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學生陸陸續續往寢院放好包袱。
半個時辰后,全體學子要去今年剛剛塑過金身的紅龍神像前集合。
趙管事早早差遣啞奴,在偌大的院子里設下雅席,每個學生的座位前都有一張小案,放一盞新沏的茶,以及西域吐蕃耐寒的窖藏冰凍瓜果。
奈何天公不作美,到了開始大典的時間,竟飄起銀白細雪。
葉薇趕緊從箱籠里翻出一件猩猩紅滾邊狐毛斗篷,出鋒的白毛籠住她尖尖小巧的下巴,遠遠望去,女孩膚白勝雪,一團霞紅隱入云山,平添幾分嬌憨明麗。
裴君瑯本想推車進屋拿衣袍,白皙指骨摩挲兩下輪椅扶手,還是止住了步子。
他的手指凍得紅通通,臉上仍是一貫的清雋漠然,渾然不覺。
秀美的小郎君忽然轉身,對穿得豐腴臃腫的漂亮少女,道:“葉薇。”
“怎么啦?”葉薇嘴角微微上翹,她和裴君瑯聊天,心情總是很好。
裴君瑯抿唇,聲音清冷沉肅:“不要坐白衡旁邊。”
葉薇呼吸一滯,心跳也放慢。因裴君瑯隨口說出的這句話,她脊骨驟然滾過一道驚雷似的顫栗,掌心也生出粘稠的熱汗,莫名有些緊張。
小郎君對旁人從來漠不關心,怎么今天勸她不要離開他的身邊?
葉薇迎著冷風,雙手不由自主捧住臉,小心揉搓兩下,果然,臉上雪膚滾燙,略有潮潮的熱意。
葉薇怕自己會錯意,她壯著膽子靠近裴君瑯,企圖從頗具威壓的少年郎表情里覺察出端倪。
只可惜,裴君瑯的薄唇沒有笑弧,狹長鳳眸也沒有灼人的溫度。即便說出這種惹人誤會的話,少年郎仍舊八風不動,維持那副高冷不可親的姿態。
他無懈可擊,讓葉薇有點泄氣。
似乎是她想太多了。謝芙低頭,眼淚搖搖欲墜。
她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她并不是沒有委屈。
謝芙咬牙切齒:“謝北門,想殺我,他……該死。”
謝道玄一震,她上前搜謝北門的身,從他懷里找到了那一瓶沒用完的迷藥,這是針對謝家人體質專門調配的迷藥,謝道玄了解其中藥材。
于是,她把情況說給其余的老師聽,官學老師知道了前因后果,判謝芙與葉薇是正當防衛,比賽可以繼續。
葉薇松了一口氣。
這時,葉舟找上她。
二叔身上怨氣太重,葉薇不由后退一步,試探性開口:“葉舟老師?”
葉舟似笑非笑:“你謊報軍情,以為我不知道?你的阿嬌如今已被我囚入牢籠中,比賽終止之前,休想拿它作妖!”
聞言,葉薇如喪拷妣,哀嚎:“二叔,我可是你親侄女!”
“法不容情,再叨叨,小心我上報給院長。”
葉舟已經很念舊情了,他只是私下處理了,并沒有把情況告訴周崇丘,否則葉薇這點使的小聰明,足夠她付出慘痛代價。
葉薇明白了輕重,縮了縮腦袋,老實點頭:“我知道了,葉舟老師鐵面無私,學生心里佩服至極。”
“你清楚就好。”葉舟雙指戳了戳自己的眼睛,又比了比葉薇。
警告她:我會盯著你這個臭丫頭的!
葉舟教訓完侄女,不再理她。“咚”的一聲。
似乎有書籍落地,并無人聲傳來。
而生了異心,順從裴望山以求富貴的焦家、周家、葉家則擔心其余四個世家懷恨在心不做人,往自家孩子身上動手腳。
因此,兩方勢力的關系劍拔弩張,硝煙彌漫。
各個兒人精都在絞盡腦汁思考,如何能保住官學里的孩子性命。
許是世家要擔心的事太多,葉薇驚奇發現,焦蓮和葉瑾都忙得團團轉,壓根兒沒空搭理她。
就連葉心月也受到了一點冷待,一個月都見不上父母親幾次面-
葉家祖屋底下,藏著一座地宮。
所有葉家先輩的靈位都被供奉于此,旁邊還擺著他們生前的本命獸死后頭骨。
一枚枚蛇紋銅板掛下來,形成一道紅褐相間的簾子,隔絕了那一片陰森森的靈牌。
葉瑾打了個響指。“小瑯,我覺得習武一事,對于我來說略有難度,你這把火銃倒是很襯我。”
裴君瑯嗤笑:“你知道魯家最新的火槍(火銃),在市面上賣多少錢嗎?”
“愿聞其詳。”
“至少五百兩白銀。”
葉薇噎了一下。
五百兩……得葉瑾和焦蓮大發慈悲給她開小灶十幾回才能攢出來。
小姑娘絞著手帕,故作小女兒姿態,羞赧地道:“我生辰也快到了,不如小瑯這把火銃就送我當賀禮吧?”
他是皇子,背靠皇權,應該不至于這么小氣吧?
裴君瑯懨懨發問:“你生辰幾時?”
“如今是春末,嗯……大概還有五六七個月。”
“這叫快到了?”裴君瑯震驚于某女的厚顏無恥。
“嗯!一年內呢!”
小郎君低垂濃長睫翎,丹紅色的薄唇輕抿。
他懶得看葉薇,似是頭疼,骨節分明的長指,不著痕跡地按了下太陽穴。
“罷了,你要便留著吧。”
葉薇感動,淚花涌動:“小瑯,你真是一個好人。”
“不過……”裴君瑯似笑非笑,“你若是想用區區一把火銃防身,那可就打錯算盤了。”
“怎么說?”葉薇確有此意。
裴君瑯一副玩世不恭的慵懶樣,單手撐頭,為她解答:“八大世家里,除了濟世醫白家與千面郎沈家,其余子弟的傳家術都能防住火銃子彈的襲擊。譬如你們葉家的山獸護主,會以身抵擋;謝家的傀儡牽尸術精湛,也能用尸人躲避來襲。”
“那我至少還能對付白家和沈家?”葉薇雙手捧臉,若有所思地問。
“想得美。”
“哪里不對?”
“沈家和白家是中立家族,一個售賣面皮給江湖人士,另一個醫治天下人,無論皇親或平民。這兩家在江湖內的勢力甚廣,名望最高。若你敢傷他們,便是和江湖人作對,很容易被全天下人通緝,很棘手。”
他勾了下唇,意味深長地說:“因此也有人說,白、沈二家人最不可靠,因為他們總有退路。”
葉薇瞠目結舌:“那照小瑯這么講,這把火銃就是一塊破銅爛鐵?”
“呵。”裴君瑯輕哼一聲。
“既如此……小瑯二兩銀子賣我一塊廢鐵吧,多謝了!”葉薇見縫插針,怯怯地把二兩銀子遞到裴君瑯掌心。
裴君瑯盯著掌心里的銀子,眼底殺意漸重:“你打發叫花子?”
葉薇捻起衣角,裝模作樣點了一下眼角,啜泣:“小瑯,我不允許你這樣說自己!”
“閉嘴,拿著。”他頭疼極了,當花錢買個清靜。
裴君瑯見葉薇又要把火銃插.到腰上的掛包里。
“你等會兒。”
葉薇望來:“有事?”
他無奈地朝車外招呼:“明月,買個能縛在腿側的火銃皮套。”
“是,殿下。”
明月手腳很快,沒一會兒就往車廂內遞來一個小巧的羊皮槍套。
裴君瑯抬了抬下巴,示意葉薇去接。
葉薇困惑地收下了贈物。
羊皮槍套質地堅硬,還帶有幾條彈性十足的布帶。皮殼子上繪有偷食櫻桃的麻雀,栩栩如生,可見匠人的手藝很好。
葉薇愛不釋手,小心問:“這是什么?”
“火銃塞到包里,也不怕擦槍走火么?這是專門佩于腿側的槍套,不少江湖人會往衫袍底下配備匕首、暗器,抑或是鳥槍。你真要防身,好歹把底牌藏得隱秘一些。”
葉薇明白了,裴君瑯這是為她著想呢。
小郎君一如既往面冷心熱!
葉薇嘴角悄悄上揚,狹促的笑怎樣都掩飾不住。
裴君瑯覺察到了她的戲謔表情,莫名耳熱,白皙后頸微微泛紅。
他果然不該多管閑事!
小郎君偏頭掩飾,如鯁在喉,不再多說話。
葉薇卻不饒他,得寸進尺地說:“小瑯,還有一點,我府上人多眼雜,這把火銃配身上也是落灰。今日你不是也說,我開槍準頭不行么?我不多練練,恐怕往后還可能傷到小瑯。你送佛送到西……”
她欲言又止,美眸上下逡巡裴君瑯,滿腔難言之隱。
裴君瑯被她看得發毛,修長指骨不由一緊,扣住了輪椅把手。少年鳳眸銳利,語氣里含著厲色:“你究竟想怎樣?”
“小瑯如今在皇宮外開府了吧?一個人住那么大的院子,不寂寞嗎?”
“……不寂寞。”
葉薇嗔怪:“小瑯盡瞎說!要不這樣吧,我時常來府上探望你,也好尋個空地兒練靶子?”
裴君瑯諷刺:“探望是假,練靶子是真?”
“小瑯懂我。”
裴君瑯:……他真服了。
裴君瑯緘默許久,還是遞了一塊玉牌過去:“若來府上,直接將玉牌遞給青竹掌眼,自有人領你入內。”
葉薇忸怩,推拒了一下:“倒不必給我家門鑰匙,太貴重了……”
裴君瑯問:“那你能不來我府上?”
“哈哈哈,不能。”葉薇神情誠懇。
這次,沒能及時召喚出他的本命獸。
他眉間郁色漸重,只能取出陶塤,輕輕吹響。
很快,黑鱗蛟蛇現身,長長的巨蟒,緩慢游來,親昵挨蹭葉瑾。
葉瑾沒有回應本命獸的討好。
在他眼里,黑鱗蛟蛇太有自我認知,不夠忠誠。
即便他從父親手里得到黑鱗蛟蛇,又用血肉喂養它多年,它仍會有“叛逆”的時刻。
譬如不愿意聽從葉瑾的差遣,響指抑或口哨都喚不過來,只能用傳音法器逼迫它現身。
畢竟,黑鱗蛟蛇不是葉瑾從小養到大的山獸,他們沒有心念合一。
正如現在,黑鱗蛟蛇似乎嗅到了老家主的氣息。
它撇下葉瑾,徑直游向父親的靈牌,輕柔地纏了上去。
葉瑾的眉眼更冷:“他已經死了。”
黑鱗蛟蛇能聽懂人言,頓時起了火氣,吐出猩紅的蛇信子,朝葉瑾斯斯恐嚇。
葉瑾勃然大怒,一下掐住了黑鱗蛟蛇的頭骨,遒勁手掌用力,以蠻力傷它骨肉。
咔噠咔噠。
皮肉被傷,流出一地蛇血。
它疼得渾身都在戰栗,黑鱗翻起,蛇尾發顫。
黑鱗蛟蛇不住掙扎,卻不敢違背主契,攻擊葉瑾。
它是葉瑾手上一員大將,葉瑾也不會輕易弄死黑鱗蛟蛇。
葉瑾松了手:“記住,你的舊主早已死了,你如今的主人,只有我。”
說完,他手掌奮力一甩,將本命獸狠狠摔到一側的巖壁上。
蛟蛇身上的鱗片堅硬,刺入巖墻如利刃破石,頓時煙塵四起,靈牌被震倒了一片。
黑鱗蛟蛇扭動兩下長尾,不再靠近葉瑾,反倒是遁地離開,不見了蹤跡。
葉瑾擰了擰眉心,心煩意亂。
很快,傳召的暗衛帶消息回來復命。
“家主,您要查的小蛇王有消息了。”
“說。”
“蛇廟附近留下了一枚天家的玉佩,屬下跟蠱市的店家打聽過,冬狩那幾日,有一名患有腿疾只能坐輪椅出行的小郎君住宿,約莫十五六歲的樣子。”
葉瑾摩挲玉佩上的“裴”字,陷入了深思。
“裴君瑯?”他皺起眉頭,“一個雙腿殘廢的皇子?他怎會有如此通天本領,竟能知蠱市黑蛇母的秘密?”
葉瑾百思不得其解,卻不敢輕舉妄動。
天家子嗣,不是他能動的人。
但是……葉瑾能借刀殺人。
他冷哼一聲,把玉佩遞到暗衛手中:“送去殺神周家,再帶上我的口信兒,就說……皇后眼拙,竟在宮中埋下如此大的隱患。若二皇子當真有所圖謀,憑他那隱忍多年的深厚城府,日后禍生不測。”
“是。”暗衛領命離開。
葉瑾沒走,仍在細思裴君瑯的意圖。
裴君瑯倘若真有通天本領,能潛入謝家蠱陣取走黑蛇母的蛇蛋。那他又怎會愚鈍到留下線索,等葉瑾來發難?
還明目張膽對外宣稱,小蛇王在他手上。
倒像是故意成為一個眾矢之的的靶子,誘人來誅殺。
他究竟在圖謀什么事?葉瑾想不通。
也可能是其他人故意扮作裴君瑯的樣子,將矛頭指向他?葉瑾還是本能不相信一個廢物竟是天賦異稟的天才。
算了,反正葉瑾不會對皇子出手,還是引導殺神周家慢慢試探那小子吧-
過完年,開了春。
一群老師開始交頭接耳,商量傷亡學生的處理事項,順道靜候濟世醫白家人派來增援的醫者。
謝道玄望向小妹,她想留謝芙說說話。
此刻,魯沉山也聽到動靜,姍姍來遲,一同湊過去打聽消息。
只剩下葉薇了,她沒事做,打算先回休息點看看其他小伙伴們的情況。
下山的時候,山風拂面,溫暖宜人。
葉薇才清晰感受到,原來春日真的要盡了,炎熱的夏季來了。
喧囂的風吹動她亂蓬蓬的烏發,攜來不知名的花香,掠動她輕盈的衣袍。
勁風無孔不入,悄無聲息地鉆入葉薇的衣袖,將她吹得鼓了起來。
小姑娘裙擺蹁躚,蹦蹦跳跳,看上去一點都不弱質芊芊。
裴君瑯遠遠看到葉薇。
明明那樣渺小的、不起眼的女孩,可他偏偏能一眼就注意到。
葉薇站在綠草如茵的坡上,被日光最后一點光燼照拂,充滿了力量。她一面搖鈴,一面嬉笑奔跑。尸人小王受鈴鐺驅使,一直以怪異的姿勢緊跟其后。
裴君瑯語塞。
她是傻子么?和一具沒有活氣兒的行尸玩得這么開心。
許是裴君瑯的目光太熾烈,葉薇很快發現掠食者不善的視線。
她警惕抬頭,與不遠處的裴君瑯對視。
他一如既往的得體、秀美,雪色的衣領用真絲繡了竹枝,貼著他白凈的胸口。許是覺察到葉薇的杏眸,小郎君仰頸,輪廓分明的喉結微動,他朝她望來。
夜色漸漸侵襲,裴君瑯所在之處已經陷入了云翳之中。
連同他那一雙美麗的鳳眼,也壓了許多沉寂的情緒。
葉薇不畏懼裴君瑯周身透出的極具威脅的壓迫感,她相信兇悍的野獸已被馴化,絕對不會傷害她。
于是,葉薇步履輕盈,朝裴君瑯跑去。
“小瑯。”她含笑喚他,明媚的笑容能消融冰雪,溫暖人心。
裴君瑯抿起薄唇,下意識錯開眼。
他低眉的一瞬間,無意間瞥見葉薇的裙擺都是已經干涸了的鮮血,來的時候,她的衣裙被草木遮掩,沒能及時發現。
裴君瑯挑眉:“你受傷了?”
“唔,遇到幾個刺頭罷了。”她不以為然。
這么多的血量,恐怕不是輕傷吧。
裴君瑯蹙眉:“……為什么不用我的福豆?”
葉薇歪頭,有點不解。裴君瑯千里迢迢趕來,就是為了問這個?
她略有點心不在焉,也一時間沒想到原因。
可是,葉薇最擅長糊弄,她隨口敷衍道:“嗯……可能是不想讓小瑯出局吧。”
少女的眼神迷離,似乎思考了許久才答出這句答案。
仔細一想,也的確是這樣。裴君瑯在的話,葉薇的底氣就會稍稍大一點。
捅出天大的簍子也不怕,她知道裴君瑯足智多謀,也很護短。
他定有能力,也有辦法幫她善后。
“葉薇……”裴君瑯失語。
他來找葉薇,明明是想怪罪她總讓他不高興,總讓他提心吊膽,總讓他破戒,變得不像自己。
裴君瑯是來興師問罪的。
可他究竟生什么氣,他自己都不清楚。
現在,葉薇說,她之所以在危急關頭也不用他的福豆,只是不想讓裴君瑯出局。
葉薇只能采取笨辦法,小心翼翼追問:“為什么呢?”
裴君瑯睨她一眼,很快垂下沾了雪花的黑睫,錯開視線,望向庭院里的松木。
“天冷,你坐旁邊,正好能替我擋風。”
裴君瑯的語氣自然,似乎還在怪她明知故問。
葉薇氣悶于心。
她一個小鳥依人的世家小淑女,怎么為一個寬肩窄腰的高大郎君遮風擋雨?
他一定是嘲笑她變胖了……
老話說了,夏放冬藏。葉薇只不過聽祖母的話,近來一個月為了多藏一藏隆冬天里的福氣,多吃了一點諸如豬蹄膀、烤羊腿、大醬雞腿、各色細點花糕的年貨……
她不過身材豐腴、玲瓏有致,才不是變圓潤了。
小瑯再這么對她“物盡其用”,有朝一日,葉薇一定會拋棄他連夜逃跑的!-
角落里,謝芙抱住妹妹,左顧右盼,不明所以。
葉薇問:“咱們的蠱……爆頭嗎?”
“不爆啊。”謝芙皺眉,“算了,反正蠱上也沒寫誰的名字,查不到咱們,管他死不死的。”
魯沉山憂心忡忡地審視這一切,很明顯,不是他們動的手。
沈如意小聲說:“這貨不是假的嗎?”
葉薇:“你有法子證明死的老家主是冒牌貨嗎?”
沈如意搖搖頭,再踮腳看一眼周崇丘被毀了容的臉,茅塞頓開。
“有人想讓老家主死!”
裴君瑯懶洋洋地諷刺:“用了一炷香的時間就猜出來了,不算笨。”
沈如意:“……”哥,你貼臉罵了啊,不厚道了啊!
整個官學亂成了一鍋粥,老師們忙著善后,無人再管孩子們受不受驚。
平白無故出了這樣一件大事,難道真的是天意?
官學里,人頭攢動。
隨著御敵的號角聲響起,無數衛戍京畿的御林軍、府兵別著寒光凜冽的長刀、長纓槍,井然有序涌入潛淵官學。
他們奉了喪父哀痛的周皇后諭旨,勢必要搜查官學,看看有沒有閑雜人等作祟,意圖將殺害周崇丘的兇手緝拿歸案。
御林軍都聞訊趕來了,裴君瑯身為御林軍都統,自然要出面指揮。
冷靜的小郎君推車而去,肩背挺拔,背影偉岸如山。
明明是身殘的少年郎,此時迎向禁軍,身上氣勢凌然,壓迫感十足,竟無半分違和之處。
見狀,白衡似乎明白了自己和裴君瑯的差距所在,他更為自卑了。
另一邊,葉薇若有所思地分析眼前情況。
皇后此舉,無疑是坐實了周崇丘已死的事實。
她心知肚明,周婉如相當于放棄這個人質了。
這是要干什么?她打算除掉冒牌貨,又殺了真正的老家主,大家一起魚死網破嗎?
倘若周婉如昭告天下,說明周崇丘已死,那么家主之位不出意外會落到周溯的頭上。
周溯是親近二皇子一黨的,周婉如掌控不了她,那她豈不是為了不受制于葉薇他們,反而弄巧成拙,故意把家族勢力往外推嗎?
一時間,葉薇和裴君瑯的目光對上,后者朝她搖搖頭,示意她不要輕舉妄動。
葉薇又回頭,眼神詢問周溯:“怎么回事?”
周溯有點明白了。
他平靜如常,沒一會兒,翹起唇角,含笑道:“皇姑姑,發現我們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坤寧宮。
琉璃瓦的明黃色被風雪掩蓋,棉花似的雪絮,星子一般,粘上梁枋的寶珠吉祥草彩畫。
梁柱底下,小宮人手執掃帚清掃積雪,連聲交談都沒有,鴉雀無聲。在皇后宮中當差的下人,各個小心敬慎,做事不敢馬虎。
周溯接到了周婉如召見的恩旨,在外人眼里,周老家主死了,姑侄倆是最親的家人,見一面,彼此哭泣訴苦,無可厚非。
周溯看到闔宮掛起的哀悼白幡,一應驕奢淫逸的玩意兒全搬回庫房里,擺在外面見人的,全是死氣沉沉的肅靜桌椅、玉石盆栽、竹骨屏風。
周皇后很擅長演戲,騙過許多人。
周溯踏進門檻,周婉如遠遠看見他,提裙小步跑來。
她一雙美眸早已哭紅,水光瀲滟,抱住了勁瘦如竹的周溯。軟弱的姑姑低頭,把哭濕的臉埋入侄子的肩頭,眼淚一點點濡濕衣布,春風拂過,冷得蟄了周溯一下。
周溯垂下眼睫,沒有動彈,任由周婉如抱他,藏在袖子底下的雙手緊攥成拳。
周皇后感受到侄子的脊骨輕輕發顫,她饒有興致地勾了一下唇,隨后擺擺手,示意飛燕關上殿門,她和小輩要說些體己話。
門剛關上,周溯冷淡地開口:“皇姑姑,你不必再演了,我知道祖父在你手上。”
周皇后沒有你來我往地推拉,她的目的不在此。
周婉如松開周溯,她氣定神閑地坐回高榻,“姑姑好久沒見你了,好歹沾親帶故,不先敘敘舊,聊聊家事嗎?”
周溯抬眼,靜靜地凝望周皇后。
很快,他語氣淡淡地說:“我和姑姑,應該沒有那么多舊事可敘。”
周婉如輕笑一聲。
明月搖搖頭:“我怎么可能知道主子的心思?你小心些,今日主子看起來不快,對青竹都沒好臉色呢。”
“噯,成。宮里又派下生辰禮的賞賜了,咱家瞧著比往年還多些,這是圣眷正濃,要不要告訴二殿下,讓他開心開心?”
“還是別多事了,二殿下想知道,他自會去了解。”明月對于伺候裴君瑯很有心得,“青竹說的,不要替主子拿主意。”
“正是了,咱家受教了。”長壽畢恭畢敬地躬身,擦了擦一腦門的汗。
他不敢多話,打算囑咐灶房那邊,給裴君瑯上一些碧螺春茶以及適口的茶點。
長壽還沒走出兩步,明月忽然開口:“不過,還有一點,要是有一位名叫‘葉薇’的小姐登門,別攔,也莫要管。這位主兒緊要得很,得罪她,那就是一個死罪。”
長壽打了個激靈,連連點頭:“多謝明月小兄弟提點,若葉薇小姐來了,咱家一定好生伺候。”
兩人剛說到葉薇,轉眼貴客就到。
門房聽到馬車的響動,瞌睡還沒打完,一截凝脂臂骨便遞到他面前。
葉薇亮出府上玉牌,笑吟吟地說:“我想見見你們家殿下。”
門房嚇了一跳,趕緊跑來和長壽通稟。
長壽心里咯噔,沒想到從來不和人交好的二殿下,竟把自己隨身玉牌都贈出去了。
何、何等的人物啊!
他畢恭畢敬趕去大開府門,定睛一看,是一位和二皇子年紀相仿的窈窕淑女,他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這很可能是往后府上女主子啊。
長壽半點不敢怠慢,抬臂就要攙葉薇進來,順道賠上一張笑臉:“小姐,您是愛喝碧螺春,還是紫筍茶呀?奴才也好給您置備上。”
“都成,勞煩您了。”
“不麻煩不麻煩,能服侍小姐,是奴才的榮幸!”
葉薇輕輕挑眉,她沒想到裴君瑯的玉牌竟這么好使。
府上奴仆一個個都對她禮待有加-
不少心思重的公子小姐從這一番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談里,漸漸回過味來,周皇后是看上葉薇了,而葉心月想要入主東宮的夢,怕是破碎了。
“無聊。”裴君瑯在旁邊看了好一會兒戲,他對于周婉如拉攏人的手段早就見怪不怪。料想葉薇也是個人精,應當不會這么好騙吧。
官宴散場,裴君瑯正要推動木輪椅離宮。
他的腿是傷在這座暮色沉沉的深宮里的,因此裴君瑯對于周婉如和裴凌有一種天然的厭惡。
既然還沒到刀劍相向的時刻,那他能少見就少見吧,免得還要同他們惺惺作態,人前虛與委蛇,平添惡心,浪費心力。
然而,就在裴君瑯隱于夜幕中的時刻,涼風送來葉薇輕靈含笑的嗓音,他微掀眼皮,睨向那群跟著裴凌上御花園玩樂的孩子們。
旁的都瞧不真切,唯有葉薇鬢角簪的那朵潔白茉莉,如月瑩白。
小郎君抿了一下唇,還是招呼青竹:“跟上。”-
裴凌想起昨晚和周婉如夜談。
周婉如語重心長地對兒子道:“葉薇腕骨上佩戴的,正是老家主葉塵夜的蘭玲鐲,看來葉家變了天,有人在為這個孩子撐腰。”
裴凌若有所思:“可葉瑾看重的不是嫡長女葉心月嗎?”
周婉如冷哼一聲:“葉瑾那種扒高踩低的性子你不懂?只要有利于他,更變一個傳家人罷了,還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輕松事。”
裴凌明白葉心月已非合適的皇子妃人選,若是執意要拉攏馴山將葉家,或許退而求其次,兜搭葉薇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他:“母后的意思是,希望我能拉攏葉薇?”
周婉如笑笑:“天家的姻緣么,不講究緣法,講究明爭暗斗。要么毀了裴君瑯的助力,要么將其收入囊中,你自個兒掂量。”
裴凌了然。她轉身走了,裴君瑯沒有去追。
裴君瑯聽到馬蹄聲隆隆震耳,猜測多羅王子一定是騎馬來找葉薇。
他找她做什么?離別前又想說什么?
裴君瑯很想知道,卻強裝大度,沒有上前。
在那一瞬間,他忽然生出了一點羨慕……他竟會有其他人攀比的心思,竟會嫉妒別的郎君能夠騎馬,能夠捎帶心上人馳騁天涯。
葉薇跟著裴君瑯,只能被囚禁在一間很小很小的屋舍里,不是宮闕,便是馬車。
他腿腳不便,不能和她策馬同行。
裴君瑯嘴上說,娶葉薇是不得已而為之,他為了保護她,所以采取了這一項權宜之策。
可是,唯有他自己才知,能夠博得葉薇的同意,能夠得到葉老夫人的肯定,能夠謀求到皇帝的婚旨……他心里泛起的一點隱秘歡喜。
這一場婚事,不止是緩兵之計,還有他不可言說的欲念與私心。
這樣一想,裴君瑯實在有點卑鄙。
他心知肚明,自己并非與世無爭,他知道爭不過,所以從來不爭。用這一點脆弱的模樣,用這一點悲慘的身世,引誘葉薇……葉薇心腸軟,每一次都會同情他,一步步朝他走近。
裴君瑯就連真心,也是滿盤算計。
他很無恥。
裴君瑯不禁想,這樣用婚事困住葉薇,她會歡喜嗎?還是在不久后的將來,她感到后悔?-
晚秋的陽光不算刺眼,葉薇瞇起杏眸,仰望高高在上的多羅王子。
小姑娘皺眉:“多羅王子,你就連和我講話也要擺譜嗎?這頭抬得我脖子酸疼。”
多羅看著嬌氣發牢騷的女孩,哈哈大笑。
他身手利落地翻下馬,落地的一瞬間,卷曲的辮發飛揚,很有少年郎的桀驁英氣。魁梧如小山的外域漢子忽然單膝跪地,捧起葉薇的手,額頭抵在她的手背,輕輕磕碰一下,又迅速站起。
葉薇不明所以,問:“你在做什么?”
多羅笑了一下,一口白牙晃人眼睛:“我們西塢信奉紅龍神主,自然要對你行敬神禮。”
葉薇沒有否認身份,畢竟眼下可不是謙虛的時候,她多一重唬人的身世便是對自己多施加一重保護。
葉薇道:“你不會就為了給我行個禮,大老遠喊我跑出來吧?”
多羅的笑意消散一點,說:“當然不是。”
他靠近葉薇,低語:“實不相瞞,那些西域小國與草原部族之所以這么快接受你的身份,是因為他們曾瞻仰過西塢佛窟的壁畫《龍神變》,你馭蛇而出的樣子,和壁畫上的紅龍神主一模一樣。”
聽到這句話,葉薇的心臟狂跳不止,她腦中靈光一現,忽然明白了什么事。
紅龍神主不是出自中原嗎?為什么會出現在西塢佛窟?難道這一切,冥冥之中皆為天意嗎?
多羅以為葉薇不信,他又想起一句廣為流傳的梵語,翻譯給葉薇聽:“神諭有言——丘壟起龍骨,藏蛇入地穴。石胎孕神主,紅龍焚萬物。”
葉薇頃刻間瞪大眼睛,眸子里閃過難以置信的情緒。這幾句話,她曾在葉塵夜的札記里見過,這是育龍的法子啊。祖父是不是曾去過西塢佛窟?他是不是早早知情?
電光石火間,葉薇想到了一件事。當初紅龍谷里,白蓮教偷偷在風水寶地養育紅龍。可是,所有紅龍都沒成功,全成了面目猙獰、身軀龐大的怪物。假如,紅龍谷根本就不是養育紅龍的地方呢?真正培育紅龍的地方,實則在西塢佛窟呢?
葉薇的手臂翻起一陣雞皮疙瘩,她像是發現了什么大秘密,叮囑多羅王子:“如果你把我當朋友的話,能不能幫我保守這個秘密?”
多羅點頭:“自然,我知道你們大乾和羯人王庭有一場惡戰要打。比起讓羯人侵占西塢,我更希望你們能贏。”
畢竟羯人不事生產,他們一旦占領一個小國,便會無窮盡地掠奪,那么他們西塢將民不聊生,所有的子民會在羯人的暴政下,淪為鍛造武器、碾織氈毯的奴隸,他們平和安逸的生活終將不復存在。
但大乾國贏下戰役就不一樣,大乾國人稠物穰,也很擅長耕種農物、治煉器具。大乾國都城遙遠,也管不到西域里的西塢,他們只需要歸附王朝,再每年朝貢一些外域禮物。這點財物,對于富庶的西塢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多羅抿唇:“雖然我的心是向著你們大乾國的,但西塢貴族與世家眾多,人心要凝聚。我此次回去,就是為了掃清隱藏在王庭里的賣國叛徒。如果有一天,西塢派出騎兵策應羯人,攻打大乾……那你就當我在國政爭斗里失敗,已經死了。”
他把死亡說得這么輕飄飄,葉薇的心臟變得沉重。
她目光堅毅,送上祝福:“英勇的多羅王子絕不會死的。”
多羅勾唇:“神女希望我別死,那我會努力撐一撐。”
葉薇誠懇地請求:“不過,死之前,能不能把佛窟的壁畫拓一份,送來給我?”
多羅忍俊不禁:“所以,小薇神女對我百般寬慰,只是想要從我手里騙取壁畫拓本啊?手拓描摹難免疏忽,我還是希望小薇神女有機會能來西塢一趟,我定會熱情款待。”
葉薇也笑:“好啊,有機會一定去。”
話雖如此,但多羅也知道拓本的重要性,他一定會盡快把壁畫的描圖送到葉薇手中。
云興霞蔚,夕陽的紅光照得河渠粼粼泛金。
一只獵鷹破空而來,穿過稀疏花枝,停歇于多羅肩側。
這是部曲提醒大王子盡快動身的信號。
多羅不能久留了,他縱身上馬,手挽韁繩,鄭重作出承諾:“為了保證小薇姑娘來做客時的安危,我會盡力掃清政權的障礙,帶著皇族人恭迎你的大駕。”
葉薇:“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多羅輕夾馬腹,駿馬如同離弦之箭,絕塵而去。
晚秋的風既涼又刺骨,多羅赤著小臂,卻半點都不覺得寒風凜冽。
馬蹄踢踏,鬃毛輕揚,多羅知道葉薇肯定還在目送他,但他沒有回頭,快馬加鞭沖向城門。
多羅想對葉薇說的話,其實不止那些。還有、還有許多關于少年郎的愛慕與向往。
但是,當多羅想到那一夜,他跟著雞腿飯隊的小伙伴們去找裴君瑯,帳篷里滿滿濃郁的藥湯苦味以及濃郁的血腥味。
他知道裴君瑯生了病,甚至病得不輕。
但他拖著病體,也要外出尋找葉薇,裴君瑯義無反顧,為葉薇獻出生命。
他比多羅先找到的葉薇,先保護的葉薇。
多羅沒能第一時間保護好心愛的姑娘,他愿賭服輸。
多羅灑脫放棄,他不再和裴君瑯爭搶葉薇-
離宮后,大皇子仰望高懸于琉璃瓦上的一輪月,心里想到從前葉薇跳水搭救他的那一幕。
他和葉薇是有緣法的,甚至比裴君瑯還要早。
只不過他的弟弟奸詐,橫插了一腳-
御花園內,裴凌嘴上說帶一群孩子逛御花園,實則是一心想找機會,和葉薇打好交道。
御花園有一處沐于月光下也能盛綻的百年花樹,每逢夏末,花卉絢爛,清香滿風亭,極為美麗。
他想帶葉薇賞景。
裴凌的算盤打得極好,怎料一回頭,他和那個狗皮膏藥裴君瑯對上視線。
二弟?他怎么在這里?
裴凌心中的厭惡都要滿溢出來,明面上卻仍要裝作關愛弟弟的兄長。他笑著打趣裴君瑯:“二弟為何跟著我們?你自小便是宮中長大,御花園的景致早已司空見慣,應當對花樹沒興趣吧?”
聽到這話,裴君瑯偏頭,故意裝作黯然神傷的樣子,落寞道:“大哥,弟弟腿腳不便,這么多年以來,我都鮮少出門賞景。唉,我嘴上說不喜花色,實則不過是怕麻煩到大哥。今日難得一家人游園,弟弟也想同往……”
他這番話,把自己塑造成一個依戀兄長的小皇子,一些單純的世家公子聽得潸然淚下,暗地里偷偷擦拭眼角。
唯有裴凌了解裴君瑯的奸猾,他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但裴凌再惡心裴君瑯的虛偽,他也不能當眾拆裴君瑯的臺,只好強牽起唇角:“既然二弟也對花樹感興趣,那便一道兒賞景吧。”
“好啊。”裴君瑯勾唇,目光冰冷,笑意不及眼底。
皇子們你來我往過招,葉薇聽出了那點劍拔弩張的硝煙氣息。
她故意放慢腳步,湊到裴君瑯身邊,悄悄問:“小瑯可不像有閑情逸致游園的人,你特地留下來,該不會是為了暗中保護我吧?”
聽到這話,小郎君冷漠斜了她一眼,譏諷地嗤笑:“慣愛往自己臉上貼金,你想得倒美。”
“你說不是就不是咯。”葉薇也沒拆穿裴君瑯的心思,一副“對于小郎君害羞一面了然于心”的嘴臉。
裴君瑯頭偏得更遠,心里煩悶。早知道,他就不該來看顧她。
省得葉薇小人得志!
裴凌作溫潤君子狀,一面講解宮闈趣事,一面介紹園圃里的奇花異草。
他眼風掃蕩幾眼,許久沒瞥見葉薇,下意識回頭望去。
卻見葉薇守在自家弟弟身邊,時不時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女孩笑顏如花,亦步亦趨跟著冷如寒山的裴君瑯。
遠遠看去,郎才女貌,真是頂登對的一雙璧人。
裴凌的君子之風蕩然無存,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
葉薇果然很不識趣,又和那個小殘廢黏在一塊兒。
她是個蠢笨的女人嗎?難道看不出皇后的良苦用心嗎?真是榆木腦袋。
裴凌氣悶不已。
可眼下,葉薇和裴君瑯有說有笑,當著他的面眉來眼去……
今晚裴凌精心設計的游園宴,不會為他人作嫁衣吧?
思及至此,裴凌真是要被這對狗男女,氣得嘔出一口心頭血了-
葉薇看著文靜嫻熟,其實對于賞花這種雅趣,她知之甚少,也品不出什么意境。
裴君瑯早猜到裴凌那些風花雪月的念頭會落空,忍不住嘴角上翹,用王御廚最新研發的甜糕方子,成功吸引了葉薇全部注意力。
于是,葉薇一晚上都在討論,如果有幸能摘下御花園里的嬌花,拿到灶房里制作鮮花餅就好了云云。
她的祈愿太顯眼,裴凌招架不住葉薇那雙,如山間小鹿般清澈無辜的杏眼,對于奇花異草的愛惜最終敗給了葉薇的楚楚可憐。
裴凌還是讓小姑娘得逞,葉薇真折了幾朵三年才開一次的珍稀花卉,帶回府中制糕吃了。
書房內,清雋的小郎君翻看大乾國輿圖。
修長指骨抵在地圖上的某一處,裴君瑯慢條斯理地說:“青竹,你去一趟南疆烈血門,我要他們門中飼養的王蟲。”
南疆烈血門,一直是百蠱君謝家最大的蠱蟲供應門派,許多種類奇特的蠱蟲都是養在天氣濕熱的南疆,到幼蟲長大后,才送回京中,供謝家人練蠱。
近日,江湖里確實聽到風聲,說烈血門培育出王蟲,可供謝家的百蠱君們驅使,好蟲苗出世,價格也水漲船高。
那幾只王蟲,早在兩年前就被謝家人盯著了,只等它們成年就拿來煉蠱。
如今裴君瑯忽然提出要青竹去搶王蟲,那不就是逼他和整個謝家為敵嗎?青竹單槍匹馬,怎能敵得過整個謝家?恐怕要被謝家人追殺到天涯海角了。
青竹喪氣地道:“主子,此行兇險,屬下若是回不來怎么辦?”
裴君瑯想到他和葉薇語笑嫣然的畫面,微微瞇起鳳眸。
小郎君慵懶地道:“哦,那我會永遠記得你的音容笑貌。”
“……”青竹忽然感到脊骨發寒。
如果他沒猜錯的話,主子這道命令,其實是故意勸他送死吧?
他做錯了什么,他改還不成么?
青竹剛想再次求饒,屋舍外傳來接二連三的咳嗽聲。
長壽吊著嗓子,高喊:“啟稟二殿下,葉薇小姐來府上做客了。”
裴君瑯眉心微蹙:“葉薇?她來做什么?”
沒等他追問,小姑娘的腦袋已從門邊探出。
葉薇笑彎了一雙清亮的杏眼,高興地打招呼:“小瑯,我來啦!”
“有事?”裴君瑯冷淡睥她。
“今天是你生辰呀,我特地來給你送禮物的。”葉薇找了張凳子落座,“本來想在官學里給你,可我沒找到人,幸好課早早上完了,我就溜出來找你了。”
葉薇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還把手里裝禮物的錦盒亮給裴君瑯看:“我給你準備了一對狐毛護膝,這樣天冷的時候,你就能罩上膝骨,或許就能減緩很多腿疼。對了,沈如意他們還在味美齋設了宴,喊我們夜里過去吃呢,生日不操辦怎么行呢?”
小郎君接過那一對荔枝果繡紋的綠綢護膝,是長長的一條毛領子,一面是綢布,一面是雪白絨毛,兩端縫了盤扣,可以套在膝上,給腿骨保暖。
葉薇記得他受寒會腿疼啊……
裴君瑯心里五味雜陳。
他問:“你……為何會知曉我生辰?”
葉薇:“嗯?青竹說的呀!”
裴君瑯如夢初醒:“那一日,你們在樓道里討論的……其實是我的生辰?”
“當然了!”葉薇困惑地歪頭,“不然還能聊什么?”
“……原來如此。”裴君瑯垂下眼睫。
他小心抬起袖子,以手背遮住了翹起的嘴角。
裴君瑯不想讓葉薇發現,他不經意流露出的星點笑意。
小主子的心情雨過天晴,一旁跪地求饒的青竹漸漸咂摸出了真相。
他試探性發問:“主子,屬下、屬下是不是不必去烈血門了?”
裴君瑯掃了一眼戰戰兢兢的部下,淡淡道:“既你不去,我也不為難。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青竹不遵主命,犯了大過,自去刑堂領罰吧。”
小主子的刑罰一落下,青竹松了一口氣。
既然裴君瑯沒說罰什么,那就是輕拿輕放。
京城初春,萬象回春,枝頭綻放的杏花嬌柔,雪絮如雨紛紛。
老家主周崇丘的喪期為一百日,這段期間,整個大乾國不得婚典壽筵,也不許臣工們朝歡暮樂,臣民們要與天家一同哀悼老家主,感念周家的無上軍功。
這日,皇帝裴望山收到了西塢王庭來朝上貢的國書。
西塢王派出一雙十八歲的妙齡兒女上京,言下之意很明確,他們想同大乾國聯姻,要么尚公主、要么下嫁王子,總之,他們的態度很寬和,任憑裴望山挑選。
裴望山自然知道,西塢王庭的家底富庶,寶馬眾多。若是能拉攏這個西域的番國,那么大乾國的邊境軍將便有更多的軍需輜重,可以應敵羯人。
只可惜他膝下公主裴青鳶太過年幼,十歲都不足,如何和親塞外。
至于大兒子裴凌剛剛定下葉家的嫡長女葉心月,西塢公主又怎甘心為側妃?
唯有裴君瑯……次子雖患有腿疾,卻是他倚重的親子,往后抬舉二兒子,也不算讓西塢王庭吃虧。
裴望山總不能將西塢的王子,去迎娶世家的女兒,給七個世家多添一份助力吧?
這樣不會包藏政治目的、又家財萬貫的妻族勢力,自然要牢牢掌控于皇族手中。
在裴望山眼里,權力才是高于一切的存在,他量次子乖巧懂事,不會拒絕他的恩賜。
思及至此,皇帝站在風雪中,振臂一呼,喚來春鷹,為裴君瑯送去一封“命他于西塢公主蘭瑪打好交道、日后聯姻”的口信兒。
天家的春鷹,穿過延綿千里的飄雪,帶著嘶啞的鷹唳,落到皇子府的招鷹架上。
裴君瑯居家讀書,修長指尖捻住書頁,才輕輕翻過一張,便被鷹隼展翅高飛的撲騰聲打斷。
小郎君漠然抬眸,分辨出這是父皇的春鷹。他取出秘藥,喂春鷹服下。
鷹隼清了清嗓子,將皇帝的口諭帶到。
“西塢王庭,奉命來京議親。咕咕,朕命二郎,好生禮待蘭瑪公主,咕咕。”
啪嗒。書本落地,發出清脆響動。
裴君瑯的雪睫微顫,沒有躬身去撿。
不知是初春風雪冷冽,還是他披衣太薄。
裴君瑯的指骨僵冷,臉上亦無血色,一雙鳳眸冷到結霜。
他聽清楚了。
這是迎娶外族公主的婚旨,而裴君瑯暫時不能同皇帝撕破臉。
難解的局啊。小郎君微微皺眉。
第一百一十三章
西塢距離大乾國都城很遠,說有數千里之遙都不夸張。西域各國使團受召入京,持著天家官府派下的節信文牒,一路暢通無阻來到了京城,用時差不離一個月。
周老家主死后的第三個月,潛淵官學開學,世家子女們照常來官學上課。
不過為了表示對于院長的尊重與感懷,學生們暫時還有孝禮規矩管制,不能穿太多大紅大綠的錦衣華服,接下來的一個月吃肉也只能吃三凈肉,也就是不因口舌之欲而特地殺死的動物。
一時間,喜歡扮俏、吃肉喝酒的孩子們怨聲載道。
為了防止這群世家子弟不聽勸告,偷偷往外袍里穿艷麗里衫,官學甚至為他們每人都準備了幾套竹色、月白色、雪色的春衫,供于日常上課換洗。
本家的孩子管束更為嚴格,非但謝芙不能綁紅色的頭繩,就連妹妹的打扮也遭到謝道玄專門的檢查,她氣得火冒三丈,但最終還是被長姐用武力壓制了。
謝芙怨氣深重,除了葉薇,這段時間無人敢招惹。
陽春三月,時有濛濛春雨,官學里種的幾棵柳樹也垂下綠茵茵的枝條。明明是春意盎然的美景,學生們卻哀鴻遍野,體會到了春日多雨的無情。
住在寢院最下面一層的丙、丁班學生,衣服曬不干,全是回南天的潮氣,偏偏屋子前還有影壁墻擋著,照不到太陽,整個屋子成日里濕漉漉的,害得喜陰的蠱蟲到處亂爬,死活不肯進甕里。
尸人被濕氣侵體,尸斑都長出來了,屋隅角落甚至生出了野菇。
他懨懨的眉眼掩在出鋒的狐貍白毛厚領中,不耐煩地皺眉,問:“你有什么事?”
青澀的少年郎耳朵泛起潮紅,他雙手緊攥,猶豫了許久,開口:“二殿下,你屬意于小薇姑娘嗎?”
白衡記得那日山中的殺陣,裴君瑯挺身而出,舍命護葉薇。
何等的情誼,才會讓人冒著性命之憂,去保護一個女孩?
可偏偏是葉薇。
白衡是不起眼的蕓蕓眾生,他知道葉薇從來沒有正眼看過自己。
但他居于暗處,看到狡黠的葉薇、淘氣的葉薇、為了拯救自家堂弟挺身而出的葉薇、不顧滿身血污精疲力盡也要保護弱小孩子的葉薇……
不止裴君瑯一個人看到葉薇的閃光點,他也是。
他也會被太陽的光彩吸引。
倘若、倘若裴君瑯對葉薇無意,那他去追求葉薇,便不是橫刀奪愛。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光明正大。
白衡下定決心,挺起胸膛。少年郎站在雪中,如松如柏,他一字一句,堅毅地再次發問:“二殿下,你喜歡小薇嗎?”-
金鑲玉的鳳凰珠冠戴在葉薇高高梳起的烏黑發髻間,鳳尾掛下幾串琳瑯金珠,隨著她蓮步挪近,幾枝花釵顫顫巍巍地晃動。
葉薇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的一顰一笑也變得愈發清晰。
從來不喜歡施加粉黛的小姑娘,為了和心上人成親,好好打扮過了。眉毛染了螺子黛,唇妝繪了媚花奴,朱唇榴齒,嬌媚可人。她今日穿的也很招搖鮮艷,一襲錦葵花的齊胸襦裙,臂挽金蓮花橙色的輕紗披帛,膚光勝雪,腰肢纖纖,裴君瑯第一次在葉薇身上看到了弱柳扶風的嬌弱與美麗。
他待著不動,沒有作聲,也沒有說什么話。
直到小姑娘不滿地牽他。
葉薇親自拉著裴君瑯走向為了婚禮搭建的青廬棚子,深山里有一座小院,院子里養了雞鴨和小狗,這是裴君瑯和葉薇往后的家。
他們沒有請親朋好友觀禮,唯有葉薇和他。
葉薇拉裴君瑯坐到撒帳禮后鋪滿了喜果、花生、銅錢的榻上。
葉薇羞澀微笑,靠近裴君瑯,眨眨眼,問他:“小瑯,我今天好看嗎?”
艷光照人的小姑娘,忽然撒嬌,惹得裴君瑯心臟一跳。
屋外的天色一下子變暗,光線昏昏,唯有一豆燭光幽幽。
裴君瑯看了一眼自己完好無缺的腿,心臟瑟縮,泛起苦意。
他冷著臉,下頜線緊繃,抿了一下唇。
隨后,裴君瑯艱澀地開口:“好看。”
他明知這是一場夢,卻不再如從前那樣,殺了夢里想念的人,固執地破夢離去。
他貪戀這一份暖意,他想再留得久一點。
然而,夢總有醒來的時候。
……葉舟聽了,一時語塞。原來為這個家付出最多的竟是黑鱗蛟蛇。他就說,太信男人那張嘴,一定會吃到大苦頭。
……
偏偏裴君瑯和葉塵夜用的路數一樣啊……干!博取同情的臭小子,一肚子壞水。
葉舟眉頭緊鎖,很快計上心來:“娘,我也不是那種壞人姻緣的惡人,這不是……小薇的爹前腳剛去世,她后腳就嫁人,顯得咱們葉家女多薄情寡義呢?小薇總得哀悼父親吧?這孝禮,咱也不說三五年了,一年總得守啊?”
葉舟說完,自己也覺得哪里有點不對勁。
怎么說呢,葉瑾好像就是被葉薇驅獸打死的,要她吊唁,好像有點貓哭耗子假慈悲啊……
一時間,母子倆都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算了,葉舟不管了,反正嫁出去的侄女潑出去的水,他管不著,還遭人白眼,不上算-
皇宮,垂拱殿。
福德揚動拂塵,招呼小黃門把一摞摞世家奏疏、外域使團的章表抬進殿檻,分門別類碼放好。
裴望山不喜歡殿內有太多人走動,幸好馴山將葉舟很擅長調教春鷹,今年上貢的春鷹能夠分辨奏疏的顏色,甚至能通過不同章表所涂抹的香味,辨認文書的輕重緩急。很多時候,皇帝一抬手,說個類別,春鷹便能用喙銜奏折、抑或重要的書目飛來,比奴仆還方便。
裴望山看了一眼各個西域蕃族的國書,竟有不少的部族愿意用半國的財力作為聘禮,迎娶他們口中的神主葉薇。
裴望山明白,那個乘蛇而立的小姑娘,在各個小國部族面前狠狠立了一次威信,甚至強壓過他一頭。
這種被人威懾的感覺很不好,仿佛寒冽的刀尖子抵在人的脖頸上。熟悉的恫嚇之感,甚至讓裴望山想到了當年的世家天才葉塵夜……
并非裴望山手持王權,便是天下的君主。他還得揚名立威,四海臣服。一切事都打點妥當,就趁著這一回周崇丘死了,他一雪“當年蟄居周家忍辱負重為質子”的前恥,借助春狩禮,讓那些胡族蠻民懷德畏威。哪知,皇帝自個兒沒撈到好處,全是替葉薇做嫁衣,如今那些愚鈍的蠻族人只認神主葉薇。
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姑娘,竟順勢爬到他的頭上來了……真是讓人難辦啊。
皇帝指骨微蜷,指腹捻住食指上的玉戒,輕輕轉了轉。
“小姑娘不過剛剛入世,還不懂這世間的人情往來。朕心疼她一個姑娘家往后要見識那么多陰司腌臜,不如趁早給她一個痛快……”裴望山有了主意,唇角微揚,殺心漸盛。
沒等裴望山有了更多部署與計劃,福德親自往紫檀木桌案,呈上了一封折子,打的是皇子府的印記。
裴望山眉棱微皺,細細攤開。竟是裴君瑯愛慕葉薇已久,盼著君王賜婚。
大兒子定下的是葉家長女,二兒子也要娶葉家的庶出次女……兩位鳳主皇子妃都出自葉家,似乎不大妥當。
可是,葉薇是個特殊的孩子。若將她招入麾下,利用她手中的黑鱗蛟蛇為武器,為自己御敵守關……裴望山一想,倒也不是很虧。眼下按兵不動,將人留在眼皮底子下也好,朝局動蕩,見血太多,裴望山不能再動手了。
往后倘若葉薇不聽話,該殺就殺了,也輕便得很。
裴望山笑了下,次子果然很像他。
皇帝才不信裴君瑯會有什么兒女情長,次子不過是貪圖葉薇的御獸能力,想用婚事蠱惑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正如皇帝自己忌憚葉薇,也想利用她為己所用一般。
這門婚事,賜得很順暢。
半個月后,福德照葫蘆畫瓢,帶來一車車天家的聘禮,登葉家的門。
大太監妙語連珠,在人前贊頌葉薇閨英闈秀、德言工容,這般優秀的世家女,和二皇子真是般配,檀郎謝女,婚后定恩愛非常。婚期與大皇子裴凌他們的相近,先皇家長子成親,再輪到次子裴君瑯。
福德所說的話,都是一些演練過一次的過場,不同的是,等葉薇靠近她接圣旨的時候,一貫趾高氣昂的大太監當即跪下了,他膝行兩步,遞上圣旨,諂媚地笑:“可不敢受縣主的萬福禮,您拿好圣旨,奴才也回宮里頭復命了。”
福德信奉紅龍神主,聽聞葉薇是神主轉世,他哪敢在葉薇面前擺譜啊,不怕折壽么。
“公公一路辛苦,吃杯茶水再走吧。”葉薇接過圣旨,和氣地給福德塞了一個利是封紅包。
葉舟看著自家小侄女滿臉不要錢的笑容,朝天翻了個白眼。
葉薇挑眉:“二叔,你有話說?”
葉舟:“我哪敢說你啊,嫁給裴君瑯你就這么高興?一點女孩家的矜持都沒有。”
葉薇半點不知羞,她眨眨眼,好奇地問:“定親是喜事,喜事當然要高興了,難不成擺個哭喪臉么?”
說完,葉薇朝葉舟伸手:“對了,二叔,你好歹是我親叔叔,不該給我添嫁妝嗎?”
葉舟目瞪口呆,簡直要被葉薇的厚臉皮嚇著了:“你怎么好意思和我討要?我也不是不給你,但你一個小姑娘家怎么能主動和我討錢啊!”
葉薇無辜地道:“我們之間是那種生分到不能談錢的關系嗎?”
葉舟啞口無言。
葉薇絞了絞手指,小聲嘟囔:“聽說百蠱君謝家的次女謝小兮定親了,阿芙給我講,她的三堂叔出手闊氣,直接添了五臺嫁妝呢。”
“小薇,做人不能太攀比,叔不吃你激將法那一套。”
葉舟聽得不是滋味……嫁妝都要帶到裴君瑯府上的,他們把葉薇嫁過去了,還得賠上大半家底,怎么想怎么虧。他們又不是賣侄女,把所有家當都丟給女孩,不讓她歸家。葉薇過得不舒坦了,隨時都能回娘家,沒人會攔她,況且他們葉家結兩姓之好,葉薇贏得了家主之戰,依舊可以繼承家主之位。既如此,她的家產留在葉家比較好,免得便宜了裴君瑯。
“好吧。”葉薇嘆氣,“也是,我生不逢時,沒攤上謝家那種出手闊綽的叔叔。”
葉舟氣得跳腳:“謝家三堂叔?謝仲那死貨是不是?上回和我出門去賭坊,賭.資都出不來,還是求我墊付的。今兒不知從那個犄角旮旯里湊了點嫁妝,到處顯擺了!”
葉薇怯怯地道:“那不就更顯得謝叔叔疼愛侄女嗎?您想想,他自個兒都家徒四壁了,還要攢下給堂侄女的添妝,真是感人肺腑啊……沒事的,二叔,我也沒有很羨慕,人各有命,我不會亂攀比的。”
葉舟氣得倒仰,指著葉薇說:“你給我等著!別說五臺,叔給十臺!”
葉薇雙手掩住小嘴,驚呼:“真的啊?二叔好大方。”
“自然,輸人不輸陣,這是咱們老葉家的臉面之戰!”葉舟才不管激將法不激將法的,謝仲都出招了,他哪能讓人比下去,不蒸饅頭爭口氣啊,他這就和庫房支銀子去。
葉薇接旨的時候,葉心月謊稱病重休養,沒有出席。
她站在一旁月洞門后的廊廡底下遠遠看著,不敢靠近。
陽光下,明艷嬌麗的葉薇長袖善舞,左右逢源,她的運氣真好,誰都看重她,誰都喜歡她……原本葉心月還覺得自己好歹有一樁事能壓她一頭,然而在五竹山的時候,葉心月也和眾生一同仰首,看著葉薇沐血而出,馭蛇成神。她那樣奪目,那樣耀眼,那樣高高在上,葉心月根本就沒辦法同她爭。
葉心月再不甘心,也得接受現實。
裴君瑯醒來時,屋外仍是北風呼號的寒冬。
屋外的蓮花雨水鏈像是被冬雪凍住了,風吹不動,只能悶悶地磕碰墻壁。
裴君瑯的筋骨盡碎,他曾有一刻陷入混沌,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卻不曾想,他還活著。
裴君瑯松了一口氣,感到欣喜。
他疼到動彈不得,腿骨又無法挪動,只能小心偏頭,看一眼床腳。
空空如也。
以往葉薇都會趴在他的床邊,徹夜照顧他,等他睡醒。
裴君瑯莫名慌亂,他感到不安。
小郎君撐起手臂,妄圖下床找葉薇。
然而,他的身體很虛弱,不過一個屈肘,竟撲通一聲從床上摔下來。
哐當一聲巨響,屋外闖進兩人,一個是端著熱水銅盆的長壽,一個是端著藥碗的白梅家主。
在這一刻,裴君瑯像是意識到什么,他的眼眶滾燙,鳳眸的眼白布滿血絲。
他顧不上跌坐在地的狼狽,狠厲地高喊:“葉薇呢?!”
白梅臉上訕訕,和長壽對視一眼,沒有說話。
“葉薇在哪里?!告訴我,否則我殺了你們!”裴君瑯的殺心強盛,甚至面對白梅也有了敵意。
白梅放下滾燙的藥碗,她不敢開口,只垂下眼睫,小聲勸慰:“小瑯,喝藥吧。”
裴君瑯沉默下來,久久無言。
沒多時,門窗大開,抖進一陣風。
雪絮覆滿裴君瑯烏黑的長發,讓他想到逃亡的那一夜。
今朝同淋雪,此生共白頭。
他對葉薇說過這句話。
屋外灰撲撲的,風雪肆虐,地面的雪光被燈火照亮。
風雪天里,銀裝素裹的大地忽然增添上一抹紅痕。
飛獸嘹亮的嘶鳴響徹云霄,紅色的龍蛇在天穹盤旋飛舞,吼叫聲如啼哭如泣血,那一團碩大的紅色龍影,美到瑰麗,觸目驚心。
紅龍降世。
紅龍被孵化了。
紅龍能出生,唯有一個可能……葉薇作為母體、作為器皿,她被蠶食殆盡了。
裴君瑯渾身發冷,如墜冰窟,一身滾燙的血氣仿佛被人抽干了。
他忍住無盡的痛楚,咬緊牙關,雙手并用往門外爬去。雙腿不能動彈,那就用緊實的臂骨助力,他忍住肋骨盡斷的痛楚,咬牙行動。
他要見葉薇,他想見葉薇。
“葉薇在哪里?!”
“葉薇在哪里……”
“我不曾求過人,這一次,我求你們。”
“求你們告訴我,葉薇在哪里?”
裴君瑯聲聲泣血,他不會哭,也不曾哭,可臉上水澤清晰,心里匯聚著濃烈的恨、濃烈的愛。
任他多努力地行進,也只是抵達了門檻。
他要找到木輪椅,他要出去。
裴君瑯心里涌起巨大的絕望,他從未有過這么恨自己雙腿殘疾的時刻。他連奮不顧身奔向自己的心上人都做不到,廢物的人明明是他。
“葉薇,是我無用……”
風雪漸大,明明已經過了年關,雪絮卻夾雜千絲萬縷的雨幕,連綿不停。
葉薇擔心梅花甜糕上覆了雪,步履已經足夠匆匆,可仍是沒能留住那一絲透出的熱氣兒。
糕涼了。
她躊躇不前,不知還要不要端給裴君瑯吃。
她不想怠慢他。
可這時,白衡忽然攔住了小郎君的去路
葉薇困惑地歪了歪頭。
興許他們有要事相商。
葉薇想到裴君瑯從來不愛和旁人講話,她有心留給他更多交朋友的空間。
小姑娘抿出一絲笑,梨渦淺淺,很貼心往旁邊的紅木廊橋底下一避,不打擾兩人交談-
白衡的話如驚雷劈下,山風灌耳。
裴君瑯不滿地擰眉,反噬的痛感又漫溢四肢,他不想在外人面前露怯,行色匆匆離開。
可沒走幾步,白衡又橫下心,不要命地攔他。
“二殿下,這個問題對我來說至關重要,請你回答我。”
裴君瑯嗤笑:“我同小薇如何,與你何干?”
少年郎站在原地,巋然不動。
裴君瑯果然厭惡冷寂的風雪天,寒風吹得他骨頭縫里都泛著疼痛。
他殺心漸起。
“滾開!”
白衡不愿:“除非二殿下回答我,否則我是不會走的。”
裴君瑯皺眉:“我會殺了你。”
雪塵飛揚,飄飄灑灑,裴君瑯的袖囊鼓動,掌心匯聚浩瀚罡風,蓄勢待發。
白衡意識到,裴君瑯興許真的會殺人。
“二殿下想殺便殺吧!我只是想要你口中一個答案,我、我愛慕小薇,若二殿下對她無意,我會出手。”
他竟還不肯退讓。
也是這時,裴君瑯才如夢初醒地回魂。
原來,不止他對葉薇另眼相待。
確實,葉薇雖說有點不著調、滿腹狡猾心計,但她有一副上乘的艷冶皮囊,也會有人被她蠱惑,為她動心。
裴君瑯臉色蒼白,睨了一眼白衡。
濟世醫白家,家風清正,歷代由女子繼承家主之位。
而白衡身為本家嫡出第三子,很受白梅疼愛,他是幼子,上頭有兄長與阿姐,不必肩負掌家的庶務。
倘若葉薇同他喜結連理,婚后日子必不會過得太差。
況且白衡自小復有才華出眾、嗜好書文的美譽,還是外人眼中清風峻節的翩翩少年。
平心而論,白衡算是良配。
只是……
裴君瑯扶住木輪椅扶手的指骨一緊,鳳眸盡是陰鷙。
他憑什么要祝福葉薇?他看起來,很像個好人嗎?
裴君瑯仍舊不肯開口。
白衡只好下最后通牒:“如果二殿下不喜歡她,何必攔著其他人?”
小郎君的身影一僵。
他終于沒再繼續往前走了。
“讓西塢公主在府外干等著?會不會……有失禮數啊?”
前幾日天氣晴朗,小主子聲稱很快更衣不讓蘭瑪公主久等,那樣攔她不讓進皇子府的大門,還有個說頭。可這樣惡劣的雨季,您就算再不喜蘭瑪公主,好歹讓人先進屋躲躲雨啊!這不是明目張膽教人知道,裴君瑯厭惡西塢公主么?
裴君瑯輕皺眉棱,語氣里帶有壓迫感十足的不悅,以及如同被雪水濯洗過的清冷。
“倘若縱她進府,我衣冠不整接待賓客,更為失禮。去傳話吧。”
長壽啞巴了。
他縮了縮脖子,沒敢多說。
反正、反正小薇姑娘來府上拜客的時候,您不是這副嘴臉的,敢情她就能看您背地里衣冠不整的模樣唄……
第一百一十四章
近日,裴君瑯沒去潛淵官學,除了要以禮相待蘭瑪公主,還有最重要的一點——
他身上的反噬疼痛更為劇烈了。
四肢百骸忍受千刀萬剮的極刑,每一寸骨血都像是折斷、碾碎,再重塑。他忍受無涯的苦難,明知死是解脫。可一閉眼,會看到眉眼彎彎的葉薇。
明麗的小姑娘,滿腹心眼,卻總是裝作一副溫馴乖巧的模樣,皺一雙淺淺梨渦,明眸善睞,朝他抿唇笑。
裴君瑯從來沒在意過女子的丑美善惡,卻隱隱知道,葉薇是好看的。
他終于承認,自己待葉薇是不同的。
這幾日,面對西塢使團,裴君瑯尚可寒著一張臉,少說幾句話,擺出生人勿近的姿態。
周牧娘在葉舟進屋之前,已經眼疾手快找了個位置落座,好巧不巧,坐到了丁班的席面上。幸好花廳的桌椅多,倒也不至于坐不下。
葉薇拉了拉周牧娘的衣袖,說:“算了,今晚就在這邊吃吧。”
周牧娘沒有反駁,她想到方才葉薇的鼎力相助,心里有幾分感動。
周牧娘:“剛才謝謝你了。”
葉薇笑:“這有什么好謝的?我本來就看阿姐不順眼啊。”
周牧娘點頭:“那倒也是,葉心月眼高于頂,當年對誰都趾高氣昂,如今沒了依仗,風水輪流轉落得這個地步,也是活該。”
葉薇不想和周牧娘討論太多因果論,她夾了一筷子的菜給小姑娘,哄她多吃一點,也算是盡到丁班人的“地主之誼”。
這一幕落到謝芙眼里便很傷眼,她忍不住拿筷子戳戳戳,直到把碗里的桂花糕戳爛了。
謝芙殺氣騰騰,把旁邊的沈如意嚇了一跳。
沈如意:“你干嘛?”
謝芙咬牙:“想殺人,狐貍精勾引小薇姐姐了。”
沈如意看了一眼:“周牧娘只是一個過客,很快就要回到自家班級去的。倒是二公子,你得小心。”
她對他是有惱怒與氣憤的,甚至還有一縷若有似無的不甘心。
她從來不知道,小郎君如天上皎皎月,這么難撈入懷。
葉薇大大咧咧調笑:“真到談婚論嫁那日,我尋不到良配的話,小瑯不打算負責嗎?”
聞言,裴君瑯一怔。他呆了許久,雪睫微眨,一片雪花落地。
他不由自主去觀察葉薇的表情,很可惜,小姑娘一如既往笑得嬌媚,從她的臉上尋不到半分破綻,仿佛這句話是真心實意。
但裴君瑯知道,她很擅長撒謊。
也很擅長,蠱惑人心。而彩頭卻依舊生效,畢竟那是皇帝裴望山給的甜頭,皇恩不可辜負,天命不可違。
就在葉心月以為,他們隊伍至少還有三把寶劍,不會墊底的時候。
葉舟神色復雜,宣布:“本次紅龍谷大比,【蜜汁雞腿飯隊】獲勝!”
還真是名字越怪,贏得越快啊。
葉心月踉蹌后退兩步:“不可能!我們隊伍和他們都是三把寶劍,怎會是他們獲勝?!”
沈如意理了理衣襟,清清嗓子,鄭重開口:“不好意思哈,你們特別愛打架,還看不起我出招。為了找點事情做,我把你們的劍匣也一并保管,并且交給老師了。”
原來是沈如意很雞賊地把【鳳于九天隊】三把寶劍也收入囊中。
葉薇對手指,陰陽怪氣:“阿姐,別生氣了!至少你們的寶劍也沒丟呀?只是葉舟老師太壞了,居然記在我們的名下,好可惜啊。”
葉心月氣得倒仰,正要尋裴凌幫腔,卻見不可一世的大皇子此時鐵青著臉,一句話不說,似是對比賽的結果完全不在意。
也是,裴凌耿耿于懷的廢物弟弟,竟成了一個擅武的天才,他還被裴君瑯擺了一道,此等奇恥大辱,他哪里還有心情去想比賽的事。
如何殺死裴君瑯,才是裴凌要考慮的事。
就這樣,【蜜汁雞腿飯隊】以六把劍的優越成績奪冠!
官學里,恭賀聲此起彼伏,沸反盈天。
丁班大獲全勝,眾人心里都不是滋味。但畢竟他們實力在此,也有人虛與委蛇地討好葉薇等人。
葉薇依舊態度溫柔,對于別人的示好,來者不拒。
而討好裴君瑯的世家子弟,無一不吃閉門羹,被擺了冷臉。
葉薇歡呼,和伙伴們逐個兒擊掌。梅姨那里,有母親存放的東西,她把它們留給裴君瑯。
裴君瑯暗地里與濟世醫白家的嫡長女白梅碰頭,彼時的白梅剛剛接任家主的位置。
白梅從裴君瑯手里拿到了信件,不過一眼便泣不成聲。
是她的舊友赫連璃。
那么眼前這個孩子,便是故友之子。
白梅告訴裴君瑯,他母親的本名是赫連璃,璃字,同音“貍”,因此她的閨閣小名便喚作“貍貍”。白梅少時會打趣喊她“小貍奴”,偶爾也喚一句“阿奴”。
沒想到,那個承過帝王雨露,甚至生下皇子的胡族美人,竟然就是赫連璃!
白梅明白,她之所以認不出蠻奴,一是因蠻奴被裴望山帶入宮中時,早已削骨易容,模樣大改;二是第八大世家赫連家全員失蹤,不復存在,誰又知道還有一個赫連璃茍活,并且被皇帝改容換貌,偷藏入宮?
白梅不止一次猜測,赫連家的隕落,必然與裴望山有關。
畢竟一個傀儡皇帝,最想得到的便是世家命脈——紅龍血眼石。
唯有如此,才可能掌控傳說中的紅龍,獨得吞噬天地、操縱社稷山河氣運的力量。
誰都沒見過紅龍,但誰都不敢輕易讓出紅龍血眼石。
……
白梅神傷,她屈膝,顫巍巍把瘦小的裴君瑯納入懷中,溫柔地抱住了喪母的可憐孩子。
“好孩子,你受苦了。”
苦不苦,裴君瑯已經不記得了。
只是母親死了,他的心空了好大一塊,不哭不笑,不吵不鬧,看到什么都無動于衷。
比如眼前,堪稱溫暖的懷抱。
小郎君把自己封鎖進一個巨大的繭子里,他豎起牌子,勸告生人勿近。
“我來拿我母親的東西。”裴君瑯漠然地開口。
白梅把蠻奴曾放在她手中保管的匣子,遞給裴君瑯。
小郎君打開匣子,發現里面竟是其余七大世家的傳家秘法。
彼時,各大世家的傳家術還不曾互通有無,但赫連家居然手掌術法奧秘……
那么,赫連家的傳家術,又是什么呢?
裴君瑯詢問白梅。
白梅搖搖頭:“我也不知……當初赫連家本是八大家族之首,然而周家與皇權結合,奪走了赫連家的權勢。一個家族的衰落,我看周家與天家脫不了干系。”
周皇后與皇帝裴望山簡直是一丘之貉,誰又比誰干凈?
裴望山若是真愛蠻奴,又怎會將她改頭換面,藏于深宮六院中,受周婉如的欺壓,最終死于周皇后的暗殺中?
究竟有什么仇與怨……
點到為止。白梅沒有說太多。
她不希望裴君瑯和裴望山反目成仇,她想他能安穩長大,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這肯定也是阿奴的夙愿。
可惜,裴君瑯年紀雖小,卻不蠢笨,他甚至有過人的謀略,打小就懂得藏斂鋒芒。
裴君瑯沒忘家仇。
他枕戈飲血,痛苦難當。
裴君瑯明白,想活下去,想要為母報仇,就得韜光養晦,退藏于密,靜候一個復仇的時機。
終有一日,他會讓處死母親的周皇后,血債血償。
也是那時,裴君瑯開始私下研習傳家術,修行功法。
直到他為了保護母親的骨灰,中了裴凌的奸計。
少年郎腿骨盡廢。
那么鋒銳的長釘,借助梁枋的墜勢,徑直打入他的小腿骨。
頃刻間,裴君瑯的皮肉被貫穿,鮮血淋漓,骨肉盡裂。
灼無盡火,順著木梁燒上裴君瑯的腳踝,衣布被燒出大片大片的焦黑灰燼,星火燙得他體無完膚。
濃煙灌入口鼻,人命輕如草芥。
熊熊烈火,淹沒了無助的小皇子。
裴君瑯絕望地倒在地上,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葬身火海。
那一刻,少年的恐懼、迷茫、無望幾乎覆頂,近乎摧毀他。
腿骨好疼,疼到他幾乎無法呼吸。
裴君瑯畏懼地想,他是不是再也站不起來了,畢竟眼下,他連匍匐爬行都困難百倍。
母親蠻奴死后,裴君瑯第一次生出了怯意。
他也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孩子。
裴君瑯眼眶潮紅,他胸腔里藏的是柔軟的人心,手腳是普通的肉眼凡胎,他也會怕,也會退縮。
可是,裴君瑯知道,他沒辦法再退了。
世上沒有菩薩心腸的佛陀,沒有人會幫他。
他的公道,只能自個兒化作夜叉修羅,親手討回。
裴君瑯腿骨斷裂以后,四肢百骸無法流通內力息氣。他若是強行修煉那一套功法,便是逆天而為,會遭到反噬,亦折損他的壽元。
但,那又如何呢?
待輪到裴君瑯,小姑娘蹲下身子,湊到他的膝前。
一雙水波瀲滟的杏眼仿佛有鉤子,撩動人心。
清癯的小郎君被她灼如星火的眸子看得不適,不由抿了薄唇,問:“干什么?”
葉薇笑瞇瞇抬手,把白嫩的掌心高舉,展現給裴君瑯看:“小瑯,擊掌。”
“不要,幼稚。”裴君瑯當機立斷拒絕。
“擊掌,就一下,好不好嘛?”葉薇楚楚可憐,撒嬌,“我都舉手了,你不理我,很沒面子的。”
聽到她嬌滴滴的聲音,如同羽毛似的,撓在心上。
葉薇狡猾極了,她很懂得示弱,讓旁人對她心軟。
裴君瑯不吃這套,他不是一般人。
可是今日,一貫淡然的裴君瑯不知為何,也受了她的蠱惑。
他的心跳前所未有地漏了一拍。
裴君瑯皺眉,無所適從。
女孩兒還在粘人地喊:“好不好?好不好?”
少年郎嶙峋喉結微動,像是想快些打發葉薇。
隨后,裴君瑯抬起修長的指節,輕輕碰了一下葉薇的手指。
冰冷的指腹相觸。觸感柔軟,溫暖。
裴君瑯覺得指骨如同火燒,燙得他蜷指,一心要逃。他迅速蜷指,逃離葉薇的轄制。方才的親昵,也不過是蜻蜓點水,稍縱即逝。
然而葉薇不依不饒,竟大膽靠近,交織上他的五指。
她和他較量,阻止裴君瑯的后撤。
兩人的指尖再次,不經意地纏綿于一處。
這次,指節縫隙貼合,濕濡的汗意悄悄融化,氣氛密切又曖昧。
裴君瑯一怔,無所適從。
俊秀少年的后頸已然開始升溫,緋紅一片。
與此同時,裴君瑯的脊骨不由自主挺拔,人也在瞬間變得僵滯。
小郎君低垂雪睫,不愿葉薇看到他丹鳳眼中的失神與羞赧。
葉薇、她,不知羞恥!
“這樣才對。”幸好,葉薇沒發現他的無措,很快便松開了手。
葉薇心滿意足地跑開,裴君瑯卻有種悵然若失的憾意。
他肯定是昏了頭……
裴君瑯欲言又止,不由抬頭,看了葉薇一眼。
小姑娘的興趣轉變好快,她立馬把注意力放在那些屋檐底下的春鷹身上。
她吹了口哨,又搖起山茶花金玲手鐲。
女孩興致勃勃教春鷹學舌:“聽我的話,傳下去!雞腿飯隊,最強!”
春鷹阿嬌終于“出獄”,興奮地哇哇大叫。
它的叫聲最嘹亮,聽主人的話,不斷重復:“雞腿飯隊,最強,咕咕!”
裴君瑯舉目仰望。
今夜,月亮皎潔,圓圓玉盤,高懸于蒼穹。
孤獨的一汪白華,落于葉薇發頂,如同神明發間的光。
嬌俏的小姑娘歡喜起舞,哼著不知名的曲調。明眸善睞,似星辰,似皎月。
裴君瑯不知該如何回應這句話,他從未想過把葉薇拉入他的將來。他深知,他是沒有余生的人。
他這樣的人,又如何負擔他人的人生。
那一夜夜鉆心刺骨的反噬畫面又浮現眼前,裴君瑯躺在床榻上,無能為力地忍受痛楚。耳畔是沙沙的雪,嘶吼的風。
他逃不開這些苦難,這些脆弱的夜晚,他也不想被任何人發現。
發現他原來這么弱小,原來這么無能,原來他保護不了任何人。
裴君瑯唯獨不想讓葉薇看到這一幕,說他高傲也好,說他自尊心強也罷。
他厭惡葉薇的憐憫,他不需要。
如果想守住這一切,裴君瑯只能杜絕葉薇的招惹與撩撥。
對不起,他又要推開她。
裴君瑯淡然:“葉薇,你心知肚明。你我……并不相配。”
并不因葉薇是個世家庶女,因他身患殘疾,因他命不久矣,所以他高攀不起。
葉薇第一次從裴君瑯的口中聽到他對于婚事的評價。
仔細一想,裴君瑯胸有丘壑,深見遠慮,一言一行皆是部署。他本就不那么容易被人左右,抑或收買。
或許裴君瑯和裴凌一樣,把婚事都當成武器,好助他們一展拳腳,青云直上。
裴君瑯也會娶一個高門大院的世家小姐。
葉薇也有點不服氣,她作為聯姻的工具,不是很被裴凌看重嗎?
就連周皇后都屬意于她,憑什么裴君瑯看不上她?
既然不是利益這方面的原因,那就只有一個可能了……裴君瑯是真的不喜歡她,他對她沒有一星半點兒的兒女私情。
葉薇了然,她故作釋然:“我只是開個玩笑,小瑯不必當真。”
裴君瑯挪開目光,望向茫茫風雪:“嗯,往后別開這種玩笑了。”
葉薇咬唇:“嗯。”
小郎君頓了頓,眉眼冷峻:“以免招致旁人誤會。”
會讓他誤會,讓他以為葉薇或許待他,的確有幾分私人情誼。
她沒撒謊。
然而,葉薇也因這句話,對裴君瑯的誤會深重。
“我知道了。”她說。
原來,裴君瑯是個守身如玉的小郎君,倘若他不喜歡她,那就連一丁點曖昧的牽扯都不許葉薇私有。
葉薇不免想到那時在海島上,燭光煌煌的夜晚。
昏迷不醒的裴君瑯,在她的催促下,睜開了一雙清凌凌的鳳眼。
小皇子郎艷獨絕,一如既往漂亮。他定定凝望她,眼里的厲色淡去,柔情綿綿不絕。
葉薇被他看著,心仿佛被勾了一下。
她任由滾燙的氣息靠近,嶙峋的喉結在眼前滾動,她眼睜睜看著裴君瑯,于她的頰側落下一吻。
葉薇沒有躲開。
她以為,裴君瑯對她是不同的。
可時至今日,葉薇覺得自己的處境,有點狼狽。
既然裴君瑯對她無意,那日的吻,他本來想給誰呢?
又或者,裴君瑯把她認成了誰?
蘭瑪沒設防,足下一個趔趄,膝骨微軟,險些跪倒在裴君瑯的面前。
小郎君猝不及防地出招,冒犯的行徑,令在座各位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這是對蘭瑪公主的占有欲嗎?看著不大像啊……
蘭瑪差點在眾人面前摔跤,她抬頭,惱羞成怒地質問:“二殿下,你做什么?!你對我太無禮了!”
轉眼間,那條游走自如的細鞭改變了攻勢,從蘭瑪的腕骨,纏上她的脖頸。細鞭的鱗骨綻開,擦出細微的血絲。
蘭瑪公主能感覺到長鞭越收越緊,她呼吸不暢,眼里怒意更甚。
眾人屏息,連勸架都不敢,生怕驚擾到裴君瑯這個瘋子。
而所有人眼里殺氣凜然的少年郎,好整以暇歪了一下頭,掌中力道漸漸放松。
他慵懶地撩起薄薄眼皮,漫不經心地揚唇。
“天家命我善待蘭瑪公主,可沒說,也要我……善待多羅王子。”
第一百一十五章
蘭瑪,不,應該說是多羅王子。
不再裝柔弱女子后,他手勁兒變大,手握住裴君瑯纏繞上脖頸的細鞭,憤然扯開了襲來的長鞭。
裴君瑯本來就沒有殺心,因此很快收回武器,沒有纏斗。
多羅王子從膳堂的桌上,摸來一條帕子,蘸水擦面,卸去眼角眉梢、高鼻薄唇的濃妝艷抹,當眾恢復一張陰柔貌美的臉。沒有口脂與胭脂遮掩,那張五官深邃的臉立馬變得英氣十足。
他一邊卸下女子頭冠,抖散一頭棕色卷發,一邊咬著發帶,將頭發束成馬尾。美艷的異域小姑娘,轉眼成了身材高大,寬肩窄腰的俊俏郎君。
眾人都被嚇了一跳。
“等等?怎么回事?來的不是蘭瑪公主嗎?”
“女的怎么成了男的?”
“你傻啊?本來就是多羅王子,他假扮的妹妹!”
“我去,不早說?我這雙靴是三十兩銀子和沈如意租來的!全浪費了!”
不過,葉薇明白,她的底牌暴露過一回就沒用了。得再準備些別的秘術,以備不時之需。
畢竟官學老師不蠢,一看戰局痕跡便知她能用血肉養蠱蟲,驅動蠱蟲藏在尸人體內御敵。
經此一役,出紅龍谷的時候,葉家人的血液應該價比黃金吧?會有很多學子想和她做交易的。
葉薇摸了摸下巴,思考:那她是要獻血大賺一筆……還是善待自己,不要送出血液呢?不過除她以外,也會有其余葉家人做起這種生意,還是不要去浪費時間搶別人飯碗了。
“你看起來心不在焉。”沈如意摘下一株翠綠的巴掌形草莖,遞到葉薇鼻尖底下,“這是可以碾來做面皮膠水的‘掌根’,很關鍵,卻也是沈家傳家術的基礎,你記下來。”
“好。”葉薇細細端詳這一把被稱之為“掌根”的奇異植物。
她想起沈如意方才說的話,低喃了一句:“放心,我就算心不在焉,也能學得很好。”
“唔……”
“這就是窮苦人家孩子的本能嘛……”葉薇勾唇,“我很求知若渴。”
才過了兩個時辰,山間的太陽便落了。光燦燦的一輪耀陽低垂,霞光萬道。
葉薇和沈如意在山間尋到了很多奇花異草,還撿了很多可食用的野菜與蘑菇。她興起,甚至在溪邊的石頭底下摸了兩只河蝦,折了細細的蘆葦桿吊著蝦頭,遞給沈如意:“你來拎。”
“我?”沈如意害怕蝦米夾人,提繩的時候,蘭花指還遙遙上翹,像個嬌滴滴的女孩兒。
葉薇沒想到沈如意十分膽小,忍不住笑出聲。
后來,沈如意小聲告訴她,其實他這把勢,是偷偷學唱戲學來的。后來被家中人發現,毒打了他一頓。警告他再搞些不三不四的東西,就把他送宮里當宦臣,反正他很懂如何捏嗓子拿腔作調講話了。
沈如意年幼,又想施展才華,他仔細想了想,覺得大人說話在理,物盡其用,也不是不可以……
結果童言無忌的話,遭來了更毒的打。
隱瞞許久的秘密,偏偏今日葉薇眼睛尖,竟被她發現了端倪……
葉薇笑得更大聲。她沒有再為難小妹。
謝芙其實也知道,長姐面冷心熱,實則是為了她好。
畢竟,謝芙和兇器感情深的話,實力便不能發揮到極致。
而一個下手不夠狠厲的百蠱君,很可能死于非命。
在實戰中,倘若謝芙為了保護武器不被損毀,原本能絕殺的蠱陣,她也只會發出七成的威力,而喪失的三成,稍有差池,便足夠讓她喪命。
她沒辦法,再刺一個溫柔長姐的心。
謝芙想通了,她點點頭,背起小棺材,痛快地跟著葉薇走了。
趙管事驚奇極了。
沒想到謝芙這個遠近聞名的混世魔王,竟也有這么聽話的時刻。
她自小天賦極高,十歲便能造出蠱陣,據說若她皮起來,連謝道玄先生都一時難能摁住呢!
葉薇小姑娘竟教她乖乖聽話了,還真有點收買人心的本事。
葉薇不知外人對她的欽佩,她眼里只有面前郁郁寡歡的謝芙。
回宿舍的路上,兩側的黛瓦覆了白茫茫一片霜。
風不大,但很冷,說話呵出的熱氣兒也是白色。
葉薇怕謝芙受凍,忍不住捏了捏她冰冷的指骨。
兩個人就這么牽手行路,一路向前。
謝芙鮮少有安靜的時刻,眼下她一手老老實實摟住小棺材,一手拉住葉薇。
掌心源源不斷遞來溫暖,謝芙有一瞬失神。
小薇姐姐對她真好……北風怒號,風雪交加,原本被艷陽照到消融的冰層又厚了一重。
等大風雪止住了,已是三日后。冬狩的營帳外又搭建了紅綢青棚,專門為年滿十五歲的世家貴女們行及笄禮,皇帝裴望山特地請來一尊皇寺供奉的紅龍神像作為見證。
葉薇妝點得很俏麗,她素來不愛涂抹胭脂水粉,今日倒轉了性子。既挑梧枝綠的襖裙,又取一段芝蘭紫的絲絳束于垂鬟髻上。
葉薇沒有和焦蓮討要新的奴仆,倒是葉老夫人特地給她指派了箬葉姑姑幫忙梳妝打扮。
葉薇想了想,或許是今日及笄禮,需在天家面前進行,規制十分講究,半點都不能疏忽馬虎,因此祖母要箬葉姑姑來她這邊耳提面命,敲打她貴女的禮制。
然而,葉老夫人的恩典,在外人眼里,無疑是對葉薇的深仁厚澤,實在令人艷羨。
葉心月從母親那邊知曉了一絲端倪,她得知葉老夫人其實對膝下的子女一視同仁。
在這一刻,葉心月秉持多年的嫡女尊嚴分崩離析,碎成了齏粉。
原來,她與自己鄙夷多年的庶妹葉薇,沒什么兩樣。
她的高高在上,本就是笑話一場。
葉薇不知葉心月想了這么許多。
她如今還陷在驚訝的情緒里久久不能回魂。
葉薇受寵若驚地接過箬葉姑姑遞來的馴山將法器,那是一枚用水光極足的白玉雕成的鈴鐺手鐲。玉石囚籠里,鎖著鈴鐺芯兒,沿著圓球下方綻開舒卷的蘭花瓣,小巧玲瓏。
這一只手鐲似乎是舊物,鈴鐺上玉面有風沙的刮損,但晃動時,鈴聲清脆悅耳,如同天籟。
“這是葉老家主曾佩戴過的蘭鈴鐲,隨老尊主沙場征戰多年,喚過無數奇珍異獸。老尊主辭世后,法器便收入葉家舊宅,封存多年。”箬葉拆下葉薇原先那一只葉瑾贈的山茶花手鐲,親自為她替換成古鐲,“今日,老夫人特地將其啟封,轉贈于二小姐,盼您時刻謹記先輩戎馬倥傯的艱辛與崢嶸,好生守著葉家來之不易的家業。”
這番話,雖是從箬葉的口中說出,但內里意思卻重若千鈞。
不難想象,是葉老夫人特地借心腹奴仆的口,來告誡葉薇。
她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庶女啊……
但葉薇是第一次受到一份來自長者的循循叮嚀,她忽然覺得鼻腔有點發酸。
葉薇恍惚想起,很久以前,她看到葉心月在舊宅舉辦的馴獸術開蒙教導。
紅艷如血的夕陽,魁梧奇偉的蒼天古樹。
古老的香案前,梵音四起。
所有人都圍繞著主人翁葉心月,祝賀她成為馴山將的一員。
她受盡榮寵與恩待,她和葉薇一點都不一樣。
葉薇只能是一粒渺小的塵埃,被擁擠的人群簇擁,在人潮里偷偷艷羨。
可是,時至今日,有人珍視她的及笄禮,也有人會特地將貴重的法器贈予她。
葉薇也受到德高望重的長輩的溫情囑咐,葉老夫人對她寄予厚望。
葉薇不是那么脆弱的人,可現在,她突然間鼻腔刺痛,綿綿的酸楚涌上心頭,她忍不住眼眶發燙,掉下了眼淚。
眼淚溢入唇角,葉薇嘗到了。是咸的,有點苦。
興許怕箬葉姑姑笑話,葉薇馬上低下頭,笑著跪地。
她從容不迫地給箬葉叩首,沒有一絲一毫的怠慢。
葉薇知道,她今日也是在給葉老夫人磕頭。
“葉薇,銘感五內,一定牢記祖母的教誨。”
女孩的眼淚順著眼睫滾落,洇入厚厚的地毯之中,不見蹤跡。
這一刻,葉薇終于釋懷——她和葉心月得到的待遇,一樣了。
箬葉側身避開葉薇的叩首禮,看著這個瘦小的女孩子,心里升起一重從未有過的欣慰之感。
她確實在葉薇身上,看到了老家主的堅毅與風骨。
原來,老夫人從未看走眼過。
箬葉回去復命時,把這些事轉述給葉老夫人聽。
老人家盤動佛珠的指尖一頓,重重嘆一口氣:“我原想著,兒子既已當家,有些家宅事,我不該插手。如今看來,子孫后輩要長者看顧的地方太多,幸好我看見了,還能助那個可憐的孩子一回。”
言畢,老者的念佛聲漸起,又閉目陷入了香火燃起的煙霧中-
今天行及笄禮的不止葉薇一個女孩。
還有機關客魯家的魯兔、殺神周家的周杜娘以及占天者焦家的堂姐妹焦雅與焦千琴。
五個女孩一齊站在帷幕青棚里。
即使四周都有簾子遮掩,可風雪還是能鉆入內帳,雪絮拂面,粘在眼睫眉梢,結成漂亮的冰晶。這是大乾國女孩兒及笄或是男孩兒弱冠獨有的禮節,立于天地間,人與自然境合二為一,才能得紅龍神主庇護。
在皇帝裴望山的見證下,年邁的葉老夫人為每個女孩都簪上了玉竹笄,就此禮成。
葉薇與其他小姑娘一齊敬謝尊長與天地,退出了青棚。
她走動的一瞬間,腕骨玉鈴鐺輕響。
葉薇受了驚,做賊心虛地收回桔子。
直到花燈和月亮的光源盡數被不速之客裴凌遮擋,葉薇挑眉,心生不滿:“大殿下。”
裴凌微笑:“小薇姑娘。”
“您擋到我曬月亮了。”
裴凌:“……嗯?”
此言一出,裴君瑯“噗嗤”一聲笑了,清越的笑聲轉瞬即逝,小郎君又成了冰冷的模樣。
謝芙烏黑發尾垂下的小銅板,隨著她的腳步,“啪嗒、啪嗒”兩聲敲在棺材板上,回蕩于空寂寂的夜里。
葉薇看她不開心,沒話找話:“方才你說,妹妹是自愿變成尸人的?”
誰會舍下入土為安的可能性,變成謝家人手里的一具武器?
想想就匪夷所思。
謝芙點點頭:“妹妹是從小跟著我的婢女,她六歲那年,生了病。臨死前,她告訴我,她想永遠跟著我,如果可以,把她的尸體做成尸人。”
謝芙是眼睜睜看著好友斷氣的。
妹妹死前的兩天,沒有吃飯。
她連粥都咽不下,還笑著安慰謝芙:“阿芙小姐也想要苗條削瘦一點的尸人對不對?”
“讓我永遠陪在小姐的身邊吧。不然,我那么怕黑,一個人待在地下,會寂寞的……”
“就是、就是沒有機會和小姐一起去看草原的格桑花海,有點遺憾。”
格桑花,也叫金露梅。
是吐蕃的佛花,妹妹的父親是吐蕃人,和大乾國人的母親一夜露水姻緣后,有了妹妹。
她一直想去吐蕃看看,一直在等自己長大,攢錢能夠贖回奴籍。
謝芙知道,所以給她的一直都是活契,而不是賣身的死契。
可是妹妹永遠停在了六歲那年,她沒能陪謝芙長大。
謝芙記得,妹妹在咽氣的那一天,問她:“我現在,是不是很丑?若做小姐的尸人,會不會給你丟臉?”
也不過七歲年紀的謝芙,難過地抱住了妹妹的脖頸。
她把下巴抵在妹妹肩膀,嶙峋的肩骨硌得她臉疼。
但謝芙沒喊,她忍住了。
她對妹妹說:“你是世上最漂亮的尸人。”
“如此……就好啊。”
妹妹很高興。
她以笑的模樣,死后被封了一身蠟油。
那張笑臉永遠留在了謝芙身邊,也永遠被拋棄于時間之外。
謝芙仰頭,對葉薇說:“早晚有一天,我要帶妹妹去關外看格桑花田。”
即使看花的人只剩下謝芙自己。
葉薇終于明白,謝芙為什么不能把妹妹當成稱手的兵器了。
對于謝芙而言,妹妹永遠是鮮活的人,死后也陪著她的摯友。
葉薇沒有再說什么,她當一個很好的聆聽者便夠了。
把妹妹安頓好以后,謝芙和葉薇又回到了膳堂。
等兩人回來的時候,魯沉山和沈如意分別起身,把多占的位置讓給她倆。
沈如意嘆氣:“你們來晚啦,燒雞腿都沒了!”
葉心月擺闊氣,直接花錢包下了葷菜,給甲乙兩班的學子們加餐,燒雞腿也被清空。
而資質差的丙班與丁班自然沒份,他們不是葉心月這種天之驕女要討好的對象。
不過念在裴君瑯是皇子身份,葉心月還是象征性地送了個燒雞腿過去。
魯沉山在一旁賤兮兮地看戲。
他想,高不可攀如裴君瑯老大,一定會碾碎這只燒雞腿,并且把葉心月的尊嚴狠狠摔在足下踩。
女孩幾乎是一路笑回洞穴的。
清越的笑聲順風傳入洞中,明明是很清脆悅耳的聲音,卻惹得裴君瑯無故蹙眉。
很吵,一點都沒有女孩的矜持。
他耳鼓被刺痛,心里郁氣橫生。
魯沉山好奇問:“小薇,你笑什么?”
葉薇剛要說沈如意的窘事,小郎君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頸,細聲細氣警告:“可別對外講!小心我不教你易容術了!”
“知道啦知道啦!小秘密嘛,我會替你保守的。”葉薇知道沈如意也是要臉的,她忙閉嘴,一雙明眸流光溢彩,眼尾似勾人的月牙彎彎。
裴君瑯看得滿心不適。
他推動木輪椅往洞外直去。
沈如意納悶地喊:“二公子?快開飯了,你怎么還出門啊?”
裴君瑯莫名煩悶,聲音寒意料峭,冷道:“要你多事?”
“呃。”沈如意被刺了一句,不再開口了。
葉薇不免疑惑望去:裴君瑯和她斷交還不夠,還要和整個隊伍交惡?他想當孤家寡人么?圖什么呢?
壞脾氣的小郎君!
幾人目送裴君瑯漸行漸遠,直到他的木輪椅停在小溪旁邊沒有再走遠,總算放下心來。
一群人回火堆旁煮米粥去了-
遠處,日頭漸漸落了,不出半個時辰,山林便會陷入一片昏黑之中。
韶秀清致的少年呆坐在木輪椅上,盯著粼粼的溪流出神。
河畔,泉水叮咚,綠蔭遮蔽,確實是賞景的好地段。可仔細一看裴君瑯垂下的眼睫便知,他分明沒有寄情于山水間。
他只是隨意找了一個無人問津的地方發呆。
他只是幼稚地擺出疏離的姿態。
他在鬧什么脾氣?
裴君瑯無言,如玉指骨蜷曲,漸攥成拳,緊緊抵在膝上衣袍。
像是美夢驚醒一般,他意識到身上披的那層衣不見了。裴君瑯后知后覺想起來,穿過的衣,竟被他收回進包袱里了。
裴君瑯愛潔。該換洗的衣裳,即便不要了,他也不會收回干凈的衣服堆里,今日一定是昏了頭。
他為什么要因葉薇心緒不寧?
沒有葉薇煩的日子,一貫清凈安定,是裴君瑯渴求的生活。
然而,沒過多久,又有人踏著長草,沙沙走來。
裴君瑯一怔,沒有回頭。
他屏息凝氣,淡然如常。
也可能是怕驚擾到對方,那人會逃跑。
直到清越的少年音響起——“二公子,吃點粥吧?晚上還有任務。”
是沈如意。
“不用。”裴君瑯皺眉,漠然回答。
少年郎意興闌珊,緊繃起的脊骨又松緩了下來。
“可是,小薇說,二公子愛吃河蝦粥,她今日特地下河撈的呢!您真的不嘗嘗看嗎?”沈如意顫巍巍說出這句葉薇要他講的話。
他完全不能確定,裴君瑯真的吃這套嗎?他看起來分明是討厭所有人吧?
蜻蜓點水的一觸,淺嘗輒止,很快逃跑,欲拒還迎。
余熱猶存。
裴君瑯錯愕,怔在原地,少年郎的白皙手背繃緊,青筋畢露,呼吸都變重。
冷靜不復存在,欲念節節攀升。
是她勾出的火。
她膽大妄為,她目中無人,她怎么敢、怎么敢……
裴君瑯蹙眉:“葉薇!”
葉薇狡黠地瞇起杏眼,好整以暇地觀賞裴君瑯潮紅的狹長眼尾、勾人的淺色淚痣。
她歪了歪頭,故作懵懂困惑,小心地,又問了一次:
“你真的……一點都不在乎嗎?”
第一百一十六章
葉薇臉上在笑,心里卻既酸又澀,溢滿了苦味。
不止裴君瑯會患得患失,不止他會難過。她也是肉眼凡胎養育的人,并非大殿蓮臺上的泥塑菩薩,也會心疼。
葉薇想抓住裴君瑯,又害怕他不喜。處心積慮、殫思極慮、百般算計,就像讓裴君瑯不要再躲她。
為什么、為什么她都這么努力去追,還是夠不到小郎君的衣角?
一時間,葉薇心生起一團無名火。
不甘、怨恨、不滿……統統涌上心頭,葉薇將將變成面目可憎的癡男怨女。
天色漸暗,廊廡底下黃澄澄的燈火次第熄滅,啞奴探頭探腦想要關膳堂的門,卻被葉薇告知,待會兒她會自行上門閂,切記別讓閑雜人等入內。
房門虛掩,屋外雨聲瀟瀟。水珠延綿成雨幕,好似一串瑪瑙珠簾,將他們困在這小小的一方天地間。
青竹下跪請罪:“小主子說什么都不肯讓屬下驚擾白家主。”
“糊涂!”
白梅上前兩步,攙扶起幾欲昏迷的裴君瑯,喂他服下摻有零星壽丸成分的保元丹。
此藥對身體損傷極大,唯有病入膏肓者吊氣奪命時,方可服用。可如今,裴君瑯的周身筋脈已是支離破碎。
小郎君危在旦夕,已顧不上用何等猛烈的虎狼丸藥了。
白梅緊握住裴君瑯冰冷的指骨,寒氣一下子侵入她的指腹,如握寒山。
“小瑯,你醒醒,梅姨來看你了。”白梅擔憂地看著這個孩子,盼著他吉人自有天相,能逃過一劫。
這些年,白梅明面上與皇權作梗,實則密切關注禁庭內的動向,暗下照看裴君瑯。
偏偏這個孩子脾氣倔,不愿她暴露于人前,除了偶爾往各司各府送藥,白梅與裴君瑯幾乎沒有聯系,就連白梅勸自家姐妹白杏在官學里對裴君瑯多加看顧,都被裴君瑯嚴厲制止了。
白梅知道,蠻奴的死是裴君瑯的心病。
這個孩子決不允許身邊人再出差池。
白梅看著床榻上蜷縮打顫的少年郎,想到他自小在孤冷的深宮吃下的苦頭,鼻腔驟然發酸,淚盈于睫。
到底要他受多少苦,老天爺才肯給這個孩子一點甜頭。
白梅:“小瑯還在練那套功法?”
青竹如實稟報:“小主子從不曾懈怠練武。”
白梅面色慘白:“若是僅僅修習功法,心肺也不至于衰竭至此。他近日是否動用了大陣,抑或是耗盡內力迎敵?”
唯有動用遠超他身體負荷的內力迎擊,才能使裴君瑯衰弱至此。
青竹絞盡腦汁回憶:“此前在海島上有過一次,但那日回來,主子并無異常。近日的話,唯有前幾日,主子在碉樓幫葉薇姑娘應對焦蓮夫人……屬下不知主子那時有沒有出手。”
聞言,白梅的心猝不及防懸起。
她早知葉薇同裴君瑯走得近,卻不知裴君瑯竟會破例幫這個孩子處理家事。
占天者焦家的嫡女焦蓮豈是好對付的!
想必裴君瑯當時擔心焦蓮會運用卦陣,抑或動用世家秘術反擊,早早散出磅礴內息壓制焦蓮,這才能順利將其擊斃。
可他一個擅用計策的小郎君,非使這硬碰硬的殺招,哪里能不吃虧呢?
他明知會有此一劫,還要一意孤行保下葉薇嗎?
白梅若有所思。養大裴君瑯的娘親赫連璃,是他的族人,也僅僅只是他的養母。
唯一給過他溫暖的女子,死在了裴望山和周婉如的手上。
裴君瑯做好了決定,他要為養母報仇雪恨,至少他要還赫連家的族人一個公道。
那些盡心盡力保護他的人,不應該蒙受冤屈,孤苦伶仃死去。
他還能給予那么一丁點微乎其微、無足掛齒的補償。
裴君瑯喚來長壽,他要往宮里遞拜謁皇帝的牌子。
冬夜的霧靄迷離,裴君瑯唇角牽起諷刺的笑:“就說,我想父皇了,夜不能寐,想同他談談心,或是……聊一聊母親。”
一個時辰后,皇帝顧及裴君瑯腿腳不便,派遣福德駕車,親迎裴君瑯入宮。
院門大開,大太監福德滿臉堆笑,諂媚地道:“二殿下,請吧。奴才奉了圣命來接您入宮,馬車都備齊全了。奴才跟了陛下這么多年,這是頭一次看到陛下這般上心,特地叮囑奴才往車廂里熏松木香,說是您慣來愛這個氣味。瞧瞧,陛下平日里擺出嚴父的姿態,疼您都是疼到心坎兒里的。”
裴君瑯勾唇:“有勞大監了。”
他瞥一眼長壽,府上的管事公公立馬矮了一個身段,點頭哈腰給福德塞紅包。
“哎喲使不得!”福德把胳膊肘子折在袖里,怎么都不肯收。他說吉祥話,壓根兒不為了討賞賜,只為了能多在裴君瑯面前露個臉。皇帝年長,改性子了,不疼嫡長子疼幼子,這都是倫常天理,他早早醒神,不敢和裴君瑯作對,又哪里愿意收下錢財,和裴君瑯好不容易累積起來的交情兩清。
裴君瑯沒有再勸,他面無表情,任下人們抬起他的木輪椅,嵌到馬車的凹槽里。
待二皇子座位落定了,拉車的健馬踢踏,噴鼻揚鬃,等待啟程。
福德上車前,還特地笑瞇瞇地握了一下長壽的胳膊,老氣橫秋地道:“小壽子都長這么大了,當初灶房里看到你還瘦猴似的,咱家瞧著心疼,早年還特地喊干兒子給你拿過白面肉包子呢!”
長壽誠惶誠恐地躬身:“您老的恩情,小壽子都記得,多謝大監從前的看顧。”
“都是可憐人,彼此幫襯實屬正常,往后咱家出宮,找你敘話吃一杯酒水。走啦,陛下的圣命可耽擱不起!”
福德沒再多話,催促馬夫策馬拉車。
車轍蜿蜒,一路朝風雪中的巍峨皇城駛去。
長壽擦了擦一頭熱汗,心道:總算送走這一尊大佛!
其實,早些年,長壽還在宮里灶房幫忙的時候,福德是眼睛長在天上的人,長壽給大太監倒恭桶都不夠格兒,哪里能吃到他關照的肉包。不過是一句漂亮的場面話,誰都明白,這是借著長壽,對裴君瑯套近乎。
畢竟從前,裴君瑯在宮中是無人問津的小可憐,福德自稱幫過長壽,那便是故意撒謊,說自個兒有良心,于微末時期也給裴君瑯雪中送炭,搭過手。
搶陽斗勝的閹奴說話,當不得真的-
裴君瑯不接她這些虛偽的客套話,他漠然地端去一碟芋粉紅豆沙甜糕:“先墊墊肚子,若是想吃什么,你吩咐長壽去煮。”
夜深了,葉薇也不想興師動眾還讓下人生火做飯。
她咬了一口甜糕:“已經很夠了,小瑯真貼心呀。”
小郎君一臉懨懨,對她的夸獎沒什么反應。
許是知道葉薇就一只手能動了,他良心發現,時不時端茶遞給葉薇,喂她兩口,姿態十分閑適。
葉薇說不上來眼前的裴君瑯給人一種什么感覺,總之就是分外熟悉。她仔細回想了一下,記起來了……哦,就是撩貓逗狗的手法。
他沒把她當人看……
葉薇囫圇吃了兩口糕,飽了,不再吃了。
裴君瑯:“謝芙、沈如意、魯沉山都來府上了。”
葉薇疑惑:“啊?他們怎么來了?”
“青竹辦事不力,讓他們三個發現了。”裴君瑯放下茶盞,“這些人聒噪得緊,也想知道我們的計劃。你說,是告訴他們,還是不告訴?”
裴君瑯說話的語氣很平淡,葉薇卻聽出一絲若有似無的殺氣。
她摸了摸下巴,思考:“唔……我很信賴他們,但是事關占天者焦家,我不清楚他們的態度是怎樣。”
如果只是一些小打小鬧倒還好說,但眼下,葉薇和裴君瑯是要挑起一整個家族的對立。對于謝芙、魯沉山、沈如意而言,八大世家是他們立足之根本,牽一發而動全身,他們未必會因為一份友情而允許葉薇毀壞如今的局面。
若是葉薇非要走這一步棋,那只能在裴君瑯和雞腿飯隊友間做出抉擇。
裴君瑯:“葉薇,你還有回頭路。如果你不想毀壞和他們的關系,我可以把你從這一次的事件里擇出去。我已經暴露了,可你是安全的,沒必要涉險。”
裴君瑯的話說得很清楚,整座海島上的村民都知道,有一個素未謀面的殘廢小郎君上過島,且能力超群,破了婆羅尸陣。
焦玄鳴不蠢,會猜到是裴君瑯動的手。
葉薇如果想臨時跑路,裴君瑯也有法子把責任全部擔下,不連累她。
只是葉薇如果選擇抽身,那么裴君瑯便會和葉薇斷交,再無和好的可能。畢竟……他這么快對焦家下手,全是為了保護葉薇,不讓葉薇死在焦蓮手里。
而葉薇,背叛了裴君瑯。
氣氛一下子變得凝重,裴君瑯鳳眸間的柔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驟雪寒霜般的冰冷。
葉薇知道,裴君瑯在審視她。他本就不輕易卸下心防,但他為她破例了。
她不想辜負他。
于是,葉薇笑道:“我當然……是站在小瑯這邊的。”
她竟然選擇了他嗎?
裴君瑯一怔,濃長的雪睫低垂,良久不語。
葉薇:“不過……”
裴君瑯撩起薄薄眼皮:“不過?”
“我想先和阿芙他們交涉一下,若是他們做不出取舍,或是對我們的計劃有害。小瑯放心,我會主動疏遠他們了。”
即便友情消磨殆盡也沒辦法,人生的路上,本就有無數個需要選擇的分叉口-
天剛蒙蒙亮,謝芙便迫不及待要來探望葉薇了。
葉薇渾身都疼,但抹了止痛的藥膏以后,勉強能站得起身。
她剛洗漱完,矮小的姑娘從門口冷不防沖入,把頭悶到了葉薇懷里,嗚咽嗚咽地哀嚎:“嗚嗚嗚,小薇姐姐,你沒事可太好了,阿芙要擔心死了。”
葉薇被她撞得內傷又犯了,但看著小姑娘擔心的樣子,又有點哭笑不得:“我沒事,你別擔心。如意和小山都醒了嗎?”
“都醒了。”謝芙抬頭,仔仔細細打量葉薇。看到她只是臉色仍有些發白,其他都完好無損,小姑娘放心不少。
“那好,你把他們喊來,我有點事想和大家商量。”
葉薇難得一本正經,謝芙也知道事情的要緊,馬不停蹄尋人去了。
沒一會兒,蜜汁雞腿飯隊在花廳集合,就連裴君瑯也慢悠悠挪動木輪椅跟來旁聽。
葉薇明白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的道理,她不能有任何遲疑。
等五人在房中落座的時刻,葉薇率先開口:“嫡母焦蓮曾經害了我母親,如今還設計殺我。為了活命,我和小瑯決定聯手,對付焦家。”
謝芙興奮:“那我能幫忙呀,我殺人可厲害了!”
魯沉山沒有謝芙那么單純,一下子捂住了小姑娘的嘴。
他打量了一眼裴君瑯,憂心忡忡地問:“二殿下,我斗膽問一句……你的計劃,涉及奪嫡之爭嗎?”
裴君瑯意味深長地看了魯沉山一眼,沒有回答。
魯沉山明白了,這是默認。天家的孩子,終有對于皇位的一爭,裴君瑯是開始布局了。
畢竟如今皇帝裴望山膝下唯有兩名皇子,一個是同他們不熟的裴凌,另一個便是裴君瑯。
從前裴君瑯身患腿疾,大臣們并不對他抱有期望,可是近年來,皇帝的小動作不斷,既給裴君瑯軍權,又明面上看重這個孩子,朝中的局勢便變得混沌了。
若是裴凌和裴君瑯之間必有一戰,老實說,還是裴君瑯爬上高位,對于他們來說有利一些。
沈如意愁眉苦臉:“您是想讓我們站位嗎?老實說,我們也不是世家里的少家主,表態也沒用啊。”
魯沉山點頭:“我實話實說,比起裴凌當太子,我當然更希望二殿下能掌權。這樣一來,往后你得勢,念及舊情,也不會太為難我們。”
裴君瑯心里有數了。
他們是和葉薇一條心的,只是他們沒辦法代表世家的態度,也不會去干涉家中長輩的選擇。眼下他們能做的,便是參與葉薇的計劃,但不代表任何世家的立場行事。僅僅只是雞腿飯隊的個人行動罷了。
“這就夠了。”葉薇拍了拍幾人的肩膀,“往后你們想不蹚這一趟渾水也行,只要對我們合伙干過的事守口如瓶,小瑯這個人心地善良,想來也不會太為難你們的。”
葉薇看在曾經同生共死的份上,還是為三人拉了一張護身符來擋災。
近日,皇帝裴望山搬到了偏遠的壽陽宮。寢宮位置遠離三宮六院,雖冷清,但勝在安靜。
嬪妃們紛紛猜測,裴望山興許是上了年紀,有一些沉疴隱疾,不再如年輕時精力強盛。唯有坤寧宮的周婉如知道,那里離明月閣很近。
而明月閣,曾是赫連璃住過的宮闕。
也是可笑,最心狠的人,裝作最深情,人死之前漠不關心,死了以后倒日夜緬懷。
殿門洞開,冷冽的夜風吹得屋內薄紗簾子翻卷,碎雪沾在窗櫳上,被地龍的熱氣烘烤,融化了大片,濕漉漉的,淌著水漬。
裴望山把蘸了墨的毛筆,置放于山水形筆擱上,墨跡滴答,氤氳了一桌。
他凝望遠處的皚皚風雪出神,看著瓊姿玉貌的小郎君推車而來,不由發起了怔。
這是裴君瑯第一次,和他說起蠻奴。
裴望山以為自己和兒子貌合神離,但其實父子親緣血濃于水,他和裴君瑯,一定有與生俱來的牽絆。
裴望山盤坐在正殿之中,巋然不動。他的身材高大,背影偉岸如山。
皇帝看著裴君瑯覆雪而來。
次子雙腿殘疾,待人處事很懂隱藏情緒,面上無悲無喜,城府極深。裴君瑯這般隱忍孤高的模樣,其實很像他。
皇帝不免想到了自己的過去。
那些不為人知的往事。
裴望山在東洲時,也并不是家中寵愛的子嗣,不過皇族知道此去京城,定有來無回,他們憐惜嫡子,才會把平日里鄙薄輕賤的庶子裴望山推出去,充當嫡子的身份,送到世家豪族里當質子。
裴望山知道,他有家不能回,且對于身份之事要守口如瓶。否則八大世家的長輩知曉自己受了東洲裴氏的蒙騙,定要拿他這只螻蟻出氣。
裴望山退無可退,他只能選擇,在群狼環伺的周家活下去。
幸好,周婉如是個好打動的女子,他看出她的貪慕虛榮,看出她的勃勃野心。
他以愛為名,給足了周婉如權勢,封她為后。
大婚那日,周婉如對他笑得柔媚,裴望山也逼迫自己,扮演一個合格的好情郎。
他不能缺少周婉如的愛,周家是對他有利有弊的雙刃劍。
就此,裴望山明面上認命,盡職盡責做著傀儡皇帝,代替世家行使宣恩撫民的職權;背地里卻是個雙面人,以“庶子身份暴露”相脅迫,操縱裴氏為他招兵買馬,為他積蓄力量。
裴望山許諾,當皇權重歸東洲裴氏的手中,所有親眷國戚都會受到封賞、加官進爵。
誰不想擁有權勢?他們看著龍袍加身的裴望山,被說動了。
趁著八大世家應對邊患、焦頭爛額的那幾年,東洲裴氏在京畿山坳扎營建屋,雇農募兵。有裴望山的遮掩,以及同流合污的戶部臣工私下以修葺宮闕、建造橋屋等民生工事,從國庫里撥款養兵。短短幾年,裴望山在世家臣子們的眼皮底子下,暗藏了成千上萬的私兵。
裴望山不動聲色地拓展勢力,對外還要和周婉如做出伉儷情深的模樣。
一年后,他們生下了第一個孩子,中宮所出,既嫡又長。
裴望山龍顏大悅,選了“凌”字賜名。大兒子乃皇家與周家的結合,人中龍鳳,成人后必有凌霄之志,能直上青云。
八大世家的長老們聞訊,臉色難看。
什么意思?還要立個皇太子?讓東洲裴氏世世代代傳承下去?
良久,她嘆氣:“倒沒想到,你小子也會有此情劫。”
白梅心里既欣慰又酸澀,喜的是裴君瑯不再是硬邦邦的石頭,憂的是他看似冰冷卻有對看重之物,有著飛蛾撲火的決絕。
裴君瑯早晚會害死自己。
白梅為裴君瑯診脈,又親自配了十多副藥留下,命青竹每日二服,一定要用心叮囑裴君瑯喝藥。許是真的將裴君瑯當成孩子看,白梅還留下一小包糖丸,供裴君瑯服藥后甜甜嘴。
皇子府不宜久留,白梅沒有多待,很快離開了。
她不知的是,她的一切動向,都被一只停駐于覆雪屋檐間的春鷹盡收眼底。
隨著一聲清唳,春鷹展翅高飛,遁入霧氣重重的風雪里。
一刻鐘后,坤寧宮收到了消息。
皇后周婉如取一枚鳥食,憐愛地遞到春鷹的喙邊喂食。
她輕蔑地笑了下:“倒是稀事,白梅和那個殘廢竟走得近……也是,她本就是赫連家小賤人的摯友,看顧看顧小野種,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雪越下越大,瓊樓玉宇,蓋雪如棚,今年的寒冬比往日要來得早。
皇子府里,裴君瑯仍在昏睡。
他口齒間含了藥,清苦的藥香鉆入肺腑,紊亂的心跳漸漸趨于平緩。
裴君瑯先前半夢半醒,聽到青竹和白梅的喧鬧聲,然而眼皮重若千鈞,無論如何都醒不過來。
睡夢中,小郎君恍惚覺察,人影幢幢。
是裴君瑯的母親蠻奴,拿著蜜煎櫻桃喂他。
他知道自己在做夢。
唯有在夢里,才能看到裴君瑯朝思暮想的人。
明知是假象,明知自己最厭惡美夢的嘲弄,但這次,裴君瑯一反常態,沒有伸出手,掐死夢里那個愚弄他的家人。
一只蒼白到賽雪的素手遞來,指尖捏一枚紅彤彤的櫻桃。
裴君瑯從善如流張嘴,接下了那一顆甜櫻桃。
少年郎腮幫子微鼓起,滿嘴甘甜。蜜餞有滋有味,是甜絲絲的口感。
和葉薇端來的甜糕一樣。
蠻奴似乎松了一口氣,她第一次在夢里,成功喂小瑯吃了甜食。母親心滿意足,她朝已經長大成人的孩子笑一笑,身影越變越淡,最終不見蹤跡。
裴君瑯冷漠地抬起鳳眸,沒有去攔。
他早習慣了。
人來或人往,不能激起他半點波瀾。
不過是一縷孤魂野鬼。
裴君瑯心知肚明,他的娘親早就死了。
今日的沖動行徑,全成了令她難堪的回憶。虧她還自得,虧她還覺得甜蜜,她真恨不得沒有來找裴君瑯。
原來,小郎君的冷淡是真,薄情也是真。
他對葉薇的確比尋常阿貓阿狗有心,但也僅此而已。
葉薇高估了自己在裴君瑯心中的分量,她覺得尷尬、羞恥,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鉆進去。
裴君瑯薄情寡義,他沒有心。
葉薇咬了下唇,她朝后退了半步,屈膝,緩慢地對裴君瑯行萬福禮,緩慢地撿起她所有遺落在地的自尊。
“我明白了。我所求,和二殿下所求,實在二致。道不同不相為謀,看來你我緣盡于此。”
裴君瑯平靜地受了她一禮,沒有說話,也沒有辯解。
葉薇低頭,還在給小郎君留最后的機會。
直到雨水被風斜斜吹入門檻,淋濕了葉薇的鞋襪。冰冷的觸感,教她回魂、醒神兒,如夢初醒。
裴君瑯所言,句句屬實,發自肺腑。他可以接受葉薇的親吻、觸碰,但他絕不會給她一個名分。養在私宅里的小玩意兒,見不得人,登不上臺面。裴君瑯打算這樣處置她。
可葉薇不是受人擺布的無能庶女,她不愿讓裴君瑯踐踏她的尊嚴。
因此,她和他好聚好散。
葉薇對于裴君瑯,不會再有期待了。
“二殿下,希望你永遠都不會后悔。”她終于走了,這一次,她不會再回頭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葉薇冒雨離開了潛淵官學,連把傘都沒撐。
瓢潑大雨兜頭澆灌,淅淅瀝瀝,帶著春末的濕冷,葉薇的肌骨都覆滿了霜寒,濕漉漉的薄衫緊緊附著于脊骨,帶來針扎一般,細細密密的痛感。
她臉上水渠縱橫,雨水匯聚成流柱,順著少女尖尖的下巴滾落。
葉薇像一具麻木不仁的行尸走肉,她漫無目的地走,鞋子浸了雨,落腳時一洼水。小姑娘魂不守舍,在街上游蕩了多時,終于來到葉府門口。
桐花早早在此地翹首以盼,看到葉薇的一瞬間,小姑娘嚇得一聲驚呼,急忙撐傘來迎接自家主子。
“小姐,你怎么渾身都淋濕了?!長壽公公呢?青竹呢?怎么都不知道給你遞一把傘?再不濟,小姐就喊阿嬌來府上報信兒,奴婢也好去接你啊!”
桐花焦心不已,圍著葉薇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葉薇被春雨凍得直哆嗦,渾身都冒著失溫的白煙熱氣兒。
聽到桐花一句句殷切的關懷,她腦子回了魂,看到桐花憂心忡忡的眼神,小姑娘的鼻腔莫名發酸,眼眶也泛紅。
葉薇伸手抱住了與自己身高不相上下的桐花,甕聲甕氣地說:“往后不要再提起二殿下了。”
她不再喊裴君瑯為親昵的“小瑯公子”,從今往后,他們形同陌路。
山洞口,春鷹聒噪的叫聲不絕于耳。
若是旁人定要不耐煩到蹙眉,可偏偏葉薇與眾不同,她眉頭都沒皺一下,依舊笑吟吟地盯著躺在她腳邊的少年。
血自周峰的肩胛骨泊泊滲出,染了一地。
葉薇倒不擔心他會死,橫豎官學老師要來了。
正在這時,謝芙也醒了。
她從來沒有遭過暗襲,一睜眼,回憶重現腦海,小姑娘萬千惱怒的情緒頓時涌上心頭。
謝芙的殺心比葉薇重多了,她直接張開十指,釋放出袖中的絲線機關。
受內力驅使,那一條條如蜘蛛網般透明的絲線鉆出洞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徑直纏上跌跤的妹妹。
“嗖”的一聲,妹妹被飛快拖回洞內。謝芙張開雙臂,把妹妹困于懷中。
寶物失而復得,謝芙眼中有淚意,眼眶也泛紅。她憐愛地貼上妹妹,一下又一下蹭著小女孩的發頂。
這是謝芙第一次這樣遠的距離驅使妹妹,她發起狂來,竟能把攻擊范圍拉到這么大,這完全超出了謝北門對于傀儡師的常識認知。
難怪說謝芙是謝家本家的天才……
角落里的謝北門頃刻間瞠目結舌。
他腿軟得要死,剛剛想到要逃。
謝芙卻驟然松開妹妹,輕飄飄說了一個字:“殺——!”
妹妹登時興奮不已,仿佛和謝芙心意相通。
她“咯咯”笑著,手上輪換了許多種利器,但最終,還是選擇直接以肉身撲上去,沖向謝北門。
不過眨眼間,絲線如鋼絲似的繃直,像是平移的刃,剎那埋入謝北門的脖頸。
“刺啦”一聲,鋒利的絲線破皮截骨,穿過肉身。
眨眼功夫,透明的絲線就被濃稠血液染得鮮紅,一滴又一滴,粘在絲線上。妹妹嫌惡地肢體亂顫,抖落那些血液。
地面上,腥臭的紅梅點點,鋪陳砂石。
也是此時,官學老師恰巧趕到。
他們看到了謝芙滿眼都是血絲的可怖一面,而葉薇正抱著謝芙,柔聲安慰:“阿芙別怕,老師們已經來了,謝北門是罪有應得。”
老師們面面相覷,他們看著完好無損的謝芙和葉薇,以及地上倒下的兩名學子。
一個身體中刀,一個死于非命。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偏偏葉薇看到了。
她眼里沒有憎惡,也沒有嫌棄。
無論裴君瑯什么樣,她仿佛都接受自如。
那一日,靈秀的小姑娘走向他,逆著光,對他施以援手,妄圖拯救他。
真可笑啊。
可是,那一瞬間,裴君瑯忽然很想……撿起自己的尊嚴。
為何要日日這樣忍耐?
為何要比旁人經歷更多苦難才能獲得幸福?
為何天道只對他不公?
裴君瑯無數次想問,卻沒有問出口。
因為這是他的命數,因為他不配。
裴君瑯抿唇,目光深寒。
小郎君的臉沐浴于月色之下,骨相硬朗,已初具成年郎君的持重,不再如兒時那樣觀感脆弱。
“葉薇。”他第一次牽了一下葉薇的衣袖,喚她回頭。
葉薇感受到了,她很有默契地小聲詢問:“小瑯?”
“若我殺人,能勞煩你埋個尸嗎?”
他做不到躬身刨坑,藏匿周銘。
若他真的很想莽撞動手,只能滅周銘的口。唯有死人,才可能隱藏裴君瑯所有秘密。
他竟起了殺心的。
葉薇一怔。夙瑤想得很周道,她擔心裴君瑯脾胃不適,油膩的東西不好克化,因此給他準備了一碗香噴噴的干蝦粥。而送給葉薇的,則是一碗羊奶,還有一個名叫“古樓子”的羊肉餡餅,分量很足,生怕她吃不飽。
葉薇沒想到這里還有養羊,想來應該是夙瑤口中的夫君特地給她蓄養的,好讓懷孕的妻子能日日喝羊奶滋補身子。
葉薇咬了一口醬香的古樓子,一抬眼,看見昭昭還駐足原地沒有離去。她不免心里疑惑,納悶問:“有事嗎?”
昭昭如夢初醒,搖搖頭。
她想走又沒走,焦急間,她靠近葉薇,張嘴,以無聲的唇語,反復復述兩個字。
葉薇起初沒看懂,但她有樣學樣,試著發聲。慢慢的,她試探性學舌:“快……跑?”
昭昭堅毅一點頭,再想說什么,夙瑤已在身后喊她:“昭昭,你可看見前幾日夫君帶來的那一筐枇杷?我看顏色青了些,放了這么多天,應該黃熟了。”
昭昭不敢逗留,她很快撩裙下樓幫女主人的忙。
葉薇受到了敲打,很有趨吉避兇的想法。她挨靠到裴君瑯身邊,眼神飄忽了幾下:“小瑯……”
裴君瑯剛要往嘴里喂一口粥,看她鬼靈精怪地湊過來,不由挑眉:“你想吃?拿碗,我分你。”
“那敢情好。”葉薇從善如流遞去碗,剛伸手,她想起自己被裴君瑯打岔的正事兒,“不是為了這一樁!”
裴君瑯:“一碗不夠?”
“不,夠了,等等……”
葉薇心想,她給人留下的都是吃貨的形象么?怎么裴君瑯就不相信她有正經事要商討呢?
葉薇悄聲說:“方才,昭昭讓我‘快逃’。”
“哦。”
裴君瑯聽到這等大秘密還氣定神閑,實在令葉薇欽佩:“你不覺得其中有鬼么?”
他諷刺一笑:“這座島,本就很詭異,再多幾樁怪事,又有什么稀罕的。”
“倒也是。”葉薇莫名放松下來,遞去碗,“分我一些,我要那幾只大蝦。”
裴君瑯:“……”
最終,所有干蝦,都進了葉薇的五臟廟。裴君瑯實在貼心,還會幫她剝一剝蝦殼。
葉薇感動得眼淚汪汪:“小瑯,往后若是哪個姑娘嫁給你,真是天生好命!”
她驀然說起婚嫁,裴君瑯簡直要懷疑她是想旁敲側擊問他些隱私事。
小郎君莫名耳熱,沒有說話。
葉薇埋頭吃蝦,又鼓囊腮幫子,含含糊糊:“就是不知,以后你聘的正妃肚量能不能容人,萬一是個小肚雞腸的女子,會不會再不讓我邁進你的府門?你知道的,我雖然是個溫柔的姑娘,但也沒信心如黃金白銀一般討世上所有人喜歡。”
聞言,裴君瑯忽然面色一沉,取公筷把最后一只帶殼的蝦夾到她碗里,冷哼:“話既這么多,看來是太閑了,自己剝吧。”
不知為何,他就是不喜葉薇說這些不三不四的婚事,畢竟,裴君瑯從無娶妻之意。
小郎君忽然發火,葉薇鬧不清楚他發哪門子瘋。但她也深諳裴君瑯的個性,陰晴不定,難以捉摸,誰同他親近,誰就得做好今日綿綿春風、明日驟雪寒霜的準備。
葉薇喝完一碗粥,心滿意足,漸漸回過神來:“小瑯,你方才生氣,是不是想要袒護你未來的正妃?倒是我不好,我竟在你面前上你未來妻子的眼藥,實在沒眼力見兒。我和你道歉,你別往心上去。”
然而,道歉也不頂用。小郎君的臉色肉眼可見的,更黑了。
裴君瑯冷冰冰看了葉薇一眼:“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葉薇兩手一攤,老實閉嘴。
看,某人好難討好啊。不過轉念一想,裴君瑯也是個護短的好夫婿。
沒多時,夙瑤洗了幾個枇杷端給葉薇:“這是溫棚催熟的枇杷,夫君特地給我帶的,興許不怎么甜,你們嘗嘗。待會兒我要上村里買些用物,順道帶小郎和二妹妹去成衣鋪子買一身新衣裳吧?”
“那敢情好,正好昨日小瑯發了熱癥,我也想讓大夫幫他瞧瞧身體。”葉薇接過枇杷,親手剝了遞給裴君瑯,表示自己很知禮數,禮尚往來,報答他剝蝦之恩。
裴君瑯沒有拒絕,他接過被指甲蓋剝得坑坑洼洼、難登大雅之堂的枇杷,垂眸不語。
出門前,裴君瑯趁夙瑤和昭昭在屋里準備出門要帶的東西時,特地觀察了一下小院外圍的環境。
屋外設了許多卦陣,那些暗器匣,與紅龍谷大比那次,焦雅他們出招的武器盒大體相同。
由此,裴君瑯可以判斷,保護夙瑤的人,的確是占天者焦家的精英子弟。
很快,三人出了門,此處距離村口不遠,不過一刻鐘,他們便到了村子。
村口大門進去,兩側便是人聲鼎沸的攤子,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實在是熱鬧的景象。葉薇東瞧西看,集市上日常所需應有盡有,琳瑯滿目,不止是新鮮的果蔬販賣,但更多的還有海鮮與干貨。
讓人感到奇怪的是,東西未免太齊全了。只是一個海島的小村子,成衣鋪子和首飾店竟也有京城的時興款式。
夙瑤按照往常一樣,和小販們詢價,買了點初春的瓜果與煮好的熟食葷肉。
她似乎和這些人很熟絡,熱情地喊著“王叔”、“趙家嬸娘”。
葉薇聽著幾人寒暄,她驚奇發現,小村子的物價比富饒的京城低廉很多,就連炭火燔烤的乳豬肉片,價格也對半砍,便宜得緊。
就算是再便宜的小鎮村莊,也不至于肉和菜一個價吧?那要不要掙錢了?
她心里好奇,下意識看了裴君瑯一眼。
少年自然也發現了端倪,他忽然朝葉薇搖搖頭,不動聲色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葉薇會意,一時間,她品出了端倪,頓時脊背發涼,整個人毛骨悚然。
直到夙瑤和昭昭拐到另外一條巷子里,集市上烈火烹油的氣氛如同時間靜止一般,立刻變得凝重。
葉薇回首,看到了此生都難以忘懷的一幕——那些小販與店主們不說話了,反倒是一個個用古怪的眼神直勾勾盯著他們。
葉薇看著那一個個神情古怪的人,后脊更加發涼。她不由自主后退一步,躲到裴君瑯的身邊。只有靠近小郎君,她才會有安全感。
葉薇:“小瑯,他們看我們的眼神……有點奇怪。”
裴君瑯嗤笑一聲:“我們走吧,跟上夙瑤姑娘。”
葉薇照做,推動木輪椅一路向前。
然而那種荒誕的環境,在他們抽離人潮之后,又恢復了正常。
直到他們追上夙瑤,嘈雜喧鬧的人聲周而復始,又回來了。
葉薇心里咯噔一聲,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這些人好像只跟著夙瑤扮演角色,他們只在她面前裝模作樣。可是,這些人不就是普普通通的海島村民嗎?看起來倒像是為了夙瑤而生的。
就在這時,裴君瑯說:“夙瑤姑娘,我們想自己找鋪子逛逛,等會兒到村口碰頭。”
她不過是好奇,卻沒有對裴君瑯的殺心感到不滿,也沒有覺得周銘的死算什么遺憾的事。僅僅因為裴君瑯太沖動,這樣做太冒險,她不想他做傻事。
若周家嫡長子死于荒山,周家人定會徹查,埋尸也藏不了多久。
而且還有葉舟在,葉薇不認為這位吊兒郎當的二叔是個傻子。
會被識破的,不妥。
葉薇朝他搖搖頭:“沒必要為了我,破例。”
很明顯,這不是裴君瑯謹小慎微的處事風格。
果然,裴君瑯聞言,微微蹙起了眉。
葉薇知他不懂,但也不需要他懂。
她不是賣友求榮那種人,所以裴君瑯的好意,她心領了。
嬌俏的小姑娘深吸一口氣,做好決定。
葉薇從荷包里探了探,隨后朝周銘抬手,拉起輕.薄的春衫窄袖,露出皮肉單薄的腕骨。
小姑娘掌心緊握,繃直了腕骨。
漂亮的手腕上,青筋微顯,皮囊之下,血液涌動。
葉家子女的血肉金貴,若無山獸防身,恐怕也要成為一樣人間珍寶,供世間大能哄搶。
一時間,葉薇覺得自己猶如被囚在凡塵的禁臠,人人都想分一杯羹。
任人糟踐、欺凌,如同對她母親徐靈雨做的事一樣。
這便是不能自強的下場,她連命數都無法自控。
葉薇心里悵然,面上卻不顯山露水。
她仍舊笑得溫柔,盈盈秋水的一雙杏瞳,朝周銘望來。
“不過是一點血,何必動刀動槍呢?”
她仿佛在幫裴君瑯說話,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她的百般妥協,惹得周銘嗤笑:“他沒能耐,保不住你。你倒是待他很好,還會主動求和。”
葉薇無辜地眨眨眼:“不過是同學之間的互幫互助罷了,周大公子倒說得很生分,”
葉薇走向他,姿態婀娜。
一個嬌弱的女孩,把全身弱點都暴露給周銘。
她知道自己在劫難逃。
哼,還算識相。周銘心道。
就在周銘要取刀割腕的一瞬間,葉薇忽然攤開了手。
“周銘。”葉薇忽然直呼其名,“你知道,這是什么嗎?”
周銘不明就里,低頭看向她平攤在手心的一塊銅幣。
山虎花色,方孔圓錢。
一枚平平無奇的花幣。
周銘:“花幣?”
“正是。”葉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隨后,她朝天,狠狠拋擲這一枚錢幣,“今日,我要用它,取你的性命。”
“什么?狂妄!”周銘不懂小姑娘的狂妄源自何種底氣。
他剛想呵斥葉薇,卻聽得喧囂的夜風穿過花幣,發出嗚嗚咽咽的哨聲。
皎潔的月一瞬間照亮高高飛起的花幣,一面山虎,一面雪狼,獸紋栩栩如生,流光刺目。
不管怎么說,都是小郎君們的損傷更嚴重吧?
謝道玄冷著臉上前,問謝芙:“福豆已爆,為何要殺謝北門?”
謝道玄冷心冷情,雖是憐愛幼妹,卻會公平對待謝家族人。即便謝北門只是一個旁支家的孩子。
謝芙抱住妹妹,悶不做聲。她不能說,若讓謝道玄知道,她是為了保護妹妹才心生殺意,謝道玄可能不會留下妹妹。
畢竟……此物太邪,還能挑起謝芙的殺心,摧毀她的理智。
但是妹妹對于謝芙來說彌足珍貴,謝道玄不能觸碰她的底線,否則謝芙定會暴走。
姐妹兩人對峙著、較真著,氣氛愈發凝重,劍拔弩張。
葉薇怕謝芙吃虧,認真地道:“我認為,謝老師不該責怪阿芙。”
謝道玄冷寂的目光,挪到葉薇身上,似是等她后話。
“阿芙既有殺謝北門的本事,又為何要在福豆捏爆之后才使?藏著謝北門的福豆,先殺了他,再捏爆,這樣才不會破壞規則,也挨不了老師們的罵,不是嗎?”
謝道玄遲疑地點頭:“確實……那么,阿芙怎么了?”
她終于展現出一點作為家姐的柔情,她關心謝芙,想知道謝芙有沒有受什么委屈。
不知為何,謝芙的鼻腔忽然又酸又澀。
她從來沒指望長姐會耐心和她講話。
謝道玄一貫這樣,高高在上,不好親近。
每一次,她看到謝芙的時候,總是在她犯錯之后。
譬如謝芙在家中族學,把同來聽課的孩子打個半死。謝道玄看到了,只會呵斥她不懂得體恤旁支孩子們登門上學的不易,依仗自己是本家小姐就仗勢欺人。可她不知道,明明是這些孩子不喜她沉默寡言,以為她目露鄙夷,因此合伙對她的妹妹尸人的蠟油里下藥,想毀去妹妹一層面皮。
又譬如江湖那些被謝家獵殺的蠱毒異人心生恨意,故意扮作謝芙日常起居的裁縫與匠人,他們知道妹妹是謝芙的武器,故而想先摧毀尸人,再傷她。
可謝道玄入內尋謝芙的時候,只看到她把所有害命的人殺得片甲不留。
沒有證據留下,故而謝道玄并不明白,那些人是刺客,以為他們只是制了一件妹妹不喜歡的衣裳,抑或是首飾,這才被謝芙殘忍殺害。
謝芙是天賦極高的孩子,可她也擁有了常人不能理解的邪心。謝道玄怕她作惡,把謝芙看管得嚴格。
漸漸的,謝芙變得乖戾、嬌氣、喜怒分明。她善待她喜歡的人與事,也毀壞她厭惡的世事。
謝芙愛護妹妹,她傷人沒有錯,可是長姐不喜歡。
謝芙也不喜歡針對妹妹的長姐,因此她對于長輩,習慣了沉默不語。
誤會也好,厭惡也罷。在謝家,只看實力,她斗不過阿姐,她對這個少家主俯首稱臣。
謝芙從小到大便知道,只要阿姐不喜歡,便什么都是錯的。
所以謝芙不再爭辯,也不再質問,她懶得說那么多,拳頭就足夠避免自己不受到傷害。
可是今天,葉薇在這里。她永遠細聲細氣,說話條理清晰。她當謝芙的嘴,剖開謝芙的心。她把謝芙所有不忿、不喜、不悅,變成動聽的交際話,說給謝道玄聽。
而阿姐,聽進去了,她開始關心謝芙了。平時和裴君瑯相處,葉薇總顧及他的自尊心,處處考慮小郎君的心情。
盡管很想騎馬,但知道小郎君只能坐木輪椅,她便會退而求其次,帶些瓜果糕點,只待在小郎君身邊陪他看書,打發時間。平時行路,葉薇也得注意走路是不是太快了,裴君瑯是不是慢人一步,跟不上了,那她也會減緩速度,絕不讓小郎君孤身一人。
裴君瑯性子冷淡,不喜歡同人相處、交談,葉薇也會幫他處理好關系,以至于現在大家都知道,裴君瑯只是面冷心熱,刀子嘴豆腐心,其實他人不壞,是個挺好相處的小郎君。
葉薇為裴君瑯做的事不少,她并沒有單方面享受裴君瑯的照顧。
可是,當葉薇真正獲得自由,當她不再瞻前顧后,也無需回頭看顧裴君瑯……葉薇竟發現她好像也有其他活法。
她可以恣意騎馬,她可以不要再考慮小郎君的心情,明里暗里看他的眼色。
葉薇長袖善舞,八面玲瓏,她會有很多朋友,每天過得都很充實。后悔的人,只會是孤僻乖戾的小郎君。
裴君瑯說的都是真心話,她于他而言,可有可無,無關緊要。
葉薇就此離開裴君瑯,興許也是一件好事。
可是……
為什么當葉薇想到裴君瑯今后要踽踽獨行,沒有朋友,孤苦伶仃……她又會于心不忍呢?
明明葉薇被他傷透了,也下定決心。
即便裴君瑯墮入深淵,往后是生是死,她都會袖手旁觀。
葉薇成了一次笑柄,不能再成第二次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葉薇不知的是,她同多羅談天的畫面,盡數落在裴君瑯的眼里。
少年抬手,纖瘦的指骨壓住了被風吹得翻卷的車簾,半敞開的窗板合上,車廂再度陷入一片平靜的黑暗。
他記得葉薇說過的話,她和他再無瓜葛,已經兩清了。
裴君瑯低垂眉眼,沒有說話。
今日雨露重,膝骨受潮,泛起綿綿不絕的陣痛。早在潛淵官學的時候,裴君瑯就犯病了。
他留在角落里,等眾人先離開膳堂,并非是厭惡和他人擠攘,而是他不想讓人發現他有隱疾。這是裴君瑯的秘密與軟肋,他要藏好。
可也是這么一瞬間的遲疑,給了葉薇可乘之機。
他從未想過她會那么大膽地攀附上來,會勾住他的脖頸,親吻他的唇角。
迷離的夜霧下,裴君瑯其實看不清葉薇的眉眼。但他知道,她抿唇笑的時候,眼眸里盡是狡黠,像一只滿腹心機的小狐貍,很機敏可愛。
葉薇靠近的一瞬間,清淡的衣上香,減緩了裴君瑯的痛感與疲累。
他受她的蠱惑,又在苦海里煎熬,竟一時不受控沉淪了。
但,當脊骨里近乎凌遲的痛感再度傳來,他鬢角疼到汗濕,裴君瑯又不得不承認,他確實受不起葉薇的恩賜。
他毀了自己可以,不該毀了她。
葉薇克制不住,那他就該清醒。
屆時,為了測驗學子們的學成成果,世家長者們會派下出師任務,完成任務的學子,即可從官學畢業,出仕入朝,抑或是幫襯世家庶務,協助族中家主們掌家。
今年年關,官學老師們考慮明年的試煉會很殘酷,他們有意開個小灶。
趁年假的時候,老師們決定帶學生們上偏遠的漳州過年關,也好增進學生們之間的同窗情誼,順道早早讓郎君、姑娘們熟悉一下試煉測驗的流程。
對于不諳世事的世家子弟來說,這次外出游玩,自然是機會難得的有趣聚會。
但對于葉薇等人而言,他們私下開罪了這么多人,這一回離京,沒了家中長者的庇護,恐怕處處暗藏殺機,得小心行事。
冬游之旅的日子定在三天后。
裴君瑯告了幾天的病假,總算在今天回到了潛淵官學上課。
除了葉薇以外的丁班學生都認為,強大如裴君瑯,定是背著他們,執行什么秘密任務去了。
唯有葉薇覺察出不對勁,她趁葉舟老師下課放人,三步并兩步追上裴君瑯。
小姑娘新裁的兔毛小靴深一腳淺一腳踏在雪地里,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
她跑得氣喘吁吁,冷風灌入微張的口鼻,引發一陣劇烈的咳嗽。
“小瑯,咳咳咳,等等我!”
裴君瑯嫌棄地回頭,睨她一眼:“跑這么急做什么?也不怕咳出病。”
裴君瑯損人的姿態一如既往,倒讓葉薇以為,方才她走馬看花瞥見的蒼白臉色,應該是她太擔心裴君瑯而產生的錯覺。
葉薇低頭,仔細打量小郎君。
裴君瑯今日穿了一件出鋒狐毛的大氅,暗花緞是玄色的,衣襟繡滿了繁復的云紋,黑色衣布更襯得他膚光勝雪。
雖然少年的臉色的確比往常慘白許多,但他一貫畏寒,葉薇猜測,臉發白也可能是被隆冬風雪凍的。
葉薇在分析裴君瑯的時候,全沒有半點姑娘家的自覺,她眨巴眨巴一雙杏眼,躬身靠近。似乎腳下一滑,就會跌到裴君瑯的身上。
葉薇驟然靠近,攜帶一股清淡的木樨花香,風卷來的少女獨有的炙熱呼吸,灑在裴君瑯耳廓,令他生熱。
煩人。裴望山死后,欽天監擇了即位大典的吉日,禮部、光祿寺、中書省的堂官們則負責登極儀那日的禮制安排。
很快,大乾國舉行了裴君瑯的登基大典。于是,她謊稱頭疼,找了個借口避開吃飯,自顧自回寢院了。
對于葉薇的識趣,葉心月稍感安心。
念在她有幾分自知之明,葉心月暫時不會發落她。
也幸好,裴凌來了葉家,沒再提起葉薇的名字。
仿佛方才邀她同乘馬車,真是沾了家姐葉心月的光,才能讓大皇子看顧一二。
院子里,蔡嬤嬤左顧右盼,總算等到了葉薇。
“二姑娘餓了吧?老奴早早下了一碗雞蛋肉湯面,你快進屋里吃兩口熱乎的!”
春末,柳葉初發,夜里風大,還很冷。
葉薇凍得跺腳,還在想怎么樣掩人耳目去廚房煮點吃食墊墊肚子。
哪知,蔡嬤嬤居然幫她想好了。
葉薇很驚訝:“你怎么算到了我要吃面?”
蔡嬤嬤擠眉弄眼,賣個乖:“大夫人晚間都要下人們把上好的燕窩拿出來燉甜湯,還特地叮囑要煨在鍋里,那不就是等貴客來么?能被她這樣招待的,恐怕除了宮里頭的那幾位,沒誰了。”
“奴婢知道,您在大夫人面前受委屈,怎么可能還上前院吃飯。因此奴婢拿了點面干和雞蛋,還挖了一勺雞湯凍,在咱們小院里,用茶爐子給您煮面來了。”
一番話,讓葉薇刮目相看。
她夸贊蔡嬤嬤:“嬤嬤真是七竅玲瓏心,有你在旁邊指點桐花,我也不怕手下人吃悶虧了。”
蔡嬤嬤得了主子的認可,臉上笑得皺紋都綻開了:“哎喲,奴婢哪敢擔這么大的功勞,能為主子效犬馬之勞,已經是心滿意足。不過……您若是覺得奴婢還算得用,往后您出了府,奴婢也可在旁幫襯幫襯。”
葉薇懂了,這是想當她出嫁時的陪房媽媽,一起逃出葉府去。
如果答應蔡嬤嬤這個請求就能把人收買,葉薇倒也不是不能同意。
反正她嫁不嫁人還有的一說呢,先騙一個是一個。
她故意把這個條件當驢腦袋綁著的那根蘿卜,道:“這有什么?嬤嬤是我的左膀右臂,和桐花一樣很得我心,當然要帶上你了!”
“噯、噯,奴婢謝過二姑娘。”
蔡嬤嬤不再耽擱時間了,忙請葉薇進房間吃湯面,免得面干泡發了、坨了、不勁道了。
葉薇吃飽喝足,還剝了兩個茶爐烘烤過的砂糖橘下肚。
她在潛淵官學每日睡醒便要上課,下課有空就和謝芙學習基礎蠱蟲的喂養,時不時還要聽沈如意指點畫技,忙得暈頭轉向。
不過,好歹每日忙忙碌碌也有所得。
至少她養的小蠱蟲,能夠稍微折騰點普通人了,起個疹子或是頭疼發熱還是沒問題的。
至于控尸以及幻夢這些高階蠱術,那就得再勤加練習了,總之貪多嚼不爛。
葉薇這幾日老老實實待在寢院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乖巧過了頭,甚至讓葉瑾以為她沒錢出門購置官學用物,又給她拿了一筆錢。
葉薇受寵若驚,勻出一些給蔡嬤嬤和桐花打點,其余的錢照常埋在院子里那一棵歪脖子棗樹下。
這幾天,謝芙通過春鷹給葉薇送了兩封信。
第一封是說她大姐也放了假居家,一見到她便要對招,若是沒打過,妹妹就會被關柴房兩日。
為了保護妹妹,謝芙險勝,打那以后,謝道玄有兩日沒找她麻煩。
第二封是,她和長姐出門赴皇后設下的宮宴時,看到周銘的傷已經好了,周家有內力護體,果然不容小覷。
她本來想幫葉薇下點蠱毒給周銘,替她報仇,但是謝道玄盯得很緊,還罵了她一頓。
葉薇知道謝芙很護短,她連忙給她發了一封回信,勸她不要擔心,也不要輕舉妄動。若是為了替她報仇招惹周家,很可能謝道玄會禁止謝芙再靠近葉薇,如同妹妹的下場一樣。
謝芙懂了,她聽小薇姐姐的話,不再生事。
那次以后,葉薇發現,葉家出售的春鷹都經過專人訓練,又能聽懂人言,對京城各個地界熟門熟路,用來傳信最方便不過,幾乎人手一只。
距離回潛淵官學還有兩天的時間,葉薇收到了裴君瑯送來的信。
他一貫是吝嗇言辭的風格,信上只寫了八個字:明日卯時,藏星書齋。
葉薇知道,是裴君瑯想要行動了。
這夜,葉薇準備收拾出門的行囊。
她是個謹慎人,不喜歡兩手空空出動。
思來想去,好像也沒其他什么緊要的東西,葉薇選擇帶了一包蜂蜜肉脯和綠豆糕。
裴君瑯的馬車上不會放任何吃食,有的只可能是苦澀的清茶。
翌日,葉薇趁父親葉瑾出門上早朝會,嫡母焦蓮去其他世家府邸訪客的時辰偷溜出去。
雖說她光明正大出府也無人會說,但到底有個差池,萬一回來晚了,她還能讓桐花幫忙掩護。
裴君瑯說的藏星書齋位處于北市。
京城的買賣,以東西南北四市區分,以環形的范圍,逐次遠離皇宮。
東市是出了名的富人區,八大世家的產業基本都置辦在這里,唯有皇親國戚才消費得起。
顧名思義,最末尾的北市,便是離皇宮最遠,離京郊外城最近的地界。
每月十八日,京城大開城門,容許江湖人進入北市進行商貿。
而這兩天,最靠近皇宮的東市便會關閉坊市大門,豎起高墻,禁止不開眼的流民與俠客冒犯天威。
葉薇跟著春鷹找到了裴君瑯停靠在書齋門口的青帷馬車。
她屈起指骨,敲了敲香木車壁。
很快,車內遞出一聲清冷的“進來”。
葉薇從善如流爬上馬車,一面鉆進車廂,一面抱怨:“小瑯,你真是越來越不體貼了,連個腳凳都不放下給我。”
裴君瑯剛想回話,卻見葉薇毛手毛腳,足下一個趔趄,一包糕餅從懷里抖出,一下翻到裴君瑯的膝上。
嘩啦一聲,油紙包散開,糕餅的粉屑落了一身長衫。
這一日,市井街巷鑼鼓喧天,店鋪酒家張燈結彩,百姓們不知宮闈里的血腥爭斗,他們對天家的事漠不關心。他們只知道,如今要當皇帝的人,是紅龍神主的夫君。
裴君瑯身穿袞服,佩戴十二條垂旒的冠冕,坐于高臺的鎏金龍頭王座之上。烏沉沉的大殿內,陽光照不到深處,唯有龍鳳燭在銅臺上嗶啵作響。
裴君瑯的五官陰在暗影里,勾勒出俊秀清晰的輪廓。他冷冷睥睨臺階下的文武百官與世家長輩,臉上沒有一絲一毫大權在握的喜色。
裴君瑯不過弱冠年紀,他看上去那樣年輕,那樣稚嫩,偏偏沒人看小瞧這位鐵血手腕的君主。特別是紅龍與裴君瑯同進同出,看在紅龍的面子上,也無人敢不敬裴君瑯。
紅龍黏不到葉薇,只能每日默默跟在裴君瑯的身后。雖說裴君瑯待它態度冷淡,但好歹也算是從前認識的人,紅龍不大介意他的冷臉。
一個殘疾的皇族人,先是力排眾議成了東宮皇太子,又登上了王座,成了大乾國的君主,各家的長輩心里還是有些不爽快。
特別是裴君瑯手掌紅龍,剝奪了各個世家分化皇權的權力,從今往后家主的選舉都只能由世家內部舉薦名單,再讓皇帝拍板定案,從中擇一人繼承家主之位。這不就是代表,往后世家再不能獨大,一切要以天家為尊?但裴君瑯還算給足了世家人臉面,地方州郡還是留給七個世家自治,他不更改從前治國的舉措與方式。
裴君瑯成為皇帝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葉薇追封擬謚為“元儀皇后”。
而東洲裴氏看到裴君瑯從一個受世家把控的傀儡,搖身一變成了掌控天下的君王,他們各個感到揚眉吐氣,不管是裴望山即位,還是裴君瑯登頂,不都是裴家的子孫嗎?
再看裴君瑯對神主葉薇的深情,不少宗室的遠親起了聯姻的心思。他們進諫勸誡裴君瑯以皇裔為重,要廣開后宮,為皇族裴氏開枝散葉。
這些裴家人占著大禮大義,妄圖逼迫裴君瑯就范。
然而小郎君只看了一眼這位裴家的御史,冷笑一聲:“是朕近日脾氣太好,讓爾等誤以為,朕凡事都能好商好量?”
御史頓時閉了嘴,抖若篩糠。
裴君瑯卻不饒他。
年輕的帝王震了震袖,下達諭旨:“打斷他一條腿,丟出宮外去。再告訴你們背后碎嘴的那些賤種,誰再開口說一句開后宮納后妃的話,誰就提頭來見朕。”
裴君瑯忽然變得愛國憂民,一心撲在朝政上,朝中大臣們各個感到驚奇不已。
然而,裴君瑯對于濟世救民一直沒什么興趣,他做這些,無非是想早早幫葉薇把路鋪好,如此一來,他的妻子會活得輕松許多。
裴君瑯和天池做了交易,如果要救下已死之人,便要以命換命。
比起死去的人,活著的人定然更為痛苦。
——葉薇,就當你再憐憫我一次吧。這一次,讓我來替你。
裴君瑯避開葉薇伸來的手。
他在水下運用僅剩的力氣,將葉薇重重推向水面。
小郎君臉色蒼白,他想和她說什么,有氣無力,唇齒微動,氣泡上涌。
葉薇死死盯著裴君瑯,她被一團巨浪卷出水池,而裴君瑯像是本就屬于這里,無數藤蔓一般的水柱,勾住他的手腳,將他封入池中。
葉薇被浪潮推出水面,撲到岸邊。
她渾身劇痛,嗆出一大口池水。
葉薇想要去救裴君瑯。
可是天池卻在瞬息之間冰封三尺,再無小郎君的蹤跡。
葉薇眼睫滿是水霧,她迷茫地敲打冰面,卻無法撼動天池分毫。
她用凍僵了的手指掃開地面的壁畫,每看完一張壁畫,她都會發抖,她明白了裴君瑯的身世秘密。
若是以長生之身,換死者之命……會如何呢?
以命換命,再無來生。
葉薇想,裴君瑯神通廣大,他一定不會有事,他一定只是再次陷入沉眠。
她只要好好活著,好好等待,裴君瑯會再次浮出天池。
葉薇會等到裴君瑯,她和他的緣分不止于此。
葉薇的腦袋一團漿糊,她忍不住又去回想方才水下那一幕。
裴君瑯薄唇輕顫,他以無聲的口吻,一遍一遍和她說著什么話。
葉薇后知后覺明白過來,裴君瑯的未盡之語。
他說——“葉薇,你自由了。”
裴君瑯下意識推車,后挪一步,拉開距離。
葉薇擔憂:“小瑯,你的身體,真的沒事嗎?”
裴君瑯第一次發現,膽大心粗如葉薇,也會有敏銳慧眼,能洞察他的異樣。少年郎心間稍軟,即便還承受著反噬的痛楚,裴君瑯也不會露出絲毫端倪。
他輕輕點頭:“無事。”
“那就好。”葉薇歡喜地笑起來,一邊自告奮勇幫忙裴君瑯推木輪椅,一邊和他喋喋不休閑聊,“三天后,官學的學生們要去漳州過年,我看老師們也沒藏什么好心,或許會提前安排試煉任務。咱們有備無患,多準備一些日常所需的用物吧?”
“嗯。”裴君瑯應了一聲。
“哦,還有,這次葉舟老師不讓我們以班級區分隊伍,一支隊伍至少要攢足六個世家的學子。我們這邊也就差一個周家和白家,白家人我不熟,那我們把周溯拉來?”
裴君瑯:“隨便你。”
小郎君沒什么太大的反應,無論葉薇說什么,他都冷冰冰應一聲。
葉薇不免嗔怪:“小瑯,你好冷淡啊。”
裴君瑯忍無可忍:“葉薇,我對你好似從來沒有熱情過?”
“倒也是。”小姑娘釋然了。
反正小郎君臉皮薄,慣愛口是心非啦,她理解、尊重!
潛淵官學各個孩子都在私底下準備出行的包袱,戀家的郎君、姑娘甚至還趁機回府一次,和父母親提前吃上一頓年節團圓飯。
周溯許久沒出遠門,這次能和蜜汁雞腿飯隊的同門組隊,他心里很歡喜。
臨行前,周溯特地回府,想和祖父打一聲招呼。
但他從管事的口中得知,周崇丘已經好幾日沒出院子了。
沒有主子家的吩咐,他們壓根兒不敢貿貿然擅闖寢院詢問情況。畢竟周崇丘是習武之人,時常有封閉五感、閉關修行的時刻,兩三天不吃飯壓根兒不成問題。
周溯蹙眉,心里記掛長輩,放心不下。
他上了一趟院子,高聲喊:“祖父?您在嗎?孫兒要上一趟漳州,興許不能陪您過年了。”
“您一個人留在家府,一定要注意身體,孫兒會盡快回來給您拜年的。”
無論周溯怎么喊,這一扇房門都是緊閉的狀態,壓根兒沒有人聲。
難道祖父并不在家中?
周溯擔心周崇丘安危,他翻掌,運起蓬勃內力,打算以蠻力破開房門。
可就在他那一股澎湃的掌力砸上門板時,房門朝里拉開了。
一個挺拔的身影出現周溯面前。
他抬頭一看,正是慈祥和藹的周崇丘。
周溯歡喜:“祖父,您在家啊。”
周崇丘慈愛地撫了撫周溯的頭,低聲道:“聽說你要上漳州過年了,祖父心里十分記掛你,想來你的母親仇夫人也是。記得待會兒也給她請個安再離府吧。”
此言一出,周溯愣住了。他垂著的一雙眼,頓時變得晦暗不明。
即便外人不知道仇夫人和大兒子周溯的恩怨,只當仇夫人是病重,獨自在偏院里休養。
可祖父對此心知肚明,甚至默許周溯,將仇夫人軟禁于私院,以免仇夫人想要做出什么傷害長房嫡孫的舉動。
他明明冷待仇夫人,又怎會今日忽然當說客,勸他去和母親柔聲軟語請安呢?
周溯覺得眼前的周崇丘很古怪,但他還是沒有違背長者的意愿。
少年郎從善如流,笑說:“是,孫兒自打入官學后,十天半個月不著家,確實也該去瞧瞧母親了。”
“阿溯真是個懂事的兒郎。”
長壽喜氣洋洋地回到帳中,把葉薇送的五福餅放到裴君瑯枕邊的小案上。
糕餅的香味濃郁,盡是芝麻、核桃的酥香,整個帳篷里都是糕點的氣息。
裴君瑯疼得睡不著,又被食物熏醒,只能強撐著坐起。
他偏頭,看一眼五福餅,輕輕皺眉。
長壽覺察出主子的困惑,笑著解釋:“這是小薇姑娘給您送來的五福餅,說是添福添壽。”
裴君瑯怔住。
葉薇……給他送餅?為什么?
裴君瑯迷茫、不解,甚至是無措,接連涌上心頭。
良久,他薄唇緊抿,還是伸出了白皙指骨,慢條斯理剝開油紙。
他沒有胃口,卻還是掰餅小嘗一口。
糕餅應該是放在干燥處儲存,這么濕冷的天也沒有受潮。
小郎君垂眉斂目,腮幫子微鼓,細嚼慢咽。
酥餅很香、很酥脆,味道很甜。
恰好,能壓住他喉頭滿溢而出的苦味。
第一百一十九章
崇山峻嶺最先知春,綠意延綿起伏的山脊,盡是蓊郁。
山桃花也被春風催熟,嬌小艷麗,一朵朵盛開在油潤綠葉間。放眼望去,一蓬蓬花海點綴青山,碎錦繁繡。
春狩的隊伍在五竹山頂安營扎寨,以皇帳為中心,次第鋪陳,一頂頂白布帳篷陳列山間,每逢傍晚,篝火四起,炊煙裊裊,極為熱鬧。
世家大人們也受邀上山,一同春季圍獵。皇權本來與世家平起平坐,共治天下。然而皇帝裴望山卻隱隱有稱雄的架勢,不但一呼百應,還能催使世家長輩們各個親臨狩場,無人敢缺席。其號召力之強盛,無不彰顯如今皇權強勁,隱隱壓制世家一頭。
這次巡狩,裴望山是有意為之。他借此機會,故意在外域小國面前樹立威信,意圖昭告那些邊境消息閉塞的部族蕃國,如今東洲裴氏不再是割據一方的世家掌中傀儡,他早已擺脫桎梏,成了大權獨攬的中原霸主。
這幾日,滿山都是狩獵的小子姑娘,吵吵嚷嚷鬧得頭疼,世家大人們幾乎都待在帳篷里喝茶看書,沒有出去和年輕人一道兒湊夜獵的熱鬧。
身為皇帝的親信臣子,馴山將葉家主葉瑾的帳篷,自然離王帳很近。
葉薇、葉薇。
為什么最后兜兜轉轉陰差陽錯,活下來的人,居然是他啊……
裴君瑯困惑,不解。他從來以為自己全知全能,從來以為自己算無遺策,原來他也有不明白的事。
他太傲慢,將人心看得太輕。
“這是懲罰嗎?這是我一意孤行要救你出逃,是我太自負才得到的報應嗎?”
“葉薇,我知錯了,你能不能原諒我?”
“葉薇,我沒有你想的那么勇敢,我也會害怕。”
“葉薇,我很害怕……”不知官學老師是忽然開竅了,還是認命。
周崇丘院長廢除了白日不能離開潛淵官學的規定,只要不妨礙上課的時辰,官學可以自行出入。不過每晚戌時,學生們必須回官學,不可在外逗留。
倘若真的戀家,孩子們每半月反正能回府幾日,不急于一時。
這項規矩一出來,膳堂的生意一下子差了。不少學子都選擇出門去味美齋吃餐食,不再吃膳堂里的菜。
這個月,趙管事和不少市集里的農戶達成契約,每三日給官學里送一次時興的果蔬。學生們不愛在官學里吃,這可愁壞了趙管事,那一批收購來的菜都要爛地里了。
葉薇看到地窖里用稻草披著的大白菜,若有所思。
她和趙管事說:“您這菜,我看也是擠壓著賣不出去了,不如這樣,我用低于市場價三成的價格,幫您把菜都收來,您好歹回回血,下回長點記性,別再干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了。”
趙管事實在不懂,高門大院里的世家小姐要一車車大白菜能干啥?但葉薇的提議確實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他怕小姑娘虧本了,往后會鬧,簽契書的時候,還再三問了句:“葉小姐,你確定要小人這一批菜?你就是十個肚子也吃不完啊!”
“確定,您賣就好了。”
葉薇買一車快要爛了的大白菜的事很快傳遍整個潛淵官學,甲乙丙三個班的世家子弟一聽這事兒,心里頭嘀咕:“丁班窮瘋了么?膳堂點菜都吃不起?”
葉心月活十幾年,從來不知世家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竟也要干廚娘的活計,葉薇就不知道給葉家留點顏面嗎?
若是以往,葉心月定然不屑和葉薇深交,可如今庶妹不僅成了清容縣主,還帶領雞腿飯隊拔得頭籌,名聲大噪,就連京城坊市里的老百姓們都知道丁班的能耐了。
茶樓里的說書先生,天天在講這出戲碼。
畢竟誰都看聽這種草根逆襲的傳奇故事。葉薇想到從前和裴君瑯之間滿是虛情假意的來往,立志要讓他看到她的改變。
瞧,她待朋友已經不全是利用了,甚至還會感激別人的襄助,也很懂投桃報李,禮尚往來的道理。
然而,裴君瑯壓根兒沒想到這一點。
他只覺出葉薇對待周溯的與眾不同。
裴君瑯想,一點無足輕重的小忙,葉薇都要給周溯送禮……這是不是代表,葉薇有意和周溯深交?
一想到葉薇會精挑細選上一樣禮物贈人,裴君瑯臉愈發冷峻,周身煞氣更重,靠近他一丈之內都能覺察出那些蠢蠢欲動的內力威壓。
誰讓周溯也算是一個天賦異稟的世家兒郎,難怪葉薇上趕著巴結。
少年的臉色黑沉,冷笑:“你非得找他幫忙嗎?”
葉薇兩手一攤:“小瑯不肯給我點酒,我也是無計可施呀,誰讓阿溯小公子這么好說話。”
她竟說周溯比他溫柔?
“他好說話?”裴君瑯簡直要氣笑了,“葉薇,你是瞎嗎?你看不出來他接近丁班是別有用心?這小子心眼多如馬蜂窩。”
這是葉薇第一次,聽到裴君瑯言辭刻薄地說旁人壞話。她難以置信:“小瑯,你什么時候成了這么會背地里碎嘴,說人壞話的男人了?”
“……”裴君瑯一口氣硬生生被她噎回了嗓子眼里。
少年郎又恢復一派懨懨的神色,瞪她一眼。
“隨便你,你愛找誰幫忙,與我何干。”
“……好吧。”葉薇看著神情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少年郎,一時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小瑯生哪門子氣呢?就因為她差點在他的車廂里煮茶喝?
想來也是,慣有潔癖的少年郎,絕對不允許外人弄亂他的居所。
當然,馬車也不行。
當晚,抵達驛站后,葉薇很識趣,沒有打擾怒氣正盛的裴君瑯。
她和其他隊員,趁半夜呼朋喚友,偷摸下樓點酒。
同伴們彼此對了一下眼神,做賊心虛地推出周溯,逼他去和掌柜的買酒。
雞腿飯隊的隊員們一臉溫柔的笑,彼此都很安心,反正是周溯出手,即使突然撞見老師,他們也不怕。周溯符合飲酒的年齡,沒有什么過錯。
這樣一想,周溯加入他們的隊伍,真是大善也。
然而,葉薇高興太早了。
就在他們五個人溜到后院每人斟滿一杯酒,準備分贓的時候。
一道高大的陰影驟然降落。
有人來了……
五人一個個手持酒杯,微微顫抖。
他們聽到有人靠近的腳步聲,那樣沉穩,從容不迫,像是特地來抓他們就地正法的。
等到腳步聲停下,他們不約而同抬頭,正巧對上幾位老師不善的目光。
葉薇急中生智,干笑一聲:“哈哈好巧,竟在此地偶遇夜巡的老師們!”
魯沉山、沈如意、謝芙。周溯:“……”
老師們手持教鞭,粗壯的鞭子砸在掌心,發出一道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巨響。
這要是抽在人身上,得皮開肉綻吧?
偏偏濟世醫白家的療傷藥特別顯著奏效,絕對留不了疤,放心打。
葉薇看沒人回答她,一個哆嗦,朝著有血脈親緣的葉舟膝行兩步,舉起酒杯賄賂:“葉舟老師,您、您要不要也來一杯?”
葉舟冷哼:“葉薇,你教唆丁班同學就罷了,居然連甲班的周溯都帶壞了?要知道他資質測驗可都是名列前茅,乃官學里難得的精英學子,你真害人不淺啊!”
葉薇:“老師,你聽我狡辯!”
沒等她說話,周溯已經大義凜然站起身:“葉舟老師,你錯怪小薇姑娘了,是我自愿給丁班同學買酒請客的。”
完了,這下更像是好學生受他們壓榨變壞了。雞腿飯隊的伙伴們聞言,麻木地看了周溯一眼。
偏偏周溯不明所以,朝幾人一笑,以手屈拳,信誓旦旦捶了捶胸膛,一臉“放心我會保護你們”的表情。
葉薇絕望地想:這個傻子,不會還以為自己袒護他們,更能容易融入他們了吧?
果然,看到周溯完全被帶歪,葉舟沉痛地捂臉:“看!你連阿溯的腦子都洗了,該當何罪!”
葉薇逃也逃不過,打算跪地認罪。
可就在這時,不遠處,出現了救星的身影。
熟悉的滾輪聲由遠及近。
是沐浴更衣后的裴君瑯,這么冷的天,他竟穿著寬松睡袍、膝上搭攏一層厚重披風,就趕來救他們了。
眾人激動地抱作一團。
魯沉山和沈如意大喜過望:“二公子來救我們了!”
然而,半夜趕來湊熱鬧的裴君瑯,并不是來“劫獄”的……他是來落井下石的。
裴君瑯輕抬鳳眸,居高臨下掃了一眼蹲在墻根的五個同班同學。
他嘆了一口氣,嗓音沉痛:“葉舟老師,學生猜的果真不錯,丁班學生太過囂張,竟頑劣不堪至此地步。這才第一個驛站,他們便目中無人,罔顧官學規矩,私下夜里聚眾酗酒。倘若因他們五人之故,耽擱漳州行程,明日趕路時,帶累的便是全體師生了。”
聽到這話,大家伙兒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舉報他們的叛徒,竟然就是裴君瑯!
但這廝一直以來都是壞胚啊,他什么時候這么有正義感了?
葉心月心里不平,來找葉薇的時候,看到四合院里擺滿了大缸,整個人呆若木雞。
葉薇占用了庭院還不夠,大門左側插了一個引路的牌子,讓甲乙兩班的學生不要推搡,一個個從右側的影壁墻后樓道上二樓。
這些大缸是葉薇和謝道玄老師借來的,有半人高,一個個鋪陳滿院。缸子先前養過蠱蟲,為了防止腌菜吃死人,葉薇特地拿高粱酒浸泡、清洗干凈。
大缸被陽光照得散出一股嗆人的酒味,嗅一口氣都能醉人。
葉心月蹙眉,看著忙里忙外的葉薇,道:“你來潛淵官學是學習傳家術的,可別在外丟咱們家的臉面!”
葉心月冷冷的呵斥剛剛落下,就見彎腰洗大缸的學子們一個個紛紛抬起了頭:“啊?”
葉心月一驚,發現原來此處不止葉薇一個人。
這群學子竟有好幾個丙班的!就連她們葉家的三個小堂弟,也在幫忙葉薇洗大缸。
葉薇揉了揉酸痛的腰肢,眨眨眼,問:“什么?阿姐你剛才說話了?重新說一次,我沒聽清。”
葉心月臉色難看。
她不再看葉薇,反倒是盯著葉星路問:“你們怎么會在這里?”
葉星路絞著手指,靦腆地道:“二姐姐想要腌辣白菜,說是會送我一缸,我還沒吃過呢……阿娘在家不讓我吃腌菜。”
葉心月:“那他們呢?”
葉星路回頭看了一眼牽著尸人的謝家小孩:“哦,他們是來幫二姐姐剁菜的。”
“剁菜?!”
“是啊。二姐姐說了,只要他們幫忙把這一車菜剁碎了,她就送他們一指甲蓋的血,供他們喂養蠱蟲。畢竟上次小王聽聲就能攻擊的威力,大家有目共睹嘛。”
葉星路頓了頓,好像遇到一件很困惑的事情,又自言自語似的說道:“不過二姐姐剛要獻血的時候,我的指頭正好被不知名的利器割破了,開了一道口子。還是二公子機靈,說由我來獻血好了,反正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想想也有道理……嘿嘿,不過我占了二姐姐便宜啦,白得兩大缸腌白菜呢!”
葉心月一陣頭暈目眩。
她想,可憐的堂弟一定是被裴君瑯的暗器算計了!他本來就是葉薇那邊的人啊!
不遠處,葉薇還在指點謝碩和謝扶蘇兩兄弟剁菜:“注意點,這可是吃食,你們沒給尸人抹油吧?小心尸油別滴里頭了……”
謝碩拍了拍胸膛:“小薇姐姐,你放心吧,我們哥倆做事最靠譜。既然拿了你家的血,自然幫你剁好菜,今晚我倆就是不吃飯,也給你把菜搞好。”
“行,那就謝謝啦!”
葉心月看著這些人和葉薇其樂融融相處的模樣,心里不大稱意。
她本就是厭惡葉薇一股子鄉下人的氣質,不屑與她為伍。可偏偏,這個鄉野丫頭就是比葉心月人緣好,得人喜歡。
葉心月抿唇,還是想給庶妹一個教訓,然而沒等她開口,忽然一張符箓驟然從天而降,死死貼向她的唇。
迷煙當即漫上唇腔,葉心月的舌尖發苦、發麻,脹痛不已。
不好,有毒!
葉心月意識到,這一張黃表紙被人下了藥,是醫堂前幾日教的那一味迷谷枝粉。
誰啊?!膽大妄為至此地步,竟敢對她出招。
“譬如?”
“合力奪走別家的。”周溯笑了一下。
他仿佛一點都不知自己這話有多么狂妄自大,有多么異想天開。
可是這個念頭,也恰好同裴君瑯不謀而合。
裴君瑯單手支起下頜,遙遙看了一眼陽光下忙里忙外的葉薇。
小姑娘完全不明白他們話語里的暗潮洶涌。
她在陽光下淺笑,身上鍍了一層璀璨的光。
葉薇朝裴君瑯舉了舉甜糕,問他要不要吃,得到否定的答案以后,小姑娘吃得腮幫子鼓鼓,白皙腕骨上的金鈴鐲在溫煦的日光下燁燁生輝。
裴君瑯不知想到了什么,最終懶倦地道了句:“成交。”
像是佛前注定的因果,惡因結出的苦果。他從前對葉薇不屑一顧,對她冷淡疏遠,終于有一日,他熱情似火,而葉薇不再回應了。
裴君瑯喊了好多聲“葉薇”,也沒有人再開口回答了。
冰天雪地里,裴君瑯抱著葉薇的尸體回到了家宅。
他建造了一座冰棺,存放她的遺體。
裴君瑯將葉薇的名字記入天家玉牒,她不是未婚的妻子,她是裴君瑯的亡妻。
裴君瑯不肯下葬葉薇,他守著她的尸身,不讓人靠近一步。
這一次,誰都別想奪走葉薇。
葉薇以身殉國,召出紅龍,立下大功。即便她死之前,裴君瑯為了堵住裴凌的嘴,殺了長兄,皇帝裴望山也決定既往不咎。
裴望山不喜歡周婉如,遑論她生下的兒子。
他甚至不再和周婉如虛與委蛇。
裴望山想到自己日后有紅龍在手,定無所畏懼,他不用再忌憚世家了。
我確認你安然無恙,才去做這些事的。所以我沒有遺憾,也沒有后悔。說到底,我也應該不是世家長輩們逼迫去英勇就義,紅龍不出世,最后受苦受難的肯定是我們的家人、朋友。祖母年紀這么大了,你總不好讓她還繼續跟著我們四處奔走逃亡。
白蓮教也肯定會帶著羯人殺進大乾國,到那時,破局之法,還是我殉國化龍,既然殊途同歸,倒不如我早早做好準備,先換來一些好處……至少小瑯會安然無恙。
我很聰明,對不對?你夸夸我吧,不要哭啦。
你不要為我擔心,也不要難過,那我會放心不下你的,你也不想我死后還在地底下哭著求閻王爺通融,讓我給你托托夢吧?雖然我一定會這么做……
手腕寫得好酸,但我還想多給你寫點心里話,這樣一來,你想我的時候,看到我說了這么多啰里啰嗦的話,也就不會寂寞了。
對了,給你送的甜糕方子,我已經教授給長壽和王御廚,你想我的時候就蒸點糕吃。當然,如果時間久了,記不起我了,我也不會怪你的。
唉,做一個善解人意的小姑娘真難。一邊想大大方方裝瀟灑讓你忘記我,一邊又暗暗吃醋生怕你見到其他漂亮小娘子,馬上把我拋諸腦后。
一封灑脫的家書好像要被我寫成春閨怨詩,請一定要忘記我哀哀怨怨的模樣。啊……太丑了!怨氣滿滿!
小瑯,我好像沒有給你說過我阿娘,她是個很好的人。其實我小時候,她的性子不是這樣的,忽然有一天,她病重了,又治愈了,再次醒來的時候,她就像是變了一個人,對我很好很好。我猜,阿娘可能是被鬼魂奪舍了,因為她說出的話好怪,我不一定聽得懂,但阿娘會耐心解釋給我聽。那時候,我害怕阿娘被人收了,每次看到街坊鄰里做法事,還偷偷裝病不讓她出門被道士瞧出來……
阿娘說,人死后會消散于天地間,而活的這一生,不過是一段旅途。我只是早早到了終點,我在這里等待,總有一日,我也會等到小瑯的。到那時,我們會再次相見。
不過,我警告你,活著的每一步都要好好走,慢慢走,不要急功近利,用極端的手段結束自己的一生,不然我見到你,肯定會罵你,或許、或許還會故意躲著你!
不要做讓我不開心的事啊。
我會難過的。
其實,我很想很想穿好看的嫁衣,和小瑯拜堂成親。
很想很想和你一起走遍天下山川。
很想很想和你無憂無慮躺倒在草原上,像從前在葉家老宅那一晚一樣,蓋著薄被,一起喝茶看星星。
我很想很想多抱抱你、多親親你、多和你講講話。你嘴上嫌我煩人,其實也很想多聽我說故事吧?每次故意靠近你,你的耳朵都好紅,是不是以為我沒發現你在害羞啊?
小瑯,我好想好想你。
小瑯,我也很喜歡、很喜歡你。”
裴君瑯看完這一封說話顛三倒四,很有葉薇風格的家書,忍不住唇角輕揚。
笑過以后,心里浮起的,又是一片無盡的茫然。
他心臟酸疼,每時每刻都像是鋒利的尖刃割裂,痛感綿綿不絕。
裴君瑯時至今日才懂,原來情傷比反噬的痛癥更難捱,反噬之癥只要不動用內力就能減緩許多,然而心痛卻是無涯,他等不到葉薇,所以這道傷口永遠不會愈合。
裴君瑯也不需要愈合,傷好的那天,不就代表他忘記葉薇了嗎?
他不想忘記。
夜漸漸變深,裴君瑯偏頭,又看了一眼冰棺里仍是韶華年紀的女孩。他眼睫低垂,稍感安慰。
他輕聲對她說——
“葉薇,所有的學生都在去年從潛淵官學畢業了,唯獨你沒有……你一直都是官學里的學生。”
“葉薇,你已經是我的妻了,不必再擔心婚約不算數。”
“葉薇,甜糕我一直都有在吃,不過你教的方子也太甜了,你真的不是故意在耍我嗎?”
“葉薇,我也和你一樣,好想好想你。”
“葉薇,你什么時候能回來看看我?”
“葉薇,我是不是……永遠也等不到你了。”
裴君瑯喊了許多句葉薇,啰嗦的人成了他,小姑娘的怨氣應該早早消弭,可她卻依舊閉眼。
她再也不能醒了。
夜風呼嘯,營帳內,裴君瑯在動用內力后,陷入了昏睡。
他以病骨支離的身體修煉功法,每每反噬之癥突發的期間,裴君瑯決不能動用內力加重傷勢,否則后果不堪設想。他屢次為葉薇破例,而這些損傷積累在骨血中,經年累月,會消耗壽數。
裴君瑯如今痛癥發作得愈發頻繁,除卻難忍的疼痛,他甚至開始嗜睡,偶有昏厥。
今夜,他實在倦極,早早睡下。
長壽按照主子之前的吩咐趕走了葉薇,事后想起來又覺得坐立難安,他忍不住來帳中稟報,小心喚醒裴君瑯。
“二殿下,小薇姑娘來送禮了。”
裴君瑯覺淺,并未深睡。聽到長壽的話,他不由發怔,嗓音里帶著濃濃的倦意與沙啞。
“葉薇來了?”
長壽道:“是,小薇姑娘她……”
裴君瑯睜開鳳眼,抬手抓過一側堆放的外袍,胡亂披衣,艱難地起身。
小郎君忍住身體如山傾頹的疲乏,挪動臂骨,費勁兒坐上木輪椅。
長壽無措地看著裴君瑯的動作,心里七上八下,戰戰兢兢開口:“那個……可奴才記得您不想見小薇姑娘的吩咐,已經把人送走了。”
小主子何時有過這么慌里慌張的時刻?難道他做錯事了?沒道理啊,分明是主子吩咐他這么做的……
長壽偷偷窺探一眼裴君瑯的臉色,噤若寒蟬。
葉薇走了。
裴君瑯手中動作就此停下,半倚在床榻邊出神。如墨的烏發拂了滿肩,掩住少年郎清寂如山的眉骨,看不清他鳳眸里蘊含的神情。
裴君瑯回想方才不合常理的言行舉止,意識到一件可怕的事——
他是不是……想見葉薇?
第一百二十章
冬日天色昏暗,雪山一片蒼茫荒蕪,入夜時分,天與山都染成了幽藍色,星群遙遠,滿山岑寂。
山莊最外一圈的院墻,每三丈便有一道掛了燈籠的門,一共六扇門,每一個隊伍各守一道。
葉薇來到雞腿飯隊守的那道門前時,謝芙、沈如意、魯沉山、周溯,以及裴君瑯已經蹲守在側了。
除了伙伴以外,旁邊還堆了幾籮筐玲瓏炮,以及一些瓶瓶罐罐。葉薇看了一眼,全是療傷的金瘡藥。
葉薇:“你們就這么篤定咱們會受傷?”
葉薇覺得,對付山獸罷了,應該不至于鬧到血流成河的殘酷情形。況且,只是一個小試煉,還有老師在旁看顧,不至于大過年還見血。
魯沉山點頭:“其實我也覺得不會,但別的隊伍都制了玲瓏炮和金瘡藥,就連甲班的學生都搞上了,你想想,這里頭是不是有詐?”
葉薇皺眉:“甲班的人也準備傷藥炮彈?”
魯沉山:“沒錯!”戰事發生得突然,圍墻外的山狼不知何時學會了攀登院墻。
當第一只人臉大的獸爪抓上墻檐時,裴君瑯眼疾手快,抽出一支鐵箭,燃火,猛烈射出。
箭鏃上的火焰被風吹得透青,伴隨嗚咽的風雪聲,一擊即中,刺穿了山獸的銳爪。
裴君瑯凜然喊了一句:“周溯!”
周溯會意,持刀飛躍,奮力一斬。
少年郎手起刀落,血液從山獸斷裂的骨骼里噴涌而出。山狼哀嚎著落了地,僅剩下墻頭的那一只斷掌。
四周鴉雀無聲,沒有人能預料到山獸的突襲。若不是裴君瑯出手迅猛,靠近墻檐的少年人一定會葬身狼肚。
她凝視眼前各懷心思的世家子弟,寒聲道:“我知道祖父曾為了民生社稷,割肉獻血,召獸御敵。他犧牲小我,成全大我,是為家國大義。他悄無聲息死在邊關,族人尋到他的時候,尸首已經被鐵騎踏碎,后人只能在戰勝后,幫祖父撿骨立冢。”
“他以死換來國家的海晏河清,供你們安穩度日。如今你們享受平和的日子,國土的昌盛,百姓的敬仰,提起祖父,也只是輕飄飄贊頌他一句葉家人的節氣,稱道他捐軀殉國的身后名。仿佛葉家人,理應如此抉擇,理應傳承這等舍生取義的精神,否則你們便會折辱葉家人、唾棄葉家人、驅逐葉家人。”
周牧娘聽得不忍:“小薇,你不必做出犧牲……”
葉薇攔下她的話,搖了搖頭,繼續說:“我可以弘揚祖父遺風,舍生取義,但你們要學會感恩,若我今日出了三長兩短,我并非自愿,而是受爾等口誅筆伐,挾義相迫。是你們求我,領我的恩情,他日要記得報答!”
葉薇面前,有成百上千的山狼。
它們在裴君瑯的高超箭術下,近不了葉薇的身,暴作一團。
原本狂躁不堪的山獸,在聽到一陣悠揚的笛聲后,像是有智慧,竟放棄圍攻葉薇,而是對其他官學的學生下手。
沒等沈如意反應過來,一只獸爪已向他的身后偷襲,刺入腰腹,透出血肉。
“啊!”沈如意作為后勤隊員,上陣沖殺從來都是謝芙和裴君瑯的事,他沒有沾過邊,頭一回受到暗襲,疼得骨頭縫都酸軟,人已倒在了地上。
葉薇焦心不已,高喊一聲:“如意小心!”
幸好裴君瑯眼疾手快,甩出細軟靈活的長鞭,圈住沈如意的腰身往后帶。他臂力驚人,竟就這么運用巧勁,將沈如意整個人掀翻,砸向后方蓬松的雪地里。
魯沉山會意,急忙喊白庭正:“給如意包扎傷口、上藥!”
“好!”白庭正不敢耽擱,他有條不紊搬出藥箱,又灼燒刀刃,割去那些被利爪剜肉的骨血,免得傷口進一步感染。
沈如意疼得倒抽氣,他看著面前逼近的山獸,對葉薇道:“小薇妹妹,要是我不慎身亡,日后給我上墳,別帶杏花村的燒酒。”
“為什么?”
葉薇一邊氣他這種時候還有心思開玩笑,一邊又很好奇何出此言。
沈如意掙扎伸手:“太難喝了……”
他不由想起,很久以前,在周家的日子。
裴望山為了討好周婉如,曾用刀鐫刻玉佩,贈予她。大冷天里,他所住的精舍沒有燃銀炭,冷得出奇,雖不至于冷到患上風寒,卻也足夠令手腳受凍生瘡。
裴望山沒有躺到床上,用厚被裹住手足。他仿佛感受不到溫度,依舊用刃器蘸水,一筆一劃,細心鐫刻玉佩。
周婉如的生辰快到了,他沒時間耽擱,要早早備好禮物。
既然是伺候嫡出小姐,自然要盡心,以免被覺察出端倪。
即便他知道,周婉如不屑一顧,說不定會將他細心贈送的玉佩棄如敝履,隨處拋擲。
但那又如何?他本就不奢望她能歡喜。
今日所受之寒,今日所吃之苦,來日必當悉數奉還。
……夜風蕭瑟,霜白霧濃。
岑靜的山巒,被鐵騎的揚蹄嘶鳴聲驚擾,號角與縱馬的聲浪,震耳欲聾。
劉都統率領精銳前鋒,先行涉過結冰的河川,趕往起伏的山丘深處。
半道上,劉都統碰見騎馬趕來的謝道玄。
他大喜過望:“謝少家主!”
謝道玄為了殺出重圍,不得不近身敵軍。幾支箭矢貫穿她的肩臂,鮮血淋漓。
謝道玄像是不知疼痛一般,披星戴月,雙肩覆雪,固執地緊攥韁繩前行。
她看到了不遠處的大乾旗幟,成百上千趕來救援的援軍,唇角難得有了一絲笑意。
“阿芙,有救了。”
謝道玄意識朦朧,強撐起的一口氣,在胸腔渙散。她漸漸力不從心,跌下馬去。
劉都統驚慌失措:“謝少家主!”
謝道玄一頭扎進雪里,她朝他擺擺手:“山莊就在正南方向的山腰,敵軍來襲,爾等從后方包剿,論人數碾壓,我軍能贏。”
“我在原地歇會兒,自會過來。”
劉都統看到神武無雙的謝道玄都成了血人兒模樣,不敢耽擱。他給她送了一件外袍以及傷藥,放下謝道玄,馬不停蹄沖向山莊。
積雪太厚,偶有山崩,大軍涉雪,行路艱難。
但幸好,他們不怕艱苦,激流勇進。
終于,援軍抵達。
劉都統燃起火箭、鳴鏑,射向烏沉沉的夜空,火光乍現。
他振臂一呼,高亢的聲音,傳進絕望的世家子女們耳朵里。
葉薇手背抹去眼淚,哄小孩似的開口。
“小瑯,你要快點醒來。我帶你吃很多甜糕,還有出門游春,這次,你再嫌我煩,我也不會負氣走遠。”
她滿心盼望裴君瑯盡快蘇醒,罵她“好吵”。
葉薇抿唇,心里念佛禱告:人美心善的小郎君,沒道理英年早逝啊。
許是裴望山想到了過去的苦難,他難得起了憐憫之心,對小黃門道:“退下吧,今夜必有一場大雪,掃也掃不盡,不必費心思了。”
“奴才遵旨。”小黃門感激涕零地退下。
琉璃飛檐底下,鵝毛大雪飛揚。
一只春鷹清唳,破風冒雪而來。
這是裴望山親養的鷹隼,是春鷹一類中難得的異化猛禽。
他抬臂去接,春鷹輕車熟路地旋入內殿,落于裴望山的臂膀。
裴望山從荷包中取出藥丸,喂春鷹吞食,唯有如此,鷹隼才能出聲傳話,不至于被人捕了去,泄露皇家機密。
春鷹清了清嗓子:“咕咕,漳州求援,沈家事成。”
裴望山了然,他撫了撫春鷹厚重的羽毛,揮臂揚手,放它歸去,消失于茫茫夜雪中。
這日,皇帝收到“漳州有白蓮教逆黨起事”的密告,連夜下詔,請周老將軍親自上點將臺,燃放烽火,借用火光,一座城池往下一座,不斷傳訊,如此,便能在一個時辰之內,將軍令傳遞至漳州,再配合春鷹的密告,便能讓各地官吏以最快的速度,調兵遣將,傳遞軍令。
地方官吏聞訊,連夜派遣漳州以及附近州府軍士冒雪登山,即刻支援山莊。他們聽從皇命,會竭盡所能保全世家子女,殲滅異教叛軍。
這夜,裴望山睨了一眼蓽撥作響的銅雀燭臺,心想:山莊已被圍困一日,不知死傷境況,但愿他兩個孩子平安無事。
謝芙:“我讓妹妹去打聽過了,這些人似乎還想著趁戰亂的時候攻擊同學,偏偏老師們還說除非被打死否則絕不出手,話里話外的意思不就是想咱們防外還有御內么?”
沈如意點頭:“咱們不能中這個套!”
周溯附和:“我聽你們的安排。”分班結果很快出來了。
甲乙丙丁四個班——
葉心月、周銘等世家中天資較高的嫡長子、嫡長女,以及大皇子裴凌被分到甲班。
今日是入學第一日,官學里安排的任務不多。
做完七個世家的測驗,已是日落西山。
老師們為他們講解了潛淵官學的地理方位。
譬如藏書閣、練武院、膳堂、醫堂、置辦傳家術所需材料的珍寶閣,都在何處,以免學子們在學府里迷路。
官學各個閣樓、宮闕、高塔四面的屋檐鋪陳了四神紋瓦當,分別是青龍、白虎、朱雀、玄武。
每個祥瑞瓦當代表一個方向,平日走在官學里,學子們只要仰頭看一眼屋檐上的紋樣,便能辨別東西南北。
很快,傷了舌頭的啞奴們帶世家子弟們來到了宿舍。
甲乙丙丁四個班住的宿舍,是一座四合小院。
三排兩層樓的廂房,中間立了三面影壁墻。
高聳的黑瓦墻面,形成中央大敞開的天井,也正好掩住了三排樓房的窗臺,更添隱蔽性。
不過,對于住在最底下一層樓的學子們不好。
太陽都被影壁墻擋得嚴嚴實實,一點陽光都招不到。京城又多雨,屋子里全是霉跡子的澀味。
既陰暗,又濕氣重。
聞言,葉薇摸了摸謝芙的頭:“還是我們阿芙懂得未雨綢繆。”
“那是!”謝芙得意洋洋,“我可比小薇姐姐昨日認識的那個周牧娘厲害多了,她什么都不懂,還是周溯提醒她要拿金瘡藥呢!”
葉薇沒聽出謝芙私下里和周牧娘的比較之意。
她只覺得謝芙很有少女的朝氣,此時邀功請賞也活潑潑的,很討人喜歡。
思及至此,葉薇不由看了一眼裴君瑯。
小郎君側影清絕,單手支額,睫羽下垂,整個人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什么。
葉薇不免想到昨日的事,他說他們很不相配,是因為她太多壞點子了,而裴君瑯喜歡那種心思單純的嬌弱少女么?
唔,那她和他的心儀的女子,還真是差之甚遠。
葉薇不想那么多,隨著葉舟一句“試煉開始”,四面八方傳來無數的搖鈴聲、結陣聲、野獸的嘶吼聲。
葉薇是馴山將家天賦最高的女孩,她的血脈不同尋常,馴養山獸無需葉心月、或是幾個小堂弟要用血液培育幾日那么麻煩。
為了今日的試煉,昨晚她便傳召春鷹阿嬌,命它以口銜住一個小竹杯的血液,拋擲山中。
葉薇的血液對于山林間忍饑挨餓許久的山獸來說,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不出一個時辰,自會有山獸分食葉家女的鮮血,心甘情愿受她差遣。
葉薇晃動腕骨的蘭玲鐲,沉悶的鈴聲回蕩風雪中,沒多時,呼嘯的風聲壓制,鈴鐺聲變得細微,幾不可聞。
那些被葉薇血液馴化的山獸聞訊,翻山越嶺趕來。
謝芙驚喜地望向夜空,“小薇姐姐,你看!是蒼鷹!”
那只認主的矯健蒼鷹張開如鵬雙翅,不畏狂風肆虐,盤旋而下。
誰都沒想到,與八大世家源泉息息相關的紅龍傳說,竟是真實存在的事物。
紅龍究竟是什么?為什么白蓮教要一門心思獲得紅龍?
葉薇不由想到那一日,他們身處于紅龍谷中,看著那些黑魆魆的怪物以怪異的姿勢緩慢爬來……
眾人都一頭霧水,偏偏裴君瑯半點不怵,甚至是大發慈悲為她解惑。
他說:“這些不過是冒牌貨罷了。”
葉薇回過神,裴君瑯遠沒有她看到的那么簡單,他展現于人前不過是冰山一角。
小郎君守口如瓶,藏著許多外人不知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