話都講不出來。
死了的人,有朝堂閣臣,有幼時抱過她的世家長者。不止對周婉如有恩惠,其中一部分長輩,甚至對從前還是質子的裴望山也溫聲軟語禮待有加,涉足朝堂爭斗,彼此有了利益沖突,裴望山就能眼睛都不眨一下,設計借勢將他們一個個鏟除。
第九十九章
葉薇看起來很高興,他不想掃她的興。
裴君瑯早早知情,反噬之癥,無藥可醫,梅姨所配備的藥湯,也只是暫緩痛感的輔藥。
葉薇看著他一日日強裝精神,她以為他慢慢好起來,殊不知他的心腑衰竭,命數垂危,不過是強撐茍活。
既無計可施,裴君瑯又何必陳述病情,徒增葉薇的煩惱。
況且,小姑娘那樣愛哭,他可不想,再騙女孩家的眼淚。“如果我在勾引小瑯,你當如何?”
葉薇一點都不畏懼虛張聲勢的裴君瑯,她甚至覺得他有趣,總想逗他玩。
此話一出,裴君瑯錯愕地眨了一下長睫,沒有說話。
若葉薇的風情是對尋常年長一點的郎君展現,那么興許真會給外人品出一絲曖昧的氣氛。
偏偏她對他搔首弄姿……
裴君瑯是個廢人。
即便他平時從不提及,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他這具殘缺的身體,早早和人欲割席。
葉薇忽然想起那日在祖宅里的見聞。
裴君瑯城府深沉,其實一點都不好欺辱。他能示弱,一定是故意為之。
裴君瑯不置可否。浸滿露水的綠枝,迎春花黃蕊新發,潤了一重水意,嬌嫩欲滴。
葉薇有閑情雅致,房里的花換成了幽香的桃花。
小姑娘長得快,十三四歲便是分界點。
葉薇的身子骨抽條,五官也長開了。她褪去玉雪可愛的稚氣模樣,臉上豐腴的嬰兒肥消下去,有了鵝蛋臉的勻稱輪廓。
桐花搖搖頭:“小姐,那是家主讓你帶到潛淵官學里的衣衫用物。”
“嗯?”葉薇懵了,“官學?”
“對,奴婢也是剛聽蔡嬤嬤講。潛淵官學里建造了學舍供學子們入住,每半個月才能歸家幾天。”桐花嘆氣,“二小姐,奴婢要好久見不到你了。”
葉薇一愣,她還真不知道這一茬。
她安慰桐花:“沒事,也就幾天。你在府上事事小心,等我回來。”
“嗯,奴婢會聽小姐的話,把院子收拾得干干凈凈,等你回來住!”
“桐花好乖。”
今日是葉薇第一次上官學,為了給同窗留下一個好印象,她挑了一身雪色桃花紋的春衫。
為了方便官學里的生活起居,葉薇的寬袖用柳綠色絲絳收緊,白皙腕骨上,輕盈的帶子垂落,被風吹起,舉手投足間都帶有少女的明媚與靈動。
葉薇收拾妥當,出了葉府。
她站在馬車旁邊靜候仆婦們搬運箱籠,等待啟程。
百無聊賴間,卻聽到一聲聲細微的啜泣,原來是她的小堂弟們對父母親哭鼻子。
一側的角門,還有焦蓮與葉瑾簇擁著長姐葉心月出門。
葉心月牽了一頭白狼崽子,一面勒住繩索,一面與父母親悄聲交談,語笑嫣然。
不必說,一定是家人叮囑她許多上學的注意事項。
葉薇眨了眨眼,抬頭的一瞬間,正好應上葉心月冷漠的目光。
她朝阿姐微微一笑。
葉心月沒有回應。
葉薇收回了目光。
想來其實很諷刺,她也是葉瑾的女兒,待遇卻完全及不上嫡長女,甚至不如葉瑾對其他外人親厚。
她真像撿來的孩子啊。
葉薇指尖繞著發帶,一偏頭,又看到葉舟。
他抱胸,立于旁側。似乎很不耐煩兄長和長女的父女情,眉頭緊鎖,指尖一下又一下敲打手臂。
見狀,葉薇親親熱熱喊了聲:“葉舟老師早上好啊。”
“……”葉舟受了驚,低頭一看,竟是大哥膝下那個厚臉皮的侄女。
“嗯,早上好。”葉舟摸了摸鼻尖子,不免感慨:這丫頭入戲可真快啊。
葉薇和葉舟的對話,總算終止了焦蓮他們的親情戲碼。
五個孩子各自上了馬車,在葉舟的帶領下,緩慢駛向皇城腳下的那一座潛淵官學。
葉薇猜測,官學之所以要閉校留人,也是為了防止傳家術被閑雜人等偷學過去,流傳于民間坊市。
不過幸好,即使獨自一人生活,葉薇也不在話下。
她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母親在世時,也教過她許多獨立生活的技能。
葉薇給自己倒了一杯溫茶,小口啜飲。
還沒喝完多少,車便停了下來。
“小姐公子們,下車吧,咱們到了!”車夫在馬車外高喊了一聲。
葉薇撩簾,跳下車。
她環顧四周,發現官學外圍攏的都是她不認識的少年少女。
今日,裴君瑯肯定也在吧?
葉薇下意識去找好朋友的身影。
左顧右盼半天,她終于看到了不遠處被青竹推動木輪椅走近的裴君瑯。
近乎一個半月不見,裴君瑯似乎也變了點樣子。
今日,他穿了一身黑緞江崖浪花紋衫袍。腰身被一條細細的雪色衣呆束縛,肩上披一件輕薄的鶴紋大袖衫。烏色長發束于白玉發冠間,劍眉鳳眸,薄唇朱赤。
小郎君除卻眉眼兇悍冷漠了些,看著生人勿進,其余容貌還真是一如既往,漂亮到令人發指。
葉薇見到舊友,心里十分歡喜。
她原地蹦跳,朝裴君瑯揮手,親昵喊了句:“二殿下,好久不見!”
按理說,裴君瑯當眾送過她糖炒栗子,應當不會跌她的面子。
怎料今日,裴君瑯一反常態,冷冷瞥了一眼葉薇,一句話沒說。
甚至命令青竹,推他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他只是慵懶地瞥了葉薇一眼,警告:“你很聰明。不過,風聲傳出去之日,便是你身死之時。你我的關系……還沒好到我能縱容你背叛。”
葉薇深諳裴君瑯疑神疑鬼的性子,她點頭,笑瞇瞇地說:“小瑯放心,我這個人呢,最惜命了。”
荒廢許久的古樓,到處都是灰塵,又哪里來的人聲?!
葉薇的汗毛倒豎,忍不住倚靠到裴君瑯的身邊。
她半點沒有女兒家的矜持小意,怕到極致,竟敢輕輕拉住裴君瑯的小指,怯怯地開口:“二殿下,你膽子大,你去探探路好嗎?如果撞鬼了,你就提醒我一句……我,咳,先跑出去給你尋援兵。”
裴君瑯不好騙,他諷刺地道:“你的意思是,我留在此地葬身鬼腹,拖延時間,你則開溜逃難,不管皇子死活?”
“別說得這么難聽!”葉薇拍了拍胸口,“臣女不是那樣的人!臣女手腳輕便么,比、比您逃跑的速度快。”
“葉薇……”裴君瑯忽然鉗住她的下巴,鳳眸里滿是厲色,“誰給你的膽子,譏諷我不良于行?”
“小瑯,你對我有些誤會。”葉薇捂嘴,掩飾自己的口無遮攔。
“算了。”裴君瑯撇開她的臉,碰過女孩的手指抵在衣上仔仔細細擦了擦,“推我過去。”
“殿下?”
“表忠心的時候到了,且讓我看看,你方才說的那些話,是不是一場誤會。”
“是,臣女遵命。”葉薇蔫頭聳腦地照辦。
她明白,裴君瑯最討厭別人騙他。今日行動,他能主動喊上她實在大不易,葉薇不應該辜負裴君瑯要帶她一起送死的良苦用心。
于是,葉薇一如閑庭漫步般,優雅地推動木輪椅,靠近了隔壁的房門。
紅門被人從外頭鎖住了,屋里虛弱的人聲漸漸清晰。
“門鎖了,不如我們出去先找一個擅于此道的工匠,再……”葉薇委婉地勸。
然而,“叮”的一聲,門鎖落地。
是裴君瑯拿出一柄火銃,徑直射出一枚威力巨大的鐵彈,直接擊碎了鎖扣。
“開吧。”裴君瑯說。
葉薇沒辦法,只能輕輕推門,一探究竟。
“吱呀”一聲,門打開了。
一陣血腥味撲面而來。
眼前的一幕,嚇了葉薇一跳,就連裴君瑯也忍不住輕輕挑起眉頭。
洞開的紅門,光線落入。昏暗的燭光,照亮了屋舍每一個角落。
嘩啦、嘩啦,鐵鏈震顫。
只見房間四面八方都牽了一條長長的鎖鏈,好像一張粘滿毒液的蜘蛛網,束縛住一個少年郎的脖頸與手腳。
待食的獵物,是毒蜘蛛豢養的孩子。
少年低著頭,他的呼吸很弱,時有時無,不知是死是活。
那一頭烏黑的長發垂地,干燥、凌亂,已經許多年沒有修剪過了。
郎君的衫袍似乎也不合身,下擺高高吊起,露出滿是血污的腳踝,腳背上全是小刀拉開的傷口。
聽到有人來了,他渾身一顫,繼而緩慢抬起頭。
葉薇和他對上了眼,心臟忍不住狂跳。
他竟然和周銘長得一模一樣!
葉薇呆若木雞,小聲問:“你是……周銘?”
少年郎聽到這個名字,身體驟然一怔。
接著,他彎眸,眼里是周銘不曾有過的圓融溫和。
郎君牽起柔和的微笑,輕輕開口——
從前,裴君瑯無知,故而無畏,如今他拜葉薇所賜,有些想活,竟心生起怯意。
他命理天定,注定無果。
因此,裴君瑯不敢和葉薇走得太近,也不能貪戀更多。
若他心生牽掛,便無法安心赴死。
裴君瑯,不能想活。
第一百章
葉薇請了一堆潛淵官學的小伙伴登門。
好歹是世家子女,來府上做客,一個個還是知道禮數的,大多數都帶了登門禮。
白玉杯、夜明珠、奇花異草、產量極低的地方貢果……
每收一樣,葉薇就回頭,小心翼翼窺探裴君瑯的態度。
小郎君端坐木輪椅上,如玉琳瑯的指骨把玩一盞飲盡了的茶碗。
他神色寡淡,心如止水。只偶爾瞥來一眼,鳳眸里的凌厲寒意,比風雪還要冷。
但也沒有半點嫌惡。
沈追命:“你知道的,沈家不留廢物。”
幾乎是在瞬間,老黃想到了尸橫遍野的祁鎮。到處是腥臭的血、哭嚎聲、馬蹄聲,蠻族勝者持刀屠殺藩鎮大乾子民,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如同豬狗一般,任人宰割。
死在蠻族鐵騎之下的尸骨不計其數,那一戰,守住藩鎮的軍將全是沈家的旁支。
援軍遲遲不來,偏偏蠻族人驍勇善戰……只能等死,全軍覆沒。
那一日,遠赴戰場的沈家旁支,沒能守住祁鎮。
特別是他們在死之前,還發現了另外一樁令人毛骨悚然的秘密……沈追命,罪該萬死!
身為本家家主的沈追命為了世家長存,他眼睜睜看著族人赴死,從不后悔,也不會動容。
沈家不留廢物,一切都為了家族崢嶸。
為了榮耀,族人們做點犧牲,又有什么不可以?
他就是這樣心狠手辣的惡鬼。
壓迫感寸寸凌遲老黃的神志,他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脖頸上的疼痛排山倒海般襲來,漸漸的,他連門外的風雪聲都要聽不到了。老黃為了活命,勉力擠出一句:“奴、奴才會查,會盡快查……”
聞言,沈追命驟然松了手,任老黃如同一灘塌皮爛骨的肉,跌倒在地。
沈追命連茶都沒喝,大步流星走出了廳堂。
唯有老黃還跌坐在地,心有戚戚。
他的脖頸幾乎骨裂,疼得鉆心。
他想,沈家的日子,真不是人能過的。
老黃是山莊的管事,被主子打臉,那是失了顏面,他不愿意被外人瞧出來。于是,老管事低眉垂眼,灰溜溜地跑回了屋里。
剛關上房門,屋內就響起了“斯斯”的恐嚇聲。
老黃回頭,看到那一條半臂長的白色蛟蛇盤在桌案上,死死盯著他。
他明白,是裴君瑯來討回信了。
老黃想到裴君瑯的冷酷無情,一時間騎虎難下。
兩頭都不能得罪啊,他真是吃了大苦頭了!
老黃哭喪著臉。
他也不是生來便知曉背叛主家,陽奉陰違的,實在是沒法子啊。
時至今日,老黃還記得當初他在私宅里逍遙快活時,屋舍驟然出現裴君瑯與青竹的情形。
明明是芝蘭玉樹的小郎君,噙笑的模樣卻那樣駭人。
裴君瑯淡淡開口:“老管事體恤體恤本殿下,出京一趟可不容易。你這座山莊的造價應當不菲吧?還比著沈家老宅來搭建的,可見你想取代世家主子的勃勃野心。”
老黃一下子猜到裴君瑯的身份,頓時嚇得屁滾尿流。
“你、你是二皇子?老奴、老奴不過是私下建了個家宅,老奴不偷不搶的,有什么好對不住主子家的地方?”
“哦,看來你問心無愧。既如此,此地暴露出去,應當也沒什么要緊的。只是我知道沈家主一貫疑心病重,若知你有反心,你猜他還會不會重用于你?”裴君瑯嗤笑一聲,“畢竟,你也應該沒自己想象的那般至關重要?”
老黃心里也知道,沈追命將很多事告知于他,不過是看在兩人自小一塊兒長大的情分,除此之外,還真沒有什么關照的心思。
沈追命若是真抬舉他,又怎會把他丟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山莊里,為沈家守家宅?他不過是就近控制老黃罷了。
要是讓沈追命知道,老黃在外也有建造一處和沈家祖宅一模一樣的山莊,自個兒還在里頭豢養妻妾奴婢,那他的好日子一定到頭了……
老黃兩股戰戰,半晌不語。
見狀,裴君瑯猜到自己打蛇打到了七寸。
小郎君鳳眸微抬,譏諷一句:“若你懂事,我倒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
老黃聽他的話音兒,知道自己還有一線生機,大喜過望。
然而他實在高興得太早,裴君瑯的“恩情”,也就是給他服下秘制的奇毒,若他不乖巧,不出三日便會七竅流血而亡。
他得唯裴君瑯馬首是瞻,替二皇子賣命。
……
想到這些陳年爛谷子的舊事,老黃忍不住發抖。
皇宗世家里頭的人,一個比一個鬼精,一個比一個有手段,他能斗得過誰呢?還是安安心心當墻頭草,兩邊倒吧!
老黃沒了法子,他長嘆一口氣,只能在蛟蛇白刃的摔尾巴催促之下,把今日的事記錄于絹布上,給裴君瑯通風報信。
“好同僚,你可要為我好好美言兩句,咱今兒的脖子都快被沈家主擰斷了。”
老黃將布條塞到蛟蛇的血盆大口,目送白刃一頭鉆入雪地里,消弭不見-
臘月隆冬,山丘起伏,綠植荒蕪,唯有稀疏幾棵雪松孤零零地佇立山脊,一片蕭索雪意。
距離年關只有五日的時間,山莊各處都開始掛上過年用的紅紗燈籠,屋舍的門板兩側也貼上紅彤彤的對聯,鐵畫銀鉤的隸書,墨香氤氳,葉薇一起床就聞到了。
今年果然有一場雪災,山莊外的雪積到膝蓋高。葉薇說皮實,但遇到極寒天氣也還是怕冷的。幸好來漳州之前,她特地準備了一身漂亮的珠糕袍子,再戴上帽檐圍著白毛的風兜斗篷,胳膊大腿都裹得嚴嚴實實,一點都不冷。
今天是守城之戰的重要日子,葉薇擔心待會兒打起來,下手沒個輕重。于是束發的時候,她只編織了兩條麻花辮,再用紅緞帶盤成一左一右的小球發髻。
葉薇看了一眼銅鏡,嫌紅絲絳太寡素,考慮片刻,又取來兩朵茉莉絨花簪在發髻邊上,淡雅的花搭配明艷的紅,豐姿冶麗。
剛拉開房門,葉薇已經聽到不遠處拖動板車搬運炸藥的聲音了,學生們為了晚上的守城之戰做準備,一個個睡醒了便摩拳擦掌,建造雪墻戰壕去。
唯獨丁班人一如既往懶散,起得比他們遲,試煉將近,還有心思先去花廳吃一頓飽飯。
葉薇經過走廊時,恰巧和裴君瑯撞上。
她錯愕,下意識低頭,不想和小郎君對上視線。可刻意裝作視若無睹,又顯得她很無禮。
猶豫間,裴君瑯替葉薇解圍:“花廳里有你愛吃的羊肉馕餅,牛乳粥,以及肉餛飩,你想吃哪樣早食,喊管事的給你端來熱一熱。”
廊廡底下。
梅花甜糕還是被瀟瀟冷風凍硬了。
葉薇一時不察,手里的糕點落了一地。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撿起來。
糕身沾上污泥,無論怎樣都擦不干凈。
葉薇的指腹被雪泥凍得通紅。
花糕臟了,不能再吃了。她好像也沒理由,再去找小郎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