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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一章

    “葉薇,你在做什么?”

    不遠處傳來裴君瑯冷肅的聲音。

    葉薇如夢初醒,鼻尖嗅到一股焦味。她看了一眼卷曲的發(fā)尾,大驚失色,慌忙后退。

    方才想事情太入迷,居然讓篝火把發(fā)尾燎斷了幾根。

    裴君瑯的鳳眸微微瞇起,眼帶審視,直勾勾盯著葉薇。她面前的火堆里,似乎還有一團細碎的灰燼……她燒了什么?

    裴君瑯:“葉薇,是你說的,如今你我是未婚夫妻,不分彼此。你若有事,大可告訴我。”

    葉薇喪氣地想,果然,什么都瞞不過小郎君。

    她抿了一下唇,走近裴君瑯,小聲說了多羅信上說的事。她并非駕馭紅龍的神主,而是一個可憐兮兮的祭品。

    等待她的,唯有死局。

    裴君瑯的指骨緊攥,臉色微變,眸光銳色凜然。

    他不會因女色而生出任何臆想,裴君瑯清心寡欲,完全不在意這些事。

    可是。

    葉薇在明知裴君瑯身體有疾,不允許有任何旖旎心思,還故意撩撥他。

    這是一種羞辱。

    她故意的?

    裴君瑯寒著一張俊臉,涼涼開口:“我不喜歡被人愚弄,如有下次,我會殺了你。”

    他的語氣忽然肅穆,冷若冰霜。

    葉薇聽出那點真心實意的殺氣,摸了摸鼻尖子,訕訕道:“不過開開玩笑,二殿下也太嚴肅了。”

    “哼。”裴君瑯知道她服軟了,沒再為難。

    冷峻的少年郎偏頭,望向漏出一道縫隙的車外。

    馬車行到半路,他信手把易容的面皮遞給葉薇,叮囑她喬裝打扮,一路上再沒別的話。

    葉薇學(xué)乖了,她裝扮妥當(dāng)以后,自覺當(dāng)起小啞巴,老老實實摸糕點吃。

    帶來的綠豆糕不是酥皮包餡兒的那種,而是泡開豆皮直接用綠豆泥隔水蒸,而后切成了小塊晾涼。

    葉薇吃了覺得不錯,朝裴君瑯舉起一枚:“小瑯不吃嗎?”

    裴君瑯默默看了她一眼,臉色不虞。

    這幾塊糕都落他衣上了,葉薇還不嫌臟污,拍了拍灰塵就包回油紙里繼續(xù)吃。真不知該說她心大還是嘴饞。

    “真的很好吃。”葉薇勸糕的老毛病一如既往。

    裴君瑯頭疼:“我沒興趣。”

    “那好吧。”夜里的銀霧被風(fēng)吹得散開,碉樓上燃著一盞盞燈,火光煌煌,不至于昏暗到視線模糊。

    但裴君瑯還是振袖一揚,以恢弘內(nèi)力熄了火把。

    “咻”的一聲,天地陷入黑暗。

    周遭一下子安靜下來,葉薇茫然抬頭,只能看到隱約的星光。而沐浴于暮色底下的他們,五官混混沌沌,看不清眉眼。

    葉薇后知后覺,感受到裴君瑯的體貼。他知道她面皮薄,擔(dān)心她的哭相被人發(fā)現(xiàn)后,會尷尬或難堪。

    因此,他隔絕了所有能夠發(fā)現(xiàn)葉薇脆弱一面的燭焰。

    小郎君心細如發(fā),但葉薇還是覺得他多慮了。

    她在他面前向來是小狗脾氣,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已經(jīng)不要什么顏面了。

    葉薇其實已經(jīng)冷靜了,但她仍想賴在裴君瑯的懷里,不愿抬頭,不愿起身。

    啜泣聲越來越小,少年安撫她的手停在脊骨處,沒再輕拍。

    “葉薇?”裴君瑯低聲喚她。

    葉薇無辜地眨眨眼:“我只是為了報那一吻之仇啊。”

    裴君瑯簡直要氣笑了,哪里有姑娘家會這么……不知分寸!

    葉薇滿不在乎,步步緊逼。

    直到裴君瑯退無可退。

    小姑娘揚唇:“小瑯,如今我們兩不相欠,是不是可以和好了?”

    裴君瑯怕她還有什么惡劣的后手,他不能拒絕回答葉薇的問題。

    許久后,小郎君抿唇:“我本就沒有生你的氣。”

    談何“和好不和好”一說。

    葉薇心照不宣,裴君瑯好面子,這就是他的示弱了。

    葉薇笑吟吟:“既如此,我和小瑯還是天下第一最最好!”

    裴君瑯避開她熾熱的目光,故作冷漠回答:“隨便你。”

    能和少年郎重歸于好,葉薇松了一口氣。

    她終于不必再提心吊膽,害怕裴君瑯隨時隨地逃離她身邊了-

    從周溯的口中,眾人得知來龍去脈。

    魯沉山沉吟道:“能假扮周崇丘老家主的人,武功定然高深,絕不是泛泛之輩,咱們能打得過嗎?”

    葉薇不知周老家主的威風(fēng),但其他世家孩子從小便知周家的老家主周崇丘筋骨奇佳、武藝超群,曾獨自一人持槍、騎離弦快馬,殺穿一隊沖入地方藩鎮(zhèn)的羯人刀斧兵。若是這位假家主有三分真貨的武學(xué)造詣,那他們保不準還斗不過呢。

    沈如意膽小怕事,他從來沒經(jīng)歷過大場面的事。

    “要不我們還是告訴世家大人吧?我看這事兒不是我們能處理的。”

    葉薇皺眉:“萬一……我們驚動了假家主,反倒打草驚蛇,逼得幕后主使殺人滅口了怎么辦?”

    周溯點頭:“小薇說得在理,我們不能貿(mào)貿(mào)然行動。”

    謝芙聳聳肩:“無所謂!無論來多少個賊人,妹妹都能一擊致命!”

    四人商量不出個結(jié)果,最終齊刷刷望向裴君瑯,他是雞腿飯隊的智囊團,別光看戲啊,拿個主意唄!

    裴君瑯悶頭喝茶,覺察到一排熾熱的視線。他放下鷓鴣斑茶盞,輕聲道:“我確實有個主意。”

    眾人:“愿聞其詳。”

    他彎了彎唇:“很簡單,只要周溯邀請老家主吃一頓飯。”

    ……

    三日后,周溯真的聽從裴君瑯的吩咐,請祖父一同用飯。

    周家人丁不興,除卻宮中那位皇后姑姑,本家大房的子孫,幾乎只剩下周溯。因是本家人用膳,奴仆們擺上爐焙雞、釀燒兔等大葷硬菜,最后上了一些時興的冬季瓜果,還有一般在宮中才能吃到的貢品椰棗、荔枝干。

    仆婦們聽從周溯的吩咐,宴席采用最高規(guī)格,他們特地將御用的胡桃紋鷓鴣炭,堆放入爐中燒灼,又丟了兩枚梔子花香丸,一時間室內(nèi)暗香盈盈,溫暖如春。

    一張長桌,祖孫倆各坐首尾。

    周溯斟滿一杯酒,遞給周崇丘:“祖父,許久沒和你一塊用飯,孫兒心里很高興。”

    周崇丘感嘆道:“這些年,是祖父疏忽了,讓你流落在外,吃了這么多的苦。”

    聞言,周溯眼眶泛紅,他低頭,抬手輕輕擦拭眼角,眼淚落得更兇。偏偏周溯沒有發(fā)出低啞的啜泣,讓人看了心里愈發(fā)不忍,少年郎好面子,即便難受也絕不會輕易哭出聲。

    周溯滿懷感激:“不說這些了,沒有祖父的看顧,阿溯也不能活到今日,這杯酒,阿溯敬您。”

    “好。”周崇丘看著眼里滿帶孺慕神色的孫子,一口飲盡酒水。

    見周崇丘喝了酒,周溯嘴角上翹,震了震衣袖,后退一步。

    溫恭知禮的少年郎又流露出興味十足的笑,道:“祖父,西域送來的辛香料果然很熏眼睛啊……”

    “什么?”周崇丘呆若木雞,一時之間不知道周溯在說桌上的葷菜還是其他什么。直到他感到小腹燒灼,五臟六腑如同橫插了一把削鐵如泥的長刀,不住翻攪,切肌入骨,疼痛難忍。

    周崇丘抱小腹,疼到跪地,額上密布細汗,連抽刀的力氣都沒有了。周崇丘匍匐于周溯的靴前,沒能忍住喉頭涌上來的腥味,仰頭噴出一口鮮血。

    濃烈的紅色如潑墨紅梅,濺上周溯的衣擺,室內(nèi)腥氣氤氳。

    周崇丘不甘心地攥住周溯的腿骨,他一雙老態(tài)龍鐘的眼睛瞪得渾圓:“你、你算計我……”

    氣息微弱,隨著劇烈的痛感漸漸消弭。

    周溯蹲下身子,臉上無喜無悲,他小心翼翼掰開了周崇丘的手指,輕聲道:“不要這樣瞪我,做出太夸張的表情,你就不像他了。”

    周崇丘意識陷入混沌,他心如死灰……原來,周溯發(fā)現(xiàn)他是贗品了!-

    然而……

    其他小伙伴聽到葉薇調(diào)侃紅龍神主,不由自主雙手合十祝禱,祈求神明不要降罪葉薇,她只是本性頑劣罷了。

    周崇丘作為紅龍神主赤誠信徒,一臉心碎:“……”放你他娘的狗屁。

    如果她和紅龍神主有半點干系,他今晚立刻、馬上從崖上跳下去!絕不猶豫!

    夜色蒼茫,繁星萬里。

    蘇瑤坐在山洞里,小心拆開油紙包里的甜糕。葉薇給她準備點心很細心,什么口味的香糕都放了一塊,她吃得津津有味。

    葉薇對她很好,蘇瑤想要報答她。

    可是,如何報恩呢?

    也許,她可以帶走焦玄鳴,幫葉薇他們“鏟除”一個勁敵。

    蘇瑤望著遠處起伏的黑色山峰,思緒逐漸飄遠。

    她想到了在草原的那段時光,她和焦玄鳴一起坐在山洞里,看日出日落,分享甜糕吃。

    有時她困倦了,還會挨著焦玄鳴睡,他很溫柔,沒有推搡她,而是縱容她睡在膝上。

    如果焦玄鳴不曾傷害她的族人就好了,那他們也不至于鬧到烏眉灶眼,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

    其實,蘇瑤知道,是格桑王子和兄長蘇武聯(lián)手先傷害的大乾子民,那么作為世家子弟的焦玄鳴,要為自己的百姓討一個公道,再正常不過。

    錯的是戰(zhàn)火國仇中相遇的他們。

    最不該結(jié)合的兩人,卻經(jīng)受命運的戲弄,喜結(jié)連理,成了夫妻。

    何其荒唐與諷刺啊。

    蘇瑤小心撫了撫腹部,她恨焦玄鳴欺騙她,恨焦玄鳴獨占她。

    可真的要下手殺焦玄鳴,她又不想,也不忍心。

    蘇瑤垂頭喪氣,輕輕說:“寶寶,你阿娘好懦弱啊,什么都不敢做。”

    許久后,馬蹄聲漸響,男人騎馬的高大身影漸行漸近。

    蘇瑤抬頭,看到了風(fēng)塵仆仆的焦玄鳴。

    他趕路匆忙,一頭的汗。

    見到蘇瑤的瞬間,男人彎唇笑起,溫柔喊她:“瑤瑤。”

    蘇瑤微笑,沒有靠近。

    她的反常,讓焦玄鳴如芒在背。男人的笑僵硬了一些,小心翼翼問:“你都記起來了?”

    蘇瑤一遍遍固執(zhí)地說:“阿玄,我想回草原了。”

    焦玄鳴如遭雷擊,他僵立原地……果然,蘇瑤都想起來了。

    他抿緊下唇:“瑤瑤,抱歉,我騙了你許多事,還利用你的善心,傷害了你的族人。但我并未殺害你兄長,也沒有殘害你部落里的婦孺孩子,凡是愿意棄械投降的朵雅族人,我也命部下不必趕盡殺絕……”

    他企圖獲得蘇瑤的原諒。

    但焦玄鳴有信心,畢竟他有一輩子的時間,能慢慢和蘇瑤耗。

    至于在漫長的相處歲月中,蘇瑤會不會再次愛上焦玄鳴。

    這個問題的答案,大概只有天知道。

    雖然老天爺也知曉,草原的小公主,素來很心軟的。

    葉薇只是象征性讓一讓食,想來裴君瑯這種鐘鳴鼎食的大戶,肯定山珍海味都吃膩了。他不吃最好,她還不夠吃呢。

    裴君瑯見葉薇又嚼巴嚼巴糕點塞嘴里,連一記眼風(fēng)都不給他,不由有點心浮氣躁。

    她從前……知他不吃,不是還會執(zhí)意喂食么?

    如今熟了,倒改性子了。

    一旁的葉薇看到裴君瑯不說話的時候臉色越來越難看,忍不住縮了縮腦袋,嘴里咬糕點的沙沙聲也不由自主放得更輕,生怕裴君瑯意識到身邊還有一個煩人精。

    葉薇懊惱地想:看來小瑯是真的很愛潔,討厭別人在他馬車上吃點心……

    來京城這么久,葉薇還沒見過北市。

    車外喧騰聲漸次變大,熱鬧非凡。

    她取帕子小心擦干凈滿是糕屑的手指,霸道地占領(lǐng)了裴君瑯觀景的好位置,撩簾朝外打量。

    北市果然熙來攘往的人潮。

    大街小巷到處都是購物的車馬,人喊馬嘶。裝潢富貴的馬車上坐著的貴客基本不會下車,只挑起簾子隨意一指,便有伶俐的小廝會意,聽從主子的吩咐來路邊攤采買。

    葉薇好奇地環(huán)顧四周。

    這里的房屋奇特,有黑瓦白墻的小院,也有青石塊堆砌的碉樓。許多建筑像是從番邦流傳入境的,整個西市便顯得風(fēng)格光怪陸離,帶點異域風(fēng)情,很是獨特。

    兩側(cè)的小商鋪與貨物攤子鱗次櫛比,小販們賣裝蠱蟲的陶甕、也賣趕尸用的三清鈴,甚至還有人賣各式各樣俊男美女的人/皮/面具,招牌上還打著沈家的旗號,說是沈家在西市的分鋪。

    葉薇了然,魯沉山說得不錯,沈如意家里的生意果然做得很大呀。

    就是不知那些作奸犯科的惡人利用易容之術(shù)犯下的惡事,會不會帶累沈家人連坐遭罪。

    這分明就是世家子弟一氣兒縱容黑色產(chǎn)業(yè)發(fā)展!

    葉薇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接著,她指向不遠處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驚訝問:“那是牙人在賣奴嗎?”

    裴君瑯瞟了一眼,諷刺地道:“都是些病入膏肓的人,想把自己賣給江湖邪師為傀儡尸人,也好臨死前賺一筆錢補貼家用。”

    葉薇明白了,難怪他們身上都是襤褸衣布。

    她自認不是一個善心人,自己舍不得出錢,便和裴君瑯說:“小瑯,你平日里挺缺德的,要不今日施舍一點銀錢給他們,積攢些功德吧?這樣死后入地府,好歹有一項好事能讓你免于墮落拔舌地獄。”

    裴君瑯第一次看到這種“罵了人還滿口為對方做打算”的女子。

    他挑眉:“不好意思,我平生就愛作惡。”

    “嗯嗯,小瑯真性情。”

    “……”這也能夸。

    話雖如此,裴君瑯還是朝車外拋了一袋錢,生怕葉薇這張烏鴉嘴一語成讖。

    葉薇看夠了,放下簾子。

    她問:“二殿、二公子,你不是說要來找周銘麻煩嗎?怎么忽然來逛街了?”

    頓了頓,葉薇恍然大悟:“你不會是用‘周銘’的借口,特地約我出來見面吧?唉,我也不會拿喬,沒什么架子,何必這樣大費周章……”

    葉薇臉皮厚,眼見著要越說越不像樣,裴君瑯打斷她的話:“你想得挺美。”

    “唔……”葉薇一臉不信,還狹促地暗示裴君瑯臉皮太薄。

    少年郎終是不耐地開口:“我命青竹盯過周銘很長一段時間,每月的十八,他都會來蒹葭筆墨閣一趟,可人一進去筆墨閣,卻再沒有出來過。”

    葉薇遲疑地溫:“你懷疑,周銘去蒹葭筆墨閣只是一個幌子,實則他另有其他去處?正因為他能通過筆墨閣穿梭別的地方,故而不用原路返回?”

    “是。”裴君瑯篤定地道。

    葉薇無異議,她只是疑惑,裴君瑯竟這么早就盯上了周銘……他分明早有部署。

    “從前在葉家,你是故意讓周銘和大殿下聯(lián)手欺負的么?”

    “葉薇,我絕不會讓你死在我面前。”

    裴君瑯單手扣住葉薇的腰腹,不許她逃離一寸。

    另一手漫出勁峭的殺意,磅礴的內(nèi)力如潮涌至,自四肢百骸噴薄而出。流雪飛雨,衣袍受暴風(fēng)鼓動,袖擺翻涌。

    明明有濃郁的血氣彌漫上喉頭,裴君瑯卻強行壓制,面色如常。

    他無懼生死,無懼痛楚。

    他早已決意赴死,且和世家大人們斗斗又何妨?

    裴君瑯再一次開啟近乎自毀的殺陣,劈風(fēng)斬浪,蓄勢待發(fā)。

    以戰(zhàn)去戰(zhàn),以殺止殺。

    他想教會葉薇最后一課。

    若想在弱肉強食的世間活下去,絕不可心慈手軟。

    裴君瑯橫眉冷對世人,肅穆的聲音以內(nèi)力傳開,撼天動地。

    “近葉薇者,我必殺之。”

    第一百三十二章

    葉薇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她要和大乾國的世家長者們?yōu)閿场?br />
    可是,當(dāng)城門口的卦匣破開,以他們腳下站立的地點為陣法中央,從內(nèi)到外依次裂開無窮盡的龜紋,伏羲六十四卦,卦卦生相,相又孕育殺機。危機四伏,四面楚歌。

    六個世家的長輩們齊心協(xié)力,運用磅礴雄渾的內(nèi)力,抑或是殺傷力極強的機關(guān)與手持武器的尸人,朝陣眼中央的裴君瑯沖殺而去。

    尸人們手持刀、斧、劍、槍,所有五花八門的武器都持在冰冷的掌中。傀儡師掩于人后,像是怕被葉薇記恨,一個個臉上戴了青面獠牙的面具,不敢顯露五官。

    他們井然有序地據(jù)守各脈卦眼,將生門嚴防死守,不讓裴君瑯有破局的可能性。

    他們高舉起武器,竭盡全力,置曾經(jīng)為守護這個國家長治久安的功臣們死地。

    沒等這一波洶涌的尸潮靠近,黑鱗絞蛇便摧折草木一般的人群,碾過這群為虎作倀的世家長者們,奮不顧身投入了卦陣。

    黑鱗蛟蛇忠心護主,竟不顧危險陷入陣法,這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事。但他們要生擒葉薇,即便知道屢次征戰(zhàn),都是黑鱗蛟蛇打前鋒,用堅硬的鱗甲,為他們扛下第一波箭陣。

    山獸們戰(zhàn)功赫赫,是大乾國的功臣。

    可即便如此,他們也要制服這條牲畜。

    黑鱗蛟蛇通人性,興許它十分困惑,明明在前段時間還是并肩作戰(zhàn)的友軍,為何今日對它的主人拔刀相向。

    明明無論葉塵夜,還是葉薇,都為這個國家赴湯蹈火,它明明跟著主人殺過很多敵人,保衛(wèi)過許多次國家。

    那種久違的潮濕又一次襲來。

    玉雪白皙的指骨輕抵葉薇的唇,裴君瑯難得帶點溫柔,低聲叮囑她:“不要出聲。”

    葉薇一雙杏眸在厚衣的陰翳下發(fā)亮,也不知她這么乖巧,是聽懂還是沒懂。

    裴君瑯不理她,只揚聲高喊:“青竹何在?!”

    不過一聲輕喚,青竹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入營帳中,伏跪于屏風(fēng)外。

    裴君瑯的聲音不喜不悲,無風(fēng)無浪。他淡淡道:“殺了葉薇的侍從,蔡嬤嬤。”

    青竹一驚:“那可是葉小姐身邊人,主子。”

    “殺!”今年的雪下得很大,馬車的車輪若是沒有綁縛上鐵鏈子防滑,恐怕路上就得有好幾輛車會側(cè)翻。真跌下山路可不是開玩笑的,若不能及時逃出車外,恐怕會葬身懸崖。

    雪越下越大。

    車壁單薄,區(qū)區(qū)手爐已經(jīng)不夠供暖了,嬌生慣養(yǎng)的學(xué)生們紛紛抗議,要往燒了一車底板炭的華貴車廂里擠。就連裴君瑯都被葉薇吵得頭疼,大發(fā)慈悲接納了雞腿飯隊的隊員入車。

    總之一路上能夠愜意安詳行路的,恐怕只有那些本來就要冷藏的尸人武器吧。氣候適宜的冬天,馬車里凍僵交疊在一塊兒的尸體,感到心情暖暖的……

    八大世家在大乾國各地都有房屋產(chǎn)業(yè),百年前還有過封地自治的情況。漳州曾經(jīng)由千面郎沈家管轄,因此即便沈家主回了京城分權(quán)而治天下,一部分沈家旁支仍守在漳州,看管當(dāng)?shù)氐募耶a(chǎn),也鎮(zhèn)守山中的老山莊,為本家分憂解難。

    這次,潛淵官學(xué)的師生們要入住的地方,便是那一座居于深山老林里的山莊。

    六名老師里,最不怕冷的恐怕就是謝家少家主謝道玄了,學(xué)生們私底下都猜測,或許是謝家人自小和冰封的尸人相處,家中藏冰藏習(xí)慣了,自然就耐寒一些。

    謝道玄先一步跳下馬車。

    她向來不茍言笑,此時冷臉掃了一圈四周,眼帶殺氣,探頭望風(fēng)的學(xué)生們和她對上視線,立馬聞風(fēng)喪膽,鵪鶉似的縮回腦袋,噤若寒蟬。

    謝道玄:“今年風(fēng)雪格外大,再過兩日恐怕要閉城防雪災(zāi)。你們趁今日出門買些日用物品,等沈家人做完海姑的拜冬祭祀,我們隨沈家人一道兒上山住莊子。”

    謝道玄心想,今年的年節(jié)恐怕要在山上過了,大雪災(zāi),帶這么多學(xué)生不可能往返于山莊和城中。

    沈柳老師是個閑不住的性子,一聽到是自家的事,忙跳下來,同孩子們開玩笑:“有誰要跟我去海邊看看?我記得那些老輩人,都是在海邊舉辦祭祀活動。”

    不少學(xué)生要湊熱鬧,葉薇倒是興致缺缺。

    她只打哆嗦問了句:“海邊有集市可以買貨嗎?”

    葉薇更關(guān)心置辦自己上山要用的東西。

    沈柳:“有的,不止有祭祀可看,還有廟會呢,也有老百姓在附近趕集的,熱鬧得很。”

    葉薇點頭:“那我去。”葉薇迫切地想知道紅龍究竟是什么。

    但葉老夫人其實也只知一個囫圇,丈夫生前告訴她,若有后輩讓紅龍血眼石起反應(yīng),那便是神主轉(zhuǎn)世,能召喚紅龍。

    葉老夫人一開始想岔了,以為骨血天賦高、血脈純凈的后人才可能是神主候選人之一,然而命數(shù)就這么玄妙,葉薇的母親身份低微,她的血脈并不是純種世家門閥后代,可她偏偏是天選之子。

    葉薇深思一會兒,問:“祖母,我能去祖父的藏書閣里看看嗎?或許他有東西留給我們這些小輩。”

    “自然。”葉老夫人感嘆,“你祖父是個極疼小輩的人,若他還活著,知你天賦異稟,定會親自栽培你。祖母不懂這些家族秘術(shù),也只能和你一起摸石頭過河,走一步看一步了。”

    老者懷念亡夫的同時,語氣里也有深深的迷惘與下定決心袒護葉薇的堅毅。

    她被人偏疼著。

    葉薇鼻尖微酸。

    她抬手,輕輕攬住祖母的腰身,親昵地蹭了蹭祖母的厚襖繡面。清雅的檀香迎面撲來,鉆進葉薇的鼻腔,久違地感到心安。

    這是葉薇第一次對長輩展現(xiàn)出親密的態(tài)度,她似乎在這一刻才真正意識到,原來她還有血脈親緣的家人,母親死后,也會有其他長輩義無反顧保護她。

    “祖母,我會將葉家的馴獸術(shù)好好傳承下去的。”

    葉老夫人慈愛地摸了摸葉薇發(fā)質(zhì)柔軟的雙環(huán)髻,“小薇,祖母相信你。”

    佛堂藏書的暗閣打開,葉薇步履輕快地躍進去。

    葉老夫人沒有跟隨,任孫女在里頭翻找。

    葉薇進入暗閣甬道才知此處別有洞天。

    石窟一般的高聳寶塔建筑,到處都是烏木欄桿的書架子,緊貼著墻壁搭建,一圈一圈翻上頂端。從左手邊開始便有一條旋鈕式樣的石頭臺階,沿著環(huán)繞的古書,一路通天。天花板頂上懸著蓮花藻井,蓮蓬低垂,八重蓮瓣綻放,如美人纖指,紅脂微勾,精致卓絕。

    無數(shù)磚塊瓦當(dāng)?shù)溺U空縫隙間,漏下月華,書閣照得明亮。

    葉薇取了一旁的香火,點上提燈,牽裙,拾階而上。

    她再度感慨,原來世家術(shù)博大精深,葉塵夜居然要讀這么多書。

    直到她在如煙書海里找到幾本纏綿悱惻的恨海情天話本……

    葉薇嘴角一抽,想起之前那些古扎筆記上的油指印。好吧,她不該對祖父抱有太崇敬的幻想。

    隆冬天寒,塔窟里,濃霧籠燈,好似虛無縹緲的夏日螢火。

    葉薇找得頭暈眼花。

    就在這時,她腕間戴的蘭鈴鐲倏忽發(fā)出一聲脆響,磕碰到了一本骨脊突起的書冊子。

    葉薇順手抽出,細致翻閱。

    也是湊巧,這本小冊子正是她要尋找的東西。

    “丘壟起龍骨,藏蛇入地穴。石胎孕神主,紅龍焚萬物。”

    字字珠璣,暗藏玄關(guān)。

    然而,葉塵夜在旁備注大字:育龍秘訣。

    葉薇:“……”如果她沒猜錯的話,這應(yīng)該是世家秘密吧,為什么她的祖父能堂而皇之地寫出來,還大大咧咧擺在藏書閣里給他們這些小輩找到?

    他是不是覺得無所謂,反正自家后輩都不成才。

    葉薇又念了一次口訣,熟記于心。

    她記起之前紅龍谷大比時找到的龍廟,白蓮教在里面養(yǎng)育了許多失敗的紅龍,那么這條口訣應(yīng)該早就被外族知道了,不算是什么驚天大秘密。

    “丘壟起龍骨”,應(yīng)該說的就是紅龍谷那座龍廟的位置。

    “藏蛇入地穴”,地穴如果指的是地下龍廟,那么蛇是什么?紅龍是用蛇煉化的嗎?什么蛇?蛟蛇嗎?還是其他不知道的品種?

    “石胎孕神主”,葉薇猜,應(yīng)該說的是紅龍血眼石,畢竟祖母利用她的血,確認了她的神主身份。

    最后一條,“紅龍焚萬物”,這是紅龍的能力嗎?能焚燒河山萬物,所以世人都想占為己有?

    葉薇再次翻動筆記,卻發(fā)現(xiàn)全是空白頁,而最后一張泛黃的紙,寫了一句:“別找了,沒了,我也不知道紅龍怎么搞到手。”

    葉薇:“……”如果這不是她親祖父,她今晚就拉一車玲瓏炮去炸墳!太氣人了!-

    今年的雪格外大,寒風(fēng)怒號。

    葉薇單手撐頭,無辜地問:“有什么問題嗎?如果我連小瑯都不能信賴,那也太可憐了吧?”

    裴君瑯明知她腹腔里滿是心計,很可能是早猜到他知情,故意用這個秘密投誠。

    葉薇不蠢笨,她很聰慧。

    但是。

    當(dāng)裴君瑯被眼前這個粉妝玉琢的少女全心全意信任時,原本波瀾不驚的心池,又會皺起杳不可聞的漣漪。

    不論葉薇是何居心,他都該教會她人心險惡。

    裴君瑯垂下卷翹濃長的墨睫,依舊寒聲:“能撼動紅龍血眼石的肉身,百年難得一見。葉薇,你的血肉金貴,世人若是知情,無不趨之若鶩。或許,連我也不能免俗。你就不怕,我將你關(guān)押在府中,圈禁你?”

    少年郎的語氣低沉,自帶一股渾然天成的貴氣,如巍峨高山傾塌,威懾力十足。

    他在兇她,語氣惡劣。

    只可惜,葉薇哪里是輕易被嚇唬住的平庸女郎。

    她雙手捧著俏臉,柳眉皺成丁香結(jié),認真思考了很久,苦惱地說。

    “圈禁我啊……有點麻煩的。我要穿上好的綺羅綢緞、睡前要喝只添兩勺蜂蜜的牛乳、還有床具也得是香木、幔帳不能是漏光的、地毯要波斯和高昌產(chǎn)的牛毛……”

    “小瑯,我飲食起居這么挑剔,你確定還要養(yǎng)我嗎?”

    說完,她回頭問幾個小伙伴:“你們?nèi)幔俊?br />
    “我無異議。”周溯就是個沒脾氣的傻小子,什么都聽雞腿飯隊安排。

    葉薇都這樣說了,小伙伴們也沒什么意見:“瞧瞧去,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什么海姑的。”

    幾人做好了決定,他們下馬車,跟著沈柳步行進城。

    到了漳州,這是沈家人的地界,只要亮出刻了家徽的牌子,地方官俱是對他們都是恭敬有加,不單是出車送他們前往拜冬的場地,還奉上冬日里窖藏許久的果干肉脯,生怕哪里苛待了貴客。

    畢竟,京城里頭,還有裴家這一脈皇權(quán)鎮(zhèn)著,地方世代受沈家管教,在老百姓心中,沈家人才是當(dāng)?shù)氐耐粱实邸?br />
    葉薇沾了沈柳老師的光,享受了許多當(dāng)?shù)孛朗场?br />
    她十分上道,一遇到?jīng)]見過的官員,立馬拉扯沈柳的衣袖,給官吏們作自我介紹:“幸會幸會,我是沈柳老師的得意門生,葉薇。”

    沈柳一陣頭暈?zāi)垦#L(fēng)中凌亂。他求助似的轉(zhuǎn)頭,望向葉舟,眼神示意:你家侄女一貫這么厚臉皮?

    榮獲葉舟幸災(zāi)樂禍的眼神一枚。

    葉舟拍了拍沈柳的肩膀,語重心長:“當(dāng)然,誰讓你要助長她威風(fēng),安心吧,沒從你那里剮下一層皮肉,她不會罷手的。”

    葉薇抱了一堆官員“孝敬”的美食,滿載而歸,路過兩位老師身邊,她無辜且單純地眨眨眼:“老師們,你們不會在合謀說我壞話吧?”

    沈柳訕訕一笑:“怎么會呢?當(dāng)老師的要有容人雅量,不可能欺辱學(xué)生的。”

    “那就好。”葉薇羞赧一笑,“我這個人臉皮薄,很好欺,若是知道老師們看我不順眼,大抵是會委屈到哭的。”

    沈柳:“……”那倒是真看不出來。

    葉薇把戰(zhàn)利品帶回馬車,享受雞腿飯隊員們的膜拜。

    她拍了拍兔兒臥上粘著的雪粒子,問沈如意:“你家的海姑是怎么回事?”

    沈如意掰開烤得焦黑的竹筒,取出竹筒里塞的滿滿的奶香紅豆糯米飯,一截截甜糯米飯被薄薄竹衣包裹,像是一段段芭蕉(香蕉)。

    他給每人都分了一節(jié)。

    接著,沈如意一面吃粘牙的糯米飯,一面含糊不清開口:“漳州臨海,海產(chǎn)豐饒,百姓大多數(shù)捕魚為生。早些年,漳州一直都是沈家治理的,州官也基本都是沾親帶故的旁支,為了樹立威望,沈家便把祭祀海姑的冬拜活動也招攬來了,還在當(dāng)?shù)亟瞬簧亵~骨廟。海姑嘛……顧名思義,就是海神。廣州的媽祖娘娘都聽過吧?差不多那樣式的,都是漁民出海前要拜的神仙。對海姑不敬的話,出海時很可能會遇上風(fēng)浪,迷失在海域里回不了家。”

    對于賴以生存的漁民來說,海姑確實是不能開罪的強大神仙。

    魯沉山嘀咕:“這不就是邪神嗎?”

    謝芙撇撇嘴:“一聽就不像是真的。”

    沈如意聳聳肩:“管它真的假的,反正我出門在外都會掛個海姑的木雕,祈求庇佑。我這趟出遠門,還被家里的老頭子揪耳朵上香,請示神明呢!”

    葉薇:“怎么請示啊?”

    沈如意:“得拋擲新月杯筊看天意,要是筊相,一蓋一翻,代表一陰一陽,就是海姑娘娘同意沈家的孩子出遠門了。這都是老傳統(tǒng)了,我從小到大都得這樣做,怎么說呢,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嘛。”

    謝芙鄙夷:“那你怎么不找占天者焦家人幫你測測?他們開的卦象更準吧?”

    沈如意翻了個白眼:“你當(dāng)我不想啊?可我要是半夜想問事兒呢?總不能抓個焦家人關(guān)家里,時時刻刻找他算卦吧?”

    聞言,葉薇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這樣說起來,焦家人還挺好用的。”

    嗯?活人也能被稱為“好用”嗎?

    眾人一抖,他們都在葉薇不經(jīng)意間說出的話里,感受到一絲兇悍的殺意……

    小薇果然很危險啊。比之裴君瑯,不遑多讓。

    畢竟小郎君是明里瘋,葉薇則是暗里使絆子發(fā)瘋。

    葉薇朝沈如意伸手:“你的海姑木雕拿來看看。”

    沈如意小心翼翼摘下腰間懸掛的木制神明:“你們手腳輕一點,對我們家海姑娘娘放尊重些,可別毛手毛腳沖撞了,聽見沒?”

    “知道了。”葉薇攤開手掌,捧著海姑細細打量。

    海姑其實是個披肩散發(fā),頭戴蓮花寶冠的神仙。長得和菩薩差不多,均是慈眉善目、寶相莊嚴的女子身。只手里捧著的東西,不是玉凈瓶,而是一枚含了海珠的海蚌。仔細觀察,還能發(fā)現(xiàn),海姑的雙腳不僅沒穿鞋,還是一截似魚尾,又似蛇身的長尾,鱗片密集,栩栩如生。

    “是。”青竹沒多問緣由,既是裴君瑯的命令,他自當(dāng)聽從。

    很快,青竹領(lǐng)命離去。

    可就在屬下撩簾轉(zhuǎn)身的一瞬間,他忽然聽到裴君瑯那處發(fā)出沉悶的一聲低吟。

    聲音壓抑、隱忍,蘊含無盡的濃烈情緒。

    青竹以為主子受傷了,大驚失色:“您是不是哪里傷到了?”

    裴君瑯鬢邊汗?jié)瘢且浑p鳳眸糅雜滔天怒意。

    他不想和青竹解釋,只能肅穆呵斥:“滾出去!”

    “是。”青竹習(xí)慣了主子的陰晴不定,也知道他不肯呼救必有自己的原因。

    主子總是喜歡私底下獨自一人吞咽委屈。

    他不敢逗留,領(lǐng)命離開。

    青竹一走,裴君瑯這才掀開了大氅。

    他蜷回抵在葉薇唇邊的手指。

    指腹一點瑩潤,是方才小姑娘好奇心重,竟伸出丁香小舌,輕舐了一下。

    她膽大妄為。

    濕軟的觸感猶存,少年郎受了驚。

    原本焦躁不安的山獸,被這一聲聲來勢洶洶的蛇嘯嚇退,不敢再動彈。

    守夜的將士偶然發(fā)現(xiàn),他們豢養(yǎng)的最驍勇善戰(zhàn)的一只獒犬,竟被嗚嗚咽咽的山風(fēng)聲音嚇到雙腿夾尾。

    太不中用了!

    幾人說笑著,又飲了一口酒。

    唯有另一處帳篷里的葉老夫人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

    她睜開一雙混沌的老眼,焦急地撩簾去張望。

    可惜,營帳外一片黑峻峻的山林,沒有任何人走動的跡象。

    葉老夫人想起丈夫葉塵夜的音容笑貌,眼眶含淚。

    有那么一瞬間,她聽到滿山狼嗥鬼叫的獸嘯,她還以為……塵夜回來了。

    可是,人死不能復(fù)生。

    除非是、難道是……

    葉老夫人心潮澎湃,手掌緊扣拐杖。

    老人家欣慰地笑,如她沒猜錯的話,他們?nèi)~家,又要迎來一位獸主了?

    裴君瑯的營帳里,葉薇仍在昏迷。

    但好的是,紅豆飲了她的毒血后,葉薇的臉色漸漸不再是駭人的潮紅,體溫也慢慢降了下來。

    她恢復(fù)了正常,氣息也平緩了許多。

    紅豆感受到小主子安穩(wěn)的心跳,不再飲用毒血。

    小蛇累到盤成一團,窩在葉薇的肩膀處睡著了。

    裴君瑯知她睡了,一場鬧劇總算結(jié)束。

    少年低頭看一眼自己身上被葉薇揉到凌亂的長衫,蹙起眉棱。

    某個小姑娘,下手真的沒輕沒重。

    裴君瑯倒了一杯涼茶啜飲。

    夜涼如水,帳篷外總算安靜。

    裴君瑯一閉眼,便會回憶起葉薇那一雙飽含情.欲的杏眸。

    若是葉薇沒來找他……

    小郎君心生殺意。

    但很快,裴君瑯又釋懷。

    悶著心緒的少年,唇角無端端上揚一瞬。

    他的手肘抵在木輪椅上,蜷曲指骨,下意識遮掩唇瓣,不讓笑意外露。

    裴君瑯瞥了一眼葉薇,低喃一句:“葉薇,幸好你找的是我。”

    即便裴君瑯的體溫變冷、變涼,他不再說話、不再開口,他真正的死了。

    葉薇仍抱著他、撐著他、托舉著他。

    仿佛如此,葉薇就能相信小郎君尚在人世。

    她還有很多話想說,她怎么這么笨,她怎么只記得哭啊?

    都怪她沒有一直和裴君瑯講話,吵醒他,他才會義無反顧睡去。

    她好沒用。

    葉薇的鼻尖全是裴君瑯身上熟悉的松木香味,她抵在裴君瑯脊柱的掌心,忽然滲開一片血跡。

    葉薇心慌意亂,她胡亂拉開裴君瑯的衣襟,發(fā)現(xiàn)他雪白如玉的肌理上,全是開裂的傷痕,自內(nèi)向外,他的筋骨寸寸碎裂,回天乏術(shù)。

    葉薇怎么都不愿意相信,裴君瑯已死的事實。

    他這樣嘴硬心軟的小郎君,總不會……狠心到舍下她吧。

    第一百三十三章

    裴君瑯睜眼時,面前是無盡荷池。

    荷花舒展,八重蓮瓣緩緩撐開,花蕊淡黃,偶有蜻蜓落在其中。一池碧綠荷葉與蓮房被風(fēng)吹得搖曳,東倒西歪。

    他怔了怔,又瞥向更遠的一座山。

    半山腰坐落著一棵參天古樹,樹冠枝葉茂盛,下綴艷紅如血的紅綢與木牌,紅帶翻飛,木牌相互敲擊,發(fā)出窸窸窣窣的沉重撞擊聲。

    裴君瑯朝著古樹行去,越走越近,他看到了稀疏花影間的木牌,上面一字一句刻著:“恭祝裴君瑯與葉薇新婚和樂。”

    裴君瑯怔住。

    “小瑯?”

    熟稔的俏皮聲音驚醒了他。

    裴君瑯回頭,入目是一片迷離的紅色。

    金鑲玉的鳳凰珠冠戴在葉薇高高梳起的烏黑發(fā)髻間,鳳尾掛下幾串琳瑯金珠,隨著她蓮步挪近,幾枝花釵顫顫巍巍地晃動。

    葉薇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的一顰一笑也變得愈發(fā)清晰。

    從來不喜歡施加粉黛的小姑娘,為了和心上人成親,好好打扮過了。眉毛染了螺子黛,唇妝繪了媚花奴,朱唇榴齒,嬌媚可人。她今日穿的也很招搖鮮艷,一襲錦葵花的齊胸襦裙,臂挽金蓮花橙色的輕紗披帛,膚光勝雪,腰肢纖纖,裴君瑯第一次在葉薇身上看到了弱柳扶風(fēng)的嬌弱與美麗。

    早飯是那個名叫昭昭的啞女給他們送進屋的。

    夙瑤知道這一對小情人跟著她買東西一定放不開,她也不打擾他們獨處,笑著回答:“那好,我們半個時辰后,在村口見面。”

    葉薇和夙瑤道別以后,按照裴君瑯的吩咐,推動他的輪椅離開。

    葉薇低頭,悄悄問小郎君:“小瑯,你明知道那些人那么可怕,為什么還要岔開夙瑤單刀赴會?我們會有危險吧?”

    裴君瑯嗤笑一聲:“不這樣,如何能得到更多真相?他們古怪的一面,可是瞞著夙瑤來的。”

    果然,夙瑤不在,這些村民便不再販賣吃喝用物,甚至看到裴君瑯他們靠近,還會把開張的鋪子緊閉,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漠樣子。

    他們就像是滴落油鍋的水,一群人躲開他們,仿佛看見了瘟神。

    想跑?裴君瑯冷笑。密林深處,薄暮冥冥。

    不知是否又要落雨,遠處的山林忽明忽暗,雷電炸裂,猶如蛟龍。

    焦雅心緒不寧,又給自己卜了一卦。

    “澤水困卦,大兇。”焦雅瞥了一眼天邊壓來的風(fēng)雨,眉頭緊蹙,“哥,你的八卦陣可靠嗎?”

    焦凡點頭:“我把二叔的八卦陣匣偷出來了,不怕!再說了,還有周候在,周家人的武功,官學(xué)里沒幾個同窗能打得過。”

    他話音剛落,只見陣法坤門方向燎起熊熊烈火,一群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來,明顯是有人來了。

    三人呆若木雞:“誰來了?”

    周候發(fā)起戒備狀態(tài)。

    他眉目凜然,抬手擋在兩人面前:“退后!我來!”

    周候是唯一擅長武功的孩子,由他當(dāng)護衛(wèi)再合適不過。

    少年郎從腰上抽出細長軟劍,凌空一抖,一把削鐵如泥的長劍變得剛硬,置于掌心。

    待看清來人是誰,周候頓時喪失了大半的戰(zhàn)意。

    居然是雞腿飯隊的瘋子們!

    葉薇手執(zhí)匕首,挾持白嘉,步步靠近。她臉上笑容嬌妍,一如既往圓融。

    看到周候他們,有禮地頷首,喚道:“幾位同窗,巧遇啊。”

    焦雅目瞪口呆。

    哪有這種人,手上殺機畢露,面上還能笑意盈盈同他們談天。

    城府未免深到可怕。

    周候知道兄長周峰傷在謝芙和葉薇手里,但他不覺得葉薇有何能耐,這里頭殺心最重的孩子非謝芙莫屬。

    周候的武藝沒達到登峰造極境,自然及不上周峰,那也代表,他會輸給謝芙。

    特別是謝芙還敢殺人……即便是謝北門先出的殺招,但他已成為小姑娘的刀下亡魂了。

    完了。這樣的地段,自然是供下兩等,丙班和丁班的學(xué)生入住的。

    衣食住行條件差,也好勉勵學(xué)子們奮發(fā)向上,不要原地踏步。

    占天者焦家的小姑娘焦雅,在學(xué)院派來的仆役幫助下,搬進了一樓的屋子。

    哪知,她掌心羅盤一跨門檻就指針偏移,一動不動。

    羅盤被煞氣干擾了……

    這不是撞上鬼打墻了么?連風(fēng)水都算不得了!大兇!

    焦雅先受不了,她淚花盈滿眼眶,當(dāng)即丟下羅盤跑出屋子。

    “我去找二叔,我要換房,我有病嗎?要住這種破地方!”

    左側(cè),勤勤懇懇搬家入住的葉薇,莫名其妙被罵了一嘴,頓時摸了摸鼻子,“我覺得還行,也沒那么糟糕?”

    謝芙笑出聲,摩挲小棺材,歡喜地說:“妹妹喜歡呀!我也喜歡!”

    另一邊,扛著一條棉被入屋的沈如意受了驚。

    他盯著意氣相投的兩個姑娘,頓時又升起了“逃離丁班”的沖動。

    當(dāng)然,由于官學(xué)里都是皇親國戚入住,住宿方面,周崇丘院長也沒有很虧待他們。

    至少能一個人一間房,不必合宿。

    世家的孩子自小親近,彼此熟悉,甚至每一代都會聯(lián)姻,沒有族中男女大防的限制。

    畢竟大乾國一直以來都是由八大世家和皇家一同掌權(quán),歷史上女家主不計其數(shù),早打破了“傳家術(shù)傳男不傳女”的腐朽規(guī)矩。

    如濟世醫(yī)白家,幾乎每一代都是女醫(yī)傳承傳家術(shù)。

    除了一些男家主,本就偏愛家中兒郎,那確實會提拔郎君們上位,忽視天賦高的世家姑娘。

    因此,潛淵官學(xué)的男女宿舍便聚集在了同一間小院,也方便夜巡的長輩及時保護這些孩子。

    收拾完行囊,葉薇餓得夠嗆。

    她招來阿嬌,也就是那一只馴化的春鷹,教它學(xué)舌:“阿嬌,給沈如意、謝芙、魯沉山帶話,問他們?nèi)ゲ蝗ド盘谩B牶昧耍瑔査麄儭盘脝幔俊?br />
    阿嬌教了兩次,已經(jīng)能磕磕巴巴學(xué)出一句:“膳、膳堂。咕、咕咕,膳堂。”

    春鷹擅長學(xué)人語,難怪葉舟會給他們?nèi)耸忠恢弧?br />
    “對,去吧!”

    葉薇放飛了阿嬌,又想起裴君瑯。

    他就住她隔壁。

    葉薇親自過去,想問裴君瑯吃不吃晚飯。

    房門是緊閉的,裴君瑯不喜歡外人窺視,似乎也沒有點燈。

    葉薇料到了,輕輕敲了一下門。

    屋內(nèi)寂靜無聲。

    葉薇想,裴君瑯現(xiàn)在嗓音有異,更不愛講話,還是她主動點吧。

    小姑娘無奈地聳聳肩:“二殿下,夜里用膳嗎?”

    等了一會兒,聽到少年冰冷的回答:“不用。”

    “餓一晚上怎么受得住呢?陪我一起去吃點?還有,在學(xué)府里好像不能以尊卑規(guī)矩壓人,就連大皇子也平易近人,讓身邊人直呼他的名諱了或是喊他‘大公子’了。既如此……”葉薇惡劣地翹起嘴角,“我喊你小瑯好不好?”

    “不好。”裴君瑯當(dāng)機立斷拒絕,“你可以直呼其名……假如有需要。”最好沒有。

    葉薇吃了個閉門羹。

    她沒想到裴君瑯寧愿被喊名字,也不要可愛的小名。

    葉薇沮喪:“二公子好冷漠……”

    裴君瑯:……

    兩人隔門一來一回說了好些話。

    裴君瑯心里清楚,不和葉薇一塊兒用飯,她就會喋喋不休煩他,怎么都不肯走。

    于是,他耐下性子,推動木輪椅,拉開了房門。

    “二公子?”葉薇驚訝。

    裴君瑯繞開葉薇,沐于月色中。

    他沒有理會她。只是默默推動木輪椅,先一步出了四合院的院門。

    葉薇會意,他是特地出門陪她吃飯的。

    小姑娘悄悄勾唇,幫裴君瑯關(guān)好房門,撩裙追上——

    “聽說膳堂每晚都有蜜汁雞腿,拌飯簡直一絕。小瑯公子吃嗎?”

    她還是喜歡喊他“小瑯”,決定讓裴君瑯聽習(xí)慣到耳朵生繭。

    “或者滾油煎的蘿卜絲餅,這是民間小吃,也很香,嘗嘗嗎?”

    “哦,對了,小瑯有沒有帶利是封紅包?沈如意午膳的時候偷偷幫我們探過路了,說是打菜的大娘有顛勺的毛病,不給點紅包收買,會故意抖肉。唉,你要是沒錢,我?guī)湍銐|付了吧?不過你我是生死之交……這樣吧,利息占三成,十日內(nèi)還。”

    裴君瑯忍無可忍,手上力度變重,木頭轱轆頓時滾出去好遠。

    葉薇緊追不舍。

    少年沉聲,罵人的聲音也還算好聽——

    “閉嘴,你好吵。”

    周候心生怯意,又見白嘉落到他們手中。

    白嘉痛苦地喊:“救……”

    話還不曾說完,葉薇手里的尖刀立時揚起,灼目的光刺痛人眼。

    葉薇:“白嘉公子,話還是少一點吧,我嫌太吵鬧了。”

    焦雅哪里見過這種陣仗,偏偏此時驚雷落下,嚇得她尖叫一聲:“你、你想怎樣?”

    謝芙雙臂張開,妹妹在她手下絲線的牽引中,變得靈活自如。

    小姑娘看了一眼葉薇的眼色,冷漠地背誦臺詞:“你們要好好聽小薇姐姐的話哦,不然……”

    呃,忘詞了。

    但眼前緊張的三人全然沒注意到謝芙的異常,只當(dāng)他們?nèi)柯犆谌~薇,她才是幕后真兇。

    葉薇無奈,只能自己絞盡腦汁想后話:“不然的話,白嘉的命可就沒了。你們應(yīng)該猜到,我想要什么吧?”

    焦凡懂了:“你要寶劍?我們給你一把,你放過白嘉……”

    “兩把。”

    “我們怎么會交出全部?!你在做夢!”

    葉薇嘆氣:“有沒有一種可能,我只是來通知你們,并非征得你們的同意呢?比起捏爆你們?nèi)说母6梗涯銈円黄疒s出局。如今只是討兩把寶劍,還保留你們的參賽資格,已經(jīng)夠仁至義盡了吧?”

    沈如意幫腔:“就是!我們小薇妹妹宅心仁厚,你們不要不識抬舉。”

    眼下已經(jīng)沒有其他退路了。

    幾人的動靜鬧得太大,也怕招來其他隊伍的覬覦。

    焦凡內(nèi)心動搖,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他給了周候一記眼風(fēng)。

    周候識時務(wù)地遞過去兩個武器匣子。

    少年郎咬牙:“拿去!把人還來。”

    “多謝!”葉薇是個很講信用的孩子,她立刻松開白嘉,接過寶劍。

    可是,周候并非善心人。

    他看白嘉安全以后,立即打落劍匣。

    不過一個眨眼,周候騰身飛起,已然一手抱匣,一手拉住白嘉,憑借手速救下隊伍里的人與劍。

    周候哈哈一笑:“上當(dāng)了吧!”

    殺局盡開,幾人各自出刀。

    周候也作勢運劍廝殺。

    只可惜,葉薇早早猜到周候奸猾。

    白嘉一把奪過寶劍,朝著葉薇等人的方向拔腿就跑。

    魯沉山撕下面皮,于夜色里大吼:“到手了,撤退!”

    葉薇齊齊出聲:“跑——!”

    夜霧濃重,周候看不清人影,一臉懵:“等一下,白嘉什么時候被策反了?”

    他抽出腰上長鞭,凌空那么輕巧地一甩。只聽得“啪”的一聲巨響,軟鞭游蛇一般靈活,蜿蜒地纏繞上掌柜的臂膀。

    少年郎一貫氣度閑適,如今不過腕骨一轉(zhuǎn),細鞭便聽話地延展長度,抽絲剝繭地收縮。細鞭如同鋼刃,割皮刮骨,死死嵌入了男人的皮肉,血糊了一片。

    沒一會兒,掌柜的那一身墨色長衫就被血氣染得更深。

    裴君瑯勢在必得,定要掌柜的命。

    兩人劍拔弩張,一個門里,一個門外,僵持不下。

    最終,掌柜不敵裴君瑯,主動痛呼哀求:“小公子,您這是做什么!”

    裴君瑯仍懶洋洋地支起下頜:“若是再不開門逢迎,你這只手就算是廢了。”

    誰想皮肉受損呢?掌柜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了。

    他擦了擦滿腦門的汗,只能單臂拉開門,請葉薇和裴君瑯入內(nèi)。

    兩人剛剛邁進這一間成衣店的那一刻,葉薇就福至心靈,打著甕中捉鱉的算盤,一下子把門闔上了。

    室內(nèi)的光線驟然暗下來,唯有一豆燭火幽幽抖動,氛圍詭譎。

    掌柜的疼得一身汗,他跪地求饒:“小兄弟,有話好好說,店也讓你們進來了,該放開小的了吧?”

    裴君瑯惡劣地笑:“我什么時候說,你好好聽話,我就會放過你了?我可從來不是什么信守承諾的君子。”

    “這、這……”

    葉薇也在旁邊幫腔,狐假虎威:“就是,我們家小郎君可心狠手辣了。閑來無事每天會發(fā)瘋殺一個人,他祖輩還是茹毛飲血的胡族人,這方面的事可真是天賦異稟,就你這樣的,不夠他三鞭子抽呢!”

    葉薇越說越離譜,裴君瑯聽得頭風(fēng)都要犯了。

    他擰了一下眉心,低聲:“夠了。”

    “是,小郎君。”葉薇乖巧閉嘴。

    裴君瑯睨了一眼地上的人:“告訴我,你們?yōu)楹我匣镎E騙那個夙瑤姑娘。敢撒謊一句,你的腦袋今晚就得搬家。”

    裴君瑯說話時殺氣很盛,仿佛殺人真是瓜熟蒂落這樣一件稀松尋常的小事。

    掌柜腿骨發(fā)抖,他想到那個眉眼可怖的男人,就從心里生出一陣寒意。

    他既畏懼那個人,又害怕裴君瑯下手,糾結(jié)到渾身打顫。

    裴君瑯實在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他抖動細鞭。沒一會兒,掌柜的手臂上傳來劇烈的痛楚,他意識到,再晚一步,自己的骨頭可能就要斷了。

    危在旦夕,他不敢有任何欺瞞,高聲答話:“是焦……”

    然而,沒等掌柜說出那個名字。

    他的胸口鼓脹,疼到無以復(fù)加。他捂住胸口,痛苦蜷縮成繭子。

    也是這時,男人的胸膛突然爆裂,炸開一團血霧。掌柜當(dāng)場斃命,自他胸口拳頭大的血窟窿里,悠哉悠哉鉆出一條花色爬蟲。

    被葉薇一腳踩扁。

    葉薇被嚇了一跳:“好惡心,是蠱蟲吧?”

    裴君瑯饒有興致地瞇起鳳眸:“嘖,居然在他們身上養(yǎng)了蠱,難怪一個個諱莫如深的樣子。”

    葉薇明白了,恨得牙癢癢:“掌柜被下了蠱,幕后主使的名字和事跡便是蟲蠱銷毀的指令。一旦他說出秘密,蠱蟲發(fā)作,他必死無疑!竟能把蠱蟲馴成聲控,這不是抄襲了我的點子么?可見,這人定是潛伏于官學(xué)里的卑鄙小人,專門偷我的師!”

    裴君瑯皺眉,有點不解。眼下緊要的事,是這一件嗎?分明他們無法從這些人口中得知真相了。

    葉薇說話,還真是一如既往的不著調(diào)啊。裴君瑯忽感頭疼欲裂。

    他心臟酸疼,每時每刻都像是鋒利的尖刃割裂,痛感綿綿不絕。

    裴君瑯時至今日才懂,原來情傷比反噬的痛癥更難捱,反噬之癥只要不動用內(nèi)力就能減緩許多,然而心痛卻是無涯,他等不到葉薇,所以這道傷口永遠不會愈合。

    裴君瑯也不需要愈合,傷好的那天,不就代表他忘記葉薇了嗎?

    他不想忘記。

    夜?jié)u漸變深,裴君瑯偏頭,又看了一眼冰棺里仍是韶華年紀的女孩。他眼睫低垂,稍感安慰。

    他輕聲對她說——

    “葉薇,所有的學(xué)生都在去年從潛淵官學(xué)畢業(yè)了,唯獨你沒有……你一直都是官學(xué)里的學(xué)生。”

    “葉薇,你已經(jīng)是我的妻了,不必再擔(dān)心婚約不算數(shù)。”

    “葉薇,甜糕我一直都有在吃,不過你教的方子也太甜了,你真的不是故意在耍我嗎?”

    “葉薇,我也和你一樣,好想好想你。”

    “葉薇,你什么時候能回來看看我?”

    “葉薇,我是不是……永遠也等不到你了。”

    裴君瑯喊了許多句葉薇,啰嗦的人成了他,小姑娘的怨氣應(yīng)該早早消弭,可她卻依舊閉眼。

    她再也不能醒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葉舟帶著紅龍回到了京城。

    紅龍仿佛還認主,風(fēng)雨兼程,一路飛到東宮。

    它收起肉翅,匍匐在地,到處探出蛇信子嗅味,用蛇腹緊貼地面,一路朝前蜿蜒。

    直到紅龍看到了一座晶瑩剔透的冰棺。

    無數(shù)白色的凜凜寒霧從棺材四周散出,紅龍飛速地游向棺材,一雙紅色的豎瞳死死盯著冰面底下的小姑娘,隨后貼上蛇頭,不斷地磨蹭。

    紅龍許久沒有休息,它長長的蛇尾卷住冰棺,美美睡上了一覺。

    裴君瑯原本不喜歡有人靠近葉薇,但今日紅豆盤踞于冰棺上的畫面,一如從前葉薇當(dāng)初還活著的樣子。

    裴君瑯有一瞬恍惚。

    他想到了很久很久之前,月夜下的女孩。

    月華如水,清輝披滿她一身。

    葉薇張開手臂,似一只展翅翱翔的白鶴,紅蛇在她身上游走,猶如縹緲仙逸的披帛。

    葉薇和蛇共舞,輕靈的笑聲傳進屋舍。

    裴君瑯坐在窗前,目不轉(zhuǎn)睛看著她和紅豆嬉笑。

    葉薇玩累了,又回到屋里,她對他從來沒有半點防備,枕著盤成一團的紅豆,睡得很香。

    “有病。”謝芙先替葉薇罵了。

    她操控妹妹,風(fēng)掣雷行地一揮刀,這一招勢如疾風(fēng),不遺余力,眨眼便斬下那一只暗襲的狼頭。

    妹妹拎起狼頭,丟到沈如意面前。

    原本就氣若游絲的沈如意,被猙獰的狼頭一嚇,險些背過氣去。

    他咬牙,怒斥謝芙:“阿芙,你干嘛?!”

    謝芙:“你的大仇得報,你可以死而瞑目了。”

    沈如意:“……”他還是不博取小隊員們同情了,他怕在這些人的攛掇下,白庭正不用心醫(yī)治,會轉(zhuǎn)頭給他燒紙。

    見沈如意能說會動,葉薇放下心來,不再搭理他。

    朔風(fēng)蕭瑟,飛檐底下掛的燈籠被風(fēng)吹得跌撞,映照出雪地清輝。

    人與獸兩方對峙,劍拔弩張。

    崎嶇的山道,積雪難化,獸嗥不絕。紅龍谷的試煉很快提上日程,時間就定在三天后。

    潛淵官學(xué)一共三十五人,分為七組,五人一組。

    規(guī)則也很簡單,每一個隊伍會分發(fā)一把寶劍,不論哪個隊伍,率先取得四把并帶到紅龍谷的出口,就算是勝利。屆時,周崇丘院長會按照小隊持有的寶劍數(shù)量,以多到少排序,持有數(shù)最少的小組,全員淘汰,即為退學(xué)。

    吃完飯姍姍來遲的沈如意高聲道:“這破官學(xué),我早就不想讀了,能被淘汰最好!”

    眾人內(nèi)心:……哦,是抱著消極態(tài)度來參賽的。

    但,事實上是,沈家最擅長易容術(shù),可此等術(shù)法在紅龍谷大比里用處不大,因此沈家子弟受盡了冷待與白眼。不止沈如意,就連他的兄弟們也被各個隊伍嫌棄,也就葉薇心善,收留他組隊。

    三天后,潛淵官學(xué)的學(xué)子們被周崇丘統(tǒng)一送到了紅龍谷。

    等到了山谷,葉薇才知道今日的比試有多兇險。

    紅龍谷重巒疊嶂,迷瘴萬里,很明顯是不曾開化的荒山野嶺。而三十五名年輕的學(xué)子,要在這樣一片萬壑千巖的山谷中奪走別的隊伍的寶劍,并且找到出路,可想而知,難度有多大。

    幸好,官學(xué)的老師們并不想學(xué)生一上場就團滅。七個世家的老師各領(lǐng)一支小隊到無人知曉的山谷入口,再給他們一張能尋到出口的地圖,等他們熟悉了地形以后,再開啟殘酷的比賽。

    葉舟帶的就是【蜜汁雞腿飯隊】,他一看到這個隊名,立馬猜到,定是葉薇的主意。

    他把一張地圖交到葉薇手上,終于忍不住,問出聲:“你起這個隊名有什么深意嗎?”

    葉舟已經(jīng)幫葉薇想到了一個唯美動人的理由,譬如她早年辭世的母親臨死前心心念念最想吃的那一口,便是蜜汁雞腿飯。

    葉薇一愣:“呃……官學(xué)伙食不錯?”

    雞腿飯,香香。

    “算了,沒事。”葉舟一瞬間覺得自己老了許多,他把五顆福豆交到孩子們手上,“如有危險,不必強撐,命總比大賽重要,記得到時候捏爆福豆。”

    “好的,老師。”眾人異口同聲。

    葉薇忽然問了句:“葉舟老師,那枚花幣……”

    葉舟終于忍無可忍爆發(fā)了:“在大比里,我不可能給你開小灶,丟花幣也沒用!”

    “哦,那行吧。”葉薇傷心,“二叔,我還是高看你了。你原來也是一個畏懼皇權(quán)與職場爭斗的普通人罷了。”

    葉舟:……葉瑾都生了什么倒霉孩子啊。

    葉舟心累了,沒有再和孩子們多說什么話。他擺擺手,轟走這五個背了棺材和斜掛包的學(xué)生。

    葉薇他們拜別了老師,終于開始了紅龍谷大比之旅。

    路上,他們圖方便,直接把掛包全搭在裴君瑯的木輪椅后,再由隊伍里存在感最低的沈如意負責(zé)推車。

    裴君瑯身后一堆行囊,完全損壞了他翩翩君子的儀表。

    光風(fēng)霽月的小郎君緘默,臉色愈發(fā)難看,如風(fēng)雨欲來前的濃陰,黑到可怕。

    有那么一瞬間,裴君瑯懷疑,葉薇在花前月下說的那一番肺腑之言,并不是真心把他當(dāng)朋友。

    她不過是想利用他,不,是利用他的木輪椅,用來拉貨罷了……

    推車的沈如意不由打哆嗦,他本想說點笑話緩解緊張氣氛,但裴君瑯看起來心情不好,他壓根兒不敢開口……

    葉薇進了紅龍谷以后,她的注意力便在地圖上了。

    小姑娘打起十二分精神,開始分析地形。

    后來發(fā)現(xiàn),呃,看不太懂。

    還是裴君瑯接過這活兒,教他們?nèi)绾慰摧泩D:“這里是水源,這里是休息點。若要尋方位,只要看樹木的枝葉。茂盛一面一般都是向陽面,為南方,枝葉稀疏則為北面,背陰。再不濟,也可以利用日光來辨別方位……”

    裴君瑯看一群人呆頭呆腦的模樣,指尖輕按額角,無力地道:“算了,地圖給我,我來教你們怎么走。”

    小伙伴們淚眼婆娑,忙感慨:“幸好有小瑯(二公子)在,否則不出一個時辰,我們就能原路返回了……”

    如今回想起來,魯沉山不得不感慨葉薇有先見之明,裴君瑯實在太有用了,這廝就是隊伍的智囊團啊!

    就是這個智囊團有點殺氣騰騰,唯有葉薇才能鎮(zhèn)得住。

    山路崎嶇,難走,草既高又深。

    謝芙指揮妹妹割草割累了,她要先給妹妹抹一層護膚油。

    于是,幾人只能原地停下歇歇腳。

    葉薇喝水的期間,忽然心生一計,道:“比賽最開始的時候,大家都會保存實力,我們先找個地方落腳,守好寶劍。在別班學(xué)生眼里,我們雞腿隊定是實力最弱的,其余六個小隊也最有可能先來搶我們,既然如此……倒不如營造一個‘我們的寶劍已丟失’的假象。”

    此言一出,謝芙、魯沉山、沈如意都驚呆了。

    倒是裴君瑯饒有興致地揚唇一笑:“大比里通報寶劍數(shù)量都是通過老師們馴養(yǎng)的春鷹,你如何能調(diào)教別人的愛寵?”

    葉薇眨眨眼:“誰說我要用他們的了?”

    她搖晃手腕上的山茶金鈴鐲,在葉薇的傳召之下,山谷濃密的迷霧間,忽然旋來一只小巧的春鷹。

    那正是葉薇的阿嬌。

    “我是葉家女,血肉勝過世間一切馴獸藥,又怎會調(diào)教不好一只春鷹呢?”葉薇笑瞇瞇地指點阿嬌,“就算你們的春鷹被老師們困在官學(xué)里,我的阿嬌還是會老實聽我的話。”

    大家伙兒一臉佩服:“薇姐,你厲害啊。”

    “阿嬌,去山谷各個角落給我傳話。”

    葉薇教了阿嬌半天通報的話,繼而放飛了春鷹。

    沒多久,紅龍谷里外的高空,響徹一句——

    “喜報、喜報,咕咕,【蜜汁雞腿飯隊】寶劍被奪,咕咕。”

    “雞腿飯隊,寶劍被奪,咕咕。”

    即便山莊里燃起了求援的篝火,仍舊沒有聽到援軍上山的消息,連領(lǐng)命的回信都不曾送來。

    這才是真正令人絕望。焦蓮和焦玄鳴姐弟一同失蹤的消息,瞞了好幾日,終于漏出了風(fēng)聲。

    焦蓮的尸體在碉樓的那一夜,就被裴君瑯火焚燒殆盡,他不會輕易讓人尋到她。

    而葉家的家主夫人失蹤多日,想也知道出了事。再有焦蓮殘害父親焦刑一事傳出風(fēng)聲,她又被焦玄鳴褫奪家姓。

    一個被驅(qū)逐出家府的世家女,無疑是被逼上絕路。

    對于焦蓮這樣自小萬眾矚目長大的女人,此等刑罰便是折辱,定然生不如死。

    不少人猜測,焦蓮應(yīng)該是羞愧難當(dāng),私下自盡了。

    熟悉焦蓮的人都知道,她把面子看得比天還大,怎可能忍受自己的世家地位一落千丈。

    果然,沒多久,焦蓮未出閣前住過的老宅那里,有仆婦發(fā)現(xiàn)了焦蓮自焚的尸體。

    她選了一種決絕殘酷的死亡方式——自焚。

    因焦蓮不是占天者焦家的女兒,故而她發(fā)喪的時候,娘家人也沒有來葬禮撐腰,喪儀置辦得十分潦草。

    不少人唏噓,作為占天者焦家大房的嫡長女,花團錦簇地來到人世間,又煢煢獨行離開人世。

    占天者焦家亂作一團,大房嫡子焦玄鳴人間蒸發(fā),連骨頭都找不到,故而焦家是第一個破了先例,把家主之位傳承給嫡出二房的世家。

    從今往后,占天者焦家便由老家主焦刑的親弟弟焦松帆,繼承家主之位。

    這日,焦松帆乘坐一頂?shù)驼{(diào)的青帷小轎抵達皇子府。

    裴君瑯聽到人來了的消息,風(fēng)輕云淡地揚袖,叫長壽看茶。

    焦松帆撩袍邁入,他已是花甲之年的老者,卻不敢對眼前多謀善斷的小郎君有半點忤逆。

    裴君瑯抬眼,意味深長地道:“焦家少家主已除,老爺子也離世,眼下你當(dāng)家做主,算是心愿得償了吧?”

    聞言,焦松帆惶恐地點頭:“二殿下真是料事如神,老朽佩服至極。自打大哥與葉家聯(lián)姻,族中事事要看葉家眼色,老朽受了多年的氣,如今家權(quán)在手,老朽此生已無憾,往后定唯二殿下馬首是瞻。”

    裴君瑯不聽他這些客套話,只冷冷問:“我要的東西呢?”

    焦松帆不敢含糊其辭,他很有誠意,雙手畢恭畢敬奉上一個紅絨布錦盒:“這是焦家的紅龍血眼石,老朽交給二殿下,請您代為保管。往后,咱們就是一條繩上的蚱蜢,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還望二殿下他日登頂,定要體恤焦家的苦勞。”

    “你放心,焦家很識趣,我不會虧待你的。”

    “那老朽先告退了。”

    “嗯,青竹,送客。”

    裴君瑯單手撐頭,另一手把玩那一枚紅龍血眼石,布滿血紅裂紋的石頭在如玉指骨間游走,日光照下,散出粼粼的光,燁燁生輝。

    少年的臉上不見喜色。

    他的復(fù)仇計劃里多添一項葉薇的事,果真曲折了許多。但幸好,一切都在按照裴君瑯預(yù)料的進行,結(jié)局也不算糟糕-

    幾個月后,便是七夕節(jié)。

    皇后周婉如專程在紅龍殿內(nèi),設(shè)下乞巧宴,邀請世家子女們一道兒入宮赴宴。

    如此柔情蜜意的節(jié)日,臣工們都猜出,中宮或許有意為皇子女挑選合適的婚配對象。

    若是從前,葉家嫡長女葉心月與大皇子裴凌聯(lián)姻乃是板上釘釘?shù)氖隆?br />
    然而,時至今日,焦蓮被世家除名,樹倒猢猻散,葉心月背后能倚仗的勢力倒臺。她的世家女地位一落千丈,已不是皇后心目中的良配。

    反觀葉薇,雖是庶出,卻是長房次女,且在紅龍谷大比中嶄露頭角,名聲大噪。她入得了皇帝的眼,又有清容縣主頭銜,倒不失為是個好拿捏的棋子。

    許是考慮到這一重,酒宴上,一貫眼高于頂?shù)闹芡袢纾y得朝葉薇和顏悅色。

    周皇后對葉薇招招手,親昵喚小姑娘上前來,讓她瞧瞧。

    葉薇很擅于偽裝,絕不會在上位者面前失了分寸。她一如既往掛著甜美的微笑,撩裙上前,腕骨間蘭鈴鐲琳瑯作響。

    葉薇朝周皇后盈盈一拜:“臣女見過皇后,盼娘娘順頌安康。”

    周婉如含笑,拉過葉薇的腕骨,點了點她挺翹的鼻尖:“世家與天家本就是同氣連枝的一體,你也如本宮膝前看顧的孩子一般,何必如此客氣。”

    周婉如一記眼風(fēng)瞟過去,心腹女官飛燕便心領(lǐng)神會,挪開一方軟墊放置在主子身側(cè),供葉薇落座。

    葉薇大大方方坐下,裝傻回話:“祖母臨出門前,教過臣女規(guī)矩。娘娘待人最為和善,臣女承蒙娘娘的厚愛與寬待,卻不敢恃寵生嬌,禮數(shù)是要時刻牢記于心的。”

    “真是個懂事的孩子,難怪我一見你便覺得有緣。”周婉如見狀一笑,當(dāng)著紅龍殿里其他的世家子弟面前,和葉薇閑聊了好些家常話。

    就連飯后,她都催促大皇子裴凌帶葉家?guī)讉孩子逛一逛御花園,生怕葉薇極少赴官宴,會對皇宮里外不熟悉。

    葉薇回到葉府的時候,已是月上中天。

    這兩日是假期,潛淵官學(xué)沒有上課,學(xué)子們能夠自行居家休憩。

    她累得夠嗆,本想把花遞給箬葉姑姑以后,就立馬回屋睡覺。

    哪知,她才跨入門檻,葉心月便攔住了她的去路。

    來勢洶洶的嫡長姐緊咬下唇,凝望葉薇的眼神仿佛要吃人。

    “葉薇,你奪走了我的一切,你毀了我的人生。如今青云直上,你很得意,是不是?”

    葉舟趕來前院的時候,沿路刺殺了幾只山獸。

    他翻上院墻,在遠處敵軍朝他射箭之前,飛身躍下,護在孩子們的面前。

    葉舟皺眉:“怎么會來了這么多山獸?”

    周牧娘為葉薇打抱不平:“都是大公子說,要葉家孩子獻血,召出更多山獸御敵。”

    葉舟沒想到自家的小子姑娘們?nèi)划?dāng)成了屠宰的動物,任人宰割,臉色立時變得難看。

    他陰沉沉地看了裴凌一眼,怒斥:“胡鬧!快包扎好傷口!就你們這點血肉,召來山獸還好,若是讓中了嗜蠱的山狼飲用,只會增加它們的殺傷力。你們以為自己是祖父啊?還有骨血策反山獸的功效?”

    葉星路最怕的就是葉舟,在二叔的呵斥下,他老實巴交抄起一抔雪,清洗傷口。

    葉舟的話,無疑是給所有葉家的孩子服下一顆定心丸,也當(dāng)眾扇了裴凌一記耳光。

    裴凌心生不虞,葉舟不過是世家里的二把手,并非家主,如今是東洲裴氏執(zhí)掌皇權(quán)。

    裴凌恃才傲物,在他眼中,所謂的分權(quán)共治天下不過是個幌子,天家理應(yīng)獨享皇權(quán),而葉舟,僅僅是他手下的一個家奴罷了。

    家臣忘卻尊卑規(guī)矩,竟敢朝主子狂吠。

    裴凌眸色寒意畢露,他試圖為自己立威。少年郎上前一步,攔住葉舟的去路。

    裴凌道:“葉舟老師,如今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大敵當(dāng)前,學(xué)生們危在旦夕,自然要想好全身而退的策略。讓葉家人獻血召獸,實在是無奈之舉。”

    葉舟睨了一眼幾乎長得和他差不離高的大皇子,他從他的眼中讀出了皇族獨有的傲慢。

    葉舟忽然笑了:“怎么?就憑你也想教我做事?”

    裴凌:“我是天家皇子,理應(yīng)在危急時刻,庇護我的臣民。即便要舍棄小我,拯救大我,我也會執(zhí)意從之。”

    葉舟揪起裴凌的衣襟,眼中怒火滔天:“放你他娘的狗屁!”

    葉舟罵起臟來,和葉薇有的一拼,不少學(xué)生見狀,紛紛低頭,內(nèi)心:果然是一脈相承的葉家人,都、都挺豪放不羈。

    裴凌被罵懵了,他的衣衫被葉舟拉扯,凌亂不堪。他竟在人前受辱,葉家人該死!

    裴凌火冒三丈,一下搡開葉舟的手,疾退半步:“大膽葉舟!我敬你是師長,可你竟敢羞辱皇嗣,蔑視天家,你可知,此舉犯了大不敬之罪?!”

    “沒你爹手里的皇權(quán),你算個狗屁東西,也值得我來敬?”葉舟卸下所有師長的悲憫,臉上不再遮掩對于皇家的厭憎之情。

    “裴凌,掂量清楚你的身份,我的父親已經(jīng)被你們天家害死了,這筆仇,記于大義情理之上,我不能同你們天家算,但我的侄子侄女們?nèi)羰浅鰝三長兩短,我就是不要這條命,也會和裴家死戰(zhàn)到底。”

    裴凌明白了,葉舟并不是好馴服的狗,他不聽命于他。

    世家與皇權(quán)僅僅維持表面的平和,在百姓面前粉飾太平,實則自從陽關(guān)之戰(zhàn)起,底下便暗潮洶涌,早就隔閡重重。

    想必裴望山也料不到,他們這些長輩遮掩了二十年的平靜景象,竟被自家輕世傲物的毛小子給撕了個一干二凈。

    裴凌雖沖動,卻不是個蠢貨,他懂得見好就收。

    大敵當(dāng)前,他還要葉舟顧及天家的面子,舍生保護他,因此不要和葉舟硬碰硬。

    裴凌不吭聲了,葉舟也就不再搭理他。

    回頭的一瞬間,他對上小侄女亮晶晶的眼眸,心里頗有幾分不自在。

    葉薇不會以為,他在幫她出頭吧?雖然好像,也算是出頭。

    葉薇心里想的事更多,她沒料到葉舟原來一直記恨天家,他和她的父親葉瑾不同,沒有為了榮華富貴,一心臣服皇帝,為裴望山賣命。葉舟厭倦了為皇帝開疆辟土的日子,也不滿父親客死邊關(guān),他記恩,一直惦記父親的。也是因為如此,他才不滿葉塵夜把家主之位傳給道貌岸然的兄長,他最厭惡的是,葉瑾拿著父親用命打拼下來的家業(yè),像條狗一樣討好裴望山。

    天家就是殺父仇人,若非皇命逼迫父親護主,葉塵夜又如何會獻祭血肉,一心要贏下戰(zhàn)役?

    雖然葉塵夜心中定是存有庇護邊關(guān)百姓的大愛,才會甘心舍命救世。

    葉舟只是看到了裴凌自私自利的嘴臉,為父親效忠這樣一家子衣冠禽獸,感到不值罷了。

    這一場爭執(zhí)落到裴君瑯眼中,又是另外一幅光景。他心中了然,原來葉家也沒他想得那般和睦,處處都是好攻克的罅隙-

    夜色昏暗,京城皇都,各個宮闕燃著幽幽的燈,燭光煌煌。

    深紅色的丹墀之上,是天子寢殿。落不盡的大雪封住了殿門,小黃門手持掃帚,無論如何清掃也無法空出一塊地來。他的手指凍得紅腫,膝骨也刺疼。小太監(jiān)在中貴人看不見的地界里瑟瑟發(fā)抖,如同鵪鶉,還沒來得及偷懶一會兒,殿宇的窗戶竟從內(nèi)向外打開了。

    小太監(jiān)被哐當(dāng)?shù)捻懧晣樍艘惶惶ь^,綠豆小眼正對上一張不怒而威的臉。小太監(jiān)頓時嚇得兩股戰(zhàn)戰(zhàn),冷不防跪到了雪里,膝骨驟然凍僵。

    裴望山開窗透風(fēng),恰巧看到小黃門瑟縮的身影,原來只是個孩子,瞧著同他的二郎差不多大的年紀。

    皇帝低頭,視線落于小太監(jiān)紅腫的指骨上。

    裴君瑯渾身上下都染滿了血色,就連飽滿的眉骨也濺射一絲血痕。他抬手一抹,一道蜿蜒綿長的紅,自他的眼角涂抹至下頜,美得駭目驚心。

    “趁孤心情好,奉勸各位束手就擒。畢竟,你們的陛下已經(jīng)殯天了。”

    裴君瑯聲音清冷地說出這樣一樁驚心動魄的奪權(quán)罪業(yè),眾人無不瞠目結(jié)舌。

    但很快,大家反應(yīng)過來。

    裴君瑯當(dāng)然有資格口氣狂妄,盛氣凌人。

    裴望山死了,裴君瑯逼宮成功,他順理成章登上王座,成為新一任君王。

    軍士們明白往后要效忠誰,他們見好就收,拋下了武器軍械,紛紛跪地,山呼萬歲。

    他們不再是裴望山的私兵。

    從今往后,他們只為裴君瑯一人鞠躬盡瘁。

    第一百三十五章

    裴望山死后,欽天監(jiān)擇了即位大典的吉日,禮部、光祿寺、中書省的堂官們則負責(zé)登極儀那日的禮制安排。

    很快,大乾國舉行了裴君瑯的登基大典。

    這一日,市井街巷鑼鼓喧天,店鋪酒家張燈結(jié)彩,百姓們不知宮闈里的血腥爭斗,他們對天家的事漠不關(guān)心。他們只知道,如今要當(dāng)皇帝的人,是紅龍神主的夫君。

    裴君瑯身穿袞服,佩戴十二條垂旒的冠冕,坐于高臺的鎏金龍頭王座之上。烏沉沉的大殿內(nèi),陽光照不到深處,唯有龍鳳燭在銅臺上嗶啵作響。

    裴君瑯的五官陰在暗影里,勾勒出俊秀清晰的輪廓。他冷冷睥睨臺階下的文武百官與世家長輩,臉上沒有一絲一毫大權(quán)在握的喜色。

    裴君瑯不過弱冠年紀,他看上去那樣年輕,那樣稚嫩,偏偏沒人看小瞧這位鐵血手腕的君主。特別是紅龍與裴君瑯同進同出,看在紅龍的面子上,也無人敢不敬裴君瑯。

    紅龍黏不到葉薇,只能每日默默跟在裴君瑯的身后。雖說裴君瑯待它態(tài)度冷淡,但好歹也算是從前認識的人,紅龍不大介意他的冷臉。

    一個殘疾的皇族人,先是力排眾議成了東宮皇太子,又登上了王座,成了大乾國的君主,各家的長輩心里還是有些不爽快。

    特別是裴君瑯手掌紅龍,剝奪了各個世家分化皇權(quán)的權(quán)力,從今往后家主的選舉都只能由世家內(nèi)部舉薦名單,再讓皇帝拍板定案,從中擇一人繼承家主之位。這不就是代表,往后世家再不能獨大,一切要以天家為尊?但裴君瑯還算給足了世家人臉面,地方州郡還是留給七個世家自治,他不更改從前治國的舉措與方式。

    裴君瑯成為皇帝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葉薇追封擬謚為“元儀皇后”。

    而東洲裴氏看到裴君瑯從一個受世家把控的傀儡,搖身一變成了掌控天下的君王,他們各個感到揚眉吐氣,不管是裴望山即位,還是裴君瑯登頂,不都是裴家的子孫嗎?

    裴君瑯撩起薄薄眼皮,剛要出聲,青竹便一臉焦色地沖來,附耳與裴君瑯道:“主子,您要找的人帶來了。”

    少年郎輕擰秀眉,擺擺手:“不了,我回府一趟。”

    眾人大失所望,發(fā)出遺憾的嘆息。

    葉薇望著裴君瑯覆滿雪絮的背影,若有所思。應(yīng)該是有什么要緊的事,才會讓小郎君放棄聚餐,心急火燎奔回府上-

    “求您了!不要傷害我的孩子!”

    裴望山年輕的面孔上毫無慈悲,他轉(zhuǎn)了轉(zhuǎn)指骨的玉扳指,眉眼低垂,不為所動。

    裴望山幫赫連璃更衣,換上世家成婚的禮冠與華服。柔軟的兔毛厚緞長裙,鋪陳了一地。

    赫連璃即便更改了容貌,那一雙鳳眸也妖冶動人,如同天女。

    裴望山親吻她的櫻唇,憐愛地捧起她的臉:“我們都沒有選擇。但今日,我愿意請紅龍神主見證,我此生唯愛阿璃,我待你真心實意。”

    赫連璃沒有回答,她一如既往沉默,她接受命中所有,悲慘、喜悅、幸福、殘忍,她失去了靈魂,不會反抗。

    裴望山說,赫連璃是他真正的、唯一的妻子。

    他說他沒有撒謊。

    ……

    但赫連璃心知肚明,裴望山留她一命,很可能還是想知道赫連家的傳家術(shù)是什么,私藏的秘寶又是什么。

    他妄圖用情愛感化她,帝王家想來沒有良心。

    赫連璃想到舊事,眉頭都沒蹙一下,她沉默無言,飲下催產(chǎn)的藥。

    她沒有被裴望山蠱惑。

    腹中的孩子開始踢騰,五臟六腑擰作一團,羊水破了,衣褲濕了,水漬淋漓一地。

    她強忍住痛楚,咬緊牙關(guān),扶住墻壁,一點點摸到床榻上。

    赫連璃搖動三清鈴,召出尸人仆從。

    很快,扮作穩(wěn)婆的劉嬤嬤匆忙踏入,她看到昔日金枝玉葉的赫連家嫡小姐,竟畏縮在這樣一間窄小的房屋里,還要服下這種能夠誕出死胎的虎狼之藥,她淚盈于睫。

    劉嬤嬤一邊幫忙生產(chǎn),一邊苦勸:“小姐,您何必為難您的骨肉,他也是赫連家的后代。”

    赫連璃渾身戰(zhàn)栗,神魂仿佛在那一瞬之間回到了軀殼里。

    她咬牙切齒,眼中有了神采:“我絕不會生下與仇人結(jié)合的孩子……”

    那個一出生就斃命的男嬰,被赫連璃拋到了襁褓中,她沒有看任何一眼。

    直到劉嬤嬤從帶來的棺材里,抱出另外一個被霜雪覆沒全身的孩子。

    赫連璃強撐起身體,咬破手指,擠出血液。

    殷紅的血點在孩子的眉心,像是觀音額間的慈悲痣,血液盡數(shù)被嬰孩的皮肉吸收。

    赫連璃的血仿佛藥引子,一下子驅(qū)散了孩子身上的寒毒。

    嬰孩皮膚間的冰鱗漸漸褪去,體溫回歸本身。

    他不再是冰封的狀態(tài),他有了生氣,開始啼哭,嚎啕大哭。

    這個孩子活了。話落,裴君瑯以為葉薇會傷懷,會怪他自作主張。

    但他低估了葉薇。

    葉薇只是眨了眨眼,輕聲說:“死了也好。”

    背叛她的人,只有死路一條。

    如果沒這個覺悟,早晚死的人,會是葉薇。

    她為了自保,不會心慈手軟。

    裴君瑯不蠢笨,稍稍一推斷便知真相:“是你嫡母下的手?”

    “是呢。”葉薇俏皮地開玩笑,“沒有母親籌謀的孩子就是這樣啦,命如草芥,不值錢的。不過……焦蓮夫人殺了我娘,我也該讓葉心月嘗嘗失去母親的滋味了。”

    裴君瑯沒說話,他向來不覺得葉薇斬草除根的做法有什么錯。

    他最厭惡拖泥帶水,在戰(zhàn)局里,所有的心慈手軟,都是給敵人遞刀。

    葉薇偏頭,朝裴君瑯笑:“小瑯幫我,殺了焦蓮。”

    裴君瑯想到占天者焦家的紅龍血眼。

    針對焦家,本就是他的計劃之一。

    借葉薇給焦家捅一道口子,似乎也不錯。

    思及至此,裴君瑯慵懶地支起下頜,唇角微揚:“好啊,我?guī)湍恪!?br />
    沒多時,青竹回來復(fù)命。在他趕去追殺蔡嬤嬤之前,已有一支暗殺的隊伍將其伏擊殺害。

    見狀,青竹便沒有出手。

    他只是把蔡嬤嬤的尸體拋得更遠一些,以免驚擾到皇家人。

    竟然已經(jīng)死了?葉薇欲言又止地看了裴凌車上香爐一眼,故作頭暈眼花,上了自家的馬車。

    還好桐花很擅察言觀色,立馬下車攙扶葉薇,憂心忡忡地問:“小姐,您頭疼得厲害么?待會兒含片薄荷葉醒醒神吧。”

    “還是桐花心疼人嗚嗚。”

    主仆倆一唱一和上了車。

    裴凌眸光幽深,摸不清葉薇的路數(shù),暫時沒有妄動。

    他莫名噙笑,回到自家車上,對葉心月道:“你這個二妹倒嬌氣。”

    話音兒里沒有怪罪的意思,仔細去辨別,還隱隱起了點興致。

    葉心月皺眉,不是好兆頭。

    但其實,裴凌不過覺得葉薇的手段太稚嫩,一團孩子氣,被他一眼看穿,根本不夠格擺在臺面上使。

    偏偏葉心月會錯意,以為裴凌很吃葉薇裝瘋賣傻那一套,手中的蘭草手帕被絞到勾絲,心情非常郁悶。

    葉心月秉持著世家淑女的風(fēng)范,淡淡道:“她對外一貫嬌弱,總要迫著旁人多擔(dān)待她幾分,如有開罪之處,還望殿下多擔(dān)待。”

    葉心月一副拿乖戾庶妹沒法子的寵溺態(tài)度。

    聞言,裴凌想到了自己的小皇妹裴青鳶,性子活潑,也很依戀他這個長兄。

    裴凌含笑,深以為然:“既是幼妹,確實該多照顧一些。”

    葉心月氣悶:……

    男人太耿直,她眼藥沒上成。

    另一邊,葉薇坐在車廂內(nèi),心神不寧。

    葉薇剛和裴君瑯打好關(guān)系,她可不想插兄弟兩刀,又上一艘賊船。

    只是奇怪得很,裴凌過去從來沒正眼瞧過她,怎么忽然就來招惹她了?還是在長姐葉心月的眼皮底子下。

    背后是有哪位高人的授意?

    還是說,有人要借她來搞裴君瑯了?

    葉薇頓感不妙,這趟回葉家,定又要被焦蓮敲打。

    裴凌真是……害人不淺。

    仔細想來,母親徐靈雨其實很有先見之明。

    她說裴凌不是好人,那就一定不是個好東西。

    即便徐靈雨的提點與提防來的并沒有道理,但這是葉薇思念母親的方式。

    她不曾忘記母親說過的每一句話。

    小姑娘忽然想起母親溫暖的懷抱,一時間精神懨懨。

    葉心月在外讀書,辛苦十多天,一回家定有父親慰問,母親關(guān)懷。

    可葉薇只有孤零零的一個小院,沒有人會對她噓寒問暖。

    不過幸好,焦蓮還沒有糊涂到會克扣葉薇的月例與吃喝,特別是如今她入官學(xué),在各個世家小姐公子面前點了眼,她也不敢貿(mào)貿(mào)然發(fā)落葉薇。

    葉薇低眉,心情沮喪。

    如果她今年沒有冷不防被焦蓮弄死,最好的結(jié)局應(yīng)該是當(dāng)成一個還算得用的葉家女,提溜出去籠絡(luò)人。

    那么夫婿便不是葉薇可以挑挑揀揀的了。

    這就是隔了一層肚皮出生的下場,葉薇要替自己籌謀。

    這一回,她是真的頭疼了。

    葉薇想小睡一會兒,車窗外霎時傳來“咚咚”兩聲敲擊。

    她呆若木雞。

    什么東西還能在馬車前行的時候,窮追不舍撞她的車?

    葉薇困惑,拉開花鳥雕刻的梨木車窗,一只春鷹撲棱翅膀飛到她掌心。

    “瑯、咕咕、瑯。”

    春鷹含含糊糊地大叫,把腿上綁著的字條抬給葉薇看。

    葉薇摘下字條,小心翼翼捋開。

    是流麗清雋的字跡,上面寫著一句:離裴凌,遠點。

    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一句話,言簡意賅,很有裴君瑯悶嘴葫蘆的風(fēng)格。

    葉薇幾乎能幻想到,他如何寒著一張厭世的臉,一筆一劃寫下這行字。

    難能可貴,像是被魑魅魍魎奪舍了。

    她忽然很想笑。

    若是往常,她和裴君瑯關(guān)系密切,恰巧被裴凌看到。裴君瑯一定會想方設(shè)法避開她,拒人于千里之外。

    哪里像今日。

    知葉薇被裴凌找上門,非但不遠離她,還敢私下給她送信,暗通款曲。

    甚至是直白地告訴葉薇:別搭理長兄。

    葉薇嘴角上翹。

    看來,她這幾日猛烈的交友攻勢,頗有成效嘛!-

    葉薇回到葉家時,正趕上用晚飯的時辰。

    葉薇想也知道,肯定是焦蓮將她滅口了。

    主子給的承諾,只有最為愚蠢的奴婢才會信以為真。

    葉薇心知肚明,死了一個仆婦的事,裴君瑯不想鬧大,免得皇帝以為御林軍護衛(wèi)不嚴,要把賬算在裴君瑯頭上。

    她不聲張,焦蓮做賊心虛不敢問,這事兒也就不清不楚地過去了。

    葉薇托腮,半晌沒說話。

    這人間發(fā)生的事,還是一樁賽一樁諷刺。

    葉薇給紅豆喂了好幾口甜糕,又招呼它回山里去。

    “下次再見啦。”

    紅豆伸出小尾巴,輕輕勾葉薇的小指,依依不舍。

    “我們會很快見面的。”葉薇和紅豆道別。

    冬狩有太多世家長輩在此,葉薇不敢留下它,以免小蛇有個三長兩短-

    落日熔金,夕陽照在蒼茫的雪地,鱗光閃閃。

    雪色盡頭,是一頂頂扎營的小帳。

    最靠西的一頂,有一縷紅影鉆入其中。

    葉心月穿一身夾了狐毛內(nèi)膽的紅色騎裝,背一把鹿皮長弓,英姿颯爽。

    她邁入母親焦蓮的營帳,不安地問:“娘,葉薇真的死了嗎?沒人去她的帳篷里打聽,也沒人宣布她的死訊,我心里總是著急不寧。”

    焦蓮抬指,抵住葉心月的唇瓣,搖了搖頭:“噓,噤聲。你也不想想,若是我等派人特地去看葉薇的情況,不就坐實了毒是我等下的么?你放心,綠蘿根熬的湯是炙骨香的毒引子,兩物一觸,便是大羅神仙都難救,白家醫(yī)者出手也回天乏術(shù)。況且,昨夜那個姓蔡的婆子來給我復(fù)命,說她都處置干凈了,她親眼看著葉薇死的,出不了差錯。”

    葉心月松了一口氣,笑道:“那就好。不過那個蔡嬤嬤口風(fēng)嚴密么?會不會抖露我們的事?”

    焦蓮見女兒做事滴水不漏,心里寬慰極了。

    她撫摸葉心月的烏黑發(fā)髻,溫柔地說:“心月放心,阿娘早就有了萬全之策。那蔡嬤嬤,已經(jīng)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原來已經(jīng)滅了口。

    上位者,鞋履底下,必踩踏森森白骨。葉薇運氣不好,生在了葉家,怨不得她。

    葉心月這下完全放心了。

    她笑逐顏開,依偎進焦蓮的懷里:“那女兒就和大殿下去夜獵了,今晚會遲點回營帳。”

    “去吧,當(dāng)務(wù)之急,便是你和大皇子多多相處,培養(yǎng)感情。再有一年,大皇子便至弱冠年紀,屆時你們的婚事就能提上日程了。”焦蓮歡喜地打量葉心月,仿佛她的榮耀便是自己的,“我的女兒,將會成為天底下最尊貴的女子。”

    “阿娘,八字沒一撇呢!那我去啦。”葉心月躲羞。

    “去吧,真是女大不中留!”

    葉心月抿唇一笑,歡喜地跑出了營帳。

    焦蓮目送女兒遠去,臉上笑意不減。

    她做起了日后女兒母儀天下的美夢。

    焦蓮還沒來得及進內(nèi)室打個盹,屋外又響起了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腳步聲。

    她以為是葉心月毛毛躁躁落了東西,正要戲謔幾句,一抬眼,焦蓮呆若木雞。

    來人一襲櫻桃酥山紋淺粉襖裙,雙環(huán)髻,烏油油的發(fā)間別了兩朵流蘇桃花。明眸善睞,笑若春山。

    可不就是葉薇嗎?

    焦蓮瞠目結(jié)舌:“你……”是鬼?

    赫連璃松了一口氣,她既哭又笑,抱住孩子,不住呼喚:“老祖宗,你終于醒了。”

    這個孩子,便是赫連家的秘寶。

    赫連家守護老祖宗多年,一代代聽從吩咐,要看守好老祖宗,不要叨擾老祖宗的沉睡。

    而如今,赫連璃已經(jīng)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

    她快要死了,她守不住家族了。

    因此,老祖宗,你只能學(xué)會自保了。

    赫連璃利用自己腹中男嬰的死,換取了老祖宗的生。

    大家都以為她養(yǎng)育的老祖宗,是她生下的兒子,是裴望山的親子。

    其實不然。

    赫連璃故意懷上身孕,忍辱負重,忍受屈辱,用自己親子的命,換下老祖宗。

    她以母親的身份,將老祖宗養(yǎng)育成人。

    這個孩子,便是長大后的裴君瑯。

    ……

    劉嬤嬤跪地,給赫連家庇護了數(shù)百年的老祖宗磕頭。

    她不知道裴君瑯身上究竟有什么玄妙,竟會在嬰孩時期,就用丹丸鎖住歲壽,冰封于家宅之中。

    但她知道,裴君瑯是赫連家的命脈,是除了紅龍血眼石以外的至寶。

    赫連家的族人可以死,但他一定要活。

    赫連家族世世代代守護裴君瑯。

    所有人,對于老祖宗的存在守口如瓶。

    大家寧死也要保護好裴君瑯,這是祖訓(xùn),是生來就要肩負的使命。

    屋外大雪紛紛,冰天雪窖;屋內(nèi)炭盆蓽撥,溫暖如春。

    可裴君瑯還是覺得冷。

    他指骨緊攥,第一次生出了茫然的情緒。

    可是天池卻在瞬息之間冰封三尺,再無小郎君的蹤跡。

    葉薇眼睫滿是水霧,她迷茫地敲打冰面,卻無法撼動天池分毫。

    她用凍僵了的手指掃開地面的壁畫,每看完一張壁畫,她都會發(fā)抖,她明白了裴君瑯的身世秘密。

    若是以長生之身,換死者之命……會如何呢?

    以命換命,再無來生。

    葉薇想,裴君瑯神通廣大,他一定不會有事,他一定只是再次陷入沉眠。

    她只要好好活著,好好等待,裴君瑯會再次浮出天池。

    葉薇會等到裴君瑯,她和他的緣分不止于此。

    葉薇的腦袋一團漿糊,她忍不住又去回想方才水下那一幕。

    裴君瑯薄唇輕顫,他以無聲的口吻,一遍一遍和她說著什么話。

    葉薇后知后覺明白過來,裴君瑯的未盡之語。

    他說——“葉薇,你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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