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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一章

    天色漸漸暗沉,府邸上夜的奴仆們行色匆匆,一手執燈,另一手半拱掌心,護住那一豆幽幽的燭光走來。

    今天來皇子府的世家子女多,長壽是受過宮規教導的,他知道府上哪個都是祖宗,輕易開罪不得。

    夜色才剛落下來,他便著急忙慌喊奴仆們往廊橋、屋檐底下、月洞門等地方擺上石燈。霎時間,整個宅院燈火通明,驅散了雪地里那一重幽藍色的霧靄。

    外院的席面已經開始布置了,偏偏裴君瑯這個主人家遲遲不露面。

    青竹去請了兩次,裴君瑯裝作沒聽見,閉門不搭話。

    二皇子陰晴不定,不愿意見客。

    宴席正尷尬,還是葉薇給眾人解了圍。

    葉薇通過這一細小的騷動,判斷裴君瑯的心境變化。

    她猜中了嗎?

    葉薇眨了一下被寒風凍得險些結霜的長睫,善解人意地問:“殿下,你要出來嗎?屋里不好觀煙花,約莫再有一個時辰,城外機關樓就要燃焰火爆竹了,錯過很可惜。”

    她猜不透裴君瑯的脾氣有多硬,費心問這樣一句,也不過是碰運氣。

    天寒地凍,葉薇穿得再厚實,也不可能在他屋外游廊里等待一夜。友情都是有來有往的,他封閉心門,她敲不進去,也不強求。

    靜靜等了一刻鐘,葉薇快要放棄的時候。

    房門“吱呀”一聲開了。

    屋內光線實在昏暗,可能只點了一盞孔雀銅燈。

    映入葉薇眼簾的是,裴君瑯那一雙空漠漠的丹鳳眼。

    他抬眸,視線對上葉薇水汪汪的杏眼,似是不自在,脖頸線條微微繃直,白皙的皮肉底下埋著嶙峋的青筋。修長的手指抵在木頭車輪上,要握不握。

    警惕的模樣,仿佛一只被小魚干逗出來的兇惡小貓。

    為了防止受傷小野貓再倉皇逃跑,葉薇決定見好就收。

    她沒再開他玩笑,反倒獻寶似的高舉起提盒,笑得眉眼成了月牙尖尖,“我帶了很多甜糕哦,可以一起吃!”

    裴君瑯抿唇,難得說了話:“我不愛吃甜的。”

    “那就喝茶,有什么關系嘛!本來帶的就全都是我愛吃的。”

    葉薇嘀咕一句,給裴君瑯讓了道。

    裴君瑯不再開口。他垂眉斂目,慢吞吞地推動木輪椅,駛向庭院。

    趁他走遠,葉薇忽然一溜煙鉆入他的寢房。

    裴君瑯吃驚回頭,高聲問:“你做什么?!”

    很快,葉薇扛了一條棉花錦被出來,擺在游廊旁邊。

    “等一下,我還要拿東西。”

    說完,她不理會裴君瑯震驚的反應,又鉆進屋子,抬了一張小案與玫瑰雕花靠椅出來。忙里忙外三四趟,搬到庭院的東西越來越多。

    裴君瑯單手支起額頭,太陽穴突突生疼,他閉目養神,勉力忍受她不著調的行事。

    直到一層薄被覆于他的膝骨,軟綿綿的錦被,替他抵御嚴酷寒風。

    裴君瑯偏頭望去,長長錦被的另一端,搭在空空如也的玫瑰雕花靠椅的椅面上。

    葉薇捧了紅泥小火爐出來,添柴、吹火折子,還往茶爐里一捧捧塞雪塊。

    裴君瑯神情復雜地問:“你不會是想用雪水烹茶吧?”

    “是,那屬下重新布置一下寢室,也好方便殿下入睡。”

    “嗯。”裴君瑯撫了一下身上錦被,倏爾問,“之前的糖炒栗子,還有嗎?”

    “啊?”青竹有點懵。

    裴君瑯已然避開了眼,帶著猶豫,啟唇:“如果沒了,再買一包,送到楓華院去,順道將這朵珠花還她。”

    上次裴君瑯拾到的發飾,一直沒給葉薇。

    青竹聰慧,一聽裴君瑯說“她”,猜也猜到是葉薇。

    他接過珠花,頷首:“殿下怎么忽然想到要給葉二小姐送東西?”

    “禮尚往來罷了。”

    裴君瑯不再解釋,任由青竹猜。

    青竹想:這包糖炒栗子,應該是回禮。主子感謝葉薇今日送糕來分食。

    翌日,二皇子委派手下人給葉薇送點心的事傳遍了整個葉家,就連皇帝裴望山都有所耳聞。

    裴望山同身邊大監笑了聲:“倒是第一次看到二郎對別家孩子上心。”

    ……

    葉薇收到那一包糖炒栗子時,明白了裴君瑯的意思。

    他故意給她做臉,意圖再往葉薇身上下一道護身符。

    至少他們在人前“打得火熱”,有來有回。葉家夫妻便暫時不敢動葉薇,以免觸皇帝霉頭。

    小子有點良心啊,不枉費她大冷天陪他看煙火一回。

    葉薇翹起嘴角,和桐花、蔡嬤嬤一道兒剝了糖炒栗子來吃。

    小姑娘腮幫子鼓鼓,不住咀嚼。

    裴君瑯上哪家鋪子買的點心呢?板栗還挺甜的-

    三天后,皇家啟程,先回京城。

    八大世家則能晚一個月再趕往京城的潛淵官學授課。

    既然世家中嫡出子弟要入學官學,還有年輕有為的家族精英擔任官學老師一職,世家的長輩們自然不肯再蟄居于鄉下僻壤,也要一道上京了。

    好在八大世家本就是協理天家治理社稷,京城早就有備好的家宅,眼下也不過是多分一批本家人赴京入住,倒也很方便。

    只是,這些被老謀深算的長輩,蓄意養在地方的嫡出子弟,又得重見天日,被圈禁于京城之中了,真叫人心驚膽戰。

    “務必保住本家的孩子,他們是世家傳承的火種。”

    疑心病重的家主們一個個憂心忡忡,生怕皇帝喪心病狂,要滅他們的根。

    謝家、魯家、沈家、白家擔心自家人沒有投奔皇帝,成為裴望山的走狗,孩子會遭到叛徒的獵殺,勢力大衰;

    葉舟檢查了一下山虎的傷口,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周銘這小子心狠手辣,用木枝子都能破開獸腹,拉出這么一道傷口。也是葉薇福大命大,沒被他傷及。

    葉薇搖搖頭:“我們沒事。”

    “那就好。”葉舟皺眉,“你倆最近躲著甲班一點,盡量別出官學,在院內,我還能看顧你們一些。”

    裴君瑯:“多謝葉老師襄助。”

    “放心吧,葉舟老師,我可聽話。”葉薇走到滿是獸血的泥地里,扒拉了幾下草堆,撿起那一枚花幣,“不過,您安排的這只山獸死了,是不是得有個其他的山獸替補?下次準備一只更兇悍的,和周家人對上,好歹要多撐上一刻鐘呀?要不然您腿腳快一些……若是您上了年紀,體力不支了,那當晚輩什么都沒說吧。”

    她欲言又止,還挺顧葉舟臉面。

    葉舟內心五味雜陳,艱澀問:“……我是你雇來的打手嗎?”

    葉薇眨眨眼:“我是您最疼愛的侄女以及學生啊,保護我,不應該嗎?”

    葉舟忍無可忍:“把‘最疼愛’三個字去掉。”

    “哦。”

    葉舟受不了葉薇厚臉皮的德性,擺擺手,叮囑:“你們在這里等著,天黑了,我喊學生們一起下山。”

    “好的,老師。”

    葉薇乖乖順順送走了葉舟。

    葉舟一走,葉薇強撐起的一團氣就散了。腿骨酸痛得厲害,她站不住了,一下坐到地上,全無淑女的坐姿。

    幸好,裴君瑯沒有在意。

    他今日話少,不知是否吹多了夜風,膚色比尋常還要蒼白,覆了一層寒霜似的。一雙鳳眸瞥向葉薇,余光追著明麗可人的小姑娘,像在審視她。

    很奇怪,尋常的姑娘家遇到生死都會嚇得花容失色,偏偏葉薇沒有。

    她沒心沒肺。

    “看夠了?”

    葉薇含笑,驀然抬頭,迎上裴君瑯的目光。

    少年一陣不適,薄薄眼皮低垂,收斂了眸色,沒有回答葉薇的調笑之語。

    良久,裴君瑯問:“你有什么打算?”

    “啊?”葉薇沒明白。

    “周銘不會善罷甘休。”

    葉薇聽懂了裴君瑯的言外之意。

    周銘這種天之驕子,自小天資出眾,含著金湯匙出生。家中人早早為他鋪好了青云路,半點挫折都不讓他遇到。

    眼下,他被自己鄙夷的殘疾皇子與庶女聯手使絆子,摔了一記大跟頭,又怎可能咽得下這口氣?

    他定會想方設法報復,甚至是殺了他們。

    想活命,就要不留后患。

    葉薇了然:“小瑯,我同意你的提議。”

    “嗯?”裴君瑯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葉薇彎唇:“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斬草除根。”

    裴君瑯垂眸,沒說什么。

    遲來的凜冽山風,吹動小郎君青黑色的長發,繞上修長指骨,一團黑一團白,糾纏不休。

    裴君瑯最擔心女子心慈手軟。

    幸好,葉薇沒有拖他后腿-

    京城的棲鳳巷,是殺神周家的祖宅。

    周家從古至今都是皇權的守衛者,掌天子侍衛一職,宿衛皇城,甚至把控都城的禁軍軍權,還與兵部的高官一齊負責地方府兵的派遣與調撥。

    在裴望山沒有收回周家一部分兵權之前,周家人手握重權,確實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世家,可以稱之為大乾國的天。

    但周家也深知,一旦他登頂,其余的七個世家定會不滿周家一家獨大。

    七個世家結盟,傾巢而出,攀扯與撕咬周家,那他們也沒辦法一直居于高位。

    屆時,家族間的和氣便會碎裂,成了一盤散沙。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八大世家不能自相殘殺,否則皇城之外的天地,有蠻族與異徒白蓮教虎視眈眈,總不能讓邪-教弟子侵襲大乾國。

    因此,扶持一個傀儡皇帝的作用很大,至少能夠安定八大家族的人心,平衡各方勢力。大家沒了后顧之憂,便能齊心協力治國。

    直到這個傀儡皇帝裴望山有了私心,存著“以君為天”的野心,開始蠢蠢欲動試探,意圖打破平衡……

    偏偏他還娶了周崇丘的女兒為皇后,故意讓其他世家以為這一切都是周家人的授意。

    裴望山薄情寡義,明擺著是不念舊情,想把周家架在火爐上炙烤。

    周老家主周崇丘在佛堂里閉目養神,心下嘆氣:唉,命數難測。

    沒等他喝完一盞茶,屋外適時響起了呼天搶地的哀嚎。

    八風不動的老家主放下茶盞,以內力傳音至屋外——“何事?”

    周銘的生母仇夫人本就是故意驚動老家主的,聽到老家主傳喚,她哀切地道:“爹,銘哥兒被人打傷了,渾身是血!不過出門讀個書,怎就帶一身傷回來,莫不是有人欺他?”

    仇夫人是想請周崇丘來為孫子主持公道的,畢竟潛淵官學是周崇丘在管,他總不能胳膊肘子往外拐,任由家里人被欺辱吧?

    焦凡氣得踹上一腳:“你傻么?!那是沈家的易容術!他是魯沉山!”

    “什么?!我們被騙了!”

    與此同時,周候也聽到魯沉山高舉起傳音的號角,大喊:“蠢貨們,趕緊去救真正的白嘉吧!他就在正南方向的洞穴中,一刻鐘內務必趕到,否則我設下的玲瓏炮炸開,缺胳膊斷腿是家常便飯啊!”

    周候氣得大罵:“可惡!可惡!”

    焦凡切齒:“周候,你去救白嘉和葉星路,我和妹妹開陣對付他們!我還不信了,這是二叔賜的卦陣,他們能逃得出去!”

    “我這就去!”周候領命。

    焦凡眼見葉薇等人急速逃跑,急忙抄起羅盤,運起周身內力,一掌拍下。

    轟隆一聲巨響,羅盤大開,從中蜿蜒伸出一根纖細的錫杖,糅雜大力,直刺入地。

    霎時間,雷電交加,天地震顫。

    焦凡與焦雅同時雙手結印,一前一后卡住錫杖,鑿入地皮,重重一旋。

    地面裂縫如蜘蛛網一般凌亂四起,塵土飛揚。以兄妹兩人為中心支點,響應八面卦門。

    此時此刻,八門陣法大開,陳列于各個卦門的暗匣,薄刃出鞘,萬箭齊啟。

    尖銳的刃尖,朝著飛馳而來的敵人,蓄勢待發。

    殺——!

    這是占天者焦家人最擅長的八卦陣,在戰場上常常用于和謝家蠱術聯手,制造御敵蠱陣。

    如今,八門大開,生路盡毀,有死無歸,有來無回。

    除非找到生門!

    葉薇暗自懊惱,沒想到這些人全不顧同伴們的死活,第一時間竟是特地來對付他們!

    “誰知道生門在哪里?!”謝芙見識過八卦陣的厲害,妹妹單打獨斗不在話下,但她不確定這么多暗器齊發,她能攔下幾個。

    葉薇也心里著急,可她沒有占天者焦家的朋友,對于八卦陣一竅不通。

    怎么辦?

    上一次在蠱市里,是誰來幫忙破陣的?

    裴君瑯……

    可他遠在山下,沒有參與這一次任務,又怎么可能來江湖救急?

    況且,他早就和他們決裂了。

    葉薇心急如焚,而機關的運作聲漸重,壓迫感強烈到令人頭皮發麻。

    他們逃不出去,必死無疑!

    除非捏爆福豆,當場認輸!

    不可以,她不想,回到葉家只有死路一條……葉薇的心臟砰砰亂跳。

    就在這時,清冷的郎君嗓音隨風飄來,是用內力傳音,細微到僅有三人聽見——

    “占天者以火灼龜殼,觀裂紋卜卦。”

    “如今法器入土,地殼為龜甲,裂經休、生、傷……”

    “正北‘開門’可求生,跑!”

    小郎君話音剛落,無數殺氣騰騰的箭鏃便漫天射來,如夜空流火墜地,避無可避。

    謝芙、魯沉山,甚至是沈如意都有內力護體,不過一瞬之間便鉆入正北方向,逃出八卦陣的射殺范圍。

    唯獨葉薇纖纖弱質,來不及閃避。

    密林昏暗,唯有天雷耀目,大雨如注,嘩啦作響。

    兩支凌冽的黑羽箭鏃,風馳電掣,朝葉薇眉心直刺而來。

    箭矢被電光照亮,明若星火。

    葉薇幾乎是被嚇到閉眼……

    難道她要命喪于此嗎?

    霎時,葉薇抵在地面的手腕,纏上了一道觸感冰冷的細鞭。

    悶雷轟鳴,葉薇整個人被一股大力凌空掀起,飛出竹林。

    葉薇的心臟隨著身體的飛起而高懸,掌心分泌出濕熱的汗水。

    她等待重重砸下的一瞬間。

    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然而預想的痛感卻并未傳來。

    再睜開眼,葉薇看到,他們已經跑出了焦家人的攻擊范圍。

    夜里實在是黑了,若無天公降雷,他們都要看不清焦家人的所在。

    魯沉山見縫插針,趕緊砸下幾枚催淚藥粉的木炮,企圖阻攔追兵。

    許是知道葉薇等人逃出生天,如今八卦陣已毀,焦雅和焦凡沒有防身的陣法,沒必要緊追不舍。

    總算活下來了。

    葉薇心有余悸,才長吁一口氣,她覺察到身下軟墊的不對勁……

    小姑娘顫巍巍低頭,恰逢其會迎上一雙冷若冰霜的鳳眼。

    黑袍烏發、雪膚紅唇,眼尾洇著一團潮紅,一顆焦茶色的淚痣若隱若現。

    還有誰能有這樣一副得天獨厚的俊秀皮囊?

    葉薇的脊骨瞬間僵滯,她認命似的緩緩矮下身子,和裴君瑯視線平行。

    直接斟滿一杯葡萄酒,高舉著敬眾人:“這杯酒敬我們遇到漳州敵襲,有紅龍神主護體,逢兇化吉!來者是客,不要拘束,咱們開席吧!”

    葉薇話音剛落,屋外就適時響起骨碌碌的聲響。

    大家回頭望去,不遠處的庭院,裴君瑯推動木輪椅,冒雪而來。柔軟的雪絮堆積在他肩上的狐毛斗篷上,好似一簇簇柔軟的蒲公英。

    第一百零二章

    當雕花窗欞外的天光漫進居室,葉薇從宿醉里醒來。

    她腦子澀澀的疼,隱約有幾個唐突裴君瑯的畫面,但實在記不清。

    葉薇做賊心虛,還以為自己仍留在裴君瑯的府邸。直到她趿鞋下地,撞見端水進屋的桐花,霎時間呆住,瞠目結舌。

    桐花驚喜:“小姐,你可算醒了!頭疼嗎?要不要奴婢給你端醒酒湯喝?長壽公公說你昨晚喝什么都吐,酒也散不去,今早肯定會犯頭疼。”

    葉薇遲疑地問:“我們在二皇子府過夜的?”為了防止誤傷,丁班的孩子們都留在屋里,而是鎮守玻璃窗外,靜靜看護入夢的夙瑤。

    葉薇朝夙瑤姐姐笑了下,無聲哄她:“別害怕,我們都在這里。”

    夙瑤看到孩子們擔憂的眉眼,微微一笑,手也不自覺撫上小腹。

    她不害怕。

    ……

    夙瑤順利入了夢。

    第一眼看到的,是很美的草原。一望無際的原野,漫山遍野都是綠茵,牛羊在不遠處的溪池里飲水,牛尾不斷搖晃,胡亂拍著那些四處嗡嗡亂飛的蠅蟲。穿著異族服飾的牧民驅趕牲畜,遠遠看到了夙瑤,摘下頭上戴的瓜帽,朝她問好:“小公主,你怎么來軍營了?”

    小公主?夙瑤懵了,她什么時候成蕃國部落的公主了?

    但很快,她聽到她用染了濃濃笑意的嬌俏聲音,歡快地說:“我來見見哥哥。”

    夙瑤記起來了,她是朵雅部落的小公主蘇瑤。朵雅部落與其他蠻族大部落聯手,意圖南下,攻入大乾國邊境,掠奪更多的糧食。

    她也知道這樣以武力欺壓邊關百姓不對,但兄長說,若是大乾國缺糧缺水,而他們游牧部落的草場繁茂,那么被獵捕的食物也會變成他們。本就是弱肉強食的時代,誰都沒錯,誰都沒得選。

    為了他們的子民有糧食吃,牛羊不會在凜冬來臨的時候忍饑挨餓,他們必須在春夏季就發動襲擊,盡可能獲得更多的物資。唯有如此,他們才能養育自己的族人,才能讓蘇瑤新抱來營帳里的那一只羊羔有草糧吃。

    蘇瑤想到自己養的那只小羊,還有那一匹五個月大的白馬“珍珠”,慢慢接受了兄長的想法。

    但她愛好和平,若是有更好的,能夠和諧共處的機會,她也會去積極推進。

    即便這些想法,在驍勇善戰的勇士們眼里,很軟弱。

    小姑娘把這個異想天開的念頭說給兄長聽,哥哥一邊高舉酒樽,一邊哈哈大笑:“阿瑤知道大乾國有多大嗎?若是想和那些狡猾的中原人交好,恐怕就要我們付出一些代價了。”

    蘇瑤不明白:“代價?什么代價?”

    “譬如,把你獻給八大世家聯姻和親,看在我們有心送出嫡出公主的份上,或許那些傲慢的中原人會同意和我們做交易。”

    蘇瑤臉都要嚇白了,吱哇亂叫:“我才不要去那么遠的地方!”

    “當然了。”哥哥寬厚的手掌拍了拍蘇瑤的頭頂,“就連格桑王子和我討要妹妹,我都沒答應。我寧愿派出更多的勇士支援戰事,也不想我的小公主嫁給一個陌生人。”

    格桑王子是大部落可汗的嫡長子,往后最有可能繼承王權。

    沒有人會拒絕大部落的恩典,哥哥的做法在家臣眼里一定很愚蠢,但他仍是以一己之力,保護了蘇瑤。

    他沒有選擇以大局為重。

    蘇瑤知道哥哥疼她,感動得眼淚汪汪,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脖頸:“哥哥對阿瑤最好了。”

    “我就你一個妹妹,不對你好,對誰好呢?”兄長溫柔地拍了拍妹妹的頭,“好了,阿瑤都是大姑娘了,別在我帳篷里撒嬌,哥哥要和部將商討軍務了。”

    “好。”蘇瑤依依不舍地松開手,一步三回頭,走向陽光明媚的草原。

    她不打擾兄長行軍布陣,而是牽著自家的珍珠,一路朝覆滿春草的山丘跑。

    鏡湖那邊的草場有珍珠最愛吃的牧草紫花苜蓿,每次珍珠都會帶她去那里玩。落了雨的草場,一地迷滂雨意。

    蘇瑤生來就來馬背上長大,她很擅長騎術,即便半瞇眼打瞌睡,也完全不怕珍珠會把她拋下。

    然而這一次,珍珠來到紫花苜蓿最多的一片曠野,卻遲遲不敢上前。

    珍珠是難得的良駒,鮮少會因地勢兇險而心生怯意,特別是前方只有濃密蓊郁的牧草,并沒有潛伏什么居心不良的野獸。

    蘇瑤遲鈍地抬手,順了順白馬柔順的鬃毛,溫柔哄勸:“別怕,沒事的。”

    但是珍珠依舊引頸長嘯,馬蹄踐踏野草,原地打轉,怎么都不肯上前。

    為了打消珍珠的疑慮,蘇瑤只能翻身下馬,扣緊了腰上的紅寶石彎刀,緩緩往令人不安的河邊靠近。

    這把彎刀,兄長贈她的防身之物,如今的狀況,正好派上用場。

    蘇瑤一臉嚴肅,小姑娘伸手,蜷曲指骨,輕輕撩開長至大腿骨的雜草。

    越往草垛子深處去,她越能嗅到一股濃烈的血腥味。

    刺鼻的氣味,一股腦兒鉆進蘇瑤的鼻腔,惹得小姑娘皺起眉頭。

    就在她上前再探路的一瞬間,鹿皮矮靴底下的牧草忽然無風自動,嚇得蘇瑤疾疾后退兩步。

    不過一瞬間,她的脖頸已經勾過一截健碩的臂膀。血腥味的源泉霎時間來到她的身后,淹沒蘇瑤的口鼻。

    沒等她大聲呼救,女孩一陣天旋地轉,徑直被一具沉重的身軀壓制在地。

    一柄寒光凜冽的刀,順勢抵在她白皙的下巴處,緊緊扣住少女的咽喉。

    刀刃上沾了血肉,是開鋒的利器,一刀封喉。

    蘇瑤心跳如擂鼓,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她的眼皮被夕陽照得刺目,閉眼一片紅。小姑娘屏息以待,大氣不敢喘。

    敵襲嗎?她遇害了?從來沒有不勞而獲的好事,既要尋人庇護,少說些舍己為人的屁話,事后給些酬勞才是真心。

    她不是冤大頭,葉家的堂弟們也不是!

    眾人被葉薇罵得羞愧,紛紛開口:“是,待回到潛淵官學,我們會以錢帛酬謝你……多謝小薇姑娘今日召獸之恩。”

    “嗯,很好。”葉薇不再爭辯什么,她朝前一步,少年人不由自主被她的魄力所攝,讓開一步。

    葉薇沒再理會這些道貌岸然的世家人。

    她喊來幾個小堂弟,放血召獸。

    就在葉樛木、葉雷、葉星路三人割肉滴血的時刻,葉薇輕聲道:“若是覺得身體不適,立即停止,你們的性命很金貴,自己要珍視。”

    “知道了!”葉家幾個孩子本來就是笨口拙舌,被裴凌一番為國捐軀的大義逼迫,騎虎難下,只能放血,如今二姐姐替他們爭來一些錢財上的好處,已是心滿意足。

    葉心月不屑于和葉薇為伍,她獨自在側放血,嘴上還要冷嘲熱諷兩句:“諸位同窗不必給我什么錢財好處了,本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戰役,互相幫助很正常的。”

    她要裝好人,葉薇也稀得理她。

    和跳梁小丑爭什么高下?聲音無比熟悉,一下子驚擾到一旁觀禮的葉瑾。

    父親一雙鋒銳的眼掃來,葉薇一下便猜到緣由。

    嗯?看葉瑾的樣子,似乎祖母贈她古物,父親并不知情。

    難道,這是祖母獨獨待她的恩典嗎?葉薇若有所思。

    很快,她捂住了手腕的玉鈴鐺,朝葉瑾一笑:“父親,女兒行過及笄禮后,便長大成人了。”

    葉瑾被乖女嬌潤的嗓音提醒,迅速回魂,不再用敵對的眼神打量葉薇。他難得裝了一回慈父,抬手撫了撫葉薇的頭:“好孩子,往后要牢記家訓,一言一行以維護葉家的顏面為首要,不可令家姓蒙羞。”

    “小薇明白。”葉薇行了禮,被葉瑾輕飄飄放過了。

    二女兒一走,葉瑾小聲詢問葉老夫人:“您怎會把父親的蘭玲鐲贈予葉薇?”

    這件法器,是葉瑾從前想要的,可母親卻不肯給的。

    葉塵夜生前,便是用蘭玲鐲召喚黑鱗蛟蛇的。

    葉老夫人自然不會說實話,她只哼了一聲:“你倒有臉來質問我這個做母親的!”

    葉瑾驚慌失措:“娘何出此言?”

    “小薇已是清容縣主了,你不多加看顧,還縱容枕邊妻子謀害她性命。若我不用蘭玲鐲拉攏,教她同本家一條心,恐怕往后,又要分出一部分勢力出去。你當你父親掙的家業那么殷實,給你們這些子孫隨意敗的么!都說,堂前教子,枕邊教妻。我給你留了顏面,你也不要再鬧出事端,讓我老了還煩心家事。”葉老夫人的話威壓甚重,兒子也不是蠢人,一下子便知關竅。

    他擰眉,從來沒想過焦蓮竟是如此不知分寸的婦人。

    葉瑾羞慚地道:“母親教訓的是,兒子定會好好告誡蓮兒。”

    經葉老夫人一打岔,葉瑾也一時之間忘記長輩對庶女的偏疼,只記得焦蓮看起來德言工容,卻背地里做些小家子氣的陰司事,令他丟了大臉。

    葉瑾回去提點了妻子一回。

    焦蓮哭得梨花帶雨我見猶憐,為求夫君原諒,她悉心叨念這些年操持家宅的辛勞。

    葉瑾念在她是焦家嫡女的份上,往后也要占天者焦家的幫襯,只能輕拿輕放此事,不再苛責。

    如今葉薇是眾人眼中的香餑餑,如有一點閃失,焦蓮便是眾人懷疑的對象。

    她不會再輕易下手了。

    然而,焦蓮再如何投鼠忌器,對葉薇的殺心也滿溢。

    這夜,她抱住不安的女兒葉心月,語重心長地說:“無論如何,此女不能留了。”

    這句話,既是說給葉心月聽,也是說給她自己聽。

    便是在家中動不了手,焦蓮就算求著她的嫡親弟弟焦玄鳴,也要殺了葉薇。

    否則……她定會死在葉薇手上!-

    今夜,整個營地都在慶賀孩子們的及笄禮。

    四處架起了樹狀的高臺,攏共十幾層,堆疊了一盞盞精致的花燈。為了防止風雪吹熄燈火,還用上馬燈的玻璃罩子防雪絮澆灌。

    入目,一豆豆明火,好似老檐堂會上掛的彩燈,絢爛奪目,燈火如晝。

    夜里止住了雪,皇帝裴望山知道許多山獸都是夜里出游,而世家子女們各個英勇,很喜歡在林中夜獵,熬到天明才歸。

    孩子們很有先祖們的血氣之勇,裴望山贊嘆不已。

    他特地拿出一條當年魯家用深海鯨骨所制的細鞭作為彩頭,贈給夜獵到最大體型的山獸的孩子。

    除了這一條堅韌如磐石的骨鞭,世家孩子更想在裴望山面前露臉。

    畢竟丁班的小子竟在紅龍谷試煉里進了禁軍的隊伍,成為天子的御前近臣,往后前途無量,怎能不令人眼紅呢。

    他們也想啊。

    于是,交好的小郎君小姑娘們又組成了幾個小隊,先團隊配合,再進行個人的競技,不求獲勝,只求能得天子青睞。

    裴凌自然不會錯過這一次夜獵行動。

    只是,他在啟程前,倏忽回頭,看了一眼遠處立于煌煌火光之下的葉薇。

    聲色犬馬的紅塵,伶仃纖瘦的女孩被兔毛斗篷裹挾,如同一枝格格不入的白梅。

    她干凈如雪,周遭萬物窺見她的一瞬,黯然失色。

    而葉薇的身旁,坐著的人是裴君瑯。

    小郎君今日黑氅白袍,眉眼冷峻,面對葉薇時不時的招惹,既不耐煩,又沒有說重話苛責。

    兩人在人前,真是令人不快的登對。

    裴凌微微瞇眸,一雙勾人的桃花眼浮起寒意。

    他忽然起了念頭,大郎君一挽韁繩,“架”一聲高呵良駒。黑馬拔蹄,氣勢洶洶,急急朝葉薇沖殺而去-

    那邊,葉薇正在想如何哄裴君瑯吃一口酸到倒牙的蜜桔。

    她強忍住酸意,眼淚汪汪,和小郎君說:“真的,特別甜……”

    裴君瑯涼涼瞟一眼淚花滿眼的葉薇。

    她明明被酸到含淚、鼻尖子都一團潮紅,還要昧著良心說“不酸”。

    可憐兮兮的小狗模樣。

    裴君瑯一時不知,是該如她所愿,接一口蜜桔瓣兒入嘴。還是戳破女孩的不良居心,讓她多練幾遍演技再來獻丑。

    思忖間,小郎君白皙如玉的指骨已然遞出:“拿來。”

    沒等裴君瑯接過蜜桔,一匹高大的駿馬已然揚蹄停在兩人面前。

    一部分學生感激葉心月的付出,另一部分以魯終風為首的世家子弟則圍繞葉薇左右,以玲瓏炮庇護這些放血召獸的葉家人。

    魯終風:“我知道小薇姐姐的難處,本來就不該無條件幫襯我們,能得到你的襄助已是萬幸了。小薇姐姐,還有幾位葉家哥哥放心,我們會盡力保護你們的。”

    魯終風是丙班的孩子,他和幾個玩得好的朋友一齊想法子守著葉薇他們。其中有濟世醫白家的兩個小郎君,白嘉與白庭正。

    白嘉:“小薇姐姐,星路弟弟,你們放一陣血后便休息一下,我有祖傳的血氣丸,你們服下,以免失血過多導致氣血虧空。”

    白庭正:“我幫忙如意哥哥做點驅獸的藥粉,看看能不能防御一會兒陣法。”

    孩子們都找到了該做的事,一時間忙得熱火朝天。

    山莊的后頭,廝殺與打斗聲不絕于耳,很顯然,老師們那邊的情況也不容樂觀,否則也不會無瑕顧及學子的生死。

    然而,戰況依舊危急。

    葉薇的皮肉一割開,尋常人并未覺察出其中端倪,但山獸們卻因這股濃香血氣而振奮不已。山狼們陰森的目光很快轉向葉薇,齜起獸齒,長嘴發出壓迫感十足的嘶吼。

    同伴們不知這一切異象因葉薇而起,還當是葉家子女血肉特殊,不僅能召喚山獸支援,還能誘發這些已經有主的山狼們的貪婪之心。

    裴君瑯靠近葉薇,低聲道:“他們不知你的骨血可以策反山獸叛主,此為世家秘術,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暴露。”

    葉薇握緊了手掌,殷紅的血一滴又一滴,落到雪地里,如紅梅初發。

    “若是我暴露了秘術,會怎樣?”

    裴君瑯勾唇:“懷璧其罪。”

    世家仰慕天才,也畏懼天才。葉薇既是美玉,被世人所察,便不知是毀還是留。

    葉薇不敢賭。

    況且,這些是下了嗜蠱的山狼,萬一她的血肉無法策反它們,反倒助長了山獸的撲殺能力,那么全員俱滅。

    葉薇抹干掌心的血,她不能讓這些發狂的山狼們舔舐到分毫。

    山狼們通體都是被卦陣劃開的傷痕,它們已無所畏懼,奔殺追逐,環繞住放血的葉家人。

    然而,每一只試圖挑釁葉薇的山狼,都被裴君瑯挽弓,一箭射倒。

    嘩啦,一地血跡,山獸們多有忌憚,但又蠢蠢欲動,一心上前。

    光潔的雪地里,濃郁的血腥味吸引來越來越多的山獸,有的從洞穴中復蘇,有的被同伴驚擾。

    它們奔走相告,穿行于簌簌雪夜間,所有的山獸都為葉薇而來,無數的黑點沖鋒陷陣,沿著雪脊,直逼山莊巢穴。

    葉薇被包圍了。

    學生們漸漸意識到不對勁,甚至連老師們也覺察到異常。

    葉舟皺眉,問謝道玄:“有沒有覺得哪里不對勁?”

    謝道玄:“山獸好像往前院去了,不過白蓮教還派出了傀儡邪師,路數是我近幾年沒見過的,你當心御敵。”

    “好。”葉舟的手臂剛被圍攻的山狼咬下一塊血肉,血流不止,他也需要療傷。

    “我去看看情況,你再撐一會兒。”

    謝道玄:“好。”

    ……

    山莊前院。

    葉薇凝望眼前以身護她的裴君瑯。

    小郎君臨危不懼,鳳眸鋒銳。戴著翡翠扳指的指骨緊緊拉弦,風雪拂上他如雪勝玉的側顏,眉眼清致,烏發如瀑。

    霎那間,葉薇的心上被勾了一下,泛起不易覺察的漣漪。

    裴君瑯猶如一尊巍然不動的山,護住她,避免她被風雨澆蓋,又冷待她,拒她于千里之外。

    葉薇看不懂他,但不妨礙她親近他。

    一瞬間,葉薇想明白了很多事。

    都說“烈女怕纏郎”,裴君瑯也不外乎是。

    即便小郎君心里有別的姑娘,意識混沌間的吻也是想給旁人;他刻意冷落她,漸行漸遠,若即若離……又有什么關系?

    今日裴君瑯攔在葉薇面前,護的人是她,守的人是她。

    他發自內心,替她撐腰。

    他心里有她,惦念著她。

    葉薇想,她兩條腿跑的,追著裴君瑯巋然如山的背影追,總有一日,她會跑到他的跟前。

    她不貪心,能和小郎君,并肩走一段路,這就盡夠了。

    蘇瑤怔怔出神,一雙圓溜溜如黑曜石的鹿眼微抬,細長睫毛發顫。下顎被迫抬起,正巧和挾持她的男人對上了視線。

    是個年輕男人,他不講男女有別的禮制,蠻橫地壓在她纖弱的身上,眼底滿是肅殺的神色,冷峻如冰。

    他頰骨削瘦,劃了好幾道血跡蜿蜒的傷痕。特別是一身殘破不堪的甲胄,血液蔓延了一身,垂直滴落到蘇瑤的眼角眉梢。

    這是大乾國軍士的打扮。

    怎么會有人涉足朵雅部落腹地?

    蘇瑤悸栗栗地發抖,好半晌,她用蹩腳的大乾國語,問:“你……受傷了嗎?我有帶藥膏的,可以給你療傷。”

    蘇瑤這句話沒有撒謊,她的皮膚細嫩白皙,是成日里喝羊奶作養出的。任何一點鋒利的草葉都能割傷她的皮膚,因此侍女會給她隨身帶上一些療傷的藥膏。

    蘇瑤幾乎要哭了。

    她默默祈禱:看在她能治病的份上,這個可怕的男人,能不能放可憐的朵雅部落小公主一馬?

    桐花傻呆呆地答話:“沒有呀!昨夜四更天,二皇子親自將您送回府上的,您還吐了他一身呢!”

    一想到愛潔的小郎君被她搞得這樣狼狽,葉薇一陣做賊心虛。

    那看來,昨晚她一定是醉酒看錯了。

    裴君瑯看她的眼神,估計不是憐惜與疼愛,而是風雨欲來的殺意……

    葉薇欲哭無淚。

    她果然又一次得罪小瑯了!

    第一百零三章

    這兩天是紅龍神誕日,世家人都要準備自家的祭祀大典,就連皇族也要辦國宴與拜龍大禮,因此潛淵官學放假幾日,葉薇也順道居家休息。

    焦蓮死后,后宅沒有主母坐鎮,丫鬟與婆子都放松不少,隆冬天里也不急著掃雪,先堆兩個雪人,拿給葉薇看,湊個冬趣兒。

    葉薇待人和氣,沒覺得和奴仆們嬉鬧有什么不妥當。她笑吟吟點了一下雪人的蘿卜鼻尖,道:“桐花,你去取把金錁子來賞給丫鬟們,之前年節沒在府上過,我連利是紅包都沒發呢。”

    仆婦們誠惶誠恐:“這怎么使得?給二小姐捏的雪人不過是戲耍的小玩意兒,都沒什么苦勞,奴婢們不好邀功討賞的。”比賽期間,會有春鷹實時傳話播報每個小組的持劍數量。也好引誘其他小組前往出口附近埋伏,抑或是搶奪。

    當然,為了防止學子們太過于暴力,鬧出人命,老師們給每個學子都配備一枚福豆。遇難時,只要捏爆福豆,便會有香煙上升,春鷹嗅到以后就會飛出場外喊老師領走學生。

    而組員的自行退賽,代表了一個小組人數減少,守護寶劍的能力也會衰減,便更容易比賽失敗。因此,所有小組都會團結一致,盡量保證整個隊伍的安全,如此,小隊才能順利拔得頭籌。

    這是潛淵官學第一次舉辦大賽,民間與江湖都有所風聞,東西南北四個坊市甚至開了賭局,等七個小隊公開名單以后,用來壓寶競猜。

    就連皇帝裴望山都來湊一腳,添個彩頭:“朕覺得周老將軍舉辦的紅龍谷試煉十分有趣,既如此,朕也得捧個場,賣老將軍一個薄面。這樣吧,奪魁的隊伍,凡是世家女子賜縣主頭銜,而世家郎君則擢升為御前親衛,學成后可入京營親衛隊,為內廷近御之臣。”

    皇帝這招可算是把世家長老們打了個措手不及。

    幾個不親皇權的世家本意是想借試煉的機會,慢慢減少世家子弟入學的數量,也好守住自家的傳家術。

    怎料皇帝更狠,直接把能夠贏得比賽的精英弟子打上皇權的烙印,孩子的毛都沒長齊全就被皇帝收入麾下。

    這下可好,皇家同世家的后輩綁定得更深了。

    誰看了不說一句“姜還是老的辣”呢?然而大比日期都定下來了,也輪不到世家長者們痛心疾首懊悔了。

    大人們的憂慮并未影響到官學的小子們。除了葉心月、魯沉山這等占了本家既嫡又長的孩子能直接繼承家主之位,其余的嫡出子弟,再厲害也不過是旁支,若能得到君王青睞,那他們往后的路便更順暢了。

    對于他們來說,紅龍谷的比試,不失為是一個親近天家的好機會。眾人們躍躍欲試,立志要在大比中嶄露頭角,一個個開始拉幫結派,提前組建實力過人的小隊。

    一時間,濟世醫白家的孩子人人哄搶,盛極一時,各個小組都想籠絡一位醫者參賽,這樣一來,在紅龍谷內遇到打斗便能有大夫及時療傷。

    占天者焦家旁支的兒郎焦凡,他想到紅龍谷山獸遍野,葉家的孩子可能用處也很大。于是,焦凡大膽去邀請表妹葉心月組隊,然而葉心月和大皇子裴凌綁定很深,她溫婉地推拒:“抱歉,表哥,我已經組了大公子的隊伍了。”

    焦凡組不到葉心月,他想到葉薇也算是和他八竿子打不著的遠房表妹,于是他退而求其次,去給葉薇遞消息。

    可惜,葉薇這幾日都在忙著培育蠱蟲,壓根兒堵不到人。

    焦凡沒辦法,只能另辟蹊徑。他想到裴君瑯和葉薇關系匪淺,打算找這位陰郁的二皇子幫忙遞一下消息。

    少年郎客氣地道:“二殿下,你、你同二表妹相熟,能不能幫我把這封信交給她?”

    裴君瑯瞥了一眼干凈的信紙,輕輕挑眉。

    怎么?這年頭還搞起表兄妹在學堂里私相授受?

    他嗤笑:“你哪只眼睛看出來,我和葉薇關系很好?”

    裴君瑯嘴上譏諷,手上利落接信,當著焦凡的面,把信紙撕成了碎屑。

    “二殿下……”焦凡吃驚。

    “滾,你礙著我的眼了。”后來裴君瑯覺得懲罰太輕了,適才想起南疆王蟲這一出。

    當然,這些心路歷程,裴君瑯不會告訴青竹。

    不然這位忠心耿耿的部下,一定會哭的。

    花廳里,等葉薇吃完第七塊芋粉花糕時,裴君瑯換好了衣,從珠簾后的內室緩緩推車過來。

    今天,裴君瑯穿了一件云杉綠圓領袍。

    因是夜里,小郎君畏寒,還在衫袍外多添了一件披肩的卷草紋大裳。原本松散的烏發被高高束起,扣了一支翠竹簪,一貫懶倦不想烘的發尾,也用熏香銅爐烘干了。

    在葉薇眼中,出浴的裴君瑯云山繚繞,衣袖生香,簡直是入世謫仙。

    香噴噴的小郎君啊。

    她狐黠一笑,夸獎:“小瑯這一身真好看。”

    裴君瑯怔忪,他顯然沒有被女孩子夸俏麗的經驗,當即偏過頭去,沒有對上女孩的杏眸,耳垂生起一團薄紅。

    少年抿唇,不喜她贊賞的打量:“你好多話。”

    葉薇不再打趣裴君瑯,而是端著快要吃完的芋粉花糕,問一旁侍立的長壽:“長壽公公,府上這份芋粉花糕如何蒸的?我吃得挺好,想著討一份點心方子,也好回去讓廚娘學著蒸糕。”

    語落,長壽心里暗道不好。

    要是給小姐學會了糕,往后不來府上吃可怎么好?

    他輕咳一聲:“這點心方子是府上老御廚的秘法,不好對外傳授的。”

    “這樣呀……”葉薇略失望。有時候,葉薇真的很想敲開葉心月的腦袋瓜子,看看這些世家禮制教養出來的兒女是不是和常人有異。

    一個沒了母親庇護的孩子,不知藏鋒斂銳,竟還敢急赤白臉來葉薇面前跳腳。

    她究竟是依仗什么?

    葉薇這一次沒有退縮。

    她接過侍女手提的風燈,高高舉起,煌煌的光,霎時間照亮葉心月的臉。

    突如其來的雪亮燭光,刺痛了葉心月的眉眼。長姐如芒在背,不由后退一步,大聲質問:“你干什么?!”

    葉薇揚唇:“我不過想看看,阿姐究竟是不是個蠢貨。”

    “你!”葉心月平白被羞辱,她咬牙切齒,“葉薇,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小伎倆,我母親不可能舍下我赴死,其中一定有你的手筆!”

    葉薇仍是笑:“真敏銳呢。但,你又能怎樣呢?”

    葉心月沒想到她竟沒有反駁這句栽贓的話,難道她的母親真的……

    葉心月頭皮發麻,血氣上涌。女孩發了狠,全力晃動金鈴,企圖召喚山獸,撲殺眼前這位令她恨得入骨的庶妹。

    然而,不知院落四周環繞何等強悍的驅獸大陣,夜風呼嘯的一瞬間,驅獸藥粉如煙霧一般四面飄蕩,濃烈的馨香鉆入肺腑,讓所有山獸望而卻步。

    葉心月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豢養的山狼凄厲哀嚎,卻無法召喚它來身前護衛,近身攻擊葉薇。

    是了,這是箬葉姑姑鎮守的院子,有祖母下達的防護命令,她傷不了葉薇分毫。

    葉心月的眼眶驟然生潮,心臟宛如被人挖出來似的疼痛。

    這種不甘險些將她擊潰。

    葉心月失去了好多東西,母親、權勢、尊嚴……這一切拜葉薇所賜!

    “葉薇,你該死!”

    聞言,妹妹葉薇只是笑。

    她早猜到葉心月無能為力,畢竟在葉老夫人的地盤,沒人能夠撒野使壞。

    葉薇難得心善,沒有反唇相譏,她靜靜地注視眼前痛不欲生的嫡姐。一雙杏眼冷靜深邃,仿佛能洞悉人的心事。

    熟悉的感覺回來了。

    同樣的痛苦、同樣的哭泣。

    小時候,葉薇親眼看著母親徐靈雨死在面前,看著她所擁有的一切溫暖過去,在焦蓮手下毀于一旦。

    當時的葉薇,也應該如葉心月一般悲痛吧?

    可是,沒有人同情她呢。

    也沒有人可憐她。

    徐靈雨死后,葉薇甚至不能為她收殮尸骨。

    弱者就該遭到欺壓,就該死無葬身之地。

    這是對的嗎?明明大錯特錯!

    為什么到了葉心月這里,葉薇就要悔過,就要難受?她母親的命,絕不比焦蓮的賤!

    妻也好,妾也罷;嫡也好,庶也罷。都是鮮紅的血,滾燙的肉身,沒有高低貴賤之分。

    她從前沒有得到任何人的同情與憐憫,葉心月也不配!

    “阿姐,你是不是很不甘?你如今受到的冷落與屈辱,也不過我從前的十分之一,你這就受不住了嗎?”葉薇第一次卸下喜面人的面具,冷漠地諷刺,“如果我是阿姐,我就會心懷感激。畢竟阿姐恨不得將我挫骨揚灰,但我對阿姐還很仁慈,暫時沒有起殺心。”

    “感激我吧,葉心月。”

    葉薇平靜的話一寸寸凌遲葉心月的心。

    葉心月怒目而視:“你不過是個庶女,不過是個半路撿回來的野種!”

    葉薇怎敢用一副高高在上的語氣,同她這個未來少家主說話。

    葉心月搡開要來勸架的仆婦,她咬牙,惡狠狠地落下一句:“葉薇,我早晚會殺了你的。我一定會殺了你的!”

    “好啊,我拭目以待。”

    葉薇盈盈屈膝,目送葉心月離開。

    她允許喪母的孩子復仇,但最終,鹿死誰手,仍未可知-

    秋末冬初,京城下了第一場雪。

    綿綿的雪絮飄散人間,潔凈而柔軟,覆于湖沼溪流間,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面。稻米早早成熟,水田里只剩下一些零星的稻桿以及沒被撈進酒樓當菜的瘦螃蟹。

    葉薇想著上個月剛吃過的蟹黃飯,食指大動,打算待會兒到潛淵官學的膳堂里再點一道腌制糖蟹,用來佐餐。

    身披抬手一撈,雪花消融于溫熱的指尖。

    葉薇下課后,手里捧著一個小小的雪人,行色匆匆跑回寢院。

    女孩身披猩猩紅提花綢的斗篷,走動間,衣袂蹁躚,那一抹灼灼似火的紅,于雪地間明艷照人。

    葉薇今天的課業和裴君瑯不同,好不容易有個休息的間隙,她連阿芙的邀飯都沒回應,先去找的裴君瑯。

    葉薇想讓裴君瑯第一時間看到雪。

    然而,當葉薇拾階而上,卻發現裴君瑯住的房間虛掩,卻發現里面沒燭光,像是空無一人。

    小姑娘低喃一句“得罪”,抬臂頂開房門。風雪兜頭卷入屋舍,雪花落到地磚上,很快融化成細小水洼。

    屋里空空如也,小郎君不見蹤影。

    葉薇舉著雪人茫然無措,心里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不過呢,葉小姐如若喜歡,可時常來府上吃糕。想來、想來二殿下也不會介意的。”長壽自作主張幫裴君瑯作答,心里慌得要死,生怕主子怪罪。

    可是,當長壽偷偷窺裴君瑯一眼,發現小主子好似不像在生氣……他、他今日琢磨對主子心思了?

    聽到這話,葉薇一臉可憐兮兮地凝望裴君瑯,眼神迷蒙,好似小狗乞憐。

    女孩嬌滴滴地懇求:“小瑯……”

    裴君瑯皺眉:“隨便你。”

    葉薇歡呼:“小瑯心地善良。”

    裴君瑯:“……”一碟糕就能哄騙的傻子。

    兩人你來我往斗嘴,耽誤了一炷香的時間才啟程。

    月牙初露尖尖角,棗樹的青色枝干上結了一串串密密麻麻的小花。

    葉薇坐在馬車里,撩簾就能看到棗花。

    她想,再過幾個月,就能吃到清甜的棗子了。

    紅棗曬干可以泡茶,現摘的青棗可以直接塞嘴里咬,脆甜脆甜的。

    不知裴君瑯愛不愛吃,她可以分他一些。

    葉薇胡思亂想了很多以后的事。

    三月有枇杷,七月有荔枝。要分裴君瑯吃什么、喝什么,她構想的所有日子都有小瑯的存在。

    好朋友不就是事事想著對方嗎?

    小姑娘不由彎起唇角,她好像真心實意把裴君瑯當朋友來處了-

    等葉薇和裴君瑯趕到味美齋的時候,已經是酉時。

    謝芙、魯沉山以及沈如意,他們不像裴君瑯那樣,和潛淵官學告了假。

    兩個時辰后,官學宵禁,他們必須要回去的。

    一見裴君瑯,少年少女們七嘴八舌嗔怪:

    “來得太慢了!菜都上好了!”

    “就是!你倆先去哪里玩了,讓我們好等!”

    “快上樓,妹妹要吃雞!”

    這是大家第一次在外聚餐,一個個都很興奮。

    謝芙想把妹妹放出來見見世面,魯沉山趕忙阻止:“別、別!千萬別!你放出來,我飯都吃不下了。”

    謝芙怒目而視:“好你個魯沉山,你敢嫌棄妹妹!”

    沈如意打算用財力打圓場:“沒事,我給妹妹單點一桌好吧?”

    謝芙:“哼,還是如意對妹妹好!”

    魯沉山:“如意,你別慣著阿芙……”

    幾人吵吵鬧鬧走向包廂。

    葉薇是第一次來味美齋,看什么都新奇。

    京城上等的酒樓果然不同凡響,沒有喧嘩的廳堂,也沒有穿梭不止的人潮。

    飯館被分為兩層樓,由無數間廂房隔開。

    各個角落都掛著名家的書法與丹青,長頸花瓶里移植花枝,清幽典雅,景色宜人。

    葉薇驚訝發現,二樓洞開的一間廂房門內,竟然坐著甲班的人。

    大皇子裴凌似乎看到了她,舉起酒樽朝她溫文一笑,打了招呼。

    葉薇費解不已,她和裴凌沒什么交情吧?他用得著和她示好么?

    難道是她最近腌菜賺錢的事,太出頭冒尖了?

    葉薇想不明白,但不妨礙她禮數周全,對大皇子含笑點頭。

    她很快跟著朋友們進包廂了。

    裴君瑯對周家人和兄長尚且需要裝柔弱,可面對其余不算占勢的世家子弟,特別是旁支家的孩子,完全無需客氣。

    “是,我不打擾二殿下了。”焦凡只是想送一封邀請函,哪知這個計劃胎死腹中,他莫名被甩了一次臉色,尷尬地離開了。

    經此一役,焦凡也深知丁班學子一個個刺頭,不大好惹,遂熄了招攬葉薇的心思,另尋門路去了。

    葉薇忙好自家尸人小王的準備工作,終于想起紅龍谷大比組隊一事。

    夜里,她抱著一份點來的酸梅糕找上裴君瑯。

    葉薇坐在寢房前的石階上,一面遞糕,一面問:“小瑯找到隊伍了嗎?”

    她鄭重其事的提問,倒惹得裴君瑯發笑。

    “你覺得,還有誰會和我組隊?”

    這次比試至關重要,沒有人會選擇一個可能拖累自己的殘廢。

    葉薇聽到這一句自嘲的話,忽然抬頭,望著裴君瑯。

    她的杏眼里并無揶揄的取樂,而是格外專注、凝重,襯得少年方才吊兒郎當說出的話格外輕浮。

    裴君瑯不由收斂了唇角若隱若現的笑意,雪睫微微一顫,偏頭看屋檐上皎潔的圓月。

    接著,他聽到葉薇用一種很認真的語氣,說:“要是他們知道小瑯有多厲害,一定會前仆后繼來找你。不是你不好,是他們沒有眼光。”

    葉薇在竭力安慰他嗎?

    裴君瑯心神微動,薄唇抿成一道蒼白的雪線。他淡淡道:“你不必安慰我,也無需念舊情和我組隊。你知道的,比試里有大哥,我只能是個廢物。”

    也就是說,裴君瑯不可能在人前展現精湛的傳家術,因此,和他組隊的隊員只會受他帶累。

    “那又如何呢?”葉薇笑瞇瞇地說,“小瑯也太小瞧我了吧?如今我也是可以保護朋友的人了。”

    “朋友?”

    “對呀,我們不是朋友嗎?”葉薇似是怕裴君瑯反駁,她又堅定地說了一句,“我們是朋友。”

    “哦。”裴君瑯抬手,屈指抵在頰側,掩飾他泛紅的耳根。

    他似乎已經能坦蕩承認,葉薇和他的確是朋友的關系了。

    葉薇沒和裴君瑯多說上幾句話,轉頭謝芙就回來了。

    她今日剛剛給妹妹做了一具鐵棺材,也好在比賽里保護尸人。

    謝芙前腳來,魯沉山后腳到。他還給葉薇帶了她定制的三十枚子彈:“你看看,尺寸是不是合適。”

    “小山做事,我很放心。”葉薇付了剩下的錢,沒舍得試槍浪費任意一枚子彈,只比照了一下口徑和填彈的凹槽,正正好。

    葉薇捉摸著今晚就塞進早早備好的致幻蘑菇粉,這可是保命的東西,不能亂丟。

    謝芙抱住冰涼涼的鐵棺材,說:“小薇姐姐,我下午也幫你們去大姐那里登記了隊名,還領了五份糧草輜重回來,我看別的隊伍拿了傷藥,別人有的,我們也要有,特地拿了五份!”

    葉薇揉揉謝芙的頭,夸贊:“阿芙干得好。”

    裴君瑯旁聽了許久,第一次在人多的時候主動開口:“隊伍組好了?”

    葉薇點頭:“是呀。我、你,謝芙,魯沉山,還有沈如意,隊名的話,我起了個樸素一點的,叫‘蜜汁雞腿飯’隊。”

    葉薇取名的品味堪憂。

    裴君瑯頭疼欲裂:“你們三個也就罷了,沈如意為何要加入隊伍?”

    葉薇抿唇一笑:“難得有這份逗我高興的誠意,我又怎能不領情呢?你們別推辭了,拿了錢,沽兩壺酒、切兩斤豬口條佐著,往后我不在府上的時候,惦記我的好,幫襯桐花看好院子才是真!”

    話說到這份上,再傻也回魂了。

    這是幫桐花立威做人情,往后出了個什么三長兩短,小丫鬟跟前也有個使喚的人。

    桐花感動得眼淚汪汪:“小姐……”

    第一百零四章

    “小薇,祖母的話,你要牢記于心,千萬不要和任何人暴露你血肉的秘密。”

    “如若有人對你起了貪念,不要讓步,無論是多好的摯友,你都得殺了他。”

    葉老夫人明白的,最開始那些人可能是奉上金銀珠寶、粉宅豪奴來換血,態度恭敬,言語諂媚。久而久之,他們拿不出財物,就會起熾烈的殺心。

    葉薇護不住自己,她會成為任何人的禁臠,會被世家大族、宗室皇裔,乃至蠻夷番邦瓜分。

    他們會爭奪她、占有她,甚至將她視為予取予求的專屬物。她被困樊籠,沒有自由,她生不如死。

    葉薇決不能淪落至此。夏風漸勁,連帶著葉薇嫣紅的發帶一塊兒飄蕩。今日的綢帶沒綁結實,風一灌就松開。

    葉薇發上的紅帶子落到低垂的花枝上,長長的發帶穗子,正好輕輕擦過裴君瑯的手背。

    像一條月老的紅繩,高高懸于兩人之間,紅艷一片。

    對于裴君瑯而言,又如同上天警示他的一條天塹。他和葉薇分別在兩端,永遠不能交匯。

    裴君瑯明白,他不該有任何妄念。

    也不能因旁人的任何一點垂憐,便神不守舍。

    小郎君低下頭,細心地分辨葉薇眼角洇出的紅、言語里滿溢的心疼。

    葉薇的善意,不過是對他悲慘過去的憐憫。

    只是一種施舍。

    他不能誤會這一份神圣的情誼,也不可將其私有化。

    即便他今日真的很不像自己,胸腔里總有一種澎湃的情潮漸涌,久久難以平息。

    裴君瑯如夢初醒,指腹的溫度滾燙,如熾熱的炭火在繚燒,他終于蜷回了幫葉薇擦淚的手指。

    葉薇茫然地仰首,望著少年:“小瑯?”

    裴君瑯的柔情不復存在,他低語了句:“別哭了。”

    “唔?”說明他被囚禁于此很久了。

    既然如此,他為何還能像一個正常人一樣好聲好氣和他們講話?

    除非,他本就不是正常人……

    葉薇毛骨悚然,摸了摸手臂浮起的雞皮栗子。

    裴君瑯見狀,饒有興致地翹起唇角:“我聽說過周家的一樁舊事,聽聞周家大房原本生出的是雙生子——周銘與周溯,但很不巧,周溯病重早夭,周崇丘老家主又失去了嫡長子,膝下唯有一個嫡長孫周銘。若這事是真的,那么你便是那個本該離世的周溯?”

    “公子好聰慧。”周溯即便聽到了這番話,臉上也沒半點異樣,他依舊風輕云淡地道,“依我猜測,兩位能堂而皇之步入赫連家的舊宅,應當也不是泛泛之輩吧?只可惜,我離京城喧囂太久,已不了解如今的局勢,何時出了新鮮的大人物,又有哪些世家子弟拔得頭籌……若周溯招待不周,還望你們海涵。”

    葉薇不喜歡聽這兩人你來我往地過招。

    她心知肚明,周溯能被周銘囚禁在這里,必定是一件秘而不宣的秘辛事。

    倘若被周銘發現了,他們鐵定吃不了兜著走,保準引發一場惡戰。

    此地不宜久留。

    葉薇:“你為什么會被關在這里?”

    周溯像是被葉薇的問題驚訝到了,他輕輕“啊”了一下,噙笑:“因為這是赫連家的老宅,機關遍布,不熟悉這里的來客都會死在途中,最安全了。”

    葉薇問的明明是他們家族恩怨,可周溯卻四兩撥千斤,只聊起赫連家古樓固若金湯的防御機制。

    她無奈地攤手,和裴君瑯咬耳朵竊竊私語:“這個人很奸猾,要是我們這么走了,他保不準把你我的行蹤告知周銘,還是殺了他吧。”

    “嗯。”裴君瑯難得認同葉薇的話,點了一下頭。

    聽著眼前兩個年紀稍小的孩子正大光明密謀殺人計劃,周溯不由自主笑出聲:“你們真有趣。”

    葉薇抖了抖。端麗清貴的小郎君原本不想搭理,奈何她的興致不減,喊出了趣味,喋喋不休地嚷。

    裴君瑯深吸一口氣,烏濃長睫睜開,目露寒光。

    他打簾,薄唇緊抿,下頜骨微微繃緊,冷冷地掃向葉薇。

    今日,陽光燦爛。

    黃澄澄的光,漏過飛翹的車檐樓下,如光漏過扶疏花木,一點點光斑,散在葉薇挺翹的鼻尖以及水汪汪的杏瞳之中。

    她高高舉手,興奮地和裴君瑯打招呼。

    晴山藍色衣袖垂下,露出一小節雪白的藕臂,晃人眼睛。

    傻子么!也不怕被人看去。

    裴君瑯莫名不喜,他輕聲道:“明月,停車。”

    葉薇深諳小郎君別扭性子,能逼迫他停車已是極大的讓步。

    小姑娘忙喊停了自家的馬車,吩咐車夫緊隨裴君瑯的車后,她要去和二殿下打一聲招呼。

    大乾國民風開放,沒什么男女大防的說法。

    因此宗室世家的少年少女們只要自個兒不介意,彼此關系親昵一些,實屬尋常事。

    葉薇不請自來,還敲了敲裴君瑯的車壁,忸怩地道:“小瑯,你讓明月放個腳凳下來,我上不去。”

    裴君瑯沒作聲,但也沒喊明月“快走”。

    明月近日和青竹取經,早學聰明了。反正遇上葉薇,一應事都說“好”便成。

    很快,侍衛遞來腳凳。

    葉薇踏上凳子,從善如流鉆進了車廂之中。

    她左右環顧,看到角落里單手撐頭,觀賞窗外風景的矜貴少年,眼睛一亮:“小瑯!”

    裴君瑯斜睨她:“你來做什么?”

    葉薇雙手托腮,眨眨眼:“我怕小瑯一個人坐車寂寞嘛,特地來陪陪你。”

    他冷嗤:“多管閑事。”

    “但你沒拒絕。”少女得逞地聳聳肩。

    裴君瑯耳根生熱。

    他抿唇,偏開頭,低語:“滾下去。”

    葉薇猜他被戳中了心事,笑瞇瞇地說:“晚啦!”

    接著,她扭頭,朝車外大喊:“明月,快啟程!”

    “是,清容縣主。”明月利落應聲。

    裴君瑯難以置信,明月這個吃里扒外的東西,竟聽命于葉薇。

    還讓她這般得意。

    裴君瑯沉下臉:“明月,歸府以后,自去領罰。”

    “啊?屬下錯了!!”

    “晚了。”裴君瑯淡淡答。

    “屬下領命……”明月沒想到小主子心思這么難猜,他竟惹惱裴君瑯了么?

    侍衛頓時蔫頭聳腦,沮喪得一路無話。

    雖然,后來明月前往刑堂領罰,告知青竹前因后果。

    青竹哈哈一笑:小主子說罰你,但沒說怎么罰,你只要面壁一個時辰就好了。

    明月納悶:這么輕?

    青竹:當然!

    也是那時候,明月才知道,伺候主子原來有這么多門道,話得反著聽啊-

    宮中這場宴,葉薇他們吃得很順暢平靜。

    沒有風波,也沒有哪處刁難,周皇后也沒有因裴凌而遷怒葉薇與裴君瑯。

    她近日生了病,來紅龍殿說了幾句場面話,又回坤寧宮了。

    謝芙不喜歡在宮里多待,她和葉薇約好過兩天回潛淵官學再見,便跟著長姐謝道玄先行回府了。

    而魯沉山和沈如意也因家中長輩擔憂,沒有久留宮中,吃過官宴也逐一告退。

    唯有葉薇不想回家。

    或許是因為她沒有期待回去的家。

    離宮之前,葉薇忽然和裴君瑯提議:“小瑯,我能不能去看一眼你以前在宮中住過的地方?”

    聞言,裴君瑯想起了那個狹窄的、離冷宮最近的明月閣。

    是他和母親蠻奴住過的地方。

    也是他腿傷以后受盡欺凌的地方。

    那里承載他快樂的童年與苦難的過往。

    裴君瑯既留戀又畏懼,他已經不是從前那個怕事的少年郎了,他已經逃出宮外了。

    但母親……還留在宮里。

    裴君瑯有一瞬間的恍惚,下意識問:“去哪里做什么?”

    從來沒見過這么有病的人,他連笑都好瘆人!

    裴君瑯亮出一把火銃,慵懶地說:“我沒有心思和你開玩笑。要么告訴我,周銘關你的目的;要么我給你一發子彈,讓你死在不見天日的老宅里。你應該感激我,這是魯家新獻上的火器,威力很大,也不會讓你走得很痛苦。”

    周溯自小體弱多病。

    他成日里被裹在厚厚的錦袍華服里,喝濃濃的湯藥。風一吹就倒,武一學就傷筋動骨。

    他不如弟弟周銘擅長武藝,也無法和周銘一樣討母親歡心。

    明明他比周銘還要早就學會了如何在丹田里蓄內力,如何打通奇經八脈。

    可周溯卻仍舊不知該怎樣將內力凝聚于手中利器之上,怎樣用利刃攻擊敵人,怎樣將削鐵如泥的兇器發揮到極致。

    這意味著,他天生沒有武學天賦。

    周溯是廢物。

    時常有人講,周溯不像周家的孩子,可他偏偏長著和弟弟周銘一樣的秀致的臉。

    只有祖父周崇丘會時不時探望病弱的他,和周溯說:“阿溯和你父親長得一模一樣,性子也像。”

    周溯笑著仰頭,但他心知肚明。

    不一樣的,分明不一樣。

    父親能文能武,早早就跟著周崇丘上了戰場,父子兵一齊抵御蠻族進犯。

    可他這具虛弱的身體卻不合適習武,終其一生不能成為父親那樣的英雄。

    偏偏陽關之戰,父親為了保護祖父死了。

    祖父傷心欲絕,將自己關在屋里不見任何人。

    周溯第一次感受到身上的責任。

    周家需要一個頂天立地的少家主,周家不能后繼無人。

    而這個人,不是他。

    因此,在周銘修得傳輸內力的秘法時,他同意了弟弟自私的請求——他把內力送給了周銘,且不止一次。

    周銘的武功進步神速,是當之無愧的武學奇才。

    八大世家的長輩都夸贊他是殺神周家未來的希望,就連皇族的人也開始拉攏弟弟。

    周溯為他感到高興,可他的身體也因內力的掠奪而變得愈發虛弱了。

    沒關系的,他難受一點,無妨的。

    周溯對待弟弟和母親很真心,可是周銘卻不信賴他這個兄長。

    周銘害怕周溯有朝一日會把秘密說出去,于是他擅自做了決定。

    他劫持了周溯,將其藏在這個荒廢已久的赫連家祖宅。

    弟弟一字一句,認真告訴周溯:“母親和祖父都不希望你再出現了,周家只需要天才,不需要被世人棄如敝履的廢物。唯有我,才能守住周家的榮耀。兄長,你要懂事,對爐.鼎一事,守口如瓶。”

    “一切都為了周家的崢嶸,一切都為了周家的復興。”

    周溯不蠢笨,他知道弟弟在撒謊。

    可他寵愛家人,他愿意如他們所愿。

    周家后繼有人了,祖父一定也會很高興吧?

    周溯記得那一夜,祖父因父親的死,一夜白發。

    凄涼的哭聲自靈堂飄出,傳了好遠好遠。

    堂堂的鎮關大將軍,竟也會如孩童一般凄愴哭泣。

    他聽著周崇丘的慟哭,心臟仿佛被人撕開,周溯于心不忍。

    一直以來,都是祖父當他的天,也輪到周溯報答周崇丘了。

    “丑。”他語氣淡淡,不像是嫌棄的樣子,倒像是不懂該如何哄女孩子。

    “……”葉薇破涕而笑,胡亂擦了臉。

    幸好她今天沒有敷粉,也沒有涂抹口脂,手法亂一點、重一點,也不會變成花臉貓。

    葉薇又抬頭,盯著那一條被吹落的發帶出神。她從花枝上拉下發帶,遞給裴君瑯:“小瑯幫我綁上,我看不到。”

    裴君瑯抿唇:“屋里有鏡子。”

    “我手笨嘛,你來。”葉薇壓根兒不和裴君瑯客氣,她把發帶遞到他的手心,又乖巧地轉身,蹲在裴君瑯膝前。

    她就這么輕而易舉地把后背交給他,半點不避嫌,也不害怕裴君瑯會做出傷害他的事。

    她很信賴他……

    裴君瑯抿唇,困惑不語。

    他半天不動作,葉薇先嘟嘟囔囔開了:“你綁快點,我腿會蹲麻的。”

    即使裴君瑯只能看到她飽滿圓潤的小腦袋瓜,也不妨礙他聽出葉薇話語里的狐黠與俏皮。

    裴君瑯拿她沒有辦法,只能用僵硬的指骨,小心順了一下紅艷似火的發帶。

    如玉賽雪的手指,輕碰上葉薇的烏發。動作輕柔,怕牽扯到她的發絲,弄疼了她。

    左怕右怕,瞻前顧后。

    裴君瑯第一次離一個小姑娘這么近,他一低頭,就能看到葉薇低頭時后頸突起的圓潤骨珠,被光照成淺褐色的碎發,以及透過陽光色澤偏紅的耳垂。

    她剔透如玉,日光都能穿過她的四肢百骸。

    葉薇很干凈,比隆冬天里的雪還要潔。

    裴君瑯忽然升起了一種相形見絀的難堪。

    他手上的動作一頓,紅色發帶從纏繞的指腹滑落。癢癢的,撩了一下葉薇的頰側。

    葉薇不知道裴君瑯為什么要停下來,但她笑了一下,調侃:“小瑯是第一次嗎?”

    “呃?”裴君瑯被她帶笑的話震撼了下,一時間,臉上生熱,“什么?”

    “我是說……你是第一次幫女孩子系發帶嗎?緊張到忘記怎么打結了?”

    裴君瑯誤會了她之前的曖昧問題,此時聽到解釋,羞恥到連指尖也生熱。

    他做賊心虛,不敢拖延,指法利落地系了個蝴蝶結。

    隨后,裴君瑯又拍了一下葉薇的肩膀,提醒她:“好了。”

    小姑娘伸手摸了摸,確認雙環髻上的兩側發帶位置一致,高度一樣,花結也很玲瓏。

    她滿意點頭:“辛苦你了。”

    “不必。”

    裴君瑯錯開視線,望向昏黑的天:“時候不早了,出宮吧。”

    “好。”葉薇站起身,揉了揉酸麻的腿骨,“腿酸了。”

    “你真沒用。”裴君瑯一如既往冷漠嘲諷。

    “還不是小瑯動作太慢了。”

    葉薇連蹦帶跳,驅散腿上的不適,朝前跑了幾步。

    而她的身后,裴君瑯滾動木輪椅,亦步亦趨尾隨。

    葉薇的心里,忽然產生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想法:她之所以一往無前,是因為她知道。一回頭,裴君瑯就在身后。

    葉薇放慢了腳步,像是想驗證什么,驟然轉身。

    已是傍晚,日落西山,霞光漫天。

    金燦燦的光照進院子那一棵佝僂的花樹上,花瓣染上粉金,成了裴君瑯絢麗的背景。

    清貴的小郎君鳳眸微抬,猝不及防和葉薇撞上。

    四目相對,某些無言的心事,少年少女心照不宣。

    葉薇像一只小狐貍,得逞地一笑,臉上梨渦若隱若現,甜美俏皮。

    葉薇聽到葉老夫人的話,雖然一知半解,但也能從老人濃濃的憂慮里看出事情的嚴重性。

    她不免想,她的盟友、親近的人唯有裴君瑯。

    當初為了保護她骨血的秘密,裴君瑯不惜舍身布置殺陣。

    他是不是早知真相?他怕葉薇成為世家王庭角逐的戰利品,所以連命都不要了嗎?

    一貫待人冰冷的小瑯,為什么偏偏對她這么好呢……

    第一百零五章

    葉薇迫切地想知道紅龍究竟是什么。

    但葉老夫人其實也只知一個囫圇,丈夫生前告訴她,若有后輩讓紅龍血眼石起反應,那便是神主轉世,能召喚紅龍。

    葉老夫人一開始想岔了,以為骨血天賦高、血脈純凈的后人才可能是神主候選人之一,然而命數就這么玄妙,葉薇的母親身份低微,她的血脈并不是純種世家門閥后代,可她偏偏是天選之子。

    葉薇深思一會兒,問:“祖母,我能去祖父的藏書閣里看看嗎?或許他有東西留給我們這些小輩。”

    “自然。”葉老夫人感嘆,“你祖父是個極疼小輩的人,若他還活著,知你天賦異稟,定會親自栽培你。祖母不懂這些家族秘術,也只能和你一起摸石頭過河,走一步看一步了。”

    老者懷念亡夫的同時,語氣里也有深深的迷惘與下定決心袒護葉薇的堅毅。

    她被人偏疼著。

    葉薇鼻尖微酸。

    她抬手,輕輕攬住祖母的腰身,親昵地蹭了蹭祖母的厚襖繡面。清雅的檀香迎面撲來,鉆進葉薇的鼻腔,久違地感到心安。

    這是葉薇第一次對長輩展現出親密的態度,她似乎在這一刻才真正意識到,原來她還有血脈親緣的家人,母親死后,也會有其他長輩義無反顧保護她。

    “祖母,我會將葉家的馴獸術好好傳承下去的。”

    葉老夫人慈愛地摸了摸葉薇發質柔軟的雙環髻,“小薇,祖母相信你。”

    她疏遠他,和他保有距離,若即若離。

    但經歷過紅龍谷同生共死的一場劫難以后,葉薇又覺得,她從前對裴君瑯不聞不問,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冷漠。

    ——她沒想和裴君瑯深交,只是維持表面的朋友關系,所以才不會忤逆他,也不想深入了解他。

    時至今日,葉薇變了很多。

    她忽然想,認真和裴君瑯交朋友。

    她想看到更多的、不為人知的裴君瑯。

    葉薇回頭,看了一眼抱劍而立的青竹,問:“青竹,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當然,如果你覺得不妥,可以不回答。”

    在青竹心中,葉薇往后一定會是皇子妃,因此他對她的尊敬,并不比對小主子少。

    聽到這話,青竹立馬站直了身子:“葉二小姐請講,屬下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葉薇抿了抿唇,為難地開口:“其實……我見過你主子腿上的燙疤。我想知道,二殿下從前究竟經歷過什么,才落得一身傷?”

    青竹驚訝不已。

    他知道裴君瑯是如何冷情的一個人,就連他也鮮少看到裴君瑯衣冠不整的模樣。

    葉薇怎會知道這些秘辛?

    難道、難道……

    青竹不敢多問。

    他恨主子是塊木頭,心里記掛小姑娘,竟把自己的事瞞得這樣死!

    青竹猶豫了一會兒,開口:“葉二小姐,多的事,屬下不方便講,不過一些陳年舊事,您在宮中也能打聽得到,屬下可以說給您聽。”

    于是,青竹回憶往昔,和葉薇說了一些裴君瑯過去的故事。

    關于蠻奴夫人的死。

    關于裴君瑯為了救母親的骨灰而被大火淹沒。

    關于他身上的燙傷,以及腿骨被梁枋砸碎了的往事。

    所有的苦難,所有的眼淚,所有的黑暗。

    葉薇聽得很認真,最終漸漸心生不忍。

    這一日,海棠花垂落,花瓣紅艷如胭脂,被風吹到搖落。

    一瓣兒、一瓣兒,落到葉薇掌心。

    她聽得專注,置若罔聞-

    御書房。十幾只尸人在主人的操控之下,爭先恐后撲來。

    不敵尸人的學生嚇暈了三分之一。

    還有三分之一是被一口咬趴下的。

    “沈如意,出局!”謝道玄面無表情地說。

    “焦雅,出局!”

    沒有功夫在身上的世家子弟,幾乎被尸人一撲就倒,讓謝道玄厲聲逐出了戰場,留下的其余孩子還有點本事在手。

    周銘作為殺神周家的嫡長子,一手猴棍耍得漂亮,他信手抄起武器架上的猴棍,或絞槍掃腿、或挑棍飛擊,能和尸人打十多個來回。

    魯沉山則從口袋里掏出好幾個玲瓏炮,不要命地往尸人身上丟,不但炸毀了尸人,還炸廢了一片墻。

    謝芙更不用說,妹妹出手,三兩下護住葉薇他們的安危。只不過在謝道玄眼神警告之下,不敢多動手。

    不過,大混戰也有不好的地方。有同窗運氣不好,被魯家火炮波及,頭發都要被火燎沒了。

    大家打得狼狽,還是葉心月的法子高明,她直接傳召出自己帶到官學里的那一頭白狼。

    山狼是能上戰場的獸類,它護主、忠誠,在葉心月的鈴鐺鐲子差遣之下,兇神惡煞地撲向尸人。

    不過輕飄飄的一掌,便將尸首五馬分尸。

    尸橫遍野,地上全是干枯的殘肢。

    “葉心月好厲害!”沈如意接過茶湯,輕咳一聲,顫顫巍巍遞過去:“二公子,你淋雨了?快喝點熱茶,免得著涼。”

    裴君瑯側過頭,避開沈如意遞來的手。他今日比往常難伺候多了,一句話都不說,不聲不響,讓人鬧不清楚他的所思所想。

    葉薇知道這個人脾氣有多大,她攔下沈如意的手,善解人意地搖搖頭:“隨便他……”

    還沒等葉薇解完沈如意的圍,裴君瑯已經端過茶碗。

    琳瑯指骨扣在溫熱的杯壁上,與白釉瑩潤的光澤爭相輝映,很是賞心悅目。

    “二公子……”沈如意驚訝。

    裴君瑯沒答話,只斂目低頭,小心翼翼抿了一口茶。

    熱茶下肚,他慘白的唇瓣終于有了一點血色,氣色好看許多。

    葉薇后知后覺懂了,這廝就是喜歡和她對著干!

    一時間,山洞內的三個人都靜了下來。

    他們沒有開口講話,一昧低頭喝茶湯,沉默無言。

    沈如意再遲鈍也該反應過來,小聲問葉薇:“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噓。”葉薇回敬一個諱莫如深的笑容。

    沈如意忽然覺得后脖子發涼,回頭一看,裴君瑯那一道冷若冰霜的視線正落在他的頭上,頓時沒興致講話了。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他是無辜的啊!

    葉薇一邊喝茶,一邊細想裴君瑯接下來會怎么做。

    她以為裴君瑯會立刻捏爆福豆出局,再也不見她。

    但裴君瑯沒有,他似乎還有點良知,打算給足葉薇這一段最后旅途的體面。

    既如此,葉薇投桃報李,也不會拆裴君瑯的臺。

    他們裝作沒事人一樣維持表面的平和。

    裴君瑯講解地圖的時候,只和魯沉山開口,葉薇一靠近,他就閉嘴,一個字不說。

    葉薇無動于衷,她仍客氣地喊他二公子,裴君瑯則不再喚葉薇的名字,連一記眼風也不施舍。

    看起來相安無事,兩人默契地粉飾太平。

    不過氣氛日益沉重。

    傻子才看不出,他們如今,冷淡如陌生人。

    “小薇和二公子怎么了?吵架了?”魯沉山悄悄扯了扯沈如意的袖子。

    沈如意怯生生:“我哪里知道?”

    他覺得自己就是夾在兩人之間的受氣包!

    謝芙的貓瞳卻在一瞬間亮起:“如果、如果小薇姐姐不理二公子,那豈不是說明,她以后和我還有妹妹天下第一最最好?哇,我好開心!”

    葉薇沒有否認謝芙的話,她少了一個可以互幫互助的朋友人脈,自然要結交更多的朋友。

    沒辦法,誰讓葉薇處境艱難,只能靠自己一點點謀生。

    一場大雨沒完沒了,【蜜汁雞腿飯隊】決定原地停下,修整一天。

    還好每個休息點的洞穴里都配備了睡覺用的被褥,只要雨水不會被風打得澆灌入洞,那他們夜里休息就不至于受凍。

    紅龍谷除了洞穴這樣的休息點,還有臨時搭建的茅草屋,據說茅草屋靠著山林間野生的溫泉湯池,還能讓學生們沐浴。

    熱水湯浴啊,那該多舒爽。以前覺得稀松尋常的事,今日想起來便有幾分難能可貴。

    葉薇羨慕能入住湯池屋子的隊伍。

    不過想也知道,這種奢侈的住所一定很多隊伍哄搶,說不定還要引發幾場廝殺,不大劃算,因此葉薇他們選擇了最簡陋的休息洞穴,保證自身安全-

    【鳳于九天隊】

    不出葉薇所料,的確有厲害的隊伍入住了臨時搭建的茅草屋。

    說是茅草屋,其實有機關客魯家出手,玲瓏簡易的茅草屋檐小木屋還是很雅致,且合適防風防雨的。

    特別是旁側還有一個天然洞穴,水滴石穿,融了一個泊泊散發熱氣的溫泉池子,能夠沐浴放松。

    為了防止外人過來,裴凌特地撕開一件麒麟紋的衣袍,制成錦棋插在山崖上。風吹衣動,遠遠看到那一片燦烈如熹光的織金衣袖,尋常隊伍便不敢來和他們搶地盤。

    鳳于九天隊里,一個裴凌,一個葉心月,一個調換過雙胞胎弟弟身份的周溯就很夠人受的了。遑論還有濟世醫白家嫡出姐弟白檀和白戎。

    誰敢來搶啊。

    三個能打的,搭配上兩個擅長醫治的醫者,這隊伍堪稱完美。

    白檀和白戎自小遍嘗百草,很會找食材,他們尋到了山野里最鮮美的蘑菇,可以切丁燉白米,熬成野蕈飯。

    伙食由白家的孩子負責,葉心月先去沐浴換衣。

    裴凌無事,煮了茶湯,來找周溯一起喝。

    他遞去清香四溢的茶碗,笑說:“阿銘,你近日……很愛笑。”

    裴凌和周溯年歲差不多,而且他是皇家的嫡長子,私下里即便關系再親密,也不好喊周溯為“表兄”,他的父親會不喜。

    因此,裴凌和周銘從前,一直以名字互稱。

    周溯莞爾,接過茶碗:“心情好罷了。”

    周溯喜歡下雨天,雨水混淆泥土的味道,很清甜。

    他摩挲杯壁,見裴凌半天不走,猜到他肯定有事要說。

    “她是葉家大小姐啊,而且葉家一直和魯家上戰場的……”

    “魯家機關炮也神氣!”

    “謝芙應該是藏拙了,我看到謝老師瞪她了。”

    這一場戰事,葉心月出盡了風頭。

    周銘看到山獸的威力,小聲和堂弟周峰說了句:“看來,調教一只護主的山獸,迫在眉睫。”

    尸人四分五裂,大家才發現,這些尸人的體內,鉆了一只只黑色的蠱蟲。

    沒了尸體庇護,它們暴露于日光下,滋滋冒黑煙,很快就不動彈了。

    葉薇恍然大悟:“尸人之所以不用絲線牽制,是因為有這些能聽懂鈴聲指令的蠱蟲,在體內操控四肢?”

    謝芙夸贊:“小薇姐姐真聰明!”

    謝道玄冷冷看著底下打量尸人的學生,緩慢出聲:“謝家最擅蠱毒與趕尸術,而蠱陣,便是由兩者結合而創出的陣法。”

    “今日我給你們展示的,是謝家第一秘術——鈴音蠱術。除了能用傀絲操控尸人行動廝殺,也可以用蠱蟲驅動尸體進行殺敵。”

    “兩者的差別,便是弱點不同。鈴音蠱術的破綻較小,只要砍掉傀儡師搖鈴的手,行尸聽不到鈴聲就會倒地不起;而傀尸術的破綻較大,切除絲線,尸人沒有傀儡師的操控,便會無法應戰。”

    葉薇聽得很專注,她一心要變得強大,不由問出聲:“那么,這兩種趕尸術的優點分別是什么?”

    謝道玄看了一眼提問的葉薇。

    很少有老師會不喜歡好學的學子。

    她接著道:“鈴音蠱術的優點是,傀儡師可以藏在暗處操控行尸,不被人找到行蹤,但行尸體內的蠱蟲聽到攻擊指令,從而做出回擊,則需要一點時間反應。因此,行尸的殺傷力很可能沒有那么大;”

    “而傀絲術的優點是,絲線操控行尸,雖考驗傀儡師技巧,但能靈活擺動尸人,且殺傷力強悍。不過有一弊端,絲線纏尸,很容易被人沿著傀絲順藤摸瓜,找到傀儡師的藏身蹤跡。二者,各有利弊。”

    葉薇點點頭。

    她想,無論哪個都要幾年的功力才能很好操縱吧。

    畢竟沒有一門技藝是簡單的。

    謝道玄還在滔滔不絕地講述一些關于蠱毒的知識與常識。

    學生們無不聽得專注,甚至有一瞬恍惚。

    他們來潛淵官學之前,還以為各大世家并不會盡心盡力,把精湛的傳家術,教給別家的孩子。

    眼下看謝道玄耐心指點所有人,有關百蠱君謝家的獨門功法。

    甚至將“謝家第一秘術”傾囊相授……

    學生們自慚形穢,是他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少年少女無一不對自己此前質疑老師們的想法,感到羞愧。

    或許,世家的老師們,也沒他們想象的那么歹毒?

    一刻鐘后。

    濟世醫白家的醫者忽然帶著醫藥箱趕來。

    他們看到滿地的尸塊,嚇得高聲尖叫:“……啊!孩子們怎么成一塊一塊的了!”

    眾人:……

    等白杏老師了解完來龍去脈以后,頭疼地擰了擰眉心:“下次能外出再操練尸人嗎?官學真的經受不起你們這么玩呀。”

    有了謝道玄的前車之鑒,下午葉舟要給他們上馴獸課的時候,被同僚聯手趕出了學院。

    正好要在野外實戰馴獸,葉舟無異議,直接把三十五名學生帶到了遠離坊市的茅山上。

    上山的時候,團結的丁班自覺友愛互助,四個人輪流推動裴君瑯的木輪椅,陪他一起上山。

    而備受同學關照的裴君瑯見狀,感動到口吐芬芳:“滾。”

    路上,葉薇忽然想起之前謝道玄說的“鈴音蠱術是謝家第一秘術”。

    她問:“那第二是什么?”

    謝芙抱著妹妹,一本正經地回答:“沒有第二。”

    沈如意:“你又開始驢人?”

    裴君瑯和父親的私談結束得很快,都是些場面話,但父子皆是聰明人,只消一個眼神便知彼此心思。

    裴君瑯明白父親的用意,不過是想利用他,和裴凌打擂臺。

    皇帝從來不做無用功。

    他冷笑一聲,回到了明月閣。

    木輪椅緩慢靠近。

    青竹見主子來了,做賊心虛地退到了院外把門。

    裴君瑯感到莫名其妙,掃了屬下一眼,又行向葉薇。

    臺階上,小姑娘折了一朵海棠花,擺在掌心賞玩。

    葉薇捻花的時候,玉腕被陽光照得發亮,瑩潤賽雪。

    她癡癡看著,像是發呆。

    直到她聽到木輪滾動的動靜,才緩慢回頭。

    怔怔的小臉,在看到裴君瑯的一瞬間,笑顏如花。

    葉薇很高興。

    裴君瑯莫名翹了一下唇角。心里罵:傻子么!

    葉薇眨眨眼,打算和裴君瑯坦白,朋友之間,不應該有隱瞞。

    “小瑯,我剛才問過青竹,有關你腿傷的事了。”

    果然,裴君瑯聽到這話,原本柔和的臉色,頃刻間烏云密布。

    他指骨微蜷,面色鐵青。

    無名火在心中灼燒,小郎君又要發作。

    可就在這時,葉薇忽然蹲身,低下頭,悄悄靠近裴君瑯的膝骨。

    她離得好近,近到裴君瑯能聞到她身上的桂花香,以及白皙后頸被陽光映亮的細小絨毛。

    葉薇鼻腔酸酸澀澀,她替他感到委屈。于是,小姑娘噘嘴,隔著郎君的衫袍,運用小小的力氣,輕輕吹了吹。

    一陣風,吹動衣袍,蕩起細小的漣漪。

    裴君瑯受了驚,雪睫顫抖,如蝶翼振翅。

    小郎君手骨攥緊扶手,無所適從:“你……”

    少頃,裴君瑯聽到,葉薇語帶難過地問他——“小瑯,你疼嗎?”

    蠻奴死后,從來沒有人,問過裴君瑯疼不疼。

    劉嬤嬤跪地,給赫連家庇護了數百年的老祖宗磕頭。

    她不知道裴君瑯身上究竟有什么玄妙,竟會在嬰孩時期,就用丹丸鎖住歲壽,冰封于家宅之中。

    但她知道,裴君瑯是赫連家的命脈,是除了紅龍血眼石以外的至寶。

    赫連家的族人可以死,但他一定要活。

    赫連家族世世代代守護裴君瑯。

    所有人,對于老祖宗的存在守口如瓶。

    大家寧死也要保護好裴君瑯,這是祖訓,是生來就要肩負的使命。

    屋外大雪紛紛,冰天雪窖;屋內炭盆蓽撥,溫暖如春。

    可裴君瑯還是覺得冷。

    他指骨緊攥,第一次生出了茫然的情緒。

    他不是赫連璃的孩子,他是冰封多年的怪物。

    族人們都喊他“老祖宗”。

    他……究竟是什么?

    第一百零六章

    時間已過了一日,山莊里血肉橫飛,遍地殘骸。有被裴凌推上去誘敵當肉盾的仆婦,有被葉薇等人射殺的山狼。

    護莊大陣支離破碎,幾欲損毀。山狼里殺出了幾匹敢死隊先鋒,以血肉之軀自毀卦眼,破了他們的防守。

    葉舟暗道不妙:“很明顯,對面派來的術士是上過戰場的,他們熟悉卦陣布防。”

    讓一群沒有經歷過沙場戰役的毛頭小子,抵御這些驍勇善戰、經驗豐富的術士老兵,分明是以卵擊石。

    作為少年人主心骨的葉舟都一臉郁色,孩子們從他臉上也能得知情況不容樂觀,不免心中揣揣難安。

    葉薇看了一眼內院的屋舍,下定決心:“年紀小于十五歲的學生進屋里躲躲!”

    她不能讓全部人都進去,若沒有世家的少年人在外撐著,一伙人全待在屋里,那就是等著敵軍圍剿,給他們甕中捉鱉的機會。

    蘇瑤終于從家里逃出來了,她知道,兄長沒追就代表默許她出去玩。

    蘇瑤下馬,放珍珠去一旁的草地里吃牧草。夜里的牧草都沾著水露,蘇瑤怕珍珠吃多了拉肚子,小聲叮囑:“你克制點,回家還有干糧吃呢,不要老是貪戀野外的夜食。吃壞了肚子,我可沒辦法帶你回家……”

    焦玄鳴從山洞里出來的時候,就看到這樣一個滑稽卻美好的畫面——嬌俏的姑娘一手叉腰,一手揪小馬的鬃毛,像是勸誡朋友似的,認真叮囑。

    焦玄鳴唇角微揚,聽她那些飄入夜風里的呢喃,頗有種歲月靜好之感。

    很快,焦玄鳴溫柔的笑消弭無蹤,臉又恢復了一如既往的冷漠,像一塊怎么都捂不熱的冰。

    他不能對蘇瑤有任何好臉色。

    蘇瑤聽到了動靜,驀然回頭。

    她的杏眸如墨藍色天際低垂的星星,綴于夜幕里格外明亮,看到焦玄鳴的一瞬間,少女眼底仿佛春池涌動,波光瀲滟。

    她見到他,是那么歡喜。

    一時之間,竟讓焦玄鳴無端端起了一點羞慚的心思,他不能婦人之仁……

    焦玄鳴避開眼去,任由蘇瑤打量。

    她的活力滿滿,即便再死氣沉沉的人,也會被蘇瑤臉上的笑感染。

    這個來自蠻族的……蠱惑人心的妖女。

    蘇瑤再次獻寶一般,從包袱里翻檢出很多寶貝給焦玄鳴看。

    焦玄鳴是世家子弟,出門在外代表的都是占天者焦家的顏面,慣來冷靜自持,為人處世八風不動。

    他什么美味珍饈沒吃過?什么珠寶首飾沒見過?

    可偏偏,蘇瑤遞來那一塊稀松平常的糖飴時,他還是忍不住流露出幾分笑意。即使壓下嘴角,溫柔的暖意也會從眼底流淌而出。

    蘇瑤也對他笑。這夜,萬籟俱寂,唯有屋外綿綿不絕的冬雪飄零。

    葉薇蜷縮于西番蓮紋的床架旁閉目養神。

    本想隨便睡一會兒,結果和衣歪著,耳畔傳來裴君瑯清淺的呼吸聲,門簾被寒風吹來的雪絮縈繞,凝結成硬挺的布干,啪嗒啪嗒拍打。

    周遭都是瑣碎而平常的聲響,葉薇感到無比安心,竟這么睡著了。

    再次醒來時,女孩兒被細碎的天光刺痛眼皮。她輕闔雙目,人還懶倦,沒有睜眼的意思。直到細微的動作摩挲過鬢邊那一縷咬到唇間的碎發,偶爾不經意間的觸碰,溫熱的指腹清淺觸及,又漣漪一般散開。

    余溫殘留。

    葉薇睜眼,對上一雙怔忪又空漠的鳳眼。

    披著單薄中衣的小郎君,已用臂骨撐起了身子,他斜靠上暗花紋軟枕,衣襟散開,露出線條流暢的腹腔肌理。每一寸皮肉都被白色布帶收得嚴密緊實,衣裳不能拉攏,為的是防止裴君瑯牽扯到傷口,再次流血。

    看到裴君瑯醒來,葉薇驚喜。

    踽踽獨行的小郎君,還是舍不下人世間熱熱鬧鬧的朋友,他從冥府回來了,他活下來了。

    可歡喜過后,葉薇又覺得滿腔委屈。

    她也搞不懂,眼眶熱辣辣的,眼淚在其中打轉。

    “小瑯,你疼嗎?”

    葉薇問的一定是句廢話,他怎么可能不疼?

    然而,裴君瑯一如既往淡然。

    他睨了一眼葉薇,垂眉斂目:“不必擔心,我已經不疼了。”

    葉薇明白的,這么多、這么重的傷,怎么可能不疼?

    她深諳小郎君的別扭性子了,他總是默默忍受痛楚,總是悄悄藏著心事。

    一如方才幫她掠發的輕柔動作,他以為她在睡,她以為只是一個綺麗美滿的夢。

    葉薇不追問,裴君瑯不承認。

    所有柔情,掩埋于歲月長河中。

    葉薇意識到,裴君瑯又想逃,可這一次,她不會讓他得逞的。

    門窗外,風雪肆虐,今日是好晴天,也是好雪景。

    屋內,葉薇撲向裴君瑯,膝跪在床邊,女孩半屈起纖細的腰肢,一下抱住了裴君瑯的脖頸。

    溫熱柔軟的小姑娘入懷,一股清雅的木樨花香拂拂,熱氣騰騰沖向人臉。小郎君被她抱了滿懷,顫了顫修長指骨,無所適從。

    幸好,裴君瑯善心,沒有推開葉薇。

    “葉薇?”

    她抱得太緊了,相親相近,他逃無可逃。

    裴君瑯下意識縮了縮勁瘦的腰腹,企圖避開。然而,此刻肩上滿溢的濕濡感覺,又讓少年郎受了驚嚇。

    “你……別哭。”

    裴君瑯頭疼,他對女孩的眼淚束手無策。

    可偏偏,葉薇任性地把臉悶到裴君瑯的衣上,她死死抱著他,仿佛一松手,裴君瑯就會像冷冽的山霧一樣消散。

    她想好了,裴君瑯再怎么退,她也要跟。

    “我再也不會讓小瑯逃跑了。”

    葉薇說了一句牛頭不對馬嘴的話,險些把裴君瑯搞懵了。

    小郎君比她想的還要頑強。

    裴君瑯已經醒了,無需葉薇喂藥,他端了藥碗一飲而盡。

    剛要放下空碗,遞到眉眼前的,卻是一顆糖丸。

    裴君瑯不解地揚眉。

    葉薇討好地笑:“給小瑯甜甜嘴,這樣藥湯就不苦了。”

    裴君瑯抿唇。

    也不知一顆糖果,有什么值得他想這么久。

    最終,裴君瑯還是接過糖丸,含在唇齒間。腮幫子微鼓起小丘,少年老氣橫秋,一臉肅容吃糖。

    葉薇眼睛一亮。

    唔,閑在含糖的小郎君看起來,格外可愛、好親近。

    許是看出葉薇眼里的調侃之意,裴君瑯悄悄蹙起眉峰。

    隨后,他故意捉弄葉薇似的,咔嚓一聲,兇惡咬碎了糖,雪丘消除。

    小郎君恢復成一貫高冷不可褻玩的模樣。

    葉薇意興闌珊收回視線,狠狠攪動湯勺,慢悠悠喝起粥來。

    小姑娘的壞心計被拆穿,頓時變得很老實。

    余光間,裴君瑯瞥一眼難得安靜的女孩兒,嘴角幾不可察,于暗處稍稍上揚。

    看,她還是一如往昔,傻乎乎的。

    蘇瑤似乎從未對焦玄鳴說過,他有刀裁的鬢角,黛山的眉,如海深邃的眼,阿玄是她見過的最好看的中原人。

    蘇瑤是在安樂窩里長大的,她從來不知外界的動蕩。

    她覺得,與其讓焦玄鳴沙場征戰那么辛苦,倒不如留在草原,留在她的部落里。

    “阿玄,我很喜歡你。”蘇瑤大大方方地表露心意,“我會對你很好很好的。”

    焦玄鳴一怔,他完全不知蘇瑤怎么會忽然說出這句話。

    沒羞沒臊,臉皮厚實,他卻不嫌。

    焦玄鳴挑眉:“你想說什么?”

    蘇瑤這時候倒知道害羞了,她低頭,雙手不住得絞著:“所以,你留下來吧?我哥哥很疼愛我,他也會愛屋及烏,對你很好。雖然我現在沒有想那么遠,也還沒想好要怎么安置你,但是你放心,我不是喜新厭舊的人,我不會拋棄你的。”

    蘇瑤難得想到這么多大乾的漂亮詞匯,雖然有時候她說得不流利,還帶了點朵雅部落的方言。

    可是焦玄鳴都聽懂的,他心里一陣酸脹:看啊,這個笨蛋。竟沒有發現,他一個土生土長的大乾人,怎么會通曉朵雅部落的語言。在來邊境之前,焦玄鳴就研習過許多蠻族的地方語言了。

    他蓄謀已久,有備而來。

    焦玄鳴沒有回答,可蘇瑤卻靠近了他,踮腳在他的臉頰上輕輕落下一吻。

    蘇瑤笑說:“你們中原人都很害羞的,不會隨便和女孩子親近。那我主動獻吻,也算是和你有了肌膚之親,你總不能棄我于不顧吧?”

    焦玄鳴被這一吻給撼住了。

    被風吹到冰冷的臉頰,還殘留一抹溫軟的觸感。

    她真的很膽大妄為,又的確率真到令人動心。

    蘇瑤是當之無愧的草原明珠,連對美人司空見慣的焦玄鳴都不得不淪為她裙下人臣。

    她很耀眼,像一輪海天升起的紅日。

    可是,令焦玄鳴沒想到的是,有朝一日,他竟然開始害怕看到太陽-

    蘇武出戰的那一晚,蘇瑤帶著珍珠來找焦玄鳴。

    她不想他離開,也打算用美人計威逼利誘,哄騙焦玄鳴舍棄他的國家。

    然而,小公主還是太單純了一些,沒等她策反敵國的美男子,自己倒喝了混合迷藥的奶茶,先一步昏厥了。

    焦玄鳴扶住蘇瑤喪失力氣、搖搖欲墜那顆小腦袋,輕手輕腳放到地上。

    夜風太亮了,焦玄鳴解開一件暖和的皮袍,蓋在蘇瑤身上。

    他本該溫文如謙謙君子,奈何今日荒唐。

    焦玄鳴竟然俯身,靠近蘇瑤的頰側,淺淺還了她一吻。

    “再不相見了,蘇瑤……再不相見了。”

    焦玄鳴朝天射出一支鳴鏑,又召來春鷹,發號施令,為家臣引路。

    隨后,他騎上珍珠,手握長刃,沖向蘇瑤的家。

    風卷起焦玄鳴的衣袍,那是蘇瑤親手給他挑的外衫,選用珍貴金線紋的,她很喜歡。

    風卷去焦玄鳴臉上的柔情,燎起他胸腔的仇恨之火。

    唯有一遍遍告誡自己,蠻族可恨,屠戮他大乾子民。

    焦玄鳴才有勇氣,舍下蘇瑤,殺向敵營。

    今夜,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蘇瑤睡醒的時候,天還昏黑。

    如果焦玄鳴在她身邊的話,一定會告訴蘇瑤,她醒得太早了。

    原來是想罵她。

    她還想回擊什么,可是一仰首,卻見裴君瑯長睫輕闔,已經悄無聲息閉上了眼。

    他沉睡的時候,莊重肅穆,如同一座清寂的佛。

    裴君瑯再不能說話了,他的體溫也逐漸變冷。

    早說了,雪山難能融化,堅冰也始終是冰。

    旅人等不到春天,也等不到凜冬消融。

    “小瑯?”

    “小瑯?!”

    葉薇睜大雙眼,唇齒微張。

    小姑娘的嗓音淹沒于寂默風雪中。

    很可惜,這一次,她再如何撕心裂肺,也喊不醒裴君瑯了。

    第一百零七章

    第一百零八章

    第一百零九章

    夜晚,寒風料峭。

    裴君瑯從劉嬤嬤那里,得知了出生的秘密。

    本來只是想多了解一點母親赫連璃的事,結果被告知,他是個沒有過去的人。

    裴君瑯的身世成謎,他無父無母,他沒有歸處。

    養大裴君瑯的娘親赫連璃,是他的族人,也僅僅只是他的養母。

    唯一給過他溫暖的女子,死在了裴望山和周婉如的手上。

    裴君瑯做好了決定,他要為養母報仇雪恨,至少他要還赫連家的族人一個公道。

    那些盡心盡力保護他的人,不應該蒙受冤屈,孤苦伶仃死去。

    他還能給予那么一丁點微乎其微、無足掛齒的補償。

    裴君瑯:“沒有,母親從未說過這種罕見的珍寶。”

    他明白了,原來,自己是一味能以骨血研磨、助人長生的秘藥。

    “罷了,你回府吧。”

    裴望山不過是隨意問話,對裴君瑯并不抱希望。

    畢竟赫連璃是臨時遭受巫蠱栽贓,事發突然,她又怎可能留下遺言?又不是早有準備,一心赴死……

    裴君瑯的身影再次掩入風雪中,漸漸消弭、遠去。

    裴望山起身,走到覆雪的檐下,遍體生寒。

    他原以為權勢在手,心中定感饜足,可人到中年,孤家寡人,又有幾分難以排遣的寂寞。

    裴望山從來不愿承認,自己在赫連璃死后,其實開始慢慢學會想念。

    第一百一十章

    年節一過,冬雪消融,漸漸開了春。

    倒春寒還是很冷,但春花不畏寒。一簇簇淡粉色的杏花,擠擠攘攘在褐色枝頭。偶爾飄起清逸的雪絮,沾在薄如蟬翼的花瓣上,被陽光照得融化,所有的杏花都沾了露珠,經絡明晰,水光晶瑩剔透。

    溫煦的日光將疏淡花影投到菱格木窗上,屋內熟睡的小姑娘被陽光蟄了眼皮,迷迷糊糊睜眼。

    “桐花,什么時辰了?”葉薇覺得自己還沒待兩天,又要和桐花分離,心里十分不舍。

    桐花早早算好了自家小姐要回潛淵官學上課的時間,臨行前,她給葉薇準備了整整一提盒的吃食。

    “二小姐,提盒里準備了好多吃的,第一層是芋粉糯團子還有蓮子糕,待會兒到宿舍了,您直接拿出來墊墊肚子;第二層是羊肉千層酥餅,蔡嬤嬤上街買的,油紙包好了可熱乎,您要是吃不完就留著明天放茶爐里熱一熱;第三層是大醬曬的雞腿,奴、奴婢也不知道您在官學里能不能吃飽,要是夜里餓了,您蒸幾個下飯,墊墊肚子。”

    桐花實在記掛葉薇,說著說著抹起眼淚。

    “我是去學傳家術的,又不是去做苦役!你哭什么呀?好了好了別哭了,瞧得人心疼。”葉薇哭笑不得,遞給小姑娘搽眼淚的帕子,還有一枚玉牌。

    她不放心留桐花獨自在府上,畢竟葉家有個母夜叉焦蓮夫人坐鎮,時刻都可能對她院子里的人發難。

    于是,葉薇叮囑桐花:“這塊玉牌是二皇子府上的通行牌,若我不在家中,大夫人來要折騰人,你只管往殿下府上避難去,無人敢攔你。”

    桐花瞠目結舌:“小、小姐?這么貴重的東西,怎么能留給奴婢?”

    葉薇抱了抱小姑娘,撒嬌:“可是桐花對我來說也很重要啊,而且我上學呢,十多天出不來官學,留著也無用。等我下次放假回來了,你再還我。”

    桐花雖然不懂葉薇為何要未雨綢繆,但小姐說的話總不會錯。

    她乖巧點頭,接下了玉牌:“奴婢會好好保管的。”

    “桐花真乖。那我走了,別太想我。”

    “二小姐一切小心。”

    “知道了。”

    葉薇的馬車停在了潛淵官學門口,她抱著提盒,小心翼翼踏腳凳下馬車。

    掐點來上學的世家子弟們真不少,舉目望去,人山人海。

    好似溽暑季,扎猛子跳河里游泳降溫的老百姓。

    葉薇感慨:“好多人啊。”

    此言一出,她立時感到一道冰冷如寒霜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葉薇回頭望去,正好和裴君瑯對上了眼。

    今日,裴君瑯穿的是一身晴山藍素緞圓領袍,許是畏寒,還罩了一層鶴紋大袖衫。衣料質地輕薄,風動衣動,極其飄逸柔美。再加上他本就美艷類妖的容貌,眼角一滴淚痣更添邪性,頗有種妖仙入境的虛幻感。

    不得不說,裴君瑯這具肉身皮囊得天獨厚,確實很迷小姑娘。

    看到好友,葉薇十分驚喜。

    她朝俊秀的少年郎招招手:“二公子!”

    裴君瑯大概是已經習慣了變聲期的尷尬,這次,他沒有躲避葉薇,只是一如既往神情淡漠,輕輕點了一下頭。

    葉薇一貫是個厚臉皮的姑娘,裴君瑯不來,她就主動找他,反正待會兒都是順道回宿舍小院的。

    眉眼鮮妍的小姑娘靠近裴君瑯。

    待葉薇蹲下身子,掀開懷里的食盒蓋子,他才注意到,葉薇今日換了一條紫藤蘿色的發帶,發帶的墜子是兩顆銀鍍櫻桃,還染了新的山茶花香。

    裴君瑯記起他贈她的槍套上就繪有麻雀偷吃櫻桃的圖紋。

    小郎君滿是戾氣的眉眼稍稍柔和了些,他低喃了句:“你戴上了?”

    葉薇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裴君瑯問的是火銃的事。

    她笑瞇瞇地點頭:“戴上了,也藏好了。”別在腿上呢,只要沒人掀她的裙子,發現不了!

    葉薇從提盒里摸一個糕,遞給裴君瑯:“吃嗎?”

    “嗯。”很難得,裴君瑯今日沒有拒絕,他乖順地接下,小咬了一口。

    一對眉目如畫的少年少女坐一排吃糕,瞧著格外喜人。

    謝芙、魯沉山、沈如意很快發現他們的蹤跡,也湊過來和葉薇討糕。

    很快,丁班的五人組其樂融融分食糕餅的畫面,落到官學老師的眼里。

    眾人都在感慨——“雖是廢物聚集地,但人間自有真情在啊!”

    沈如意被糕噎住了,一邊用拳頭捶胸口,一邊說:“二公子,小薇,你倆前兩天去哪兒了?不是說好了下館子么?我放春鷹找你們都找不著。”

    葉薇和裴君瑯面面相覷,兩人想到了赫連老宅的事,沒有吭聲。

    還是葉薇打哈哈揭過去:“臨時有了事,找不到也正常。你們去吃味美齋了?”

    謝芙點頭:“去啦!那里的白斬雞果然很好吃,下次我請小薇姐姐吃。”

    “阿芙真乖。”

    “嘿嘿。”確實,如果要把濕漉漉的外衫掛到晾衣桿上晾曬,裴君瑯站不起身,估計難能辦到。

    她沒有多想,老老實實跟裴君瑯回了偏房。

    然而,就在昭昭跟著裴君瑯進房間的一瞬間,她身后的房門無風自動,砰的一聲巨響,關得嚴絲合縫。

    昭昭惶恐不寧,轉身去推門。

    然而,憑她多大力氣,都無法撼動門窗分毫。

    裴君瑯吹燃了火折子,將屋里的燭臺燃上。

    他漠然說:“別白費功夫了,你出不去的。”

    昭昭說不了話,連求救都無門,只能揮動手臂,跪地懇求裴君瑯放她一馬。

    少年郎沒有心思刁難一個小丫鬟,他目光寂寂,淡然道:“你開不了口也沒什么,我只需你點頭或是搖頭。若是蓄意搪塞我,你放心,我沒有憐香惜玉的手段,能保證你死得很難看。”

    裴君瑯是極其公平的掠食者。

    他對待男女老少都是一視同仁的手段殘酷,絕不會厚此薄彼。

    昭昭目瞪口呆。

    她知道裴君瑯的厲害,當即悸栗栗地跪地,不敢再掙扎。

    裴君瑯取來墨條,在紙上繪了幾筆。

    他自小學畫,說句妙手丹青也不為過。即便眼下的工具都很簡陋,也不妨礙裴君瑯寥寥幾筆就畫出焦玄鳴的神韻。

    裴君瑯畫好了老師的小像,高舉起紙張,對準了昭昭的臉:“告訴我,他是不是夙瑤的夫君?”

    在看到畫像的一瞬間,昭昭目瞪口呆。

    無需她說,她驚詫的眼神已經出賣了內心的想法。

    裴君瑯噙笑:“看來是他了。”那些異教徒竟能算準天時地利人和,發動奇襲,可見他們的國家的確出了和白蓮教里應外合的叛徒。

    難怪皇帝裴望山這么重視。

    糟了-

    再過幾個時辰,就熬完第二天了。

    葉薇和謝芙剛經歷完一場御獸戰役,累得精疲力盡。

    屋舍中,奴仆們燒水,進進出出,白杏老師親自為受傷的小郎君縫合傷口。

    攻入山莊的山狼幾乎被殺得殆盡,而這些殘存的白蓮教徒也總算露了面。大乾國邊防嚴密,異教蠻族入不得關隘,但總有漏網之魚,扮作前來貿易的胡商,進出中原。

    鼠輩一只只累積,日久天長,也能組成一支驍勇善戰的小隊。上百的教徒與江湖術士,聯合山獸進犯,這樣的人數體量,對付他們區區幾十世家子弟,綽綽有余。

    魯家沒能帶來自制的軍用武器,擅打的周家人來的又不多。他們亟需五軍都司與衛所駐軍的支援,一刻都耽擱不起。

    謝道玄見狀,打算披上夜行服,趁晚上碰運氣下山。

    她要做傳訊的先鋒,以身涉險,實在太危險了。

    謝芙勸她:“大姐別去。”

    謝道玄看著鮮少對外表露心跡的小妹,心里柔軟一片。

    她拍了拍謝芙的頭,寬慰小妹:“別怕,我好歹是謝家的少家主。”

    所有人都知道,真對上白蓮教,就連葉家那個天才葉塵夜都戰死沙場,遑論謝家的少家主。

    但他們知道,沒有援軍便不能破局,無論如何,謝道玄都得去。

    葉舟:“你去吧,這里交給我。”

    謝道玄在拉上風帽:“好,保護好孩子,我會活著回來的。”

    “嗯。”師長們彼此對視一眼,誰都不知前路,但誰都沒有說喪氣話。

    可就在謝道玄下山的期間,葉舟老師被一只從空中俯沖而下的海東青抓傷,脊骨驟然拉開一大道口子,鮮血淋漓。猛禽的爪縫里似乎藏了劇毒,一下放倒了師長。

    葉薇便見狀,焦心不已:“看來,敵軍已經知道我方的部署了。”

    否則不會派出鷹隼算計葉舟。

    他們明顯知道,葉舟是他們的主將。

    眼下葉舟倒了,靠一批學藝不精的孩子,怕是會全軍覆沒。

    白杏和其他仆婦一邊躲避射來的箭矢,一邊合力把葉舟拖入內院。

    白杏醫術高明,但武藝真的一竅不通。她嚇得花容失色,噙淚規勸:“不如咱們都躲到屋里,關好門窗擋一擋吧?能撐多久是多久……”

    讓一群孩子御敵,白杏實在擔憂。

    葉薇搖搖頭:“不行的,門窗也不是銅墻鐵壁澆筑的,刀劍很容易破入,到時候我們無路可退,敵軍隨便放一徑毒煙,大家都得等死。”

    白杏:“可你們……”

    “白杏老師別擔心,當務之急是救活二叔!”葉薇不想讓葉舟犧牲。

    白杏沒法,只能給葉薇他們留下幾個馕餅還有四個羊皮水囊的水,轉頭回屋里治療葉舟中的奇毒。

    幸好救助及時,毒液不曾循環入四肢百骸,白杏能夠應付。

    一波偷襲結束,葉薇等了半天,不見新的刺客闖入山莊,心下稍松。

    她拿了一個羊皮水囊,張嘴豪放地咬開木塞,仰頭灌了兩口。冰冷的水順著嘴角流入衣里,被寒風一刮,凍得她一個激靈。

    葉薇看了一眼旁邊收鞭的裴君瑯,他一天一夜沒進食了,連口馕餅都不吃,唇色白到嚇人。

    葉薇怕他倒下,遞過去水囊,抬了抬下巴。

    “好歹潤潤口。”

    裴君瑯瞥她,眼風冷淡:“不必。”

    葉薇起了對著干的壞心,她大膽捏住小郎君的下顎,挑釁地揚眉:“張嘴。”

    “葉薇!”

    “喝啊。”裴君瑯不喜她的靠近,唇縫微啟,卻被趁機喂進一口水。

    “唔……咳咳咳。”

    裴君瑯抬袖掩唇,漂亮的鳳眼里滿是惱怒,終于有了一絲活人的氣息。

    葉薇得意洋洋地笑,悶頭喝水。

    裴君瑯呼吸滯緩,看著葉薇不拘小節,和他共用一羊皮水囊。

    與此同時,那股鉆心的灼燒感也跗骨而來,如斬刀凌遲、萬蟻啃骨。每一寸肌理被碾碎揉爛了再重塑,五臟六腑墜入紅蓮業火,被燒得焦烏,成了焦炭。

    裴君瑯痛之入骨,疼到冷汗濕衣。

    葉薇眼睜睜看著小郎君的唇色變得更白,他面色如常,若非大冷天里鬢角也汗濕,她一定猜不出,他在強捱苦難。

    葉薇意識混沌,模模糊糊生出一個念頭:小瑯,一定很疼。

    的確是這樣。

    裴君瑯的反噬未愈,他不該冒險調用內力。

    可是當務之急,是如何能保住這里的人活下來。

    也是奇怪,他從來不曾菩薩心腸,如今倒生出了一絲憐憫。

    他可憐什么呢?

    裴君瑯思緒凌亂,細細思索。

    昭昭臉色難看,她有點后悔自己提醒葉薇逃離此地。

    這兩人分明就是為了男主人而來的。看來傻子不是葉薇,是她啊。

    昭昭想到焦玄鳴的雷霆手段,肝膽懼寒,連連給裴君瑯磕頭。

    然而,這一招對心慈手軟的葉薇興許有用,對于裴君瑯來說便是無用功。

    果然,小郎君厭煩地皺眉:“少在我面前賣可憐,我不會饒了你。不過,我今日菩薩心腸,倒也可以給你一個立功保命的機會。”

    昭昭猛然抬頭,望向裴君瑯。

    裴君瑯遞給她一味迷香:“夜里把這個添到你家女主子的油燈里,待她昏迷以后,你背她,和我們一起出逃。放心,這一味藥傷不到孕婦,我不會對孩子下手。”

    不是裴君瑯良善,他只是考慮到這個孩子也是籌碼之一,萬不得已的時候可以拿來對付焦玄鳴。

    裴君瑯做事總會留一條退路,以備不時之需。

    昭昭猶豫不決,她知道焦玄鳴多心狠手辣,畢竟她的口疾就是焦玄鳴一手造成的,就為了讓她安心服侍夙瑤的時候,不要膽大妄為,開口亂說話……

    “你不愿意?那也可以。要么我現在就殺了你,要么我帶走夙瑤,留你在海島上。服侍不利,還弄丟了女主子,你們大爺回來看到了,會諒解你的無能嗎?”裴君瑯威逼利誘很有一手,不過幾句話便讓昭昭明白了輕重緩急。

    昭昭嚇得抖若篩糠,不敢推拒。

    眼前這個看似俊雅的男子,其實惡得能吃人。

    昭昭沒有退路了,橫豎都是死,不如搏一搏。她慢騰騰接過迷藥,點頭,依舊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

    很好,丫鬟同意這一筆交易,暫時站在葉薇這邊了。此女還算有點腦子,沒讓裴君瑯的鞭子吃足血氣。

    “滾吧。”事已辦成,裴君瑯不耐煩和她多說。

    少年抬手拍了拍起皺的衣角,以恢弘內力,風輕云淡揮開了門。

    天光斜斜照進屋子,視線瞬間大亮。

    昭昭如蒙大赦,立馬朝著敞開的門,拔腿跑遠-

    廚房里,葉薇按照夙瑤的菜方子,燉了一鍋湯色濃白的野兔湯,添了紅棗和枸杞,咸香的湯頭添了幾分提鮮的甜味,喝起來十分爽口。

    葉薇一面燉湯,一面朝門邊頻頻使眼色,觀望裴君瑯的動靜。

    很快,昭昭兔子似的毛毛躁躁躥進屋子,嚇了葉薇一跳。

    兩個小姑娘視線對上,彼此探尋眼中的深意。很快昭昭回過神來,低頭不語。

    葉薇看昭昭一副乖順的模樣就明白了,裴君瑯早早策反了她。

    夙瑤笑問:“怎么慌里慌張的?”

    昭昭伸手指了指天色,又拍了拍衣袖。

    葉薇看懂了:“你是說,快下雨了,對嗎?”

    昭昭點點頭。

    夙瑤:“那咱們快到正堂吃飯吧,免得等一下端菜都不方便。”

    幾人各懷心思,沉默吃完一頓飯。

    夜里,月色清渺,廂房里即便沒點燈也被籠罩上一層朦朧的清輝。

    為了不讓夙瑤起疑心,屋子里燭光已經熄滅,然而裴君瑯和葉薇卻都在房中靜坐,沒有人入睡。

    裴君瑯:“你要小睡一會兒嗎?”

    葉薇搖搖頭:“不必。”

    “嗯。”他沒有強求。

    待子時的時候,房門終于被敲響。

    葉薇想到了火銃,轉頭又屈肘搡了搡魯沉山:“小山,問你個事兒。”

    她給丁班的朋友們都取了個愛稱。

    魯沉山叫“小山”;沈如意就叫“小意”。

    魯沉山不愛吃甜的,和葉薇要了一個肉多的烘餅。

    “怎么了?”他吃得滿嘴流油。

    “你會鑄火銃子彈不?”

    “會啊,那玩意兒簡單,有模具和鐵鋪就能做。”

    “那,我要是想制個空心的彈頭,能擰開帶暗扣的那種,也能做么?”

    魯沉山思索了一下,腦中漸漸有了構圖:“也能做,就是得看看火槍的口徑大小,這樣不會出錯。”

    葉薇放下心來:“沒問題,遲點我給你看看火槍。你給我先做一批三十發的子彈,我有用。”

    “行。”魯沉山問,“你哪來的鳥槍?”

    葉薇羞怯地看了裴君瑯一眼:“二公子送的生辰禮物。”

    “我沒有。”裴君瑯受到污蔑,眉峰蹙起,厲聲反駁,“別造謠。”

    “唉,小瑯就是臉皮薄,別管他。”

    裴君瑯:……心煩。

    其他三人露出“懂的都懂”的表情。

    桐花招呼小丫鬟們端水和巾櫛進屋,取來桃木梳幫葉薇通頭發。

    “小姐,已經是辰時一刻了。”

    葉薇驀然睜開眼:“什么?這么晚了?”

    今日

    清風拂面,樹影婆娑,人山人海的庭院,還有枝葉沙沙作響。

    葉薇想到舊事,輕輕眨了一下眼。

    她再怎么沒心沒肺,也只是一個韶華年紀的小姑娘。

    被裴君瑯拒之門外,她其實,也會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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