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五竹山,暮靄昏暗,綠林蟬鳴聲聲,草木潮氣馥郁。
王帳前,燃起一堆堆篝火,部族小國的美麗姑娘、健壯勇士歡聚一堂,圍著黃燦燦的火苗載歌載舞,不擅舞蹈的中原文臣與世家子弟則取出琴瑟合奏,一時間酣歌醉舞,眾人玩得不亦樂乎。
除卻熱鬧的營地中央,熬不住夜的世家大人們紛紛挑了幾個遠離年輕人的帳篷,熄燈入眠。營帳沒點燈,布棚被夜色籠罩,看起來灰撲撲的,密密麻麻,像是一只只被雨水淋熄了燭火的孔明燈。
靠近山坳的一只帳篷,倏忽竄起朦朧的暖光,那是葉瑾在帳中接見部曲。
暗衛單膝跪地:“主子,十六刺殺失敗,已領了罰,自盡于山野,御林禁衛即便找到他的尸體,也查不出他的身份。”
葉瑾冷笑:“雖查不出他的來歷,但因他的失敗,咱們也打草驚蛇了不是嗎?至少讓人知道,葉薇被歹人盯上了。”
小姑娘驀然一靠近,馥郁的馨香如煙似霧席卷而來,溫香軟玉滿懷。
裴君瑯無措地偏頭,悶悶倒了一杯酒小口啜飲。
偏偏葉薇毫不察覺。
春梅紅的紗帳放下來,遮住軟轎里的春色,不容人窺伺。
沈如意見狀高喊:“齊活了!走唄!”
青竹和明月立時將軟轎抬起,踏檐而去。
至于謝芙、魯沉山等人,不過是扮成胡族的下人,運用輕功飛檐走壁,尾隨軟轎后頭。
沈如意不想惹事,特制了好幾個易容面皮,分給參與行動的所有人。而葉薇的臉上罩了面紗,裴君瑯則戴了半壁面具,作為遮掩。
大約半個時辰后,幾人來到京城外的那一座鬼樓。
飛蓬樓果然名不虛傳,體型碩大如傳聞中的鯤鵬。高有四丈,橫列數十個廂房。樓房底下架著許多高桿,利用卯榫勾連,可安裝銅制滾輪,想來是利用山獸拉力或是其他機關驅動高樓行動。
葉薇托腮:“如果真要用山獸來拉動這一座樓,那該是多大的怪物呢?”
幾乎是瞬間,她想起了紅龍谷里遇到的那一只惡心的怪物。
裴君瑯勾唇:“誰知道呢。”
片刻,裴君瑯拋擲出一方玉牌。
青竹接過,遞給了飛蓬樓的侍從。
對方一看,頓時來了精神,殷勤地邀請裴君瑯入內:“王世子,這邊請。”
他們都以為裴君瑯明面上江湖世家公子,背地里卻是蠻族小國的王子。
又見他雍容華貴,揮金如土,半點都不敢開罪,以最高禮制,逢迎這位貴客。
一行人很順利進入飛蓬樓。
樓內的保密性做得很好,利用槐花黃綠的簾子隔開一間間廂房,說話的聲音也壓得很低,聽起來像是竊竊私語。
葉薇看不清楚他們在暗閣里做什么交易,正要探頭,身后響起裴君瑯涼涼的嗓音:“好奇心別太重,萬一壞了樓里的規矩……他們要我手底下一個侍女的命,你說,我是給還是不給?”
裴君瑯提醒人的方式也這么別致,簡直清麗脫俗。
話里話外分明是警告葉薇,他保不住她。
“知道了,公子。”葉薇很乖巧地縮回腦袋,本分地為裴君瑯斟酒,恪守得寵丫鬟的身份特征。
“呵。”“你們沒有受傷吧?”
聞言,周崇丘放下茶碗,起身出門。
神采奕奕的老者仍是雙手負于身后,盤著那兩顆核桃,來回轱轆。手不必碰上門板,以內力開道,兩扇門便無風自動,一下子被蓬勃的殺氣震開。
老邁的尊長身姿挺拔,立于人前,如松如柏。明明是慈愛的模樣,散發出的威壓卻讓人忍不住牙關打顫。
仇夫人下意識一個戰栗,被公公的氣勢壓得矮了一頭,懇求:“夫君當年為您擋箭身亡,留我們孤兒寡母在世。死前,夫君盼您多多關照兒孫。如今大房的孩子還為成器,處處要爹的看顧。您不能眼睜睜看銘哥兒受辱,要替他做主啊!”
周崇丘如何會忘記長子?當初陽關之戰,他與長子都中了白蓮教眾的埋伏,是他的大兒子挺身擋箭,保全了他的性命。
這些年,周崇丘對大房已是多加照顧,甚至對外宣稱,往后周家家主之位,定會傳給大房孫子的。
可也正因為他的偏疼,周銘近年的脾氣愈發頑劣執拗,全沒有長子溫文的氣度。
周崇丘瞥了一眼躺在席上氣若游絲的孫子,淡淡道:“你身為周家的孩子,在外頭挨打,墮了殺神一族的名聲,竟還有臉回家叫屈?我們周家,沒你這樣不中用的子孫!”
周銘一怔。葉薇本以為官學老師會先禮后兵。
哪知,一個個殺心這樣重,直接抄家伙就打,每個人都似乎十分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一套。
謝芙跳腳:“真的沒有第二嘛!”
魯沉山咳嗽:“是真的沒有。”
葉薇:“為何?”
魯家和謝家走得近,魯沉山知道的事便也多了。
他道:“曾經謝家有舉辦過一場‘第一蠱’的大賽,結果自評委到門徒弟子,無人服輸,大家齊心協力,自相殘殺……后來,為了謝家的安定,所有蠱毒秘術,他們都稱為‘第一秘術’。”
“葉薇,開始吧。”葉舟喚她。
葉薇深吸一口氣。
她其實也怕疼,要靜下心動手。
葉薇下意識環顧四周。
許是廳堂熱鬧陣仗大,她看到不遠處的裴君瑯也挪動木輪椅靠近桌案。
兩人目光相接,裴君瑯先敗下陣來,避開了。
葉薇微笑,不再看他。
她取刀刃割開皮肉,血珠子一點點鉆出。
一滴血落下,春鷹聽到響動,低下小腦瓜。
奇怪的是,它沒有立即張嘴去飲血。
反倒頗有些畏懼似的,輕輕顫抖羽翼,呆愣不動。
按理說,葉家人的血肉對于山獸來說是不可抵擋的誘惑,鮮少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除非葉薇的血液很下乘,香味也不馥郁。
圍觀的孩子見狀,低語——
“我記得她的母親并非世家人,而是個鄉下農女。”
“難怪了,是不是葉家女的血脈被玷污了?沒了效力?”
“嘖,那她還當什么葉家人啊。”
議論她可以,不能說葉薇母親壞話。
葉薇不喜這些討論,當即回頭,與身后人對望,是周家子弟啊。
葉薇以無聲口吻警告:你們是瞧不起葉家人嗎?
她的眼眸清澈,目光坦蕩,一點都沒有被奚落的怨恨,反倒讓口無遮攔說閑話的周峰,一下子面紅耳赤。
周峰沒有嫡長子周銘那樣的底氣,他只能悻悻然閉嘴。
事情平息,葉薇也不再看他。
注意力重回本身,葉薇甩了甩手指,再度凝神,擠壓出一滴新鮮血液,喂給春鷹。
幸好這次,春鷹捧場地喝了。
它緩慢地走向鳥籠門,靠近主人。
葉薇試探性地打開鳥籠,對山鷹伸出手,溫柔地哄:“過來。”
春鷹撲扇翅膀,飛入她的掌心。
成功了!
馴獸過程雖困難,卻也馴化了山鷹。
葉舟頷首,在冊子上寫了個“丁”等。
“恭喜你,丁等。”
葉薇雖然比不上葉心月的血脈,但也還算有用,沒有辱沒葉家的名譽。
七個世家的資質檢測均結束了,老師們正在統計四個等級宿舍分配的結果。
后生各個緊張兮兮,唯有裴君瑯心不在焉。
他單手撐著下顎,鳳眸滿是厭世的情緒,雪睫微垂。
少年的目光落到長案,那里躺著一只被謝芙毒死的春鷹。
山鷹瞪著眼睛,氣息幾乎全無。
而它僵硬的鳥喙上,染了一滴葉薇甩出的血珠。
色澤艷麗,如上等紅玉。
血滴順著鳥嘴弧度緩緩下移,流入微微吐露的舌尖。
它飲下了。
就在這時,神跡降臨。
本該死透了的鳥,似乎被血肉療愈,竟抖了抖腿,又有了一絲生機。
茍延殘喘,一息尚存。
裴君瑯微微瞇眼,唇角上揚。
有趣。
看來,即便是葉家長輩,也有對葉家女資質判斷眼拙的時刻。
他仰頭望著冷面呵斥的祖父,身上原本被內力壓制住的疼痛忽然變得難以忍受。
他面色蒼白,牙關緊咬。
在周崇丘快要舍下他離去的瞬間,周銘忽然仰起脖頸,梗著一口氣,問:“您看我不順眼,只因我不是周溯,對不對?”
周銘并非大房獨生子,他和兄長周溯是雙生子。
只不過周溯福薄,早早離世,大房如今僅剩下周銘一個嫡長孫。
聽到“周溯”二字,周崇丘的腳步一頓。
果然,唯有兄長能夠讓祖父心生波瀾。
他到底哪里不如兄長?他總比周溯命長吧?
周銘幾乎是暴跳如雷。
他想到在潛淵官學里的羞辱,想到祖父罵他們“無級別”,也想到周崇丘讓他不要再當周家子孫。
周崇丘一直都看不起他。
周銘強忍住身上的傷痛,齜牙咧嘴,高喊:“您從小到大,都偏疼周溯!”
苛責的話消散在風里,周崇丘回頭,漠然地看了周銘一眼。
“你不像他。”
周銘一怔,似乎明白了。
周溯性子從小就溫吞謙和,很像父親。
而他暴戾兇悍,當不好父親的替身。
周銘啞口無言,而祖父撂下這句話后,毫不留戀地走遠。
唯有仇夫人抱住兒子,哭成了淚人-
皇城,坤寧宮。
一只春鷹優雅地飛躍重重琉璃瓦,墜入金碧輝煌的宮闕。
皇后周婉如抬起戴著青玉細扳指的手,接住了那一只鷹隼。
她的肌膚雪白,日夜用牛乳與香露作養,決不允許春鷹的尖爪在她指上留有痕跡。
可母親今日的話打醒了他。
裴君瑯奸詐,他決不能掉以輕心。
裴凌記起那位葉家半道上撿回來的庶女。
“她叫……葉薇?”
裴凌對葉薇的印象不深,想起她的時候,唯有那一抹若有似無的衣上香。
是典雅的桂花味。
她好像在他面前,總是低著頭、肩頭發顫。
可是,他曾聽過葉薇笑語嫣然,在膳堂、在練武院、在課間,同裴君瑯他們親昵地閑談。
分明是個膽大活潑的女子。
裴凌蹙眉,得出了結論:她在躲他,她很怕他。
不過是討要一只幻夢蝶,裴君瑯重金砸下,沒有不成的道理。
買到了東西,一伙人正打算打道回府。
忽然,樓里的管事心急火燎跑來,攔住了裴君瑯的去路:“王世子,小的帶樓主的口令,說是想請您上天閣一敘。”
所謂“天閣”,便是飛蓬樓里最頂層的樓閣,除皇親國戚抑或世家貴客不得入內。飛蓬樓已經好些年沒有開天閣的規矩了,今日遇上什么樣的貴主,竟教不可一世的飛蓬樓樓主也將其敬如上賓。
沒一會兒,廂房的簾子輕動,不少雙藏于面具之下的眼睛探出,好奇打量裴君瑯等人。
沈如意害怕遇到內行人,到時候看出他們的身份可就不好了,忙給葉薇使眼色。
葉薇瞟了裴君瑯一眼:“公子,我們怎么辦?”
裴君瑯依舊是見慣了大風大浪的平靜模樣,他拋擲下一只酒盞。
“咣當”一聲脆響,鎮住這些不懷好意的窺探者,懶洋洋道了句:“去。”-
“抱歉,大公子,承蒙您厚待,可臣女一嗅到龍腦香便頭疼,這車無論如何都坐不成了。”
她和裴凌的馬車,同時間,前后腳趕到。
既是夜里,葉薇想也知道,嫡母肯定要請裴凌留下用膳。
葉薇心知肚明,一家子其樂融融夾雜她一個異類的滋味。
俊美無儔的少年郎指骨微緊,忍住呼之欲出的殺心,“再帶吃的,信不信我把你丟下車?”
聽到這話,葉薇也不似從前那樣瑟縮腦袋。
她刁鉆得很,知道裴君瑯是刀子嘴豆腐心。
葉薇雙手捧臉,抵在裴君瑯面前那一張茶案上,頗具風情地朝他拋媚眼,柔聲問:“小瑯,你舍得嗎?”
她靠得這樣近,桃花滿繡的袖緣透出一股衣上香,淺淡的草木味,攝人心魄。
裴君瑯不喜她的輕佻,本要呵斥,可對上那一雙嬌媚的杏眼,不知為何,重話卻困在了喉頭。
終于,裴君瑯垂下濃密長睫,勻了紅潮的眼角,一枚焦茶色的淚痣,若隱若現。
他冷聲:“葉薇。”
“你在蓄意勾引我么?”
飛蓬樓外,響晴薄日,天還未黑。
金燦燦的日光透過彩色玻璃照入,灑下一地的芽綠與杏黃的光影。
裴君瑯仍是倨傲地倚靠在軟轎之上。轎檐掛的簾幕大開,日光斜斜刺入,照得小郎君那雙鳳眸剔透澄澈,如同瑰麗的琥珀色寶石。
天閣的主位,擺著一座鐵鑄的王位,綻著濃黑的玫瑰與帶刺的荊棘,彰顯登頂的艱辛與不易。
裴君瑯勾唇:“膽子不少,竟仿制王座的尺寸。”
聞言,葉薇也循著裴君瑯的目光,朝上望去。果真,那一把高高在上的寶座,怎么看怎么盛氣凌人。
沒多時,一名身形頎長的男子緩步走出來,他穿的衫袍很怪異,不東不西,既有圓領袍的盤扣,又掛披蠻族的皮草裘衣。臉上帶著面具,也瞧不清長相。
但眼尾是上揚的,葉薇很篤定他在笑。
裴君瑯的眼睛也明顯褪去了之前的倦色,他眸光銳利,緊盯眼前的男人:“不知樓主尋我,是有何事賜教?”
到底誰卑鄙!
“什么?!”裴君瑯受驚,傾身拉回葉薇,一手捂住少女的嘴唇,防止她再語出驚人,“不要亂說!”
葉薇洋洋得意地挑眉,她不說了。
女孩隔著這一只冰冷的手掌,驕傲地與裴君瑯對視。
又是這一雙熟悉的、漂亮的杏眼。水波瀲滟,好似潤了一重霧氣。
葉薇明眸善睞,裴君瑯瞬間想起葉薇中了催歡藥的那一日。
也是同樣冰冷的手,同樣近在咫尺的距離。
當時的葉薇在做什么呢?哦,她面色潮紅,一心想獻吻,也是裴君瑯伸手擋住了她的唇,制止了她的居心叵測,不許她恣意妄為。
可是,眼下的裴君瑯,全無那天的盛氣。
他薄唇緊抿,嚴絲合縫,唇縫顯露病態的蒼白。
裴君瑯敗了,他許久無言。
偏偏,志得意滿的葉薇還蓄意作怪,她朝神情冷肅的小郎君眨眨眼,笑得眼角眉梢弧度彎彎,嬌媚可愛。
御林軍、部族蕃國的族人、世家子女以及長輩們,甚至是大乾國皇帝,統統趕到了硝煙彌漫的戰場。
飛沙走石落地,血腥味散去,月華撥云,傾瀉而下。
眾人眉眼清明,視線豁然開朗,他們看到了畢生難忘的畫面。
只見一紅、一白、一黑,三蛇纏繞成柱,高高托舉起血衣凌亂、烏發成結的少女。葉薇扶著蛇首,垂眉低目,慈悲如佛陀。她就這么立于高處,坐在蛟蛇纏成的王座之上,如同降世的神女,居高臨下,睥睨眾生。
眾人瞠目結舌,看著這一場“成神”的異象。
蠻族小國在沙漠佛窟里看過《龍神變》的絕倫壁畫,他們深知,這是神主蒞臨。
他們口念庇佑眾生的梵語,虔誠下跪。一個跪下了,其他的也都跪下了,他們仰望葉薇,發自內心欽佩,對她俯首稱臣。
唯有大乾國的世家長者們和皇帝裴望山,強忍住屈膝的沖動,沒有跪地。他們神情復雜,心中百感交集,有欣慰、嫉妒、恐懼。
原來,紅龍神主降世的傳說……是真的啊。
第一百二十二章
葉薇的鎮定也只是強撐,看到烏泱泱的援軍來了,她體力不支,一頭栽倒下去。
眼見著小姑娘要折斷脖頸,幸好,黑鱗蛟蛇眼疾手快,迅速纏繞住葉薇,把她團在尾巴尖尖上護好。
禁衛軍想要救助葉薇和裴君瑯,奈何三條蛇今日受到葉瑾的驚嚇,外人一旦靠近,立馬蛇鱗豎起,反應應激。蛟蛇是極其護主兇悍的山獸,根本沒人有膽子冒險親近。
葉薇與裴君瑯兩個都傷亡慘重,偏偏有大蛇在旁邊守護,大家伙兒親近不得,一時間進退兩難。
葉舟急得焦頭爛額,他可管不了什么紅龍神主不神主的,趕緊催促白杏回去拿藥箱。
“快快!沒看見我家孩子渾身血窟窿嗎?你們一個個怎么做長輩的?趕緊救人啊!”
葉舟好歹是葉塵夜之子,少時也和黑鱗蛟蛇相處過。大蛇見他靠近,只嗅了嗅葉舟的氣味,辨認出他是葉家的孩子,不情不愿地縮回了堅硬的蛇鱗,不再用攻擊狀態對待葉舟。
因祖父出事,周溯一整日心神不寧。
行走于一排排的課堂桌椅間,少年郎長袖肆意揮舞,漫不經心一掃,不慎碰落了裴凌的硯臺。
“啪嗒。”
墨跡濺上地板,染了一片臟污,巨大的響動引得四周的學生紛紛探頭。
裴凌的白袍被染上墨汁,黑漆漆一片。他眼底戾氣四起,但見其他同學都往這邊瞟,不好當眾發作,只能似笑非笑地問:“阿溯這是怎么了?回府一趟,規矩倒落外邊了。”
周溯聽到裴凌陰陽怪氣的話語,一時間福至心靈。能夠對付祖父,還能塑造出一個贗品,游刃有余居住家宅里的人,還能有誰?那位久居深宮的皇后姑姑嫌疑最大。
他不知祖父的下落,要沉得住氣,靜觀其變。
至少,在周溯從漳州回來之前,還不能打草驚蛇,以免周崇丘受到傷害。
周溯想,他們費盡心思要找一個人假冒周崇丘,說明他們也忌憚殺神周家,既如此,他們就不會對祖父趕盡殺絕。
祖父應該還有救。已是春末,天氣漸熱,京城風大也干燥,再有一兩個月酷暑來臨,又要端出魯家特制的風扇車送涼。
院子里,木槿花開了,淡紫色的五瓣花開得艷盛。
葉薇就在樹底下立起的靶子練習槍法。
“砰、砰”兩聲火銃發射子彈的響動,震耳欲聾。
葉薇填彈、上膛、扣動扳機,再要練槍的時候,她做賊心虛地看了不遠處看書的裴君瑯一眼。
她也不知道,原來皇子府的練武院和藏書閣挨得這么近。
葉薇來的時候,一抬眼就看到了端坐于陽光底下的裴君瑯。
小郎君的左手執著一卷書,右手邊放著梨花木的矮案,桌上陳列幾片薄薄的核桃云片糕以及一壺清苦的茉莉花茶。陽光照在裴君瑯白皙如玉的指骨間,皮肉都被日光打得通透,美得像一幅丹青畫。
葉薇不敢多看,她大大方方朝裴君瑯打招呼:“小瑯,早安。”
裴君瑯聞言,抬起鳳眸,輕輕頷首:“嗯,早。”
除了彼此間冷淡些,倒也沒什么異樣。
葉薇想,或許這就是裴君瑯希望的……保持距離。
她等了一會兒,見裴君瑯沒有收拾書卷走人。心里生起一點欣喜,她還以為,他會討厭她到不愿意共處一院的地步。
幸好裴君瑯泰然自若,沒有給可憐的小姑娘難堪。
葉薇松了一口氣,試探性地問:“我在這里練槍,會吵到你嗎?”
裴君瑯搖頭:“不會。”
但旁的也沒有多說。
葉薇守禮,也記得昨夜,裴君瑯說的話。
她不會試圖和裴君瑯套近乎。
于是,葉薇開始全神貫注自己手上的事。
每次打中靶心,葉薇都很歡喜,她下意識望向裴君瑯,潛意識里或許在期待少年對她的肯定與夸贊。
但是裴君瑯仿佛沒看到一般,依舊專注看書。
他沒有理她。葉薇有些失落。
果然,小郎君很愛讀書啊,心無旁騖,也不搭理身邊的人。
他一直如此,安靜地沉溺于自己的世界。
葉薇默默握拳,給自己打氣。
她繼續投入練習,槍法一定要精湛,如此才能保護好自己。
小姑娘沒有在負氣,她只是想變得更強,然后少依賴裴君瑯,不拖累他。
葉薇想了很多很多事,或許因為她很麻煩,所以小瑯才會想要和她保持距離。
她沒有任何能夠幫到裴君瑯的地方,她還不夠強。
等到她獨當一面,裴君瑯是不是就能放心松開手了?
思及至此,葉薇再次舉起手里的火銃,對準了稻草制的靶子。
“砰!”一擊即中靶心。
明明槍術練到極致,葉薇卻沒有歡喜。
她不習慣沒有裴君瑯關照的日子,她好軟弱。
葉薇心里的窒悶感更甚,緩緩放下了執槍的手。
半天沒有槍響,裴君瑯終于放下手里的書,問:“不練了嗎?”
葉薇點頭:“有點累。”
“嗯。”裴君瑯取了一個干凈的茶杯,單手斟了一杯茉莉花茶,推向葉薇,“口渴了可以喝茶。”
“好。”葉薇受寵若驚,三兩步跑向裴君瑯。
然而少年郎并沒有和葉薇共飲的意思,他把休息的地方讓出來,給葉薇獨享。
自己則推動木輪椅,緩慢回了內院。小郎君轉身,孤獨的背影漸行漸遠,他沒有回頭過一次。
葉薇臉上的笑慢慢落下,秀氣的眉頭微擰。
她端茶來喝,入口發現,明明應該是甘冽的花茶,滋味竟然很苦澀。
一點都不好喝。
從前和裴君瑯飲茶的時候,茶的味道不是這樣的。
葉薇悵然若失,喝完茶便回了潛淵官學。
另一邊,小郎君推動木輪椅的聲音愈發緩慢。
他閉目聆聽,直到聽到葉薇的腳步聲向外,漸漸離開了府邸,才緩緩睜開眼。
木輪椅沒有再次朝前滾動,而是停在了庭院中央,一動不動。
裴君瑯不知道該去哪里。
其實,他撒了謊。
他的耳力敏銳,葉薇練槍的動靜那么大,怎么可能不吵。
但裴君瑯沒有趕她,也沒有抽身離去。
他第一次如此有耐心,容忍一個女孩的吵鬧。
少年單手支著額頭,他搜腸刮肚半天,也想不出,究竟是為什么。
于是,周溯泰然自若,躬身對裴凌道歉:“大公子誤會了,我只是昨夜沒有睡夠,精神恍惚罷了。噯,你的衣服臟了,我去給你重新拿一身吧。”
“不必了。”裴凌上前兩步,拍了拍周溯的肩膀,“你如今是投奔丁班的叛徒,我可不敢收你的東西。若你哪日棄暗投明,回歸我們甲班,你我再去膳堂點酒,好好聊聊。”
裴凌用說笑的語氣,講了一段令人心里汗毛倒豎的話。
沒人敢接,氣氛立刻變得壓抑。
整個甲班,也就周溯愿意和丁班的學生們組成隊伍。
大家不敢開罪大皇子裴凌,只能自覺疏遠周溯,和他劃清界限了。
面對同班同學的冷淡,周溯不以為然。蘭瑪,不,應該說是多羅王子。
不再裝柔弱女子后,他手勁兒變大,手握住裴君瑯纏繞上脖頸的細鞭,憤然扯開了襲來的長鞭。
裴君瑯本來就沒有殺心,因此很快收回武器,沒有纏斗。
多羅王子從膳堂的桌上,摸來一條帕子,蘸水擦面,卸去眼角眉梢、高鼻薄唇的濃妝艷抹,當眾恢復一張陰柔貌美的臉。沒有口脂與胭脂遮掩,那張五官深邃的臉立馬變得英氣十足。
他一邊卸下女子頭冠,抖散一頭棕色卷發,一邊咬著發帶,將頭發束成馬尾。美艷的異域小姑娘,轉眼成了身材高大,寬肩窄腰的俊俏郎君。
眾人都被嚇了一跳。
“等等?怎么回事?來的不是蘭瑪公主嗎?”
“女的怎么成了男的?”
“你傻啊?本來就是多羅王子,他假扮的妹妹!”
“我去,不早說?我這雙靴是三十兩銀子和沈如意租來的!全浪費了!”
小打小鬧完畢,不傷兩國情誼。今晚,皇帝特地在五竹山里設下獵場,邀請各國使團狩獵、吃宴席、與世家以及皇族游玩。
還特地點出了,西塢國皇族擅長打獵,屆時定要請多羅王子在眾人面前露一手。
這一番話,也有敲打多羅之意。他前腳暴露了假扮妹妹蘭瑪的事情,后腳皇帝就知道了。說明大乾國眼線密布,他的一舉一動皆數暴露于皇帝眼中,別想再搞什么花招,欺瞞君主。這一回,是裴望山大度,當多羅孩子心性,既往不咎,如有下次,裴望山手段雷霆,也不會任他
裴君瑯錯愕,怔在原地,少年郎的白皙手背繃緊,青筋畢露,呼吸都變重。
冷靜不復存在,欲念節節攀升。
是她勾出的火。
她膽大妄為,她目中無人,她怎么敢、怎么敢……
裴君瑯蹙眉:“葉薇!”
葉薇狡黠地瞇起杏眼,好整以暇地觀賞裴君瑯潮紅的狹長眼尾、勾人的淺色淚痣。
她歪了歪頭,故作懵懂困惑,小心地,又問了一次:
“你真的……一點都不在乎嗎?”
他笑了笑,不再多說什么,一下課就去收拾包袱,準備漳州之行了。
潛淵官學決定今夜就啟程,全體師生前往漳州。
學院里安排了好幾輛馬車。但為了節省開支,這些車輛都很樸素寒酸,車底沒有可以塞無煙銀炭的夾層,車里也沒有厚厚的氈毯。
老師們美其名曰:想要孩子們體會如今天下河清海晏的不易,要時刻銘記祖輩的功勛,憶苦思甜。
可惜,孩子們壓根兒不好騙,大冬天的出去玩還要受凍,他們傻么?
于是貴族公子、小姐,一個個讓府上專程送來豪華馬車,免得趕路途中凍出個三長兩短。
而之前剛罵過學生好逸惡勞的老師們面子上掛不住,學生們不肯吃苦,他們做長輩的總要立個榜樣吧?沒辦法,即使老師們凍得老寒腿發作,也只能打碎牙和血吞,灰溜溜上馬車受凍。
還是葉薇貼心,從沈如意的包里摳搜來幾個暖手爐,借花獻佛遞給老師們。
把長輩感動得涕淚橫流。
葉薇:“那我的學分是不是可以酌情加點?”
葉舟:“滾。”
自從焦玄鳴失蹤,焦家就派了新的老師過來,是新一任家主之子焦振,官學里的焦凡和焦雅都是他的孩子。
不知是看葉薇如今在葉家受寵,還是焦家二房和大房本就不親密。焦振老師對葉薇倒沒什么惡意,焦振接過葉薇遞來的手爐時,還親親熱熱道了句“多謝表外甥女”。論起來,他也算葉薇的三表舅了。
葉薇和誰都能說上幾句話,長袖善舞的樣子,惹得葉心月不滿:“慣會裝模作樣。”
潛淵官學出行不讓帶仆婦隨行,包袱只能公子小姐們自己手提。
葉心月一如既往提著包袱,和裴凌同行出門。
可就在葉心月登車的一瞬間,她恍惚瞥見,那位待她一貫溫柔的大皇子裴凌,眸底流溢一片徹骨冰霜。
葉心月被他駭人的眼神攝住,咬唇不語。
很快,裴凌裝作沒看到葉心月的樣子,含笑朝葉薇伸手,邀請她上車落座:“小薇,我車上備了厚氈毯與手爐,我記得你很怕冷,不如同我共乘一輛?”
葉薇被裴凌堪稱溫柔的語氣,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即便心里嫌棄,表面上她依舊很有涵養地行禮,小聲拒絕:“承蒙大公子抬愛,今日不湊巧,我已經有約了。”
說完,葉薇跨上裴君瑯的馬車。
瞥見那一抹倩影消失無蹤,裴凌探出的手緩慢蜷曲,收回袖籠。
他轉頭,看了葉心月一眼,良久不語。
許是考慮到,即便焦蓮死了,葉心月也仍是葉家嫡長女,他沒掃她的臉面,笑問:“葉大小姐要上車嗎?”
葉大小姐?
聽到這種疏遠的稱呼,葉心月心里明鏡似的一清二楚。
她和天家的姻緣,恐怕要黃了。
葉心月不想自取其辱,她道:“不了,我也有約了。”
葉心月姿態高傲地離開,隨意挑了一架馬車登上:“大表哥,阿月蹭一回你的馬車,應當不礙事吧?”
她選中了焦凡的馬車。
焦凡是焦家二房的嫡孫。如今二房老爺焦松帆成了家主,連帶著他們這些子孫都水漲船高,成了眾人奉承的對象。曾經,焦凡對葉心月獻過殷勤,但葉心月不屑一顧。怎料到,今日還能等到阿月表妹親自登車。
聞言,焦凡自然喜不自勝:“請坐請坐。”
他急忙拿帕子把綢緞坐墊擦了又擦,又探頭回絕先前答應共乘馬車的幾個同學:“車太小了,坐不下了!幾位同窗找別的車擠擠吧!”
焦凡臨時反水,拒絕和同學共乘一車,幾個世家子弟氣得跳腳。
都要啟程了,上哪個車馬行找車啊?他們連聲嚷嚷晦氣。
一時間,官學門口嘈嘈雜雜,亂作一團。
“幸好是夜里出行,不然就你們這堵塞街巷坊市的亂象,得給百姓添多少的麻煩,沒一個省心的!再吵,老子……咳,為師抽你!”葉舟召來山獸,暫時平定了喧嘩的場面,“沒車做的學生過來,咱們官學不還有幾輛嗎?擠一擠,都是年輕人怕什么冷,快點跟上!”
另一邊,一輛樸素的馬車掛著雪青軟緞,主人家似乎很怕冷,窗簾厚厚的,幾乎封了個密不透風。裴君瑯坐在車里,不耐地聽外面動靜。
少年嫌吵鬧,蹙起的眉棱間,滿是悒郁。
她擦干凈手指上的油花,又漱了口,小心翼翼靠近裴君瑯。
葉薇剛挨近裴君瑯,鼻尖就聞到了一股若有似無的草木清香。
很明顯,長壽知道小郎君愛潔,即便小主子病中昏睡,他也留在一旁服侍,時常取帕子擦拭裴君瑯的眉眼與指骨。眼下,即使裴君瑯一臉憔悴的病容,樣貌看上去仍清麗雅致,郎艷無雙。
沒等裴君瑯再度開口,葉薇戰戰兢兢地問:“你不會……又想著怎么趕我走吧?”
小郎君有前科,每逢大難不死,醒來以后,定必要將她推遠三尺。
葉薇做好了小郎君說傷人話的準備。
哪知這一次,裴君瑯一反常態。他濃長雪睫微眨,尚且還算溫良的目光,在小姑娘暈紅的臉頰流轉。
良久,少年郎嗓音清冷,帶著一絲虛無縹緲的柔情蠱惑。
“葉薇,你要不要考慮……嫁給我?”
“啊?”葉薇杏眸溜圓,目瞪口呆。
她遲遲地回味了一遍這句話。每個字她都聽得懂,連起來又好像有點迷糊。
小瑯,是在和她求親么?
第一百二十三章
葉薇并沒有立刻答應裴君瑯的求婚。
“你想娶我……”她眨了眨水靈靈的杏眼,嘟囔了一聲,忽然什么都不說了。
葉薇的沉默,打了裴君瑯一個措手不及。
他從來沒有想過,她會拒絕回答他的話。聒噪的葉薇保持沉默,他便猜不到她心中所思所想。
裴君瑯支起手肘,艱難地撐起身體,身上他靠到軟枕上,蒼白的臉被烏濃的黑發遮蔽,神情晦暗不清。
裴君瑯垂眸,可以清晰看到,瘦弱的女孩依偎在他懷里,仿佛一只淋濕了羽翼的雛鳥。
延綿不斷的雨水澆到葉薇的發間,沖散了葉薇綁好的發髻,也使得原本就漆黑的墨發,變得更加烏濃。
瑩潤的雨珠順著葉薇的發梢滾下,逐一滴落裴君瑯無知無覺的膝骨,洇浸他的衣袍,隨即,雨水消弭不見。
葉薇不愿從他身上滾開,裴君瑯也沒再勸。
他只是平復下心情,下意識挺直脊背,收縮腰腹。
他刻意避葉薇遠遠的,連銳寒的目光都不曾在她身上逗留。
小郎君偏頭,不愿看葉薇。
明明夜雨寒冷,可裴君瑯的后頸卻生熱,緋紅的顏色漸漸爬上他的耳根,心里既煩又悶。
還有些,心神搖曳。
裴君瑯思緒飄遠,只能朝遠處眺望。
雨水漣漣,他的眼里唯有一望無際的昏黑山路。
今夜怎么如此漫長?
等路況平穩,葉薇終于緩解了方才受驚嚇軟了的雙腿,從裴君瑯的木輪椅,緩慢爬下來。
葉薇很懂見好就收,她忙垂頭道謝:“二公子一路受累了。”
裴君瑯撩起薄薄眼皮,瞟了葉薇一眼,沒有理會她,也沒有回答她的話。
葉薇見他這種反應,只能憑感覺猜——應當是很不滿她的孟浪。
她又惹到他啦!
而謝芙、沈如意、魯沉山只顧著逃命,一個個遲鈍得很,誰有那樣的玲瓏心腸來回憶葉薇對裴君瑯的冒犯。
他們逃出生天,恍惚聽到春鷹冒雨盤旋于山谷間,此起彼伏播報著【蜜汁雞腿飯】奪得三把寶劍的事。
今日他們搶了兩把,加上自己的那一把,一共三把。
這個數字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出局的情況,從明天開始,他們能昂首闊步,朝著終點進發了。
幾人相視一笑,心里頗有種難言的輕松感。
謝芙興奮:“我們贏了。”
沈如意淚流滿面:“活下來了。”
魯沉山拍了拍胸口:“太險了!”“我坐著等你呀。”
“你……”魯沉山想起昨晚占天者焦家的大孩子昨夜喝酒說漏嘴的天機——大早上吵架有損財運。
他只能息事寧人:“……唉,算了,你等吧。”
強壯的少年一把拎走謝芙的木桶,走出角門,排在長長隊伍的最后面。
與此同時,啞奴提了兩桶熱騰騰的沸水,健步如飛趕來。
看到葉薇,他急急剎住,抖了抖雙肩。
啞奴的肩膀一左一右站著兩只春鷹,一個喊“裴君瑯”,一個喊“沈如意”。
想也知道,是兩個富哥兒花錢買苦力,請人提水來了。
啞奴不會說話,又不知道兩個學生的住處,只能目光懇切地凝望葉薇,請求她的幫助。
葉薇給啞奴指了個方向:“沈如意住東面一樓第三間房,裴君瑯的寢房則在我身后這間。”
啞奴點頭道謝。
他正要敲裴君瑯房門送水,葉薇出言攔下了:“要不,小瑯公子的水由我來送?正好我要問他早膳吃什么。”
啞奴只是執行任務的奴仆,沒什么自己的思想。他沒有拒絕,放下水桶,當即往沈如意的屋里去了。
葉薇白掙一個能親近裴君瑯的機會。
昨夜里腹痛求援的事,葉薇不欲張揚,她想私下里和裴君瑯道謝,悄無聲息把這事兒揭過去。
葉薇挪動水桶,緩慢靠近裴君瑯的房門,屈指敲門。
“小瑯,你醒了?我給你送洗漱的水來了。”
靜了許久,屋里的裴君瑯,艱澀地回話:“你窮到連這份錢都想掙?”
葉薇:……嗯?
裴君瑯是不是對她有諸多誤會。
“沒有,只是念在你我同窗一場,搭把手。”她頓了頓,羞赧,“當然,如果你心里過意不去,實在想付兩份錢,我也不是不可以……”
“休想。”裴君瑯冷聲,“你進吧。”
“噯,好!”
葉薇推開房門,一股清幽的蘭草香撲鼻而來。
混雜一點艾草與紫檀木的暗香,很好聞。她后知后覺回魂,這就是裴君瑯平時的衣上香。
屋里沒有點燈,屋外又有影壁墻遮光,清晨的時候,光線十分昏暗。
葉薇站在門口,沒有裴君瑯的授意,她不打算冒犯他。
只是,葉薇也沒有裴君瑯所想的那樣,提水進屋就立馬離開。
她仍留在房門口。
裴君瑯隔著內室那一片輕紗珠簾,依稀辨別葉薇朦朧的眉眼。
“還有事?”
“啊……”葉薇如夢初醒,“昨晚腹痛的事,謝謝你關心。”
原來是為了這個才逗留。
裴君瑯陰悒的臉色稍有緩和:“舉手之勞罷了。”
葉薇道過謝,心中大石放下一點。又覺得他的恩惠落在實處,葉薇的謝禮太輕,不能兩償。
于是,她又提了桶:“我幫你把水提近一些吧。”
無傷大雅的小忙,葉薇樂意效力。
只是,還沒等她走近兩步,裴君瑯忽然厲聲地制止她的好意:“不必!”
少年郎的聲音很重,情急之下爆發出的一句阻攔,甚至帶了幾分難言的警惕。
“嗯?”葉薇被他的高聲嚇懵了,“怎么了?”
裴君瑯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沒事,你等我披一件衣。”
他低頭,望向赤.裸的雙足,隨后揭過一件狐毛外衫,遮住了膝骨與白玉似的踝骨。
“啊?哦!”
葉薇這才想到,裴君瑯很可能衣冠不整啊!難怪這么畏懼她的靠近。
可是……她只是送個水,又不打算久留。
葉薇胡思亂想間,木輪椅的滾動聲由遠及近傳來。
為了不讓葉薇疑心,裴君瑯強裝鎮定,緩慢推動木輪椅,出了內室。
葉薇第一次看到剛睡醒的裴君瑯。
烏黑如云的長發傾瀉肩側,唇紅齒白,臉色比白日要蒼許多。似乎沒有穿鞋,膝上披了一件擋風的大袖衫,白毛滾邊一圈兒掩住腿骨,只在行動間,偶露一丁點白皙的腳背。
她似乎冒犯到了睡醒的美人。
葉薇莫名耳熱,不由后退了一步,“抱歉,是我僭越。”
裴君瑯抿了下薄唇,沉郁的聲音輕飄飄傳來:“無事。我要洗漱了,你出去。”
“好。”葉薇眨眨眼,“我在門口等你,上課前,我們幾個一起吃早飯吧?今天我請。”
“嗯。”裴君瑯皺了皺眉,沒說什么。
葉薇退出房間,臨走前,還小心翼翼幫裴君瑯闔門。
許是葉薇動作太慢,門縫拉至一寸的時刻,她看到裴君瑯靠近了盛水的木桶。
大氅被木輪絞住,輕輕滑落。
葉薇唯恐裴君瑯需要人幫忙拾衣,手上動作也慢了幾分。
可就在這時,裴君瑯側身撿起大衣裳,恰巧露出零星沒有被羅襪遮掩住的腳踝。
小腿的膚色白皙瑩潤如玉,美玉本該無瑕,卻留有一片藤蔓似的褶皺。
咦?這腿傷,她好像知道。
葉薇細想一會兒,總算記起那些肌膚上的痕跡像什么。
那是一片被烈火燒灼肌理,燙出的燎疤-
葉薇點頭:“都是小瑯公子的功勞!”
她忽然又親昵地呼喚裴君瑯,仿佛他們之間沒有爭吵與隔閡,關系親密如初。
裴君瑯聽到那一句耳熟的“小瑯”,下意識望來。
這一眼,正好落到四小只伙伴殷切的目光中——“幸虧二公子趕來得及時啊!”
沈如意是唯一對裴君瑯實力不知情的那個人,但他對于宮闈秘辛粗枝大葉得很,并沒有覺得哪處不對勁。
眼下,他仰慕地望著裴君瑯,夸贊:“二公子藏巧于拙啊,原來你這么厲害!”
裴君瑯一如既往漠然:“說出去,殺了你。”
沈如意眼眸亮晶晶,不住點頭:“明白明白!最強王牌嘛,肯定要藏著掖著的!”
不知是否老天爺也想對他們褒獎,魯沉山竟然在不遠處找到了一個地圖上都沒顯示的隱秘茅草屋休息點。
一旁巖壁還留有兩個洞穴,分別蓄了兩方天然的溫泉池子。
他們能有沐浴暖身的地方了。
葉薇和謝芙共用一個洞穴,其余三名郎君則去旁邊那個洞穴深處的池子。
沈如意和魯沉山知道裴君瑯不喜外人靠近,因此他們迅速洗了個澡,又換回濕漉漉的衣裳,打算跟著羅盤,摸黑返回一趟之前的休息點,拿一些日常用品。
好在那個休息點和破陣的林子是相反方向,距離他們目前所在的茅草屋不算遠。
用了大概一個時辰的時間,兩人順利返回。
魯沉山把換洗的衣服遞給葉薇和謝芙,自己則和沈如意搗鼓晚上吃的馕餅。
干糧被雨水泡了,軟塌塌的,只能隨便加水燉成糊糊湯充饑。
幸好茶餅受潮了也不影響口感,一人一碗茶湯,還算愜意。
葉薇洗好了,換上干爽的春衫。謝芙還想多泡一會兒湯池,她抱了衣裳重新進洞。
葉薇忽然想起裴君瑯前兩天忍疼的事,他應當是腿骨畏寒,受了風雨,寒意侵體便風濕骨痛,所以那時,她給他膝骨披衣,裴君瑯才會好受一點。
思及至此,葉薇記起裴君瑯還沒拿換洗的衣裳。
她打算獻一回殷勤,也好私下里感激裴君瑯的救命之恩。
葉薇:“二公子的包袱給我,我去送一身衣供他換洗。”
魯沉山要煮晚飯,沈如意又被雨水淋出頭疼癥,眼下病歪歪靠在茅草屋的被褥里,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沈如意病秧秧:“有勞小薇了,我、我實在頭疼,要歇歇。”
魯沉山搗鼓鍋子,嫌棄:“你太廢物了。”
“我廢物的事,你不早知道了?”
“你臉皮真厚……要不要給你煮點藥湯?醫堂拿來的藥包還有。”
“魯兄,仗義!煮吧,我來者不拒。”
小姑娘知足常樂,遇到再多艱難險阻仍不改柔善,她高潔于天邊皎月,美麗、耀眼,卻偏偏普照深陷泥潭的裴君瑯。
他何德何能。
他真的有資格靠近葉薇嗎?
“葉薇。”
裴君瑯嗓音清冷,忽然喚她。
“嗯?”葉薇笑靨如花,一雙霧濛濛的杏眼睇來。
裴君瑯怔怔地看了她一會兒。
郎君聲音滯澀,終于問出這句——
“你的未婚夫是個殘廢,你會不會覺得很丟臉?”
第一百二十四章
翌日,葉薇很早就醒了。
她昨夜得了裴君瑯的照顧,承他的恩情,輾轉反側,一夜難眠。
想的是,起床見到他,定要好好道謝。
但姑娘家也是好面子的,總不能讓裴君瑯發現她故意早起,在房門口眼巴巴干等吧?
于是,葉薇拿了一根掃帚,裝模作樣掃門前被風吹落的樹葉。
潛淵官學可以花錢雇啞奴送東西進房間。
沈柳嗤笑:“我剛一出生就被抱到長老房中,刺了圖騰。我以沈家為榮,給沈家當牛做馬,通報敵情。父親曾和我說過,我們和本家子女,一個在暗,一個在明,是守望相助的關系。直到后來,我才想明白。只有主人才會給狗拴繩,才會在狗身上留下烙印。
“若是真把我們當家人,又怎會下達只對旁支族人有約束力的家規,要往我們身上打下烙印?”
“沈追命,你可知,為了讓刺鯨無法抹除,我們這些‘下等人’要袒露傷口,在藥池里浸泡多久?這些傷疤到底有多疼?我們做的事,是榮耀,還是受人奴役的枷鎖?”
“如今,你問我是誰……我們為你出生入死,你竟不知我是誰?”沈柳笑出眼淚,“本家原來一點都不在乎……可恨我父親為了沈家的榮耀,戰死到最后一刻。如今看來,他這一生都是笑話。”
裴望山皺眉:“放肆,紅龍殿中,豈容爾等高聲喧嘩,擾亂審判!你有何舊案冤屈,還不速速報來,倘若扯謊胡謅,朕定會治你不敬之罪!”
“臣不敢有一句欺瞞,還請陛下為臣做主。”
沈柳轉頭,凝望沈追命,“沈家主,你可記得二十年前的陽關之戰?當年北戎蠻族發動戰爭,不止盯著陽關,他們明面上入侵陽關,暗地里卻派出格圖部落的勇士,偷襲距離數百里開外的邊境齊鎮。我的父親,便是齊鎮駐軍都統沈欽。”
聽到這里,沈追命八風不動的神色終于有了一絲裂縫。他咬牙切齒:“據我所知,齊鎮的沈氏一脈,為庇護邊關藩鎮百姓,奮勇當先領軍御敵,沖鋒陷陣,且全員戰死。你身為沈家兒郎,為何茍活下來?你是逃兵,你是叛黨!”
沈追命像是畏懼沈柳會說出什么荒唐話,他急不可耐對皇帝辯白:“陛下,休要聽他一個逃兵的胡言亂語!”
沈柳諷刺地問:“怎么?沈家主著急堵我的嘴,是不是怕我說出當年你做的惡事?沈追命,做人要有良心,你當年做過什么,你心里一清二楚!通敵,倒賣軍需,這些事你應該不陌生吧?你可知,我父親率軍征戰,看到蠻人手持我們沈家軍的弓弩刀槍,該多寒心!你可知,所有沈家旁支,全死在你所贈的軍械輜重之下?!你晚上睡覺,不怕孤魂索命嗎?!”
沈柳永遠忘不了那一日。
格圖部落的勇士輕騎兵臨城下,遼闊山脈盡頭,全是烏泱泱的人潮,敵軍蜂擁蟻聚趕來。
驍勇善戰的蠻族人圍困住小小的齊鎮,企圖從他們這一座偏僻的軍鎮撕出一個豁口,傾巢而入。
那年的沈柳不過十歲出頭,他自小被家人灌輸了保家衛國的理念,一心想要傳承沈家的高風峻節,守住這一寸國土。
他和父親并肩站在瞭望塔上,聽排崗的巡衛一遍又一遍稟報敵軍的動向。
陽關被蠻族突襲的軍情剛傳到齊鎮,沒想到他們才是被蠻夷餓狼虎視眈眈盯上的肥羊。
敵軍兵臨城下,金鼓齊鳴。
沈柳大驚失色,不由顫抖,抱住父親沈欽的手臂。
這是聲東擊西的兵策!給格圖部落出招軍師,必定很了解大乾國布防的國情……他們之中出了內鬼。
沈欽一面派出求援的春鷹,一面披上迎敵的甲胄,指揮士兵準備好守城的器械。火藥箭矢、突火槍連珠射出,如雨密布。
奈何蠻人早有防備,他們架起抵擋鋒銳箭鏃的鐵盾。火箭還在不斷地落,火光粼粼,那些盾牌上赫然刻著沈家的家徽。
一時間,守城的軍士寂靜無聲。葉瑾冷笑:“雖查不出他的來歷,但因他的失敗,咱們也打草驚蛇了不是嗎?至少讓人知道,葉薇被歹人盯上了。”
帳篷中火光幽幽,照得葉瑾一雙墨瞳深邃,卻并無半點笑意。葉瑾不茍言笑的模樣,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是屬下無能。”暗衛深諳主子手段的狠厲,不敢多言語。
葉瑾朝他走近一步,暗衛的脊骨發麻,冷汗涔涔,魂不附體。
葉瑾居高臨下審視自家的暗衛,淡淡道:“此次任務,是你組織的,對嗎?”
暗衛抬眸,怯怯看一眼葉瑾,他的鼻翼上滿是熱汗,良久才低喃一句:“是、是屬下。”
“辦事不力,也有你一份功勞。”
暗衛聞言,膝蓋一軟,雙腿跪地。他匍匐爬向葉瑾,顫巍巍地懇求:“主子,再給屬下一次機會,求您……”
葉瑾沒有說話,指骨交疊,打了個響指。
夜色蒼茫,本該寂靜無聲的深山忽然響起窸窸窣窣的騷動,騷動幾乎無孔不入,從四面八方匯攏。深夜的腥風彌散,一條半腰粗的黑蟒氣定神閑地游進帳篷。身軀龐大的蛟蛇緩慢靠近,頂著兩支如同王冠一般的纖細角骨,渾身厚鱗散發烏沉沉的光澤,蓮花瓣狀,像是一面面沒開刃的刀片。于是,裴望山帶領影衛闖入坤寧宮。
他手起刀落,直接殺了周婉如,為他的愛妻赫連璃復仇。
周婉如一死,裴君瑯成了裴望山唯一的親子。母親赫連璃追封圣純皇后謚號,裴君瑯也順理成章成了皇太子,入主東宮。
周婉如死了,周崇丘尚在人世的事情就被周溯捅了出來,周家又迎來了老家主,但周崇丘看到父女相殘,心里疲憊,他不想再管事,還是將家主之位傳給了周溯。
許是為了給葉薇復仇,周溯將當初代表周家逼迫葉薇赴死的世家大人們都料理了,要么殺了,要么囚了。
不少世家子女效仿周溯的所作所為,向裴君瑯這位儲君投誠。
裴君瑯沒有心慈手軟,該殺的殺,不能殺的,看在雞腿飯隊的朋友們為其父親、祖父、親眷求情的份上,砍斷手骨,囚于莊子中一聲圈禁。
裴君瑯為人狠厲,手段雷霆,他不會放過任何加害過葉薇的人。
但他也知,小姑娘心慈手軟,她不愿意讓生前保護過她的朋友傷心落淚,她會恨裴君瑯。
裴君瑯害怕葉薇的恨意,害怕她厭棄了他,不再入夢。
因此,他縱容昔日的朋友保下這些親人,留他們一命。
這一年的凜冬過去,前線帶來捷報。
葉舟將軍帶領紅龍焚毀羯人王庭,白蓮教主白澤知曉命數無多,不再抵抗,束手就擒。
大乾國有紅龍神主庇佑,此番征戰,大獲全勝。
終于,四海昇平,時和歲稔。百姓不再畏懼兇殘入侵國土的羯人,他們能夠安居樂業,過上平靜的生活。
所有人都得到了幸福,唯獨裴君瑯這般不幸。
這一夜,宮中掛起一盞又一盞的花燈,幽藍色的夜霧被火光驅散,黑峻峻的屋檐下,裴君瑯守在冰棺邊上獨坐。
他還是沒有放葉薇入土,他留著她的尸身整整一年,裴君瑯留了白家長輩一命,他和白家人做了交易,白梅要將他們家族傳承的秘寶壽丸奉出。
一枚藥丸,可保葉薇的尸身不腐不敗。
裴君瑯不在意葉薇會不會怪罪他了。
小姑娘生前不拘小節,死后肯定也愿意留在他的東宮之中。
他無數次和葉薇解釋他的“苦衷”。
“木棺材里有蟲蟻啃噬,尸體腐化成白骨,很丑的,你定不喜歡。留在這里沒什么不好,等往后我死了,與你一道下葬,彼此作伴便是。”
裴君瑯依舊恢復成那一張冰塊似的面癱臉,他很久沒有哭過,也很久沒有笑過了。
今晚,他拒絕了皇帝裴望山犒賞三軍的慶功宴請,獨自一人留在了東宮。
長壽再一次被裴君瑯喊到面前,不必主子開口,他也知道該說什么。
長壽道:“白梅家主唯有在京中老宅才能配齊殿下要服的藥,因此小薇姑娘帶著殿下回到京城。您本是命數枯竭之相,卻不知為何,壽數綿長,生生不息。小薇姑娘知道您尚有一口氣,心里高興極了,她好幾日不曾進食,那天晚上還吃了兩碗牛肉餛飩,添了一點米醋……”
裴君瑯平靜地聽著,臉上沒什么表情。
可一旦長壽停下來,他冷冽的嗓音又會傳來,他督促長壽繼續說。
翻來覆去的幾句話,無非是葉薇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和昏迷的裴君瑯說過什么話。裴君瑯聽不膩,長壽都要說膩了。
況且,葉薇殉國已經一年之久,主子也應該放下了。
長壽偷偷覷一眼裴君瑯,他低垂濃長的眼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其實,裴君瑯只是在反反復復猜想,葉薇去世之前,有沒有怨、有沒有恨。
她有沒有想到他醒了以后會難過。
裴君瑯翻出那一封葉薇生前留給他的信。
她真是個做事妥善的小姑娘,知道自己此行可能再也不回來,她給所有人都留下一封信。
裴君瑯和其他雞腿飯隊的朋友們比過了,他的信最長。
他看過葉薇給其他人寫的信,但沒人看過葉薇給他寫的。
這是裴君瑯的秘密。
謝芙沒看成信,被裴君瑯氣得跳腳,差點又要祭出妹妹殺人,幸好魯沉山腦子活,一下子抱住謝芙的腰,把她往后拖。
“使不得使不得!殿下如今貴為太子,你再動手,等他登基豈不是要報復回來?你的妹妹還想不想帶入宮中了?”
世家人入宮,除非特許,不得帶武器入內。謝芙好不容易得到金口玉言的特許,她不想和妹妹分開。
思及至此,謝芙偃旗息鼓,放棄了抵抗。
……
裴君瑯再次打開這封信,上面的語句他幾乎耳熟能詳,但他還是看了一遍又一遍。
每次讀這封信,他都會想象葉薇還在他面前的樣子。
小姑娘的天真是裝的,純良也是裝的,她總擔心自己滿腹心機的樣子惹人不喜,但裴君瑯卻沒有在意,他一直認為葉薇是活潑可愛且有趣的。
想到葉薇的音容笑貌,裴君瑯不由扯了一下唇角。
每天夜幕來臨的時候,他都分外思念葉薇。
原來情愛真能入骨,相思也的確殺人。
裴君瑯待著無聊,又一次輕輕默念起信上的內容——
“小瑯,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可能已經開始新一段旅途了。
你知道的,我一貫文采不好,也不想把這封送你的信寫得那樣文縐縐,太牙酸了。
你不要生氣,也別不高興,我沒有受委屈,也沒有后悔。盡管我知道,你肯定會很難過,也會怨我為什么舍下你。
但是你應該明白,活著的人痛苦,先死的人反倒輕松,所以我并沒有很難受。
育龍的法子你是知道的,要刺入心口,放出心頭血,但我很心疼自己,下手可輕了,所以一點都不疼,比起你的痛癥,我肯定是要好很多。
黑鱗蛟蛇受命于葉瑾,它溫柔地纏上暗衛。
當冰冷的蛇身與骨肉相觸,暗衛如墜冰窟,冷到發抖。這是折磨人的殺刑,他會死于蛇腹!
暗衛沒想到自己今日會死于非命,也沒料到葉瑾竟如此心狠。難怪說葉家主看似文雅溫和,實則冷心冷肺,無論跟了他多少年,只要犯錯,部曲便難逃一死。
黑鱗蛟蛇一圈圈繞上暗衛,嫣紅色的蛇信子輕吐,舔舐暗衛豐潤的眉眼,隨后肌骨綿延起伏,稍稍用力,暗衛的肺腑受創,口鼻不住流出鮮血。他感到呼吸不暢,直翻白眼,一股覆滅的劇痛壓頂而來,將他盡數吞噬。
葉瑾看著暗衛可怖的容貌,依舊神色如常,他像是聊家常一般,和相處多年的暗衛說起一樁舊事。
“記得你的上司老五嗎?”
暗衛疼到麻木,他的意識已經迷離了,渾渾噩噩地聽著,話都說不出口。
老五?他記得老五。
老五和葉瑾從小一塊兒長大,是主子如影隨形的影衛,據說感情甚篤。
老五平日走南闖北,來無影去無蹤,秘密幫葉瑾做事,見過許多大風大浪,卻要為了一個茶棚的賣茶女隱退。
那時,暗衛不過是老五手下的一個無名小卒。偏偏老五這樣的大人物最愛找他談天。
老五說,每次做完任務,他會去那一家靠近驛站的茶棚喝茶,賣茶女長得清秀靈動,年紀不大,每次給他倒的茶水都很干凈的,明明靠近邊境漠地,茶湯里卻沒有一絲風沙。
長年累月,老五每次做完任務,都會去那里喝茶。他沒娶,賣茶女也沒嫁,兩人默契地相處了許久,聊一些家常,聊一些風土人情,然后就此別過,短則幾日,長則幾月,又會見面,再吃一杯茶。
老五一邊嗑瓜子,一邊同暗衛說,后來,他最渴望的不是主子的賞賜,漸漸變成了那一杯稀松平常的溫茶。
為了這一口茶湯,老五撤下暗衛長的職務,把手上的事通通交給了后輩。
那時,暗衛不懂前輩為何要舍棄榮華富貴離開,只為了和一個卑賤的賣茶女廝守而隱退,如今一想,他混得或許還不如老五……
葉瑾笑了一聲:“你當老五真的去找那個賣茶女了?知曉我這么多秘密的影衛,如何能夠功成身退?”
暗衛瞠目結舌,也是這時,他心中的驚懼達到頂峰。
老五沒能成功逃出魔窟,而是被、被葉瑾……
“不錯,我殺了他。順道為了全這一段主仆情,我也把那個賣茶女殺了,與老五同葬地下。”葉瑾嘆氣,“我從不曾同人吐露心跡,與你說這些,也是看重你我的情分,你該珍惜。”
暗衛明白了,葉瑾薄情寡義,他今日難逃一死。同死人說秘密,最為安全。
暗衛認了命,他不再負隅頑抗。
葉瑾喜歡掠奪獵物眼中的生欲,再一記響指落下。
黑鱗蛟蛇不過一個擁力,懷中的男子便沒了氣息。
“別弄臟我的睡處。”
黑鱗蛟蛇許久不曾吞人,但葉瑾嫌棄尸體有血污,留在帳中倒胃口,黑鱗蛟蛇再委屈,也只能張開血盆大口,一點點將帳篷清理干凈。
暗衛尸骨無存。
葉瑾坐回案前,細細思索對策。今日刺殺葉薇,他沒能得手,若是等下山回到葉家,葉薇遇刺一事,一定會傳到母親耳朵里。葉家老宅有父親葉塵夜設下的驅獸大陣,破陣之法唯有母親才知道。這是葉塵夜為了保護妻子,特地布置的陣法,就為了防止家族內斗,葉老夫人會被居心不良的族人召獸所傷。
葉瑾一生之敵便是父親,他拿葉塵夜設下的陣法無計可施。
而葉老夫人是站在葉薇那一邊的,她知道葉薇遇難,定會懷疑到他的頭上。
葉瑾眼眸滿是陰鷙,他必須在五竹山上解決葉薇,趁她羽翼未豐,毫無抵抗能力的時候,將其扼殺。唯有如此,葉瑾才能高枕無憂,長長久久坐穩家主之位。
亦如當初,葉瑾袖手旁觀,看著父親葉塵夜在陽關之戰中耗盡骨血,召來山獸援軍保衛邊境一般。
葉瑾從來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事。
這是父親的選擇,是他自愿要割肉灑熱血,獻祭山獸。葉瑾沒有謀害父親,他只是明哲保身,什么都沒有做而已。
況且,葉塵夜本就到了應該退位讓賢的時候。
葉塵夜為國捐軀,是死得其所。他的死,也讓馴山將葉家的聲望達到了頂峰,是一樁兼善天下的大好事。
如今看來,葉瑾的選擇沒有錯,他即將拿到紅龍幼種,他終將成為獸主,乃至中原的王。
母親不懂這個道理,那便由長子葉瑾告訴她。
只要葉薇死了,母親寄希望于長子葉瑾身上,她會發現葉瑾為世家做出的犧牲。
終有一日,葉老夫人會感激他的-
天色暗沉,夜涼如水。
葉薇抱著糖匣子,回帳篷的步子變得極為緩慢。她還沒想好說辭怎么糊弄桐花,小丫鬟伶俐聰慧,肯定一早就猜到葉薇去找的人是裴君瑯。
桐花嘴上跟著她一起罵小郎君,但只要葉薇高興,她又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多規勸。
明明不是歲暮天寒,人卻遍體發冷。
他們實在不懂,那些簇新的軍械,怎么會大批量出現在蠻族手里。
明明應該在城中后方支援他們的補給輜重,為何提前被關外的北戎勇士截獲?這不可能啊!
年幼的沈柳看出端倪,他瞠目結舌,和父親面面相覷。
沒時間給他們思考了,沈家軍心動蕩,偏偏驍勇善戰的蠻人士氣大增。
他們舉起長槍,先鋒隊伍推動裝有巨木的大車,猛烈撞擊城門。
轟隆、轟隆,城門的士兵卯足了勁兒,以脊骨擋門,后背被凸起的門板撞擊,四肢百骸都被怪力撼到發疼。蠻族人刁鉆,趁著城門拉開縫隙時,故意刺入長槍。
銳利的長刃,直接貫穿了抵在門縫最前面的那名士兵。艷紅的血液噴涌而出,士兵瑟縮了一下,手腳痙攣,漸漸失去了氣息……
沈柳認識他。
這個士兵名叫趙仁,前兩天還在軍所里和他們炫耀新婚妻子的畫像,說是他們縣城里的畫師畫技不好,沒畫出他媳婦兒的神韻來,他媳婦兒貌若天仙,還揣了崽子,就等他哪年回去探親,給孩子制小弓玩。
趙仁倒下了,又有其他士兵替上,他們搬來許多抵門的沙袋、巨木。
城門難守,早晚會被破開,必有一戰。
沈柳跟著父親沈欽準備野.戰的人馬。
鳴鏑已射向夜穹,烽火臺也點起了熊熊烈火。
再撐一會兒,再一會兒,熬到援軍來臨那一刻便好。
他們給本家發出求援信了,沈追命是新一任家主,聽說他愛民如子,將漳州治理得風調雨順,他一定惦念旁支守關的苦勞,會派來援軍救助他們的。
“到戰勝那一日,我一定要大碗喝酒。”
“我要吃鹵羊肉,要給我媳婦兒寫信。”
“我不藏什么私房錢了,軍餉全都讓驛站的官差送到我母親手里。老子吃得糟一點有什么,家里人過得踏實,我才安心……”
這些都是活著才能發生的好事,士兵們互相鼓舞,撐不下去的時候就展望一下未來。他們無一例外,都渴望戰勝,都想活下來。
即便他們看到了格圖勇士手里的軍械,他們仍舊相信這只是一個巧合。
本家絕不會背叛、戕害族人,他們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直到沈家軍撐不住了,城門破開一道口子。
邊疆的軍士都能聽懂一些部落的語言,他們聽到格圖蠻人說:“弟兄們,沖啊!殺光這些大乾人,奪他們的糧草,毀他們的房屋,殺光他們的父母孩子,搶他們的女人!我們是狼族的后人,要爭、要搶、要永遠立于不敗之地!”
士兵們被戰馬撂倒,長槍與砍刀刺向他們的手腳,城鎮里外尸骨如螞附,血流成河。
沈家的軍士死傷慘重,他們趴在泥濘的地上,眼睜睜看著蠻人入侵關口,守不住了,他們的家人會死在這些茹毛飲血的野蠻人手上。
不甘心,真的很不甘心。
那是一個無望的夜晚。
月亮都被血染成了紅色。
沈柳眼睜睜看著父親被無數的箭矢貫穿皮肉,頭顱被蠻族的刀槍斬下,掛著當刀穗。
他的眼眶遍布血絲,恨不得沖上去活撕了敵人,然而他不過十多歲的年紀,他太弱小了,除了躲在這些父親舊部的尸體底下,什么都做不了。
在格圖勇士掠奪完物資,屠完城后,沈追命率領的援軍姍姍來遲。
沈柳大喜,他以為沈追命會派兵乘勝追擊,為沈欽報仇雪恨。然而沈追命輕飄飄地制止了部下的迎敵請求,并命部下收繳回地上能循環使用的軍械。
而是四面八方埋伏著濃香的尸人!
行尸如一灘塌皮爛骨的軟肉,糜在地里,古怪地靠近。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它們聽到沈如意的鈴聲召喚,手腳并用,齊齊朝學生們爬來!
學生們目瞪口呆……等等,沒有絲線牽制的尸人怎么會動啊?!
鬧鬼了嗎?!救命!
第一百二十五章
葉薇和裴君瑯道別。
纖瘦的身影佇立于梧桐樹下。風拂動少女竹篁綠的衣裙,桃枝初抽條的繡紋被樹上一盞掛燈照得油潤發亮。
小姑娘朝裴君瑯揮手,以無聲口吻道:小瑯公子,五天后見。
到時候,她就回潛淵官學了,又能和裴君瑯一起上課了。
今日出游很愉悅。
葉薇懷著歡喜的心情回到葉府,她剛到院子里,便覺得氣氛不對勁。
桐花和蔡嬤嬤都沒有及時出門來迎她,偌大的寢院靜悄悄的,連燈都熄了兩盞。
有人來找她麻煩了。
葉薇眉頭微揚,她看了一眼守門的門房,同他小聲說了句話:“去吧。”
接著,她的手掌扣住腕上的山茶花金鈴,慢吞吞走回院子。
果不其然,寢院空曠的天井處,擺了一場殺氣騰騰的茶寮。
穿戴齊整的嫡母焦蓮,掌心扣著一碗沒冒熱氣兒的紫筍茶,假模假式淺啜。
茶湯都涼了,想來她守株待兔,等葉薇很久了。
一旁的桐花和蔡嬤嬤被壓在地上,動彈不得。
可見已經被焦蓮殺殺威風了。
葉薇禮數周全地盈盈下拜:“女兒見過母親。”
焦蓮輕慢地瞟了葉薇一眼,眼神里滿滿都是嘲弄,說出的話也尖酸難聽:“你還知道回來?我當你是個乖覺的,沒想到一肚子壞水。如今既得了‘清容縣主’的封號,又得了二皇子的青睞,你是不是很得意?”
她就知道,葉薇如她母親徐靈雨一般,都是狐媚子,勾得男人神魂顛倒,欲罷不能。
看起來嬌柔一朵小白花,實則滿肚子壞水。葉薇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如果一開始,皇帝和沈彥就借助舊案,設下了陷阱。他們不在意沈追命能不能洗刷冤屈,他們要的是找個理由嫁禍沈追命,囚住沈家主,如此一來,在皇帝的監視之下,沈追命就無法安排應敵的軍力與暗衛,也不能從牢籠里逃脫了。
紅龍殿內,皇帝順理成章架空沈追命,并言語引導、挑釁、暗示沈彥,誘惑他殺了沈追命。
掌心染血的人是沈彥老師,要抵命的人也是沈彥老師,皇帝一無所知,他干干凈凈。
怎會有這么卑鄙無恥的人?
甚至不惜讓自家的皇子作為誘餌,喪命山莊……
“糟了!”葉薇翻身跳起,朝屋外嚷了一聲,“箬葉姑姑,勞您備個車架,我要去沈府,快快!”
葉薇暗道不好,她換衣、洗漱,焦急地登車。
風雪嚴寒,她一邊烘著手爐,一邊祈禱:“沈彥老師,你撐住啊!可千萬不要有事……”
然而,葉薇還是遲了一步。
當她趕到沈府時,院內已經傳來奴仆哭天搶地的嚎啕聲。
太遲了,沈彥死了。
葉薇的腦袋嗡一聲。裴君瑯涼涼道:“無事。”
“哦。”
葉薇不再追問。也是他無趣的人生里,感受到的第一次明媚春山。
裴君瑯竟有些畏懼,甚至想逃跑。
木輪椅骨碌碌一聲后退,響動驚擾到葉薇。
“小瑯?你來了?”
葉薇覺察到門外的人影,她大大方方拉開門,“驗貨吧!我可沒偷懶!為了讓你睡好,底下我還鋪了毯子,可惜沒有草席,也不知道你愛熏什么帳中香,不然我的服務還能更周到一些……”
“夠了。”裴君瑯的聲音驀然低沉,他垂眉斂目,遞去幾錠銀子,放到葉薇的掌心,“床鋪完了,你可以走了。”
葉薇鬧不清楚裴君瑯忽然低落的心情,她收下錢以后,被陰晴不定的小郎君逐出門外。
但幸好,葉薇完全沒惱,只和裴君瑯說了聲:“那我待會兒來找你去膳堂吃飯。”
裴君瑯不語,他又挪動木輪椅,隱入那個獨屬于他的世界去了。
門漸漸被關上,裴君瑯謝絕葉薇給予的所有好意。
小姑娘眨眨眼,也沒上心。
無需裴君瑯回答,反正她會來找他的。
葉薇拿到錢,先去找了魯沉山一趟。
她偷偷摸摸拔出火槍給魯沉山展示一番,待他記下槍的口徑尺寸后,問:“小山覺得,造三十枚子彈,要多少錢?”
魯沉山不傻,再好的朋友也得明碼標價。
“我想想,差不多要三十五兩吧,還得先預付訂金,我才好給你找工匠。”
他像是怕葉薇想多了,以為兩人關系生疏,撓了撓頭,道:“我們家的規矩就是這么多,實在沒法子。不給錢,世家里的匠人就撂擔子。”
“行,信你,咱們簽個契書。”
“沒問題。”
這筆買賣就算說定了。
魯沉山給她找自家的巧匠,契書簽字時,他還打了折扣,一共三十兩造價,葉薇可以先預付十兩。
至于工期,葉薇如果有急用,他可以幫忙催一催,盡量十天內完成。
機關客魯家還負責大乾國防呢。麾下養的那一批匠人,手藝之精湛自不用說。
葉薇也明白,若非小山在其中周旋,她的訂單恐怕明年都開不了張。
葉薇爽快給了銀子,事情就定下來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葉薇拿裴君瑯的錢借花獻佛,給丁班的幾個伙伴一人點了一只御廚另開小灶的蜜汁鴨腿。鴨肉綿密緊實,吃起來比雞腿勁道,紅燒蜜汁浸泡到肉里,油汪汪的,一點都不柴、入口還很潤,拌飯簡直一絕。
葉薇本來還想再點幾道時鮮蔬菜,但裝模作樣端詳了一會兒,還是把菜單放回去了。
菜品報價太貴了,她沒舍得。
葉薇:“咱們讓啞奴買點菜種來院里種怎么樣?到時候帶自家的菜,只要給御廚煎炒的苦力費就好了。”
丁班的其他伙伴一臉震驚,這是他們從來沒想過的道路。
“這個不錯!”
如果有一片菜畦,再種一批新鮮菜,何愁不能吃幾頓好的?況且還能倒賣給甲班那幾個挑嘴的公子小姐,說不定是一門好營生啊。
眾人躍躍欲試,唯有裴君瑯在旁心如死灰:……他們來潛淵官學真是學傳家術的?旁門左道想得歡實,和學業有關的事是半點不沾。
幸好,葉薇這個想法剛說出口就被葉舟老師給否了。
若是私自種地,影響官學美觀,教唆同窗懈怠學業,會被扣學分的。
一旦扣完分數,當場掃地出門,一點余地不留。
太嚇人了。
葉薇收到長輩的告誡,按捺住蠢蠢欲動造反的心。
第二天,他們先上的是百蠱君謝家的課。
謝道玄一拍手,從正門進來好幾輛拉貨板車。
奇異的香燭味充盈整個四合院,抬眼一看,車上密密麻麻疊著渾身泡過蠟油的尸人。
“……”沒見過世面的學生們不約而同陷入沉默。
謝道玄拍了拍手掌:“除了已有尸人的謝家子弟外,其余的孩子一人挑一只喜歡的,一刻鐘后選一下你們要學鈴音蠱還是傀絲術。決定好的學生,來堂屋登記。”
沈如意和魯沉山互看一眼,猶豫不決。
傀絲術太看傀儡師的手藝了,沒個三年五載怕是操縱不了尸體殺敵,可鈴音蠱又是一門新學問,謝芙學的是傀絲牽尸術,不修這門蠱蟲術,想給他們開小灶都難。
沈如意問葉薇:“小薇,你選哪個?”
葉薇若有所思地說:“我選鈴音蠱。”
“為何?”
“因為我喜歡當一個暗中茍活的小人,比較有安全感。”
沈如意茅塞頓開:“高啊,我跟你。”
魯沉山原本也想跟,可他實在害怕蟲子,還是老老實實選了傀絲術,好在魯家人動手能力強,自帶天賦,學起來比一般世家子弟要快得多。
葉薇見裴君瑯半天不講話,問他:“小瑯學哪個?”
裴君瑯垂眸想了一會兒:“鈴音蠱。”
“小瑯,我們果然心有靈犀!”葉薇夸他。
裴君瑯聽了,面色如常,也不知有沒有被取悅到。
唯有沈如意心里受傷。他方才也和葉薇選了同一種控尸術啊,葉薇怎么不說和他有緣呢!差別對待!他一定是被排擠了……
她有自知之明,她不過是個小小縣主,面對天家的孩子,實在不該失了禮數。
因此,既然裴凌來喊她,于情于理,葉薇也要遵循臣女的本分,禮待皇裔。
她拍了拍謝芙的頭:“我去去就回。”
謝芙不放心,她張牙舞爪地撥動妹妹,警告:“如果有人敢對小薇姐姐不利,我一定會切下他的頭!”
裴凌今天難得好脾氣,被含沙射影詆毀了幾句也沒有惱怒。
他背靠欄桿,舒朗地笑:“放心,我沒有想針對你小薇姐姐的意思。”
聽到這句,裴君瑯驀然抬頭,目光不善。
他難得喜形于色。
——呵,喚“小薇”?裴凌也配-
葉薇跟著裴凌走到酒樓的樓道一隅。
此處人流稀疏,燭光昏暗,是講私房話的好地方。
葉薇不蠢笨,她很快停住腳步,笑說:“就在這里講話吧。”
“小薇知道,大公子是個好人。”
“您也不想,我的朋友以為我被大公子拉攏、叛變,從而排擠我吧?”
葉薇用軟糯的語氣,陰陽怪氣說一些俏皮話。
她了然于心,丁班都是她出生入死結下的好伙伴,沒有誰會對她起疑。
但葉薇不想給裴凌當槍使,也不想無端端引起裴君瑯的不安。
畢竟,她很維護她的朋友。
哪知,裴凌今日很有風度。
他果然如葉薇的心意,在此處駐足。
比葉薇高一個頭的郎君,挺拔站立,芝蘭玉樹。
裴凌一手負于身后,另一手細細搓動指骨上扣著的翡翠扳指。他斟酌言辭的時候,圈著的扳指便隨著思緒撥動。
他注視葉薇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已經從暗衛那處得知,原來當年落水,在下危在旦夕,是二姑娘救的我。”
裴凌想要打聽這一樁稀松尋常的事其實很簡單,總有眼力好的侍衛會瞧見,并告訴他真相。
裴凌沒有追問過,那是因為這件事并不重要——它不會影響裴凌和葉心月的聯姻,救命的恩情只是錦上添花的效用。
可是如今不一樣了,裴凌要拉攏更多的人,也要斬斷裴君瑯身邊的好友至親。
他一點都不敢馬虎,也愿意給葉薇一個投誠的機會。
他其實,并不討厭葉薇。
她確實有一種很能蠱惑人的機靈與親和力。
裴凌欣賞她。
又是這種高高在上的戲碼,葉薇屢見不鮮。
葉薇笑了一聲:“不過是小恩小惠,大殿下不必上心。”
她并不挾恩圖報,更讓裴凌刮目相看。
郎君意味深長地笑,蓄意撩撥一句:“若那日,我知道是你,或許……你我結局會不同。”
裴凌在暗示葉薇,若她早早說出真相,也許和大皇子聯姻的人,會是葉薇,而非她的長姐葉心月。
倒是多情啊,大殿下。
可惜,她好像不是很稀罕呢。
葉薇眨了眨眼,有點摸不清楚裴凌的套路了。
裴凌為何連她都想收入麾下?
他會看得起她一個小小庶女?還是說,裴君瑯對他的威脅變大了?
然而,葉薇也需要自保,她如今還不夠強大,沒必要給自己樹敵。
因此,小姑娘很聰慧地抿唇一笑,沒有和裴凌撕破臉。
她巧妙地避開了這句飽含深意的曖昧之語。
既沒有說贊同的話,也沒有說反駁的話。
只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這一番話,還是被尾隨而來葉心月聽了個正著。
長姐躲在樓道拐口,整個人瞠目結舌。小姑娘不住發抖,手掌按住胸口的金色鈴鐺瓔珞。嫣紅的唇被貝齒咬到幾欲出血,葉心月眼底滿滿的恨意。
在葉心月的眼里,裴凌占了嫡和長,是最能成為太子的人。
東宮太子妃位,她勢在必得。
這是獨屬于葉心月的尊嚴。
她其實并不算愛慕裴凌,她只是喜歡高高在上的感覺,希望所有貴女都唯她馬首是瞻。
葉心月有和母親焦蓮一模一樣的野心。
她發懵,眼神木木的,朝四周眺望。像是想驗證什么,她看到了人群中的裴君瑯。
雪絮落在小郎君撥到肩側的烏黑發尾上,一點清雅雪色比照,襯得裴君瑯眉眼秾麗漂亮。
下一刻,裴君瑯掀起薄薄眼皮,朝葉薇望來。
葉薇艱澀問:“小瑯……早知道了?”
裴君瑯淡然:“葉薇,我沒你這么笨,腦子要轉那么久才轉過彎來。”
“那你為什么不救沈彥老師?明明我們可以提醒他提防上頭的人……”
“葉薇,這是他自己選的路,沒有人能攔得住。”裴君瑯諷刺一笑,“敢和上位者做交易,就要做好‘死無葬身之地’的準備,沈彥老師早知會有今日了。”
所以,有什么好難過的?無非走到了既定的結局。
裴君瑯用師長殘酷的死亡,給葉薇上了一課。
小姑娘心腸太軟,早晚會害了自己。
正因她天性柔善,裴君瑯才希望她……離他越遠越好。
很快,巡視皇城的御林軍趕來,他們看到裴君瑯,皆是一愣,羅副使上前拱手道:“二殿下,屬下接到密報,說是彥庶人有愧于世家,服毒自盡。”
能這么快趕來沈家,說明皇帝早早知情。
小郎君微微頷首:“進去收尸吧。”
洞開的院門人來人往,葉薇站在門邊,悵然若失,卻很乖巧沒有進去添亂。
裴君瑯頓了頓,又說:“沈彥畢竟是這次圍剿白蓮教窩點的功臣,又曾任潛淵官學的師長。他的遺體,爾等要輕拿輕放,不可怠慢。”
聽到裴君瑯這句話,羅副使猜沈彥在官學里授課的時候,和裴君瑯可能有密切的舊情。念在頂頭上司都敲打過一嘴的情況下,羅副使很懂事地招呼弟兄們好好照看沈彥,至少從衣櫥里取一條被單,體面地蒙住死者眉眼,不要讓人死后還顏面盡失。
葉薇也聽到裴君瑯音量壓得極低的幾句話,錯愕地看他一眼。
風雪漸大,絨毛似的雪絮浸沒小郎君烏黑的長發,就連他濃密的雪睫上都留有銀屑冰渣。
裴君瑯整個人融入乳色霧靄里,氣質森冷。衣袖上熏的拂手香疏散,淡淡的香氣,隨風涌動。晨光鋪來,遮蔽少年郎肩背筆直的身形輪廓,他墮入一片光里,仿佛要隱了去。
這一次,就在裴君瑯想退出人潮的間隙,葉薇抓住了他。
小郎君垂眉,看一眼少女伶仃的雪腕,她攥他很緊,不肯輕易松手。
裴君瑯:“你想做什么?”
葉薇得逞一笑,眉眼妍麗,眼稍兒彎彎,猶如銀鉤皎月。
她對他笑得溫柔,撒嬌似的,說:“小瑯嘴上說不理沈彥,可是連他的身后事都安排妥當,你分明是刀子嘴豆腐心。”
裴君瑯撩起眼皮。
“沈彥好歹是同我沾親帶故的師長,損了他的臉面便是打我的臉。葉薇,我沒你想的那么好心。”
“我知道啦!就當是我會錯意吧!”葉薇雙手對插進袖籠,小步跺著,跟上裴君瑯,“小瑯,我和你一起回府上。”
裴君瑯皺眉:“你來做什么?”
“用早膳啊,我還沒吃呢,肚子餓扁了。”
“我家是什么善堂嗎?你成日來打秋風。”
葉薇嘟囔:“小郎君不要這么冷淡嘛,你我關系都這么親了!”
裴君瑯按了下額穴:“葉薇,慎言。你我之間,并無親昵瓜葛。”
“知道啦知道啦。”
葉薇忽然停住腳步,她回頭,逆光朝小郎君俏皮地笑,“如果有朝一日,我出了事。能不能拜托小瑯一件事?”
“嗯?”
“我這個人愛漂亮,你要好好幫我收殮,最好還能幫我上個妝,不要讓我有失體面。”
葉薇依舊笑得明艷動人,活潑潑的口吻,說著鉆心的話。涼風拂面,小姑娘發髻上綁的蜜桔色綢帶飛舞,尾端繡的白鶴栩栩如生,似乎要脫去一身綢緞負累,翱翔上天。
裴君瑯:“有病。”
挨了裴君瑯罵的葉薇一點都不惱怒,她若無其事繼續跑在他的前頭,為他開路。
小姑娘的猩猩紅兔毛斗篷灌滿了風,鼓鼓囊囊脹起,她抱臂去壓,自己玩得不亦樂乎。
傻兮兮的。
裴君瑯凝望葉薇許久,薄唇微動,欲言又止。他其實還有一些話想說,只怕助長了葉薇的志得意滿,最終緘默不語。
少年心旌搖曳,風動春桃。枯寂許久的桃枝新發抽葉,一點點明媚的綠,覆上枝椏,落地開花。
她其實沒有立場發作,焦蓮不該如此不賣葉薇面子。畢竟丈夫葉瑾對二女兒近日的表現也很滿意。
只要葉家的孩子脫穎而出便好了,這樣葉府的顏面便掙到了。
可是,葉薇強壓葉心月一頭,得了皇帝裴望山的賞識。
偏偏是她這個鄉野長大的姑娘,節節高升,還入了皇后周婉如的眼。
焦蓮能感受到葉薇越來越強大,越來越不受掌控……
她不屑一個庶出女兒能有什么好前程,可時至今日,她也不得不感到畏懼。
如果有一天,她殺不了葉薇了。
那么葉薇,會記得母親的仇,反過來殺她嗎?
焦蓮指骨微顫,她放下茶盞,靜靜凝視葉薇——她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孩子?
葉薇任嫡母打量,她知道,如今不該再退了。
她無路可退,唯有迎擊。
于是,葉薇撕下了虛與委蛇的面具,笑說:“母親,我如今是清容縣主了。外命婦中,我已位及正二品,同夫人您平起平坐吧?有官身的女子,孝道要重,君臣之禮更不可廢,斷沒有向同品階的外夫人奴顏婢膝的道理。”
“您啊,是帝王的好臣子。總不該蔑視天威,妄圖僭越君權吧?”
葉薇牙尖嘴利,暴露所有尖銳帶刺的一面。
她從來不是什么小白花,而是一朵張牙舞爪的食人花。
焦蓮惱怒:“你這是忤逆尊長!不服管教!”
葉薇屈膝:“為老不尊的長輩,我又為何要步步忍讓?好脾氣是留給體面人的,我也不想這么快和母親撕破臉啊。”
“放肆!”
焦蓮看了一眼挨罰的下人,心里既有困惑,也有輕蔑:“你竟為了兩個下人,暴露自己的底牌?”
葉薇佯裝無奈,嘆了一口氣:“那又有什么辦法呢?女兒走投無路了,再不搏一搏,恐怕都要死在母親手上了。”
她這話說得十分有意思,仿佛她全無依仗,任焦蓮喊打喊殺。
只是這一次,焦蓮不會再輕易被她迷惑了——葉薇這個賤.種,留下她后患無窮。
就在焦蓮想要以母親的身份給葉薇懲戒時,門房忽然戰戰兢兢地趕來:“二小姐,老夫人那兒……”
葉薇從善如流地接下門房的話:“是祖母要見我對么?”
她笑吟吟地朝焦蓮行禮:“母親,女兒要去給祖母請安了,恕不奉陪。”
焦蓮吃驚,竟不知葉薇何時和葉老夫人有了接觸。
葉家最重孝道,老家主葉塵夜的威壓又重,即便是葉瑾也不敢忤逆母親的意思。
焦蓮再如何想弄死葉薇,也不敢和葉老夫人搶人。
今日的事,決不能鬧到老夫人面前。若她老人家知道焦蓮和葉薇有芥蒂,那么往后葉薇出事,她就成了可疑的人物。
要折騰葉薇,不急于一時。
焦蓮想明白了,給手下人使了個眼色,命他們松開桐花和蔡嬤嬤。
焦蓮:“時候不早,我也回去休息了。老夫人睡得早,近兩年身子骨也不如從前。你既要去拜見她就早去早回,莫要讓長輩勞神,明白嗎?”
這是在敲打葉薇,不要有的沒的都往外說,免得讓葉老夫人知道。
葉薇沒有應這話,只意味深長地笑了下,施施然邁過門檻,走向內院。
等焦蓮一行人走遠,葉薇才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
什么老夫人傳召的話,都是假的,葉薇知道在這座深宅里,能鎮住焦蓮的,唯有葉老夫人。
門房戰戰兢兢地道:“二小姐,大夫人誤會老夫人要見您,可是這誤會也堅持不了多久,若是個把時辰以后,大夫人知道是奴才故意說這話,奴才豈不是、豈不是……”
第一百二十六章
“至于我能不能,你要試試嗎?”
裴君瑯冷冷出聲,他鮮少以漠然的眼神,和周家子弟對上。
以至于周銘甚至認為他在強要面子開玩笑。
周銘覺得很有趣,一個從小到大都被他和裴凌視為玩物的廢物,竟有朝一日能用這么硬的語氣,和他叫板。
裴君瑯算什么?誰把她五花大綁了?
葉薇抬眼看去,一側坐在梨花太師椅上的人,竟是裴君瑯。
“小瑯?”
郎君翻書的指骨停下動作,他仍在專注讀書,頭也不抬,淡然應了一聲:“你醒了。”
葉薇低頭,看了一眼身上蓋的厚被褥,以及底下輕薄的襖裙,再一看正襟危坐的小郎君。
裴君瑯穿得很嚴實,里三層外三層,都是冬衫,甚至連蓬松保暖的兔毛斗篷都罩上了,一點皮肉都不外露。
葉薇仔細回想昨夜的事。
腦中依稀有幾個親密的畫面,再后來,越來越多令人面紅耳赤的記憶紛沓而至。
少女的脖頸先燒起胭脂色的云霞,再然后是耳珠,最后燎上臉頰。
葉薇瑟縮一會兒脖子,恨不得立刻埋到被子垛里。
她小心翼翼地問:“小瑯,你穿這么多,不會是防我吧?”
裴君瑯似笑非笑:“你說呢?”
帶點咬牙切齒的意味。
葉薇閉上眼,丟人丟到姥姥家了。
她期期艾艾開口:“其實,我也不是這么孟浪無禮的小姑娘,我們其中有點誤會……”
“哦,那你就是色令智昏。”
葉薇:“……”葉薇:“既然小瑯不愿意說,那我也沒必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朋友不就是這樣嗎?尊重對方的抉擇,相信對方。”
周溯怔忪,他垂眸,細思很久。
半晌,他感嘆:“我真是羨慕二殿下有你這樣的朋友。”
葉薇眨眨眼:“阿溯也是我的朋友啊。”
周溯微笑,這次,他的笑容里帶了幾分淺顯的真摯,不再令人捉摸不透。
“小薇朋友,那我先走了。”
“嗯,你們路上小心。”
葉薇目送小伙伴們漸行漸遠。
朔風吹拂檐上的雪屑,庭院里,瓊花落盡。
葉薇撣了撣肩上的銀花,這時才想起自己腕上、臂上也有傷痕。
她看了一眼亮燈的正院,白梅早早得到消息,已帶了藥箱趕來給裴君瑯療傷。青竹私下告訴她,白梅和裴君瑯有“外姓姨甥”的交情,她會好好醫治裴君瑯。
既如此,葉薇不去添亂。
她的痛覺回到了身上,走向府上藥堂,為自己上藥療傷。
染血的袖子嵌在傷口里,葉薇顫巍巍挑開衣布,明明已經足夠小心,仍舊流了許多血。她急忙取帕子捂住,又沾了止血的藥膏,一點點抹勻。
其實比起裴君瑯受的傷,她這道口子真是小巫見大巫。
思及至此,葉薇又感到難過。
裴君瑯身上那么多的傷,為什么他可以若無其事全忍下來。
為什么他從來不說?血液蜿蜒了一地,刺鼻的血腥味直躥鼻腔,催人作嘔。
葉薇眉骨微蹙,一時間遍體生寒。
她道:“這個村子的人……都是假的。”
虛幻的村鎮,如煙花一般稍縱即逝的城池。
裴君瑯彎唇:“不錯,夙瑤的屋舍外圍,還繞了一圈卦陣,我查探過了,那些高級陣法出自占天者焦家,非本家嫡出子弟不能學習。而來此海島的焦家人,唯有焦玄鳴。可見,是他創造了這個村子。”
葉薇困惑不已:“為什么呢?他煞費苦心圈了一個海島,只是為了豢養夙瑤?難不成焦玄鳴已經婚配了,家里的正房太太牙尖嘴利是個母夜叉,不允許他納妾?”
裴君瑯的指骨一頓一頓地敲擊木輪椅扶手,沉吟道:“這也是我不解之處,據我所知,焦玄鳴還不曾成家,既是單身的男子,何必要養外室?”
葉薇點頭:“就算是夙瑤姐姐身份低微,不被世家人接納,也不必特地給她制造出一座虛假的海島來……除非……”
“除非?”
“除非,焦玄鳴非這樣做不可。”
裴君瑯聽到葉薇的結論,唇角清淺一揚:“有點意思了。”
少年譏諷的笑稍縱即逝,很快便恢復他往常目空一切的漠然姿態。裴君瑯推動木輪椅,示意葉薇拉開門:“去找下一個倒霉蛋。”
葉薇懂了,死了一個村民有什么關系,能供他們兩人套話的人多得是,除非整個村子的人都死絕了。
然而,就在他們還要找其他村民的時候,夙瑤和昭昭已經買完食材,找葉薇碰頭了。
夙瑤見他們從成衣鋪子里出來,歡喜地喊:“二妹妹,小郎君,你們挑選到合適的衣裳了嗎?”
葉薇笑了下:“小瑯嫌料子太老氣,今兒還是不挑揀了,過兩天再說吧。”
夙瑤想到他們昨日穿的衣服,確實都是上好的布料與繡樣,高門大戶的公子小姐瞧不上小地方的衣飾實屬正常,她也不強求。
夙瑤晃了晃手里已經處理干凈的野兔肉,笑道:“回去給你們燉兔肉吃,加點枸杞與黃冰糖,十分溫補,正好也養一養小郎君的氣色。”
夙瑤待人真的是十成十的好意,搞得葉薇都不好意思算計她了。
“那就謝謝夙瑤姐姐了。”裴君瑯不是說過,無論她遇到什么危險,他都不會救她嗎?
他不是說,兩人要一刀兩斷嗎?
那么,他為何忽然良心發現救她?
裴君瑯看起來并不是很想贏這場比賽啊……
與此同時,葉薇的腦海,又閃現粘稠雨幕的畫面。
她沒有及時遠離裴君瑯。
潮濕的雨夜。
輪椅震顫的一瞬間,葉薇受了顛簸,不由傾身,俯下了頭。
她的氣息滾沸,與小郎君若有似無地交織。
葉薇嗅到裴君瑯身上因急促的呼吸而愈發濃郁的香,也不敢抬頭看他。
葉薇怕裴君瑯生氣,可是腿軟了,她下不了地。
她心里著急,忍不住窺了一眼裴君瑯的臉色。
嗚……怎么辦,他一定很生氣,一定想要摁死她。
然而,山谷太累了。
葉薇抬眸,沒看到裴君瑯鳳眸里莫測的情緒。
漫長的一夜,所有事物都昏昏暗暗,看不真切。
偶爾雷光乍現,葉薇眼前,唯有裴君瑯濕到緊貼胸膛肌理的薄衫、輪廓嶙峋分明的喉結,那一抹紅唇單薄,緊抿出一縫雪線。
裴君瑯似是隱忍,又似是不喜。
他討厭她。
可輪椅受到砂石磕絆、葉薇險些要摔下地的時候。
她又能清晰感受到,腰間被冰冷的長鞭攔了攔。
隔著濕漉漉的長衫,腰肢被柔軟的長鞭不著痕跡鎖住,很快松開。
再后來,每一次木輪椅的動蕩。
裴君瑯都利用鞭柄,不經意托一下她的背,提防葉薇滾到山徑。
他要護她,也都是借武器禮貌地幫忙。
裴君瑯沒有用手骨直接觸碰過葉薇。
他的袒護很小心。
所有動作無一不克制、矜持、且輕微,如不心細留意,葉薇甚至都不會察覺這些細枝末節處的體貼。
葉薇又能穩穩當當待在他懷里了。
葉薇想,或許是裴君瑯討厭自己,所以寧愿用鞭子,也不肯伸手攙她。
可葉薇被細鞭抽離八卦陣的時候,裴君瑯明明能任她摔倒在地。
可他偏偏出手,接住她了。
裴君瑯縱容葉薇從天而降,準確無誤落入他的懷抱。
那一瞬的溫柔,豐沛而柔軟,是濛濛雨夜里的一場備受煎熬的夢。
記憶真實無比。翌日,葉薇很早就醒了。
她昨夜得了裴君瑯的照顧,承他的恩情,輾轉反側,一夜難眠。
想的是,起床見到他,定要好好道謝。
但姑娘家也是好面子的,總不能讓裴君瑯發現她故意早起,在房門口眼巴巴干等吧?
于是,葉薇拿了一根掃帚,裝模作樣掃門前被風吹落的樹葉。
潛淵官學可以花錢雇啞奴送東西進房間。
甲乙兩班絕大多數的嫡子女生活奢靡,能花錢絕不手軟,洗臉的巾櫛和牙刷牙粉都是差人送來的。
那些零用錢不多、拮據一些的孩子,就會乖乖自個兒下樓,到天井處打水洗漱了。
謝芙和魯沉山起得早,他倆家里人管束較嚴,認為孩子是來求學的,不是來享受的,零用錢減半,手頭很緊。
因此,他們一大早就得出屋洗臉。宿舍大院里,排隊打水的學生多,一個個沒丫鬟伺候,提水手腳又慢,一時間怨聲載道,隔著影壁墻,葉薇都能把外頭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
倒春寒,早上屋檐結霜,冷得厲害。謝芙剛出門就像一顆地里小白菜似的,被寒風凍蔫吧了。
她精神不濟,打了個哈欠,和葉薇打招呼:“小薇姐姐早。”
她似乎冒犯到了睡醒的美人。
葉薇莫名耳熱,不由后退了一步,“抱歉,是我僭越。”
裴君瑯抿了下薄唇,沉郁的聲音輕飄飄傳來:“無事。我要洗漱了,你出去。”
“好。”葉薇眨眨眼,“我在門口等你,上課前,我們幾個一起吃早飯吧?今天我請。”
“嗯。”裴君瑯皺了皺眉,沒說什么。
葉薇退出房間,臨走前,還小心翼翼幫裴君瑯闔門。
許是葉薇動作太慢,門縫拉至一寸的時刻,她看到裴君瑯靠近了盛水的木桶。
大氅被木輪絞住,輕輕滑落。
葉薇唯恐裴君瑯需要人幫忙拾衣,手上動作也慢了幾分。
可就在這時,裴君瑯側身撿起大衣裳,恰巧露出零星沒有被羅襪遮掩住的腳踝。
小腿的膚色白皙瑩潤如玉,美玉本該無瑕,卻留有一片藤蔓似的褶皺。
咦?這腿傷,她好像知道。
葉薇細想一會兒,總算記起那些肌膚上的痕跡像什么。
那是一片被烈火燒灼肌理,燙出的燎疤-
裴君瑯沒有主動說的事,葉薇不會去問。
不止是他們的關系還沒有親密如摯友的原因,而是葉薇不喜歡揭開旁人的傷疤。
她對別人沒有那么濃重的窺探欲。
因此,裴君瑯拉開房門的時刻,還以為葉薇會疑惑方才他一時之間的無措。
但她什么都沒問,仿佛失憶,只在去膳堂的路上一遍遍和他閑聊,問他:“小瑯愛吃紅豆米糕,還是河蝦粥?”
裴君瑯油鹽不進,不想理她。
“紅豆米糕萬一炊不熟會夾生,河蝦粥或許好一點吧,蛤蜊粥也很好吃,加上姜絲就更香了。小瑯喜歡哪個?”
裴君瑯被她問煩了,冷淡應了句:“河蝦粥。”
“好呀。”
等到一伙人來到膳堂,裴君瑯才知道,今早根本不煮河蝦粥,葉薇一路上都在拿官學沒有的吃食逗他玩。
今早要上的是謝家的課,一節課便是兩個時辰。
謝家早早定了嫡長女謝道玄為少家主,只等父親謝聞仙逝以后,繼承家主寶座。
謝道玄看起來已有二十多歲,著窄袖男裝,烏發束成一把長尾,薄唇、骨相英挺,是颯爽姿容的女郎。
她沒有和其他謝家孩子一樣背著棺材,而是手持金色手搖鈴打量學生們。
葉薇觀察入微,很快發現,謝道玄的兩根指骨挾住鉸鏈掛著的擊錘,似乎在防止手搖鈴出聲。
葉薇猜測,謝家趕尸術,興許和葉家馴獸術有異曲同工之妙。那個手搖鈴應該是用來操控尸人的。
沈如意敲了敲謝芙的棺材板,好奇地問:“謝老師是你大姐吧?她怎么沒有背棺材?”
謝芙眨眨眼:“我大姐學的不是傀絲術,不需要背棺材,她的尸人不在這里。”
“不在這里?”沈如意不明白了,“如果尸人沒在旁邊,那你大姐如何教我們控尸。”
“尸人會自己跑出來。”
“胡說八道,尸體沒有傀儡絲線控制,怎么會走動?你、你在嚇唬我吧!”沈如意頓感毛骨悚然,謝家人神神叨叨的,大晚上不睡覺,還有人在樓道里燒紙錢呢,也不怕把樓子都燎了!
謝芙沒再回答沈如意的話,因為她大姐很快就對學生們展現了謝家的秘術——鈴音蠱。
只見謝道玄緩慢晃動掌心里的手搖鈴,明明是細微的“叮鈴叮鈴”的聲,聽久了卻覺得刺耳,能夠鉆心催骨,震得人耳膜疼。
搖鈴聲不絕于耳。
看到學生們一個個不爭氣地捂住耳朵。
謝道玄又從懷中摸出一疊黃紙符箓,取火折子點燃,四散空中。
黃紙任猩紅色火焰燒成灰燼,如雨絲漫天飛舞,又被風擊成碎屑。
很快,一股難言的香味糅雜空氣中,冷風這些源源不斷散開的香火味,刮向遠處。
明明該被吹散的香氣,隨著時間的推移,卻變得愈發濃郁-
洞穴中,裴君瑯褪去外衫,小心落于溫泉池子中。
他怕冷、畏寒。
若是浸冷水太久,一定會腿骨疼痛。
小郎君的發簪拆卸,長長的烏發傾瀉湯水中,一團黑藻懸浮白霧繚繞的熱池。
裴君瑯低下雪睫,遮蔽鳳眸。
一瞬間,他想起之前葉薇蜷于懷中的模樣。
說好了見死不救,可他偏偏出手。
裴君瑯抿唇,他不得不承認,在那一剎那,他本能的反應是——他不想葉薇死。
為什么?不懂、不明白,也懶得管。
一時的鬼迷心竅罷了。
他沒有在乎她。
也是這時,洞外忽然傳來細弱的呼喚:“二公子?小瑯?”
裴君瑯錯愕,下意識望向洞外。
“有事?”
裴君瑯回應了,葉薇歡喜。
她抿唇一笑:“小山去拿了包袱回來,有換洗的衣了。我把包袱放洞口給你?”
“嗯。”裴君瑯知道她不會入內,松一口氣。
葉薇賴著不走。
纖細的身影被洞穴里燃起的火堆照亮,長長的烏發影子,繚繞裴君瑯的指尖,難舍難分。
裴君瑯皺眉:“還不走?”
葉薇如夢初醒:“多謝小瑯之前救我一命。”
“順手罷了。”
葉薇順桿往上爬:“那你下次再多順幾次?”
“謝什么,太客氣了,來者是客。”
葉薇和裴君瑯的刺探計劃告終,得先回家一趟再商議后事。
夙瑤和昭昭在前面領路,葉薇和裴君瑯則慢吞吞跟在后頭。
車轱轆被田埂邊上的石頭硌到一頓一挫,裴君瑯跌跌絆絆,被震得頭暈,何其狼狽。
他臉色不善地回頭,制止葉薇推車:“松手,我來。”
葉薇想事情,心不在焉,驀然被裴君瑯一喊,回過神來,心里一暖:“小瑯?你是心疼我推車累么?放心,我不累。”
“我累。”
裴君瑯將葉薇的手拂開,打算自力更生。
路段不磕不絆,終于平穩了。
葉薇慢悠悠走在小郎君的身旁,她想起一件事,悄悄說:“我昨晚和夙瑤姐姐閑聊的時候,聽她說,她是落海被救,沒了過去的記憶,又被她的夫君撿到養傷,這才日久生情結為夫婦的。”
裴君瑯:“失憶?”
“沒錯,也就是除了這座海島上的事情,她什么都記不得了。”
裴君瑯若有所思地點頭:“嗯,我明白了。待會兒,你拖住夙瑤,我從那個小丫鬟口中套話。”
葉薇明白輕重,很快應下。
回了家,葉薇親親熱熱地攬住夙瑤的胳膊,笑說:“我陪阿姐做飯去吧!你懷著身孕,什么都不要動,從旁指點我就好了。”
夙瑤被一團嬌嬌軟軟的小姑娘抱住手臂搖晃,心里軟得不行。她寵溺地點了一下葉薇的鼻尖子,說:“用不著你,昭昭會幫我的。”
葉薇眨眨眼:“那怎么能一樣呢?我和小瑯承了阿姐的情,若是一點忙都不幫,才真是教我心里頭虧欠,寢食難安。阿姐就當全了我報恩的心,不要推辭,也好嘗嘗我的手藝。”
“唉,那好吧。”夙瑤拿葉薇沒辦法,幾下就被巧舌如簧的小姑娘拿捏住了。
這是裴君瑯第一次看到明面上伶牙俐齒糊弄人的葉薇。
他饒有興致地旁聽,心里嗤笑:原來,葉薇“多才多藝”,還是個八面玲瓏的小騙子。
待葉薇拉走夙瑤,昭昭也被裴君瑯喊住:“勞煩這位姑娘,幫我曬一曬昨日淋濕了的外衫。”
昭昭回頭,看了不良于行的裴君瑯一眼。
葉薇打開門,是昭昭背著昏睡過去的夙瑤,示意他們能夠出發離開海島了。
與此同時,裴君瑯輕飄飄揚袖,召來春鷹與白刃,吩咐山獸們渡海,為駐守金水鎮的青竹帶信。
如此,即便他們待會兒沒能尋到合適的漁船過海,青竹也能及時趕來接應。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幾人沒有一刻耽擱,馬不停蹄往海邊趕去。
可就在他們要穿過海邊密林的時候,昭昭忽然停下了步子。
她焦躁不安,不肯前進一步。
裴君瑯以為她臨時出幺蛾子,殺心漸起。
反倒是葉薇承昭昭“提醒快跑”的恩情,柔聲細語安撫她:“你別怕,我們其實不是壞人,不會傷害你和夙瑤姐姐。反倒是你們的男主人焦玄鳴,可能不是個和氣的善心人。這事兒太要緊,等我們度過難關,再和你慢慢解釋,好嗎?”
可是,無論葉薇如何循循善誘,昭昭還是不肯鉆入密林。
她張嘴,急得滿頭是汗,不斷比劃口吻,像是想告訴葉薇什么重要訊息。
夜霧昏暗,葉薇實在看不清。
她無計可施,只能冒著打草驚蛇的險要,點起了火折子,仔細去分辨昭昭的唇語。
為什么她從來不知道……
裴君瑯獨自一人的時候,一定吃過很多苦吧。
葉薇的鼻腔酸酸的,她低頭,眼淚溢上卷翹的眼睫,搖搖欲墜。
她迅速抹去,繼續上藥。
“小薇姑娘?”長壽給葉薇端來一碗雞蛋蔥花素面,“您一路辛苦了,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吧。”
“多謝公公。”
葉薇看著長壽把一碗香噴噴的面擺在桌上。
“哎呀,姑娘客氣了。”長壽看了一眼庭院的雪,“您別太擔心了,二殿下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會醒的。”
葉薇食不知味,筷子拿了又放下。
她悶悶問:“小瑯從前……也受過這么重的傷嗎?”
長壽嘆息一聲:“這個,奴才便不知了。二殿下很少告訴外人自己的事。”
想到裴君瑯那個悶葫蘆的性子,葉薇猜也是這樣。
“那……小瑯會告訴長壽公公什么事?”
說起這個,長壽倒是有話說了。
他狹促地笑:“倒是有提醒過奴才,您快來府上了,要吃甜糕,讓后廚給您備上。還有啊,內院一貫不讓人進來的,但您來府上做客,主子沒有讓青竹攔。”
“小薇姑娘,奴才說句僭越的話,主子真的很看重您。”長壽其實知道裴君瑯看著兇惡,御下卻從未有過苛待,心腸并不壞,“若主子哪句話惹您不高興了,您多擔待,主子是個好人。”
“我知道。”葉薇低頭,借助面湯升騰的熱氣兒,遮住泛起濕意的杏眼,“我比誰都清楚。”
她已經是最得裴君瑯信賴的女孩了。
她本該比任何人都知道他的秉性。
口是心非、心直口快、色厲內荏……擁有好多缺點好多優點的小郎君。
他那么鮮活,那么真實,那么好。
可她待小瑯,好像還不夠好。
葉薇忽然生起一種恐懼感,她會不會沒有對裴君瑯好的機會了。
她還有好多好多話想對裴君瑯說。
葉薇悶悶吃完一碗素面,還喝光了湯。她要養足精神,等待裴君瑯蘇醒。
主院傳來人聲響動。
是不是小瑯醒了?
葉薇一怔,心頭狂跳,她沐于風雪之下,欣喜地朝外狂奔。
原來是白梅看完病癥,站在廊廡底下吩咐青竹煎藥。
長者抬眸,輕輕瞥一眼馬不停蹄趕來的葉薇。
白梅斟酌一會兒,還是冷淡地喊了句:“葉薇小姐,方便借一步說話嗎?”
葉薇點頭,快步跟上。
“白家主,請問小瑯的傷勢如何了?”
白梅嗓音冰冷:“他如何,你不知嗎?”
白梅對她算不上親近,甚至是有幾分敵意。
葉薇想,白梅應該是真的很關心裴君瑯,才會對她這個害了外甥的罪魁禍首,惡言相向。
葉薇低頭:“抱歉,白家主,我對小瑯一無所知,我若是知道他會受這樣重的傷,我不可能允許他舍身動用殺招……我很后悔。”
嗯,很好,她說不清楚了!
葉薇認命了,“咚”的一頭栽倒在床。
一聲巨響,嚇得紅豆炸尾巴跳起來,幸好它貼貼葉薇,沒覺得她身上還有發燙。
葉薇側身,把手遞給裴君瑯,可憐兮兮:“小瑯,幫我解開,疼。”
裴君瑯按下書頁,睇來一眼:“你得保證,你不會再喪心病狂,對我出手。”
“……我保證。”葉薇活了十幾年,還是頭一次被人當成實打實的登徒子。
她真的好丟臉嗚嗚。
裴君瑯勾唇,輕輕一牽發帶,一雙白皙的手就此解放。
葉薇的腕骨有一道刀傷,她低頭一看,止血的傷藥已經上了,還用白色的綢布包扎了傷口。
不難猜,是裴君瑯幫的她。
葉薇幾乎是瞬間想到小郎君低垂眉眼,細心為她抹藥的模樣。
少年郎的眼睫毛既黑又長,逆著燭光低垂,像一把黑羽小扇。
他很專注觀察她的傷。
呼吸間,滾燙的氣息星星點點落到她的雪膚上。
葉薇倏忽生起一股子別扭的心緒,耳尖發燙。
心里一處柔軟,轟然塌陷。
小瑯其實是一個很溫柔的人。
葉薇躺在榻上,沒話找話和裴君瑯談天:“是蔡嬤嬤下的毒。”
“嗯,我知道。”裴君瑯合上書,“青竹已將她刺殺。”
葉薇從身后端出一碟子麻糖與牛乳炊糕,遞到嫡母的鼻尖子下。
她笑吟吟地說:“女兒今日懶倦,睡了一天都沒醒。本來和蔡嬤嬤說了,讓她及時喊我……可是不知這個刁奴又跑哪里躲懶去了,一整天都沒回帳篷。女兒無法,只能這么晚才來給母親請安了。”
“母親,你可知蔡嬤嬤的去處?”
葉薇慢條斯理地說出這一句,嚇得焦蓮足下一個趔趄。她小心撫了撫胸口,試探性地問:“昨晚蔡嬤嬤是否給你端了湯藥?”
“哦,母親說那一晚苦湯啊。女兒喝了,喝了個精光。”葉薇歪頭一笑,“多謝母親的恩賜,您待我這么好,往后我定會千倍、萬倍償還。”
焦蓮眉心一跳。
這個冤家,說出的話哪里是道謝,分明是威脅。
她什么都知道!
焦蓮咬牙,鼓足勇氣伸手,抓住了葉薇的腕骨。
有起伏的脈搏,皮肉也是軟的、雪白的。
葉薇人是活的,身體是燙的。
她沒死!
葉薇勾唇:“母親,原來您做賊心虛啊。”
焦蓮大驚失色:“你怎么會……你竟收買了蔡嬤嬤?”
“可能是我命大吧。”葉薇眨眨眼,“只可惜蔡嬤嬤死了,否則我還真想把這些事告訴父親。您說,有一個蛇蝎妻子睡在枕邊,父親夜里……怕不怕呢?”
“妖言惑眾,你父親不會信的。”
“是啊,正因為知道他不信,所以我才不會提。”葉薇放下糕點,“母親放心好了,我暫時拿您沒辦法,所以您也別想著弄死我。不過……你執意要出招,那我逮住機會,也不會留情。畢竟,你我已經到了魚死網破的地步了。”
這是葉薇暗藏的宣戰之語。
焦蓮微微瞇眸,她聽懂了。
她諷刺地笑:“自不量力。你不過是一個小小庶女,拿什么同我斗?”
一個雙腿殘廢的孬種。
一個即便被他推到地上,也只敢低頭,同他們道歉,說是自己沒看清路的窩囊廢。
裴君瑯哪來的膽子,竟敢和他嗆聲?
周銘笑意更濃,他勾唇,提醒裴君瑯:“我給你一炷香的時間,向我低頭認錯。”
他是周皇后的侄子,他們身上都留著殺神周家高貴的血脈,又豈是一個摻雜卑劣胡族血脈的小皇子能媲比的?也就他的姑姑做事細致,竟要裴凌多留一個心眼兒,提防裴君瑯。
周銘又道:“即便你是皇子,說話太囂張,也是要道歉的。和我說‘知錯了對不起’,我就大發慈悲原諒你。”
“裴君瑯,別說我沒有給你機會。你也不想,在女孩家面前丟人吧?”
裴君瑯不語。
他的鳳眸冰冷,直勾勾盯著周銘,沒有多余的動作。
只是手骨緊繃,手背上的青筋微起,蓄勢待發。
明明很好蒙混過關,明明只要把葉薇交出去。
只是取一點葉薇的血而已,他也做過這樣的事。
況且,念在葉薇的家姓上,周銘絕不敢對她做什么2
裴君瑯想起之前,他做局,心甘情愿在葉家眾人面前被周銘和裴凌奚落。
他不在意皇帝的憐憫抑或是嫌惡,裴君瑯沒有心,他不在乎,只想布局、復仇。
山林仿佛聽到了花幣的傳召,忽然天翻地覆,虎嘯滔天。
有什么東西來了。
樹林里,草聲四起,連夜風也裹挾著蠢蠢欲動的危險。
葉薇轉頭就跑。
葉舟幽怨看了一眼這個侄女,很好,她故意把仇恨挑起來,逼他和周銘不死不休。
周銘和葉舟嗆聲以后,人已經冷靜了。
他知道,葉舟真的有能力殺他。
說不定葉舟還會和葉薇聯手埋尸,掩蓋他的死因。
算了,何必和這群廢物叫囂,早晚有一日,他會殺了他們。
周銘不再說話,他踉踉蹌蹌站起身,無視師命,恣意妄為下了茅山。
葉舟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周銘的背影一眼,不再多說什么。
“嘖,周家這些年怎么教孩子的?一個個口氣真囂張啊。”
葉薇劫后余生,拍了拍胸口,夸贊葉舟:“多謝二叔救命!您來得真及時啊,再晚一刻,我和小瑯就死了呢!”
看著小侄女溫柔淺笑的臉,葉舟心情復雜。
他果然沒猜錯,葉薇就是看起來良善,實則城府深沉得很!
第一百二十七章
葉薇聽著裴君瑯在她面前,近乎自虐地撕開傷口,用精準而飽含鄙薄的言語,描述自己的痛處。
葉薇鼻腔酸澀,眼眶熱辣辣的,她忽然被一種細密如蛛網一般的難過纏住了。
興許小郎君的口吻冷淡,他說話的語氣不以為然,但葉薇能聽懂他的自苦。只有表現得坦率一些,裴君瑯才不會覺得,對她說出自己雙腿殘廢這一件事,會有多么難堪。
葉薇突然之間沒了舌頭,不知道該怎么哄怎么勸,仿佛用那些精雕細琢的話安慰裴君瑯,其實也是一種高高在上的指點,近乎傲慢的冒犯。
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葉薇安靜下來,魂游太虛,她的情緒緩和了很久,說:“小瑯覺得自己有腿疾是缺點,我也曾因世家庶女身份遭人奚落呢。世人一旦想攻訐你,就算你喝水都是錯。況且,從前,誰都覺得和我相處是自降身份,唯有小瑯毫不在意。你都沒嫌過我丟臉,我為什么要嫌你?”
裴君瑯眉眼低斂,逡巡白皙如玉的指骨,艱澀道:“今時不同往日,你已有神主身份,再無人敢欺你……”
葉薇道:“為什么小瑯覺得,我一旦高升了,就要看不起你?不管你是我的朋友,還是未婚夫,甚至是……日后的枕邊人,我從來都沒有在意過你的腿疾。”
葉薇貓著腰靠近少年郎,纖長的眼睫微動,星子一般忽閃忽閃的。她安靜地蹲坐著,仰頭,朝裴君瑯笑。
“我都不介意的事,你也不要介懷。”
裴君瑯怔忪,一時間無言以對。
他對上葉薇那雙發亮的眼睛,似乎被她眸間的炙熱灼傷。小郎君無措地避開葉薇的視線,可隆隆不休的心跳、巖漿燒沸的耳根,被春風浸潤的胸口,無一處不在提醒他的反常。
心旌搖曳,而晚風不止,裴君瑯強行按捺。
少年郎的自尊心強盛,他不想讓葉薇發現,在剛才的對視里,他有些許意動與情迷。
啪嗒、啪嗒。
一遞一聲,是【鳳于九天隊】的隊員趕來了!
“不好,開溜!”
葉薇正要逃跑,一枚玲瓏炮卻從身后用力地拋擲過來。
一枚碩大的火炮劃出長弧,咣當一聲,摔到陰廟中心。
是裴凌命周溯丟的木炮,專門用來堵雞腿飯隊的前路。
只聽得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隆!”
葉薇的前方發出石破天驚的巨響。
廟墻受到摧殘,墻皮簌簌剝離,神龕前的玻璃被沖力摧殘盡碎,狼藉一片。
許是地底仍有余震,一排排龍神像撲棱棱往下落,一個個墜到地面,砸得稀巴爛。
不知是否空間太狹窄,導致玲瓏炮威力大增,抑或有其他的緣故。
陰廟眨眼間就坍塌了,露出墻壁后的一口高井。
裴凌和葉心月見葉薇等人被鎮住,冷笑一聲,發起了襲擊。
“別想跑!交出寶劍!”
裴凌是大乾國的嫡長子,自然受到各個世家的巴結與青睞,他研習傳家術的進度都要比在場的各位學子要快得多。
只見裴凌調動內力于掌心,五指屈拳,風馳電掣襲來,凜冽拳風登時擦過裴君瑯的頰側,教他避無可避!
裴君瑯在他面前不會使用精湛的傳家術,若是暴露,也至多暴露一些皮毛,權當這幾個月在潛淵官學學習的成果。
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躲過這一記來勢洶洶的殺招。
“二公子,留神!”他是回府上了嗎?怎么不和她打一聲招呼?今晚裴君瑯會來官學睡嗎?
葉薇的諸多疑問,無人解答。
最終,她只能失落地挪出房間,重新闔上房門。
雪人被擺在屋檐底下偏僻一角,無人問津。
二皇子府,屋內的炭盆嗶啵作響。
地龍燒著,炭火擺著,明明溫暖如春,裴君瑯卻仍覺得很冷,雙腿如同百蟻噬肉,蛇蟲跗骨,又似被鋒銳刀刃一寸寸剔肉,疼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少年郎的發髻散亂,臉色慘白,渾身上下皆是虛汗,浸透了衣袍。
裴君瑯努力喘息,胸腔起伏不定。他咬緊下唇,強忍住痛楚,唇瓣已經咬出了血跡,一痕血紅,遠遠看去平添幾分易碎的妖冶,驚心動魄。
青竹知道主子是多能忍的性子,連他都成了眼下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可見反噬之苦。
青竹的眼眶生潮,他跪地懇求裴君瑯:“請主子下令,讓屬下去找白家主來醫治。”
梅姨是濟世醫白家的家主白梅。原來是葉薇的春鷹阿嬌。
裴君瑯如臨大敵,警惕問:“葉薇,你想做什么?”
葉薇歪頭:“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當然是喊阿芙他們一起來吃啊!對了,上次好多同窗給你送燈呢,你醒后,都拒過他們幾次拜帖了?總不能讓人連你的面都見不著,背地里暗暗擔心吧?還是把他們喊來,一塊兒吃頓飯算了。”
“我的府邸是客棧嗎?憑什么他們想來就來?”裴君瑯肅著臉,“還有,葉薇,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么拒絕他們的拜帖?!有沒有一種可能,是我本就不想見到這些人?”
葉薇嘟囔:“小瑯不要太冷淡嘛,人多熱鬧啊。”
“很吵。”
“小瑯……”小姑娘矮下身子,靠近裴君瑯的膝骨,她噘嘴,細聲細氣地哀求,“我都答應他們,等你醒了以后,大家一塊兒吃頓飯。我在所有人面前信誓旦旦作保的,結果你不肯出席,豈不是很跌我的面子?小瑯不會連這么一件小小的事都不答應吧?”
她哼哼唧唧的模樣,讓裴君瑯想到了內廷里那只時常賴在他靴邊撒嬌的花貓。
裴君瑯低垂眼睫,良久不語。
他原本都忘記了那些人。經過葉薇提醒,裴君瑯記起前兩日府上那一地難清理的蠟油。
一群發了癔癥的學子,竟把蓮花燈擺了整整一座院子。
燈明如晝。
那夜,蓮花燈燃著顫巍巍的絳紅焰火,燈花煌煌,光華流轉,上達天聽。
區區凡人,竟也想用香火賄賂神佛,達成心中祈愿。
然而,這是第一次,有很多人誠心誠意,期盼他擺脫病痛。
裴君瑯從未想過,要和這么多人建立聯系。令人生厭的交際,令人不快的歉意……無論是好意或壞心,他都不在意。
可偏偏,葉薇千方百計,帶給他這些無用之物。
裴君瑯無所適從。
……
伙房里,沸反盈天,四處都是嘈雜熱鬧的聲響,仆婦守著砧板切菜、小廝圍在灶膛燒火,是煙火氣的人間。
俊美的小郎君忽然仰首,望向葉薇。
小姑娘的柳眉杏眸,滿是融融笑意,天光自門外涌入,渡上她的衣袖。袖緣的蝶戀花刺線折出淺淺的、輝煌的光。
她扯上裴君瑯的衣袖,看似純善地哀求,實則故意用撒嬌的俏皮話,一點點磨軟他的脾氣。
她知道他會松口。
她知道,他總是寬縱。
她什么都知道。
而裴君瑯,也的確次次如她所愿。
他自認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可為什么,他任由葉薇予取予求?
裴君瑯明白了。他不過是,不想看到葉薇的臉上,有絲毫沮喪、愁郁。
他竟也開始,顧念旁人的心情了。
……
裴君瑯在看葉薇的同時,小姑娘也在看他。
小郎君那一雙鳳眼深邃而明澈,薄唇染朱,鬢若刀裁。無論看多少次,葉薇都會承認,裴君瑯的確有一具得天獨厚的清致皮囊,朗朗如雪月,見之忘俗。
他又用那種坦蕩而清正的眼神看她,仿佛她使勁渾身解數,也不能撬動小郎君的堅心分毫。
“好吧,我知道,的確有些麻煩小瑯……”
葉薇縮回試探的手,無奈地放棄了。
裴君瑯:“隨便你。”
“啊?”
葉薇吃了一驚。
“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少年郎忽然松了口,葉薇笑意漸生,杏眸明亮。
女孩的笑顏實在明媚,濃桃艷李,春色滿園。
裴君瑯錯開了眼,閉目養神。
葉薇不再打擾休息的少年,她知道他身上的傷勢未愈,還要靜養。她陪他吃飯、談天,只是希望小郎君心情舒暢,她害怕他又獨自一人居于暗室默默療傷,那樣看起來太可憐了。
葉薇擼起袖子,走向灶臺,打算和王御廚一起籌備食材,今日的待客宴要大干一場。
院墻隱隱能見遠處綿延起伏的雪山,幾枝臘梅受雪壓霜欺,重重矮了身段,一朵黃蕊粉瓣兒壓進廊廡,幽香拂拂。
寒風侵體,裴君瑯的手腳,倏爾涌起陣痛,四肢百骸,猶如萬蟻噬體、肢.解凌遲,痛入心脾。
裴君瑯輕輕顫栗,細密的冷汗濕了后脊的衫袍,腿骨發虛發軟。但他仍緊抿著唇,連眉峰都不曾蹙一下。
他不愿讓人瞧出端倪。
遠處,葉薇跟著王御廚在廚房里忙里忙外,打點招待朋友的熱鍋子。
炊煙裊裊,笑語歡顏。
葉薇看起來很高興,他不想掃她的興。
裴君瑯早早知情,反噬之癥,無藥可醫,梅姨所配備的藥湯,也只是暫緩痛感的輔藥。
葉薇看著他一日日強裝精神,她以為他慢慢好起來,殊不知他的心腑衰竭,命數垂危,不過是強撐茍活。
既無計可施,裴君瑯又何必陳述病情,徒增葉薇的煩惱。
況且,小姑娘那樣愛哭,他可不想,再騙女孩家的眼淚。
無人知曉,裴君瑯和這位白家長輩白梅,其實私交甚密。
他虛弱地搖搖頭:“不可,眼下朝堂時局混亂,紛爭漸起,世家皆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我不能將梅姨置于危險中……反噬的事,你對外保密。”
白梅是裴君瑯母親蠻奴的閨中密友,這些年裴君瑯受她暗中照顧,才能勉強茍活至今。
他雖冷心冷肺,倒也沒有無情到拖累恩人下水的地步。
反正,他一直都是這樣過來的。
只是這次,反噬的痛苦更劇烈了些。
思忖間,裴君瑯忽然猛烈咳嗽,哇的一聲,嘔出一灘血。
青竹看到雪色中衣的小郎君被一片血污淹沒,登時瞠目結舌,嚇得冷汗涔涔。
“殿下!”
青竹的喊聲凄厲嘶啞。
他記起來了,此前裴君瑯為了救葉薇,在海島迎敵的時候,動用太多內力,即便力竭,仍在耗費心神爭斗。早在那時,小郎君已內力枯竭過一次。
若是青竹在側,必然會勸裴君瑯停手休養。
偏偏他不在旁邊看顧,而自家主子一意孤行,為了庇護葉薇,竟強撐著迎戰。
這是在損耗裴君瑯的壽元。
再這樣下去,裴君瑯會死。
命不久矣。
青竹焦急萬分:“主子,那等邪典功法不能再練了,您忘記白家主的叮囑嗎?那是逆行肉.身筋脈的邪法,功效越強,對壽命損傷越大。您的腿疾本就是一道關隘,會阻礙內力于身體四肢百骸游走,如今強行沖破筋脈間的閉塞,反噬會日益加重,咱們及時收手吧!”
裴君瑯強牽起唇角,溢出一絲冷笑:“若我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廢人,才是真正死期蒞臨。”
所以,即便會遭到功法反噬,即便會損傷心肺,裴君瑯也必須按照那一套功法修行。
唯有如此,他一個殘廢,才能如常人一般,擁有能夠蘊含內力的丹田,能夠有合適習武的體格。
誰都不知道,一個雙腿盡斷的廢物,為了自保,為了活下去,又付出了什么代價。
“青竹,你不該管主子家的事。下去吧。”裴君瑯不想同他多說。
他抬臂一揮,青竹忽覺一道不容忽視的威壓抵上他的肩臂。
青竹被這股力道重重一壓,膝骨酸痛,脊背也不由伏地。
裴君瑯明知身受反噬,仍在莽撞動用內力,唇齒間又涌出一道血痕。
如此不知分寸,也不在意生死。
裴君瑯一如既往,沒有求生的欲念。
青竹心頭酸脹,仿佛一塊石頭壓著,沉甸甸的難受。
他不忍心再看主子痛苦下去,朝地重重磕頭:“屬下做不到眼睜睜看著小主子受反噬之苦,屬下這就去找白家主。事后,主子便是要屬下受罰赴死,屬下也再無二話。”
“你敢!”
“主子,對不住了。”
青竹抬臂抹了淚,掠身躍出房門,飛入茫茫風雪中,不見蹤跡。
這一次,裴君瑯想攔,卻受功法反噬之苦,運不起四肢百骸的蓬勃內力,只能眼睜睜看著青竹離去。
少年自嘲一笑,捂住疼痛的胸腔。
看啊,沒點本事在身,他連手下人都管不住。
簌簌雪落,風聲呼嘯。
窗戶沒合攏,被敞開的門震開,風雪劈頭蓋臉涌入,又被屋里的燥熱火氣消融,成了一地經久不散的濕潮。
下雪了?
裴君瑯努力撐起臂骨,朝床帳外眺望。
他腦仁生澀、鈍痛,不能思考太嚴肅的事。
但,當裴君瑯看到窗欞漏出的幾許銀裝素裹的庭院,當下想到的卻是葉薇嬌艷如桃李的臉。
她那么鐘情于四季新鮮事,應該也會很喜歡看雪。
好在魯沉山應對及時,一下子拉來木輪椅的扶手,幫裴君瑯躲過襲擊。
“閃開!”趁著裴凌左拳落空的當口,葉薇抽火銃上膛,眼疾手快射出一枚催.淚.彈。
砰的一聲,子彈故意不擊中裴凌,而是直擊地皮,就地炸開。
霎時間,粉塵四面揚起,無孔不入,直鉆口鼻。
地方太小,葉薇想要算計人,連累自家隊員也遭了罪。
所有人的眼睛都被催.淚彈影響,一陣酸辣的刺痛,直沖天靈蓋。
沈如意淚流滿面:“干!小薇你這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謝芙抱住妹妹擋臉:“好嗆人!”
葉薇也不由閉眼,平緩這一記自討苦吃的暗襲。
她的眼睛被辣到睜不開,只能摸瞎去找裴君瑯的位置。
可就在這時,她的腰上忽然纏上一道冰冷刺骨的細鞭。
細長的武器,蛇一樣,繞住她窄瘦的腰肢。
觸感實在熟悉,葉薇不必看也知道,是裴君瑯趁著沒人能睜開眼的時候出手了。
她被長鞭嗖一下,奮力扯到了裴君瑯左右。
葉薇正要開口問原因:“怎……”
裴君瑯低啞的聲音,與滾燙的呼吸,輕擦過她耳畔:“別說話,有東西。”
東西?什么東西?
葉薇知道這小子耳力驚人,不敢悖逆他的話。
葉薇配合裴君瑯,一動不動,任由他指引,離遠了被毀的陰廟。
不過一瞬息,葉薇終于明白裴君瑯說的“有東西”是什么意思了。
她的身后,似乎有東西。
黑暗中,那種被人窺視的感覺逐漸強烈。
葉薇頭皮發炸,渾身不適。
待煙塵散盡,所有人都能睜開眼的時候。
大家同一時間,聽到了一陣黏稠的水聲。像是有什么龐然大物,鼓鼓囊囊,要從那一口井里爬出來。
咕咚、咕咚,窸窸窣窣。
井口邊沿,一團黑色的東西逐漸探出了頭。
是一只不知名的怪物。
它渾身上下覆滿了濕滑的黏液,有爪、長尾、背上插著一對翅膀。
葉薇心里驚駭,嘟囔:“這是……紅龍?”
裴君瑯看了一眼,忽然意味深長地勾唇。
“原來,有人借著紅龍谷的風水寶地,養了這玩意兒。”
葉薇不解:“小瑯知道這是什么?”
裴君瑯微垂鳳眸,諷刺地說:“這些……都是飼養失敗的贗品罷了。”
古井的騷動不絕于耳。
龐大的怪物步步緊逼,每一絲一縷的動靜,都似踩在人的心弦上,危險迫在眉睫。
城外的峰頂,白蓮教主白澤借助西域傳入的千里鏡,親眼目睹葉薇乘蛇策反獵鷹的這一幕。
他欣慰地笑,對部曲道:“小姑娘的血脈,果真比葉塵夜還要純凈。若能將她收入囊中,何愁紅龍不能出世?”
沒錯,今日一戰,實則是白澤的悉心部署,他想借助嗜蠱,測試葉薇骨血的能力。沒想到,葉薇不但沒讓白澤失望,還讓他生出了掠奪之心。
白澤敢篤定,葉薇的骨血成就,必定比她的祖父還要強盛。
他一定要不惜一切代價,得到葉薇。
如此,才能孵化紅龍。
第一百二十八章
烽火臺一旦燎起,桐油助燃,雨水生撲不滅。
幽冥的雨夜里,那一點橘黃色的火光,驅散了四面八方卷來的冷意。
葉薇成功了,她釋然一笑。
戰局反轉,大乾軍士很快會凱旋而歸。
葉薇的任務完成了。
但每次動用骨血策反的秘術,她都會覺得疲累不堪。
她想站起身,由黑鱗蛟蛇帶她下高塔,然而葉薇失血過多,膝骨一軟。恰逢塔頂的瓦當被雨水沖刷,光滑雪亮,葉薇稍有不慎,竟足下一滑,從高塔上跌落!
葉薇連呼救都來不及。
落地的沖勢,伴隨著狂風驟雨,卷起她滿頭烏濃的黑發,她的心臟高高懸起,既害怕,又困到忘記害怕。
她會摔死嗎?死在這里,還真是慘啊。
裴君瑯蹙眉,低語一句“得罪”,繼而撩上她的衣袖,抵在腕骨處診脈。
脈搏雖弱,卻也不是將死之人的兇脈。
如今看葉薇一身血,又被裴君瑯護在懷中,還帶了一個懷有身孕的女子回來……虐戀情深的話本素材都齊活了!很可能是葉薇發現了裴君瑯的廬山真面目,同他大打出手,裴君瑯既想和葉薇長相廝守,又想護那名懷孕的女子,因此兩敗俱傷,這才把所有人都帶回了府上。
沈如意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裴君瑯很快就看出端倪。
少年手中長辮輕揚,裴君瑯語氣不善地道:“不是,她同我沒有關系。若你再瞎猜,毀人清譽,我會親自割掉你的舌頭。”
沈如意急忙捂嘴,討好地說:“二公子別惱,都是我瞎說的。你和小薇的關系當然是最為純潔的同窗情誼,怎么可能會有那種不為人知的曖昧關系,是我目光短淺,為人狹隘了。”
他很識趣,連連致歉。裴君瑯冷哼一聲,不再苛責沈如意。
葉薇渾身上下都被血浸透了,裴君瑯身為男子不方便換衣,府上又沒有侍女,只能請謝芙幫忙。
他取了一件沒有穿過的荔枝白中衣與長衫,遞給謝芙。
謝芙沒有拒絕,她比任何人都要擔心葉薇。
她幫葉薇換衣的時候,還特地檢查了一下葉薇身上的傷痕,幸好只有掌心帶血,其他血跡都不是小薇姐姐的。
謝芙松了一口氣,喊裴君瑯他們拿傷藥進房間。
謝芙不高興:“你們究竟背著我們做什么?”
她雖然年幼,卻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每次兇險的事,裴君瑯總要帶上葉薇,這一點讓她很不放心。小薇姐姐那么單純善良,哪里是老謀深算的皇子們的對手?
裴君瑯冰冷地睇來一眼,魯沉山忙捂住謝芙的嘴。
魯沉山:“二公子,阿芙只是擔心小薇,她沒有冒犯你的意思。不過,我們也算是在紅龍谷出生入死的朋友了,如果真的有什么難事,你們也可以和我們商量的……”
魯沉山是見識過裴君瑯的本事的,他如今手掌軍權,還有深諳傳家術的底牌,魯沉山不想謝芙和裴君瑯對上,那是自討苦吃。
裴君瑯:“葉薇醒了再說。如果她愿意告訴你們,我無異議。”
他難得好說話,竟把選擇權交給了葉薇。
這是對葉薇的信賴。
聽到這句話,謝芙也不好再多說什么了,畢竟裴君瑯對他們兇惡,待小薇姐姐還是很好的-
葉薇從未有過這么強烈的失重感。
她一直往下落,仿佛魂魄離體,身體輕得可以飄起。
葉薇無法支配身體,直到自己落到一片冰冷的雪地里。她仰頭,看到雪巔上站著一名白衣蹁躚的老者。
葉薇莫名覺得他很熟悉,心里浮現起一個名字——葉塵夜。
即便她和祖父素未謀面,但她似乎能夠認出這個人。
葉薇冷到打顫,倏爾有一道低沉滄桑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帶著隱隱的告誡:
“別再用這種以命換命的絕殺術法了。”
“再有下次,你會死的。”
葉薇緩緩昏睡過去,掌心還握著那一枚白玉蘭花鈴鐺。
只是一個夢罷了,是她一心想得到祖父葉塵夜的指點,從而幻化出這么一個夢-
都是年輕人,同窗一場,不少孩子都在短暫的課業中,和朋友們產生了感情。
離別那日,大家伙兒依依惜別。
謝芙抱著葉薇不放,不愿回家。還是魯沉山生拉硬拽,才哄她放手。
沈如意見他們情意綿綿,很感動。
于是,他想趁著幾人不注意時開溜,卻半道被同班同學喊住:“富哥兒,趕著投胎呢?跑這么急?”
沈如意訕訕一笑:“家里人想的緊,我得回去保平安。”
葉薇等人目光如炬,道:“哦,那也別忘記味美齋請客啊!”
沈如意一臉生無可戀,他咬牙,說:“成!過幾日我讓春鷹來給你們報信兒,大家一塊兒去搓一頓。”
“沒問題!”他們異口同聲應下來。
每次葉薇他們相談甚歡,裴君瑯就在一側冷眼旁觀。
他生性話少,真是天生的啞巴。
葉薇怕冷落到他,只能走過去,和他也打一聲招呼:“小瑯,別忘記我們前幾日說的事,你若有部署,傳信來差遣我一句。”
裴君瑯當然知道,是要對付周銘一事。
他們在潛淵官學里束手束腳,只能考慮在官學外行事。
“嗯,等我消息。”
裴君瑯難得開了金口,和她說上幾句。
“那我走了,別太記掛我。”葉薇厚顏無恥。
“……快滾。”裴君瑯皺眉,頭疼,對她的親昵置若罔聞。
葉薇日常討罵,沒再多話。
這次回家,她只拎了個小包袱,里面裝了一兩件課上扯破的春衫,打算帶回家府讓心靈手巧的桐花幫忙縫補。
葉家派來的馬車就停在官學門口的石獅子前。
桐花跟著車夫來接的葉薇,一見到小姐,小丫鬟大喜過望,眼淚汪汪:“小姐,奴婢可想你了!”
“我也想桐花呀!”葉薇手指笨拙,磕磕絆絆忙活了半天,終于在裴君瑯那幾欲吃人的目光下,完成了編發。
即便裴君瑯沒有用蓮花冠或玉簪束發,還穿著一身銀飾胡服,也依舊貴氣逼人。特別是小郎君生來的桀驁,鳳眸微闔,等閑不敢與他對視,生怕受其遷怒。
葉薇特地挪來一個軟枕,抵在裴君瑯的膝骨底下,營造出一腿平直躺著,一腿屈膝抵肘的慵懶模樣。
葉薇怕他膝骨不能受力,還故意挨靠在裴君瑯旁側,借他支撐腿骨。
葉薇簡直要大笑出聲,宣揚自家的勝利——看呀,做賊心虛的人,到底是誰!
“您快上來。”裴君瑯的語氣堪稱溫柔。
可是,這也代表,她神秘莫測的丈夫很可能包藏禍心。
夙瑤心中悵然,知道那些美好的過往很可能會被粉碎,但她義無反顧,執意要找回失去的記憶。
夙瑤不想活在焦玄鳴創造的幻夢里,她想找回自己。
幻夢蠱燃起,一蓬蓬繚繞的香煙裊裊升騰,鉤織出無盡的云霧。
說完,桐花匆匆忙忙放下腳凳,催她上車。
沒等葉薇登車,身后忽然傳來此起彼伏的調笑聲以及喧嘩。
她好奇地回頭。
只見一架華貴的馬車慢悠悠駛來。
車壁四角墜著四枚冒香煙的鎏金香爐,車簾微動,掛了兩面石青緞繡麒麟紋簾布。通體富麗堂皇,是天家的做派。
原來是大皇子裴凌,親自接葉心月回葉府。
兩人在人前交際密切,相當于是堂而皇之告訴眾人,他們的關系的確與眾不同。
葉薇緩慢收回了目光,橫豎是葉心月的桃花,同她有什么關系?
然而,裴凌不知得了什么失心瘋,忽然下馬車,走向葉薇,溫聲開口:“你是葉家二小姐葉薇,對嗎?”
葉薇一怔,錯愕地抬頭,看了一眼身材高大的郎君。
裴凌比裴君瑯還要年長兩歲,已是有模有樣的大人了。
今日,他穿了一身云杉綠色春袍,腰間玉帶緊束,勒出窄腹。
天家的孩子,鮮少有五官不出眾的,雖說比之裴君瑯是少了許多妖冶秀美,卻也是儀表堂堂的少年郎。
葉薇囁嚅:“嗯、嗯,大殿下慧眼如炬。”
她實在不知道該和裴凌說什么話,只能裝作笨拙的模樣。
裴凌卻被她唯唯諾諾的樣子逗笑:“你不必怕我。你是心月的二妹,也算是我該看顧的妹妹。正好今日我要送你阿姐回府,一道兒順路,你也上車吧。”
“我?”葉薇杏眼圓潤,目瞪口呆。
“是。”裴凌忍俊不禁,“不必害怕。”
他自問態度謙和,為何葉薇每次看到他,便像老鼠見到貓一樣戰栗不已?
葉薇心里五味雜陳。
她想,她莫不是被裴凌當炮灰犧牲品來催使了吧?
畢竟他和葉心月還是單身的少年少女,眾目睽睽之下同行一車,害怕惹閑話,所以故意拉她一起,找個墊背的羔羊。
葉薇臉色難看,卻也不想得罪大皇子裴凌。
她正猶豫要如何婉拒,一偏頭,忽然如芒在背,覺察到兩道來者不善的視線。
第一道來源于車上撩簾的葉心月,長姐不喜葉薇拉攏裴凌,因此臉色十分難看。
第二道,則源自不遠處的裴君瑯。
他仍坐在木輪椅上,面露慵色,等青竹來接。
只是停留了一會兒,竟撞見葉薇這個長袖善舞的女子,又同他皇兄兜搭上了。
葉薇最懂裴君瑯,他應該、似乎、大抵是不悅。
這小子難得在人前表露喜惡。
好吧,他的眼神……仿佛要殺人。
深夜,謝芙、沈如意還有魯沉山都留宿在皇子府里,早早入睡。
唯有裴君瑯睡不著,他換了那一身浸滿鮮血和土腥氣的外衫,推動木輪椅在院子里輾轉,鬼使神差來到了葉薇的寢房外。
裴君瑯守禮地敲了敲門,沒得到回應以后,他拉開房門,進入內室。
屋里的燭火還燃著,一團瑩亮,不怕葉薇睡醒時,會被一片昏黑的環境驚嚇到。
葉薇睡的床榻由一面銀鼠皮屏風遮擋,這般就不怕來往的奴仆窺探,冒犯到小姑娘。
只是,毛皮屏風防風,但也帶獸味。裴君瑯嗅覺敏銳,一貫不喜歡這種味重的老皮子,若是往常,他必定會跑,偏偏今晚裴君瑯一反常態,猶豫片刻,留下了。
裴君瑯百無聊賴,幸而還有燭光。
他思忖一會兒,拿出藏在袖子里的一卷書,細細翻閱。
這是裴君瑯從書柜里隨意抽出的豪儒世家的傳記。內容都是些晦澀無趣的族史,還帶些錯漏。
裴君瑯嫌棄,但為了打發時間,竟也單手支著額穴,默默讀了下去。
半個時辰后,屏風后的小姑娘被細微的翻書聲驚擾,緩緩睜開了眼。
葉薇醒了。
她剛想動,四肢百骸傳來撕心裂肺的疼痛。
或許是之前打斗的時候手足勞損,又或許是割開手掌的時候,耗血過多。
總之,葉薇疼到斯斯抽氣,聲音孱弱。
不遠處響起少年清潤的聲音,糅雜若有似無的擔心。
“葉薇,你醒了?”
是裴君瑯的聲音。
熟悉的朋友關心她,葉薇莫名感到委屈。她的鼻腔酸酸的、澀澀的,淚花一瞬間涌上眼睫,眼眶燙燙的,布滿一片濕潮的水霧。
小姑娘痛得蜷縮,忽然很想對裴君瑯撒嬌。她楚楚可憐地哼哼,膽大妄為,執意招惹這位心腸冷硬的小郎君。
“小瑯,我身上疼,口也渴。你喂我喝水,好不好?”
兩人的馬車總算停靠于蒹葭筆墨閣門口。
葉薇:“周銘在里面?”
裴君瑯:“青竹來報,說他已經走了。”
“他人都走了,我們還來這里做什么?”
“有事。”
葉薇不懂了。
他們的當務之急,難道不是處理周銘么?怎么一轉頭,辦上別的差事了?
裴君瑯看出葉薇的困惑。
他沒有為她解答,而是在下馬車的時候,和小販要了一串稻草靶子上插的冰糖葫蘆,用以堵住葉薇旺盛的好奇心。
果然,葉薇忙著吃糖,半天沒開口。
裴君瑯如釋重負地呼了一口氣。
他們邁入商鋪,一直朝內走了好長一段路。
如裴君瑯所說,蒹葭筆墨閣內部果然別有洞天,繞出鋪子后門,便是一座與京城高墻接壤的荒山。
葉薇隱隱有一種錯覺,這一間鋪子的目的,就是為了遮掩荒山。
裴君瑯仿佛不是第一次來這個地方,他熟門熟路朝前挪動木輪椅。
與其說是陪著葉薇探索,倒不如說他是個神秘莫測的引路者。
葉薇一根糖葫蘆吃完了,總算有嘴說話了:“你很熟悉這里?”
裴君瑯不知想到了什么,鳳眸微瞇,嗤笑一聲:“尚可。”
“哦,還要走多久?”
“再進入一條地下密道,便能踏入地穴。接下來的路,一切小心。”
葉薇納悶:“小心什么?”
“機關會要人命。”他說這句話,好似今日要吃一碗河鮮粥一樣輕松。
葉薇頓時感到毛骨悚然。這廝都帶她來了什么地方啊!
幸好,裴君瑯還算一個稱職的引路人,途中,裴君瑯會細心提醒葉薇,不要被最漂亮的雕花門迷惑,按照他的口訣開門。
明開暗合,跟著屋里亮起的燭光行動,稍有不慎,便會有毒瘴透墻而出,把擅闖者毒殺于此地。
葉薇的優點是很聽話,一應事辦得一絲不茍,極其體面,全按照裴君瑯的吩咐行事。
進入地穴,最起初的機關最兇險,可隨著裴君瑯的破解,越往后面,機關出現的次數便越少。
眼前的景象也變得更為開闊。
漸漸的,葉薇發現,這里其實是一座古老的宅院,有許多房客生活過的痕跡。
衣櫥里的灰燕子提花綢夾襖面料貴重、簇新;梨花木翹頭桌案上擺著名貴的首飾與香味馥郁的胭脂水粉。
即便是主人家臨時想到要搬遷,又怎會不把東西裝入行囊呢?
再匆忙,也會帶上一些需要的用物吧?
倒像是……所有人都憑空消失了似的。
葉薇的雞皮疙瘩已經爬上肌骨,她忍不住瑟縮一下,小心翼翼問裴君瑯:“好好的一座香粉宅,怎么沒人住呀?”
裴君瑯似笑非笑:“你猜?”
“東西還留著,舉家搬遷,再大的手筆也總不能一點細軟都不帶走吧?倒像是遇到了什么事,一家老小正好全員外出,又正好全員都回不來了……”
哪有這么詭異的事!
裴君瑯若有所思地說:“這里是八大家族之一,赫連家的祖宅。”
葉薇驚訝極了:“就是那個銷聲匿跡的世家?”
她不是第一次聽說了,與皇權一同治理大乾國的世家明明有八個,如今尚存于世的,只有七個家族。
最后一個去哪里了?
看所有人諱莫如深的樣子,似乎遭遇不大好。
大人都不再提起赫連家,更別說他們這群不諳世事的小輩了。
“赫連家的人去哪兒了?”葉薇問。
裴君瑯的目光又變成一潭死水的冰冷,他淡淡道:“我怎么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卻能帶我安然無恙來到家宅深處?”
“我聰慧,不行么?”
葉薇牙酸死了,捂住腮幫子,嘟囔:“行、行!”
裴君瑯不再和葉薇講話,他垂下濃長的眼睫,忽然想到很久以前的一樁小事。
那時,母親遇害死了,給他留了一個匣子。
裴君瑯花了好長的時間,才鼓足勇氣打開它。狹小的木頭盒子里,除卻一封信件,還有一枚燁燁生輝如紅月的石頭,圓形的紅石,轉過來,還繪著葵花瞳仁一般嶙峋的紋理。
像是一只布滿血絲的紅眼睛。
……
四周無活物,他們不說話,周遭便靜了下來。
就在這時,隔壁的房間忽然傳來細微的喘息聲。
一下又一下,很悶,很悠長。
只是他比她想象中還要靦腆。
裴君瑯正人君子一般坦蕩,他默然,什么話都沒有說,企圖立刻抽離。
偏偏葉薇壞心四起,柔軟的指尖輕輕扯住裴君瑯的衣袖。
她故意留他,動作細小卻意味深長。
昏暗的帳子里,一點動靜都會暴露于五感之中,裴君瑯微微皺眉,氣息有一刻變沉。
“葉薇,松手。”
裴君瑯雅正端方,可葉薇并非善茬。
“如果我說不呢?”
小姑娘像是一只狡黠的狐貍,杏眸秋波流轉,楚楚動人地撩撥:
“小瑯既然想做什么,何必趁我入睡?醒著的時候再動,我有所回應,不是更好么?”
第一百二十九章
焦玄鳴回憶蘇瑤的衣著,又從這些藥瓶上的圖騰雕刻,猜測出蘇瑤是朵雅部落的小公主。
他叩動蠱蟲,心里思考要不要發動噬心之術,用痛感逼蘇瑤回來,他并不相信膽小怯弱的公主,還會回來見他這個外族人。
然而,焦玄鳴的判斷再一次出了差池。
蘇瑤不但騎著珍珠快馬加鞭回來了,還給他帶了一個大大的包袱,包袱里面有奶糕、茶磚、薄薄的牛肉片、一個羊皮囊袋的牛奶,以及生火用的燧石與干枯的絨草。除此之外,她還給他帶了一身干凈的男子毛袍,借焦玄鳴更換。
女孩像是第一次偷偷摸摸做事藏人,想的十分周到,也很興奮。
她拉焦玄鳴跑到附近的一處距離部落很近的山崖峭壁山洞,趁焦玄鳴穿衣的時候,就地生火煮奶茶。
蘇瑤特地往茶湯里灑了一點鹽,這是大乾國獨有的調料,價格高昂,她每次敲鹽塊都很珍惜,只敢丟一點點提味。
今天真算便宜焦玄鳴了。
等焦玄鳴換好衣袍,蘇瑤端了一碗咸味奶茶過去:“喝點,暖暖身子。還有這個糕,你吃嗎?”
焦玄鳴餓了兩天一夜,早就饑腸轆轆。奶茶雖膻味重,但是滋補品,很香。他猶豫片刻,還是接過奶茶,淺嘗一口。
味道不錯。
男人一口糕,一口奶茶,難得吃了個半飽。
蘇瑤雙手撐著下頜,笑吟吟看著焦玄鳴用食。
焦玄鳴好歹也是單身的郎君,鮮少被女人直白盯著。他不由耳根生熱,偏過頭去,阻止蘇瑤的注視。
良久,他有意無意地套蘇瑤的話:“你來得挺快,家就住在附近?”
蘇瑤點點頭:“嗯!珍珠只要一刻鐘就能騎到了,就在前面那個山丘后,有我們部落……不是,有我家的帳篷。”
“嗯。”焦玄鳴又問,“你有什么辦法,能夠放我回去?”
蘇瑤說:“我聽到阿兄他們講話了,再過五天,我的家人會上戰場去,到時候部落沒有那么多人看守,你騎著珍珠跑回大乾國。到了城門口,你放開珍珠,它識路,會自己回來的。”
焦玄鳴知道這次朵雅部落派出的大將是可汗之子蘇武,這人驍勇善戰,可比格桑王子難對付多了。若非受他的埋伏,焦玄鳴也不至于損失五千精銳,只他一人跋山涉水偷摸進入草原腹地。
那么,眼前的人,必定就是蘇武的妹妹,那個有名的草原明珠蘇瑤公主。
焦玄鳴倒不知蘇瑤有什么可以被美贊成“明珠”的,無非是皮膚白了些,唇瓣紅了些,身姿婀娜了些……他想到少女落于下風的時候,指骨曾觸到她的皮相,蘇瑤的肌膚也確實很軟,膚光賽雪。
仔細一回想,即便焦玄鳴對蠻夷過多偏見,也不得不承認,蘇瑤的確稱得上是游牧美人。
還有五天的時間。
蘇武會跟隨大部落發動下一場戰役。
在此之前,焦玄鳴必須殫精竭慮,獲得蘇瑤的信賴,他要趁虛而入,攻破敵軍巢穴。為邊關枉死的百姓,贏下這一戰-
沈家擅長易容,常有子弟被暗地里訓練輕功與防身術,派遣小國部落,作為細作,為大乾國通風報信,傳遞軍情。沈家本家能在朝中立足數百年,也是因他們將旁支子弟馴化成一支分布各地的斥候隊伍,手掌情報網,所向披靡,治理大國需要這股通信的勢力。
為了更好掌控這些旁支族人,本家則會在他們身上烙下難以抹去的刺鯨,辨認他們的身份,防止他們出逃。
沈柳身上有刺青,那就代表,他不是本家的孩子,而是旁支族人啊。
見狀,紅龍殿內的眾人驚訝不已,議論紛紛。
一瞬之間,沈柳停住了求援的動作,他感到毛骨悚然。
少年郎似乎懂了沈追命為何能恰好在戰役結束時,趕來救援。那一批簇新的軍械又是如何落到格圖部落手中……沈追命分明就是通敵的千古罪人,是他出賣了沈家旁支族人!
只要讓格圖勇士把沈家旁支的軍士都殺了便好,死無對證,那些插在族人身上的武器,就可以巧妙說成是沈家旁支武藝不精,被蠻人奪過刀劍斬殺……沒人能對沈追命說三道四,他有無數種掩埋真相的法子。
大雨傾盆落下,一地紅色的泥水,這是軍士們的血,浸透沈追命的鞋履。
他嫌惡地抬腳,上了戰馬,不愿沾染分毫。
沈柳絕望,他心如死灰,躺在地上,和累積如山的尸體對視。
軍將們一個個睜著眼,一動不動。
血仇未報,他們死不瞑目。
沈柳蟄伏了這么久,他終于找到機會,將沈追命的家主頭銜摘下,將他囚于枷鎖之中,將他領到紅龍神殿內聽百官宣判!
“我臥薪嘗膽,潛伏十幾年之久,就是為了替家人親朋報仇。”
沈柳眼中的仇恨可以吞噬人的血肉,沈追命不由后退一步。一共十二人,他們只效忠周婉如,跟著皇后出生入死多年,忠心耿耿。
主仆親如手足。
當年,周婉如為了在皇帝回宮之前處死裴君瑯的母親蠻奴,夜里先讓十二影衛入宮,割去那女人的舌頭,逼她閉嘴。
沒有唇舌能洗清冤屈的女子,自然是任人栽贓。
蠻奴很快就死了。
再后來,皇帝回宮了。
即便裴望山親眼看到心愛的女子死去,他感到痛苦,又能如何?
裴望山沒當皇帝前,是她膝前的一條狗,當了皇帝,也翻不上天去。
周婉如永遠是贏家。
而今日,她會如法炮制,也動手殺了那個小雜種。
這些年周婉如心慈手軟,不過是想維系和皇帝表面上的平和。
但如今,裴君瑯動了她的利益,這個孩子留不得了。
即使會和裴望山撕破臉,她也要下手。
“聽我號令,殺了裴君瑯——!”
“是!”
就在影衛出籠的下一刻。
一縷銀絲自碩大的月亮底下,輕盈掠過。繃緊的絲線猶如銀刃,電光火石間,劃過一行影衛的脖頸。
嘩啦一聲,血花四濺。
無數顆人頭,接二連三地應聲落地,無一生還。
周婉如臉上、衣上盡是血光,紅艷的血花,將她染成瑰麗的美人。
她驚駭地望著眼前這一幕。
啊——怎會如此?!
直到這時,門扉吱呀吱呀,緩慢打開。
一襲黃袍的高大男子,悄無聲息地走進坤寧宮。
來人抬頭,劍眉星目,儀態軒昂。
竟然是大乾國的九五之尊,裴望山!
周婉如實在是好膽色,即便手下心腹全員死在自己面前,她也面不改色。
因為她知道,周家尚存,裴望山也沒有籠絡全部世家,他還是要依仗周崇丘的勢力。
那么,他今日便不會、也不敢對周婉如做些什么。
一個茍延殘喘的懦夫。
周婉如微微瞇眸,笑了一聲:“臣妾參見陛下。”
裴望山凝視眼前這個美麗近妖的女子,他從來不知周婉如心里想什么,抑或怕什么。
他沉聲道:“不要干涉孩子們的事。”
周婉如勾唇:“如我執意要殺裴君瑯呢?”
“那么,我也會殺了你。”
君主修長的手,徑直覆上周婉如纖細的脖頸,引得她一陣戰栗。
是指腹太涼了,周婉如從來都不喜歡裴望山的親近。
“就憑你?”她依舊在挑釁他。
裴望山心知肚明,周婉如高傲慣了,她并不畏懼他。
或許在她心里,裴望山依舊是那個皇族送給周家的質子,一個只能殷勤討好周家嫡小姐才有一條生路的傀儡皇帝。
裴望山恨意漸生,指骨攥緊:“周婉如,不管你認不認,朕如今都是帝王,不在是你面前那個只會奴顏婢膝討好你的小公子。你敢殺小瑯,便是同我作對。”
和帝王作對,下場只有死。
周婉如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你都沒能護住蠻奴,還想護住她的兒子?”
裴望山一怔,眼中有幾分恍惚:“你果然早就知道蠻奴的身份……”
“哈哈哈,知道又如何?你還真是膽大妄為,竟敢掩人耳目,將她弄到宮中來。”
裴望山果然一心要置她于死地,指骨寸寸收緊。他看周婉如的眼神無比陌生殘忍,不像是夫妻,倒像是仇人。
可是,裴望山再橫,到底不敢弄死周婉如。虎口留有余地,掌心震顫,要握不握。
他警惕她背后的權與勢。
周婉如感受到君王內心的掙扎,一如既往地出言嘲諷——
“裴望山,你別告訴我。一直以來,你委曲求全,和我這樣痛恨的女人,生下了一兒一女?”
“不要總拿仇恨找理由,你不過是有野心罷了。”
“你以為你很疼愛蠻奴,疼愛她的孩子嗎?你不過是知道,一個不背靠世家的庶出皇子,才能滿足你一統天下的野心。”
“才能無助地依賴父親,把你卑劣的血脈,代代相傳。”
裴望山掌心青筋突起,他惡聲呵斥:“閉嘴!”
但周婉如的嘲弄句句屬實,確實澆滅了裴望山的殺心。
沈追命死不認罪:“你血口噴人!你編造了這么一個故事,專為拉我下馬。你可有罪證?你什么都沒有,單憑一張嘴就想往我身上潑臟水!”
“我怎會沒有?”沈柳從懷中取出沈追命的親筆書信以及通敵的家傳玉玨信物,“這些都是你曾經與白蓮教主白澤往來傳訊的罪證,沈追命,這些字跡皆出自你手,玉玨也是你為了同白蓮教結盟所贈的信物,任你巧舌如簧也辯解不得!”
沈追命張了張嘴,人贓俱獲,他狡辯不得。他早讓老黃去查了漏網之魚,怎么就棋差一著?若能早些找到沈柳,若能早些殺了……
沈追命像是沒了生氣,整個人一寸寸頹靡下去,良久才沙啞開口:“你怎會有這些東西?你、你勾結白蓮教!”
沈柳勾唇:“是啊,不然你當山莊的敵襲是如何來的?若不是我同白蓮教主做了這筆交易,我又怎能將你繩之于法。”
為了同沈追命玉石俱焚,沈柳甚至不惜叛國!
他要諸君親眼看到世家尊長忤逆皇權的下場,他有無數種理由、無數個借口,可以處置紅龍殿里任意一位長者。
因為,如今的裴望山,是王啊。
世家子女終于對皇帝,有了更高的敬畏,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明月嗑瓜子:“哪兒那么多廢話,待會兒葉薇姑娘要來府上玩,雪地滑溜,摔了人,你看主子罰不罰你!”
長壽:“我不管,我委屈!”
他哼哼唧唧,想找裴君瑯討個公道,哪知主子悶頭待在屋里一整天了,就是不肯出門見他。
“哪有管家公公做這起子遭罪事的?咱家好歹也是府上大拿,讓人瞧見了多跌份啊!”長壽決定,等葉薇來府邸做客,和她告一通暗狀得了。
屋里,裴君瑯打開沈家管事老黃送來的匣子。
他取出那一枚流光溢彩的紅龍血眼石,銜于白皙指骨間把玩。
加上焦家那一枚,以及母親留下的赫連家,一共三顆了。
裴君瑯勾唇。
老黃辦事果真靠譜,趕在天家派人來趁亂竊取紅龍血眼石之前,早早掉了包。
如今,他父君私藏贗品卻不自知,真是造化弄人。
至于沈家……
家主都死了,外憂內患不斷,即便發現紅龍血眼石丟了,也斷然不敢聲張。他們還要維護世家的尊嚴與地位,哪里會承認自家早已失了掌權的資格,名不副實。
也是知道沈家受了委屈只敢打碎牙和血吞的性子,皇帝才敢明目張膽偷取紅龍血眼石,當眾欺負他們啊。
“嘖,一群笨蛋。”小郎君言簡意賅,諷刺了一句。
另一邊,葉家。
銀粟紛紛,覆蓋大地。
葉薇睡了懶覺,還要被箬葉姑姑催醒,說是有人給她送來了東西。
葉薇嘟囔:“桐花,你去幫我拿。”
桐花無奈:“好嘞,小姐。”
焦蓮死了,葉心月不敢手伸太長,葉薇試探性問了句桐花如今怎樣了,這才知道小丫頭被送走以后哭哭啼啼數個月,一門心思想回葉府。
于是,葉薇大發慈悲,派人去接桐花回家,主仆倆終于又有了見面的機會。
眼下,葉薇嗜睡,桐花便幫她端來那一個醬菜壇子。
桐花納悶:“小姐,這是你的東西嗎?”
葉薇看了一眼,困惑地掀開壇蓋子,她伸手搗鼓半天,摸出一個三角符。
葉薇沉默一瞬,悄悄問:“誰啊,大白天用骨灰壇子對我下咒!”
桐花:“咳咳,好像是沈彥老師府上送來的。”
葉薇:“沈彥老師?”
葉薇困惑不已,但她還是小心翼翼展開那張黃符紙,一探究竟。
幸好,這不是詛咒人的符箓。
黃紙黑字,赫然寫著四個字:“小心君主。”
自從撿到了焦玄鳴,蘇瑤找到了新的樂趣。
她從小都是被奴仆前仆后繼環繞,很少有自己的生活。第一次,她有了不為人知的小秘密,看到兄長蘇武,臉上成日里掛著意味深長的笑。
蘇武被蘇瑤盯得渾身發毛,還以為她發現自己帶回來的那個“啞女”,其實是大乾國的俘虜女子。
正要和妹妹解釋一番,蘇瑤已經抓了一塊蘇武最愛吃的烘牛肉干,搖頭晃腦走出帳篷。
蘇武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瑤瑤不是最討厭厚牛肉嗎?之前還說肉太柴,把她的牙都磕崩了。”
啞女適時開口:“小公主昨日和我說了很多男子的事,還拿了許多珠寶,問我男子會不會喜歡。”
蘇瑤真的以為啞女是個啞巴,自言自語說了好多煩心事,哪里知道,對方是兄長的人,沒一會兒她的秘密就被抖出來了。
蘇武明白了,蘇瑤這是有看上的小子了。護短的兄長立時橫眉冷對,手抄彎刀就要宰了那個膽敢勾引他家妹妹的小子。
但仔細想想,戰事迫在眉睫,他又十天半個月不著家,妹妹獨自在部落里一定無聊。既然有了樂子,他不好阻她。
蘇武抓亂了一頭辮子長發,最終選擇了……忍耐。
等他回來再說-
蘇瑤這次給焦玄鳴帶的東西,除了吃食,還有幾樣首飾。
她慣來是個大方的性子,自己有的一份,也要給朋友塞上一份。
一想到五天后,蘇瑤便見不到焦玄鳴了,她心里就有些難受。
不知怎么的,她好像看阿玄格外順眼,甚至有時候回部落,也會惦念他,以至于搜刮出帳篷里的各種好東西,一次次找借口來找焦玄鳴談天說地。
直到一次,她來得不湊巧,不慎撞見焦玄鳴褪衣抹傷藥,那傷口的位置特殊,正巧傷在后脊。焦玄鳴撒不到藥粉,只能隨緣。
蘇瑤看他吃力的模樣,自告奮勇上前:“阿玄,我來幫你。”
而第一次在姑娘家面前赤著上身的焦玄鳴怔忪,隨即耳后燒紅:“你……退下!”
蠻夷小國,果然民風彪悍,姑娘家各個不知檢點!
蘇瑤被焦玄鳴呵斥,心里一股委屈油然而生。
她不過是想幫忙上個藥,一片好心,怎么就挨罵了?
蘇瑤的眼淚在眼眶打轉,覺得他不識好人心。小姑娘垂頭不語的樣子十分可憐,綁了紅綢的辮子纏繞烏發,垂落紫地織錦緞鑲邊女袍前,她噘嘴低頭,烏黑的眼睫卷翹,如同微顫的小扇。
不得不說,這個蠻族的公主,皮相確實很能蠱惑人。
焦玄鳴想起自己要和蘇瑤打好交道的目的,他抿了下唇,閉眼,縱容:“你上吧。”
蘇瑤大喜過望,當即撲過去,小心抖出藥粉,一點一點往焦玄鳴的脊背上涂抹。
小姑娘的手指溫熱,軟軟的,好似小貓的舌。
他緊閉雙眼,清雋的臉上紅痕更重。
他為什么會想到這些?他對她溫聲軟語,不過是因為另有計劃。
他絕不可能喜歡或偏袒一個蠻族女子。
只是……
傷口被蘇瑤細心照顧的觸覺有點癢,偶爾還能感覺到蘇瑤噘嘴輕輕吹來、哄他別怕疼的柔風。
焦玄鳴忽然覺得,蠻族也不盡是窮兇極惡之徒。
譬如蘇瑤。
第一百三十章
帳外,大雪紛飛。
帳內,星火竄動。
這是葉薇第一次發現,落雪的簌簌聲,原來和火花聲這么像。
沒有點燈,帳篷里幽暗,葉薇只覺得脖頸上覆了一層熱,不知是裴君瑯的氣息,還是炭盆烤出來的暖氣。
裴君瑯仍用臂骨支撐著身體,紋絲不動。
葉薇側頭望去,能看到他青筋緊繃的腕骨,肌理結實,線條流暢……她莫名其妙想起那天荒唐的吻,想到裴君瑯扣住她的那只手,指骨冰冷似霜雪,掌心卻炙熱如火焰,裴君瑯確實很孔武有力。
她莫名臉頰滾燙,有幾分做賊心虛。
裴君瑯不想和她僵持下去,低聲命令:“葉薇,松手。”
聲音冷硬,一如既往的不近人情。
偏偏葉薇想看看他對她的縱容,反正無論如何,裴君瑯都不會傷她。
會輸的。
可眼下,格圖部落的勇士肆意擄掠女子,屠殺婦孺壯丁,大乾子民的眼底唯有絕望,哀嚎聲不絕于耳。
他明白,一切已經回不去了。
大乾國絕不可能放過他們了,蘇武被迫和格圖部落同流合污,成了妹妹最不齒、最畏懼的人。
天邊響雷震耳,大雨如注,天也發威發怒。
蘇武切齒,站在雨中,一動不動。
他無法和這些血腥味濃烈的勝利共情,他還沒有殘忍至此地步。
直到一側傳來女子凄厲的哭喊以及衣袍裂帛聲,他抬眸望去,是個和他妹妹差不多年紀的孩子。三五個格圖部落的勇士將她圍困,意欲侵.犯。
女孩肌色賽雪,瑟瑟發抖。她抱住雙膝,睜著一雙小鹿似的眼睛不住哭嚎。
可是,沒人能救她。坤寧宮。葉薇穩穩當當下了馬。
雙腳剛落地,她才發覺腳踝有些澀澀的疼,可能是哪里扭到了。
小姑娘忍不住輕輕嘶了一聲。
聞聲,多羅立刻單膝跪地,焦急地掰動她的鞋尖,詢問。
“可有哪里傷到了?”葉薇并沒有立刻答應裴君瑯的求婚。
“你想娶我……”她眨了眨水靈靈的杏眼,嘟囔了一聲,忽然什么都不說了。
葉薇的沉默,打了裴君瑯一個措手不及。昭昭的話,讓在場的所有人不寒而栗。
葉薇回頭望去,不遠處被夜霧裹挾的那一片林子,真的發出了窸窸窣窣的響動。先是枝椏搖晃,繼而是樹葉顫動,昨晚下的雨露凝結于枝頭,被撼天動地的動靜震落,紛紛散落在他們的肩膀與發頂。
裴君瑯不快地擰眉。
直到他聽到遠處想起更為洪亮壯闊的搖鈴聲,這一次,不止是傾巢而出的尸人,還有無數怒吼嘶鳴的山獸。
獸嘯聲不絕于耳,響徹云霄。
他把傀儡師全員驅逐出行尸的可控范圍外,本該能護住葉薇的安危。
哪知,還是有一片尸潮與山獸朝葉薇撲殺而去。
哪來的漏網之魚?
裴君瑯明白了,這些傀儡師本就是用性命在護夙瑤,他們便是死,也不可能讓裴君瑯和葉薇帶走女主子。
裴君瑯嗤笑:“怎么了?驚慌成這樣。難道夙瑤走了,你們這座海島,就要毀于一旦了?”
即便裴君瑯記掛葉薇的安危,但他也沒有把脆弱的情愫展現出來。
“你們,好弱啊。”
他早習慣了收斂喜怒,無人能夠看他的笑話。
裴君瑯得去救葉薇了,沒心情和這群小嘍啰多談天。作勢要往反方向行去,而他身后,人影重重。
這個殺人狂魔少年依舊是不可一世的高傲態度,所有傀儡師的笑聲戛然而止。
敢看不起他們?!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們要群起而攻之,給裴君瑯一個教訓,將壞孩子撕成碎片!
“殺——!”
傀儡師眾志成城,一躍而下。
無數黑色人影沖向裴君瑯,企圖攔住他的去路。
人影密集,如雨卷來,真是一場瓢潑大雨啊!
“終于不躲藏了嗎?”裴君瑯松開推動木輪的手掌,唇角微揚。滔天的殺意瞬息之間凝結于冰冷的鳳眸之中,再也不會被濃郁的夜色遮蔽。
裴君瑯第一次這么生氣,他低喃:
“如她有事,爾等盡數陪葬。”
一條銀鞭已橫陳于少年的掌心,他高揚起長鞭,狹長的銀鞭如雷雨天張牙舞爪的電蛇,氣勢如虹。
裴君瑯出了殺招。
——今日,需以敵軍的血,育養他手中鞭-
葉薇原以為,她只要撐住前面一波尸潮,裴君瑯自有破敵之法。
可是過去這么久,再兇悍的傀儡師,裴君瑯也該斬殺了,為何還是有源源不斷的尸潮?
葉薇打得不可開交。
她抬頭,望向夜霧里一個個行蹤詭異的行尸。他們的骨骼肌肉都比先前那一批要更為強壯,皮下青筋虬曲鼓囊。
與此同時,還有無數山獸由遠及近撲殺沖來,吼聲震耳欲聾。
少女已經累了,腕骨也酸痛不堪,她手里的樹枝沾了無數血肉,都抽到開劈剝絲了。
再這樣下去,葉薇會死的。
“小瑯,你怎么還沒回來。”她擦了擦額頭的熱汗,心里的燥悶不住攀升。
濃烈的尸氣與刺耳的獸嗥不斷逼近,葉薇退無可退,躲入那一個,她畫給昭昭和夙瑤的庇護圈。
繡鞋剛踩到圈子的邊沿,一縷月華清輝照耀葉薇的鞋履。
他們都認葉薇為主,不再是群狼環伺的惡徒。
裴君瑯早已知曉,這是葉家的秘術——骨血奪舍。唯有血肉天賦最高的葉家人,才有可能毀了別人與山獸的主仆契,奪來為己所用。單憑葉薇一個人的能力,應該不行。是她手上的蘭鈴鐲名聲太響,畢竟葉塵夜這個世家天才,曾是世間萬物的獸主。
裴君瑯輕笑一聲:“危急關頭,竟教你無師自通了世家秘術。”
“不過,葉薇,你做得很好。”
感謝葉塵夜的眷顧,葉薇今日面對占天者焦家的少家主,也僥幸活下來了。
他從來沒有想過,她會拒絕回答他的話。聒噪的葉薇保持沉默,他便猜不到她心中所思所想。
裴君瑯支起手肘,艱難地撐起身體,身上他靠到軟枕上,蒼白的臉被烏濃的黑發遮蔽,神情晦暗不清。
小郎君沉靜的視線下移,落到葉薇的臉上,小姑娘不知在想什么,怔怔出神,蘆葦綠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段雪膩的藕臂。身影窈窕,縮著膝骨,蜷在床榻邊上。
裴君瑯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半個月前,葉薇或許對他有年少慕艾之情,愿意和他廝守終生。但裴君瑯冷言冷語相待,每每將她拒之門外,葉薇再如何厚臉皮,也是一個嬌弱的小姑娘,她受過裴君瑯的挫,忍過他給的委屈,她憑什么要對他言聽計從?
葉薇待誰都和善,對誰都不會急眼,她如今和顏悅色,興許不是對裴君瑯有意,她可能只是維持朋友間的體面。
裴君瑯醒悟。葉薇對裴君瑯溫柔淺笑,臉頰上浮起梨渦淺淺,容色奪目。
葉薇回到潛淵官學的時候,已經是飯點。
今晚是行軍前的最后一餐,膳堂的御廚和光祿寺的官吏協同配合,一齊辦了一場大宴。學生們都跑去膳堂吃飯,庭院里喧嘩聲散去,變得冷冷清清。
葉薇邁進門檻,遠遠看到一抹孤獨的身影。
裴君瑯沒有走,他留在原地等葉薇。
夕陽穿過黑墻黛瓦的縫隙,寥寥勾勒出裴君瑯棱棱的肩骨,與蓄滿力量的結實手臂。他的臉頰緊繃,輪廓明銳,挺直的背骨如劍出鞘,透出一股子鋒利的意味。
裴君瑯直勾勾凝視葉薇,臉色比往常還要冷、還要蒼白。
這樣冰冷的模樣,不免讓葉薇擔心,他是不是又痛疾發作?
“小瑯有哪里疼嗎?”
葉薇焦急地跑過去,翻動裴君瑯的袖子,溫熱指腹毫無章法地摩挲上少年郎的腕骨,滾燙的溫度燎上裴君瑯的肌理,星火點點。
葉薇固執地為他把脈。
看著她慌里慌張的樣子,裴君瑯忽然想笑。
每次白家的藥材考試,她都要抄裴君瑯的答案。
對病理一知半解的小姑娘,竟在危機之下,用半吊子的醫術為她診治。
但是,看著葉薇義無反顧撲來,關心他、擔心他,裴君瑯凍僵了的心臟,還是牽起了一絲絲細密的溫暖。
可是,除此之外,裹挾住他的,還有許多隱隱的痛感,裴君瑯很難講,那是什么。
他仍由葉薇翻動衣袖,看著女孩兒的眉頭緊了又松,松了又皺。
葉薇怯生生嘀咕:“這滑脈……總不會是喜脈吧?不對,你是男子啊,我好像判錯了,再看看。”
聽她胡言亂語,裴君瑯的額頭一陣陣脹痛。
他強忍住殺人的沖動,耐心道:“滑脈往來通暢圓融,除了女子懷胎,尋常給氣血旺盛的青年診脈,也會有此類似脈象……你往后千萬別說是白杏老師的高徒,我怕你敗壞她的門楣。”
葉薇呆了呆,她訕訕一笑,收回手。
“我懂了,我懂了,小瑯時值青年,身強體壯,血氣充沛。你沒有再犯痛癥就好,我就放心了。”
裴君瑯被她那句“身強體壯”震住了,他緊緊抿唇,嶙峋的喉結在雪白的脖頸間微微一滾,后頸泛起薄紅。少年郎沉默,沒有再開口。
葉薇招呼小郎君一塊兒去膳堂吃飯,她提前從謝芙哪里得知了菜單。
“今夜的宴會,御廚說是照著開國大宴的菜方子燒的,有筍丁煨肉、芙蓉肉、還有做法特別繁復的云林鵝……我每個都要吃一大碗!”葉薇對吃的很感興趣,眼下說來,一樁樁、一樣樣如數家珍,她甚至能把菜譜倒背如流。
裴君瑯耐心聽她講話,微抬下頜,仰望靈動可人的葉薇。
小姑娘知足常樂,遇到再多艱難險阻仍不改柔善,她高潔于天邊皎月,美麗、耀眼,卻偏偏普照深陷泥潭的裴君瑯。
他何德何能。
他真的有資格靠近葉薇嗎?
“葉薇。”
裴君瑯嗓音清冷,忽然喚她。
“嗯?”葉薇笑靨如花,一雙霧濛濛的杏眼睇來。
裴君瑯怔怔地看了她一會兒。
郎君聲音滯澀,終于問出這句——
“你的未婚夫是個殘廢,你會不會覺得很丟臉?”
興許是他剛愎自用,竟和她提婚事。
當然,葉舟隔天知道這件事,特地去找過父親,問他有沒有凍著。葉塵夜悄悄和他說:“沒真跪,底下墊著小黑呢,冷不著!”
她現在喪失同葉薇一爭高下的資格了,她得躲得遠遠的,免得自取其辱。
葉薇搖搖頭:“沒什么大礙,興許是下馬時磕到馬鐙了。”
“你別動,我看看。”多羅皺眉,還想再看看她的傷勢。
堂堂一國王子,對一個世家庶女鞍前馬后,在場的達官貴人都納罕不已,又見葉薇初長開的秾麗眉眼、玲瓏的身段,心里有了數。
英雄難逃美人關,看來多羅王子傾慕葉薇啊。
謝芙一直關注著賽場的情況,看到有人行刺,嚇了一跳,急忙跑過來保護葉薇。
現在又知道葉薇受傷,小姑娘急得不得了,連忙呼奴喚婢,用氈毯制了個擔架,抬著葉薇回了帳篷。
謝芙盛情難卻,葉薇推拒不了,只能捏了一下小孩的臉,任由她照顧。
到了帳篷里,謝芙幫葉薇掖好被角,抱怨:“裴君瑯真的沒有心!小薇姐姐差點受傷了,他還不來探望一下,虧得小薇姐姐昨天還給他送五福餅。”
轉念一想,裴君瑯不來煩葉薇也很好,謝芙雙手托腮,得意地說:“小薇姐姐,他們不領你的好意,阿芙領呀。以后的糕餅都送阿芙吃吧,不要再分給他們了。”
葉薇哭笑不得:“好,姐姐只疼阿芙一個。”
謝芙高興地眼睛都發亮。
沒多時,白衡聞訊趕來,提著藥箱,風風火火沖進帳篷。小郎君跑得滿頭大汗,連衣袍起褶皺都顧不上撫平。
白衡是白梅家主的嫡子,本就是行醫的郎中,他要為葉薇診治,謝芙再不高興,也只能允許他進來。
白衡得了葉薇的允許以后,小心翼翼褪下她的羅襪,為了不冒犯葉薇,手指特地隔著薄薄帕子,捏了捏骨相,確定葉薇沒有骨折骨裂,只是撞青了一層皮以后,白衡松一口氣,放下心。
他給葉薇開了一份祛除淤血的藥膏,叮囑她這幾日一定要小心化瘀,免得留下青紫色,還會讓傷處疼痛加劇。
葉薇看著雪白腳踝上指甲蓋大的一點淤青,有點啼笑皆非。
葉薇忽然想到了裴君瑯,心里生出一重綿綿密密的酸澀。
她只是受了一點小傷,朋友們便跑前跑后,對她噓寒問暖。
裴君瑯反噬痛癥發作,白梅家主說過,小郎君的痛感足以摧毀、消磨人的意志,熬不過去的人甚至會尋死求個解脫。但裴君瑯忍住了,他孤零零一人躺在帳篷里,強迫自己咽下苦楚,他不在意生病時無人問津。就連他不出席官宴,也得長壽親自去稟報皇帝,告訴父皇,他不是有意要缺席,也沒有蔑視天家的意思。
他只是病了。
葉薇不是滋味,心里天人交戰,她一邊可憐裴君瑯,一邊可憐那個受辱的自己。
像她這么厚臉皮,這么上趕著親近一個郎君的女子,應該是世間罕見吧?難怪裴君瑯覺得她廉價,能對她出言不遜,能不要她。
那天親吻裴君瑯,是葉薇思考了很久,第一次鼓起那么大的勇氣。
可她不要臉面了,裴君瑯也跟著踩上一腳。
葉薇很感激那天有嘈雜的雨聲,連綿的雨幕,如此,她的丑態才不至于人盡皆知。
明明她也過得很辛苦啊。
算了。
葉薇釋然一笑,本來還想問點裴君瑯有沒有尋過白家醫者治病的事,話到喉頭,還是艱澀地咽了下去。
葉薇受傷了,需要休息,帳篷里僅剩下桐花一個小丫鬟隨身服侍。
白衡收拾一堆瓶瓶罐罐的藥品打算離開,剛合上藥箱,小郎君猶豫地開口:“小薇,有件事,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訴你……”
裴君瑯手中動作就此停下,半倚在床榻邊出神。如墨的烏發拂了滿肩,掩住少年郎清寂如山的眉骨,看不清他鳳眸里蘊含的神情。
裴君瑯回想方才不合常理的言行舉止,意識到一件可怕的事——
他是不是……想見葉薇?
琉璃瓦的明黃色被風雪掩蓋,棉花似的雪絮,星子一般,粘上梁枋的寶珠吉祥草彩畫。
梁柱底下,小宮人手執掃帚清掃積雪,連聲交談都沒有,鴉雀無聲。在皇后宮中當差的下人,各個小心敬慎,做事不敢馬虎。
周溯接到了周婉如召見的恩旨,在外人眼里,周老家主死了,姑侄倆是最親的家人,見一面,彼此哭泣訴苦,無可厚非。
周溯看到闔宮掛起的哀悼白幡,一應驕奢淫逸的玩意兒全搬回庫房里,擺在外面見人的,全是死氣沉沉的肅靜桌椅、玉石盆栽、竹骨屏風。
周皇后很擅長演戲,騙過許多人。
周溯踏進門檻,周婉如遠遠看見他,提裙小步跑來。
她一雙美眸早已哭紅,水光瀲滟,抱住了勁瘦如竹的周溯。軟弱的姑姑低頭,把哭濕的臉埋入侄子的肩頭,眼淚一點點濡濕衣布,春風拂過,冷得蟄了周溯一下。
周溯垂下眼睫,沒有動彈,任由周婉如抱他,藏在袖子底下的雙手緊攥成拳。
周皇后感受到侄子的脊骨輕輕發顫,她饒有興致地勾了一下唇,隨后擺擺手,示意飛燕關上殿門,她和小輩要說些體己話。
門剛關上,周溯冷淡地開口:“皇姑姑,你不必再演了,我知道祖父在你手上。”
周皇后沒有你來我往地推拉,她的目的不在此。
周婉如松開周溯,她氣定神閑地坐回高榻,“姑姑好久沒見你了,好歹沾親帶故,不先敘敘舊,聊聊家事嗎?”
周溯抬眼,靜靜地凝望周皇后。
很快,他語氣淡淡地說:“我和姑姑,應該沒有那么多舊事可敘。”
周婉如輕笑一聲。
不得不說,這個侄子比他那個孿生兄弟周銘強,至少見到她,還能保持冷靜,不會自亂陣腳。聰慧的兒郎,難怪獨得父親寵愛。
周婉如為自己斟滿一杯西域葡萄酒,她晃動銀質蓮花高腳盞,嗔怪:“阿溯真是無禮,對姑姑也這么放肆。”
周溯微笑:“對于傷害過祖父的長輩,阿溯不需要太有禮數。您明知道,大典里死的那個周崇丘是個假貨,為什么還要執意對外宣揚祖父已經辭世?”
周溯想過很多種可能。
譬如今日,他質問周婉如,而皇姑姑巧舌如簧,對此矢口否認,周溯只能鎩羽而歸;又或者,今日的赴宴本就是一場鴻門宴,周婉如知道他有可能破壞她掌控周家的計劃,會特地在宮闈里除掉他。盡管這樣一來,周皇后要費很大功夫善后,還有堵住那些朝臣們的悠悠之口。
思來想去,周溯覺得,憑周婉如的心智,應該會先找他談一談。談不談得攏兩說,但他要利用這次談話的機會,為自己爭取到一分一厘的先機。
周婉如沒有否認自己劫持了父親周崇丘的事。
她揚了揚眉:“假貨又怎樣?難不成,你想看到真正的祖父倒在血泊里,被我棄尸官學?”
她竟然承認了,周溯瞠目結舌。
她今晚,必死無疑。或許,生不如死。
男人們又要上前拉扯女孩的手腳,哭聲再度傳來,這次蘇武忍不住揮刀,劃開了轄制她手腳的勇士皮肉。
彎刀一出,破皮刮骨。
等血液濺上蘇武的臉,格圖部落的勇士忍不住大罵:“誰干的?”
男人一對上蘇武肅穆的一雙眉眼,立馬窒聲,嚇得后退一步:“蘇、蘇武王子。”
蘇武知道,他也是劊子手之一,沒資格裝好人。
更何況,如今不是和格圖部落撕破臉的時候,他厲聲道:“格桑王子在城中設宴犒勞功臣,你們罔顧宴席,獨自來此地享樂,是不是有欺上罔下的心思?實屬大不敬!”
一記高帽落下,勇士們面面相覷,誰都不敢吱聲。
很快,眾人沉默著離開了此地,舍下了那個可憐的女子。
蘇武看了一眼衣不蔽體的小姑娘,不知是良心發現還是旁的緣故,他朝她伸出滿是厚繭的手,用蹩腳的大乾國語說:“我帶你走,再過段時間,大乾國軍人來邊境的時候,我再送你回去。”
蘇武知道格桑王子不過是窮兵黷武,獲得短暫的勝利,他們這點人還傷不到大國的根本。
不必太久,援軍就會趕到此地,希望那時候,格桑王子的腦子清醒,已經帶著物資回到草原,息事寧人。
蘇武可不想和他一起犯蠢,搭上整個部落的子民。
蘇武猜的不錯,邊境作亂的軍訊幾乎在五天內就由風雨兼程的春鷹,一路傳達至中樞閣臺。
當時負責大乾國軍務與國防的官員,是兵部官吏以及殺神周家的老家主周崇丘。
處事不驚的老家主知曉蠻族入侵,還手段殘忍地屠城,沒能忍住蓬勃怒火,掀翻了一桌案的文書與筆墨。
周崇丘連夜遞牌入皇宮內城,與皇帝裴望山問策下令、調遣州府府兵,即刻援兵藩鎮。
為了及時保護百姓,周崇丘也允許當地官吏就地募兵,擴充兵丁,抵御蠻族。
為了讓百姓們定心,閣臺的臣工們商議,派出德高望重的世家長老奔赴前線坐鎮。
而占天者焦家父子毛遂自薦,他們愿意掛帥出征,誓要為大乾國子民討一個公道,震懾那些不可一世的部落小族。
裴望山欣然應允。
焦老家主年邁,早就得了重疾,連濟世醫白家的醫者都束手無策。
誰都知道,這一戰,主角并非老家主,而是那個初出茅廬意氣風發的郎君焦玄鳴。老家主想要扶持少家主登頂,繼承嫡系家業,如此,需得師出有名,譬如借助此戰,來替焦玄鳴立威。
也好讓大乾國的子民們知道,誰是救他們于水火間的蓋世英雄。
等到焦玄鳴趕到的時候,邊境已是一片荒墟,遍地都是殘破的屋舍以及殘肢,儼然是活地獄。
他自小在聲色犬馬的京城長大,從來不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還有這么多地瘠民貧的化外之地。
焦玄鳴為自己想要在此戰中獲名獲利的想法,感到羞愧。他是世家公子,身居高位,享了百姓的賦稅,受了百姓愛戴,既如此,保家衛國本就是他分內之事,談何邀功。
他們不該,將其視為從.政攀高的手段。
“這些宵小惡徒,都該死!”
焦玄鳴怒火中燒,他必須深入部落腹地,將這些侵擾百姓的兇橫蠻族悉數鏟除!-
今日,草長鶯飛,陽光明媚。
黃澄澄的光影散落少女卷翹的眼睫,花香與泥土味席卷,馥郁滿衣。
焦玄鳴凝望身下雪膚紅唇的女子,她穿了一身織錦鑲邊的衣裙,繡的是狼紋。
在部落里,狼為皇族祥瑞,等閑不能繡上身。
男人的腦子清醒了許多,他知道,眼前的姑娘非富即貴,很可能是小國的公主。
焦玄鳴在領隊偷襲敵軍營地時中了埋伏,本該折返藩鎮休整,但他好不容易尋到那些游牧部落的棲身之所,不甘心就此離去。若能找到部落的后方營地,斷其糧草,再用響箭與春鷹,和藩鎮駐扎的部下里應外合,何愁不能將敵軍一舉殲滅。
焦玄鳴松開了刀刃,他渾身是傷,疼得厲害,重重喘了一口氣后,問:“你會說大乾語?”
蘇瑤脖子上的危機暫除,她拍了拍胸口,笑說:“我請人教的,因為我時常會偷偷騎珍珠,跑去大乾國的鎮子買東西。”
蘇瑤想起自己喬裝打扮沒被人認出是胡族人的事,可得意了:“他們賣的花種可多了,還有海里的珍珠,也很好看。”
蘇瑤不知道這些刀光劍影的血腥事,她對大乾國仍是富饒大國的印象。
焦玄鳴躺到一側的草場,唇角微揚,牽起譏諷的一笑:“看來,你很喜歡大乾國。”
蘇瑤羞赧一笑:“嗯!”
她猜到眼前的男人,應該是大乾國的軍人,甚至可能是經歷了戰亂,僥幸活下來的軍士。
蘇瑤想到格圖部落對待俘虜的殘忍方式,她本能不想看到更多的犧牲。
于是,蘇瑤說:“你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的,也不會告訴別人你的行蹤。”
白蓮教是否知曉紅龍的神力,故而千方百計要孕育紅龍?
葉薇不寒而栗。
只要用她的心頭血、紅豆,以及所有紅龍血眼石,就能真正養成紅龍。
那么,葉薇作為紅龍神主,其實她并不是駕馭紅龍的神明,只是一個被上蒼選中的、孵化紅龍的祭品!
葉薇看到多羅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我研究明白壁畫以后,自知此事對于小薇姑娘不利,已命人毀去了佛窟。然而,我們王庭里竟然有被白蓮教收買的叛臣。我懷疑,教主白澤很可能已經知道這個獻祭的方法,他野心勃勃,一定會對你下手。小薇神女……請您今后一定要多加小心。”
葉薇深知白澤的陰損,當年祖父葉塵夜也是喪命于他的手上。
白澤不會善罷甘休,他肯定會來找她的。
怎么辦呢?
葉薇不敢對外透露半點風聲,能做的事,也只是立刻焚毀羊皮卷軸,她盯著炭盆里被火焰燎到翻卷的塵燼,心有余悸地出神。
世人皆想得到紅龍,除了裴君瑯,沒人會珍惜她的性命。
她要活下去,要和小郎君一起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