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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兄弟

    “來接我?”柏若風細細琢磨著這幾個字, 試圖理解其中意思。他回過味來,劍眉上挑,笑出幾分風流, “接我作甚?我不是孩童了,自己能認路回去。”

    方宥丞眸色微動,很認真地與之對視,鄭重道:“不一樣。”他上前兩步, 揚起手臂上染了體溫暖意的斗篷, 想要像以往那樣自然而然給人披上。

    可他看到了柏若風后退半步拉開距離的動作,那半步拉開的不只有距離, 顯然還有他們間曾密不可分的關系。

    于是,方宥丞要把斗篷披上去的動作一僵,轉而換做把斗篷遞給柏若風。

    柏若風睨了他兩眼, 接過斗篷,自己披好系好帶子,欣然笑道:“謝啦。”

    說罷抬腳就往林間走去。

    林子里很黑,兩抹人影挑著燈籠一前一后走在小路上。

    他們往常雖然不會每時每刻都聊天, 可柏若風還是頭回遇到與方宥丞待一起卻不知道說什么的處境。他頗有些為難地捏緊了手中桿, 覺出些許無言的尷尬來,思考間無意識發出一聲嘖音。

    身后跟著的人立刻傳來一聲問話, “怎么了嗎?”

    沒意識到方宥丞這么敏銳。柏若風愣住了,眸間顯出些許迷茫。

    臨到山腳處, 他忽然停住腳步,身后人不問緣由, 也跟著他駐足不前。

    柏若風轉過身, 細細打量著身后的家伙。

    方宥丞的便衣不同于在宮里時常穿的明黃太子服,此人偏愛暗色調, 說是見不得臟。

    此時一身黑衣冷肅,發上一根簡單的龍首玉簪。本是個不耐煩的性子,這時不問緣由跟著柏若風在林間停住腳步,棱角分明的深邃面容上意外地沒有煩躁。

    越是端詳,柏若風越發好奇。自從那日方宥丞說破心思后,他似乎從另一個視角重新認識了眼前的人,既陌生,又新奇。

    他沉吟著,不自覺抬起食指撓了撓臉側,直白地問,“方宥丞,你能不能換個人喜歡?”

    方宥丞沒說話,眼睛一抬,黑白分明的鳳眼默默看著他,眉頭緊皺。

    柏若風道:“你那么優秀,身份又高,天下間多得是人傾心。”

    方宥丞忽然開口,問:“那你呢?”

    這天下,也包括你嗎?

    柏若風微怔,由衷反問,“是不是我,很重要嗎?”

    方宥丞唇邊掀起一抹自嘲的笑,“對我而言,很重要。”

    兩人間一時半會陷入了僵持。

    面前的男人眼神里載滿了太多東西,負擔了太多情感。只想逃開的柏若風轉了視線,有些心虛地沒有回視。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恰恰因為知道,并且十分清晰知曉自己無法回饋,所以能毫不猶豫地想用短痛斷開念想,不留一絲期待。

    而在這過程里,柏若風更看清了自己:或許是他天性涼薄,才能如此去傷人。又或許他就是沒有半分那方面的念頭,因此沒有方宥丞的煩憂和顧慮,想說什么就輕易說出口來。

    他知道,方宥丞也知道。

    周遭一片靜默,只有不知名的小蟲在叫著。林間夜色深了,寒冷更添幾分。一紅一黑兩抹人影對立站著,陷入沉寂。

    柏若風不再要求方宥丞當即做出決斷。他認真地想了想,道:“你一定要這樣嗎?我們維持原樣不好嗎?”他頓了頓,喊了聲,“丞哥。”

    方宥丞沒說話,隨著他視線看向林深處。

    兩人又一次陷入了僵持。

    到底一起長大,柏若風約莫能猜到些許方宥丞的想法,因此故意玩了個文字游戲,對方宥丞承諾道:“如果你答應。只要我在這個世界一天,都會盡力在你身邊。不管你以后納不納妃。”

    這個誘惑實在太大,遠比徹底鬧掰不復相見好得多。

    這回,方宥丞有了反應,向柏若風看去。

    “丞哥,你別逼我。”柏若風玩笑似地勾了勾唇,沖看過來的方宥丞侃道,“你知道我性子。自私慣了,還很叛逆,逼急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么。”

    方宥丞低頭看了看手中捏著的燈籠,里邊的火苗在風里搖曳不定。他稍稍松開手,能看到指縫間被捏裂的桿子。

    “好。”方宥丞眸中映著那團小火苗,抬起頭,深深看了柏若風一眼,“我們還和以前一樣。只是,你向我提了要求,我也有個要求。”

    要求?柏若風沒想到對方如此理解,但也無妨,他歪了下頭,作出副洗耳恭聽的模樣,“說來聽聽。”

    方宥丞頓了頓,“你讓我抱一下。”

    抱?這個要求讓柏若風傻了眼,甚至確認性地脫口而出,“啊?!”

    方宥丞似乎被柏若風的反應逗樂,笑了一下。他點頭,向面前人確認,“嗯,抱一下。”

    作為一個糙了二十余年的大老爺們,柏若風頭回體驗到什么叫難為情,“你認真的?”他不死心再問了一遍。

    說起抱,他和方宥丞間當然抱過。

    只是都是兄弟間或鼓勵或安慰的淺淺一下,一碰即分。或許更多的是勾肩搭背似的觸碰。

    方宥丞耐心道:“認真的。”

    他揚眉看著柏若風,原本陰郁的面容多了鮮活。他挑釁道:“怎么,你怕了?”

    柏若風猶豫了下,想著抱一下他又不會掉塊肉,一咬牙,張開手,“我怕什么?難道我還有清白可言?”

    異于己身的溫熱身軀靠了過來,寬厚雙手貼著他后腰。柏若風腦子空白,只覺得腰上略麻,剛想開口說自己可能怕癢。

    后腰的手掌往前一壓,他的話未出口,已然與人鬢發相貼。

    紅黑兩抹衣裳相交,在寒風里相互依偎。

    柏若風抿了下唇,方才還覺得冷,現在卻無端地覺得從頭到腳,都要燒起來,連本來平靜的心臟,都維持不住平緩的調子,變得急促而緊張,隔著身軀套子,往外迸出悶悶的快音。

    ——他能聽到我心跳嗎?

    柏若風僵硬地擁著眼前人,腦子里控制不住地冒出許許多多的想法。

    ——他體溫比我高。

    擁抱實在是一個神奇的互動。它可以很敷衍,可以很疏離,也可以讓人胸膛相貼時,得到融為一體的錯覺。

    這個動作只維持了短短幾個呼吸間,方宥丞就松開了手。他抬眼,見那雙桃花眼脈脈多情,秋水瀲滟,左心房就像中了一箭,生萬千癡念,覆水難收。

    哪怕知曉是自己妄想,也難免生出這人其實對他有情的念想。

    “要不,”方宥丞心念一動,學著柏若風半開玩笑半是認真的語氣,問不即不離的眼前人,“你還是來幫我管理后宮吧,不然長這么好,可惜了。”

    “滾!”柏若風回過神來,笑罵著,給了他肩膀一錘,打散了方才的旖旎。

    如此形勢,就算不是玩笑,方宥丞也只能當做是個玩笑話。他搖了搖頭,換了個話題,“馬車在下邊,走吧。”

    柏若風見對方興致不高,十分理解,沒再開口。

    上了馬車,他便自覺占了一側地方,單手撐著桌面,支著下巴。

    外邊天色太昏暗,只有兩人的空間里,柏若風潛意識覺得安全,原本只想小憩一下,沒想到瞌睡蟲爬上了身,便下不去了。

    眼前越來越模糊,他打了個哈欠,含含糊糊道:“我睡會,到了喊我。”

    說罷直接倒頭趴在桌上,蒙著毛茸茸的斗篷就睡,呼吸聲粗重,顯然睡得很沉。

    坐在另一側的方宥丞有些無奈,暗想:你這到底算是信我呢,還是太不把我放眼里?

    說歸說,但才答應了人,方宥丞沒有動他,只是靜靜坐在馬車角落,坐在黑暗處,盯著月下桌上那坨,轉不開眼,仿佛看一個人睡覺時若有似無的起伏都成了種樂趣。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了,太子親衛隔著一塊門簾,對里邊小聲道:“主子,侯府到了。”

    方宥丞回過神來,見面前柏若風睡得很熟,直接道:“回宮。”

    親衛沒有猶豫,馬車很快動了起來。

    兇猛的火舌舔舐著屋梁,噼啪作響的燒木聲盤隨著濃烈的缺氧的窒息感而來。

    方宥丞猛地睜眼,發現自己站在被烈焰包裹的房子里。

    眼前,紅柱頂端彩色雕刻華美,四周白紗輕揚,內室空蕩,佛香裊裊。只是灼熱的火焰破除了屋子裝飾本身的清冷感,帶起的熱度搖晃著人的視野。

    這一切都太過熟悉,以至于沉重的博古架燃燒著轟然倒塌時,方宥丞被嚇了一大跳。

    他心驚膽戰地低頭,看到自己身上的明黃太子服,掌間皮肉光滑,養的極好,同時也顯出少年時的稚嫩來。

    這里、這里是長樂宮!

    嗡的一下,一股血氣涌上腦子,方宥丞眼前一黑,險些沒被剎那間襲來的回憶給刺激到暈過去。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重新出現在這里。當反應過來這是當年那座長樂宮時,方宥丞拔腿就往內室沖去。

    火焰兇狠啃噬著他的皮膚,落下的房子殘骸成為一塊又一塊攔路石。他一腳踹開了通往內殿搖搖欲墜的門,看見一抹白色的身影背對他立著。

    那身影顯然是個女子,垂下的長發及腰,松松挽了個鬟,是未出閣女子常用的發飾。

    她轉過身來,幾乎是與方宥丞照鏡子般一模一樣的鳳眼,眼中滿是郁結,朝他伸出了手。指若蔥白,不染丹寇,更沒有一點傷痕。

    “丞兒。”段棠唇角上揚,皮笑肉不笑道,“沒想到你也是個人間禍害。與其留下來害了別人,不如今日,你隨母后一同離開吧?”

    這話當年他聽了一遍,沒想到而今又聽了一遍。方宥丞張了張嘴,他有很多話想說。想反駁、想許諾、想乞求、想傾述……

    可不知為何,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他用盡全身氣力,卻只能發出一句心虛的怒吼:“你胡說!我沒有!”

    段棠笑意吟吟看著他,像是為了證明所說的話。她側了側頭,示意他看那邊。

    方宥丞疑惑不滿地看過去,那張雕工一流、用料罕見的床榻上,鎖鏈密密麻麻把一道仰臥的紅衣身影吞噬。

    方宥丞心神俱裂,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

    明明沒有看到那被鎖鏈鎖住的人長什么模樣,心下卻立時有了答案。

    鎖鏈像有意識般爬行,裹在那道頎長的身影上,恨不得把他困死在這座長樂宮里。

    “你瞧。”段棠的聲音那么輕柔,在他身旁幽幽道,“我就說,你和你父皇一樣。”

    “不!你胡說!”方宥丞向大床撲過去,試圖把這些鎖鏈惡狠狠地撕成碎片。

    就在他撲過去那一刻,房頂掉下一根燒紅的木梁。

    頭頂熱浪滾滾,方宥丞卻沒有避開的意思。他執著地伸手,就像當年柏若風不顧燒傷伸出手拽住他一樣,去拽住了那抹艷紅衣角。

    木梁砸到了后背,把明黃太子服上邊的龍紋灼穿。方宥丞悶哼一聲,爬起來試圖觸碰沉睡不醒的人,抓住他的手晃著,力道極大,竭力喊道:“柏若風,你醒醒!柏若風!”

    床上的柏若風被他搖醒,終于睜開了眼,琉璃雙眸冷冷淡淡,沒有絲毫感情地看著他。

    “若風!”方宥丞的喜意還沒涌現。

    面前的人開口道:“丞哥,我走了。”

    方宥丞一怔,眼前的人影化作星星點點。鎖鏈再如何纏緊,卻什么都留不下來。

    東宮內,趴伏在偌大書案上的人渾身一顫,竟險些從椅上摔下。

    邊上悄悄打瞌睡的春福嚇了一跳,連忙沖上去扶住太子,“殿下小心!”

    這一扶,才發現太子內裳濕透,出了一身冷汗,呼吸急促,面色蒼白。

    “殿下?殿下是做噩夢了吧?”春福連忙給他后背順氣,示意伺候的其他人快把熱水送來,“先喝點水壓壓驚。”

    方宥丞捂著跳動不止的心臟,被那光怪陸離、又意有所指的夢嚇得半晌回不過神。

    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方宥丞知曉他曾動過怎樣的卑劣心思,也知曉這個夢分明是他給自己的警醒:他絕不會重蹈皇帝覆轍。

    喝了幾口熱水,緩過神來。方宥丞挪開手,才發現手臂下壓著張還沒處理的帖子。

    從見君山回來后,他把柏若風安置去偏殿休息,自己卻心煩意亂睡不著,索性來處理積壓的事務。

    離京城約莫一百公里的景縣有盜匪占山為王,當地兵力不敵,景縣又不靠近四鎮將軍的區域。官員拿他們完全沒辦法,上報到京城來處理。

    方宥丞打算從手下三大營中調一支去專門處理此事。

    然而曜國重文輕武已久,兵力積弱。他正忙著解決地方戍兵幾乎是些老弱病殘的問題,能用的、信得過的武官都派出去了。眼下沒有可用的將領。

    在思考人選時,他竟就這樣睡了過去,做了個難以忘懷的噩夢。方宥丞捏了捏酸痛的鼻梁,抬頭見一片金輝亮堂堂地照進殿內,已是晨間。

    方宥丞清醒過來,第一句話便是問:“柏若風呢?”

    他實在被那夢嚇到了,現在要見著人才安心。

    春福猶猶豫豫,不知該說不該說,“柏公子他、他去御膳房了。”

    “御膳房?”方宥丞皺眉,“他去那做什么?”

    春福如實道:“柏公子醒來后,說是這幾日見殿下勞累,心下實在不忍,要給殿下準備藥膳補補身子,先去了太醫院讓太醫們抓了副補藥,然后拎著往御膳房去了。”

    聞言,方宥丞笑了一聲,轉眼斂了笑,起身,面容凜冽,“別跟著,吾去看看。”

    先不說柏若風會不會做飯這回事。單論柏若風心血來潮要給他做藥膳,方宥丞一聽就不是很信。

    他還沒自戀到覺得自己能有叫柏若風大早上起來為他洗手作羹湯的本事。

    這會兒,他倒要去看看,這家伙又在琢磨些什么。

    御膳房內,打著要為太子煮藥膳的幌子,把所有人都趕出去的柏若風眼睛彎彎似月牙,朝皇帝的燕窩粥伸出手。

    第42章 補藥

    柏若風從懷里拿出包藥粉, 往燕窩粥里抖抖抖。

    粉末簌簌落下,他取了勺子攪拌均勻,見燕窩粥表面上沒有色澤變化, 湊過去嗅了嗅騰騰水汽,沒有怪異味道,十分滿意地點點頭。

    放好勺子,柏若風剛想把鍋蓋蓋回去。轉念一想, 分量這么小, 且皇帝人也不年輕了,興許沒有效果。

    以防萬一, 他又往里頭倒了點。

    “你在做什么!”

    后背忽然冒出抹聲音,心虛的柏若風手一抖,整包藥粉全滑了下去。

    毫不留情的嘲笑聲響起, 御膳房門被人妥帖關好。那笑聲越來越近,伴隨著沉穩得幾不可聞的腳步聲。

    柏若風認出聲音主人,松了口氣,轉身朝那道明黃身影道:“來便來, 嚇我作甚?”

    “嗯。”方宥丞抬拳清了清喉嚨, 背手一副視察模樣,“來看看你給我做的藥膳。”

    明明方才看到了柏若風的動作, 此刻卻偏偏故作不知。方宥丞走到燕窩粥前,彎下腰, 端詳片刻眼前這鍋糊糊,摸了摸下巴, “你這是, 在藥里摻了少量的粥?”

    柏若風:……

    浪費了我的藥。柏若風嘆了口氣,用毛巾端起鍋, 把咕嚕咕嚕綿密冒泡的燕窩粥倒掉。

    方宥丞眸色深深,側了側頭,忽然問:“里邊放的是什么?”

    柏若風坦然指著隨著水流而去的粥,“你的弟弟妹妹。”

    這話著實太有歧義。方宥丞愣了下,瞬間從稠白的粥水聯想到某種東西。但想到柏若風總不會是在暗示什么,便只理解著字面意思,不是很肯定地問:“助興的藥?”

    “啊?”柏若風眼里帶笑,頰邊小痣歡快得要飛起來般,他看了方宥丞一眼,“我是會下那種藥的人嗎?”

    言罷,好整以暇把掌間捏皺的藥包紙遞過去。

    雖不知遞給他什么意思,方宥丞猶豫著,還是接了。

    柏若風露齒一笑,小虎牙尖尖細細,呈現出讓人難以拒絕的柔軟,“不信?你聞聞?”

    方宥丞皺起眉,還真好奇地嗅了嗅。殘余的藥材味一言難盡,酸酸苦苦混雜著從鼻腔轟轟烈烈沖上腦子,一瞬間整個人都精神了。他嚇得用力一掐,內力把掌心內的東西震蕩成屑,“這是什么?!”

    柏若風無辜道:“補藥啊,人參鹿茸蜻蜓蜘蛛這個鞭那個鞭的都有,喝了不僅生龍活虎,還能多生娃。”

    “那你給我聞作甚!”方宥丞震驚了。

    柏若風拍了拍手,撣去余味,叉腰,理直氣壯駁斥:“是你自己好奇的,我又沒逼你。”

    那副欠欠的模樣著實讓人手癢。

    “柏若風!你!”被惡作劇了的方宥丞想狠狠罵這人一頓,見眼前人抱臂兀自笑的開心,頓時忘了詞。

    他忽然伸手,佯怒捏了人頰邊一下,轉身就走。

    “誒?真生氣了?”柏若風吃痛,捂著頰邊隨意揉了揉。

    見人要走,柏若風迅速抬手扣住對方右手腕,繞過人腦袋往對方左肩方向一帶。方宥丞便被原地帶著轉了半個圈,面向柏若風而立。

    方宥丞眸中精光一閃,被帶著轉身時踉蹌一下,站不穩,雙臂越過柏若風腰間,穩穩按在灶壁上。

    他抬起頭,近得仿佛能看清柏若風臉上的毛孔。

    似是沒想到會變成這樣,柏若風微怔,茶色的眸間倒映著眼前人越靠越近的模樣,“你……”

    這距離太過親昵。柏若風頓了頓,本能地覺得自己被圈住的姿勢有些不妥。他把方宥丞的手臂拉開,后退兩步。

    方宥丞沒事人般收回手,問:“你剛要說什么?”

    見對方態度恢復尋常,柏若風笑了笑,落落大方挨著他,手肘支在方宥丞肩上,不讓人走。朝他眨眨眼,“不是說來看看我給你做的藥膳嗎?”

    方宥丞挑眉,篤定道:“你不會廚藝。”

    “煮個粥而已,需要多少廚藝?”柏若風覺得被小看了,當即擼了擼袖子,好勝心熊熊燃燒,“邊上等著。”

    說完左右觀察,尋了個小瓦罐,放了點米,舀水倒進去反復洗了兩回,盛了點水,才放上炕。

    他拆著邊上明晃晃放著的掌心肉大的藥包,里邊白的紅的藥材粒粒分明,顯然是從太醫院尋來的藥膳方子。

    嗯……這些東西,要不要洗來著?柏若風表情逐漸凝重,他看了看邊上瓦罐里已經洗好的米,闊綽地抬手一揚,全倒了進去。

    方宥丞目睹著,欲言又止。但是因為他本身廚藝也不怎么樣,以至于雖然覺得柏若風有哪里不對卻說不出來,心情十分復雜。

    柏若風得意洋洋把蓋子蓋回去,朝方宥丞揚了揚下巴,“如何?”

    兩個字,滿滿的驕傲和求表揚。

    方宥丞艱難地擠出兩個字:“……不錯。”

    “怎么就兩個字,太敷衍了!”柏若風不滿,“都說‘君子遠庖廚’,我可是為你下廚了,你這么不賞臉?”

    為我下廚?方宥丞心臟咚的一下,撞在了耳膜上,那聲音鳴如冬雷,又迅速遠去,剎那留下愉悅的情緒。

    盡管如此,方宥丞一時半會覓不到詞,不知道該怎么夸。就在他遲疑時,柏若風側過身去,好像真的開始生氣,方宥丞急急哄道:“賞臉的,我等會全吃完。”

    柏若風不信,側著身不理他,任人在背后捉急。

    底下烈火正旺,柏若風時不時往灶灶膛里添柴,水蒸氣一陣接著一陣往外冒,瓦蓋子像熱鍋上的螞蟻跳個不停。

    蹲在底下你一根我一根往里送柴火的兩個人面面相覷,柏若風道:“怎么才算是煮好了?”

    只會吃的方宥丞搖搖頭,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濃郁的焦味飄蕩到鼻尖,柏若風叫了一聲,飛快起身,撞倒了和他貼的很近的方宥丞。方宥丞喊著小心小心,直接就想伸手去揭蓋,柏若風轉身去拿毛巾,兩個人又撞到一塊去,暈頭轉向不知往哪個方向忙。

    眼看鍋蓋抖得要飛起來,方宥丞忙大喊道:“來人!來人——”

    門外等候許久的御廚和宮人一窩蜂涌進來,一邊把兩位爺恭恭敬敬送出去,一邊去處理事情。

    柏若風接過溫熱的帕子,洗干凈臉和手,抖了抖手上的水珠,笑著坐到石凳子上,“你說我們圖什么?做什么不好,非要去折騰廚房。”

    只見先他一步洗干凈自己的方宥丞一本正經盯著石桌上那燒得漆黑的瓦罐。

    瓦罐不光外邊黑,里邊也黑,一罐子水全給燒干了。米和夾生的藥材混雜在一起,黏在鍋底,分不清是毒藥還是粥。

    柏若風搖搖頭,毫不可惜,“丟了吧。”

    方宥丞瞥了身旁的人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神分明是不贊同。他本就面相陰郁,一副不好惹的模樣,現在尤甚。

    只見他拿了個勺子,在柏若風沒反應過來時,往鍋底刮了一勺,飛快送進嘴里。

    “喂!”柏若風都驚呆了,抬手去抓,只能抓到個空勺,忙伸手抵在人唇邊,催促道,“你怎么什么都吃?吐出來!聽到沒有?吐出來!”

    方宥丞不僅不吐,眉頭緊皺著嚼了兩下,咽下去了。

    柏若風怕他再來一勺,真把這鍋不明物都吃了。忙叫人把瓦罐丟了,回頭揪著方宥丞領子,“那玩意都黑成這樣了,你怎么還敢吃!”

    方宥丞悶聲咳嗽,咳了一陣子,抬手抵著他拉開點距離,去拿茶水漱了漱口,才道:“想試試你第一次做出來的飯什么味道。”

    “……什么味?”柏若風不得不承認,他竟然真的有點好奇!

    方宥丞砸吧砸吧滿嘴的焦苦味,澀得像在吃燒焦的老樹根,他面不改色道:“被你嚇到,直接吞了,沒嘗出來。”

    柏若風有點失望,給人續了杯茶,“沒嘗到就沒嘗到吧,估計味道不怎么好。”

    方宥丞朝他安慰地笑了笑,用茶水沖去口腔內的苦意。

    日頭正盛,曬在亭子內的兩人身上,把衣服曬得暖洋洋的,釣出了瞌睡蟲。

    沒睡夠的柏若風打了個哈欠,擺了擺腦袋,拉伸著肩頸,尋思著是不是該來個回籠覺。他起身剛要尋去偏殿,身后人低低喊了聲他名字。

    “還有什么事?”柏若風轉身,見方宥丞摩擦著杯沿,似在猶豫。

    最終,方宥丞下定了決心,對他道:“隨我去書房。”

    柏若風原以為方宥丞是要他打下手,幫忙處理些雜事。

    以往都是如此,方宥丞曾問過他要不要考取一官半職,全然被柏若風拒絕了。于是柏若風在太子身邊,身份就只是鎮遠侯府的小公子,最多再添個‘太子伴讀’的名號。

    只是他閑來無事,做的雜活多了。偶然被其他人遇到。或是謀士,或是親衛,五花八門,外人怎么猜的都有。總而言之,在別人眼里,他儼然是太子黨了。

    然這回,方宥丞把一張折子,送到他面前,示意他看。

    出于避嫌,柏若風極少看下面送上來的奏折。但若是方宥丞直接送他手上的,他毫不客氣抖開,撐著半邊臉,歪著頭看,“唔,我看看啊。”

    原是離京城約莫一百公里的景縣有盜匪占山為王亟需處理一事。

    柏若風把折子合上,不解道:“那你派人去處理啊,給我看作甚?”

    前幾年,他曾陪侍方宥丞微服私巡。

    方宥丞不便頻繁離京,便點了他做欽差大使,給了如太子親臨的令牌,讓他去整頓完的邊軍看看。

    欽差大臣雖是‘臣’,卻沒有品級,直屬最高領導,權力也止于派遣期間,事情結束后便結束。柏若風本就不愛束縛于一處,見有機會能四處看看,很樂意接這份閑差去當方宥丞的眼睛。

    只是如今的折子,算不得巡查那類,須得派武官過去處置才是。

    方宥丞眸色沉沉,身子前傾,若潛行的虎豹,單手按在桌上,朝對面撐著腦袋滿身慵懶的人道:“若風,京師三大營雖是在我手中,但他們的職責是護衛京城,不能擅自離開這片區域。而我想要的,是手里能有一支只聽從于我,指哪打哪的軍隊。”

    柏若風清醒了幾分,微瞇的眼睛睜開,收了面上散漫之意,轉過頭來,看著他。

    方宥丞低聲道:“不瞞你。我想趁這機會,以調遣的名義,從京師三大營里擇出一批人,組建成只屬于我的軍隊。”

    柏若風了然道:“那你為什么選我?”他挑了挑眉,“丞哥,你這路子是不是走得有點野啊。”

    柏若風雙指夾起那折子,笑意盎然,“首先,我雖然隨父兄上過戰場,但可沒領過兵。其次,我沒參加過武科舉,是個連紙上談兵都不會的草包。京師三大營可是京城郊區部署的最精銳的軍隊,步兵、騎兵、火器樣樣具備,隨便擇幾百人出來都是精英,他們可未必愿意聽我的。最后,你若一定要如此行事,除了塊令牌,我也拿不出叫人信我的事來,說不定,在剿匪之前,他們先把我解決了。”

    “沒打算讓你直接領兵。”方宥丞頓了頓,一把奪過他手中晃蕩的折子,拍在桌上。

    “我會安排好總兵的人選。但我需要你去做副將,”他沉沉黑瞳若深淵,凝視著眼前人,鋒芒畢露,“吾絕對信你,但不信旁人。”

    柏若風與之對視,在心里掂量了一下事情的重要程度。

    半晌,他垂眸,站起身,左右拉了拉手臂,滿不在乎道:“好吧,我就當去踏青咯。好困啊,我打算回去睡個回籠覺。你安排吧,我都聽你的。”

    他打著哈欠,整個人繃直時像艷紅的弓臂,充滿著張力。

    腳步聲從書房逐漸離去。方宥丞敲著桌面思索著領兵人選,論首選,他當然最屬意柏若風。他看上的人,遠沒有表面那般紈绔無用。

    上書房里請的先生都是高官大臣,教授武藝的太傅便是最高階武官的大將軍。

    大將軍愛才,知曉柏若風是柏望山小兒子后,看柏若風的眼神就不對了,時不時就下個絆子,提個訓練難度,還以懲罰的名義給柏若風加訓。

    柏若風有沒有真的領過兵,北疆離得太遠,方宥丞無從得知。只看柏若風這些年對大將軍的‘找茬’游刃有余的態度,就知道不比考上來的武官差。

    但是怎么才能讓這懶骨頭愿意干活呢?此次剿匪就是個送上來的機會。方宥丞心中定下了領兵人選,提起朱筆。

    他決定下一步險棋。

    春福恭恭敬敬送上熱茶,低聲道:“殿下,童公公來了。”

    除了皇帝身邊伺候的太監總管童英,能讓春福叫‘童公公’的,宮內沒別人了。方宥丞唇邊上揚的弧度下拐,滿臉不虞,“父皇召我?”

    春福肯定了他的猜測:“是。”

    方宥丞不耐煩地起身,拍了拍坐皺的衣服,大步往門口走去。走到一半,他想起晨間柏若風折騰出的事,便喚春福去準備些補品。

    怕春福沒聽明白拿錯,方宥丞特地囑咐道:“挑些補氣血的。再準備一份助孕的,送寧皇后宮里去。”

    若風說的沒錯,趁父皇還在,他的確需要一個弟弟了。方宥丞想。

    皇帝方懿近幾年修身養性,養出一身仙風道骨的皮囊。方宥丞去見他時,見皇帝身著黃袍,頭上簪了蓮花冠。

    哪來的蓮花冠?方宥丞沒忍住,朝他腦門上多看了幾眼,就被皇帝斥責不敬尊長了。

    皇帝脾性越發大,方宥丞左耳進右耳出,就算唾沫星子砸臉上,也是副死了爹的臉,叫皇帝越看越不順心。

    他先隨便問了幾句朝政——哪怕他很久沒管朝政了,聽了也不放心上。只是尋著由頭好去罰方宥丞。

    這樣,既稱了想罰方宥丞的心,又得外人稱贊他心系天下。

    方宥丞自是知道他為何如此行事。

    當年奪嫡,皇帝從眾多兄弟中殺出重圍,剛登基時滿腔雄心壯志,一心為國為民勵精圖治,做個明君。

    沒兩年,就查出來得了與先帝一樣的怪病。

    那怪病發作起來全身骨痛欲裂,五官流血,沒幾年便會痛苦而亡。

    皇帝目睹過先帝的痛苦,確診后當即嚇得六神無主。

    此后名義上是無為而治,實際上是覺得時日無多,一心沉湎在自己的快樂中。既想要享受,又在乎身后美名。把得病的事情瞞得嚴嚴實實。

    可笑的是,他還沒死,倒把先皇后逼沒了。

    現在,皇帝許是發現自己活得好好的,甚至還能一直這么好端端活下去,就開始不滿意眼前乖張強勢的太子了。

    君王枕畔,豈容他人酣睡。

    第43章 玉佩

    待方宥丞稟完, 乾坤殿內久久無聲。邊上的童公公躊躇不安,左右觀察,見圣上沉迷于新送上來的秀女畫像, 而太子也不打算提醒。

    他小步上前,給圣上磨墨。

    皇帝眼角瞥見奴才身影,才從畫中醒來,覺出殿內沉默。

    “咳咳。今年科舉, 準備得如何了?”皇帝放下畫像, 象征性問了兩句政事。

    既然對方無心聽,太子便不想多費口舌再仔細說一遍。方宥丞眼皮子一抬, 漠然道:“陛下,這事方才已經稟過,詳細的安排稍后自會呈上。”

    誰料皇帝并不滿意他的語氣, 只見皇帝胡子翹起,怒目圓睜,猛地一拍桌面。皇帝雷霆之怒,殿內奴才齊刷刷跪成一片, 瑟瑟發抖。

    皇帝頤指氣使道:“大膽!逆子, 你怎么和朕說話的!來人,太子不敬尊長, 杖……”

    此話一出,他頓住了話音, 看著眼前長身玉立的太子似笑非笑的鳳眼。

    那雙眼真真像極了元后。

    猶記得他還是皇子時,逍遙度日, 一把紙扇風流肆意, 文人聚會多以他為聚,兄弟姐妹不以他為懼。段棠頗富才情, 與他相談甚歡,一聲一聲的方公子喊著,眼里明媚若驕陽。那時他以為自己找到了命中注定懂他的人。

    只是什么時候開始,這雙眼變得如此陰冷。

    “陛下息怒,兒臣這幾日嗓子不舒服。”方宥丞連認錯都顯得敷衍,他拱了拱手。見皇帝失神不語,太子皺眉,轉移對方注意力,“陛下方才,是在看秀女畫像?”

    皇帝冷哼一聲,清楚自己現在拿太子沒辦法,更不可能再賞太子幾大板。他揮了揮手,示意殿外沖進來的禁軍退下。

    皇帝愛美人,不以為恥,卻又為了那點身后名,宮中除了新后以及幾位妃子,其他全是貴人。

    太子這么一提,他眼神輕飄飄掃過桌上的秀女畫像,想起幾次賜婚卻被太子擋回來的事,面上越發不喜,“你老大不小了,宮中該添新人。此次選秀,朕會讓皇后多為你留意留意。”

    方宥丞并不在乎。除了公事,父子倆幾乎沒什么話可說,他拱手謝恩退下。

    童公公揣手而立,等太子離開,方才上前對皇帝耳語幾句。

    “太子給皇后送這些?”皇帝稍顯意外,但轉念,他面露陰翳,捏緊了手中羊毫筆,筆桿斷成兩截。

    “若不是當年段棠那一刀……”皇帝眸色晦暗不明。

    若不是段棠當年捅了他腹部一刀,叫他身體受損,再難有子嗣,何至于忍太子至今。

    當年有多想教好太子,有多迫不及待想讓權頤享天年,身體養好后的皇帝如今就有多想撤銷太子監國,殺了羽翼漸豐的方宥丞。

    然而給出去的東西想收回來哪有這么容易,太子只會想要更多。

    皇帝冷笑一聲,丟棄掌中斷筆,不以為意,“隨他去。”

    太子令旨很快傳到鎮北侯府。

    待柏若風領了旨意,送走來客。回頭便見阿元抱著腦袋上躥下跳,急得不行,“太子發什么瘋,怎么敢叫少爺去剿匪?那可是些窮兇極惡的匪徒啊!而且就算帶也是帶咱們自己的人,去京師三大營里挑人是嫌活不夠嗎……”

    ‘咚’的一下,阿元腦袋挨了一擊。皮猴子可算冷靜下來,委屈地抱著腦袋看少爺,卻見少爺不僅不急,眼中含笑,茶褐色的眸子懶洋洋看著他,含著無形的叫人信服的力量,一下子讓他定下了心。

    元伯嘆了口氣,搖搖頭,默念了聲‘傻孩子’,去整理行李去了。

    阿元見柏若風沒心沒肺的模樣,替他著急:“少爺怎么一點都不急。”

    柏若風抱臂看了看天,桃花眼瀲滟似水,輕輕一瞥,倒叫阿元懷疑起自己多心來。

    柏若風語調緩慢,反問:“我急什么?既然你都知道京師三大營的人多能打,就不需要擔心那些匪徒了。”

    “那萬一他們不服管怎么辦?”阿元是軍里出來的,比柏若風更清楚將士的心理,他憂心忡忡,“這就不是份好差事!”

    柏若風漫不經心道:“那也歸主將管去。”說罷,他轉身離開,慢悠悠往院子晃去。

    “可是,這主將不知道哪個旮沓里挖出來的,名字竟沒聽過。”阿元跟在他身后嘟嘟囔囔,“太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轉過小道,柏若風回到院子,推開門,目的明確往屋子里走。

    主臥邊上常是小廳、書房、小廚房一類,但侯府只他一個主子住著,他不需要小廳小廚房,便把側室改做私庫,存一些尤其喜愛的器具。

    他把門推開,身后阿元的聲音便停住了。

    房間不大,中間立了個約莫一人高的人形器物,用布罩著防塵。

    阿元了然,走上前去,扯開麻布,顯出銀光湛湛的一副鎧甲。是前兩年陳蕓見家里兩兄弟身量變高,著人量體新做的,現下還沒有用武之地。

    柏若風細細打量著這副沒用過的鎧甲,抬手拂過銀盔。

    窗外的光落在盔甲上,細塵埃在空中飛舞,銀甲像活了過來般,奪目生輝。

    阿元有些遺憾道:“萬沒有想到在京城,夫人命人打造的銀甲還有用上的一天。”在他眼里,用不上這幅鎧甲意味著能一直度過平穩的日子。

    柏若風看著這幅鎧甲,神色辨不分明,他忽然開口,喊道:“阿元。”

    阿元觸電般渾身一抖,“在!”

    柏若風轉過頭,“你要是覺得此去危險,就別跟著我了,留在侯府幫元伯干活吧。”

    “不行!”阿元瞪圓了眼,激動道,“侯爺讓我跟著少爺,就是要保護少爺的,這是我的任務。往前二十余年,我與少爺形影不離,哪有真有事就自己跑的道理?”

    “哦?”柏若風揚眉一笑,調侃他,“可你平日里不是跑得最快嗎?”

    阿元的圓臉顯得很是無辜,他撓了撓頭,憨憨笑道:“那怎么一樣呢?上刀山下火海,我鐵定是要跟著少爺的。”

    柏若風沉吟一聲,接過盔甲手中的銀槍,笑了,“也罷。”

    從京師三大營中抽調的三千將士將命為龍武軍,由太子擢選的將士帶領,前往百里外的景縣剿匪。

    此事定然需要龍武軍新任統領與京師三大營的曹將軍交接。

    或許是常年游走在戰場,見慣了生死,曜國武官間沒有文官間勾心斗角厲害,相反還頗有些惺惺相惜之感。京師三大營的總兵曹將軍與柏望山有舊,不知怎的竟找到了柏若風這里,邀他前往京郊一聚。

    阿元見柏若風拿著帖子看,遲遲沒有動作,好奇問:“少爺,我們去嗎?”

    奇了怪了,不找主將,怎么找到他這來了?柏若風放下帖子,思索一二,笑開來,“去,當然去。阿元,你去準備些禮物。”

    “啊?”

    柏若風領著阿元出了京城,遞帖入了營區。來往間見將士們在帶領下列隊訓練,路上除了守衛,人跡罕見,一片肅穆。

    入了營帳,便見不茍言笑的曹將軍大刀闊虎坐在位置上,邊上站著三四個交頭接耳的將士,顯然是等著他們了。

    柏若風不是第一回見曹將軍,要說唬人,柏望山冷下臉來的模樣可比曹將軍嚇人多了。然上次來,他跟著柏云起,有柏云起在前邊插科打諢,他便沒那么不自在。

    現在他帶著阿元一進來,營帳內的人目光悉數投來。

    柏若風掃視過那四個將士,只認出其中一個是曹將軍副將,其余皆臉生的很。柏若風兀自露出個笑來,先行問候道:“曹伯伯,許久不見,身體可還好?”

    孰料曹將軍不吃他這套,上來就道:“柏家小子,你可收到太子旨意了?”

    還真是想來找他談公事,柏若風嘴角的笑一抽,快笑不下去了,“收到了。”

    曹將軍冷哼一聲,拍桌質問:“那你還傻里吧唧地在府里呆著?來三大營要人,難不成還得本將親手給你領過去嗎!”

    柏若風乖乖受著,笑得明媚,嘴上討饒,一心想著找機會開溜。

    然而曹將軍并不想放過他,逮著他說了一頓,最后粗聲粗氣道:“人我已經挑出來了,這三個千夫長是跟慣了我的,但他們不認得你。今日能不能把人帶走,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話音剛落,那三個千夫長往前一步,朝柏若風硬邦邦地問好。語氣敷衍,眼神上下打量,顯然并不服氣。他們每人統領一千人左右。想要真的統領龍武軍,哪怕曹將軍已經提前分好了人,收服三位千夫長必不可少。

    “我?”柏若風反手指了指自己,略微訝異,既為曹將軍的嘴硬心軟,又為對方找錯了人。他無辜道,“曹伯伯不該先找主將嗎?我就是個混口飯吃的,怎的還來欺負我來了?”

    除了曹將軍和三位千夫長外,營帳內還有位認識柏若風的副將,聞言解釋道:“柏公子,主將到現在還沒找著人影呢。剿匪可是大事,要準備的事情很多,總不能到啟程那一天再糊里糊涂領軍出去。”

    他語氣充滿了看好戲的意味,“既然這樣的話,你來提前熟悉熟悉流程也是一樣的。”

    曹將軍面無表情道:“我倒好奇,柏望山都教過你什么了。從現在開始到啟程前一天,你就別回去了,跟在我身邊學習。今日,你就先與他們三比劃比劃吧。”

    三位千夫長擰了擰拳頭,向前一步,蠢蠢欲動。其中一人道:“早聽聞柏家軍的厲害,不過這小子長得細皮嫩肉的,總不會一打就碎了吧?”

    這話一出,其他倆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阿元摸了摸鼻子,打了個噴嚏,不慌不忙。嘲笑少爺容貌的人多了去了,笑完還能站著的可沒幾個。

    柏若風頓了頓,既不見生氣,也不見屈辱。心里頗有些無奈想著:怎么去了哪個軍里,這種打架前的挑釁套路都差不多。

    柏若風吃飽了撐的要替主將清路?何況他甚至都沒見過主將。這么一想,有些架壓根沒必要打。

    “別別別,各位叔叔手下留情。”柏若風往后退兩步,試圖往門外開溜,“最近小子身體不適,改日再見,改日再見。”

    想跑?曹將軍眸色一沉,敲了敲桌面,“來人。”

    影子浮上了門簾,是營帳外的將士守在外邊。柏若風敢撒腿跑,就得被捉住五花大綁起來。

    “你們可千萬別留手。”副將抱臂看好戲,“這小子滑頭的很,他要是不拿出點真本事,就往死里揍。”

    嫌沒拉夠仇恨,副將為了振奮士氣,多嘴道:“哦對了,上回把咱少將軍打傷的就是他哥,哥債弟償,今日必須給咱營拿回點面子!”

    曜國幾支軍隊暗地里是會互相比較的,主將們對此樂見其成。因而事關臉面,這話一出,三位千夫長眼里冒出熊熊火焰。

    這里不是北疆,曹將軍也不是柏望山。柏若風慣用的那些計倆,在曹將軍這里行不通。

    柏若風暗地里罵了柏云起好幾回,最后只得妥協,跟著他們去到帳外。

    幾人都沒選武器,只打算比身手。副將還在邊上起哄:“小子,需要三個一起上嗎?”

    柏若風眼皮子一跳,三個一起上,若是贏了,那固然震懾力度能達到最佳效果。然而他可沒那么狂,甚至偏向于穩重保守行事,聞言露齒一笑,擺好進攻姿勢,少年意氣風發,“大人太看得起我了,還是請三位千夫長一一賜教吧。”

    從始至終,他的情緒都很平穩,不卑不亢。

    他人見了只作尋常,然曹將軍何其敏銳,鷹隼似的眸光鎖住場地中央身手利落的年輕人,那道紅袍恰似一團火,在春日的風里生生不息。

    方才,副將有口無心的一句‘少將軍’,讓曹將軍想起了自己曾有過一個乖張小子,遠比眼前的年輕人更加桀驁不馴,若是能從景縣回來,怕是也有這么高了。

    想到景縣的匪徒,曹將軍眸色冰冷。

    曹將軍說到做到,果然不許他們回府,給他們撥了個小帳篷。只叫人去通知侯府管家把衣物盔甲送來。

    夜間,柏若風正在帳內休息。阿元蹲在他腳邊,大力用藥酒給他搓著腿上淤青,嘴里嘟嘟囔囔說著什么。

    柏若風心不在焉,似乎對腿上的痛覺沒有任何反應,時不時應一句。

    帳篷外有聲響,來人似乎并沒有隱藏蹤跡的意思。柏若風警惕地從床上坐直身體,抬眼看去,見曹將軍獨身前來。

    柏若風有些疑惑,“曹伯伯?”

    曹將軍始終沒糾正他的叫法,擺擺手,示意阿元下去。

    等帳內剩下兩人,曹將軍隨意地拖了個矮凳過來,在榻邊坐著,先問了他家中情況。如此,倒像是補回白日里的問候。

    柏若風不明所以,但他多得是耐心,曹將軍問什么,他便選擇性地答一些。邊說邊彎腰把卷起的褲腳放下。

    曹將軍聊到柏云起時,有意無意提到,“我見過你兄長幾回,他和我兒難得聊得來。若是我兒還活著,興許我們兩家來往更為密切。”

    若是還活著……豈不是說那人已然不在了?柏若風手指微動,下意識捏著指腹。

    若是曹將軍不想提,誰都逼不得他,可曹將軍既然故意在他面前提起,就是打算借此說些什么了。

    于是柏若風便做個直白的傻子,追問道:“虎父無犬子,曹伯伯的兒子定然是位少年英雄,倒是可惜,不知他是如何遭遇不測?”

    “你倒問得干脆。”曹將軍看了他一眼,分不清是欣賞還是嫌棄,或者二者皆有。“景縣離京城不過百里有余,京城并非沒有派人去處理過。你可知道小小匪徒,為何要特地從京師三大營里挑人?”

    曹將軍并沒有等柏若風的答案,自顧自道:“都以為只是個送軍功的差事,派一隊人過去綽綽有余了。前年我兒領兵剿匪,當時只從護城營里挑了些兵,不曾想卻一去不返。事已至此,京城才知道景縣匪徒之猖獗。”

    柏若風心下一驚,了然道:“那些匪徒,不是普通百姓?”

    尋常占山為王的賊子,多是些百姓,武器一般是些鋤頭斧頭棍子之類,遇上數量差不多且裝備齊全的兵——哪怕只是平日里守衛京城的官兵,都難以反抗,怎么還會有全軍覆沒的怪事。

    曹將軍肯定了他的說法,“據回來的探子消息,他們不像普通百姓,卻也不是正式訓過的兵,還有著老弱婦孺。應是某些貴人偷養的私兵后代。”

    曹將軍壓低了聲音,小幅度指了指天,說:“你年歲小,約莫沒聽過,二十余年前,廢太子很受先帝寵愛,曾有過一支私兵。當今陛下登基后,翻遍了京城都沒找到這支私兵,他們憑空消失了。”

    怎么事情遠比他想得來的復雜。柏若風擰眉,莫非曹將軍是懷疑那匪徒其實是廢太子私兵后代?

    他看向曹將軍,曹將軍面色看不出喜怒,談及害了他兒的兇手,口吻很平靜,“我只說這么多。去到那里,你再做判斷。”

    這么些年來,他奉命守著京城。不管什么事都不能讓他離開軍營,卻不代表他會遺忘。

    言至于此,曹將軍起身離開。

    柏若風迅速起來,送他出去,“曹伯伯,謝謝你來告訴我這些。”

    曹將軍轉過身,見面前的年輕人抬手撓了撓后腦殼,露出幾分靦腆道:“我都不知道這么多,還真以為這次就是去混個軍功。若不是得您提點幾句,就像無頭蒼蠅亂撞。”

    這年輕人是聰明的,起碼聽得進去。曹將軍心軟了幾分,拍了拍他肩膀,“你可以信千夫長,他們是我的人,也是殿下的人。還有,我把方才你說的話還給你:虎父無犬子。別讓你爹娘傷心。”

    柏若風眸色一頓,面上的笑容斂了幾分。

    他知道經歷過喪子之痛的曹將軍的意思,本該說一句‘我會的’,卻始終說不出口。

    或許從出生開始,他就一直在奔向一條會讓這世父母兄妹難過的路。柏若風也曾有過深深的迷茫:如果這是段新的人生,為什么還要保留他的記憶,叫他念念不忘,叫他難以放棄。

    龍武軍新任統領遲遲找不到人影。

    曹將軍似是并不在乎那新任統領,只逮著柏若風一個人薅,被曹將軍捉住的柏若風只能去充當苦力,趕鴨子上架,跟在曹將軍邊上忙前忙后。

    幾天過去,柏若風攢了一肚子的氣,還沒來得及進宮尋方宥丞算賬,方宥丞先派暗衛給他送來了一枚眼熟的玉佩。

    眼前是枚羊脂白玉做成的玉蟬,蟬腹刻著四字:崇德長子。寥寥數字,便是普天下唯一一枚的尊崇,它的主人昭然若揭。

    玉佩自太子出生時便招來名滿天下的工匠親手打造,意義非凡,堪比太子親臨。柏若風眉心一跳,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問眼前的暗衛,“他托你送來的?什么意思?”

    暗衛木木道:“主子囑你,若有不對,先斬后奏。”

    到底是什么樣的境況叫方宥丞提前給他玉佩,還聲明先斬后奏?柏若風再怎么遲鈍都嗅到了不一般的味道。

    這‘斬’的,又是誰呢?

    他沒來得及多問幾句,玉佩被拋至他懷中,暗衛已是來無影去無蹤,和他主子一個樣,氣得柏若風夠嗆。

    往日里他代方宥丞出巡,給的都不是玉佩,而是公事公辦的令牌。

    怎么現在反而給玉佩了。何況玉佩除了代太子的本意,還是貼身之物……方宥丞究竟在想什么!柏若風捏著玉佩想不明白。

    他已經很后悔應承方宥丞了。

    這時,阿元匆匆掀開帳篷簾子走進來,“少爺!”他緊皺眉頭,一張圓臉很是嚴肅,頗有幾分咬牙切齒,“主將來了。”

    “你這什么表情?”柏若風收好玉佩,笑瞇瞇拍了拍他肩膀,“他是長了三頭?還是六臂?”

    “少爺!”見他竟不放心上,還在取笑,阿元壓低眉毛,眼睛快速掃了眼帳外,低聲把情報說出:“主將原是鎮南將軍留在京城的孫輩,名喚張劍南。本是因著祖輩蔭蔽,做了京城的守門校尉。此次走了狗屎運,被太子提為龍武將軍,他一開心,去繁花里逍遙了好些天,誰也找不著。今早才回的府,現在一來就……”

    阿元的話沒說完,門外一道得意洋洋的聲音遠遠傳開:“副將何在?怎么還要本將軍親自來尋?”

    柏若風倏然起身,只見簾子被人掀起,走進一個銀甲將士。柏若風端詳一二,只看出對方眉眼間的傲然。

    本以為這就是遲來的主將了。然不待他開口,將士矮身讓出位置,門外走進一位個子略矮小的身影。

    那人背著光,一身金光閃閃的盔甲,披著紅披風,要多顯眼有多顯眼。不像要去剿匪,倒像要參加宮宴。

    柏若風按了按差點被閃瞎的雙眼,朝來人行了個禮。

    那人走到他面前一米處,仰頭上下打量著他,視線明目張膽,粗魯無禮。

    “你就是鎮北侯的小兒子?”張劍南仰頭看著眼前氣宇軒昂的副將,滿意地點頭,伸長手去夠柏若風的肩膀,僵直地拍了兩下,“不錯。你把軍隊整理的很好。事成之后,本將會向殿下舉薦你。”

    柏若風捏著拳頭,都想往他臉上送拳了。新集結的軍隊可不像原有的軍隊那般有一套固定的行事邏輯,他忙前忙后整頓這么久,這家伙等啟程了才現身坐享成果,還輕飄飄來一句事成之后如何如何。

    還舉薦?本來想要出口的話被硬生生憋了回去,柏若風都給氣笑了,皮笑肉不笑地咬牙‘謝’道,“那便在此先謝過將軍。”

    似是沒想過副將容色過人,才從溫香軟玉里爬出來的張劍南望著他清凌凌的桃花眼,一時移不開視線。腦子里只有個冒犯的想法:一個大男人,怎么比昨夜繁花里的娘子還好看。

    曾聽聞京中有貴人喜好豢養男寵,往日里張劍南嗤之以鼻,只道貴人癖好奇異。今日卻沒來由的想,若寵兒長這幅模樣,那是怎么養都不過分的。

    待柏若風斂了笑,肅容問他打算什么時候啟程時,張劍南才回過神,大手一揮,豪邁道:“不過一座小小匪寨,今日便啟程前去,待本將斬了匪首,獻給殿下!”

    柏若風見事情順利開展,心里不由松了口氣。暗道不管怎樣,至少張劍南表面上看起來還算是靠譜的。

    想來若沒點腦子,也做不得京城的守門校尉。

    然而他還是放心太早了。待軍隊啟程,張劍南尋了空,湊到柏若風身邊,說了一堆有的沒的話來攀關系。

    然而他們實在沒有什么關系。打從父輩開始就沒有聯系。

    昔日,鎮南將軍與鎮北侯同屬先帝選拔的人才,然而鎮南將軍因為奪嫡站位做了太子黨,當今天子一上位,就把人打發去南邊駐守,一年得以回一次,而家眷卻全留在了京中。

    鎮北將軍看似個莽夫,實則頗為油頭,哪邊都不沾,自請去駐守北疆。因為北邊越國的威脅,天子登基后還給鎮北將軍封了侯,可把其他三位將軍眼紅的。

    柏若風把他的話當耳邊風,左耳進右耳出。

    雖是柏若風張嘴閉嘴對方宥丞說自己是去出游的,可這么一看,張劍南才是真把剿匪當做出游的人,優哉游哉的不行,軍隊前進的速度慢得還不如路邊經過的馬車。

    “聽聞鎮北侯除了二子,掌上還有位明珠。算一算,今年快及笄了吧?我觀柏兄這般好顏色,料想那柏小妹定然也是傾國傾城的美人。說來我張劍南別的本事沒有,就是深情,發妻離世幾年都未有續弦,可今日一見柏兄,我就倍感親切啊!”張劍南越說越離譜,“似是我命中注定的大舅子!”

    柏若風眼皮子一跳,避開他想拍自己肩膀的手,捏緊了拳頭。

    拍了個空,張劍南坦然收回手,繼續滔滔不絕道:“北疆一片苦寒之地,哪是能養人的,還是京城好啊。我張家在京城也算有頭有臉,哪家姑娘不想嫁入我張家?只是我一直沒有遇到命中注定那人。若是令妹能嫁到京城,那……”

    柏若風再聽不下去,迅速打斷他的話,“那她見著了你,得喊一聲張侄子。”

    面對著張劍南漆黑的臉色,柏若風挑眉,毫不客氣道:“你剛也說了,你爺爺與我父親昔日同朝為官,打過交道。這么一看,你還得喊我聲叔叔。”

    第44章 剿匪

    張劍南看出了他的拒絕, 沒有再試圖接近。然而每每見了他,鼻子都要朝天仰去,大有明著罵柏若風不識抬舉的意思。

    柏若風并不在乎, 一笑而過,反倒讓張劍南把自己氣死。

    若是不吃不喝加急騎馬,一天可跑兩百公里。軍隊行進當然無法做到這么快,只是景縣離京城不過一百多公里, 軍隊行了一日, 因為常常休息,以至于還遠遠沒到路程的四分之一。

    柏若風勸了主將一回, 但因著他不久前話里刺了張劍南,張劍南冷哼道:“軍隊如何行進,日程多少, 如何剿匪,還歸爾等小小官身指手畫腳不成?”

    本事沒看到有多少,脾性倒是傲得很。柏若風抱臂而立,皮笑肉不笑道:“那就祝張將軍旗開得勝。”他口中叼著的野草隨著吐息一上一下, 優哉游哉的模樣把張劍南氣得差點沒嗆暈過去。

    傍晚一到, 太陽剛剛下了一些,張劍南就嚷嚷著要尋地駐扎休息。

    樹林邊上, 眾人正忙忙碌碌駐扎帳子。

    幾輛馬車搖搖晃晃追上來,馬車是運貨的那種, 只有底板和幾塊拼接木板。車夫坐在前邊御馬,后邊堆滿了食盒。

    張劍南見了, 立時眉開眼笑, 帶著他的家仆上前。

    不多時,一陣食物的香氣飄蕩開來, 忙碌的眾人紛紛忍不住偷看:荒郊野嶺,哪來的肉香味?

    馬車夫幫忙把食盒一個個搬下來,壘做一堆。

    待整理完畢,張劍南喊柏若風和幾位千夫長過去。等人齊了,他站邊上傲氣凜然,身邊的家仆會意,把盒子打開,里面全是肉菜酒食。

    幾人皆是一愣。柏若風率先問道:“這些哪來的?”

    張劍南得意洋洋,提起一壇酒豪邁道:“出發前,我特意托人從醉仙樓訂的。我與諸位雖然今日第一次見,但一見如故。諸位都是京師三大營里出來的人才,往后還請諸位多多幫忙。咱們有酒同喝,有福共享,有難同當!”

    如此發言一出,幾人面上沒有喜意,反而紛紛皺起眉頭,頗為凝重。

    只要有錢,醉仙樓哪都送。只是醉仙樓的送餐按距離收費,張劍南的訂餐太過奢靡。且他們行軍速度已經慢到送餐快馬能追上的程度了,張劍南行事過于荒唐。

    一時間無人說話。

    有曹將軍的話在先,三個千夫長無形中以柏若風為主,他們見柏若風不說話,便也不開口。

    場面有些僵持,久久無人回應,張劍南面上的笑容都快維持不住了。

    柏若風察覺出些微妙來,意識到自己是如此場面的制造者。秉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本就與之起了沖突的柏若風如今眼不見心不煩,率先抬手拎起地上的酒壇,一掌拍開封泥,仰頭倒灌一口。

    放下酒壺時,他擦了擦頜邊溢出的酒水,如畫眉眼通透銳利,唇邊似笑非笑,“那就謝過將軍美意。”

    其余幾位將領紛紛拎起酒壇道謝,不見方才的尷尬,好聽的話一句接著一句,夸得張劍南飄飄欲仙。

    行軍四日,終于到了景縣。縣令出來迎接。張劍南入縣府里坐了一個時辰,聽身材枯瘦的縣令倒著苦水,滿臉不耐煩。

    縣令問道:“大人打算何時剿匪?”

    張劍南拍著扶手起身道:“現在便去!”

    這般兒戲,讓縣令頗有些手腳無措,“大人今日才來,不需要休息一下的嗎?”

    “我等奉命前來剿匪,自當置生死于度外。”張劍南滿臉正氣道:“你且等著,今日我便解決了你們的匪患。”

    說完不顧其他人勸阻,執意去攻匪寨。

    他一路行事之離奇,叫所有人都難以理解。

    到了山腳下,張劍南嚷嚷著全軍出擊。

    不到半個時辰,匪徒不堪一擊,全部撤回寨子。張劍南一馬當先,領著人沖上山寨,二話不說取了匪首腦袋。

    匪首腦袋落地時,暴突的眼睛滿是死不瞑目的恨意。敵軍首領的人頭落地讓士氣大振,將士在他帶領下一間間房把賊子全搜了出來,捆作一堆。

    沒想到一切這么順利,柏若風蹙眉,太過順暢的事情反倒讓他覺出一絲不對勁來。而且這里的匪徒數目與方宥丞收到的折子所說并不一致。

    “別殺我!別殺我——求求你們,別殺我!”將士從房中抓出個老人,老人嚇得目眥欲裂,凄厲地叫著,聲音哽塞難聽,像是從一團血糊糊里扯出來。

    柏若風被動靜吸引過去。

    邊上的將士行為粗魯,老人以為將士要把他就地砍殺,嚇出大叫,聲音立時拔高,“別殺我!我不是這里的人!”

    那凄慘的聲音傳入柏若風耳中,他轉身快步走過去,“老人家,你方才說什么?”

    刀光一閃,人頭落地,血液飛濺在柏若風身前泥土上。

    柏若風停住了腳步。

    提刀之人正是張劍南邊上的小將,他抖了抖刀,朝柏若風一笑,“副將,莫要理會這些歹徒,他們為了求生什么都說得出來。”說完拱手敷衍行了個禮,提著刀監管其他人去了。

    柏若風皺眉,回身,正見張劍南叫人去撿柴火,要把這些匪徒就地焚殺。

    就地焚殺?他怎么敢!

    饒是見多了張劍南一路不按常理的作風,柏若風此時仍為之一驚,他出聲道,“不可!”

    柏若風上前阻攔,“主將,事關重大,匪首已斬于刀下,匪徒當帶回京城問話。”

    張劍南個子矮,他往人面前一擋,就像座玉山。張劍南抬頭看他,越看越惱。

    一路上柏若風不知勸了多少回,張劍南憋了滿肚子火,只覺得柏若風是故意和他對著干。此時忍不住推了人一把,從側邊走出,惡聲惡氣道:“用得著你來教我做事?來人,上柴火!”

    “此間似有內情,”柏若風凝眉沉思,“主將三思。”

    “娘們唧唧的,讓開!”張建南不管不顧道,“我看誰敢攔我,上柴火!”

    好說歹說,這人非要一意孤行。柏若風帶出幾分火氣,轉頭環視一圈,喝道:“都給我住手!”

    他聲調微高,始終帶著昂揚之意,說話明晰有力,片言折之。

    見眾人竟停住動作。眼紅的張建南聲調尖細,試圖壓過柏若風的聲音:“真是昏了頭了!來人,給我把副將抓起來!”

    一時間,竟無人動作。

    眾人圍攏的中央,張劍南愕然,轉著腦袋四處看,像是不能明白為什么都不聽他指揮了,面上浮現出些許茫然。隨即氣血逆行,那怒意化作一片通紅,叫他整個人都像只被煮熟的蝦子,他命令身邊的人:“愣著做什么?還不動手?!”

    張劍南身邊的家仆率先沖過去,揚起拳頭帶過疾風就往柏若風面上招呼。

    柏若風冷眼相視,手才抬起,他邊上一直沒什么存在感的阿元踏出一步,側身面向來人。于是那一拳被橫空打開。

    阿元踹他下盤,那人便轟然跪下。又見一人沖上前來,大叫一聲舉起刀劍。阿元迅疾無聲拔出腰間刀,一劈一挑,動作沒有半分多余,就把家仆手中刀打飛。

    到底是沙場里長出來的,臉再圓,長得再無害,殺人時都透著股生死外的兇狠冷漠,阿元氣勢駭然,一下子把那三兩個家仆驚得倒退一步。

    三位千夫長互看一眼,見場面僵持,才開口紛紛喊著:“主將三思。”他們旗下的兵自然都看上邊動作行事,沒有去撿柴火,也沒有去抓柏若風。

    明明他才是主將,沒想到都不聽他的話,張劍南眉眼陰沉,兇狠地環視一圈周圍人,后知后覺了然今日不能得償所愿,他咬牙,自己給自己找了梯子下,“行,副將言之有理。那就先把這些人抓起來,運回京城發落。”

    事情如愿,柏若風并無喜意。他想到這些人身份有異,便轉身走過去,一把抓起匪首腦袋,找了個袋子裝起來。

    此舉叫張劍南看到了,更是面色鐵青,他忍了又忍,走過去裝作滿不在意道:“副將,人頭臟污,莫臟了你的手。”

    在他的眼神示意下,身旁家仆出手就要搶過袋子。柏若風避開他們的手,剜了張劍南一眼,走了。

    張劍南捏緊了拳頭,身旁一直跟著他的小將低聲道:“將軍,這怎么辦?”

    本以為速戰速決的事情,沒想到路上還會殺出個程咬金來。

    “能怎么辦?”張劍南嗤之以鼻,“人擋殺人,佛擋殺佛。”柏若風要是世子,他還顧忌些,只一個無官無職在身的富貴少爺,他還不信拿不下來。

    家仆轉了轉眼睛,道:“此人心思縝密,還是徐徐圖之為好。”

    張劍南豈是會聽人話的,越是想起繁花里的溫香軟玉,對這荒蕪之地就越是厭惡。他不耐煩道:“羅里吧嗦,今日便解決了他。你去通知那誰……”

    大軍得勝歸來,縣令親自帶人出城外去迎接,放鞭炮,吹嗩吶,還準備了慶功宴。

    就在縣令和張劍南談笑風生時,柏若風冷不丁把匪首腦袋往桌上一放,問道:“以防萬一,縣令來確認下,此人可是匪首?”

    張劍南不發一語,唇角撇下。

    縣令上前一看,激動道:“此人我認得!他是寨子的三當家。”

    滿座嘩然。

    柏若風又讓縣令出門去看被帶回來的匪徒。所有人都跟出去了,張劍南慢吞吞綴在末尾,滿不在乎。

    縣令并不能認得所有的匪徒,他看了一圈抓回來的人,都沒能找到真正的匪首,眉毛糾結地皺成一簇。

    至于那些抓回來的人,柏若風叫人問話,他們惶惶然嗚嗚咽咽,張嘴欲言又止,愣是沒人搭話。

    張劍南不耐煩道:“副將就是心軟,何必和他們多說,匪徒猖狂多年,死不足惜。”

    “既是猖狂多年,如何短短半日就能打下?還只有幾十人。”柏若風面不改色道。

    張劍南大笑道:“那當然是因為本將天生將才,還有諸位將士們英勇。匪徒再難打,不過一群烏合之眾,又有何懼?一聽本將來,紛紛逃竄,并不稀奇。諸位說,是不是啊?”說罷哈哈大笑,他周圍的家仆附和著他,跟著笑出聲來。

    柏若風直接讓縣令把大夫喊來,縣令最是關心匪徒的事情,顧不上看張劍南臉色,忙叫人去催。

    大夫檢查后,竟說這些人嗓子都被捅壞了,張嘴全是一片血肉模糊。

    想到方才死去的老者那句話,這群人的身份一下子變得撲朔迷離,是否是真的匪徒還待定。柏若風篤定道:“此事有異。”

    慶功宴換做了接風宴。

    縣令從開始的大喜轉為憂懼不安,額頭擠出三道紋路,面上還是笑著,與張劍南互相恭維。一雙眼卻不時瞟向邊上撐著下巴吃水果的年輕人。

    他真正關心的到底是匪徒的事情,然而總不能事事越過主將去和柏若風說話。

    更重要的是,除了問了幾句山寨的事情,柏若風并沒有多少和他交談的興趣。倒是張劍南一直扯著他喝酒,說些有的沒的,暗示他今夜送幾個美人過來伺候。

    縣令苦笑不已。那年輕將軍似乎察覺到什么,抬眼看來,語氣淡然卻足夠沉穩,“大人且放心。”

    放心什么?他卻不說個明白。更奇異的是,縣令的心真的因這句話定下來。

    宴飲過半,吃飽喝足,將士們都放松下來。

    “報——”外邊沖進個府吏。

    縣令這些年被匪徒弄得草木皆兵,嚇得失手打翻了酒,酒水滴滴答答落下。他站起來,在一片安靜里質問,“咋咋呼呼的做什么!沒看見本官在招待貴人嗎?有什么事情這么著急?”

    “稟告大人!”府吏跪在地上著急道,“方才有百姓來報案,說、說石羊山上的匪徒們又回來了!還劫了他家,擄去妻女,如今正跪在府外哭呢!”

    白日才說端了土匪窩,晚上土匪就來搶家劫舍了?縣令睜大了眼,“他們沒死?!”

    縣令迅速看向張劍南,等著拿主意。

    張劍南把玩著杯盞,不與他對視,“急什么,不搶也搶了。我等風塵仆仆,今日才來,未有休息,等整頓一晚,明日再戰也不遲。”

    他身邊的家仆附和道:“將軍說得對!剿匪不是一天能做完的事,將士們沒有休息好,怎么能替百姓剿匪?且讓那人門外等著。”

    真讓百姓在門外等一晚上,他這官不用做了!縣令急出滿頭大汗,求救般看向柏若風。

    柏若風吃完整塊糕點,拍了拍掌中糕屑,又慢吞吞喝了杯茶,出乎意料地附和張建南道:“主將說得有理,休息好了才能為君分憂。”

    心里暗暗想著回頭得再去方宥丞宮里順點吃的。

    聞言,縣令滿眼絕望。

    張劍南則是一愣,眼中出現少許慌張:這柏若風怎么不按常理,他不該與他作對,前去查看嗎?

    柏若風并不是瞎子,一路上張劍南不當一回事的囂張、輕而易舉的剿匪、三番兩次的阻攔,讓他本就有所懷疑。

    此時對方眼中的情緒已然暴露徹底,更是坐實了他心底的某些猜測。

    這人可真是急躁性子。柏若風想著,沒再逗弄對方。他話鋒一轉,道:“不過,石羊山已經人去樓空,這些匪徒們不知藏到哪里去。若是明日再去,怕是尋不到蹤跡了。不如,末將先帶些兄弟過去查看?”

    果然還是那個愣頭青。張劍南定了心,忙道:“既然如此,那勞煩兄弟了,你且帶人去查看一番,我等明日就率軍去一網打盡!屆時必不會忘了兄弟們探查的功勞。”

    柏若風笑了下,若雪后晴光,溫雅和煦。張劍南傻愣愣看著,不由覺出些許可惜。可惜這個風華無雙的公子哥要葬身于此了。

    柏若風領命后,點了幾十個小兵,就出門去了。

    張劍南仍坐在上位,八風不動,樂得一杯接著一杯喝酒。他心里數著時間,想著沒了人礙事,他們明日就能回京了。

    卻沒發現,柏若風身邊的阿元并沒有跟出去,而是藏在邊上,低眉順眼給幾位將領一一倒酒。當然,送酒的時候順便幫自家主子帶個話。

    一刻鐘后,有將領鬧肚子,起身要去更衣。

    兩刻鐘后,又一個將領鬧肚子,離席。

    另一個神情緊張,說要去照顧有過命交情的兄弟,也跟著走了。

    ……

    喝著喝著,縣令冷不防問道:“諸位將士是否水土不服?怎么都去了茅廁?”

    他有點擔心家里的茅廁不夠多,一時間去了那么多人,怕是不夠用。

    聞言,喝昏了頭的張劍南睜大眼睛,這才愕然發現除了他身邊的家仆,臺下只剩下幾個小兵,將領們全都跑沒了!

    他驚怒交加,速速派人去找。

    家仆們慌慌張張跑回來,“將軍,不止里邊,外面的將士們都沒了!”

    張劍南刷的起身,怒拍桌面,“豈有此理,他們都去哪了?難不成都是群臨陣逃脫的懦夫!”

    臺下留下來的幾個人本沒打算理會張劍南,但‘逃兵’可是個大罪名。

    于是一個被留下來的軍師起身,拱手不咸不淡道:“主將息怒,兄弟們初來乍到,都疲乏的很了。將領們特意帶他們出去散散步,休息好了,明日才能一舉殲滅匪徒啊。”

    頓時,張劍南面色青紅交加。大晚上的散什么步,豈不是真拿他當小兒糊弄了?

    邊上的縣令摸了摸胡子,面上不顯,心中了然:原來是個光桿將軍啊。

    第45章 生氣

    卻說柏若風領兵跟著百姓前去, 正撞到鬼鬼祟祟在百姓家門外徘徊的匪徒們。

    上千個窮兇極惡的匪徒傾巢而出,手里都拿著武器,在夜色里守株待兔。本想悄無聲息解決掉柏若風這個‘兔子’, 沒想到浩浩蕩蕩來了三千虎豹般的將士。

    他們震驚,他們怒罵,沒想到朝廷這么當回事,居然派了這么多人來。更沒想到說好的只有副將領著一小隊人來, 結果不講武德, 全軍出擊。

    一個照面,就嚇得想要轉身逃竄, 試圖藏進樹林里去。

    卻被中間一絡腮胡子的壯漢喊住。

    絡腮胡子粗暴蠻橫,揮刀劈下,砍到了最先轉身要跑的那人身上, 慘叫聲里鮮血濺在他臉上,面目猙獰,顯得這人若修羅地獄爬出來的惡鬼。

    他提著銹跡斑斑的刀,氣沉丹田, 吼道:“誰敢跑, 老子先殺了他!”

    本來作鳥雀散的眾賊被鎮住,紛紛拔刀對準樹林外的軍隊。

    柏若風輕輕“嘖”了聲, 瞇起眼,在火把微弱的光下打量著那絡腮胡子。就算沒有人指認, 他都能猜出這大胡子不是‘大當家’就是‘二當家’了。

    大胡子也在打量著柏若風,滿臉不屑, 或是為了振奮士氣, 或是真的心里話,他刀尖對著柏若風, 揚起下巴,嘲諷道:“老子還以為來的是誰,原來是個不中用的小白臉。”

    倒映著柏若風的虎眸殺意畢現。擒賊先擒王,放在軍隊上同樣適用。絡腮胡子在心里早早拿下柏若風的人頭。

    柏若風橫眉冷對,不與他多說,一聲令下,兵隨將令如潮涌入樹林,火把映照若白晝降臨,冷兵器相交的聲音響徹林子。

    年輕將軍揮出長槍,槍尖凜凜,馬鞭一拍,駿馬若離弦箭矢般躥出去,槍頭紅纓隨著馬匹奔騰在風中揚起。絡腮胡子并不防守,他持刀虎虎生風沖出樹林,大跨步飛撲而來。

    銳不可當的槍尖劃過半圓,哐的一聲與半銹的大刀相接,剮蹭出刺耳聲音,火花閃爍。

    柏若風拿槍的虎口被長刀傳來的蠻力震得發麻,帶著撕裂開的痛意。心臟聲在耳膜上雷鳴不止。

    絡腮胡子蠻力如牛,若被砍中了,深可見骨。柏若風不敢輕視,他抽槍回防,以掌抵著鐵桿一旋,破開絡腮胡子的強攻。

    長槍在遠戰上格外有優勢,不待落地的絡腮胡子反應,柏若風回槍一掃,槍出如雷,迅疾如電,寒芒先至,游龍在后。絡腮胡子渾身蠻力,速度卻不及,失手間肩上腿上被柏若風戳了兩個血洞。

    傷口血流不止,入骨的傷痛難忍,絡腮胡子發了狠,眼球爆出紅絲,大吼一聲,長刀下壓,往細瘦的馬腿砍去,想斷了來者坐騎。

    韁繩拽起馬匹,然已來不及,斷掉的前馬腿飛出去,血液飛濺在泥地上,駿馬晃著身體不甘長嘯,側身而倒。

    就在將倒未倒之際,柏若風果斷舍棄馬匹,飛身離馬。絡腮胡子的刀鋒與之腳尖險而又險擦過。

    他踏過馬頭,槍身橫過腰間,只見虛影重重。年輕將軍空中旋身側翻,槍身凜然戳進壯漢仰起的頸上,一擊致命。

    絡腮胡子瞪大了眼睛,試圖說話,然而喉嚨只能發出赫赫氣音。柏若風收槍落地,壯漢身軀轟然倒下。

    柏若風眸色冰冷,間或一槍挑開來犯者。他撣了撣銀槍上的血液,看著周遭戰場,擲地有聲:“匪首已死,還不束手就擒?拒不投降者,就地斬殺!”

    此言一出,賊寇嘩然,驚慌去找尋大當家的身影。卻只見倒在地上的絡腮胡子身首異處,而那年輕將軍站在馬尸與人尸間,銀甲染血,淵渟岳立,恍似玉面閻羅降世。

    勝負已分。

    等張劍南領著家仆匆匆趕來的時候,已然塵埃落地。匪徒死的死,擒的擒。柏若風已經領著人找到他們新據點,一網打盡,外加搜出書信若干。

    張劍南當即怒斥副將不聽指令,想以一己之力壓下事情。

    跟著他鬧起來的家仆被將士擒住。

    張建南猶不肯認命,直到帶著血跡的槍尖沖他面門而來,張劍南嚇出一聲尖叫,魂飛天際,閉目不忍見自己被捅成篩子。

    要命的傷害遲遲沒有落下。

    眩暈驚恐中張劍南睜開眼,面龐煞白如紙張。只見那厲厲銀槍離他面龐不過一個指節的距離,晃了晃,銀槍落在他左肩,往下一壓。

    張劍南嚇得口不能言,腿抖不止,視線順著銀槍往上,看向面前的豐神俊朗之人。

    柏若風一手下壓著長槍,一手揚開紙張,看信時一目十行。他似乎并不意外信中所言,輕笑一聲,漫不經心道:“將軍還是莫要想著續弦了。不然新夫人怕是得守寡。”

    然琥珀眸中俱無笑意。

    去時四日,回程卻只用了兩日。

    方宥丞正在書房內批著折子,小花喉間溢出幾聲綿軟的呼嚕,趴在他腳上小憩。旁側春福垂目點著安神香。

    忽然,方宥丞側了下臉,他聽見熟悉的腳步聲。

    趴伏在地的大白虎搖了搖尾巴,半起身看向門外,耳朵豎起,顯然也有所察覺。

    暖室寂然,卻突然闖入一抹紅衣身影。那身影來勢洶洶,猶如一團烈火,直直沖到方宥丞桌前。

    背光人影落在折子上,擋住了未書盡的地方。方宥丞唇角勾了抹細小弧度,放下朱筆,抬頭道:“這么快回來了?”

    卻是一沓書信砸了過來,春福驚叫道:“殿下!”

    小花猛地站起身,它如今起來足有半人高,越過桌面,野性難馴的藍眸死死看向來人。當看到來人的那一刻,大白虎眼睛溜圓,兇意全無,顯出幾分家貓的無害來。

    書信紛紛揚揚落在桌上,現出紅衣青年滿是怒火的桃花眼。方宥丞少見他生氣的時候,鋒銳深邃的面上不由一愣,顯出不解,“若風何故與我生氣?”

    他在柏若風面前,慣來不用王侯自稱。

    腳下,小花悄悄離開方宥丞腳邊,繞著許久不見的柏若風打圈,粗長的毛尾巴甩來甩去,勾著柏若風腿部撒嬌。

    柏若風揉了大貓腦袋兩下,揉的大貓舒服地直呼嚕。他對大貓溫柔,看向方宥丞時卻冷冰冰道:“你算計我。”

    平淡冰冷的聲音下是壓抑的怒氣。他從景縣領兵一路快馬趕回,就是憑著心口的怒意,沖進東宮時真恨不得直接咬方宥丞一口泄憤。

    當年鎮北將軍府以親信身份接手了廢太子的私兵,并且以土匪面貌豢養在景縣,劫掠路過景縣前往京城的商人,以財富供養子孫。

    近幾年景縣匪徒猖獗,報上京城,又有曹將軍愛子早夭之事,才引起重視。

    曹將軍知道的事情多,方宥丞只會比曹將軍知道的更多。

    方宥丞明知如此,還特地派張劍南去處理,就是讓張家以為事情還能蒙騙過關,讓匪徒金蟬脫殼。

    卻又讓曹將軍派兵。因為篤定知道一些內情的曹將軍肯定不愿意把心腹給間接害死愛子的張家,只會找上他。不管他愿不愿意,龍武軍只聽他行事。

    給他的命令便是剿匪,把玉佩送來,就是暗示他小心身邊人。

    棋局早就布好,只需要棋子按部就班走完就能了事。柏若風哪能想不通這一層。

    雖然他說過會幫方宥丞,此次剿匪出兵也是他自己親口應承,但‘幫’和‘甘做被人擺布的棋子’區別很大。

    柏若風目光森森,鎖住眼前人。大有方宥丞今日不給他一個答復,就不善罷甘休的意味。

    方宥丞掃過蹭著柏若風的大貓,捻起一張信紙,上挑的鳳眼黑白分明,看得人背生寒意,“你不覺得,看賊喊抓賊很有意思嗎?”

    “方宥丞!”柏若風雙手猛然撐在桌上。

    直呼姓名,是為不敬。春福心下一跳,小心翼翼抬眼去看坐著的人。然方宥丞并無計較之意,他放下信紙,“我是為了你好,你生什么氣?這送上來的軍功,還是頭回見有人往外推的。”

    “這是為了我好嗎?我說過我不需要。”柏若風面色難看,俯視著方宥丞,看他的眼神活像看著個陌生人,“莫不是一切都是為了你的下一盤棋局?”

    誤會怎么越扯越大了。方宥丞放下信紙,十指相抵按在酸脹的額間,想了想,他對春福道:“你先帶小花出去。”

    春福用肉食引誘著大貓離開書房,房間內便只剩下兩人。

    “你是想看賊喊捉賊,還是存心想看我的戲?”柏若風皺了皺眉,轉身要走。

    誤會大了。方宥丞不復方才的淡然,急急起身,撞到桌椅一聲巨響。他隔著一張桌子按住柏若風的右肩,喚道:“若風……”

    柏若風回過頭,故作兇狠朝他齜牙,“放手!信不信咬你?”

    方宥丞竟把手伸他面前,一副隨便他咬的模樣。

    如此一來,倒是輪到柏若風怔住了,那雙桃花眼看看眼前的手臂,又看看方宥丞,猶疑著方宥丞到底是真不怕給他咬,還是看準了他不會咬才遞過來的。

    方宥丞見他在猶豫,抿直的唇線繃不住,泄出一絲笑意。

    然就是那絲笑意,在柏若風眼中化作挑釁的信號。柏若風心立時就硬了,他拽住方宥丞的手腕,毫不留情一口下去。

    饒是早有準備,刺痛襲來時,方宥丞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氣,不可置信道:“你真咬?”

    “不然呢?”柏若風冷哼一聲,松開手,看著腕上整整齊齊的牙印微微滲血,得意地沖方宥丞笑,上齒邊還沾著血絲。

    但他很快收起了笑意,凝神思索。因為柏若風后知后覺自己的行為堪比三歲小兒,而方宥丞不知為何縱容了他的幼稚。

    泄了半肚子火氣,柏若風推開方宥丞的手臂,抱臂斜挨在紅木桌邊,沖方宥丞挑了挑下巴,把方才對方的挑釁還了回去,“你自找的。”

    方宥丞挑了挑眉,把手收回去,垂下的袖子遮住了腕上牙印。

    他被桌子遮住的地方,左手拇指悄悄滑過右腕上的印子,咬的最深的地方顯而易見是兩顆尖細虎牙所致,他平日里沒少見柏若風笑的時候露出來。

    方宥丞點點頭,說,“甚好。”

    還會咬他,說明問題不大。

    對面的人動作幅度很小,卻沒有特意避開。

    柏若風疑惑的視線往下一挪,猜都能猜出半分對方在摩挲什么。他迅速挪開了眼。不就個牙印而已,咬一口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嗎?

    奇怪的明明只有方宥丞!他視線游移,說不清道不明心亂的緣由。

    算了。柏若風清了清喉嚨,假裝什么都沒瞧見。他敲了敲桌面,帶著幾分偽裝出來的不耐煩道:“有什么快說。”

    押回來的匪徒,與匪徒勾結的張家,還有大理寺那邊,還沒整頓的龍武軍……他事情多著呢。

    但一想到這些事情都是眼前人丟給他做的,柏若風剛剛軟了幾分的神色又變得有些不善了。

    “其實沒什么要說的。”方宥丞背著手道。他確實調查過石羊山上的情況,算好了明里暗里三方的小心思,算準了兵力懸殊下不會出大事,才敢讓柏若風過去接手。

    但若是說他故意算計柏若風,方宥丞就得替自己喊冤了。

    方宥丞暗地里摸摸手腕,道:“不與你說那些并非特意隱瞞。你知道我的性子,本就不耐這些權衡算計,龍武軍將士優秀,又有你穩坐龍武軍中,便無以為懼。”

    哪怕柏若風不知道這些事情,只要他捏住了軍權,直接殺過去沒有一點問題。就算殺錯了,沒找到逃竄的土匪,但明面上還是剿了匪,后續他會給人兜底。

    所以說送軍功,是一點問題都沒有。

    但顯然柏若風猜出來的東西比他想讓對方知道的多。而且任務完成的很好,匪剿了,人抓了,證據也有了。至于那些藏在事情表面后的真相,該大理寺查去。

    那他可太知道方宥丞的性子了。柏若風想,在方宥丞眼里,只要派的兵足夠多足夠優秀,沒什么不能解決的。

    等等,這么一說——

    “所以我在你眼里只是好用點的兵?”柏若風以為這人是真把他當工具用,才緩下來的面色一下子就變了,轉身抬腿就要走。

    沒想到繞了一圈,這人還是拿他當猴看。

    饒是方宥丞聽到這句,戾氣橫生的眼眸都愣住了。他迅速伸出手去,扣住柏若風小臂,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若風,你且聽我一句。”

    柏若風拍開他的手,腳步卻沒有移動。他倒要聽聽這人還想辯解什么。

    望著眼前側身而立,始終不回頭看他的人,方宥丞嘆了口氣,他不想對方與自己離心。

    方宥丞低聲徐徐道:“不要把我想成很壞的人,若風。就算這是個棋盤,整個棋局都是為你服務而存在的。你是我的‘將帥’,你才是里邊最重要的。”

    這是什么話?柏若風心下一跳,條件反射看過去,對上一雙滿眼是他的眸子。

    那雙眼或許不是多么溫柔,或許不是多么和煦,甚至有些忐忑,然而此間真意遠勝其他。

    “龍武軍是我的,也是你的。剿匪是送你的軍功,衡量這么多是為了你的安全……總之,”方宥丞頓了頓,“做這么多,只是希望你愿意留在我身邊。”

    權利、金錢、美人都無所謂,他最怕的是柏若風無所求。沒有什么比實權更牢固的東西了,一旦擁有就很難割舍,最好是有了利益糾葛,再也無法離開他身邊。而且柏若風心軟,若是知曉他身邊沒有信得過的人,肯定愿意留下來幫他。

    以后他為帝皇,他作他的大將軍,就算兩人不能一起,能日日相見,他便足以滿足。

    往前類似的剖白方宥丞不是沒說過,柏若風從沒往別的方向想。

    可自從那夜后,哪怕再如何克制,柏若風沒法像以前那樣去想這段話了。柏若風斜著眼看面前的太子,掂量著什么,卻始終不發一語。

    方宥丞摸不清他態度,躊躇問,“你還生氣嗎?”

    不生氣了,只是意識到了另一個問題。柏若風仰頭看了看裝潢華美的天花板,忽然轉了個話題,道:“奇了怪了,你今天說了好多話。”

    方宥丞不解其意。

    柏若風又道:“我記得你以前性子沒這么好。”追著解釋,不像是方宥丞能干出來的事情,他還記得這家伙以前刺的很。

    方宥丞沉默了。

    有些事明明早已說過,可柏若風忍了又忍,沒忍住再三勸道:“你對我有所求,我卻不可能給你想要的。方宥丞,別在我身上浪費心思了。”

    “你可以一直拒絕。”方宥丞聽懂了,他眸色微暗,本就漆黑的眼睛沉郁如墨,“但不能要求我放棄,那是我自己的事了。”

    柏若風忽然笑了,半是真心半是玩笑,睨著他道:“難道你以為你這般,我能全然無視嗎?倒讓我覺得自己是個折磨人的劊子手。”

    他從懷里夾出那枚隨方宥丞長大的羊脂白玉,放在方宥丞面前桌上。視線擦過方宥丞面上,他勾唇,輕輕一笑,漫不經心道:“這么珍貴的東西,殿下好好拿著。以后再有事,還是給末將令牌吧。”

    就好像只是做了個簡單的交接,柏若風沒有一點留戀,放下玉佩抬腿離開。步步生風,掀起的紅衣若火蓮搖曳,東宮內的溫度似乎都隨著他離去而降下。

    方宥丞看著他離開書房,捏起玉佩緩緩坐下。被拒絕似乎是一件永遠無法適應的事情。他撐著額頭,閃過無數思緒,紛紛揚揚,沒有一個能教他怎么做。

    思來想去,只有一個想法能寬慰自己:至少,他沒有推辭統領龍武軍。

    柏若風不知他所想,只道玉佩珍貴,不是他該拿的。此刻他腦中嗡鳴,亂糟糟的思緒一團團壓迫著他的神經,叫他生起頭疼來。

    方宥丞的存在,好像從一開始就讓他頭疼。

    親人是既往,是過去與現在。而愛人是未定,是未來。無法許諾的未來不如一開始就斷的干凈,不留半分可能,這才是對彼此最好的做法。

    柏若風揉了揉太陽穴,反復告訴自己,你不能表現出半分心軟。

    他心不在焉想著其他事,疾步出了書房,在東宮內行走時沒留意,一下子撞倒了弓腰前行的春福。

    春福正領著個小太監抱著一堆畫卷。被他這么一撞,卷起的畫卷一下子掉在地上,好幾副掉下時帶子散開,露出上邊巧笑倩兮的美人畫像。

    柏若風道:“抱歉。”說完條件反射蹲下替春福撿東西。

    “這可折煞奴才了。”春福忙攔住他,“公子且去忙,我們慢慢撿。”

    “沒事。”柏若風撿了一半,才發現手上都是些年輕女子畫像。

    其中有一副畫像上的人讓他覺得十分眼熟,他盯著那畫看了會兒,見上面女子面貌清雅,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額間一枚小痣。

    柏若風瞬間清醒了過來,顧不上其他,往下一拉,見上面寫著名字赫然是段丞相的小女段錦詩,印證了他的猜測。

    怎么把大哥的事給忘了。柏若風急急抓住春福手臂,問,“這些畫是今年準備選入宮的秀女?怎么送東宮來了?”

    春福想了想,“公子近些天在外還不知道,陛下準備給殿下選妃。皇后娘娘挑中了些貴女,讓送來給殿下看看。”

    “她怎么做秀女了?”柏若風一拍腦門,把畫急急卷起來,還回去。“我忽然想起還有事,先走了。”

    春福應是,目送他離開。待畫卷一一撿起,春福領著人往書房走,走了一段,正見太子眉目陰翳,站在房門前不語。

    想到殿下剛剛可能看著他們,春福嚇了一大跳。

    方宥丞視線轉了過來,鳳眼生威,像要吃了人般,質問道:“方才他看的是誰?”

    春福顫顫巍巍把段錦詩的畫像遞過去。

    方宥丞一把搶過去,逡黑雙眸掃視著畫像上的女子,凝住了。

    旋即,他皺眉,狠狠一捏,畫像中的女子脖頸被死死攥住,畫卷扭曲發出聲響。看得春福寒毛直豎,忍不住摸了摸自己還在的脖子,好像自己脖子被人掐住了般。

    方宥丞冷冷點評道:“百拙千丑,不堪入目,哼。”

    第46章 雙子

    柏若風一路從皇城急急出去, 先去相府遞了帖子,沒想到被段公良以身體不適為由拒絕了。哪怕以鎮北侯府的名義提出拜見,仍被段公良拒絕。

    沒見到段小姐, 反倒先吃了個閉門羹。柏若風捏了捏鼻根,忽然覺得有些棘手了。此處碰壁,他便先去城外處理龍武軍駐扎事宜,再去趟大理寺配合交付罪犯事宜。

    于大理寺偶然見著段輕章, 隔了段距離, 段輕章朝他招了招手。柏若風視線轉到他身上,眼睛一亮, 發現自己竟忘了還有此人在!

    “段大哥!”他小跑過去打招呼,面上笑容絢爛,露出半口白牙。

    恍惚間像見著了條小金毛奔過來, 受寵若驚的段輕章愣了下,半晌才展開笑容,拍了拍柏若風肩膀,問道:“你什么時候從景縣回來的?”

    “剛回。”柏若風笑道, “段大哥最近可還和我哥有寫信聯系?”

    段輕章嘆道:“路遠信慢, 哪有你跑得快?等知曉你從北疆回來的時候,你都已經率軍去景縣剿匪了, 可把我嚇了一跳。不過都說虎父無犬子,”他上下打量柏若風一番, 真心替友人高興,“第一次帶兵, 如何暫且不說, 你能完好無損回來,我替你哥松口氣。”

    “此事你別告訴我哥, 我自己寫信去說,免得他們擔心。”柏若風囑道。

    段輕章應道:“自然。”

    柏若風的琥珀眸色淺,在陽光下遇明則亮,顯出幾分活潑,他拉著段輕章不肯放,絞盡腦汁找話說。段輕章看出他有別的事情想說,耐心地陪他話家常。

    柏若風終于找到個切入點,問:“段大哥,嫂子最近可好?”

    若在這個時代論一段叫旁人羨慕的人生,該活成段輕章這般。十六考了狀元,二十及冠便娶了青梅高飛燕為妻,拒不納妾,夫妻琴瑟和鳴,成為長安城內一段佳話。而今二十有五,夫妻兩終于等來了第一個孩子。

    說起妻兒,段輕章眉目展開,溫聲道:“她在府內安心養胎。無事不登三寶殿,你忽然問她作甚?莫不是有了心儀的姑娘家不好意思說?回頭等我下值,你且來府上,我叫燕娘替你拿拿主意。”

    沒想到段輕章這么敏銳,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省了他開口。柏若風高興得很,一敲掌心,“段大哥懂我!”他打算去了段府再解釋,當即欣然答應邀約。

    得等到日暮,段輕章才下值。柏若風從大理寺出來,解決了雜事的他舒了口氣,看著天色還早,打算回府里先休息休息。

    正是午間,街上人不多。他閑庭闊步走在路邊,吹著微風,覺出幾分舒適來。

    然而,沒等他享受夠難得無事的清靜。一書生踉踉蹌蹌從拐角沖出來,撞到他身上。柏若風壓根沒注意到拐角有人,以至于猝不及防就被人按倒在地,摔了個四腳朝天。

    明明是那人莽撞沖出來,拿他做了肉墊,這時卻叫了一聲,從他身上著急忙慌地爬起來,抖了抖發白的袖子,惡聲惡氣先告狀,“你怎么走路的?沒長眼睛嗎!”

    “這是拐角。”柏若風心頭火起,怒氣沖沖起身,硬邦邦拽住對方,正要叫人道歉,沒想到卻看到段輕章回頭。

    竟是熟人。柏若風愣住了,連同本來的話都吞了回去。

    爬起來的段輕章扭頭想跑,卻被覺出不對勁的柏若風再次拽住,手掌鐵鉗般扣住他,“段大哥,你不是在大理寺嗎?”雖是問話,更像質疑。

    “誰是你段大哥?”段輕章試圖抽回自己袖子,卻扯不過柏若風。他急得口不擇言,“想訛人也得看對象,你找錯人了!我沒錢,放手!趕緊給我放手!”

    怎么段輕章不認得他了?柏若風死活不松手,他上下打量段輕章一番,卻見段輕章竟著一身粗糙布衣,手上多繭,布鞋破洞,哪還有半分相府大公子的氣度。

    他冷聲道:“你不是段大哥?那你是誰?”

    后邊傳來幾個聲音,嚷嚷著“抓住他!”“別讓他跑了!”“快!”

    ‘段輕章’急得又打又踹,硬是沒能逃開柏若風手掌心,他服了軟,抖著聲音向柏若風求饒道:“兄弟做個人,快放了我吧。我真沒錢。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歲小兒,全家靠我一人維持生計,后面那幾人是殺人惡霸。要是被抓著,我、我全家就沒命了!”

    柏若風聞言輕輕一挑眉。他松開了手,‘段輕章’扭頭就跑,不曾想后領被人拽住,隨后四肢騰空,他嚇得發不出聲音。就被柏若風帶著飛到墻上,再躍入墻內高大的樹枝上。

    柏若風半蹲下觀察著經過的人,素白的手藏著勁,死死按著‘段輕章’脖頸,就像按著一只貓那么簡單,把人束縛在樹枝上。

    轉過拐角,幾個兇神惡煞的人舉著大刀出現,風一樣刮過,消失在遠方。

    柏若風聽見身邊的‘段輕章’松了口氣。他轉過頭,見人四肢正抱著樹枝,一副害怕極了的模樣。

    天底下斷沒有長得這般相像的兩人。柏若風打量著眼前人,“現在可以說說你的名字了吧?”

    許是終于得救,那人態度好了不是一分半點,訕訕道:“謝過大俠救命!小人有事,先走一步~”

    柏若風也跟著他笑,笑出兩顆虎牙,笑得人畜無害,“不答我話?小心爺把你直接丟下樹去,不死也殘條腿。”

    說罷惡劣地一推那人,那人身體側歪,當即嗓子眼嚇出個尖叫,死死抱住樹枝,面白如紙,渾身溫度都下去了,冷得發顫。

    柏若風把人拉回來,懶洋洋道:“再問一遍,你姓甚名誰,家在哪?”

    這回,就算柏若風語氣隨意,那人也不敢再隨意糊弄了。他忙道:“公子手下留情,小人段重鏡,家住萬州段家村,是來參加今年會試的舉人。”

    “段重鏡?”柏若風念著他名字。

    段重鏡應了聲,眼里含著疑惑,似乎在問:你認識我?

    又帶著幾分瑟縮,“我、我應該和公子沒仇吧?”他這么一說,自己都不確定了。畢竟雖然初來乍到,不也是莫名其妙惹了大人物?

    柏若風視線挪到他身上,“此話怎說?還有,追你的人是誰?為什么要殺你?”

    見柏若風似乎真的不認識他,只是因為與對方熟人長得相像,段重鏡悄悄松了口氣,他仍抱緊了樹枝,就像只考拉,姿態有些滑稽。

    段重鏡沒有立刻說話,而是先把柏若風上下打量了一遍,見他衣著不凡,小心翼翼反問:“不知公子,是哪個府上的人物?”

    柏若風眉目一動,“你還怕我送你去死不成?你不說,我現在就能讓你去見閻王。”說著明媚一笑,露著森森虎牙,朝段重鏡伸出手來。

    那手看著細瘦白皙,可段重鏡沒忘記剛剛就是這只手怎么把他又拽又拎又推的,當即倒吸一口冷氣,不敢再打馬虎眼。

    段重鏡垮著臉道:“追我的人是段相府上的人,我聽同行的考生說,可以嘗試著向達官貴人們自薦,萬一考不上,說不定也能有條留下的活路。”

    “段相乃是三朝元老,是我輩榜樣。又與我同姓,說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我這不就,厚著臉皮去遞帖子了嗎?”

    段重鏡臉色興奮得發紅,眼里亮晶晶的,充滿著期待,“那么多才子段相都拒了,獨獨就接了我的帖子!我以為我走運了!管家還來家里尋我,我就跟著管家去見了段相,剛開始還談得好好的,問我父母,問我婚配,問我年歲……但是、但是問完后,”

    段重鏡面色陡然發白,驚疑交加,“他忽然就叫人‘解決’我,還說做得干凈些。”

    這時候,段重鏡再傻都知道不對勁了。但是他怎么擰得過那么多人,必死無疑。

    奇怪的是,站在段相邊上的那位看似弱柳扶風的小姐,原本好端端的,忽然就暈倒了。

    趁著其他人注意力被吸引,段重鏡連忙逃出去。段府家大業大,他從未來過,無頭蒼蠅一樣橫沖直撞,遇到墻就攀,遇到洞就鉆,那群下人不曾料到他為了逃生會這么利索,又怕沖撞了貴人和摔碎東西,一時間亂了手腳。

    加上他的大聲呼救引來其他下人,那些不知內情的下人一個兩個喊著‘少爺’,還替他去攔追擊的人,場面極度混亂。

    “我在一個院子里遇到個好心婦人,她剛開始喊我‘夫君’。”段重鏡迷茫道,“后面的人追上來后,她還給我指了方向,我就從小門逃出來了。”

    他至今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能惹上段相這般的大人物。

    他不知道,可柏若風卻猜到了幾分。柏若風心中疑竇叢生,問:“你真有八十歲的老母?三歲的小兒?”

    段重鏡眨了眨眼,嘿嘿一笑,試圖裝傻蒙混過關。

    倒是從未見過段輕章用這張臉笑得這么憨氣,卻又狡詐。柏若風也朝他笑,端著張無害的俊臉,手又去推他,“不答就給我下去。”

    失重感嚇得段重鏡哇哇大叫,死死抱住樹枝,“沒有!我沒有!養父說我父母雙亡,是個沒人要的小叫花子。我沒媳婦也沒孩子,這個條件誰愿意嫁我啊!”

    “哦?”柏若風不是很信,聽到有幾道腳步聲漸進,他神態冷肅,捂住段重鏡嘴巴,“噤聲,他們回來了。”

    段重鏡嚇得抬起一只手死死捂住嘴巴,眼睛牢牢盯著下邊。

    這時,柏若風迅速捉住段重鏡領子,腳步輕點瓦片,兩三下越過墻頭,落到一處客棧。他一路拽著段重鏡的脖頸,把人扯得衣衫亂糟糟的。

    段重鏡不情不愿地腦袋拼命后仰,和他角力,腳下使勁往前推,就想掙開柏若風跑路。

    柏若風無視了小二奇怪的視線,拋給小二一塊銀錠,開了個包廂。

    段重鏡眼睛盯著那銀子都要冒光,嘴里嘟嘟囔囔,“你這人怎么回事啊?咱倆不是很熟吧?你要請我吃大餐?”

    “那你要么?”柏若風關上門,歪了歪頭,好整以暇道,“請你吃斷頭飯。”

    相府不好相與,眼前的年輕人看著更不好相處。感知到危險的段重鏡往后退著,扒著窗框就想跳窗跑,結果一推開窗,就看到院外有熟悉的衣服顏色閃過,赫然是相府的人在周圍巡視。

    段重鏡連忙關上窗,左思右想,終于乖乖地坐到椅子上,“多謝大人搭救。”

    他現在回過味來了,若說之前柏若風救他是路過的好心,但知道追殺他的是相府的人后,還能不畏強權,如此冷靜把他帶到這里,想來是有話要說。

    “只是不知道大人有何吩咐?小人粗鄙,怕是幫不上什么忙。”段重鏡警惕地看著柏若風,懷疑他是與相府不睦的。

    “你也知道自己幫不上忙?”柏若風輕佻地拍拍他臉頰,“我幫你還差不多,你跑,你使勁跑,出了這客棧,你必死無疑。京兆尹都幫不了你。”

    段重鏡驚得瞪圓了眼。他不是傻的,只是初來乍到一團亂,聞言拉住柏若風袖子,追問道:“大人可知我是犯了什么罪?為何丞相大人緊追不放?”

    柏若風說,“難道你就不好奇,我為什么喊你‘段大哥’?段府那婦人為什么喊你‘夫君’?段丞相為什么要殺你?”他咬字很重,突出一個‘段’字。

    為什么個個都認識他?那自然是因為京中有人和他長得很像。而那人極有可能是段府里的公子。

    頓時,段重鏡面如土色。

    “我想,你大抵也知道一些坊間傳言。”柏若風見他滿眼絕望,笑了笑,一語道破,“你無父無母,還與段輕章長得這么像,極有可能與之是雙生子。段相的反應,直接坐實了這件事。”

    無論是在越國,還是在曜國,在這個愚昧的時代,雙生子意味著不詳。人們認為這是上天對家庭的一種懲罰或災難。

    誰家有了雙生子,那晦氣的名聲傳出去,就會叫人躲避不及。于是常有的做法是除掉其中一個。

    段重鏡極有可能是出生后不久就被帶到鄉下丟棄,段相沒想過這個被舍棄的兒子還會重新出現,尤其還是要來參加會試。

    京中幾乎人人都認得十六歲便取得狀元的段輕章,段重鏡一旦參加會試,段家雙子的秘密就會公之于眾。

    段重鏡如墮冰窖,他動了動唇,渾身哆嗦,“可、可我寒窗苦讀二十多年,就為了今年。俺們村里就我一個能參加會試的,大家都給了我很多幫助,夫子也說我很有可能取得功名。我還想回去做個好官,幫助鄉里……”

    他滿眼慌亂,絮絮叨叨說著不能放棄的理由。

    柏若風抱臂想了想,道:“命重要還是功名重要?你現在離京,還能有一線生機。”

    段重鏡沉默了,他低著頭,摳著手不說話,手背被他自己摳出幾條血痂。

    半晌,段重鏡猛地抬起頭,他唇色發白,然語氣堅決,“謝謝大人提醒。只是我既然來了,就不能因為一個想殺我的陌生人停下自己的腳步,我要參加科舉!”

    段府的秘密、面子與他何干?他是段重鏡,吃百家飯長大的段重鏡!他來科舉,是為了以后當個好官,決不能就這樣屈服!

    “好小子。”柏若風驚嘆著,笑了兩聲,指節搭在桌邊敲了敲,“你夠莽的啊,明知死路一條還要沖過去。不過,你既然被我遇到了,不算壞事。”

    段重鏡被他的話吸引過去,看見那白皙有力的指節一下接著一下敲著。他低頭看看自己雙手,粗大的指節和遍布的繭子,是干慣粗活的人的手。段重鏡忽然沒來由的好奇起另一個和自己長得很像的人,那人的手上,該沒有這些粗糙的痕跡。

    “或許,我可以給你引薦一個人。”柏若風無心介入段府家事,不過家事有家事的解決辦法。他彎了彎眉眼,若春日暖陽灑下,無端叫人心安。

    第47章 動搖

    段輕章從大理寺出來時, 天邊橙紫一片,顯然天色不早了。他提著衣擺跨過門檻,如同每個尋常日子般往路邊的相府馬車去。

    沒想到卻見一架陌生的馬車驅到面前, 趕車的是柏若風身邊的親侍阿元。

    阿元長了張討喜的圓臉,從車前躍下,拿出個板凳放在地上,“段公子, 我家公子請你上車一敘。”

    柏若風什么時候不騎馬, 換成坐馬車了?摸不著腦袋的段輕章動作慢了兩拍,便見柏若風撩開簾子探出腦袋來, 高高興興道:“段大哥,我等你好久了!”

    段輕章不再猶豫,就著阿元攙扶上車, “不是讓你晚間來府上嗎?”他還沒來得及叫下人準備些招待客人的菜色。

    “我等不及了,有個好東西要給你看。”柏若風有些著急地伸出個手臂,拽著段輕章進去。

    段輕章幾個踉蹌,被拽進了低矮的車廂內, 扶住車壁站穩。

    等他適應了車廂內的昏暗, 這才發現角落上還坐著一個人。

    那人一身洗得發白的布衣,打著幾個不明顯的補丁, 衣著樸素,腦袋上帶著帷帽。正死死護著帷帽不肯脫。

    他身旁, 柏若風靠著蠻力扯他的帷帽,口中叫道:“來都來了, 快脫!”

    柏若風的精力怎么好像花不完似的。作為一個文人, 段輕章真心覺出幾分艷羨。

    他沒有打擾兩人,自己尋了空位坐下。同一時刻, 男子不敵柏若風的力氣,帷帽被柏若風扯了下來。

    段輕章無意識地抬頭掃了一眼,眼神便定住了。那張每日都能在銅鏡里見到的臉此刻變得如此陌生,陌生到他不敢相信。

    好像鏡子里的人有了自己的意識,正做出完全不同的動作,詭異至極。段輕章腦海一片空白。

    不大的車廂里,長得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兩個人面面相覷,都沒有開口說話。

    如果一個人從小吃百家飯長大,在俗世摸滾打爬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成了全村的驕傲,做了舉人,得以上京科舉,甚至有機會面圣。卻乍然發現自己有一個長得一模一樣的親兄弟,會是何感受?

    更甚者,對方自小金尊玉貴長大,十六就做了狀元,入了大理寺做官,面圣的機會數不勝數,要權有權,要錢有錢,還娶了青梅做妻,家庭美滿。

    見到這個人生截然不同的兄弟,該做些什么反應?

    段重鏡想過,可能是怨恨的,怨恨兩個人同一天出生,他只是晚了些出生,為什么獨獨是他被拋棄?可能是自卑的,自卑于自己各方面的比不上,明明兩人長得那么相像。也可能是難堪的,對方說不定像段丞相那般,見了他就要殺他,而他到時候說不得還要跪在地上求饒。

    若不是柏若風拍著胸脯說他這位未曾謀面的‘大哥’腦袋軸是軸了些,但行事正派,為人良善,他死活都不肯冒風險來。

    但是真正見面后,對著眼前一舉一動渾然天成的貴公子,段重鏡卻說不出話來。

    是怨恨,是艷羨,是自卑……復雜的情緒涌上腦子,他抱著懷里的帷帽,訥訥道:“段公子,你、你好?”

    他神態自若,旁人看不見的地方,指甲卻死死掐進掌心肉中。段重鏡先行自我介紹道:“草民段重鏡,家住萬州段家村。來這里,是想您幫個忙。”

    段輕章回過神來,心思百轉,眼神復雜,他輕聲道:“什么忙?”

    段重鏡心想:我又不欠這家子的。于是他那點自卑散了干凈,聞言抬了抬下巴,直白道:“你老子要殺我,您能不能看在咱兩小時候住過一間‘房’的份上,幫幫忙?”

    這話直白又帶著幾分粗俗,段輕章怔住了。

    邊上爆發出一陣笑聲來,兩人看去,見柏若風拍著大腿,為段重鏡的話哈哈大笑。

    須臾,他撩開簾子喊:“阿元,你驅車帶我們繞著皇城兜兜風,穩些慢些。”

    車子慢慢動起來。

    柏若風放下簾子,摸了摸眼角笑出的淚,回頭見兩個人都看著自己,解釋道:“你兩看著對方不會想笑嗎?這簡直就像在照鏡子!”

    段輕章頗顯無奈,“你把他帶來見我,是不是該把話說清楚些?”

    “哦對,那得從他撞我,還理直氣壯說我訛他開始。”柏若風一拳敲著掌心道。

    段重鏡當即不滿嚷嚷道:“你胡說!我沒有!”

    柏若風又大笑起來,攬著段輕章肩膀指著對面道:“快看,我還是頭回見你那張臉能露出這么多表情。”

    因為他的插科打諢,馬車內本來緊張的氛圍輕松了不少。

    段輕章和段重鏡悄然松了半口氣。

    “我只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柏若風證實了段相要殺段重鏡的事情,他聲調始終是輕快的,“雙生子雖說是不詳,但也要看每個人怎么想。皇家里頭不是沒出過雙生子,活下來的也有過。不說史料,就說越國那對龍鳳胎,兩位可有所耳聞?”

    柏若風說的沒錯,雙生子雖是不詳,但若是家庭顯赫的要全保下來,不是沒可能的。段重鏡捏緊了腿上衣物,抬眼偷看段輕章臉色,不由苦笑:只是選擇權不在他一個無權無勢的人身上,而在于相府的態度。

    一個人吃人的世界。

    段輕章擰眉不語,似有顧慮。

    柏若風以為他是在乎段丞相——段輕章人雖不錯,卻甚是迂腐,在他心里,怕是對錯不算重要,重要的是子告父為逾矩,是為不敬,因此向來不摻和段公良那些事。

    柏若風沒忍住,搭在人肩上的手臂一彎,兩人距離拉近。他挨著段輕章慫恿道:“段大哥,家里多一個舉人可是好事啊!你真要眼睜睜看著你父親干糊涂事?”

    “糊涂事?”段輕章看了看他,神情自若把肩上的手掃下來,帶著幾分懷念道:“你還真是一如既往。”

    這回輪到柏若風滿腹疑惑。

    段輕章嘆氣道:“昔日東宮暗牢,你本可以袖手旁觀,仍選擇救了我一命。而今事情與你無關,你卻帶著人來了。濟人之急,救人之危。柏若風,我遠不及你。”

    他很懦弱,鮮少違背父親之意,更難有如此隨心所欲的時候。

    “哦?你不說我都忘了,這可真巧了,你兩都欠我一條命。”柏若風故意岔開話題笑道,“你今日幫他一把,不也‘隨心所欲’做到了你曾經做不到的嗎?”

    段輕章肩背始終挺直,聞言只是無奈地搖頭。

    這神態,不知道到底是拒絕還是什么。段重鏡擔心自己的小命,忍不住插話,“段公子,那您……”

    “還叫段公子?”段輕章打斷他的話。

    段重鏡愣住了,他欲言又止,最后揪著衣擺,看向柏若風。

    “看他作甚?”段輕章明知故問,此刻不疾不徐道,“說起來,我以前就羨慕柏云起能有個兄弟作伴。”

    他清風朗月一笑,定定看著段重鏡,“不過以后,不用羨慕了。”

    段重鏡心下一跳,但想到段相,心里就像有根刺,沒能應下。他頓了頓,“你打算如何做?”

    “離科舉尚有幾月,你既是遠道而來,又無家眷,不是客棧便是賃居。不如直接去相府住。”段輕章蹙眉道,“暫且住我院子吧。你的事情我會去和父親商議,不會再有人追殺你了。”

    段重鏡眼里顯出警惕,“不行!”他急得一下站起,腦袋卻撞倒了馬車頂,發出脆聲。

    還說是什么年少成名的天才呢!都不知道這人是單純還是單蠢。若不是外頭正是市集,內里又有個柏若風,段重鏡恨不得立刻跳窗逃跑。

    他后背貼著窗框瘋狂搖頭,“那不成了甕中捉鱉?我才逃出來,萬一你們父子都要殺我,我連呼救的機會都沒有。再退一步說,哪怕你是好的,萬一你父親要殺我,你攔得住?!”

    段輕章捏緊了指腹,眼睛直視他,沉穩道:“我攔得住。”

    段重鏡睜大了眼,“你攔得住個屁啊你!”他氣出粗話來,“若不是柏公子替我說話,你剛剛分明想和那誰同流合污!”

    “你們一家子都不是好人!”段重鏡激動道,但話音剛落,他腦海里一閃而過兩個女子身影。

    段輕章見他這般急躁,端詳了下這剛撿的便宜弟弟半晌,唇角彎彎,“你如今的住處,怕是已經被包圍了。偌大的京城,無權無勢,你無處可躲。就算我勸不住,也能給你在相府安排個清靜角落,不是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父親眼皮子底下,不正是如此?”

    見人不信,段輕章補充道:“父親甚少來我院子,有燕娘在,就算發現了也拿不了你怎樣。就信我一回,如何?”

    柏若風抱臂摸了摸下巴,見滿臉不愿的段重鏡看向他,一副讓他拿主意的模樣,不禁樂了,“方才在客棧義憤填膺說不懼強權的人是誰啊?你的命,自己拿主意。”

    早先他就說過送段重鏡離開京城,是這人自己不愿意,能幫的他早幫了。京中侯府就他一個主人,他要是把人藏府里,說不定哪天他離開一下,段重鏡小命就沒了。

    舉手之勞可以,但要他守著只有一面之緣的段重鏡,與相府作對,那是不可能的。再且,段重鏡鐵了心要入朝為官,這還只是開始。

    要安全,何不直接回家去?

    段重鏡一臉糾結,他知曉自己的斤兩。有誰愿意從一人之下的丞相手里保下個還沒上榜的小小舉人呢?這個答案昭然若揭。理智如此,情緒上他仍搖擺不定。

    既然事情已經談完,柏若風探頭喊阿元駕車去相府,對段輕章道:“段大哥沒忘記下午我說的事吧?”

    段輕章當然記得,卻偏偏撣了撣袖子,故意道:“什么事?”

    柏若風瞪了他一眼,委婉道:“相府是不是要有小姐入宮選秀了?”

    “你從哪打聽來的?”段輕章訝然,這么大的事,他竟不知情。府中未婚的姊妹只剩一個,段輕章沉吟著,“錦詩她深受父親寵愛。婚事,怕是父親拿的主意。”

    柏若風又道:“那……她本人怎么想?”

    話里似有話,段輕章轉過頭,重新審視著他。

    邊上的段重鏡死到臨頭,還不忘豎著耳朵偷聽。

    柏若風瞥了段重鏡一眼,抬手掩唇對段輕章耳語自己大哥那點小心思。

    段輕章先是一臉茫然,隨后滿面震驚,再是眼神示意詢問。柏若風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眼神。

    段輕章:……

    他握拳咳了兩下,眼含詢問,“要不,等會我托燕娘去問問?”

    柏若風點頭如搗蒜,笑顏逐開。

    繞了幾圈的侯府馬車停在了相府門口。

    柏若風看向段重鏡,“現在還能選,要么下去,要么我叫阿元送你離開。”

    段重鏡捏緊了褲子,面白如紙,緊張得坐立不安。

    看來是想離京。段輕章嘆了口氣,率先起身,就要下車。

    他正尋思著等會喊小廝去送些銀兩,護送人返鄉,猝不及防間冰冷的手指貼了上來,力道極大,死死拉著他手腕不愿放。段輕章驚詫不已,回首見到段重鏡抿唇,倔強看著他。

    段重鏡再三向他確認:“……你剛說的,能讓我參加科舉,可還作數?”

    段輕章反手拉住他手腕,鄭重點頭,“我以性命起誓,護你參加科舉。”

    車外就是相府了,段重鏡深吸一口氣,心跳得飛快,他快速道:“謝謝。”

    柏若風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眉眼彎彎。他喊道:“阿元,少爺我腳崴了,上來扶一下。”

    阿元在車外應了一聲。

    段輕章先下了車,站車外等著。

    不一會兒,‘阿元’就扶著柏若風下了車。

    柏若風斜著身子挨著小廝借力,低著腦袋微微弓著身的小廝攙扶著‘崴腳的主子’,臉被頭上稍寬的幘巾和柏若風的陰影罩住,隱約露出個側臉和下巴。

    段輕章等主仆下了車才抬腳,他控制著速度,只比主仆二人快一步,立在小廝前面,時不時回頭看柏若風,念叨著他怎么不小心把腳崴了,又念叨他這么久不來找自己敘舊,等會非讓人多喝兩杯。

    柏若風笑著應和。

    一如往常。

    門內的小廝剛迎上來,只來得及看到一身紅衣張揚的柏若風,便被段輕章打發去找酒了。

    相府占地面積不小,幾位主子各有各的院子。

    到了院內,段輕章和柏若風沒想到剛還討論著的‘段錦詩’正和已經顯懷的高飛燕坐在花園內聊天。

    聽見動靜,兩人一同轉過頭。

    高飛燕忙站起身,“夫君!”說罷就要過來。

    段輕章哪舍得叫她挺著肚子過來,自己快走幾步過去攙住她。

    高飛燕情不自禁笑出來,“你回來了。”

    段輕章視線對上這雙脈脈含情載滿他的眸子,也忍不住笑意,拉起高飛燕的手,“嗯,我回來了。”

    身旁偽裝成‘段錦詩’多年的秦樓月站起來,規規矩矩喊道:“大哥。”

    她白日里見到段重鏡,心有疑竇,正是來探聽消息的。此刻視線一掃,看到遠處的柏若風斜身站著,邊上的小廝虛扶著他。

    秦樓月一掃而過。倏然,她清秀的眉目一緊,再回看過去,越發覺這刻意擋著臉的小廝不太對勁。

    “大哥帶了朋友回來?”她問道,心里已經猜到幾分。

    巧的是,段重鏡聽到熟悉的聲音,沒忍住抬頭看了眼,這一眼便認出秦樓月是那位在段丞相下令抓他是忽然‘暈’倒的青衣姑娘,而站在段輕章邊上的高飛燕正是給他指過路的婦人。

    段重鏡想,這相府,看來不都是壞人。

    秦樓月也認出他來了,瞇了瞇眼,眼中閃過一道銳光。

    明知段公良要殺他,這人竟還敢回來。

    段輕章說:“鎮北侯府的小公子,你見過的。”他招來自己的貼身小廝耳語一番,小廝點了點頭,把段重鏡悄悄帶下去安置了。

    高飛燕疑惑地看著段輕章,她剛聽到了些許話語,不明白段輕章為什么要特地騰個房間給柏若風帶來的下人住。

    段輕章有事從不瞞她,因此高飛燕正要開口問,段輕章先一步道:“燕娘,我有話與你說。”

    高飛燕歪了歪頭,奇怪地看了眼段輕章,但仍是跟著他走遠了幾步,站在花叢邊上。

    兩人離桌子約有幾米,這個距離既不至于叫秦樓月與外男單獨相處,也剛好留了說悄悄話的空間。

    柏若風看了看段輕章,忽然了然。他單腳跳了跳,蹦到石桌邊上,兀自坐下,撐著下巴仰臉看著站著的人笑,“段小姐,可還記得我?”

    秦樓月皺眉,哪還看不出蹊蹺來,她單刀直入問:“柏公子尋我有事?”

    好聰明。柏若風轉了轉眼,接著剛剛的客套話繼續道:“據說京中貴女排了個世家公子榜,數我大哥為榜首。自小,父母親友皆說我與大哥長得有幾分相像,段小姐覺得我比我大哥如何?”他眉眼彎彎,仿佛只是單純在乎自己容貌。

    秦樓月頓了頓,她不解道:“不過是閑暇時的玩笑話,公子不必放心上。”

    柏若風不依不饒,“雖是玩笑話,也是有幾分真意的。柏云起那家伙常年在沙場,整個人被磨得又黑又瘦的,貴女們要擇婿,哪輪得到他做第一,段小姐也是這樣想的吧?”

    秦樓月皺眉,忍不住道:“鐵血男兒,不說榜首,上一個只看臉的榜,綽綽有余了。”

    柏若風意有所指地拉長了調子,“哦~”

    秦樓月看不清他來意,不解道:“你問這些做什么?”

    “沒什么,只是身邊沒有認識的貴女,有些事情心中困惑,無人能解。段小姐可能解答一二?”柏若風撐著臉慢悠悠道。

    然不等秦樓月開口,柏若風又道,“說來,我大哥曾在北疆干過英雄救美的蠢事。上次回京,他和我說在京中遇到故人。這緣分不可謂不巧啊。”他感嘆著,“不過我覺得男大十八變,他年少長得白凈,自然多得是人歡喜。但人家現在興許看不上他了,畢竟侯府哪比得上入宮的富貴。段小姐覺得呢?”

    秦樓月眸子微動,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一時不知道是因為柏若風口中那人可能是她,還是柏云起認出她這事,叫她心中惶恐自己間諜身份被識破重要些。

    她沒否認!柏若風見有戲,不緊不慢閑談般問:“段小姐覺得,如若你是那個人,心里會是怎么想?”

    若柏家兄弟認出她身份,斷不會如此平淡地問她些男女之事,至少會把她捉起來。然而當秦樓月冷靜地想著如何回答時,那狂跳不止的心臟卻沒有半分緩下來的意思,甚至連帶著整個臉都開始發燙。

    “段小姐?”柏若風眨了眨眼,“段小姐,你臉好紅,身體沒事吧?”

    秦樓月紅唇微張,吐出口濁氣來,她捂了捂自己滾燙的臉頰,竟不發一言扭頭跑了。

    “段小姐!”柏若風的喊聲被她遠遠拋在了腦后。

    若她真的是段錦詩就好了,嫁到侯府去?她做夢都不敢這么想。秦樓月順著廊道往前,她特意選了人少的路,心亂如麻,快步走回去。

    一路上腦子閃過冷漠的父皇,閃過卑微的母后,閃過對她惡聲惡氣的長兄,茫茫然停住了腳步,不知自己在異國他鄉拼命偽裝,到底是為了誰。

    她走過小路,見到段輕章身邊的貼身小廝從另一條路過來。秦樓月側身隱蔽,等人無知無覺過去了,駐足一會兒,沿著小廝來的路往前走。

    客房門半開著,里邊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秦樓月走上前,立在門外,稍稍把門一推,門就開了。段重鏡背對著她在收拾床鋪。

    聽見開門聲,段重鏡如驚弓之鳥,警惕地回頭——他剛剛確認這里遠離相府中線,周圍較為偏僻,少有人經過,段輕章的小廝才走,誰會過來?

    很快,段重鏡認出了門口的女子。

    段重鏡猶豫著,打了個招呼,“段小姐,午間的事,謝謝你。”

    秦樓月眸色一黯,她有些失望,“是大哥讓你留下的?”

    段重鏡點點頭,此刻段輕章人不在,他喊起稱呼來毫無心理壓力,“大哥人真好!”

    “是,他人真好。”秦樓月扯了唇笑了笑,“你安心住下吧,我不會和別人說的。”

    段重鏡眼睛一亮,“段小姐,你人和大哥一樣好!謝謝你!”

    秦樓月勉力笑了笑,轉身離開。

    為了監視已經有些神志不清的段公良,她常常跟在段公良身邊,以孝順之名,行悖逆之事。午間的時候她正好在書房,才知道原來段丞相也有一對雙生子。

    她看著被輕而易舉決定死亡的段重鏡,就好像看到了她自己。

    然而現實告訴她,段重鏡不是她,段輕章也不是秦劍南。

    段重鏡能被自己大哥接受并伸出援手,她卻無依無靠。秦樓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緩緩握緊,第無數次想:如果我真是段錦詩就好了。

    她開始說服自己:左右兄長他們要的是邊關軍報,嫁入柏家不是更能接觸到軍務事宜嗎?很快,她否決了這種想法,心知這樣會叫救過她的恩人家破人亡。

    她回到自己房間,新買的丫鬟阿寶追過來,跟著她進房。除了貼身丫鬟,秦樓月向來不喜別人照顧。門一關上,便是兩人的空間。

    關門的阿寶轉過身,竟被一巴掌甩在臉上,抽倒在地。“啊!”

    那一巴掌是下了大力氣的,把她腦子都打蒙了。阿寶回過神來,驚怒交加,捂著臉爬起來。打她的人已經施施然走進里間,坐在貴妃椅上。

    阿寶氣勢洶洶沖過去,揚起手就要給自己報仇。沒料想卻被起身的秦樓月又在另一邊完好的臉上抽了一巴掌。

    阿寶不可置信地捂住臉,只有一雙眸子帶著惡毒的恨意看著秦樓月。

    秦樓月冷聲道:“兩巴掌,賞你自作主張,你不冤。”她從未想過進宮。段公良命都控制在她手中,又知她是北越人,不會擅自妄為。

    只有阿寶,只有這個北越太子派來的新寵,能夠通過宮中線人,把她放進選秀名單里。

    阿寶呸出血絲,譏誚道:“自作主張?這可是太子殿下的旨意,你敢不遵?”

    “這些年,我給他打探的情報已經夠多了。”秦樓月面無表情。

    “如果情報夠多,那為什么前線還屢屢戰敗?還不是因為你這個不祥的賤人,拖累了越國的氣運!”阿寶像看臟東西一樣看著她,想要動手,又迫于對方剛剛那兩巴掌的威力,不敢亂來。

    “你要贖罪,你該去贖罪。”阿寶上下打量她一番,諷刺道,“圣女大人,若不是殿下心慈,別說容貌,你連命都留不下來。你也就剩下一副好皮囊了,何不把它好好利用,去給曜帝吹吹枕邊風?屆時,你做了曜國的皇后,與殿下里應外合,殿下不會忘記你的苦勞的。”

    曜國皇帝都快五十歲了。秦樓月睫毛顫了顫,“那我賠了人,能得到什么?”

    阿寶理直氣壯道:“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會原諒你,這還不夠嗎?”

    秦樓月抬起眼,黑白分明的眼神冷冰冰看著她,忽然一彎唇,無害地笑了。

    阿寶從她眼神里覺出殺意,嚇得后退了半步。但想到自己背后的人,很快定下心,揚起下巴回瞪,大有你能奈我何的囂張之意。

    第48章 毀約

    北越不安分了。

    柏若風把家書一一攤開, 擺在桌上。四封不一樣的字體,報的都是平安,一片風平浪靜、時光靜好, 沒有提到半分邊境的風波。

    他十指相抵,撐著下巴,領會了家人的意思。唇邊弧度稍稍抬起,眸中盡是暖意。心下卻為此酸脹一片。

    或許他們期盼的都是一樣的, 就像他寄回去的家書, 全然沒提自己去剿匪的事情,提的盡是京城的吃喝玩樂。

    柏若風忽然想起, 他寄回去的信封,還沒與柏云起說起段小姐的事情。那日看段小姐神態,明明也對他大哥有意。

    柏若風眼中現出少許玩味。

    雕花木窗一聲輕響, 黑影身手矯捷,躍入室內。黑靴落地無聲,朝書桌邊上的人靠近。

    柏若風耳朵微動,明明覺出有人入房, 仍舊不緊不慢把攤著的信紙一封封珍惜地收起, 塞到柜子里。

    黑影走上前,雙手撐在桌面上, 陰影把端坐在桌后的人籠罩住,無端顯出壓迫感來。來人聲音沉沉, 分不出悲喜,“柏若風。”

    被直呼大名, 柏若風抬起頭來, 面上并無意外,“又不走門。”

    現在方宥丞來他家, 攀壁爬墻,流暢得很,簡直就和逛自己家小花園差不多。柏若風眼中流露出些許無奈,尤其是見著方宥丞黑著臉,仿佛來找茬般的姿態,那絲無力感更重了。“尋我何事?”

    若按面相來分好惡,從第一眼印象來看,柏若風被分為好人,那方宥丞當是帶著血腥氣的惡人了。他不笑時,眉弓隆起,映得黑眸如淵,尋常的話出了口,像極了質問,“這幾天你怎么不入宮?”

    柏若風不用腦子想,都知道下一句怕是又要來問自己是不是在躲著他了。柏若風揉了揉鼻根,對明知故問的方宥丞沒辦法。

    索性放棄了找理由。柏若風單手托著下頜,抬眼瞧著來人,再不掩飾敷衍,反問道:“無詔不入宮,不是常識么?太子殿下。”

    方宥丞一手按在桌面,一手緩緩舉起。

    柏若風這才發現他右手還握著卷畫,四指一松,畫卷便往下展開來。只見畫上美人一襲空青色衣裙,五官清麗,畫卷角落標著小字,表明畫中人來自段府。

    不待柏若風出聲,斜眸端詳著畫卷的方宥丞先行開口道:“你喜歡這類型的美人?”

    “美人,誰不喜歡?”桃花眼一掀,露出其下茶金色的眸子,盛滿了風流肆意。

    這不是方宥丞想要的答案。方宥丞覺出對方兩句話里的不以為意,心頭的火星被風一吹,呈燎原之勢。他手肘微曲,上身壓下,兩人間的距離拉得極近。

    對視間,方宥丞篤定道:“前兩日,你去段府就是為了見她?”

    柏若風無意識點著桌面的動作一頓,沒有說話。

    沒有說話仿佛就是默認,方宥丞眸間銳色,看柏若風就像在看自己家要被拐跑的白菜,連語速都快了不少,透著急躁,“你與那女的才見過幾面?又了解多少?看人不能只看表象,說不定她和她爹一個樣,回頭把你推火坑你還得謝謝她!”

    “那女的?”柏若風斟酌著其間情緒,笑道,“她還是你表妹。”

    “表妹又如何!”方宥丞道。

    “的確不如何。”聽了一耳朵壞話的柏若風莞爾,已然明晰對方話中意思。看來方宥丞知道他去過相府,卻不知道所謂何事。

    他剛要解釋是為了長兄去的相府。腦中卻挨了一杵子,止住了解釋的話頭。

    視線自方宥丞面上逡巡而過,柏若風察覺了對方的不安源自何處。

    恰恰是他最不想去的方向。

    這是個好機會。柏若風捏了捏指腹,不若將錯就錯,直接斷了念想,免得平白誤了人。

    唇角的弧度一點、一點抹平,柏若風心中嘆了口氣,面上平靜,他道:“我覺得段小姐很好。殿下勿要妄議,毀了姑娘清譽。”

    “你在為她說話?!”剎那打翻了一屋子的醋壇,方宥丞大力把畫拍在桌上,面容兇狠,“京中貴女不知凡幾,她文采一般,姿色平平,哪里值得你青睞?”

    柏若風點了點頭,不知心中如何想,至少面上表現出來的是認同。方宥丞跳得極快的心臟因著對方的態度緩下。

    不料柏若風殺了個回馬槍,話語如槍尖冷冷刺入心臟。柏若風道:“既然殿下如此說,那想必認識不少文采飛揚姿色上佳的姑娘。不若都介紹給我看看?”

    “柏若風,你!”方宥丞倏然直起身,面帶薄怒看著他。

    顯然,方宥丞已經察覺出柏若風在故意刺激他了。

    可看出來了又能怎樣?柏若風垂眸,把方宥丞手掌推下去,拉過那張畫像,細心展開,撫平了褶皺,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是段小姐,來日也會是李小姐、孫小姐。橫豎年齡到了,都是要成婚生子的。”

    “若是遇上喜歡的,妻妾都納,說不得來年就能當爹,往后兒孫滿堂,白頭偕老,一生美滿,未嘗不可。”柏若風看向面色極差的人,“殿下覺得呢?”

    方宥丞猛地擒住他手腕,掌心灼熱,幾乎要燙傷肌膚。

    在對方傾身過來之際,柏若風瞳孔驟縮,起身翻轉手腕,死死把人手臂扣在桌上,冷下臉道:“殿下適可而止。”

    “適可而止的明明該是你!”方宥丞另一只手掐緊了柏若風下巴,往上一抬,要看進對方眸中,“你在故意激怒我。”

    柏若風嘴角上揚,在方宥丞沒來得及警惕的時候,腦袋忽然往前磕去,他完全沒收著力氣,以至于腦殼相碰,‘咚’的一下撞得兩人頭暈眼花。

    這招可謂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了。

    方宥丞掌下松了勁,他便趁機后退一步,漫不經心摸了摸撞紅的腦門。

    明明是暖色的瞳眸,此刻看人的眼神卻是全然冰冷。他看著現出片刻茫然的方宥丞,提醒道:“殿下忘了答應過我什么了嗎?”

    劇痛過后,腦袋有剎那的空白。

    嗡鳴過后,清亮的聲音滑入耳中,方宥丞恢復了理智,他捂著額頭,不甘地看著眼前咫尺之遙的人。

    他往前伸手,柏若風便往后退。他越是爭取,兩人的距離拉得越遠。

    方宥丞懂了。這是‘兄弟’的距離。

    他放下試圖觸碰的手,皺眉指控道:“那你也忘記你說過的話了嗎?你說過,你心里有別的事情,這輩子都不會成婚生子。”

    所以他能容忍柏若風的要求,在這些前提下,他愿意只做兄弟。

    可一旦發現柏若風心里可能有別的人的存在,可能會與別人肌膚相親,相濡以沫,白頭偕老……那所有的一切都該另當別論!

    柏若風一怔,著實沒想到方宥丞還記得。

    他說這話的時候,方宥丞還是個半大少年,這么多年了,方宥丞不僅當真,還給他記著。

    雖然他至今沒有改變過想法,未來仍是如此打算。只是什么時候就該說什么話。譬如現在,他決不會當著方宥丞的面承認。

    “童言無忌而已,如今回頭還來得及。”柏若風一語雙關,說自己,也是說方宥丞。

    他翻臉無情,端著往常方宥丞最恨的正義凜然的架子,振振有詞道:“娶妻生子,方為人間正道。殿下身為天下儲君,更應以身作則,莫要讓百姓失望、讓君主失望。”

    “那你呢?你把自己放哪?”方宥丞死死盯著他,面色陰翳,捏緊了拳頭。

    “微臣不過一介草芥,哪里值得殿下放入眼中。”

    此話一出,久久寂然。

    兩人隔著長桌對立。柏若風本以為厭惡虛偽的方宥丞會對他出手,他見識過方宥丞的武功,兩人若對上,怕是要好一會兒才能分出勝負。

    思索間,渾不知曉自己渾身肌肉緊繃,在他人眼中已是面對敵人的備戰姿態。

    方宥丞哪看不出來?面前人身體潛意識的應戰反應,讓本應麻木了的心臟密密麻麻地泛起刺痛,逐漸連成一片,往四周放射性蔓延開。

    沒有別的動作。方宥丞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值不值得,不是你說了算的。”說罷轉身走了。

    走了沒兩步,方宥丞倏然轉身回到桌前,扯過那副秀女畫像,一板一眼卷起來。

    直至那抹挺拔身影離開書房,柏若風都沒回過神來。他眨了下眼,從桌后繞出來,往方宥丞站過的地方看去。

    這時,他才發現厚木做成的書桌邊框,竟留下了四道指印。

    柏若風若有所思。

    畫上的人,留不得了。方宥丞回到東宮內,把畫卷擲在桌上。他雖不說話,身遭氣勢凜然,叫周圍的宮人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春福心態還算穩妥,給方宥丞續上茶水。壓低聲音讓宮人們該做什么做什么去,若都木頭一樣立在這,怕是等會太子殿下就得發作。

    如此,殿內很快只留下春福和他身后的小太監伺候著。

    小太監年紀小,面色白凈,春福見他干活伶俐,前幾日才收到手下來,想做徒弟培養。

    平日里,小太監是跟著春福在太子不在的時候收拾殿內雜物的。

    今日方宥丞明明就大刀闊虎坐在位上,他卻斗膽伸手去拿書桌上的卷軸。

    方宥丞看著折子,始終看不入腦子。冷不防眼前出現了半只手,他猛地抬起頭,厲聲呵斥:“誰讓你上來的!”

    小太監被嚇得跌倒在地,回過神立馬四肢著地,趴伏在地上。

    帶他的春福不在,沒人為他求情。小太監面色蒼白,眼珠子咕嚕嚕轉著,求饒道:“殿下饒命!是、是太后娘娘今日派人來催選秀的單子。”

    方宥丞皺眉,不再理會他。等春福回來,自有人教小太監規矩。

    小太監膽大過了頭,輕手輕腳上來收好邊上的畫卷,盯著方宥丞桌上那副,問道:“殿下要把段小姐畫像留下來嗎?”

    不待方宥丞發作,他繼續道:“可是段家因段小姐出身低微,提出讓她退出此次選秀。”

    方宥丞抬起眼來,無聲審視著眼前人。

    小太監畏畏縮縮抱著畫卷弓腰站著,他尚且不知道太子已然對人起了殺心,還以為太子是對畫上美人起了興趣。

    方宥丞忽然道:“那日跟著春福去拿秀女畫卷的,也是你吧?”

    小太監唯唯諾諾應是。

    方宥丞唇邊溢出些許冷笑。他是脾氣差了點,但不是蠢人。那日他看著柏若風離開,見到他不小心撞倒了春福和小太監。

    那么多畫卷掉落,但是因為都是系好的,因此沒有散開。唯有一副,唯獨有一副畫卷因為系帶壞了,在地面散開來,清晰展開秀女面容。

    若不是柏若風撞了人,畫卷就該是在他面前展開了。

    春福帶著熱茶回來了。他一入殿就覺出不對勁來,小心翼翼把茶壺放到邊上,剛想為小太監求情。

    尚未開口,方宥丞已經揚聲喊守衛進來。他手指點了點,指向小太監,隨意道:“把這多舌的,拖下去刑訊。”

    刑訊與審訊一字之差,卻有天淵之別。小太監嚇得渾身哆嗦,當兩個守衛過來拖他時,他才反應過來,哭喊著饒命。

    方宥丞沒看他一眼,繼續低頭批注。就連帶了他幾天的春福公公,此時聽到太子命令,立刻緘口不言,竟連替他求情的意思都沒有。

    小太監哭了鬧了求了,最后絕望地被堵著嘴拖了下去。

    春福眼觀鼻鼻觀心沉默立著,把自己當成了一棵樹。

    方宥丞冷不丁道:“再有老鼠進來,下一個就是你。”

    好在小太監不是刺客也不是下毒的,不然他怕是難辭其罪。知道東宮暗牢存在的春福心悸,清楚自己犯了錯,低下頭喏喏應著。

    北邊起的戰事只是小打小鬧,為柏若風鋪了條路。戰功赫赫,才能有理由讓皇帝給寵臣牽線搭橋。

    朝野上下如今都關注著北疆,自然也注意到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鎮北侯府。

    柏若風給皇帝遞了請帖,請求覲見。

    過了幾日,正當他以為這條路走不通,要另尋法子時,皇帝召他入宮。

    雖然往日里柏若風沒少入宮,然而自由的范圍僅限于東宮,其他地方他是沒辦法自由走動的。

    因此此次入宮面圣機會難得。

    龍武軍統領聽著唬人,其實是類似于太子親衛的官職。他換了七品武官官服,規規矩矩隨著帶路的太監入了養心殿,正兒八經行了禮。

    皇帝沒有讓他起身,柏若風便維持著見禮姿勢,垂眸看地,眼角余光仍能瞥見總管公公童英扶著皇帝起身的動作。

    與前兩年比,皇帝衰老的速度加快了。枯瘦的手指不復當年的光彩,不穩的腳步足見其虛弱。

    柏若風想起皇帝近來喜上煉丹的傳聞,據說皇帝在宮內養了一批方士。這神仙丹下腹,壽命有沒有延長他不知道,但皇帝身體似乎變得很差。

    “愛卿起身。”皇帝給夠了下馬威,終于開口讓他起來。

    “謝陛下。”柏若風起身而立,恭恭敬敬立著。

    “愛卿在帖子里說的事情,朕已知曉。將士們在邊境保家衛國,朕總不能讓他們寒心。”皇帝說話的調子很慢,在他眼里,一個賜婚圣旨換柏家給他拿命駐守北疆,是件再小不過的事情,何況現今用人之際。

    “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愛卿所求,理應如此。”他拿起一支紫毫筆,邊上的童公公極有眼色,迅速攤開張空白圣旨,開始磨墨。

    萬沒有想到這么順利,柏若風心臟被高高吊起,眉間已經有了喜色。等待時,皇帝和他寒暄鎮北侯府的事情,他答得十分恭敬。

    字成,皇帝拿起了玉璽。柏若風早忘了什么眼睛不能抬起來的規矩,目不轉睛盯著那張圣旨。

    玉璽將落未落之際,一抹鏗鏘有力的聲音隔著殿門和臺階遠遠傳入殿內,“兒臣有事求見父皇!”

    玉璽停滯在半空,與圣旨隔著一掌的距離,看得柏若風眉心一跳,恨不得沖上去摁著皇帝的手印下去。

    未經宣報,明黃蟒袍的太子自殿外快步而入,腰間佩金帶紫,步步生風,傲睨萬物。

    他進來時,辨不清喜怒的黑眸掃視過邊上的柏若風,隨后才向皇帝問安行禮。

    “何事這般急?值得太子擅闖養心殿?”皇帝眉間藏著不悅,盯著追著太子入殿的禁軍,面色變換,風雨欲來。

    他在童公公的攙扶下坐回龍椅,背后金龍栩栩如生,冷酷地俯視下首。

    若不是今非昔比,皇帝得狠狠賞太子幾大板。

    方宥丞無視他的問責,輕快道:“那自然是喜事。”

    這人不會是……柏若風腦海里隱隱約約掠過一道想法,他猛地轉頭看著方宥丞。

    方宥丞,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定定看著方宥丞,兩人視線在空氣中碰撞。柏若風小幅度搖了搖頭,盡是不贊同。

    接收到訊號的方宥丞側身而立,眸間卻晦暗不明。

    柏若風越是阻攔,此刻他心頭的叛逆之意越甚,叫囂著把眼前一切通通毀滅,好用這片天地囚住他想囚之人。

    方宥丞唇邊劃過抹惡劣的笑,轉過頭看向上首,激情澎湃道:“昔日沒聽父皇的話,是兒臣的錯。兒臣回去仔細看了看今年選秀的名單,發現一女子與兒臣十分投緣,擇日不如撞日,特來向父皇請旨!”

    皇帝坐在上方,把下面的情形盡收眼底。他看出了兩人間的暗潮洶涌,覺出些許趣意來,而這絲趣意恰恰來自于戲劇般的現實。

    君臣相爭?皇帝面容平和了幾分,難得溫和問:“太子這么著急,該不會那人是段公良的小女兒?”

    方宥丞無視了柏若風的眼色,雀躍道:“正是!兒臣與表妹十分投緣,今日過后,親上加親,不是更好?”

    親上加親?皇帝審視著他,唇邊依舊含笑,眼中冰寒之意愈盛。

    “小姐!小姐!”阿寶提著裙擺小跑回來,一路到了房門前。

    任她如何喊,房間內久久沒有回應。她見周圍沒有別的下人,裝都不裝了,囂張地把門拍開,嘴上喊道,“小姐,阿寶有要事稟告。”

    木門拍開,露出床邊桌后正低頭端詳著手上卷軸的清秀女子。

    阿寶笑著走進門內,目露嘲意,“小姐,您好事將近了。”

    秦樓月動作一頓,緩緩抬起頭來。

    哪怕是入了她的套,段公良仍死守著最后的底線。她用藥吊了幾天,才折磨到藥癮發作的對方松口。而今落到她手上的,赫然是北疆三城的城防圖。

    自柏望山數年前接手北疆后,北疆的防護重重,被筑成鐵桶一塊,常駐兵馬。將士值守和換班規矩只有柏望山及其親兵知道,難以下手。唯二的途徑就是那以防將領叛變,上繳到兵部存檔的城防圖。

    如今的兵部尚書是段公良的人。

    這意味著,光憑這一張圖,就能讓她作為底氣重回北越。

    只是段公良拿到解藥后,對她的看守更嚴了。秦樓月發現自己已經被人重重包圍。

    也許下一刻,房門就會被拿到藥后反悔的段相帶人打破。

    阿寶渾然不知她的動作,也不知道周圍處境——她與秦樓月消息并不互通。

    她自底層爬起,用過無數手段,最記恨的,就是這種投胎投的好的。何況,太子派她來,就是要她輔助秦樓月入宮的。她笑瞇瞇道:“小姐,還不梳妝打扮一番?圣旨要到了。”

    秦樓月皺眉,很快反應過來,拍桌而起,怒目而對,“你做了什么?”

    第49章 陌生

    “這你就不用管了。”阿寶笑嘻嘻道, “總之,曜國太子已經去求旨。很快,就會有人攜詔書而來。”

    “恭喜了, 南曜的準太子妃殿下。”阿寶目露羨慕,很快又化作嘲弄。

    秦樓月迅速把城防圖卷好,塞到腰間。她從桌后走出,不安地踱步, 忽而質問阿寶, “你是怎么知道的?所說有幾分真幾分假?”

    “懷疑我?”阿寶抱臂道,“也是, 想必殿下沒有告訴過你,其實咱們在南曜皇宮有線人。你若不信,可以等等看, 估摸不出一炷香,圣旨就要下來了。”

    就在此時,一只鴿子落到窗臺上。阿寶剛要去拿,秦樓月快她一步, 搶先掐住鴿子, 從它腳邊抽出一張小紙,展開來, 其上寥寥數語:詔書已下。

    紙張很薄,阿寶湊近一些, 就能從小紙背面的反字猜出內容。她揚眉而立,滿是傲然。

    “我說過多少遍了, 不要做多余的事情。”秦樓月把小紙碾碎, 她目光冰冷,且帶著狠意, 向阿寶踏出一步,“是你逼我的。”

    本來就離得很近的阿寶覺出不對,往后退了兩步,她被秦樓月神情嚇住,那是種無聲的瘋狂。阿寶色厲內荏叫道:“我是大功臣,你要做什么?你敢抗旨不遵?!”

    “抗旨?抗了誰的旨意?”秦樓月面色難看,“你個蠢貨,難道真以為曜帝會把段公良的女兒賜婚給太子嗎?”

    皇帝忌憚太子已經是昭然若揭的事情了。太子因為已故的先皇后,向來與段公良不對付。皇帝拿捏著段相黨羽,一面給太子使絆子,一面削弱其羽翼。

    兩相夾擊,段公良權高位重,說到底不過是個文臣,又貪生怕死,才給了她可乘之機。

    但難道皇帝就不忌憚段家了嗎?

    讓段家出兩代皇后是多小概率的事情。她要是皇帝,這會兒就把‘段錦詩’粉身碎骨,也絕不給兩家聯手的機會。

    阿寶想不明白,她只信自己,“為什么不會!我的線人傳的消息,詔書已經下來了,曜帝圣旨一出,誰敢不從……啊!你發什么瘋?”

    只見秦樓月瘋了般把照亮的油燈潑灑到輕帳上,立時燃起一簇小火。阿寶慌忙沖過去踩那簇小火苗。

    她轉身剛要喊人來滅火,把燈火全部點燃打翻的秦樓月無聲靠近,猛地從背后用肘部鎖住她喉嚨,以至于阿寶的呼喊聲只來得及發出一個嘶啞的音,就被扼住。

    阿寶漲紅了臉,大力地敲擊著喉嚨上的手臂。掙扎間撕破了秦樓月的衣袖,露出那條手臂上哪怕養好了依舊殘留下的疤痕。

    “這還是我從段皇后的故事里學來的。”秦樓月語氣親昵,聲音溫柔。手下的動作卻不留情,死死桎梏著對方喉骨,哪怕臉被抓花了也不肯松開。“既然你那么想做太子妃,我就全了你的心愿,也不枉你這些日子來的費心‘照顧’,好嗎?阿寶。”

    大開的窗涌進風來,把被撒了一圈的小火苗吹得漲大數倍。火光搖曳里,恍若擁抱在一起的兩人立在火場中,站在前面的人影軟軟倒了下去。

    段公良派來的人看到火光,覺得不對,不顧暴露跳進院內。但沒來得及進房,就被不知道哪里冒出來的人截住,打成一片。

    那些人顯然都是保護她的打手。秦樓月用手背擦了擦面上的血跡,眼中閃過怯意,但很快沉寂下去。

    誰也不能救她,除了她自己。秦樓月不顧灼燙,拖過火焰灼燒的紗布,蓋在阿寶尸身上。

    火光里,秦樓月把滿頭釵環拔下來,連著身上配飾全丟在阿寶身上。她退后幾步,喃喃道:“再見了,段小姐。”

    說罷從窗口躍了出去,落進池塘中。

    此時,相府門口來了一隊人馬,為首太監赫然是總管童英公公,他手中捏著一卷黃旨。

    圣旨到來,整座相府的人都互相通知著出來迎接。哪怕是半死不活的段公良,也被攙扶著出來迎接。

    童英等人來的差不多了,眼睛一掃,無須的面上笑吟吟道:“灑家這次來,是給段小姐送圣旨的。為何不見她人?”

    段輕章環視一圈,的確不見段錦詩。他趁段公良與童英打交道時,帶人去尋段錦詩。

    因為母親是越國人,段錦詩自小不受寵,住在偏僻小院中。后來得了段公良寵愛,自言念舊不肯搬離。

    還未靠近,可見黑煙滾滾而上,燒焦味立刻傳來。

    段輕章頓覺荒謬,快步走近一看,院內只留下血跡斑斑。目之所及,居然沒有一個人,更遑論救火。

    向來溫和的他面色一變,斥責往常服侍在段錦詩身邊的下人,“怎么回事?為什么著火了沒有一個人知道?”

    下人們你看我我看你,囁嚅道:“寶姑娘讓我們守在院外等著。”

    起初,他們聽到了打斗聲,刀光劍影不敢上前,又見離奇火光冒出。正要去稟告,沒想到圣旨來了。

    這可是圣旨啊,連段公良都跪下等著接旨,他們哪敢冒頭說話。

    段輕章難得這般失態,捏緊不住發抖的手怒道:“那還不去救火!”

    眾人紛紛散開找水。段輕章忙卷起寬袖,咬牙撿起池塘邊上不知道誰丟下來的木桶,一桶桶從池塘邊舀水潑上去。

    火越少越大,被潑滅后煙塵滾滾。段錦詩遲遲不來,后院的事情傳到了前廳。

    童公公自然也聽聞了段小姐院子失水的事情,據說人抬出來的時候已經燒焦了,面目全非,只能靠身上燒剩下的配飾來分辨身份。

    “丞相節哀。”等候著的童公公握著手中明黃卷軸,唏噓道。他安慰著喪女的段丞相,帶著人馬原路返回。

    消息風一樣傳到宮內。

    皇帝面上看不出喜怒,輕飄飄一句,“可惜了。”便一筆帶過。

    人都沒了,還請什么旨意?柏若風面色有些難看,垂眸告退。皇帝揮揮手,讓他離開。

    柏若風大步流星離開,一心想著去相府看看。是生是死,是真是假,他總要親眼見了才確認。

    沒想到方宥丞追出了養心殿。

    若不是這家伙中途搗亂,事情何至于到這個地步。但最開始還是自己借了段錦詩做擋箭牌,不然不至于叫方宥丞橫插一腳。一想到這些事情,柏若風就頭疼得要緊,實在不想見他。

    柏若風越是不愿理會他,方宥丞越是覺得柏若風在生氣,追著他說話。

    “若風,是你說了要我成婚,我都按你說的去做了,你怎么不理我?”方宥丞試圖去拉住他,卻回回被揮開。

    柏若風面若寒霜,沒耐心和他玩明知故問的把戲,當下斥道:“離我遠些!”

    “不,只有這個不行。”方宥丞拽住他袖角,硬生生把柏若風腳步帶停下來,“你在怪我?可分明是她命薄,無福消受,與我何干,你不能怪我。”

    柏若風強忍著心頭怒氣,忍了又忍,沒忍住回頭拽回袖子,狠狠給了方宥丞一拳。

    方宥丞反應極快,擒住他手臂。

    然柏若風真正要攻的是下盤,眼看方宥丞入套,他毫不客氣把被轉移了注意力的人撂倒在地,按住對方要害。

    “若風武藝增長得好快。”仿佛被制住的人不是他,方宥丞還有心思感嘆些別的。

    柏若風伏低身子,向來明亮的瞳色因為背對著光染上陰霾,“好玩嗎?有趣嗎?”

    方宥丞怔住了。

    柏若風自嘲一笑,“前幾日還說我不是你棋子,我也想信你。可是你看看你自己,現在已經開始享受把人玩弄于鼓掌了嗎?”

    “我……”方宥丞心跳如鼓,柏若風陌生的眼神讓他心慌,下意識就要否認。

    “不必解釋。”柏若風松開對他的桎梏,手指毫不留情點著方宥丞的左心房,恨不得戳進去,“到底是真的‘有緣人’,還是想借刀殺人,你心里清楚。”

    “若讓我知曉火災是你授意……”柏若風眼神冰冷,直起腰背,居高臨下看著他。

    那沒說出口的下半句,化作重重陰云籠罩在兩人身上,方宥丞仰視著他,呼吸無意識加速,心尖因為緊張帶著身軀微微戰栗,喉結急促地上下滑動著,眼中的侵占之意不減反增。

    童公公領著人打道回府,于宮道上遠遠看到兩抹人影,明黃色在下,而武官疊在其上。

    能叫太子如此縱容的,武官身份不做他想。童公公浮皺的眼皮底下閃過精光,遣退了宮人,自己獨身過去。

    “殿下,柏公子。”

    在童公公注視下,柏若風十分自然從方宥丞身上起來,撣了撣衣角,“在下家中有要事,就不耽誤太子殿下與童公公了。”說罷抬腿就走。

    方宥丞面無表情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明知太子已經收到消息,童公公仍是在太子面前遺憾了一番。方宥丞唇角露出譏誚之意,堂而皇之朝童公公伸出手掌。

    只忠于帝皇的童公公沒有任何猶豫,雙手把圣旨奉上。

    方宥丞把圣旨打開,一目十行掃視過圣旨的內容。

    是給段錦詩詔書不假,可惜了,賜的不是婚,賜的是死。就算不是火災,段錦詩也必死無疑。

    逃不掉的。

    方宥丞毫不意外,哼笑一聲。他合上圣旨,丟回童公公懷中。只是一想到柏若風方才的話語,事情如他所想發展的喜意便散了干凈。

    目的達到了,不知為何卻有些難受。心中如同墜了塊石頭,沉悶得很。

    想到寧太后這幾日肚子有了動靜,方宥丞闔了闔眼,問:“陛下最近身體如何?”

    “勞殿下掛心,陛下近來睡眠很好,還說夢里見著了仙人。”童公公收好圣旨,恭敬道,“太醫說需要好生靜養,國事還需太子殿下多多費心。”

    “嗤。”方宥丞眉目陰翳,一雙鳳眼甚是涼薄,“那群方士真不頂用,叫陛下難受,看來還得吾去敲打一番。”

    外邊的人只知道皇帝近年來養了方士,卻不知道那些方士都是太子獻上去的。

    神仙丹神仙丹,方宥丞想,他可沒騙皇帝,駕崩后不就能做‘不老不死’的神仙了嗎?

    第50章 蹊蹺

    相府門口掛起了白燈籠。段丞相晚年喪女, 哀痛太過倒在了病榻上,早朝連連告假。

    段家小姐在封妃圣旨到來那日意外被燒死的事情在京中傳開,成了不少人的飯后談資, 談到最后,總是要搖搖頭說聲可惜。

    離富貴只有一步之遙,可不就是可惜?。

    “小叔?小叔……”

    對著書本發呆的段重鏡回過神,忙站起來道:“我在, 嫂嫂請進。”

    “在這里住的還好嗎?”高飛燕帶著侍女來送吃食, 面容尤帶倦色。她撫摸著凸起的孕肚,示意拿著東西的侍女上前。

    眼看高飛燕臨盆將近, 還來操持這些小事,段重鏡不由緊張道:“多謝嫂嫂照顧,我在這里一切都好。”

    “那就好。讀書很認真嘛, 我敲了幾聲門都沒聽見。”高飛燕故意取笑道。

    見段重鏡不好意思地撓頭,她轉了話頭,“天要轉涼了,我托丫鬟做了幾身衣物, 你先收著。若是有哪里不舒服, 或者缺了什么,和我說就行。”

    高飛燕強調道:“科舉將近, 不要客氣,一切以考試為重。”

    “好。”段重鏡滿懷感激應了下來。

    這些時日的相處, 足以他看清這對夫婦的誠心,兼之段輕章擺平了段公良, 雖然沒說認祖歸宗, 好歹不追殺他了,還能讓他參加科舉。叫段重鏡打從心底里接受自己的兄嫂。

    “兄長他最近還好嗎?”段重鏡再三猶豫, 才問出口。

    高飛燕溫柔道:“他一切都好,不必擔心。”

    段重鏡搓了搓手,“我、我想見兄長,嫂嫂能幫下忙嗎?”

    段輕章這幾日為了段錦詩的白事忙得腳不沾地,一眾友人的邀約都拒了,大理寺那邊告了長假。

    “是科舉的事情?”高飛燕猜測著自己能否幫上忙。

    “不是。”段重鏡閉口不言。再多問幾句,他怕是要挖個地縫把自己藏起來了,于是高飛燕不再問,應承下來。

    回到房內,高飛燕遣退了周圍的侍女,拿起桌上的開支用度查看。段老夫人很多年前便去世了,段公良明面上只有一個兒子,因此自她嫁入段家以來,便執掌中饋,管理府內下人,負責府內膳食以及一切開銷事宜。

    她撐著額頭看了幾頁,越看越煩悶,索性拖過桌上的詩經翻起來。翻著翻著,竟就著坐著的姿勢睡著了,連段輕章什么時候回來了都不知道。

    段輕章撿起榻上的毯子,輕手輕腳去過去披在高飛燕肩上。見桌上盡是府內瑣碎,不由有些心疼。兩人自小一起長大,他最知出身武官世家的高飛燕不愛這些。

    當時高家調職,全家都要搬去邊遠地方,加上段公良看不上小門小戶的高家,不愿讓高飛燕入門。他一度以為高飛燕會放棄他,隨家人離開。

    艱苦如此,兩人都撐過來了。他卻沒能給高飛燕想過的生活,心頭有愧。

    詩經被風吹得嘩啦作響。段輕章看見里面夾了張紙。抽出來一看,上邊寫了好幾個名字。

    段輕章笑了,提筆沾墨,在那張紙上圈出個字來。

    “唔?!你回來了?”高飛燕手臂沒撐住自己腦袋,在失重感中驚醒,睜眼便看到眼前桌上的筆墨。

    “是啊,你在挑名字?我看‘欣’字就不錯。”段輕章放下毛筆,“不求富貴,孩子以后過得開開心心就好。”

    “女孩用還好,男孩,怕是不太妥。”高飛燕斟酌道,“會不會太簡單了?”

    段輕章不以為然,甚至有些驕傲,“哪有?我看男孩用也很好啊,你挑的肯定是最好的。”

    高飛燕笑著錘了他一拳,“別鬧了,名字可以以后再想。重鏡找你有事,好像挺急的,你去瞧瞧?”

    “行,那等我回來,我們再慢慢挑。”段輕章接下了她的拳頭,給她理了理額邊碎發,帶著自己都沒覺出的溫柔,輕聲道,“別在這里睡了,對身體不好,回榻上歇著吧。”

    段重鏡心不在焉復習著,時不時就側頭看那道半掩的木門,照進來的日光逐漸西斜。

    就在他想著今天可能等不到段輕章時,門外響起極有規律的腳步聲,不緊不慢的,聽得人心頭的緊張散了大半。

    “大哥!”門才被來人敲了一聲,段重鏡就從椅子上倏然站起,撞得桌子發出巨大的響聲。

    一身月白的段輕章推開門,頗為驚訝,道:“你在等我?”

    段重鏡躊躇道:“因為有件事,一直不知道該不該講。”

    段輕章皺眉,神情嚴肅,“那你現在是覺得該對我講了?”

    段重鏡點了下頭。

    那日圣旨來的時候,恰好后院起火。其余人都跑去接圣旨了,唯獨段重鏡自知身份尷尬沒有輕易露面,他看到后院起了火,看方向,似是段錦詩的院子。

    段重鏡其人,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別人對他的好,他不會輕易忘記。他憶起段錦詩之前出手幫他,因此第一反應是過去救火。

    他傻呆呆提著木桶沖過去的時候,看到院子里兩伙人斗得激烈。

    一伙蒙面,穿著是普通百姓模樣,不知道哪來的。另一伙人卻顯然是府上的,有兩個人段重鏡還認得,正是當日初見段相,段相下令要殺他時,摁住他手腳那兩人!

    見房子火焰越少越大,段錦詩不知所蹤。回過神的段重鏡連忙理了理衣襟,壯膽學著段輕章的語氣走到院門處斥道:“你們在做什么?!”

    一聲既出,蒙面人退了干凈,而那群家丁都持刀看著他。

    面對這么多人的視線,害怕被識破的段重鏡背后發冷,恨不得立刻逃跑。他強撐著道:“愣著做什么?還不救火!”

    那群下人不知道有沒有識破他,應當是沒有的。因為他們紛紛收起刀具,恭順地拱手應是,卻沒有救火,而是退下去了。

    等人離開后,段重鏡才松了口氣。想起若他們真是段相手下的,不聽大公子的話應該……是正常吧?

    他顧不上想更多,一個人提著桶匆匆救火,試圖喊人來幫忙,喊了半天周圍都沒人來。

    直到聽見雜亂的腳步聲,段重鏡把木桶丟在池塘邊上,藏了起來。他眼看著段輕章帶著下人們趕來,撿起池塘邊上的木桶開始救火……

    “你的意思是父親知道這些事?”段輕章若有所思,當日段錦詩院內的血跡他也看到了。段重鏡此言不虛。

    “那群人既是段相的手下,他們看都不看火災現場一眼,說不定段小姐壓根就沒死。”段重鏡看著段輕章道,“至于那尸體,都燒成焦炭了,面目全非,怎么認得出來呢?”

    “其中定有蹊蹺。不管內間詳情如何,段相肯定知道最多。”段重鏡如是道。

    其實他心里還有個念頭,他早聽說朝堂分幾派,段相該不會是因為不想和太子聯姻,所以故意殺了自己女兒吧?

    俗話說,虎毒不食子。只是一想到自己,段重鏡打了個哆嗦,覺得這話的可信度不高。他偷偷瞥了段輕章一眼,沒敢把自己胡亂揣測的東西說出來,只說了事實。

    他承認自己人微言輕,可是因為過往經歷,對段錦詩的事情又實在無法無視。因此,他卑劣的選擇慫恿自己大哥去探查事實。

    ——若段公良真那么喪心病狂,他還是早點跑路比較好。

    段輕章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拍了拍他腦袋寬慰道:“別想那么多,好好復習。我去見見父親。”

    腦袋被溫厚的手掌拍了兩下,段重鏡腦袋空白一片,他表情復雜看著段輕章,唇瓣動了兩下,若是細聽,就知道他在低聲喊著‘大哥’。

    除了已經不在人世的養父,這還是頭回有人拍他腦袋。

    段輕章已經起身離開了。段重鏡著急地在屋子內團團轉了兩圈,不知道為什么心慌得厲害,他把這歸咎于段輕章‘動手動腳’帶來的后勁。

    段重鏡沒忍住,開門躥了出去,偷偷綴在段輕章后面。

    院墻邊冒出個頭來,段重鏡悄悄偷看著那抹熟悉身影進了書房。

    段公良院中太多護衛,他先前被段公良截殺過,如今不敢輕易靠近。段重鏡咬著手背,心急如焚,卻又顧慮著看守的護衛不敢進去。

    就這么一會兒功夫,天色已經黑了,房內點起了燈火,影影綽綽現出三個人影。

    段重鏡努力辨認:坐在椅子上枯瘦的身影當是段公良,站在離門口最近的地方的看發髻應是段輕章,而邊上那佩戴發冠的第三人,他并不認得。

    段重鏡手上一痛,低頭才發現手背被自己無知無覺間啃破了皮。他連忙換了個位置,離書房更近了,能聽出書房內的人在爭吵。聲音隔得太遠,聽不分明。

    老天爺似乎聽到了段重鏡的心音,書房大門打開了,房內的聲音清晰傳出。

    開門的段輕章神情冷肅,“我不能讓父親一錯再錯。”

    “榆木不可雕也,你今日敢踏出這扇門,往后就別喊我做父親!”段公良拄著拐杖出來,枯瘦的面上青筋畢露,猙獰可怖。

    “父親貴為三朝元老,理應比我更懂得孰輕孰重。”段輕章寸步不讓,厲聲道,“現在通知陛下和殿下,速速派人封鎖長安城及周邊城池,能把損失降到最低。”

    段公良大聲道:“不用上報,我一樣能派人截殺她!”

    “父親,”段輕章冷靜道,“段家沒這個本事。”

    他本意只做提醒,卻不知這句話猶如一巴掌甩在了段公良臉上。

    頓時,段公良面色又青又紅又白,五彩繽紛,他咬緊牙根,捏住龍頭拐杖。這拐杖是先帝賜予,寓‘上打昏君,下打奸佞’之意。

    段公良身子一歪,扶住了門側,他垂頭喪氣,恍若瞬間被抽走了一身精氣,連聲調都壓低了幾度,“段家的聲譽,會毀在你手里。輕章我兒,不要去。此事暴露,皇室定不會放過我們。”

    段輕章停住了腳步,回頭滿目不忍,“如若不去,曜國會毀在父親一己之私上。”聲音雖輕,卻字字誅心。

    “逆子!真是逆子!”段公良拐杖重重戳著地板,尤帶著不忿,胸腔起伏得厲害,他絕不愿承認自己有錯,寧愿把一切歸咎于段輕章的急功近利,“大理寺還不足以滿足你嗎?值得你大義滅親,去給方宥丞那小崽子投誠?!”

    “父親,不要再執迷不悟了。”段輕章皺眉,親人的指責并不好受,他沉聲道,“殿下與父親,我都不會偏心,我所忠的,自始至終只有無數黎民百姓的曜國。這還是您在我開蒙時教會我的。”

    是啊,都是他教會他的,可為何如今這刀子卻向著他自己了呢?段公良深受打擊,退后兩步,跌坐在椅子上。看著段輕章的眼神從憤怒、失望、傷心逐漸轉變為冰冷蝕骨的狠意。

    這世上不僅有對與錯,更重要的是:利益。段公良知道,今日任由段輕章踏出這個門,他的性命、他努力了數十年換來的地位,都會在帝王家的猜疑中土崩瓦解。

    這榆木腦袋怎么就不能為他年邁的父親著想呢?

    段公良閉了閉眼,胸膛劇烈起伏,百姓的叫罵聲已經在耳邊盤旋,聲聲句句罵著:賣國賊!

    一頓掌聲傳出。段輕章沒有理會,挺拔的身影向著府門而去。

    “好啊,段相,你教出了一個愛國愛民的好官。”陌生的聲音飄飄忽忽,并不真實。

    段重鏡盯著房門處的第三人,那人垂下手,陰影遮住他的面容,只露出腰間的玉佩。

    玉佩形狀奇異,像是某種動物。段重鏡盯著看了半天,擦了擦眼睛,不甚肯定,是狗?是狼?

    突變橫生。

    只見那人俯身,對段公良說了什么。段相一把捏住扶手,臉色煞白,他呼吸急促,猛地起身,已經做出某個難以抉擇的選擇,匆匆轉身離開房門。

    這是……回去了?段重鏡揣測著。

    不料下一刻,段公良手執長弓而返,瞄準了背對著他遠去的段輕章后心。

    段公良老眼昏花,手中顫抖不止。

    那第三人便‘好心地’抬手,替他扶穩了弓,箭頭對準了一無所知的段輕章。

    段重鏡瞳孔緊縮,“小心!”他顧不得暴露自己,從墻角樹邊探出上半身,張嘴大喊。

    然而遲了。段輕章回身向聲音來源看去那一刻,鋒銳的箭矢穿過他的后心。連帶著整個身軀向前踉蹌兩步,血濺在地上。

    段重鏡腦海嗡鳴不止,縈繞著一句話:怎么會這樣?!

    倉惶間段輕章試圖穩住身子。

    眼前天旋地轉,他站立不穩,捂住血色暈染開的前襟晃了晃,最后失力跪倒在地,“父親,你為何……”他口中源源不斷地涌出血來。

    那一箭力道沒有絲毫留情,又對準了要害之處。沒能掙扎多久,那雙倒映著段重鏡、段公良與第三人的眼睛漸漸失去明光。

    一切發生無聲且迅速,荒謬得像個怪誕的夢。

    失去思考能力的段重鏡被段公良派人捉下來,壓著腦袋跪在地上。他極力抬頭,看見眼前的段公良把弓箭丟到了一邊,垂下的手一直在發抖。

    “又是你小子。”段公良聲音聽不出情緒。

    血腥味傳入耳中,段重鏡腦海空白一片。哪怕被人按住,他仍努力不斷回頭去看段輕章,

    尸身就在腳邊,無神的眼睛,溫熱的軀體,臟污的衣裳……一切的一切看得段重鏡眼眶發熱。

    他張了張嘴,嚇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那人后退一步,藏在陰影里,始終注意著藏住自己的臉面,只敢露出道粗啞的男聲,引誘道:“不知道他聽到了多少,段丞相,殺一個是殺,殺兩個也是殺。”

    段相眼神陰狠,親兒的血氣助長了他的瘋魔,眼珠爬上血絲無數。

    瘋了!段公良瘋了!

    生命垂危之際,段重鏡腦子從未如此快速地運轉,“父親饒命!我也是你的兒啊!”

    段公良冷冷看著他,護衛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鋒銳的刀刃割破了領口,離大動脈只有一指距離。

    段重鏡喊道:“段錦詩才死,段輕章年紀輕輕身體健康又身兼重任,如果叫人知道他離奇死在府里,定然會深究!況且大嫂臨盆在即,要是叫她知道了大哥死訊,怕是一尸兩命!我不知道父親要做什么,可是我知道那樣必然會讓父親困擾。大哥他不體諒父親,可若是我,我愿意為父親出生入死、肝腦涂地!只要父親給我一個機會!”

    段公良沒說話,渾濁的眼睛打量著眼前陌生的小兒子。

    哪怕手腳被牢牢綁住,段重鏡竭力向前跪爬了兩步,竭力推薦自己,“父親,您看看我!我與大哥是雙生子,長得一模一樣。只要您教好了,我就是您一人的‘段輕章’!無論是大理寺那邊,還是太子殿下那里,我只聽您的話。只要您給我機會,我什么都愿意做!”

    “上朝為官,本就是我的目標。我與大哥不同,大哥擁有的是我努力幾輩子也得不來的,所以我不貪心的,大理寺的官職我就很愿意!”段重鏡面含諂媚,小心翼翼看著段公良,“什么天下、什么曜國,哪有自己過得舒服重要?段府的聲譽就是我的命,父親的話就是我的圣旨,只求父親給我一個機會!”

    段公良沉默許久,竟真的沒讓人動手。

    邊上的人嗤笑道:“鼠目寸光之輩。”身形漸漸從房內隱去了。

    段重鏡竭力讓段公良信任自己。

    然而段公良豈會這般容易被他說服,他盯著段重鏡許久,轉移了視線,看向段輕章,“給我看看你的決心。”

    段重鏡震驚地睜大了眼。

    須臾,他一咬牙,掙扎著站起,身旁的護衛目不斜視給他松了綁。段重鏡盯著段輕章的尸身,猛地朝尸首伸出手。弓箭牢牢抓在手中,求生的欲望叫摧心剖肝的悲意不得不讓步。

    段公良正居高臨下俯視著他,如一把大刀架在頭頂。段重鏡深呼吸幾口氣,過往種種飛速閃過眼前。他看著段輕章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不,他不要死!怯懦的眼神沁了狠意。他一把拔出尸體上的弓箭,溫熱的血液濺在臉上身上,腥氣彌漫開來,幾欲作嘔。

    段重鏡抽出護衛的刀,高高抬起,在某個瞬間一舉落下。

    心底的悲怮在此刻,化為真切的恨意。

    “考生段重鏡,因為賊人劫財,掙扎中不幸死在城外。”段重鏡緩緩抬起眼,神態涼薄,“父親,您覺得如何?”

    不如何,但的確是把能用的刀。段公良瞇起眼,重新審視起這個昔日他看不起的兒子。

    數日后,上京趕考的考生段重鏡被發現離奇橫死在長安城外的草叢里,疑似賊人劫財所致。

    長刀穿過后心,一刀斃命。因為身上帶著參加科舉證明身份的浮票,又有同鄉考生作證,尸首送回萬州段家村安葬。

    “柏公子,我家少爺身體抱恙。老爺讓他安心休養,不適合招待客人。您就回去吧,別等了。”回話的相府下人如是道。

    柏若風皺眉,端詳那眼生的下人。被這樣一雙仿佛能把人看透的茶色眸子盯著,下人有些心虛側過身。

    本以為柏若風不會輕易放棄,沒想到柏若風拱手道:“等段大哥病好了,請務必派人來侯府通知一聲,到時我再來拜會。”

    “小人應做的。”下人忙回了一禮。

    柏若風最后看了眼相府頂上朱紅的御賜牌匾,轉身打道回府。

    繼段錦詩的蹊蹺離世后,段重鏡也橫遭不測。偏生段府把消息封得死死的,別說段輕章夫婦,連段輕章往日那慣用的貼身小廝都換了人。

    若說里頭沒有段公良的手筆,他怎么都不會信。

    涼風如水,縈繞在身周。踏入院內的某刻,柏若風敏銳地覺出一絲不對。

    他環視周圍,府內人少,守門的守門,巡邏的巡邏,本該貼身伺候的阿元被管家喊去了,院內只他一人。路邊燈火點點,漆黑的草叢中不時有蟲鳴聲。

    可這種被人注視的感覺如芒在背。

    不在四周,那就是在……柏若風猛地抬起頭,看向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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