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爾維爾面上有些意外,倒不是意外李離的出現(xiàn),而是意外李離的話。
他抬了抬眼皮,聲音沉穩(wěn)淡定,和平時沒什么不同,似乎蘭斯的生死并不重要,而他也從未器重過對方。
“李離,律法如此,別說是蘭斯,哪怕是我,也不能隨意違背,那會讓法度蕩然無存!
可那有失偏頗的律法本就不講道理。
這話在李離喉頭滾了一圈,最終還是沒說出來。
這律法在他看來有大問題,可對于習慣了這么多年的蟲族來說,他們會覺得有問題嗎?即便有,又能更改嗎?
無數(shù)念頭在李離腦海中翻涌,千言萬語好似在他心里,想要沖破重重阻隔從他胸腔中吐出,卻始終被束縛,不得解脫。
梅爾維爾見他似乎還想為蘭斯說話,眉目微微緩和下來,溫聲道:“李離,你還小,又剛回來不久,對很多事都不明白!
李離有些想笑,他都是個二十歲的成年人了,即便是按蟲族來算,也已經(jīng)成年,在蟲族眼中竟還是個幼崽嗎?
“陛下,我并不小,我或許不懂法律,并沒有學過專業(yè)的法律知識,但我至少知道,無辜的蟲無罪,如果真的有蟲神,難道他會希望看到為帝國做出貢獻,立下許多功勞的蟲,因為別的蟲犯的錯,而承擔不屬于他的罪責嗎?”
“您就不擔心軍雌們寒心?”
李離相信,就算網(wǎng)上有那么多蟲謾罵詆毀蘭斯,但蘭斯的下屬,以及那些奉蘭斯為偶像的軍雌們,一定會有很多都站在蘭斯那邊。
但李離想錯了,蟲族和人類還有一點不同,人類心思深沉,往往為利益所困,沒有外敵時,容易內(nèi)耗,可蟲族種族特性卻讓他們骨子里便擁有更多的服從和忠心,梅爾維爾從不需要懷疑帝國的軍隊的忠誠,即便是蘭斯,也無法動搖這一點。
“相信我,這是蘭斯會喜歡的結(jié)果,李離,我知道蘭斯幫過你,你想幫他,但這件事這樣的結(jié)果就是最好的!
梅爾維爾溫聲道。
他的平靜如常讓李離有些懷疑人生。
怎么會這樣呢?
怎么能這樣呢?
明明前不久蘭斯還是帝國少將,是全蟲族愛戴的存在,星網(wǎng)上到處都是對他的贊美和崇拜,短短半個月,對方就仿佛成了不重要的,可有可無的存在,留下的也只有罵名,連原本看重他的陛下都不愿幫他。
李離無法接受。
他捏了捏拳頭,半晌,才緩緩松開。
“我要見少將!
梅爾維爾干脆直接,“不行!
“為什么?他有罪,連被探視的機會都沒有了嗎?”李離仰著頭,直視梅爾維爾。
埃爾維斯微微皺眉,“李離,不是陛下不同意,而是蘭斯正處于精神力暴動狀態(tài),他能傷了那名雄蟲,就能傷了你,為了你的安全著想,才不許你去!
李離神色恍惚了一下,視線漸漸又低垂了下去,低聲道:“抱歉,是我誤會了。”
梅爾維爾視線落在他身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是陛下,我還是要去見少將!崩铍x并未退卻,此時此刻,他顯露出了難得一見的固執(zhí),就像來到這個世界后,對僅剩的自己那樣,
“您既然說這是他會喜歡的結(jié)果,那我總要親耳聽見才相信!
梅爾維爾看上去并沒有生氣,在與李離對視片刻,后者卻未有半點退縮時,他終是對著埃爾維斯擺擺手,“送他去吧,注意安全!
有他發(fā)話,埃爾維斯自然也沒再反對,“是。”
李離跟著他走了,梅爾維爾卻望著他離開的方向似乎在出神。
“陛下!笔虖纳锨八藕。
“你說究竟是邊界星特別,還是養(yǎng)出那孩子的邊界星特別?”怎么會養(yǎng)出李離這樣的雄蟲?
在梅爾維爾以為李離的特別只有三分的時候,事實卻告訴他,李離的特別恐怕連七分都不止。
性格好便也罷了,難得的是對方還有對雌蟲的憐憫,有一雙對公理堅定地眼睛,還有一顆溫柔的心。
他相信,沒有雌蟲能拒絕這樣的雄蟲,只要李離愿意,任何雌蟲都會心甘情愿為他傾倒。
哦,蘭斯除外。
“那孩子這段時間有對自己的雌君有什么想法或者行動嗎?”
杰理想了想道:“為了蘭斯少將的事生氣算嗎?”
不算。
梅爾維爾又不是瞎子,他當然看得出,李離為蘭斯抱不平,僅僅是因為他真的不認可這樣的處置結(jié)果。
和他是不是蘭斯無關(guān),哪怕?lián)Q做其他蟲經(jīng)歷這樣的事,對方也會這樣。
頂多不會這么激烈,現(xiàn)在也不會去見對方。
“是該好好為他選個雌君了!
總不能日后要做陛下,卻沒有雌君幫忙理政,梅爾維爾想。
絲毫不知道自己未來的身份已經(jīng)預訂,并且更上一層樓的李離跟隨埃爾維斯來到特殊監(jiān)獄。
走進去后,李離腳步有些放緩。
距離蘭斯越來越近,李離卻逐漸猶豫起來。
并非是后悔,而是李離想,蘭斯少將會想要被不重要的不熟悉的人見到自己狼狽的模樣嗎?
雖然來往過幾次,但李離還沒那么大臉地認為自己和對方就是親近的,值得信任的朋友了。
他們連熟人都算不上。
蘭斯會愿意見到自己嗎?
在李離想著要不要先讓埃爾維斯問一問蘭斯的意見時,就聽見前方傳來一聲,“到了!
李離停下腳步,就見自己站在一面不知道由什么材質(zhì)做成,完全看不出痕跡的門前。
“里面情況怎么樣?”埃爾維斯問。
看守的蟲道:“目前來看還算穩(wěn)定,少將還擁有理智,正在壓制自己的精神力,還在可控范圍內(nèi)。”
之前因為那個雄蟲,蘭斯的精神力失控過一次,想要重新壓制,必須付出之前十倍百倍的精力,沒有誰知道,蘭斯是怎么做到的,又是怎么還能繼續(xù)堅持的,別的蟲精神力暴動,用不了幾天就會失控,蘭斯這樣竟然堅持了大半個月,并且還能從那種狀態(tài)下挽救回來的,鳳毛麟角。
更不用說,精神力越高,精神力暴動后的沖擊越大,越難控制。
“您要去見少將嗎?”對方問。
“不,是他去。”埃爾維斯指向李離。
那名雌蟲看了看李離,又看了看埃爾維斯,“殿下,您在開玩笑嗎?”
放一名雄蟲去見精神力出于暴動中的雌蟲,是怕對方傷不到自己嗎?
“這可不是我的決定,而且我這弟弟,今天要是不見上蘭斯一面,晚上睡覺都不安穩(wěn)。”他調(diào)笑了一句。
他讓工作雌蟲打開門,對李離道:“去吧,要是出了什么意外,立馬按報警器!
李離點點頭,小心地踏進去。
他本來以為,監(jiān)獄就是現(xiàn)代社會那樣,簡陋,艱苦。
但事實證明,蟲族的監(jiān)獄也比地球發(fā)達許多。
不知道是不是梅爾維爾的特殊照顧,這里面雖然防護嚴密,卻一點也不像監(jiān)獄,而像酒店單間,雖然簡陋甚至比不上蘭斯家里的雜物間,但也算應(yīng)有盡有。
蘭斯此時就和衣躺在床上,皺眉閉著眼睛,似是在忍耐著什么,臉色蒼白,渾身是汗。
李離剛往前走了兩步,面前就突然亮起一層淡藍色的透明光墻,攔住了他。
蘭斯睜開眼睛,看到站在那里的李離,恍惚還以為自己產(chǎn)生了錯覺。
他睜著眼,像是辨別了許久。
“少將!边是李離先開了口。
“嗯……”蘭斯這才明白,這不是幻覺,他抹了把額頭的汗。
“殿下怎么會來?”
蘭斯緩緩從床上爬起來,想要坐在床邊,面對著其他蟲,蘭斯總是想努力維持自己的形象,卻差點從床上摔下去。
好不容易坐好,他才理了理衣服,面向李離。
李離手心緊握,似是已經(jīng)微微汗?jié),一時間,竟有些不愿看蘭斯。
有些人,就是喜歡看高嶺之花被拉下神壇,天之驕子墮落地獄,喜歡純潔被玷污,完美被破壞,喜歡摧毀世上所有美好。
可李離不喜歡。
鮮花就應(yīng)該開在枝頭,在陽光下,最耀眼的地方,而不是被折斷后隨意丟棄,腐爛在淤泥里。
“我聽說了,就想來看看您。”
他沒說自己在梅爾維爾面前對他的維護和抱不平,因為沒必要,他也并非是為了蘭斯,不過是為了自己心里的那些公理正義,為那顆不甘屈服于這個世界的人心。
蘭斯掀了掀眼皮,扯了下唇,“讓殿下看笑話了。”
蘭斯能想象出外面是什么模樣,畢竟自己做的事,是真的違背了這個世界的常規(guī),觸犯了蟲族的逆鱗。
這個雄蟲竟然還能不怕死地來看他,倒真是出乎意料。
“殿下,這里不是您應(yīng)該待的地方,您該回去了!
蘭斯沒有任何求助的意思,盡管看起來李離時唯一一個愿意且可以幫他的對象。
李離不置可否,他低下眼眸,“那名雄蟲的家屬煽動輿論,要求您受罰的同時還要支付天價賠償。”
“隨便,我的資產(chǎn)應(yīng)該能夠支付。”蘭斯隨意道。
聽他輕描淡寫的語氣,絲毫看不出他此刻正在竭盡全力,艱難壓制著暴動的精神力,大概只有不斷從臉頰流下的汗珠才能體現(xiàn)一二。
頓了頓,李離繼續(xù)道:“您的雄父雌父堅決不承認他們帶雄蟲混進軍區(qū)是心懷不軌,也不承認知道您精神力當時不夠穩(wěn)定,不愿意承擔罪責!
蘭斯輕笑一聲,想要搖頭,卻還是忍住了,“是他們能做出來的事!
語氣平靜,聽不出半點怨懟,似是對此并不在意。
“少將!崩铍x抬頭喊了他一聲,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像是有許多話想和他說。
然而蘭斯等了許久,或許是因為他精神力太過難受,才讓他覺得度秒如年。
“我從梅爾維爾陛下那里聽到了對您的處置結(jié)果!
“他們決定將您放逐到邊界星,甚至是被星獸占領(lǐng)的星。”
“梅爾維爾陛下說,這會是您喜歡的結(jié)果,是這樣嗎?”
蘭斯眼睛微微睜開,看了李離一眼,只見到對面這名小雄蟲眼里滿是認真和執(zhí)著,似乎是非要得到個結(jié)果不可。
又是一滴汗珠從下頜骨滾落。
“殿下,您知道全帝國每年有多少雌蟲死于精神力暴動嗎?”
李離看著他。
蘭斯:“將近千萬。”
李離心頭一跳。
這個數(shù)字確實有點嚇到他。
得虧他之前沒考慮過從法律上推行什么一雌一雄,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而這千萬雌蟲中,絕大部分都是軍雌。”
“當他們支撐不下去,就會讓戰(zhàn)友將他們丟到有星獸的星球,為這個帝國貢獻最后一份力量。”
看著李離似是想到什么的模樣,蘭斯沒有賣關(guān)子,“是的,您猜的沒錯,我也將會是其中的一員!
“您口中的放逐,本就是我為自己選的路!
“陛下并非是在懲罰我,而是讓我得償所愿。”
“他說的沒錯,這是我想要的結(jié)果!
李離心中沉了又沉,蘭斯的話像是打通了他的任督六脈,有關(guān)于他所知道的蘭斯的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釋。
原來蘭斯是這樣一個蟲。
在明明有選擇的情況下,依舊要走哪條死路。
為什么呢?李離有些奇怪,尋常雌蟲不都該遵循本能找個雄主嗎?就算沒有雄主,那也應(yīng)該和文森醫(yī)生一樣。
“殿下,非常感謝您為我?guī)淼南,但您真的?yīng)該離開了。”蘭斯提醒道。
這里的環(huán)境,可不適合讓雄蟲長時間待著。
“不……”
“不應(yīng)該這樣!崩铍x說。
“什么?”
李離抬頭看著他,眼中是想明白后的堅定,像是那從未動搖的自我。
“少將,或許您給自己的結(jié)局和您即將得到的結(jié)果并不沖突,但在我看來,這是不一樣的!
“就算您想要被流放到邊界星,那也應(yīng)該是您自己的自主選擇,而不是在背負罵名后,被帝國拋棄!蓖瑯拥慕Y(jié)果,過程和成因不同,那就不同。
“少將,您從軍多年,立功無數(shù),這些都不應(yīng)該被否定被忽視!
“您可以從容赴死,卻不應(yīng)該被架上斷頭臺。”
蘭斯并不想被對方影響自己的精神,畢竟他竭力壓制精神力暴動已經(jīng)很累,這時候只要泄一口氣都會徹底失控,然而這似乎有點難。
對方的話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傳入他耳中。
“您是英雄,是無辜的受害者,沒有任何事物,任何理由,能夠讓您背負不屬于您的罪名!
李離希望蘭斯活著,至少,活著從里面出來。
他想讓對方出來。
不為所謂的正義,不為作為蟲族,蘭斯在李離心里一騎絕塵的好感。
只為李離自己,那顆無法認可這個世界,不愿屈服,不愿同化,不愿視若無睹的心。
他是人,有著普通卻正常的三觀,和一點微不足道的堅持。
直到消亡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