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君臣
今夜不見月, 繁星滿天。屋頂正脊上黑衣男人挨著鴟吻石獸,抱了壇酒,大馬金刀地坐著。眉間桀驁不馴, 恰似朗空落下在屋頂小憩的雄鷹。
那身影幾乎與夜幕融為一體,若不細看,還真難以發現屋頂多了個人。
被主人家發現,男人并不慌, 他甚至伸出手來, 掌心向下,屈指向內擺了擺, 招呼柏若風上去。
柏若風鼻腔悶出聲哼笑來,顯然認出了這人。
是方宥丞,是太子, 是他為數不多的摯友。
也是個足以令人頭疼的家伙。
柏若風提氣躍起,蹬著壁角而上,堪堪掛在檐邊上。身影一蕩,瓦片輕響, 人已經在空中滑過道圓潤的弧度, 半跪著落在屋頂上。
他拍拍手上塵土,起身過去, 似笑非笑,明知故問, “在等我?”
方宥丞捂嘴打了個嗝兒,“呃嗯。”
走至方宥丞身邊, 撲面而來的辛辣之意幾乎要把眼眶辣出水來。
柏若風腿邊撞到什么, 低頭一看,好家伙, 好幾個空壇子壘做一堆。這得喝了多少?
“你這家伙真是閑的。”他把手搭在方宥丞懷中酒壇邊上。方宥丞懶懶抬了下眼皮,松開抱住壇子的手臂。以至于柏若風往外一抽,酒壇便輕而易舉落入掌中。
“度數雖然不高,但也不能當水喝。”柏若風掂了掂,壇中只剩不到一半了。
方宥丞撇了撇嘴,道:“喝水沒意思。”
柏若風氣出笑來,踢了踢他小腿,逼問道:“那喝酒便有意思了?”
方宥丞垂眸不言。
喝酒當然也沒意思。只是上次不歡而散,他打定主意,若柏若風還生他氣,假借酒醉,能不要臉地瘋一瘋。
現在看來,柏若風心情還算好。是已經從段府得到了什么消息?
的確查了些東西的柏若風提著酒壇落坐在對方身側,放松地抻著一腿,曲起一腿,舒舒服服嘆了口氣。他雙臂后撐,看著頭頂的星空,兀自道:“今夜天氣真好啊。”
“尤其是現在沒什么人的時候。”柏若風盯著天幕看了會,直至眼眶微酸,方才眨了眨眼,指著天穹道:“你知道有一天,人類會造出能上到太空的機器嗎?”
方宥丞追隨著他的視線,望向天空。
話題跨度太大了,他看著柏若風的側臉,索性丟開所有紊亂思緒,配合地努力去想象,“太空里有什么?”
“有很多的星球,就和我們現在住著的這顆星球一樣又不一樣的星球。”說起這個時,柏若風眉目鮮活得要飛揚起來,“還能造出穿行在星球間的交通工具。那時候的人類,會懷念起只生活在地表的祖先。”
這些都太遙遠了。方宥丞淡淡道:“我肯定是活不到那時候的,也看不到你說的這些。所以從不去想。”
柏若風輕笑一聲,收回了手臂,“會有機會的。”
其實他很想說,你瞧,我都能從那么久遠的未來來到這里,說不定你也能過去呢?
只是這樣,怕是會嚇著方宥丞吧。
方宥丞轉過頭,不動聲色地從下往上從面前人身上掃視而過。
看他紅袍白裳上分明的喉結和下頜,看他鬢邊長發隨風舒展,發絲半掩下的唇角微微上揚,臉頰肌肉勻稱,眸間瀲滟,倒映著繁星璀璨。遠比天天可見的夜色更叫人難以轉移視線。
明明靠得那么近,但是為什么看起來離他那么遙遠?方宥丞皺了皺眉,打從心底厭惡這種感覺。
離他不過一掌距離之處,那只撐著屋脊的手掌骨肉勻稱。
方宥丞抬起手指,往那伸了伸。
接近,再接近。
“你知道剛剛我去哪了嗎?”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柏若風側過臉,明亮雙眸盯著他。
方宥丞動作一頓,在離那只手掌在最近的地方停下來,頗有些不甘地扣著屋脊,低聲道:“猜到了。”
柏若風爽朗一笑,似乎并不意外,“那你猜到我吃閉門羹了嗎?”
方宥丞皺了下眉,手掌伸去,輕輕覆在他手背上,“這次是我過分了。”索性那女的已經死了,已經不能成為他們的阻礙,孰輕孰重,方宥丞還分得清。
“是我的錯才對。”柏若風冷淡地避開他的手,眼睛并不看他,“究其根源,是我明知你性子如此,還要故意刺激你。”
聲音如此平淡,反倒讓方宥丞吊起心來。
越想越覺得柏若風是話里有話,方宥丞坐直身軀,忽然前傾半身,拉住柏若風小臂,急道:“若風,這回是我魯莽,莫與我離心!”
這著急模樣引得柏若風略帶訝異看著他,旋即了然,散漫一笑,拍拍他側臉,“你想什么呢?”
方宥丞唇線抹平,忐忑地抓緊他袖子,“我知道外邊的人怎么說我。”
“哦?怎么說你的?”柏若風好整以暇問。
“說什么的都有。”方宥丞回想著,嗤笑而過,輕蔑道,“總之,不會是明君之相。我都不在乎。”
他逡黑的眸色比夜幕更深,倒映著眼前人的模樣。深邃的五官難得柔和,“昔日有圣君言: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
“我知人無完人,人有過失,己必知之;可若己有過失,難能自知。尤其是人這種生物,一旦身處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呵。”
方宥丞松開了手,一字一句發自肺腑:“所以若風,你愿意一直留在我身邊,做我的‘鏡子’嗎?”
柏若風有些恍然。他回過神來,細細品味了下那些話,忽然笑了,“方宥丞,圣君所說的‘鏡子’,必然是位良臣、忠臣。很可惜,我不是,我的私心遠比你想的要多得多,日后若有發揮的余地,說不得是個奸臣。”
“那我與若風意氣相投。”方宥丞曲肘搭在他肩上,執拗道:“圣君配良臣。你若是奸臣,配我這昏君正合適。”
方才他們隔著些距離并排坐的時候,柏若風就已經能聞到濃厚的酒氣,現在方宥丞貼過來,就像一個大酒池撒了柏若風滿身。
柏若風扇了扇空氣,最后沒忍住把人拍下來,“你自己做你的昏君去吧。”
越是被推開,方宥丞越是來了勁,非得往他身上貼。柏若風不痛不癢地罵了幾句,方宥丞就更笑得不可開交了。
低低的笑聲闖入耳中回旋。柏若風有些不自然地側了下頭,忽然想起一事,正色道:“此次科舉是難得擢選人才的好機會,現在的段公良纏綿病榻,無法主考,不足為懼。”
方宥丞擺弄著他的長發,惡劣地用發尾去掃了掃柏若風脖頸,被怒瞪了一眼。
方宥丞心情爽快,悠悠道:“還早著呢。只有段公良這棵大樹倒下,陰影散開,朝中新秀才有冒尖的可能。一日不除掉段丞相,我的人就上不去。況且,科舉還不算什么。”
柏若風心思白轉,“是秋獵的事?陛下為此召了你幾回了?”
“若風懂我。”方宥丞瞇起眼,明明位置足夠,他偏要往邊上一挪,去擠著柏若風坐,“這次,若風也會站在我身邊的吧?”
被一直逗弄的柏若風心里憋了氣,他猛地往側一躲,方宥丞沒挨實,滑倒在屋脊上。
腳尖一勾,酒壇落入手中。柏若風露出抹玩世不恭的笑意,在方宥丞沒回過身時,提著酒壇的手一歪,酒水淅淅瀝瀝灑了方宥丞一身。
“殿下,這酒可還好喝?”柏若風笑瞇瞇道,唇邊尖利的虎牙若隱若現,昭示著危險。
明明是很討人厭的行為。可偏偏方宥丞看著他,卻生不起一絲氣來,心怦怦直跳,要跳出嗓子眼。
方宥丞眸色暗了暗,神色從容,反將一軍,“若是想留我下來共寢,若風直說便是。”
柏若風笑容僵在了面上,逐漸變成凝重。
他忽然反應過來把方宥丞衣服弄濕了,以方宥丞的性格,不會是跑那么遠跑回宮去,也不會說是跑去外面買衣服。
那還得是他的衣柜和床褥遭殃!
就在他思考的時候,方宥丞抓緊機會雙手抱住他腰,落水小狗一般猛蹭,蹭了柏若風一身酒水。
柏若風丟下手中空壇子,飛快甩掉他,后退兩步,帶著一身不均勻的酒氣不可置信瞪著他。
方宥丞得意地捧腹大笑。
忍了又忍,忍無可忍!
“方宥丞,你找打!”柏若風直拳過去,被方宥丞格擋住。他也沒期待一擊即中,腳踝別住對方腳腕。
方宥丞驚詫間被他拽倒。
糾纏間兩人互相桎梏成一體,不分彼此,從屋檐上滾落,壓倒瓦片一路。
本以為要就此摔下,沒想到兩人于檐邊處落下時迅速分開,旋身落在地上,一黑一紅,兩處風姿。
對視間,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好勝之意。興致上來,院中盡是拳拳到肉聲。
阿元忙完回來,推門而入,正見濕了半身的主子和太子在院內打成一團。而房中燈火未燃,瞧著像是沒進房就打上了。
阿元嘆了口氣,見怪不怪地關起院門,打算去小廚房燒兩人份的熱水。
同樣的夜空下,有人輾轉難眠,有人笑鬧作伴,有人獨坐月下參悟。
明空大師捻著腕上的珠串,仰頭看著窗外的星空,面上無喜無怒,“紫微星,要變了。”
兩月后,科舉如期舉行。
七月,皇室秋獵大會開始。
數百年前,盛極一時的天元王朝因為重文輕武,被蠻子入侵京都,慘烈地消失在歷史長河中。曜國的開國皇帝帶領親族逃到南邊,于戰火紛亂中建國。
為了抵御驕奢頹廢等惡習,居安思危,曜太祖定下了每年七月于離京百里外的紫薇圍場舉行為期七天的圍獵活動,檢閱皇子們和貴族子弟的騎射和習武能力。
此次秋獵,皇帝難得放權給太子負責,負責的軍隊除了宮內護衛,還有京師三大營隨行。龍武軍算在其中。
浩浩蕩蕩的隊伍從京城出發,一路向北而行。
隊伍行進緩慢且沉默,自然就有人憋不住了。
“柏大哥,我們這回得走多久啊?”邊上騎馬的年輕人湊過來道。
張劍南被押送大理寺革職處理后,柏若風接手了龍武軍。方宥丞直接撥了個武將世家的少年英才來幫他。
年輕人姓李,名鳴岳,性格活潑,精力旺盛,一腔抱負,與柏若風竟意外合得來。
倒是方宥丞,明明是他自己的人,回回見李鳴岳跟在柏若風后邊都要黑著臉。
柏若風估量了一下,不甚肯定,“兩天應該能到吧。”
圣駕畢竟與普通行軍不同,處處求穩妥。
“啊?這么久?要是我自己,快馬加鞭,一天肯定能到。”李鳴岳耷拉著腦袋。
“那怎么一樣?”柏若風語氣夸張,故意壓低聲音哄小朋友,“陛下也在呢。”
李鳴岳一愣,摸摸后腦勺,很輕易地就自己樂開來,沒心沒肺道:“也是也是!”
他高興地說起自己打聽來的消息,“聽說紫薇圍場還有瀑泉。柏大哥,你說到時候我們能不能去?”
天然溫泉么?柏若風第一次聽,“那得看有多大了。”若是面積小了,當然是優先給皇帝享用。
“你想去嗎?”柏若風有些心動,提出邀請,“要是有的話,到時候我們可以一塊兒去。”
李鳴岳沒泡過溫泉,聞言興奮道:“好啊!”
第52章 秋獵
隨同秋獵的除了皇室宗親, 還有達官顯貴。柏若風留意著段家的隊伍,發現傳聞里纏綿病榻許久的段公良竟然出現了,身邊還跟著一臉嚴肅的段輕章。
聽聞六月科舉前夕, 段家添丁。
柏若風送去的禮物被收下了,只段輕章的臉都沒見著,后邊本想等孩子百日宴再見,沒想到秋獵就見著人了。
隊伍休息的間隙里, 柏若風一直偷瞄著那邊, 終于給他等到機會。
皇帝身邊的童英公公帶人前來,召走了段公良。段公良看了眼段輕章, 似是不怎么放心,但他顯然更看重皇帝那邊,因此留下幾個家仆, 就跟著童英離開了。
柏若風喝了兩口水,把水袋拍在一直喃喃不休的李鳴岳身上。李鳴岳疑惑地發出個音,沒來得及詢問,就見柏若風起身, 大步往段家那去了。
“段大哥, 好久不見。”柏若風笑著過去,自然而然寒暄著, 剛想開口祝福他喜得麟兒。誰知段輕章面無表情,像是沒看見他, 直直往他這走過來,撞在他身上。
柏若風一身銀甲, 遠比普通人結實。段輕章撞了他一下, 不僅沒撞動,反而自己倒退兩步, 險些摔在地上。
柏若風愣住,抬起的手停在半空。
“公子小心!”身后的家仆連忙扶住踉蹌的段輕章,對柏若風怒目而視。
段輕章站直身體,像是才回過神來,皺眉看向柏若風。他毫不留情冷著臉斥道:“好端端地站路中間作甚?想訛人也得看對象,你找錯人了!”
“我……”柏若風話還沒說完,段輕章就與他擦身而過,像是很不想和他打交道的模樣。
柏若風一頓,把話吞回嗓子眼里。
段輕章的話有點耳熟,像是誰曾這般無理地指控過他。
與段輕章長得一模一樣的某個年輕人從腦海浮現。柏若風猛地反映過來,抬眼直直看向段輕章,卻發現段輕章連背影都被身后跟著的家仆藏得嚴嚴實實。他再跟過去,估計也問不出什么。
旁觀的李鳴岳抱著水袋走過來,嘟囔道:“這段輕章和傳聞壓根不同,貴女們果真是妄譽了。”
若有所思的柏若風拍了他肩膀一下,笑了笑,走了。他走到林邊,見周圍沒人跟著,方才抬起右手,拳頭展開,掌間一團小紙塊,是方才段輕章給他的。
紙條展開來,上面普普通通四個字:東南方向。
東南?哪里的東南方向?柏若風想了半天沒想到結果,索性丟在腦后。
兩日后,行軍隊伍到達紫薇圍場。
紫薇圍場內繞著溫泉池建起一座小院,只給皇室居住。
以皇帝居住的院子為中心,駐扎地向外擴散建造營帳。陛下所居的院子與普通營帳中間地帶,駐扎著部分禁軍。
整個營帳居所由京師三大營負責巡邏,龍武軍負責太子與嬪妃這塊地方,所有人有條不紊按照落在身上的任務行動。
傍晚時分,柏若風正看著營帳分布圖熟悉區域,李鳴岳鉆進營帳內,伸了個懶腰,“可算搞完了,”繼而活躍道:“柏大哥,我們什么時候去泡溫泉?”
柏若風放下地圖,趁其不意,拍了他腦袋一下,“你睜大眼睛瞧瞧,就院子里有溫泉,你敢進去泡嗎?”
必然是不能的,隨意進去會驚動圣上。
“我啥身份,哪敢打那池子的主意!”李鳴岳捂著腦袋叫冤,“來前我兄弟說,三年前他們誤打誤撞發現在紫薇圍場外圍,偏東南方向的地方,還有個小池。因為在林子里,又地處偏僻,甚少有人去。”
當今天子以身體不適為由,隔幾年才來紫薇圍場一回。上一次來還是三年前的事了。
柏若風不喜出頭,加上這么個小圍場在見慣北疆的柏若風眼中實在太小,每回來他都是尋個地方倒頭大睡,到點了打兩只鴨子回來,不墮了柏家的名號,也說不上多好,實屬中庸。
因此說起東南方向有小溫泉池,他有些訝然,“你朋友怎么發現的?那里是密林,出了圍場范圍,可沒人能保你安全。”
“笑話!就咱倆!”李鳴岳拍拍胸脯,拍得盔甲老響,“就咱倆,老虎都能打死幾只,能有什么危險?”
“是嗎?”柏若風頓了頓,想到先前段輕章不明意義的‘東南方向’四字,心里已經想好要走這一遭。
他故意曲解李鳴岳的話,惡劣道:“原來你想打死殿下的愛寵啊。”
“哥!我喊你大哥不行嗎?噓!噓!”李鳴岳那股勇氣立馬泄了,他比怕自己老爹還怕當今太子,那眼神冷颼颼的,“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
柏若風哈哈一笑,放下手中工作,“行行行,索性現在得空,走去!”
跨過圍欄,出了紫薇圍場,兩人往東南方向摸索而去。
東南方向是密林,不透光線,夜里更加漆黑安靜,出了兩人的腳步聲,就只剩時不時的鳥叫蟲鳴。
“你兄弟沒騙你?”柏若風邊走邊觀察著,不帶希望。
李鳴岳心里直打鼓,忽然就慫了,躲在他后邊走,“應該不會吧?”
走了約莫一千米,密林入口的光小得像個點。柏若風覺出些熱意來,他環視一圈,帶著李鳴岳往濕度溫度升高的地方尋去。
“哇,真的有!”李鳴岳眼睛一亮。
撥開草叢,出現在眼前的赫然是熱氣騰騰的小池子,他這一喊,把池面上站在枯葉上的鳥給嚇飛了。
李鳴岳沒心沒肺衣服一丟,脫得只剩最里邊的褻褲,盔甲乒乒乓乓掉了一地。他扭了扭腰,歡呼一聲,跳進池子里,水花四濺,柏若風以手擋面。
兩天行軍,只能擦個身,現在難得見到池子,柏若風也被他情緒感染,半蹲下身,指了指溫泉,故意嚇他,“你悠著點,萬一水底有蛇……”
話沒說完,一瓢水潑了過來。柏若風立時站起,倒退兩步避開‘攻擊范圍’,瞪圓了眼。
“哈哈哈!柏大哥你沒比我大多少,口氣倒像我爹。”李鳴岳用手把水潑他身上,魚一樣鉆水面下去了。
“你小子找打!”柏若風笑罵道。
破風聲自而后傳來,柏若風眸色凜然,沒有絲毫猶豫回身旋身一踢。箭矢嗡鳴刺入樹身,箭羽簌簌抖動。
水里,李鳴岳大驚失色,捂住光禿禿的自己,連忙上岸。
“誰?出來!”柏若風高聲喝道,警惕地找尋著偷襲人藏身位置。
密林里冒出幾個人,服飾形制既不是禁軍,也不是京師三大營。他們手持弓箭,二話不說,箭矢漫天而來。
柏若風側身避開,頭也不回,“李鳴岳,你處理右邊那倆。”
“好!”還沒穿好衣服的李鳴岳嘴巴已經條件反射應了。他急起來,把衣服一丟,直接沖過去。
一刻鐘后,被打暈的五個弓箭手橫七豎八躺在地面上,攢作一堆。
半蹲著的李鳴岳把他們身上都搜了一遍,摸出幾塊令牌。他看了看,年輕的面上帶了幾分慎重,遞給邊上站著的柏若風道:“是萬州軍。”
昔日天元王朝被蠻子兵指京城,因其軍力都散播在各地,回防甚少,幾乎沒有怎么抵擋就被破了城。
曜國太祖吸取教訓,在皇城中配備禁軍,京城中配備護城營,京城郊外配京師三大營,而離京師最近又適合練軍的地區,配備了只次于京師三大營的部隊——萬州大營。
這些部隊把京城猶如一層層鐵桶,以捍衛曜國不倒。
柏若風捏緊了令牌。
李鳴岳憂心忡忡,看向柏若風,拿不定主意,“他們無詔不出。可我們一路上,明明都很順利。”
既然是駐扎在離紫薇圍場這么近的地方,又只尊圣上,那么他們的出現是為了什么,就不得不令人懷疑了:到底是什么情況,才叫圣上把殺手锏給拿出來了?
“嗯。”柏若風瞥了他一眼,“你身上帶沒帶信號彈?”
李鳴岳把衣服速度套上身,摸了摸懷里,肯定道:“帶了。”
柏若風揣測道:“巡邏的人既然在附近,那么萬州軍離我們不遠了。”
李鳴岳面上茫然。
柏若風摸摸腰間的長劍,長槍還在營內,不過一柄劍,足夠了。柏若風直接道:“我打算孤身去看看。”
李鳴岳面上的神情變了,滿面驚恐,“你去找死嗎?!”
“萬州大營,我沒記錯的話,好像是高家在管。”柏若風摸了摸下巴,當年高家明貶暗升,瞧著是去了偏遠的萬州,其實是在圣上旨意下去練兵去了,“在公在私,我都得去會會他們。”
他向萬州軍弓箭手出現的位置走了兩步,手臂被人拽住。
柏若風回頭,只見李鳴岳忐忑不安,躊躇道:“你和殿下關系真那么好嗎?爹教我,皇室的事少摻和。”他平舉著手掌,往喉嚨比劃,又沖柏若風快速搖搖頭。
沒有外敵,那必然是為了清‘內憂’。皇室那對父子不和的消息早不是秘密了。
李鳴岳害怕做錯抉擇,以至于項上人頭不保。
柏若風樂了,拍拍他還在的腦袋,“小李啊,咱都是上了賊船的。圣上要是沒那個打算,咱們和萬州軍不沖突,甚至還是盟友,他們不會對我怎樣。圣上若是真要……”
他頓了頓,眼神微妙,“龍武軍早就是殿下私軍了。哪怕是過了明路,私軍的含義,你應該知道吧?”
若皇帝下定了決心,那必然是一網打破。
哪怕不是因著與方宥丞的私交,他也不能平白看著老皇帝把太子弄下去,再扣北邊征戰的柏家一頂輕則不敬重則謀逆的帽子。
李鳴岳不是不懂,他只是膽怯了。這會兒,他深吸口氣,點點頭,“那咱們約個時間,如果你到時候不出來,我就直接放信號彈了?”
“好。”柏若風點頭應下。
尋到了駐扎位置,柏若風直接提著一柄長劍沖進了萬州軍營內。
趴在樹枝上的李鳴岳提心吊膽看著他被迎進了主將營帳內,覺得主將膽子大得有些離譜了。他深吸一口氣,不再多想,數著時間準備發信號彈。
主帳內,柏若風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他挑了下眉,反轉長劍,插入地內,雙手交疊,掌心撐著劍把尖而立,打量著眼前人,“看來,這不是意外。”
他是猜到‘段輕章’紙張內暗指的就是萬州軍,萬州軍的出現必然有段公良在背后推動。但沒想到的是,眼前人直接出現在主營內了。
顯然,那代表的是另一種可能。
柏若風直接就問:“我來這就問一句話,萬州軍因何而來?”
萬州軍主將答:“圣上下詔,讓萬州軍來‘清君側’。”
柏若風點點頭,“那你們來此為何?”
萬州軍主將肅容道:“清君側。”
柏若風瞇起眼,眸間浮現厲色,腦海閃過來時營帳的布置以及如何全身而退。
主帳內緊張的氣氛一觸即發。他唇邊弧度依舊,眼中俱無笑意,“最后一問,段公良知道你在這嗎?”
這一次,非主將說話,而是那人插話了,她說:“不知。”
李鳴岳著急得不行,他估量著時間,從懷里掏出了信號彈。
信號彈是對敵才放,這要是放出去,龍武軍聽令趕來,加上太子坐鎮,京師三大營也來,到時候兩方一見面……李鳴岳不敢想了。
就在他壯膽準備去放信號彈時,他看見柏若風從營帳內完好無損出來了。
柏若風溜溜達達來到樹下,仰面看著青蛙似的人,喊道:“喂——回去了。”
李鳴岳三兩下爬下來,著急道:“怎么樣了?是我們誤會了嗎?”
任他抓心撓肺,柏若風姿態不變,老神在在道:“回去吧,回去再說。”
回去后,柏若風讓李鳴岳先回去收拾,自己去了方宥丞那。
扣了武器,再經數道檢查程序,柏若風才被放進院子內。他尋到方宥丞處,沒來得及敲門,門開了,一伙人走出來。
柏若風認出這伙人都是方宥丞近臣。他看過去,眼尖地發現本該是段公良門下的兵部尚書竟在其中,兵部尚書稍稍掩面,眼神躲閃,似是心中有愧,不敢與他對視。
柏若風覺得很是奇怪,他往兵部尚書那走了兩步,沒來得及搭話。有相識的人走近攔住他,低聲提醒道:“你去哪了,殿下到處找你呢。”
“殿下找我?”柏若風道了謝,等人走了,自己才進門。
方宥丞坐在矮桌后,低頭看著帖子,故作冷靜,實則捏緊了帖子邊沿,悶聲悶氣問:“你去哪了?”
柏若風玩心上來,上前幾步,雙手撐著他桌面,混不吝道:“我啊?和副將泡溫泉去了。”
此話不亞于平底驚雷。方宥丞帖子都顧不上看了,倏地抬頭看他,“你說什么!”他猛地起身,撞到桌子發出巨大一聲,那聲音柏若風聽了都疼。
方宥丞懷疑自己聽錯了,拉住他,急道:“再說一遍!”
柏若風面露無辜,平波無瀾復述一遍:“我和副將泡溫泉去了。”
方宥丞面色空白,旋即漆黑如鍋底。
見逗夠了人,該說正事了。柏若風笑著,習慣性抬手去搭他肩膀,手伸到半路,方才想起避嫌,改成拍了拍對方肩膀。
柏若風看了眼已經關上的門,低聲道:“這不是重要事。重要的是,我在附近發現萬州軍因旨意而來。”
本以為方宥丞會追問萬州軍的事情,萬州軍不亞于懸在腦袋上的利劍。沒想到方宥丞攥緊他的手臂,啞聲追問:“他看了你哪里?我去戳瞎他!”
剛準備講述自己在萬家軍見聞的柏若風一番話堵在了嗓子里,哭笑不得,“哈?”
方宥丞一本正經地看著他,不像在說笑。
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為免自己的副將慘遭毒手,柏若風吸了口氣,斂了嬉笑之意,“沒有,沒來得及泡。被人偷襲了。”
方宥丞不明顯地松了口氣,下一瞬又惱道:“誰偷襲的你?禁軍?”大有只要柏若風答了,他就提劍去找茬的氣勢。
柏若風:“……萬州軍。”
“傷哪了?”
“沒有,沒傷。”
……
方宥丞終于松開了拉著柏若風的手,“萬州?”他拄著下巴,恢復了冷靜,眸色深沉,“他們怎么出現在紫薇圍場?”
柏若風沒好氣道:“你才發現嗎!”這小子,刀都快架在脖子上了還有心思想些有的沒的,真是皇帝不急太……呸!
第53章 奪權
“此事我知道了, 我會親自去一趟。”方宥丞背手而立,一身勁裝氣勢凌人,“但是現在, 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一個我信得過的人去辦。”
他看向柏若風。
柏若風愣了下,旋即皺眉,很快了然, 扭頭就走。
方宥丞忙拉住他。
柏若風白了他一眼, 毫不客氣警告:“殿下,別逮著我一只羊薅。”
方宥丞笑了, “若風,你知道禁軍吧?”
這輕描淡寫的語氣,全然不像是叫他去解決皇帝邊上護衛的。柏若風嘆了口氣, “懂了。你手段就不能溫柔些?”
方宥丞不問他懂什么,意有所指道:“溫柔該留給值得的人。”
不待柏若風說話,方宥丞搶先一步轉了話題,“我把你喜歡的御廚帶過來了, 晚膳留在這吃?”
柏若風有些心動, 但想到和皇帝隔那么近,便拒絕了。
方宥丞看出來他的顧忌, 沒有強求,轉而道:“那我讓人把菜送你帳里?”
柏若風眼睛亮了, “嗯嗯嗯!”
這份單純的開心感染了方宥丞,讓他短暫忘卻了從兵部尚書那知道北疆三城輿圖丟失的憤怒。一想到輿圖丟失的后果, 是駐守北疆的柏家承受, 方宥丞背在身后的手捏成拳,面上的冷靜險些沒能維持住。
若只是輿圖丟失, 鎮北將軍應該能應付。已經派人快馬加鞭送信的方宥丞垂下眸子,不動聲色地估著勝算。
看來,他的速度得更快些了。
柏若風提著食盒回到營內,正好遇上著急徘徊的李鳴岳。
李鳴岳急道:“知會殿下了嗎?”
柏若風拉過他,一道坐在桌邊,“知會過了,你別著急。正好菜多,一塊吃吧。”邊說著,柏若風邊把一道道佳肴擺到簡陋的桌上。
“菜是殿下賞的?”李鳴岳咕咚一聲吞了口水,聞著就香啊,外邊士兵做的大鍋飯和眼前的壓根沒法比。
“是啊,御廚的手藝,你還信不過?”柏若風遞給他筷子,笑著看他扒了兩口飯,就像看一只自己跳入陷阱的兔子。
柏若風故意等人吃了幾口飯菜,才慢吞吞道:“吃了殿下的飯,等會就得喊上兄弟們,幫忙干活了。”
李鳴岳嚇得停住了動作。他忽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莫名覺出柏若風話里的‘活’要遠比單槍匹馬入萬州軍更嚇人。“什、什么活啊?”
柏若風咧出一口白牙,“你猜?”
李鳴岳:……
在主將的眼神威脅下,李鳴岳愣是不敢把那句“我吐出來還你”說出來,最后默默低頭扒飯,心想就算是死也得做個飽死鬼!
抵達紫薇圍場第一晚,所有人都累得不行,尤其是步行趕路的士兵,難免困頓疲乏。等到明天,就會開始陸續準備秋獵事宜。秋獵活動的正式開始,以皇帝親手射出的一箭為信號。
因此這一晚所有人都在抓緊時間休息。
夜晚降臨僻靜的圍場,除了值守的士兵,其余人都回了自己休息的地方。來來往往的除了巡邏的腳步聲以及火把噼啪燃燒聲外,幾乎聽不到其他聲音。
下半夜時,一句恐慌的喊聲傳出院外,如一滴水落入油鍋,整個營地沸騰起來了。
被驚醒的人頭腦混沌地從被子里爬出來,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等掀開簾子,外邊已是兵荒馬亂,火光搖曳,照得這片營地亮堂堂的。
一頭霧水的官員披著外衣,看著這等情形,心下已經跟著恐慌起來。有人抓住快速跑過的營兵詢問。
小兵著急道:“陛下遇刺!快去護駕!護駕!”說著繞開茫然的官員,握著武器匯入隊伍中。
什么?陛下遇刺?!
所有官員不安地從各自營帳集中到院內開闊處。
皇帝身著金黃寢衣,消瘦的面上蒼白如紙,似是驚魂未定。他胳膊處纏上了繃帶,繃帶滲出血色,可見傷得不輕。
院子中間,橫著一具無名刺客尸體。
在沒人注意的地方,皇帝方懿惡狠狠瞪了位處下方老態龍鐘的丞相一眼。
丞相面不改色,扶著先帝賜予的龍頭拐杖,拱手道:“所幸陛下吉人天相,暫無大礙。但是——”他咬準了后邊那兩個字,渾濁的眼睛掃過隔壁泰然自若的太子,“此次秋獵由太子殿下負責,太子殿下是否該給個交待?”
似是沒想到段公良如此直白,方宥丞挑了下眉,堂而皇之笑了一聲。這是覺得此次十拿九穩了?
那一聲笑音叫上下站著的坐著的君臣皆臉色復雜。
太子一如既往囂張,理直氣壯道:“有罪之人才需交待,吾有何可交代的?難道刺客出發前還會向吾報備?”
“孽子!”皇帝重重拍了一下扶手,發出沉悶一聲,嚇得周遭臣子侍衛宮女紛紛低了下頭。
皇帝怒指太子,“你護衛不當,還敢如此狂妄。朕活著,礙了你的路不成?!”說罷氣急攻心,心氣不順,捂著胸口直喘氣。
一屋子的人見他要被氣暈過去,紛紛緊張起來,異口同聲喊著陛下息怒。他身邊的童公公忙給他拍背順氣。
方宥丞瞥了邊上的丞相一眼,轉頭看向上首。他若無其事站著,依舊沒有半分請罪的意思,火光到底不如太陽,晦暗間照得他眉眼深邃,滿身鋒銳,“這倒沒有。不過兒臣長大了,可能就礙了陛下的路吧。”
這一句把皇帝氣得夠嗆。
見人半死不活,方宥丞才勉強服了個軟,拱手道:“開個玩笑,陛下息怒。此事吾會追查到底。”
然而有人并不想就此了事。段公良握著拐杖狠狠戳了兩下地板,叫所有人的視線落在他身上。
段公良瞇眼,看著方宥丞,質疑道:“若叫太子殿下處理此事,怕是最后不了了之吧?”
順著他的話,方宥丞不以為意道:“那你想怎樣?”
段公良冷哼一聲,邊上打從出現就低著頭降低存在感的段輕章上前,扶住他走到刺客尸體前。
顫顫巍巍的丞相緩慢蹲下,一把揭開了刺客的蒙面布,露出張陌生的臉——在場的人面面相覷,都不認得此人——丞相的手向下摸索,一步步搜尋著刺客身上有用的信息。
方宥丞冷眼旁觀,出聲道:“搜查這些瑣事,還是交給侍衛或仵作比較好。丞相都一把年紀了,萬一沾了晦氣,曜國豈不是少了一位忠良。”
“不勞殿下費心,替陛下分憂,乃臣子之責。”段公良面不改色繼續搜尋血肉模糊的尸體。
此話一出,圍攏的臣子交口稱頌,都道丞相不愧是三朝元老,其心可見日月。
忽然,段公良滿臉凝重,從刺客腰間搜出一塊木腰牌。
在死一般的寂靜里,他把木腰牌交給童公公,童公公獻給了皇帝。
腰牌上不知寫了什么,皇帝看過后瞬間面色鐵青,轉向方宥丞,罵道:“孽子!”
下方官員紛紛看向方宥丞,一時諸多猜測。段公良命人把刺客外衣除去,于是所有人都看到了那身定做的軍服。
須知就在幾月前,太子殿下聲勢浩大地組建了龍武軍,恩威并施,給龍武軍所有人都定制了內外軍服。
這可是數年難得一見的奇事,叫其他軍隊所屬士兵艷羨不已。畢竟,在重文輕武的朝中,入伍的士兵們最多只能得到一身外罩的薄鐵甲。
萬萬沒想到如今成了指認刺客身份的證據。
方宥丞對刺客身上的衣物視而不見,道:“腰牌?看來這人是個士兵,就是不知道上邊寫什么了,叫陛下如此動怒。”
“你還裝傻!”皇帝怒氣滔天,朝方宥丞擲去腰牌。
方宥丞閃身,那簡陋的腰牌便砸到了地上。
普通士兵的腰牌是不會寫太過詳細的信息的,然每個軍隊里的令牌制式都不同。有些官員看木牌花紋,便倒吸一口冷氣,知道今日太子殿下怕是要糟。
方宥丞聲調平淡道:“如此看來,刺客是先去偷了士兵內裳,又偷了令牌,才來行刺。這么簡單的栽贓,陛下不會看不出來吧?”
“太子殿下。”段公良重重喊了他一聲,插話道,“哪怕賊人是偷了令牌,又為何要去扒人內裳?!”
方宥丞今日格外有耐心,愿意與他掰扯:“說不定他個人癖好呢?”
段公良‘呵呵’笑了兩聲,不說話了。
“逆子,你還要狡辯!”皇帝勃然大怒,他倏然起身,指著方宥丞大罵,“今日你弒父殺君,意圖篡位,不忠不義不孝之人,還不束手就擒!”
此話一出,院內所有禁軍紛紛舉起武器,嚴陣以待。銳光圍著方宥丞,恰似甕中捉鱉。而方宥丞身邊的營兵與龍武軍面露警惕,手都按在武器上,卻因沒有太子命令,遲遲不敢動作。
文臣全都退到了邊上,有圍繞在皇帝周圍護駕的,有躲到邊上的,自然也有站到太子身邊連聲求情,請皇帝三思的。
皇帝目眥欲裂,看向太子身邊的武將,“曹良,還不來護駕?”
驃騎將軍曹良掌管京師三大營。此次京師三大營護衛紫薇圍場之行,人數遠勝禁軍與龍武軍。雖傳聞他是太子的人,然他與太子之間的關系并沒有那么牢不可分。
皇帝是在逼曹良表態。
曹良左右看看,拱手道:“陛下三思,此事疑點重重,有待考證。”
沉默了幾息,方宥丞冷不丁低聲問:“父皇今日是鐵了心要誅殺兒臣了嗎?”
他話里似在示弱,還帶著最后一點血脈之情,在向皇帝尋求著確認。
“好、好,你們好極了!”皇帝早已聽不進他的話,揮手間下了命令,“亂臣賊子,一同誅之!來人,護駕!”
終究是撕破了最后一層臉面。
孰料太子殿下嘲諷一笑,竟也跟著揚聲道:“都聽見了沒有?護駕!”
所有人第一個念頭便是:太子殿下瘋了嗎?
下一刻,年輕的銀甲將軍帶兵沖入院中,硬生生從禁軍中殺出一個缺口,那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銳意叫所有人忘卻了他的容貌,只記得那陣收割人命的可怖殺意。
禁軍瞬間退避三舍,圍著皇帝從進攻改為防護。
柏若風在院外等了許久,此刻闖入院中,在眾人視線下率先朝方宥丞半跪下來。他這一跪,身后刷刷跟著跪了一片,放眼過去,氣勢煞是駭人。
柏若風朗聲道:“卑職救駕來遲,殿下恕罪!”
黑壓壓的軍隊叫皇帝神情莫測,他分明坐在最尊貴的位置,此刻卻眼睜睜看著來人向太子示忠,心頭火焰熊熊燒起,看向方宥丞已是殺意畢露。
只憑禁軍,壓根不可能打得過龍武軍和京師三大營。既定了太子弒君之罪,又試出了曹良之心,棋局已成。好在他還有最后一招。皇帝鷹隼般的目光轉向段公良。
段公良胸有成竹拿出信號彈,煙花在眾人驚慌中升天,一聲尖銳的炮響。
院子外響起腳步聲,整齊統一,踏得地動山搖,眾人心臟高高吊起。
院門進來一人,是高家的高明彥。他身材高大健碩,像座小山,能穩妥擋下所有風雨。皇帝面色和緩,松了口氣。
有萬州軍與禁軍在,又有他親自坐鎮,今日便定了太子亂臣賊子的罪名!哪怕方宥丞有京師三大營與龍武軍護衛,然師出無名,又被逼離京城,終歸窮途末路。
卻不料高明彥學著柏若風的模樣半跪,面朝方宥丞道:“殿下恕罪,卑職救駕來遲。”
皇帝大駭,再對上方宥丞陰翳的眉目,哪還不懂對方與高家暗通款曲!
皇帝腦子滑過無數想法,他并不愚蠢,敵我懸殊之下,第一時間想的是以繼位詔書威脅方宥丞以保下自己性命。
然段公良渾濁的雙目在皇帝怒斥聲中逐漸清明,他看清場上的形勢,揚手破音喊道:“護陛下回宮!”
瞬間刀劍相向,場上亂成一片。
禁軍護著皇帝與段公良且戰且退,眼看就要退出院子。
柏若風看了看方宥丞,方宥丞似是有所感應,側了下臉。柏若風嘀咕道:“別看戲了,速戰速決。”
方宥丞略顯無奈,“急什么?”
勝局已定,柏若風不想再見無謂的傷亡,他說:“刀劍無眼,傷了我兄弟們怎辦?”
見方宥丞點了下頭,柏若風立刻喊道:“段賊劫持圣上,龍武軍聽令,速速護駕!”
除了環繞在太子周圍的龍武軍,只見皇帝身邊最內層的禁軍竟一舉脫下頭盔,露出額上紅布來,藏匿期間的阿元帶著龍武軍齊聲道:“龍武軍聽令!”
被龍武軍包圍在內,皇帝已經徹底失去掙扎的念頭,唯有不甘地咬緊牙根,瞪著遠處的那抹明黃身影。
段公良的位置正好被‘禁軍內鬼’隔在皇帝外圍,他見勢不好,拄著拐杖帶人就跑。邊上的段輕章猛地拽住他,陰惻惻道:“父親,別跑了,跑不掉的。”
段公良猛地甩開段輕章的手,“你放屁!”說罷帶著親族離開。
李鳴岳哪能放過這么大的功勞,帶人欲追。他才起跑,腳下被什么絆了下,立刻摔了個狗啃泥。李鳴岳氣勢洶洶扭頭看去,柏若風迅速收回腳,無辜地轉過臉,繼續指揮戰場。
滿頭霧水的李鳴岳:?
段公良帶著親族一路逃亡。夜間的密林昏暗,親族里開始涌現不同聲音。
“往哪跑?”
“不能往密林,萬州軍現在是太子的人!”
“不能往大路,太明顯了。”
……
聲音嘈雜起來,全都在請老爺子拿主意。段公良藥癮發作,渾身哆嗦不止,已經看不清道路,耳邊模糊,站立不穩,更妄論拿主意。
昏暗的林間,等候多時的人耳朵動了動,停下手中擦拭的動作。若仔細看,她手上反復擦拭的箭矢并不新,箭頭殘留著血腥之氣,箭身還有斑斑深褐色的痕跡。
很明顯,這支箭矢曾經刺入過某人的身軀,或許正中后心,濺出溫熱的血來。
箭矢搭上弓弦,重重葉影中毫不遲疑地瞄準了人群中那道佝僂身影。冷艷的面容褪去溫婉賢惠的面具,顯出不近人情。
帶著繭子的手指拉開弓弦,在某個瞬間,箭矢嗖地一聲彈出,自半空留下虛影,正中那道身影的后心。
已是強弩之末的段公良踉蹌兩步,向前跌倒跪坐在地上,喉嚨里發出赫赫聲,掙扎半晌,身體一軟,往前撲倒在泥地上。
頓時驚叫無數:“老爺子!”
高飛燕垂下拿弓的手。大仇得報,心中卻空茫一片。
作為負責段府中饋的女主人,她很早就發覺了段公良在吸食某種成癮性藥物,也撞見過段公良藥癮發作、神志不清的場景。
婚前段公良對她的不滿她一直記著,所以始終沒有干預,甚至一度假裝不知,維持相處和諧的表面。
直到段重鏡消失,段輕章被幽禁。她挺著大肚子,避開耳目,偷偷翻墻過去找段輕章,想軟聲勸夫君不要與段公良正面沖突。
沒想到‘段輕章’抬起臉來,神情復雜,開口第一句便是:“嫂子……”
高飛燕停住話頭,張了張嘴,緊緊合唇,紅了眼眶,一瞬什么都明白了。
萬州軍是段公良聯系的,那段時間她分娩,段公良對她們母子分外地好。她明白,這是因為她們母子是段公良的‘人質’。
在柏若風之后,在皇帝被刺殺前,方宥丞帶人入到萬州軍主帳,坐上上首,第一句話便是問罪。
方宥丞瞇起眼把玩著手上指環,面色不善,“既然打算跟隨段公良,為何又要通過若風聯系吾?若是打算投靠吾,為何現在才來消息?說吧,你們想從吾這里得到什么?”
萬州將軍高明彥看向自己胞姐。
高飛燕朝方宥丞行禮,抬起頭來,“殿下恕罪,民女要為段欣掙一條活路。”
“段欣?”方宥丞咀嚼著這個陌生的名字,逡黑的眸色微動,“你兒子?”
“是。”高飛燕乖順答道。段公良出賣北疆輿圖已是鐵板釘釘的事情。她與‘段錦詩’相處過,知曉對方心思縝密,逃跑在前,又有段公良封鎖消息在后,北疆已是風雨欲來,怕是難逃一劫。
她毫不懷疑段公良的罪行足以誅九族。
高飛燕抬起頭,不卑不亢道:“民女所求唯二:一是親手為夫報仇;二是不讓叛賊之名禍及孩子。”
方宥丞神情莫測。
秋獵活動因陛下暴病,不得不回京休養而取消。
在數年的太子掌朝中,無論是朝堂還是百姓,似乎都對皇位易主之事做好了準備。皇帝暴病的事情,并沒有引起慌張。百姓間甚至已經開始猜測殿下登基的時間。
秋雨淅淅,柏若風撐著傘走在山道上,山路水汽朦朧,他一襲紅衣,順直而下的高馬尾與流蘇在風中翻飛。人與墨色山水,成了一副上好的畫。
柏若風遠遠便看見了上次送他燈籠的小沙彌,正站在后院門處等待,似乎對他的出現并不意外。
柏若風心頭滿是疑惑。秋獵一事,方宥丞連禁軍的權都奪了,這鐵桶一塊的京城,里三層外三層的士兵全是方宥丞的人,登基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按理,昔日明空大師所言的‘南曜大難’已經過去,為何明空大師不見他?
腦海思緒萬千,柏若風走過去。小沙彌合掌朝他一禮,“柏施主……”
柏若風打斷他的話,道:“出家人不打誑語。”
小沙彌愣了愣,笑了。他點點頭,念叨了一句,“出家人不打誑語。柏施主,方丈不見您。請回吧。”
柏若風皺眉,略微不滿,他直言道:“為什么不見我!”
雖然他嘴上一直念叨著老禿驢是個騙子,但實際上,柏若風對明空大師是信了九成的。明空大師身上寄托著他的希望。
“這……”小沙彌撓了撓腦袋,很是為難,“方丈沒說原因,哦對了,方丈當時還說了一句話。”
柏若風上前一步,追問:“他說什么了?”
小沙彌學著方丈的語氣道:“還不是時候。”
“什么?”
小沙彌活靈活現重復了一遍:“讓他回去吧,我不見他,還不是時候。”
“這老和尚,打什么啞謎。”柏若風不忿,他可是從紫薇圍場回來,就趕過來滿懷興奮見明空的,卻吃了個閉門羹,“現在不是時候,什么才是時候?”
什么才是時候?
火光、鮮血、尸體……影影綽綽的畫面自腦海滾滾而過,記憶如海浪拍打著沙灘,中毒昏迷之人掙扎著醒來,似乎對接下來的事十分抗拒。
他努力睜開眼,只睜開一道縫隙,便看到了背對他的熟悉身影。
柏若風無意識地囈語兩句。方宥丞轉過頭,滿眼著急,張嘴喊著什么,柏若風努力去聽,耳邊卻是嗡鳴一片。方宥丞身后的建筑,好像是寺廟?
短暫的掙扎醒來,他見到了老禿驢快步朝他走過來。
柏若風沒來得及質問老禿驢為什么不見他,明空大師并指點在他穴道上,他再一次陷入昏睡。夢里的一切因為主人的自我保護意識,時間在加快流逝。
所有的影像晃動著,從模糊變為清晰。
朦朧的雨天里,院門前的小沙彌憨憨一笑,“什么才是時候?我也不知道啊。不過既然方丈不見您,肯定有他的深意,施主請回吧。”
第54章 噩耗
明空不肯見他, 柏若風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那預感來的急且重,沉甸甸壓在心尖上。他忽然就喪失了見明空的興致。
因為明空的態度已經告訴了他,此行的答案。
柏若風對小沙彌道:“麻煩你轉告明空大師, 就說我一直在京城,若他改主意要見我了,遣人來鎮北侯府即可。”
小沙彌應下,一如來時般站在后院門口, 目睹著他遠去。
綿綿細雨落到泥面上, 摻成泥漿,泥漿濺上鞋面, 粘在鞋底直打滑。
進了林間,柏若風更小心了,饒是如此, 粘膩逐漸裹住鞋底,他腳下一滑,“誒!”快速揮了兩下沒打傘那只手試圖保持平衡,下一刻卻被一只寬厚的手握住, 帶著往前一個趔趄, 穩住了。
油紙傘面撞在了一起。
柏若風抬眼看著來人,收回手, 把傘傾斜著舉高了些,“你怎么來了?”他歪了下頭, “跟著我?”
“不算跟著。”方宥丞收了自己的傘,厚著臉皮鉆進他傘下, 抖了抖手上傘面的水珠, “回京后去侯府找你,你那小廝說謊都不會說。想到你經常去護國寺, 便來撞撞運氣。”
“豁!你怎么那么閑啊!”柏若風打從心底驚嘆。
方宥丞扭過頭看他,指指自己臉上因為休息不好而有些憔悴的臉色,以及那兩個顯眼的眼袋。雖然沒有說話,卻把柏若風引得哈哈大笑,邊笑邊大力拍方宥丞肩膀,險些直不起腰來。
感受著后背不輕的力道,方宥丞無聲嘆了口氣。
柏若風帶著他往前緩慢走去,“年紀輕輕,嘆什么氣啊,小心長滿臉褶子。”
這一句問話恰好合了方宥丞的意,方宥丞趁機把心里藏了多年的疑惑說出口:“你和明空大師之間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柏若風腳步一頓,回過頭看他。方宥丞坦然回視。柏若風挑起一側嘴角,焉壞焉壞地,“怎么?感興趣?”
等方宥丞點了頭,他才揚了揚下巴,道:“偏不告訴你。”
方宥丞并沒有多大意外,盯著他意氣風發的側臉回不過神來。
兩人撐著一把傘,并行走至山腰間,天地就像一個密不透風的蓋子,把他們兩個牢牢圈在傘下小小的空間內。方宥丞真心希望這條路能一直走不盡,他甚至有那么一刻不理智地想把山腳下的護衛全部遣退,留他和柏若風走回京城。
氣氛難得和諧,方宥丞出聲道:“我問你那個問題,并不是在探究你的秘密。”
“嗯?”柏若風來了點興趣,側過臉看他,等他說下去。
方宥丞心下一跳,呼吸都放緩了幾分,他道:“你有什么愿望,與其寄托在一個遠離紅塵的和尚身上,不如說與我聽,我會幫你。”
柏若風想了想,認同點點頭,又失望地搖搖頭,“有些事,只有和尚能幫我。”
方宥丞眸色深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帝不行嗎?”
“不行。”柏若風搖頭,“皇帝也是人,是人就有人解決不了的東西。”
眼看方宥丞陷入思考,已經往怪力亂神的方向想去。柏若風心底有些后悔方才多嘴,中了方宥丞的話術。柏若風打斷他的思緒,“別想了,你幫不了我的。若是真有需要你的時候,希望你別忘了我們年少情誼,到時候伸個援手。”
方宥丞的視線轉到柏若風面上,鄭重其事道:“若風,你可以對我再要求多些。只要你需要,只要你想要……我都幫你。”
“陛下金口玉言,言出必行,我當然信。”柏若風哈哈笑著打岔,問起朝中事宜。
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近臣暫且不說,段家猶如巨樹般盤踞朝堂多年,有樹的地方,自然就會養活無數蟲子。
年老多病的段公良在秋獵行軍中壽終正寢,后事交由段輕章處理。如此一來,便全了桃李滿天下的三朝元老最后的臉面,既是與高飛燕的交易,也是斷了段丞相門下其他人借文墨抹黑太子的念頭。
方宥丞打定主意趁此機會把自己的人一個個安插入要位上。
‘段輕章’便是此時來自薦的,他很聰明,上來就把自己的假身份和盤托出,親手交出把柄。再直言自己在秋獵中的通風報信的事跡,來換取太子信任。最后提及自己逝去的親兄長,交好的朋友柏若風,以此來鉆人情。
段輕章身為段相獨子,對外身份特別,方宥丞幾乎不用怎么想,在這個特殊節點把送上門來的棋子收入麾下。
而在此后,段輕章以事實證明,其能力不輸于父兄。
段輕章從東宮回府,面上殘存著喜悅。他才回到府內,就見到了高明彥。高明彥一身鐵甲,朝他點了下頭,并沒有喊他。段輕章踏入院內,就見到了高飛燕的婢女,臉上的笑容慢慢斂去。
對外,他與高飛燕是夫妻。借著高飛燕懷孕的名頭,他與高飛燕向來分居。段輕章揉了揉自己的臉頰,藏好了自己的情緒,才進門去。
房門關上,房內只剩兩人。高飛燕坐在桌邊,把玩著手中空杯,對面還留了盞熱茶。
段輕章走過去坐下,乖乖喊了聲:“嫂子。”
高飛燕抬了下眼,掃到他那張臉時,眼神閃爍,避開了視線,看向旁邊的屏風。“話不多說,我來找你要和離書。我知你難處,離事發已經過了近三個月,段重鏡已經被銷戶,從律法層面,段重鏡已經死了。”
“你可以繼續用他的名字,我不會拆穿。今日來,是想你寫封和離書。過幾日,我便帶段欣離開京城,回萬州高家。”
段輕章心下一跳,他最怕的就是高飛燕,這種怕源于無法彌補的愧。
段輕章想了又想,艱澀開口道:“嫂子,是我有愧你和欣兒在先。說到底,那日如果我沒找大哥,大哥就不會去找父親……”巨大的響聲打斷了段輕章的話。
段輕章臉側到邊上,耳邊嗡鳴不止,他舌尖頂了頂口腔,嘗到了血腥味。他既覺得不可思議,又覺得心底松了口氣。
這一巴掌,迅疾且毫不留情。
“如果不是你,他不會死,我不會失去夫君,欣兒不會出生就沒有爹!”收回手,高飛燕惡狠狠審視著他,把心底所有的怨恨釋放出來,“況且,你還把他的身份,多年積累的名聲、人脈,全盤收下。這巴掌,是你活該的!”
“是,所以我受了利,更該承好責。和離書我會寫,嫂子希望我怎么寫,我就怎么寫。”段輕章垂下眼,坦然承認了自己的貪婪,乖順道,“至于段欣,嫂子帶著他怕是不方便,容易惹人非議,不如留在府內,我會待他如親子,以后段家都是他的。嫂子若不信,我便在此立下遺囑,往后每年都帶段欣去萬州探望。”
“不必了。”高飛燕轉開視線,似是不愿多看那張臉一眼。
桌下打了人的那只手在顫抖,她調整著呼吸,控制著情緒,冷漠道:“段欣我會帶走,他的東西我都會帶走。至于府內財富,按兄弟分家劃分,我只帶走段欣應拿的那份。”
他一個沒有走過明面的人,高飛燕竟愿意與他平分!段輕章驚訝地抬頭,睜大了眼,“嫂子,我何德何能……”
“既喊我一聲嫂子,就不要反駁。”高飛燕皺眉。
段輕章欲言又止,眼看高飛燕始終不看他,捏緊了杯身,不耐越加明顯。
他有什么可以回報?可笑如此,他渾身上下,或許只有一份諾言尚且有些價值。段輕章倏然起身,朝高飛燕拱手一弓,發自內心道:“若日后段欣有需要,只管來這里。他永遠是相府最尊貴的大公子。”
高飛燕并沒有放在心上,起身開門離去。
段輕章心頭巨石終于落下。他趕去書房,整理起兄長的東西來。方才高飛燕說幾日后會走,又說‘他’的東西都會帶走,想來是要做紀念的。
書房曾經是兄長在用,后來他頂了段輕章的身份,為了熟悉段輕章的人情往來,他在書房詳細翻找過。
段輕章把東西都整理出來,抹了把額頭的汗。他想起什么,繞到書桌后,從桌下柜子里拿出一沓沓信,皆是兄長與柏云起來往的書信,按日期排得整整齊齊。
多年來兩人聯絡不斷。面對遙遠的友人,兄長總把近況告之。段輕章憑這些書信,詳細了解了‘段輕章’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事發后,段輕章模仿著筆跡和語氣,試著給柏云起回了一封信。如今算了下快兩個多月了,為什么柏云起還沒回信?
難道,是柏云起發現了什么不對勁嗎?段輕章心下一跳。這時的他,還沒想到平穩多年的北疆已然蒙上一層陰影,呈風雨欲來之勢。
鎮北將軍柏望山若一桿平定軍心與民心的長槍,牢牢駐守在曜國最北的地方,面對著最兇猛最有野心的敵人,誰也無法想象失去這柄長槍的未來。
順著南曜的北疆出去,過了天元關,是一望無際的沙漠。
秦樓月一路上躲過來自段家、太子等多方的追殺,身無分文帶著輿圖逃出曜國,全身上下被披風罩的嚴實。她穿過白骨累累的戰場,歷經數月,終于趕在新春前,回到越國京城皇宮之中。
越國皇帝縱情聲色犬馬,子女眾多,每回宴請必然興師動眾,花費的白銀若河流不絕。與滿是血腥氣、傷痕累累的邊境不同,入了京城皇宮,所聞千金暖香,所見盡是富麗堂皇,酒池肉林,她在廳內揣著那張輿圖不安地徘徊著。
門開了,秦樓月興奮地抬起頭,臉色卻變得慘白,她后退一步,“我要見父皇!怎么是你?!”
“嘿?就你個小賤蹄子也想見父皇?”秦劍南居高臨下道,“什么態度?來人,教教她怎么給兄長行禮。”
他身后的兩個侍衛上前,意圖抓住秦樓月。秦樓月知此事事關重大,決不能被這人拿下。因此不顧一切暴露會武的事情,以利落的身姿躲開追捕,反手打暈兩個侍衛,沖出門去。
秦劍南抬了抬眼皮,享受著新歡的侍奉,端起茶盞吹了口茶面,翹著腿悠然自得。
下一刻,秦樓月面色難看,倒退兩步回到廳中。
馬森將軍獰笑著,帶著一眾士兵在門外步步緊逼。秦劍南吞下一口茶,合上茶杯。清脆聲中不時合著拳腳聲。
兩個侍衛一人反壓著一只手臂,把越國的圣女大人按壓在太子面前。馬森得逞地笑著,抓著秦樓月的長發,壓著她實實在在在地板上磕了三個頭,磕得頭發凌亂,額間血流不止。
“本殿下就知道你心思野,不服管。”秦劍南親昵地用手指隔空點點她額頭,“特地帶了人來。”
馬森毫不顧忌從她身上翻找出那卷輿圖。他拿到輿圖,第一時間不是呈給秦劍南,而是迫不及待打開來看,看得雙手顫抖,眼中現出紅光,面露癲狂,仰天大笑,“柏望山啊柏望山,你也有今天。待我一雪前恥,踏平他娘的天元關!”
“不可!”秦樓月腦子被砸懵了,回過神聽此一言,大驚失色。
馬森出了名的殺伐過重,手段殘暴,昔日屠城的事她尚且記得,忙道:“如今兩國交戰傷亡諸多,連年征戰民不聊生,國庫空虛,休養生息方為長遠之道,為什么要徒增殺孽?光憑這張輿圖,能換回多少俘虜和糧食?”
“婦人之仁,哼!”秦劍南摟著懷里的伶人,輕蔑道,“那些俘虜輸了,死不足惜,要他們回來做什么?等打下曜國,別說糧食,到時候金銀珠寶,還有美人,豈不全是本殿下的了?”他笑著輕佻拍了拍伶人的臉蛋。
“哦,對了。”秦劍南轉過頭道,“若不是阿寶傳信,本殿下還不知道你真能從神神叨叨的大祭司那學到些有用東西。既然這樣,以后你就不用做圣女了,本殿下要送我的乖乖寶貝去做圣女。”
他懷里乖巧依附的伶人一聽還有這種好事,竟能從三教九流脫身,成為一國圣女,瞬間雙眼放光,把秦劍南夸上了天。
“至于你——嘖!”秦劍南看著還在掙扎的秦樓月,厭棄道,“你的價值到此為止了,女人就該發揮點女人的作用,恰好哈巴特部落首領來求娶公主,過幾日你便跟他回去吧哈哈哈……”
“父皇!”眼尖的秦樓月大喊道,“父皇救我!我不要嫁!父皇——”
門沒有關,此地又是皇帝書房邊上的小廳,大腹便便的越帝只是路過,壓根沒有搭理。
眼看越帝的影子在門上越走越遠,要徹底消失了。秦劍南譏誚不已看著她,仿佛被一只竭力求生的螻蟻取悅。
秦樓月腦子轉得飛快,猛地想起什么,聲嘶力竭吼道:“父皇!兒臣給您帶回了南曜國的長生藥!”
此話一句,秦劍南變了臉,瞬間起身,踹了秦樓月一腳,“胡說八道!”
越帝帶著若干人折返,浮腫的眼睛一掃,秦劍南便慫了。
越帝站在門外,將信將疑,“你剛說什么?”
秦樓月緊張到不斷吞口水,她道:“其實、其實南曜國的皇帝身上有一種會早逝的怪病,就像他父親一樣!”
這話的確不假,越帝與曜國先帝打過交道。他瞇起眼,不以為意地看著眼前自出生就被斷定為災星的女兒,問:“然后呢?”
“然后,”秦樓月腦子飛快轉著,“然后他之所以能活到現在,是因為他兒子,就是曜國的太子給他搜刮天下術士,花費無數珍寶,終于研制出了一種丹藥,叫做、叫做神仙丹!”
鼻青臉腫的秦樓月掙開侍衛的鉗制,膝行兩步,快速道:“這神仙丹能治一切疾病,還能讓人延年益壽。兒臣所說句句屬實,父皇不信,可以去查!”
秦樓月滿臉真誠,雙眼發亮,“此次除了輿圖,兒臣不遠萬里帶回來的最珍貴的東西,就是神仙丹的藥方。”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全都在這里,只為獻給父皇。”
一字一句,無不動搖著越帝的心。腫圓的腦袋上,那狹小的眼睛顯而易見已經露出了興趣。
秦劍南心氣不順,上前一步:“父皇,不要信她!”
越帝命人把秦樓月扶起來,這個時候,才回頭毫不客氣斥責秦劍南:“她到底是你妹妹,一國公主,你怎能讓她這么冷的天跪在地上?”
她這個公主什么時候名副其實過?秦劍南張嘴欲反駁,越帝已經喪失了說話的欲望,帶人擺駕回宮。
在他身后,秦樓月低下頭,一如當初的乖順,然滾燙酸辣的眼眶載著恨意。
活了二十四載,越帝頭回為她說話,是為了并不存在的‘神仙丹’。
如果秦劍南這樣的人,當初在胎里都能被批命是北越未來的希望,并且因此得封太子。憑什么身為龍鳳胎中的一員,她只能是個災星?就因為性別嗎?
說不定呢、說不定她才是那個……
秦樓月掐緊了掌心,心里浮現起從未有過的野心和欲望。
又是一年新春,炮竹聲滿城。
皇室年宴既是家宴也是國宴,皇帝病重,出來露了個面,說了幾句,就被攙扶著離開了。留下太子面對眾臣。
方宥丞坐在龍椅下首,一身明黃太子服,卻已然是整個曜國最尊貴之人。
他眉間籠著不耐,鳳眼生威,沉沉斂著光,冷漠得叫無數試圖湊關系的人不敢靠近。大臣們只是帶著心底的小九九一靠近,那份冰冷和暴戾的視線就會掃來,刺在身上,一時間讓無數人退避三舍。
宴散后,方宥丞撇開緊追的春福等人,兀自穿過宮道回去,腳步匆匆,踩得腳下細雪直響。
路過花苑時,一根枯木輕擲下來,落在他明黃的衣裳上。
“誰?”方宥丞警惕看去,對上一雙含笑的眉眼。
百年的鳳凰木樹干粗壯,人還不如它一根延伸出來的樹枝大。每片葉子上都覆了層微融的薄雪,如拋了光般。
當下不是開花的時節,柏若風一席紅衣,曲起單腿坐在樹枝上,像極了盛夏時才會出現的花朵。小花趴伏在樹下打哈欠,時不時抬起湛藍的圓眼看向樹枝上的人,似是守著自己的寶物。
今年,柏若風留在京中過節,讓方宥丞受寵若驚了一回。
卻是當時柏若風撣了撣家書,說北疆最近軍務繁忙,家里人怕顧不上,特地讓他不用來回奔波。
他說這話時語氣半是疑惑半是釋然,方宥丞猜出了許是年節北越不安分,鎮北侯府嚴陣以待,托詞讓柏若風留在安全的京城。出于些私心,方宥丞沒有說出口。
“喲?瞧瞧哪來的醉鬼。”柏若風戲謔道。又隨手丟去一包東西,撐著枝干靈活躍下,衣裳在半空翻飛若焰火,在寒冷的冬季叫人看了便憑添暖意。
小花起身,繞著柏若風嗅來嗅去,被擼了兩把虎頭,便享受地呼嚕出聲。柏若風輕笑著逗了逗它,又拍拍它腦袋,溫柔道:“陪我玩半天了,回去休息吧。”
小花人性化地低低叫了兩聲,跟著柏若風向前。
巴掌大的小紙包被長臂接住,扣在手中。方宥丞盯著走過來的人,身上緊繃的肌肉放松下來,聚在心頭沉甸甸的雜事煙消云散,臉上染上顯眼的喜意。
小花走快幾步,在方宥丞身邊繞來繞去蹭來蹭去,像是在和自己主子打招呼。大貓往前一躍,幾個靈活地跳躍間,爪印就消失在墻角的雪堆里。
方宥丞挑著唇角垂眸,在掌間打開油紙,一顆顆圓滾滾的小白球沾滿糖粉,聚在紙包中間。
不多,約莫五六顆。
若按這個分量來看,是誰路過看了都會罵一聲奸商的程度。別是某個饞嘴貓拿來打發時間的剩食吧?方宥丞想。
已然猜對了九成九。
“糖蓮子?”他捏了顆送入口中,舌尖抵著蓮子滾了幾圈,甜滋滋的味道驅散喉間酒氣,霸道地在空氣里彌漫開。
說來奇怪。他不愛吃甜食,愛吃甜食的明明是柏若風。可不知為何,柏若風送他的東西總沒有那股子討厭的膩味。
柏若風笑著點點頭,“路過瞧著做得不錯,買些試試。”他抱臂而立,似是抱怨似是陳訴,“我想著你們午間行宴,下午總該結束了吧。所以特地傍晚來的,想約你去逛街,但你看看現在——”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方宥丞朝宮墻外看去。方宥丞看了眼墻外漆黑的天色,剛要說不算晚。
恰逢此時,穿云破風聲響起,遙遙一道紅光沖上天空,砰的一聲回響,綻開碩大的‘繡球花’。
仿佛是開始,這一聲響后,漫天光斑展開,以奪目的色彩占滿了這片天。
新春歡喜的氣氛從天上落到身上,煙花的亮光倒影在兩人眼底。
宮里很安靜,但宮外肯定很熱鬧。方宥丞徐徐把糖蓮子包好,塞到兜里,邀請道:“時間正好,要不要一起去宮外看看?”
他就是來找玩伴的。柏若風彎了彎那雙桃花眼,茶褐眼眸流轉間風流肆意,盈滿生機,“只是看看啊?不請吃宵夜,我可不去。”他晃了晃食指,一副拒絕的模樣。
“那……請你吃城門口你最愛的那家豆腐花?”方宥丞猜著他的喜好道。
“這個好!”柏若風高興地一合掌,快步湊近,迫不及待地把方宥丞往東宮推去,“快快快!你快去換衣服,今日人多,晚些就沒了。”
“莫急,豆腐花沒了,我就請你吃醉仙樓。”
此話一出,后背推的力道變小了。方宥丞回頭一看,柏若風蹙著眉毛,心事重重,乍一看還以為他在思考什么人生大事。
柏若風觸及他的視線,直白地脫口而出:“我兩個都想吃怎么辦?”
方宥丞便笑了,笑得爽朗,無比的輕松自在,全然不是他平日雷厲風行的風格,“你沒吃晚飯。”方宥丞心下一軟,看著眼前怎么長怎么喜歡的月下容色,聲音溫和,“我們可以兩個都要。”
“這個好!”柏若風便因為這點小事開心起來,這份專注的純粹令方宥丞久久移不開眼。
若能年年如此,就好了。方宥丞按了按胸口衣襟里藏著的糖蓮子,由衷產生了對未來的希翼。
同一時刻,崇德二十一年開年,鎮北軍前任監軍出賣情報,副將劉宏叛國投敵,大開天元關之門,北越鐵騎持輿圖一路踏破南曜邊疆防線。
京城的街道掛滿了喜慶的紅燈籠,喧囂滿耳。北邊黃土屋血濺滿地,兵荒馬亂。
京城大街人來人往,笑意盈盈。北疆街上尸橫遍野,死氣沉沉。
煙花漫天,炮火連天。
醉仙樓上,柏若風與方宥丞把酒言歡。
鎮北侯府,空無一人。
濃郁的夜色籠罩住天地,緘默地見證著兩處人類的悲歡離合。
第55章 分歧
年后一個春暖花開的普通清晨。
“報!急報!”驛卒快馬加鞭沖到皇城, 沖過城門那一刻,馬匹累到倒地,鼻孔吭哧吭哧噴出熱氣。驛卒摔下馬, 滾落地面。
圍住的士兵連忙把人扶起,驛卒踉蹌兩步,被守城士兵一左一右扶住,架著送入宮中傳遞訊息。
“報——前線天元關被破!”
恰逢早朝, 滿朝文武俱驚, 腦海里閃過的第一個想法就是:不可能!
他們紛紛抬頭去看坐在最高處的人,重重臺階之上, 冷肅的太子殿下捏緊了扶手,眼眸深邃,面上全無笑意, 卻也無驚懼。似是對鎮北軍居然失守這一事早有預料。
他就像一個最有力的鎮定劑,叫人不由自主穩下心來。待驛卒把消息完整傳達,朝堂之上皆瞠目結舌,啞然失色, 久久無聲。
越國蠻子偷襲, 又有內奸作祟,天元關被破時, 一城士兵來不及做出反應,死傷就已過半。
眼看賊子破開天元關, 將要直入鎮北關,造成更大的難以挽回的損失。鎮北侯當機立斷, 鎖死城門, 也封死了自己后退的道路。守城將士軍民全部戰死殉國,無一人投降。
余寒破開暖春的氣息, 侵入殿內,叫所有人腳底躥起一股寒冷,直指天靈蓋。方宥丞冷聲問:“現在鎮北軍由誰統領?”
他的問話回響在凌霄殿內。
驛卒心下惶惶,被這一聲嚇得顫聲答道:“鎮北侯世子柏云起。”
有大臣出列,率先打破沉默,恭敬道:“殿下,北疆戰事迅猛,鎮北侯世子尚且年少,是不是應該立刻派人帶兵支援?”
方宥丞問:“諸位愛卿,可有人選推薦?”
雖北疆向來是戰事最為殘酷之地,福禍相依,若抓住機會,就是下一個‘鎮北侯’。于是三言兩語間,為了誰去支援,各懷心思的群臣激烈地吵了起來。
京城,鎮北侯府大門被撞開,阿元面色煞白,拿著一封信風風火火沖進來。
走廊里掛著的紅燈籠還殘存著新年時的喜意,元伯抱著一盆迎春花,冷不防被阿元撞到,嘴里誒誒喚了幾聲,嘟囔著小伙子就是沖動。
阿元沖進庭院的時候,柏若風正背對著他。那襲紅衣人影袖子卷起,半蹲下來,拿著小錘子哐哐哐固定著秋千的架子。
秋千左右各放著一盆藤本月季,正繞著中間的木棍纏繞而上。想來等秋千做好后,月季彎彎繞繞纏著秋千開滿花的模樣很是好看。
“少爺,別弄你那月季了,大事不好了!”阿元急道,拿著信焦慮得直跳腳。
停下手中工作,柏若風回了下頭,有些納悶,“阿元,都多大人了?什么事讓你這般緊張。”
“是、是……”阿元張了張嘴,欲言又止,面白如紙,他忽然不忍心說了,“少爺,這里有封北疆來的信,你先看看吧。”
柏若風撣落身上沾上的泥土,放好工具,起身走過來。他懷疑地看了阿元一眼,一把拿過對方手中的信封。
他三兩下拆開信紙,如以往每一次收到家書時那般信手揚開折紙,一目十行看完了信。
看完那一頁薄信時,柏若風愣了愣,似是懷疑自己的眼睛,他表情顯而易見變得嚴肅起來,慎而重之又看了一遍。
好像上天,一念之間收去了他理解字詞的能力。
柏若風不信自己的眼睛了。他捏著信紙,指尖自上而下滑下,每看一個字,他就指著一個字,生怕看錯了、看漏了,理解錯了意思。
短短一段話,柏若風看得異常艱難。
阿元惴惴不安等著,隨時準備扶住主子。他是被侯爺收留的遺孤,自小跟著柏若風長大,剛接到侯爺死訊的時候尚且難以接受,何況是少爺呢?
出乎意料的是,柏若風看完信,發了會呆,神色與平時無異,很平淡地側臉問阿元:“他是怎么走的?”
阿元道:“侯爺守城而亡……”
“不,不是。”柏若風搖了搖頭,他拄著下巴思考了一會兒,忽然開口道,“怪我。”
“少爺……”阿元有心安慰,一時之間卻不知道說什么。
柏若風已經自問自答道:“爹那么厲害,怎么會死呢?信里說因為內奸作祟,可那該死的監軍早就被調離,一些過時的情報能做什么用?副將、副將的確厲害,他本事平平無奇,若不是靠賣我爹的消息,北越不會要他,然而算不上要命的威脅。”
沉默半響,信封猛地被捏成一線,柏若風抬起臉,一雙桃花眼冷若冰霜,“當年鎮北侯帶領柏家軍辛辛苦苦重整北疆三城,為何如今北越破城如入無人之地!”
他步履匆匆向前,阿元喊住他,想要跟過來。柏若風抬了下手,一時間背影如山,看不見的擔子沉沉壓著他,“我進宮一趟,你不必跟來。”
“少爺,要不咱冷靜下再去吧?”阿元唯恐他說錯什么話。
柏若風瞥了他一眼,“放心,我很冷靜。”說罷迅速去馬廄拉了馬兒,奔入宮去。
一臉為難的春福接待了他,“殿下在養心殿與眾臣商議要事,不如柏公子先等等?”
柏若風皺眉不語,就在春福以為要被拒絕時,他應下了。春福松了口氣,忙把他引去小花園,送上熱茶,又送上點心,照顧妥帖,唯恐被主子問責。
然柏若風撐著下巴心不在焉,看都沒看桌上堆得滿滿的東西。連向來愛逗的白虎過來蹭他,也是渾不在意的模樣。
這一坐,便從白日等到傍晚,桌上紋絲未動的茶水點心換作晚膳。春福急得不行,在邊上勸他多少吃點,柏若風側了側臉,裝聽不見。
過了沒多久,熟悉的腳步聲自背后響起。柏若風不用回頭都知道誰過來了。
“沒心情也多少吃點。”方宥丞繞到他面前坐下,揮揮手讓跟著的人有多遠離多遠。
柏若風扯了扯唇,還真拿起筷子夾了一口塞進嘴里,也不看是什么,囫圇吞了下去。“你不躲著我,我便吃。”
被說中心思的方宥丞不說話了。
商議要事是真,北疆的事情亟待處理,然而躲著柏若風顯然也是真的,不然完全可以休息間隙抽空出來。
柏若風看透了方宥丞的心思,睨著他,唇角卷起,“怎么?做了什么這么心虛,還敢躲我?”
方宥丞拿起筷子給他夾菜,低聲道:“沒故意做什么。”
“那就是有應該你做的但是故意沒做,比如有些事沒讓我知道,是這個意思吧?”柏若風盯著碗中堆起的菜肴,出聲道。
沒想到柏若風今日如此敏銳。方宥丞一怔,筷子停在半空,他眸色微閃,卻沒有開口。
“你不說,好,那便我來說。”柏若風指尖敲了敲桌面,一聲接著一聲,像是在催促,“我想想,上回秋獵的時候,我在你休息的地方見著了兵部尚書。你的人我基本都見過,唯獨他以前是跟著段公良混的。”
“天元關失守的那么快,定然是敵方知道了些關中情況。如此大的危機,需要一國將軍殉城挽救,怕是除了內奸出賣,還有……”他眸色銳利,若鷹牢牢落在方宥丞面上,觀察著,“輿圖丟了?”
方宥丞臉色微變,抬頭定定看著柏若風。此事會動搖民心,除了北疆那邊的人,朝中知道的屈指可數。
“什么時候丟的?”柏若風平靜問。
然不待方宥丞開口,柏若風又道:“往前就是科舉的時候,科舉時段重鏡死了,段輕章被軟禁,莫不是那時候起,你就得到了消息?”
柏若風審視著他,這種冰冷的眼神,與當初知曉了方宥丞讓他去剿匪的深意時一般無二。
然這回,的確不是方宥丞拿鎮北侯的命去算計什么。
“不!我怎會拿國土開玩笑?若我知道那么早,就不會發生這些事了。”方宥丞深知若叫柏若風誤會了,怕是以后都難澄清。他放下筷子,面色難看,“秋獵行軍時,通過段輕章的消息我才知曉。而輿圖被偷走,已經是科舉時候的事情了。”
“我知道的第一時間,一邊派人追捕,一邊派人去通知柏望山。但你知道,這里離北疆太遠了……”方宥丞抬手揉著眉間,“鎮北侯自年節時開始苦戰,直到前不久抵抗不住殉城,而今的北疆不知道狀況如何。柏云起太過年輕,北越又集中兵力來攻,之后怕是不易。”
“原是如此。”柏若風把玩著白玉酒杯,須臾仰脖一飲而盡,一杯接著一杯,借著三分酒意,柏若風皮笑肉不笑看著眼前人,“想來也是,告訴我,除了徒增擔憂,能有什么辦法?或者我跑回去,今日信封上的人名就多了一個。”
溫暖干燥的東西落在手背上,柏若風垂眸,看到方宥丞掌心覆住他的手背。也是有了對比,他才知曉自己的體溫竟是這么低了,冰冷的手不自覺發著抖。
“不要這么說。若風,鎮北侯在天之靈,定是不愿意看到你這個樣子,你別太難過。”方宥丞覆住對方手背,笨拙地想著安慰的詞。
以前他取笑別人安慰人來來回回只有這么幾句,可現在他才知道這份笨拙背后是太過珍重的為難。他什么都不怕,現在卻怕極了心上人的疏遠。
那只手太冷了,在暖春里冷得像塊冰一樣。
“我不難過。”柏若風面無表情道。他抬頭看著方宥丞,卻像看著過去執意離家的自己,于是他認認真真說,“早就做好了離別的心理準備,怎么還會難過?”
他的心是麻木的,臉上也無甚表情,甚至連說話都是沒有起伏的平鋪直敘,“唯一沒想到的,不過是設想了無數遍的白發人送黑發人,今朝卻是黑發人送白發人了。”
一滴滾燙的水滴到方宥丞手背上,方宥丞瞳孔驟縮,卻聽耳邊一句,“下雨了啊?”
方宥丞心下一抽,不敢抬頭看那張臉。他點點頭道:“下雨了。”說罷起身,脫下身上斗篷一翻,罩在柏若風身上,連著帽子給人戴上。
于是那張向來笑著的俊朗面孔,便被藏在了斗篷寬大的帽子里,陰影里露出半截玉白的下巴,緊抿著唇,壓抑著什么。
黑暗給了人安全感,柏若風側過頭,忽然伸手圈住方宥丞腰身,臉死死埋在對方懷里久久沒有抬起。
沒有任何聲音,唯有滾燙的水一路暈染透了明黃的衣裳。方宥丞幾乎不敢呼吸,手很輕地拍著柏若風發抖的肩背。
這時候,他倒發自內心地祈求柏若風和他生氣了。質問也好,發火也好,什么都好。
過了不知多久,柏若風松開手,低頭囫圇擦了兩把臉。應當是擦花了,他能覺出自己的狼狽,不想叫人看見。
好在方宥丞也沒有要看的意思。他剛起身要走,方宥丞抬手攔住他。
然而兩人都沒想到柏若風在這坐了半天,早就腿麻而不自知,著急起身,猝不及防往前踉蹌一下,正好扶住那條手臂。
這突發的小意外叫兩人都有些訝然。方宥丞趁勢半攬著人,擔憂道:“別回去了,在我這靜靜吧?我不打擾你,也不會叫別人打擾你。行嗎?”
柏若風按著那只手起身,盯著眼前的花叢發呆,半晌才脫出出神的狀態,嗓子微啞,“熱水。”
“好。”
次日,柏若風的折子就遞了上去。
方宥丞捏著那折子,丟也不是,留著也不是,只能留著它,越看,眉頭鎖得越緊。
本以為柏若風還要休息幾日,然對方的雷厲風行比之他有過之無不及。昨晚亭子的事情還歷歷在目。現在,柏若風卻給他上書自請帶兵前往北疆支援,其中理由種種,中肯得若這人不是柏若風,他立刻就能應了。
方宥丞把那封折子藏到邊上那堆折子中,裝作看不見。
午間,柏若風又入宮了。這回春福攔不住,他朝方宥丞辦事的地方步步緊逼。
聽到消息的方宥丞推開東宮書房的窗口,不顧臉面就想跳窗逃跑,結果才推開窗就和柏若風撞了個正著。
柏若風雙手撐著窗口,瞇起眼瞧他,雖不說話,然面上鐵板釘釘寫著:我就知道你又躲我。
方宥丞立在原地,捏了捏鼻根,坐回原位。柏若風輕巧地從窗外躍進來,目標明確地從一堆折子里挖出自己那封,擺在方宥丞面前。
他把朱筆塞到方宥丞手中,磨好的墨拖拽到方宥丞面前,就一個字:“寫。”
方宥丞裝傻到底:“寫什么?”
柏若風道:“寫‘批’,準我領兵回北疆支援。”
方宥丞捏著那朱筆,手腕上上下下半天,都沒寫下去。
“我知你為難,也知自己斤兩。”柏若風冷靜道,“你派大將前往,我給他打下手就行。如果你覺得我不夠資格,那軍師?千夫長?百夫長?都可以,無所謂,你寫就是了。”
方宥丞猛地丟開朱筆,緊緊拽住柏若風的手腕,視線逡巡在那玉面上,咬牙切齒道:“吾不準!”
這還是自兩人關系好后,方宥丞頭回在他面前用如此等級分明的自稱。柏若風皺眉問:“為什么?”
“你不知道我會擔心你嗎?”
“那你不知道我會擔心家里人嗎?”柏若風反問,逼得方宥丞啞口無言。
方宥丞臉黑如鍋,他站起身,背著手在桌前踱步。柏若風不說話,靜靜凝視著他,或者說,等著他給出答案。
思慮片刻,方宥丞抬起頭與柏若風平視,在那視線下把折子捏在手里,細細撕碎了,撒了滿地,語氣和緩,語義卻毫不留情道:“不準。北疆的安危我會解決,現在我就派人去把侯夫人和你妹妹接回來。京城安全,你就留在這,陪在我身邊,哪也不許去。”
碎紙紛飛,柏若風看著他棱角分明的面容,沉默半晌,道:“今日把我禁在京城,明日是皇城,后日就是宮墻了吧?”
方宥丞像是被戳破心思,從未如此氣急,他惱得對人直呼大名:“柏!若!風!”
方宥丞面上難堪,干脆破罐子破摔,“你明知我心思如何,可我到現在為止可有做出過半點害你的事?你如今拿這些來故意刺激我,難道我就會讓你離開嗎?就這回,就讓我照顧你一回,這回你聽我的不行嗎?”
柏若風忽然上前一步抱住他。
事情變得這么快,以為要與對方不歡而散的方宥丞泄了氣,立時化作了石雕,不敢動半分了。
往前由柏若風親手劃下的邊界線,而今又被柏若風親手打破。許是至親的離去叫柏若風如夢初醒,他緊緊抱著眼前人,心臟隔著兩副堅韌的皮囊跳動著,如此親近。
“我昨晚一整晚睡不著。”柏若風聲音很平靜,“你說過會幫我的,宥丞,別拒絕我,我只想回家。”
方宥丞手指在半空彎曲又伸直,始終沒敢落到柏若風身上,就像他的理智在掙扎。
派人馳援是一定的。北疆的事也會解決。但柏若風……方宥丞閉了閉眼,眼前閃過年少時親眼見證熊熊燃起的火海。
“不行。”方宥丞睜開眼,選擇遵從自己的私心,“唯獨這件事不行,我不允許你有半點危險。”
柏若風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似乎對此并不意外。他拍了拍方宥丞的后背,松開了這個擁抱。
對視間,柏若風認認真真看著眼前人,似是要把對方容貌記下。“那便這樣吧。”他說,“我信你會安排好人手的。”
方宥丞以為柏若風認同了他的安排,微不可查松了口氣。
柏若風眼眸彎彎,“你先忙吧,我回家休息了。”
方宥丞面色和緩,“嗯。”
柏若風退后兩步,轉身走出去,卻像想起什么,回頭道:“我休息的時候,龍武軍的事情就暫時交給李鳴岳了,你有事情便尋他。”
方宥丞道:“好。”
柏若風朝他揮揮手,關門離去。
方宥丞單手捂著頭坐下,拿起朱筆,坐在滿地紙屑間卻始終回不過神。眼前閃過兩人相處的種種細節。
今日的柏若風實在太溫柔了,他見過對方陽光開朗的時候,見過對方勇敢無畏的時候,見過對方生氣質問的時候,唯獨沒有見過這樣像告別一樣的……
越想越不對勁。方宥丞猛地驚醒,喚貼身保護的暗衛前去查探,卻得到了柏若風只帶了貼身侍衛阿元,離宮后徑直往北疆而去的消息。
第56章 報仇
柏若風從東宮離開, 直接扯了午間騎到宮中的馬,就一路往城門口奔去。他神情沉靜,直到到了城門, 見到早早等在那的阿元,方才出口問道:“行李都收拾好了嗎?”
阿元拍了拍身后馬背上擔著的兩個包袱,“少爺放心,足夠我們一路回北疆了。”他有些顧慮, 看了眼柏若風身后人來人往的街道, “看來,此行不如少爺意?”
中午出門前, 柏若風和他交待,讓他收拾行李去城門處等著。如果太子應了他的請求,那他們可以啟程晚些, 若太子不應,那他們就直接啟程回北疆。
在柏若風眼里,朝堂不可能不管北疆,北越蠻子始終是曜國頭號威脅。區別只在于方宥丞選擇派誰過去而已。而他必然回北疆, 區別只在于是早回還是晚回。
就在兩人出城時, 一個陌生的家丁攔住了兩人去路,“柏公子, 我家公子想見你一面。”
正是警戒的時候,竟來了攔路的。柏若風眉眼浮起不悅, 阿元已經拔劍出鞘。那家丁極有眼力,忙道:“只是說幾句話而已。地點柏公子定, 我家公子很快就來!”
見柏若風不開口, 似在觀望。阿元出聲道:“你家公子是誰?”
家丁見有戲,忙不迭道:“相府段家。”
柏若風思考片刻, “我只給他一炷香時間。一炷香沒來,我就走了。”
出了城門往北走,必經一座小山坡上的亭子,邊上種著近百年歷史的大榕樹。因為位置特殊,恰在道路邊上,人們給小亭子修繕一番,刻上“離亭”二字。
一對主仆出現在離亭之中,為首之人一襲紅衣,垂眸看著下方的蔥郁樹木,林間有條走出來的道。不久兩人騎馬奔騰而過,仔細看會發現,兩人衣服與柏若風和阿元十分相似。
過了不久,一個丟進人群也找不著的黑衣男子馭馬緊追不舍,始終與前面兩人保持著一定距離。
再傻也能發現,黑衣人想追的是他們。阿元驚訝地捂住嘴,等馬蹄聲遠到聽不見了,方才著急道:“少爺,他們是?”
柏若風輕笑一聲,“不礙事。”說罷背著手在亭子內轉了幾圈,心不在焉道,“我去附近轉轉,人來了喊我。”
離亭正在小樹林邊上,百年榕樹在一堆小樹間格外顯眼。柏若風繞著榕樹轉了幾圈,樹下塵土濃重,布滿了深深淺淺的腳印。
柏若風撿起一根枯枝,在地面隨意畫了兩筆。
他腦子放空,眼前竟浮現起信中寥寥數語所描述的慘態。他想著柏望山,想著母親陳蕓,想到如今前線的柏云起,想到不知道會不會哭鼻子的柏月盈……昔日親友的面孔短暫浮現,又或許有那么一刻,他腦海里誰也沒想。
“少爺,人來了。”阿元喊了幾次,見人沒反應,小步跑近喊他。
柏若風回過神,發現樹枝在地面上圈圈畫畫了五個小人。大的小的都有,皆是面帶笑容,一副和美的溫馨模樣。
“少爺?”阿元腳步聲近了。柏若風沒來由地心慌,用靴子把簡筆畫蹭沒了。
“聽到了。”柏若風丟下枯枝,轉過身,已然看到亭子里有兩人在等著他。高的那個赫然是段輕章。
或者說,頂著段輕章身份的段重鏡。
上一次見段輕章是什么時候了?只是寥寥數月,親朋好友竟一個接著一個不辭而別。柏若風眸色微動,滑過一絲自嘲的悲戚之意。
柏若風坦蕩蕩走過去,“段兄,尋我何事?”
阿元識相地把段輕章的侍從拉走,站到亭子外望風。
等人走了,段輕章從懷里拿出一封信。“我想,得對得起你兄長這份信任。”他言辭懇懇看向柏若風。
“我兄長的信?”柏若風有些驚詫。轉念一想,是了,柏云起與段輕章書信來往,不算什么稀罕事。家書比加急的驛卒來的慢是正常的。
柏若風接過信封,沒特意避開,當場拆開漆印,里面只有薄薄一張紙。
柏若風忽然不想打開了,他猶豫一二,“我大哥也給你來信了吧?他怎么和你說的?”
“那封給我的信,”說起來竟有幾分羞愧,段輕章頓了頓,他道:“是友人間的閑談,沒什么特別的。他說他把北疆詳細情況都寫在給你的信里了,知道你的性子定然在急報入京后坐不住,因此希望你看清楚局勢再做決定。”
柏若風揚眉道:“那他的確懂我性子,沖得很。”三言兩語間不再猶豫,動作麻利打開了紙張,紙上消息的確比戰報要來得仔細,也比他收到那封打探來的消息要準確。
自鎮北侯殉城,越兵占領天元關后,侯夫人當機立斷阻斷了天元關與鎮北關間的路,又連夜調整布局,爭分奪秒挽救損失。
天元關曾是易守難攻的好地勢,兩山左右相傍,它與鎮北關間是一片低谷,方便后方的鎮北關給天元關輸送物資。
如今這些都成了一把指向曜國的利刃!攻守易勢,越兵占領天元關,兩關間便于輸送物資的地勢現在難守易攻。侯夫人陳蕓領兵在鎮北關口筑造拒馬時被偷襲遇難。
紙張微抖。柏若風深吸了口氣,把信紙折好快速放回懷中,朝段輕章拱手一禮,“段兄,這次謝過你了。”
段輕章大可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無論如何,這份情,他承下了。
“望君多珍重。”段輕章回了一禮。
柏若風辭別段輕章,利落翻身上馬,帶著阿元一路向北而去。疾馳間,他回了下頭,風聲在耳邊呼嘯,他看見段輕章立在離亭,目送他離開。
眼前一花,仿佛見到了往年給他送別,叮囑他北疆路遠,注意保重身體的段大哥。柏若風沉下眉眼,轉頭拋棄所有雜念,捏緊手中馬繩,舉鞭抽馬,“駕!”
曜國地處天元大陸南邊,氣候溫和,越往北走,人影稀少,氣溫一點點降下來,風沙怒吼,草皮稀疏,環境逐漸變得惡劣。
等到了北疆,遠遠可見城頭高掛的艷紅旗幟,旗幟在風中如水面起伏,旗上的神獸呼之欲出,形似丹頂鶴的單腿畢方展翅欲飛,翼尖燃燒著熊熊烈火,要乘勁風上九天。旗幟正中一個氣勢磅礴的‘柏’字。
兩人衣著單薄,日夜兼程趕路,顧不上置備衣物。阿元抱臂摸了摸胳膊,打了個噴嚏。柏若風跳下馬去,牽著馬上前。
守城士兵木著臉一個個檢查離城的人的證件,在偌大的離城隊伍中,‘逆流而上’的
主仆二人尤其顯眼。
“站住!你們干嘛的!”守城士兵舉起長槍大喝道。
待主仆二人牽馬走到面前,士兵一怔,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揉了揉眼,旋即熱淚翻滾,往后邊城墻叫道:“二少爺?是二少爺!二少爺回來了!”
柏若風愣住,就看見一隊士兵沖出來,爭相恐后迎接他,眼里都帶著光。
“諸位辛苦了。”柏若風被團團圍住,起初有些不明所以的局促。
他從阿元背著的包袱里拿出通行的證件,按部就班給他們檢查,俊朗眉眼潛藏著一往無前的銳意,“我回來了,諸位放心,日后我協助大哥,與大家共渡難關!”
此話一出,那些隱約躁動的士兵紛紛靜了下來。
這種寂靜并非平和的,而是平靜的海面下蘊藏著更大的風暴。柏若風覺出不對勁,他收好檢查完畢的證件,連聲追問:“你們這是什么表情?發生什么了?怎么了嗎?”
他們卻不說話了,為首士兵扯開話題說:“二少爺,您趕路過來辛苦了。我們先護送您回府吧。大小姐現在應該還在府中。”
“嗯。”柏若風本想追問,但看周圍士兵面上的不安和憊色,最后還是收回了即將出口的話。他皺眉,覺出蹊蹺來。心臟在急促地跳動著,仿佛冥冥中給他一種預示。
這種預示,直到看到掛著白燈籠的鎮北侯府,直到看到一身喪服的柏月盈時,全部涌上心頭,沖擊著搖搖欲墜的理智。
“二哥!”柏月盈聽聞他回來的消息,沖出府去,拉開大門便看到柏若風在與送他們回來的士兵道謝。她顧不上旁人眼光,撞進柏若風懷里,死死抱著他腰,忽然失聲大哭,把所有悲傷苦痛委屈茫然傾瀉而出,“二哥,你回來了!”
跟著柏月盈出來的,還有一眾看著他們長大的營里的軍官。柏若風被柏月盈撲得手足無措,一邊拍著柏月盈肩背安撫,一邊朝諸位將領頷首,示意他們先行離開,晚些時候再議。
有人欲言又止,上前急著說些什么,被身后人拉住了。有些人朝柏若風點點頭,有些人搖搖頭長嘆一聲,紛紛離去。
才過了一年,柏月盈幾乎只長了個子,身上全是骨頭,瘦得哪有千金小姐的模樣。斑斑點點的淚水滲透了風塵仆仆的外衣,幾乎要燙到皮膚上。柏若風抿了抿唇,抬手摸了摸她腦袋,“別怕,二哥回來了。”
在親人安慰下,柏月盈好不容易止住了崩潰邊緣的情緒。她擦了擦淚水,把柏若風拉進府內,大門一關,隔絕了所有窺探的視線。
“小妹,我在京時收到了大哥的信。家中情況我已知曉,我……”
柏月盈拉著他一直往前走,此時忽然轉頭捂住他的嘴。柏若風一怔,看著她紅紅的眼圈,沒能說出話來。
府內遣退了不少下人,士兵都守在門外。柏若風被柏月盈拉進大廳,廳堂上一個偌大的‘奠’字,卻沒有棺木。
而邊上放著一具嶄新的盔甲并軟甲,看這么小的規格尺寸竟像是柏月盈的。
柏若風腦袋像挨了一杵子,腳下站住了,眼睛牢牢鎖著那副盔甲,明知故問:“小妹,那是誰的?”
柏月盈悄悄擦好了面上的淚痕,聞言轉身,背著手咧嘴笑道:“我的啊!”
“你忘了?娘給我們都做了一副,我也有哦。”不待柏若風說話,柏月盈走過去,拍了拍那副盔甲沾染的細塵,并沒有看向柏若風。
她的情緒低落下來,“大哥給你寫信時,他還在。現在……”她捏緊了拳頭猛地一擊撞到邊上的石柱上,咬牙切齒,“戰場瞬息萬變,那劉宏真是個孫子,我呸!他想繞山突圍。前兩日大哥帶兵去阻,與他們在東邊荒山邊際交戰后失去下落。北越說已經擒住了鎮北侯世子,放話若不降,便把人吊上天元關城門問斬。”
柏若風眉間一跳,從未如此慶幸自己聽到消息先行趕路回來。
柏月盈收回拳頭,看都不看破損的指節,冷聲道:“我們需要時間,最缺的便是時間。消息一時半會傳不到京里。派兵過來也要時間。鎮北軍如今群龍無首,又有外敵虎視眈眈,正是最脆弱的時候。所以我出面拖延,劉宏便給了五日時間考慮。要北境三城全降,要我做他小妾。”
“五日足夠整頓軍心,若京城再不來援軍。”柏月盈回過頭,眼神堅定,“身為柏家兒女,我自當擔起這個守城擔子!若不是二哥今日回來,明日的這個時間……”她看向府門外陰云密布的天空,“我已經在營里了。”
她今年才十五,還沒過生辰。柏若風猛地上前一步,把她緊緊抱進懷里,像是怕極了眼前的胞妹與其他父母兄弟般忽然消失。
“沒事了,沒事了。”柏若風掌心攏著柏月盈后腦勺,是在安慰柏月盈,也是在安慰自己,“有二哥在。”
這份溫暖來得遲,卻還是出現了。柏月盈揪住他前襟,指尖發白,小動物般埋頭嗚嗚哭出聲,一股腦把積攢的情緒傾瀉出來。
她抽著鼻子,悶聲悶氣乞求道:“二哥,不要扔下我一個。”
聲音小得幾不可聞。
現實造化弄人,他曾經不過是個想丟下所有人的自私懦夫。或許現在就是在為以前的幼稚念頭付出代價。柏若風心間苦澀,五味雜陳,向來明媚瀲滟的桃花眼失了那份瀟灑快意“我……不會了。”
五日后,鎮北關外。
喪家之犬去了北越,手底下領了幾千士兵,便愈發囂張。劉宏一身鐵甲,騎在高頭大馬上,帶著人浩浩蕩蕩站在兩關界限,隔著拒馬喊道:“時間已到!你們降還是不降!”
他一側頭,便有狗腿領了眼色,用最大的音量吼向鎮北關,一遍遍重復他方才的話。
還指意柏家救城?死得就剩一個毛丫頭了。劉宏露出邪笑,面上滿是得意。他要讓所有人知道,柏望山當年就是走了狗屎運,才能踩在他頭上。
眼看鎮北關大門打開,持槍士兵魚貫而出。劉宏抬手,大聲道:“把鎮北侯世子帶上來!”
旋即便有人把一個身著骯臟囚服,長發披散的男人壓了上來。
劉宏銀槍一橫,槍尖對準囚犯腦袋,只隔一個指頭距離,便能從太陽穴戮進腦殼。他雙眼發光,興奮地等著對面的將領出來說話。
腦海已經把可能出現的人選來回繞了一圈,誰呢?是誰要出來談判呢?京城的人不可能來那么快,總不會是那個小丫頭吧?
若真是那黃毛丫頭,那就真是個天大的大笑話了!
鎮北軍整齊劃一陳列在鎮北關前,一年輕將領出列,走至拒馬前方,四周對他呈包圍保護之勢。
嗯?劉宏狹小的眼睛一瞇,看清了盔甲下那張俊美堅韌的臉。顯然不是久經沙場的人會有的皮膚。然這人著的內襯乃是柏家軍軍服獨有的色澤水華朱。
莫不是哪挖出來湊數的?劉宏心下立時對這‘小白臉’起了輕視之意,乜斜著眼道:“你是誰?報上名來!”
第57章 雪恨
“劉將軍, 這么快就不認得我了?”年輕人如是道。
劉宏不耐煩道:“少給大爺我弄這些玄乎的,姓甚名誰,報上名來!”說罷手中長槍往前送去, 槍尖點在囚犯太陽穴上。
囚犯終于抬起頭來,露出張臟污的臉,他被破布堵著嘴巴,一雙眼睛睜得老大, 滿懷希翼看向對面的軍隊, 唔唔掙扎著試圖往前膝行,卻被身后士兵踹了一腳, 吼道:“老實點!”
似乎真是世子!鎮北軍一時躁動,卻又被軍令層層壓下去。然而不安和焦躁依舊在軍中蔓延。
自柏望山身死,隨軍多年的柏云起接替了他父親, 成為鎮北軍無需明說的精神支柱。劉宏明知這點,因此才以此來威脅。
若是對面就這么不戰而降,自然最好。
若是寧死不降,那‘柏云起’就是動搖他們意志的突破口。
那日, 柏云起帶去的兵, 都被劉宏追殺得一干二凈。交戰的事,只剩劉宏等人知曉。
柏若風盯著囚犯好一陣子, 隔著一段距離,加上囚犯身上臟兮兮的, 他竟也沒法辨別。
難道這被越軍藏得嚴嚴實實,現在才帶出來的人真是柏云起嗎?
不, 不對, 不能辨別就已經暴露了最大的問題。柏若風捏緊馬鞭,眸色微沉。大哥若落在他們手上, 按馬賊的脾性,肯定是等不及要五馬分尸。就算是拿人來換好處,那也是恨不得把柏云起的身份昭告天下,又怎么會特地把盔甲身份令牌等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丟開,換了身囚服,還堵住嘴巴不讓說話?
柏若風瞇了瞇眼,忽然從容一笑,面上顯出軟善無辜,“劉將軍,我是鎮北將軍幺子,柏若風。”
“那日您與我父兄自請離職去北越潛伏的事,我知道的一清二楚。事已至此,想來您已經在馬賊那混得差不多了,該調查的也調查清楚了。不差這一次,不如直接回來吧。”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么!”感受到手下人異色的眼光,劉宏頓時青筋暴起,他叛軍而逃時,一個人沒帶,現下手里的兵都是北越的,本就對他這個新來的不服管。柏若風的話雖然不至于有什么實質傷害,卻足以惡心他,足以動搖軍心。
不過用同樣的計倆回敬罷了。柏若風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他拔出背后長槍,紅纓一揚,槍尖對準了劉宏,槍身銀光湛湛,顯出壓迫感來。“昔日您不如我父兄,在練武場被打成落水狗。今日,我便好心幫你回憶回憶。”
“年輕人,夠狂妄!”劉宏沒當一回事,他重重冷哼一聲,“但你是不是忘了,你大哥還在我手上。”
“你若不降,我便叫他當眾曝尸荒野,哈哈哈哈哈哈哈!”劉宏仰天大笑。
“此人畏畏縮縮,既沒有信物也不開口說話。”柏若風面不改色,反問,“如何證明他是我大哥?”
“就憑這張臉!”劉宏心虛,嗓子越發大,他猛地用槍尖挑起囚犯下巴,“少啰嗦,我看你是饞世子之位饞瘋了了!連血親都不顧,柏望山竟生出這般牲畜!”
就在雙方僵持之際,阿元御馬跑上前,對柏若風小聲道:“少爺,都準備好了。”
柏若風眸色凜然,點點頭,不再與劉宏廢話。他接過阿元遞過來的箭矢。
箭矢上綁了顯眼的火藥包。
柏云起可是在他手里!這人怎么敢明目張膽‘弒兄’?劉宏大驚,槍尖在囚犯肩上戳出血跡來,“柏家小兒!你要做什么?爾敢?!”
幾個持盾牌的北越士兵沖上前,在劉宏面前鑄成一面盾墻。
然柏若風持弓箭的手格外地穩,他平移箭矢,箭尖從劉宏那里移開,轉而對準了囚犯。
囚犯瑟瑟發抖,拼命往前掙扎,嘴里掙扎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瞪大眼睛試圖說些什么,眼中滿是乞求。
本來只是七分懷疑,但現在,柏若風已經能百分百確定了。
他自小便有記憶,對柏云起的熟悉程度僅次于鎮北侯夫婦。柏云起自小練武,被柏望山打過罰過,傷重到下不了床,在戰場上被捅過刀子被甩過鞭子,唯獨一身倔骨頭,從小到大都不改。千難萬險,一笑而過,何曾露出過這般軟弱神色。
現在看來,這狼狽不堪之人,豈有他大哥半點風姿。柏若風想。
他點燃了引信,在劉宏聲厲內荏的吼聲中,帶著火光的箭矢嗖的一聲如雷而出,火光在戰場上格外顯眼,箭矢準確無誤命中囚犯左心。
圍攏住囚犯的士兵嚇得后退兩步,中央的囚犯瞪大眼睛,瞳孔逐漸潰散,側身倒地。
這一箭火光,顯然是開戰的信號。眼看好不容易找來的與柏云起幾分相似的替身就這樣死去,劉宏氣得面色青白。
柏家小兒,竟敢戲弄于他。今日便用其頭顱飲酒!劉宏舉槍喝道:“盾牌兵上,列陣!”
數百盾牌兵上前,組成一面盾墻。
如劉宏所料,在柏若風那一箭后,無數箭矢自鎮北關城頭飛射而出,如暴雨襲來,漫天黑點,看者心驚。
黃毛小兒,吃的飯還不如我鹽多。劉宏想,這箭雨無異于垂死掙扎,今日他便領兵突破拒馬,踏平鎮北關!
然而,密不可分的‘箭雨’落下,猛地有人大喊:“這是什么?這不是火藥箭!”
他們都見過帶著火藥包的‘火藥箭’,落地后火勢會蔓延開來。然而絕沒見過這樣漫天的小銅球!
轟的一聲炸響,繼火光之后,幾個人影被炸飛,盾牌立時出現缺口。盡管馬上就有盾牌兵補上。然而無數小銅球落地炸開,發出巨大響聲。鐵屑迸濺,士兵剛開始還能補上,后來缺口越來越多,他們心生可怖,紛紛叫道:“這是什么鬼東西!”
“它會爆炸!”
“快跑!”
……
對未知的恐慌在人群中蔓延。
拒馬早被柏若風命人搬開一道口子,此時他抬起銀槍,往前一指,“眾將士聽令!隨我蕩平越賊!”
“殺——”
多日的頹喪和不安一掃而空,鎮北軍聲勢浩蕩沖出,帶著滿腹怨憤,一雪前恥。
鮮血染紅了荒地,刀尖相交的響聲此起彼伏,驚心動魄的混亂中,代表著柏家軍的神獸畢方軍旗高揚。
場面倒轉,越軍往天元關逃竄。
帶兵緊追之人是個年輕將軍,他伏低身子,一手執鞭,一手持槍,殺敵如麻,面色漠然,一雙眼睛在戰場上不斷找尋著,目標明確。
終于,他找到了混在士兵中的劉宏!
桃花眼滲著寒意,槍尖直指劉宏后心。劉宏大驚,猛地一側身,馬匹被他帶歪身子,絆到士兵,轟然摔下。
劉宏從馬上摔落,滾地而起,迅速執起長槍,他還不能接受自己被這樣輕而易舉打得落荒而逃,狀若瘋癲,口中念念有詞:“妖怪!我就知道傳言是真的,你是個會法術的妖怪!”
劉宏槍尖刺來,被極大的力道挑開,一擊不成,反被看穿了弱點。
面前的‘妖怪’頂著俊臉,微微一笑,在劉宏眼中不亞于閻府惡鬼。
劉宏已經喪失戰意,且戰且退,一心逃跑。
失了戰意是戰場大忌。“今日便拿你的血肉祭我父母!”柏若風始終沒有下馬,他橫眉冷對,緊追不舍。
寒芒若雨接連不斷刺落,槍身若游龍在手中晃出影來。他追著劉宏,不知不覺已經越過兩關之間邊界。
阿元回頭,看到柏若風竟追著劉宏跑那么遠,隱隱有離群之勢,立時大驚:“少爺,窮寇莫追!”
兩條腿的人類怎么跑得過四條腿的戰馬?劉宏逐漸感覺到吃力。然柏若風滿眼恨意,死死追著他不放。
看來今日不得善了。劉宏咬緊牙根,終于失了怯懦之意,大吼一聲,使出所有看家本領。
來得正好!柏若風心如鼓擂,滿心滿眼是殺掉眼前這個男人。
所有的招式在他眼中恍若慢放,在他人眼中卻是槍影陣陣,步步緊逼的寒光破的不僅是敵人的防護,更是敵人瀕臨崩潰的心防。
終于,劉宏的兵器被挑飛出去,不待他多掙扎一分,槍尖緊隨其后,戳入他脖頸中,把人斬于馬下。劉宏張了張嘴,試圖說些什么,卻只能發出嗬嗬的破風聲。
他死不瞑目,睜大了眼睛,跌落在半沙漠化的荒土中。
快意在柏若風殺紅了的雙眼中升起,他拔出長槍,不待他體驗多半分報仇雪恨后的心情,一聲“少爺!”出現在身后。
阿元?柏若風帶著想要分享的念頭回過頭,猝不及防,腥熱的血濺上白玉面。他看到了阿元擔心的面容和緩緩倒下的身子。
唇邊的快意一點點落得干凈,柏若風滿目驚慌,條件反射伸手,接住了從馬上倒下的阿元。
阿元的胸腔被一支帶毒箭矢刺破,血色濕透前襟后背,順著下邊滴滴答答,弄臟了柏若風的鎧甲。
“……小心。”阿元努力咽下口中不斷上涌的血氣,說出想說的話。
柏若風慌亂了一瞬,隨后迅速把人拖拽上自己的馬匹。
他順著箭矢來的方向兇狠回眸,天元關城墻之上,一個壯碩的大漢哈哈大笑。他滿臉橫肉,額頭低且窄,亂紋密布,眉凸眼惡,哪怕笑也帶著副毒相。
大漢手中還握著弓箭,頗為可惜搖搖頭,旋即興致勃勃接過邊上人恭敬遞來的箭矢,箭頭對準了柏若風,于草芥人命的沙場上繼續尋歡作樂。
柏若風認得他:北越的馬森將軍,他父親的勁敵,人們常罵的‘馬賊’。
此人性情暴虐,殺人放火屠城,沒有什么不敢的,乃是北越太子手下一員大將。
今日的反擊已經足夠。柏若風咬牙,揮槍下令:“鎮北軍聽令!退!”
柏若風迅速帶著阿元回城,血跡順著馬身蜿蜒。柏若風心急如焚,城門一關,便喊軍醫。
軍醫擠開人群,迅速指揮著人把阿元從馬上搬下來,移到帳篷里。
“沒事的阿元,你撐一下、撐一下就好!軍醫會治好你的!信我!”柏若風從沒想過會失去阿元,他嘴里叨叨安慰著,手比誰都抖。
阿元從不是有賣身契的家仆,這個一直追隨著他,無論他做什么決定都會支持的人。是書童、是小廝、是侍從、是護衛、是心腹……是朋友。
他從來沒見阿元的唇色這么白過,身體這么冰。
將士過來把阿元搬到擔架去。阿元忽然抬起手,扣住柏若風的手腕,如同抓住深海里最后一根浮木。
柏若風覆住他手背,連呼吸都難受起來。無論是信紙上寥寥的幾行,還是妹妹口中的消息,都比不過此時直面身邊人生死時刻的悲痛。
柏若風控制不住眼里浮現的熱意,“阿元,沒事的。”
“少爺……”阿元張了張嘴,氣若游絲。他張了張嘴,似哭似笑,既害怕自己真的死去,又怕失去最后說話的機會。
這個一直念叨著吃喝拉撒睡是頭等大事,遇到事情肯定自己丟下主子先跑的家伙。現在卻因為替主子擋了一箭躺在擔架上。
他死死拽著柏若風的手,將士們想把他抬進去做手術,阿元卻不肯放開。
軍醫好聲好氣勸著,阿元哽咽道:“就算阿元走了,也會在天保佑少爺早日找到想找的地方。”
他松開了手。眾人忙不迭把他搬走,徒留柏若風呆呆站在原地。
柏若風失魂落魄地抬起右手,攤開,手上滿是還帶著體溫的鐵銹般的血跡。
阿元什么時候猜到的?那其他人是不是……繁雜紊亂的心緒一時間沖擊著頭腦,柏若風捏緊了拳頭,回過神,猛地給了自己一拳。
這些年,自己都在做什么啊!
跟過來的李鳴岳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站在邊上緩了一會兒,見柏若風一直在發呆,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前,“將軍,探子回報,北越那邊有異動。大家都在等您。”
柏若風聞聲側了側頭,深吸了口氣,“我現在過去。”
李鳴岳率領的龍武軍,是兩日前抵達的。
老皇帝多年的重文輕武是太子短時間內沒法扭轉過來的局面。文官武官的數量懸殊,能考慮派去援助的武官就很有限了。
何況,鎮北軍的體量極大,乃是曜國數量最多的一支軍隊。十多年來,他們追隨柏望山鎮守北疆,柏家的聲望極高,乃至于被神化。
派哪個大將來,都得考慮大將離開原本的駐守地,防守削弱的問題。大將所率領的軍隊與鎮北軍之間的摩擦。若派個年紀輕且沒有一定資歷的,鎮北軍上下估計都不服管。
朝中正為派誰去爭吵不休。
然當世子失蹤的消息傳到,個個都如同被掐住嗓子的鴨子般,發不出聲音了。
鎮北軍就像一條兇狠的看門狗,柏家就是拴著狗的鏈子。
連鎮北侯世子都沒有了,豈不是群龍無首?先不提收服天元關的問題,光是令全軍信服,就得花費不少功夫。
至于柏若風?沒人覺得他能讓鎮北軍信服,畢竟這可是個留京多年的‘質子’啊!
顯然,他們都低估了鎮北軍的信仰與這位‘質子’的能耐。
方宥丞撐著額頭冷眼看著他們鬧,嗤笑一聲,抬手一指發著呆的李鳴岳,直接讓他率三千龍武軍前去援助,去到那直接就聽柏若風的。
既是太子自己的私兵,就不存在挪哪會防守薄弱的問題了。何況龍武軍本就歸柏若風管。
龍武軍人數不多,卻都是京師三大營里挑出的精兵。一千步兵一千騎兵,外加一千火器部隊。
有意思的是,火器部隊出自京師三大營的神機營,神機營原是擅長火藥箭的火藥部隊。當柏若風發現這個時代擁有火藥箭與投石機后,便嘗試著把兩者結合,叫火器部隊改為專門投擲震天雷的隊伍。
方宥丞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柏若風想怎么改,他就遂了他的意,結果意外弄出來一個殺傷力巨大的‘震天雷’,實在叫人驚喜。
可惜因為產量不多,原本的震天雷存貨都留在了龍武軍。
柏若風走的時候,只帶了阿元。
李鳴岳得令出京,毫不客氣地直接把震天雷全運走了。緊趕慢趕,硬是只比柏若風晚了三天抵達北疆。
一同抵達的還有一封信,以及一枚羊脂白玉做成的玉蟬。
柏若風看到那玉佩便眉心一跳,打開方宥丞給他的信。信上只有兩句話,似乎殘留著對他擅自離京且調走暗衛的薄怒。
——我知道你不想要,有種凱旋回朝還我。
這封信不僅是友人間的氣話,更重要的是,它間接表明了太子的態度。至少短期來說,鎮北軍無后顧之憂了。柏若風眨了眨眼,合上信紙。
過了一會兒,腦海里不可遏制地浮現起方宥丞寫這兩句話的神態,估計是一副冷怒著臉,又實在拿他沒法的模樣。
越想,越是遏制不住喉間癢意。
他捏著那枚玉佩,忽然就抵著額頭笑出聲來。
邊上風塵仆仆送信的李鳴岳有些茫然,好奇太子殿下都說了些什么,讓柏若風笑成這樣,卻又不敢問。
然而這只是開始。
叛逃的劉宏被柏若風斬于馬下,但北越的將軍馬森自始至終藏于后方,那場憑借震天雷奪回的勝利持續不久,越軍來勢洶洶,徹底撕毀了兩國曾經的契約。
隔著家仇國恨,柏若風與馬森,鎮北軍與北越軍,都逐漸演變為不死不休的局面。
北疆戰事越演越烈,局勢動蕩,百姓紛紛搬遷。
軍中,柏云起失蹤后一直沒有下落,柏若風曾派人多次去那里找過,痕跡被劉宏掩蓋的干凈,他們始終找不到線索,無從得知當時情景。
阿元中箭后撿回了一條命,然而因為冬季流行的傷風,得了溫病,終究沒能熬過這個冬季。
次年,南曜新帝登基,改年號為大定。
同年年末,北越太子秦劍南死于馬上風。支撐馬森的強而有力的支柱轟然倒塌。北越國庫告急,對馬森的催促一日比一日急切。
馬森撕掉朝中的信件,全塞進嘴里,一口烈酒,把信件全吞進肚子里。
他氣急敗壞,喝完烈酒后一摔酒壺,拍桌而起,“他奶奶的,為什么柏家怎么殺都殺不絕種!死了個柏望山,冒出來個柏云起。柏云起失蹤,又冒出來個柏若風!”
“老子為什么就沒有這樣好的命!”他指著堂下跪著請罪的幾個兒子,恨極怒極。
馬森拔出大刀,泄憤地在營帳內四處砍,不分敵友,把所有人都嚇得跑出了營帳。跑慢的那個兒子,身上帶著深可見骨的刀傷。
馬森拄刀而立,眉目兇狠,他呼哧呼哧喘著氣,揮刀把桌子劈成幾塊。馬森盯著木桌碎塊良久,忽然大笑出門去,喊道:“來人,快把我珍藏的寶貝拿出來!”
士兵們腿抖著搬出了兩副棺材。
“這次我便做個好人,送那小子下去全家團聚。”馬森咧嘴,露出森森白牙。
第58章 起死
大定元年冬季, 戰線已經推到天元關附近。
收服失地計日可待,攻城之戰日趨激烈。
蒼鷹尖嘯著拂過山尖,凜冽的寒風穿過城墻, 城墻之下塵土飛揚,伴隨著戰馬嘶鳴和兵戈之聲,土壤上的紅褐之色蔓延開來,布滿了零碎肢體。
大笑聲吸引了所有士兵的注意, 抬頭只見一健壯大漢帶著長刀立在天元關上, 夕陽在他身后化作巨大的背景。
充斥在這里的廝殺聲、刀槍聲被這股大笑聲冰封住,停在了某個時間, 顯出一股死寂。
馬森面上的笑容猙獰,遙遙對著那馬上身姿挺拔、氣勢剛健沉著的年輕將領吼道:“豎子!今日本將且送你一份大禮!”
柏若風把沖上來的敵兵砍落馬下,直起腰身, 騎在馬上直視著他。
只見馬森揚手喝道:“帶上來!”
在他身后,一群士兵戰戰兢兢把兩副干化的尸體抬了上來。用繩索綁著,搖搖晃晃高吊在天元關城墻上,叫在場所有人都能目睹。
那兩副尸身一男一女, 年近不惑, 皆身著鎮北軍水華朱色軍服,致命部位的衣上仍殘存血污。哪怕已經閉上雙眼, 面容仍舊沉冷,似乎還擔心著北疆百姓。
是鎮北侯夫婦。
柏若風瞳孔驟縮, 心臟狂跳不已。周圍所有聲音都離他遠去,一剎那漫天廝殺皆成為背景。他捏緊了馬鞭, 明知道隔著那么遠距離對方可能聽不到, 仍舊忍不住出聲斥道:“馬賊!你要做什么?!”
馬森聽不見聲音,但非常滿意柏若風的表情。他拿上沉甸甸的大刀一舉跳上城墻, 在風中肆意大笑。他背后有鼓聲響起,吸引著所有人的注意。
殺人先誅心。離得近的顯然已經認出了被吊起的兩具尸身,手腳發軟,驚駭不已。離得遠的感知到場上緊張而微妙的氣氛,紛紛忍不住探究那兩具尸身身份。
瘋了!這人徹底瘋了!所有人都感覺到背脊發涼,毛骨悚然。
尤其是鎮北軍,這等畫面看多一眼都是種鈍刀子磨肉的折磨。鎮北將軍曾是他們在沙場勇往直前的信仰啊!現在人沒了,還被如此糟踐。
馬森揮舞著長柄大刀,在勁風中抬起雙手,囂張道:“看啊!鎮北將軍在此,鎮北軍還不速速投降!”
話音剛落,在所有人驚恐不安的視線里,長刀一揚,寒光落進所有人眼底。刀落后,兩顆圓形的物體飛了出去。
“啊——”有鎮北軍的士兵率先瘋魔,向城門奔去。
腦海里名為理智的弦隨著那一刀徹底斷裂,柏若風整個人如墜冰窟,表情空白。他來不及反應,已經有將領級別的軍官揮起長槍,勃然大怒:“兄弟們!踏平天元關,奪回將軍!”
“踏平天元關!奪回將軍!”
……
場面一發不可收拾。鎮北軍瘋魔般沖擊著天元關。
馬森不慌不忙立在墻頭,他哈哈大笑,披風一揚,死死盯著戰場中央的年輕將軍。柏若風長槍直指他,眼中充滿了噬人的恨意,誓要把仇敵斬于馬下。
很好,來殺我吧。馬森面不改色,笑容充滿挑釁,揚手喝道:“開門!迎敵!”
征戰沙場數十年,馬森唯獨敗在了柏望山身上。贏,已經是他的執念。為此,士兵、城池、圣旨……馬森可以放棄一切。
只要贏!
漆黑的油狀物如黑蛇,隱秘爬滿城內的每一個角落。無聲地等待著時機,敵我不分地吞噬一切。
兩軍交戰之際,沖天而起、蔓延開來的火光照亮了寒冷的天元關,惡鬼般吞噬著生命。這座千年的城池用熊熊燃燒的烈火發出咆哮,火光間能看到廝殺的人影,地面灑滿了鮮血。
接到前線送來的戰報時,柏月盈身體一軟,倒在了座上。
哪怕只是寥寥數行字,涉及到鎮北將軍,給他們的沖擊無比震撼。不知道天元關內如何,柏若風是否已經身死,馬森是真的燒城還是欲擒故縱……留下防守的將領們紅了眼,激烈地爭吵著,拿不定主意。
柏月盈腦海里空白了很久,又或許只是幾個呼吸間。在將領們爭吵時,她已經換上了鎧甲。
“別吵了!”戰報被一掌拍在桌上。木桌不堪重負,被渾厚的內力撕成兩半。
營帳內的人被驚到,迅速停止了說話。
柏月盈神情冷靜,“馬賊燒城,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在北越援軍到來之前,我們必須以最快速度去馳援。”
“留下人守著,派一隊人隨我出兵。”她面若寒霜,拿起比她還要高的長槍,轉身掃視過所有人的眼睛,不容置喙,“我要去接我哥回來。”
她的話理智而冰冷,盔甲掩蓋了她的弱點。所有人都忽略了她稚嫩的面容,被她鏗鏘有力的話鎮住。
是啊,鎮北軍已經失去了鎮北侯夫婦和世子,不能再失去柏若風。比起北越援軍,如今天元關離他們最近。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將事態控制住。
諸位將領暫且達成一致目標,迅速商討出方案。柏月盈遙遙看向北方火光沖天黑煙翻滾的方向,不安和恐慌不斷漫上心頭,又被她死死按下去。
大火燒了一天一夜,熾熱的火息能把人肌膚烤干。溫度一下子從嚴寒跳到酷熱中,柏若風嗓子干得已經說不出話來,唯一支撐著他清醒的就只有身前那張惡鬼般的面容。
當馬森關門燒城試圖同歸于盡那刻,認清自己被將軍放棄了的北越士兵便不堪一擊,四處逃竄。唯有馬森如同惡鬼在世,統領著下屬,勢要殺了柏若風解恨。
馬森頭發散亂,身上槍傷無數,仍在眾多將士圍攻下中突圍而出。他殺紅了眼,提著長刀,咆哮著尋找他的對手,內力一震,周圍的將士都被震飛出去。
被震飛進一間半塌的房屋之中的柏若風眼前模糊,如不同的色塊縫補在一起。他閉了閉干澀到痛癢的眼睛,努力爬起來。
從墻角缺口,他看到了一閃而過的馬森,戰意熊熊燃起,他一手撐起身,一手去提滾落在邊上的武器。誰想心有余而力不足,手上失了氣力,一撐起來便滑趴下去。
很快,一個眼生的士兵把他偷偷拉起來,他想上前,那士兵卻滿眼恐慌捂住他嘴巴,要掩護他離開。
屋內的動靜吸引了馬森,士兵大氣都不敢出。眼看馬森步步緊逼,忽然一個士兵朝馬森飛撲過去。
或許是默契,或許是早有約定。幾個傷重的士兵為了吸引走馬森的注意力,紛紛飛蛾撲火。柏若風親眼目睹了他們被馬森砍飛腦袋的畫面。
琉璃色的眼眸如一縷被陰云蒙蔽已久的初陽,郁結之色直淹沒得人無處喘息。巨大的無力感爬上心頭,他聽到自己沉重的呼吸聲,息息充滿了痛楚。
不能走,走不了了。他的靈魂早被拘在戰場上,此仇不報,他便離不開。柏若風推開好意的士兵,抬手擦了擦臉上的傷,傷口太多,早已覺察不出痛來。明明已經力竭,此刻他咬牙提起了粘膩的長槍,面上戰意凜然。
“柏家小兒,原來你在這里哈哈哈哈!我終于找到你了!”
高大的身影猛沖過來,大刀劈落,眼看要把比他身形小的柏若風砍作兩半。然鋒銳的刀刃卻砍在一截抬起的槍身上。
長刀和銀槍剮蹭著發出刺耳的響聲。柏若風單腳跪地,雙手持長槍,接下了這一擊。
“是嗎?原來你這般急著投胎。”長槍后抬起的眼眸深不見底。他往前一推,趁著相反的作用力迅速后退起身,手腕旋了個槍花,槍尖對準來人。
馬森猙獰的面孔在柏若風眼中越發清晰。
短暫的僵持之后,兩抹人影迅速對撞,破屋重新成為戰場,不死不休。
他戳穿他的肩胛骨,他砍傷了他的腿。
他們都是天元關內的困獸,早已無路可退。
粘膩的鮮血密密麻麻布滿了眼前所見,濃郁的鐵銹味揮之不去,寒風腫火光中的噼啪聲在耳邊炸開。機械地殺人,或者被殺,成了所有喪失理智后的困獸唯一的路。
那段記憶模糊且充斥著濃郁的死亡氣息,柏若風一度以為自己要葬身于此。
“二哥?二哥!你醒醒……”
縹緲的的聲音越來越近,響在耳邊。伴隨而來的還有嗡嗡聲。
“二哥!你別睡,求你了,撐一下,千萬別閉眼。”
那聲音清脆有力,與他聽見的垂死的哀鳴并不一樣,如此突兀地闖入耳中。
是幻覺嗎?柏若風努力睜開眼,一片血色里,他看見尸山火海里那瘦削且熟悉的背影,穿著兵服,冰冷的鎧甲膈得他傷口發疼。
士兵的體態分明是個女子。
柏月盈背著他,右手撐著長槍從尸坑里艱難往外走,左手托著他沒了知覺的腿,一直在喊著他,聲聲泣血,“二哥,你別睡!別睡,不要睡。求你了!千萬別閉眼,撐一會兒,就一會兒,我來接你了!我帶你回家。”
柏月盈轉過頭,那張臟污的面孔一片模糊。他努力去看,努力靠近,卻始終看不清模樣。
好半晌,柏若風才覺出眼睛是被血污糊住了,看不太清。指尖動了動,手臂沉重,再抬不起來。冰冷麻木了他的肢體,霸道地往內侵占著溫度。他聽見自己跳得極快的心臟,砰砰!砰砰!砰砰!一聲比一聲大,炸裂了般響徹在耳畔。
“二哥!你應我一下,應我一下!”柏月盈一邊努力帶著他逃出只剩滿城殘垣斷壁的天元關,一邊怕極了他中途無聲離世,因此一遍一遍尋求著柏若風的應聲,要他保持住意識。干裂的唇瓣在呼喚下不斷呼出白霧。
不少士兵以他們為中心環繞著,在重重尸骨間艱難向前開路。
“呃……”柏若風努力從澀得發痛的嗓子眼擠出一個字來。話音出口,才覺出自己好久沒開過口。
原來他還是會說話的。
哪怕是只看得見后腦殼,柏若風也聽見了柏月盈放松的呼氣聲。但她仍舊一遍遍不安地喚著他。
是他沒用,叫小妹擔心。柏若風眸色柔和,盡力應她,帶著血的手指輕按在柏月盈肩頭上,血跡染在銀甲上,一身重傷的柏若風努力道:“……我,沒、沒事。”
不待柏月盈反應,說完這句話的柏若風徹底暈了過去。
“二哥?!”
再醒來時,恍如隔世,所有一切像極了大夢一場。唯有他試圖起身,卻動彈不得時,才想起那段記憶不是夢。
柏月盈真的去找他了,還把他帶了回去。柏若風睜著眼對著帳頂發了會兒呆,梳理著目前所有的境況。
“將軍醒了?”進來的人歡呼著,“將軍醒了!”
柏若風艱難轉過頭,還沒看清那人的臉,只看到一片衣角,那人已經高高興興出去喊人。
不到一會兒,軍醫與太醫一同擠進來,拉著柏若風一頓檢查。
柏若風是剛醒,但還沒傻。他目光一凜,認出了其間一個是宮中太醫院有名的老大夫。
太醫檢查完他的身體,表情嚴肅,轉身與一直站在門邊的人說道:“柏將軍醒了就沒性命之憂了,后面好好養著就是。唯獨他的腿比較嚴重,若不好好養傷,以后怕是會廢了。而且這里缺乏一些傷藥,不利于養傷。”
“那他現在能趕路回京嗎?”
太醫摸了摸胡子,似在思考。半晌,太醫道:“可以回京,我用藥輔助,不加重傷勢還是做得到的。”
站在門邊那人便走過來。柏若風看清了來人,微微訝然,“段輕章?”
段輕章扯了個小凳子到床頭,扶著他起身,弄好靠背,重重嘆了口氣,苦著臉道:“完了完了,我還以為自己來晚了,你要真出了什么事,我回去就得被陛下殺了。”
柏若風剛醒來,腦袋昏沉,聞言不明所以。
段輕章摁了摁額角,把閑人都請出去,方才道:“聽聞北疆鏖戰已久,陛下派我持令去萬州調兵。”
柏若風心下一跳,心里閃過一絲狐疑:雖然他知道方宥丞那性子說一不二,但前前后后調了那么多兵。這次總不能是把萬州大營駐軍送過來了吧?
沒想到段輕章還真點了點頭,倒了半盞水遞到他手中,隨后向他解釋陛下此舉,“北越出了個皇太女,你可知曉?”
觀柏若風神情,顯然是不知情的。段輕章繼續道:“她遣人給陛下送信,試圖求和。馬森既是北越前太子的人,她言明若陛下有談和之意,她把馬森人頭并天元關一起送上。”
柏若風追問:“然后呢?”
“然后陛下把信撕了,杖打來使數棍,丟出宮去。”
雖然有些荒唐,但的確是方宥丞的做法。柏若風一時無言,他低頭,含了半口水潤喉。水是冷水,含著像冰,喝下去整個內臟都被涼透了。但在邊疆,熱水是一種奢侈,更不可能隨時備著。
“你不問為什么?”段輕章倒吸一口冷氣,仿佛被他冷漠的態度傷到,再看柏若風,只見他眼中疲憊麻木,不復當年神采,有些感慨道,“沙場遠比朝堂磨人,陛下若見了你這副模樣……”說道此處,段輕章噤聲了。
柏若風無視了他后半段話,只側了側臉,干脆遂了他的意順著問下去,“為什么?”
段輕章終于把秘密揭曉:“皇太女在信里還提,鎮北侯世子在她手上。”
大哥有下落了?!柏若風猛地撐著手坐起身來,驚疑不定看著段輕章。
終于是有了些活人的反應。段輕章才算滿意,接著道:“當時陛下給使者說的是,他不喜他人威脅。馬森的人頭、世子的命、包括天元關,他會自己拿。”
所以直接就下令段輕章持虎符調來了萬州大營駐軍。
“具體如何,陛下應當有他自己的考量。你回京面圣再問吧。”段輕章道,“我已經讓人收拾好行李了,你醒來可叫我松了口氣。咱們明天便啟程回京!”
“我昏了多久?”柏若風垂著頭,冰冷發白的指節按在被褥上,似乎用了極大的氣力來克制自己。
段輕章數了數日子,“兩天不到。”
一陣咳嗽聲在安靜的帳內響起,段輕章轉頭,見柏若風面色蒼白,捂著唇不住地咳著。他頓了頓,端來了水壺,把柏若風手中空杯倒滿,催促道:“喝點水壓一壓。”
柏若風皺眉喝完水,漸漸平復。
他指尖在杯壁習慣性點了點。思考一二,抬起了頭,眼神堅毅,他道:“不,我不走。”
“可是你的腿需要治療!”段輕章一聽他不愿回京,疑惑之余,有些急了。
這座城已經犧牲了太多的人,他這一世死去的父母在戰爭下不得安寧。眼看碩果就在眼前,若不能親手拿下,怕是他一生遺憾。柏若風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睜開眼睛,直視前方,擲地有聲道:“誠如陛下所說,馬森的人頭我必取,天元關我必親手奪回。哪怕廢了這雙腿,也在所不惜。”
第59章 回生
段輕章資歷尚淺, 能被方宥丞選來,最重要原因便是希望他能勸柏若風回京。
因此段輕章怎么都不會輕易放棄。他再三勸說,柏若風卻無動于衷。
就在兩人陷入僵持, 門口一聲輕響,聽到消息就迅速從前線趕回的柏月盈風風火火跑了進來,“二哥!”她身著盔甲,臉色憔悴, 滿是疲色的眼中亮起光, 沖過來就要躍入柏若風懷里。
但她想到柏若風重傷昏迷才醒,急急停在了床沿, 硬生生止住了前傾的趨勢。轉而把段輕章擠到邊上,“二哥,你可算醒了!擔心死我了。”
直到柏月盈出現, 一直冷著臉的柏若風才露出些許放松的笑意。他放下手中茶杯,摸摸她腦袋,“你膽子夠大的。”說罷,帶著警告點了點她額頭。
明明叫人好好呆在后方, 卻偏要帶人上陣。
柏月盈心知說的是自己帶兵入天元關那回事, 她少年老成地嘆了口氣,“二哥, 我長大了,不能一直躲在后方。如果這世界只剩下我一人孤零零活著, 還有什么意思?”
她給人搓了搓失去溫度后冰冷似鐵的雙手,塞進被窩里。旋即看向柏若風, 似有后怕, “我從未如此慶幸去找你。”
覆巢之下無完卵,是他不夠強。柏若風垂眸, 從被中伸出手拍了拍她肩膀,沉默一陣,換了話題,“馬賊是不是沒死?”
“二哥!”柏月盈震驚于柏若風才醒,竟能猜到些情況,“他沒死,但是仍在負隅抵抗。天元關火滅后,他把附近所有北越軍召集起來,打算背水一戰。然而他們絕對想不到,陛下給我們派了不少援軍過來。帶兵之人是高家高明彥。”
柏若風眉心蹙起,“援軍露面了嗎?”
柏月盈不解其意,答道:“他們才來,還沒來得及上戰場。”
柏若風頓了頓,“你傳消息出去,就說我重傷不治。萬州來的駐軍,暫且別讓他們出現在明面上。你且去正面迎敵,越招搖越好。叫馬賊認定北疆再無能人可用,你是北疆最后的希望最好。”
柏月盈微微睜大了圓眼。
柏若風道:“懂我意思了嗎?”
柏月盈若有所思,點點頭,眼睛直直看著他,似乎要看進柏若風的靈魂去,“二哥會保護好自己的,對嗎?”
在這樣的目光下,柏若風的心思幾乎無所遁形,他若許諾般應承柏月盈:“對,我們都會沒事的。”
“兩位,這還有個大活人。”段輕章等他們聊完,沒忍住插了句話,“你們什么戰術我不管,這但病人是陛下點名要帶回京的。”
麻煩。好在京城來的人,大多貪生怕死的很。柏月盈眉頭一皺,起身拔劍出鞘。她剛進門時聽了幾句話,現在知道二哥的盤算,自是無條件支持,哪怕違抗皇命。
寒光一閃,劍刃已經搭在了段輕章脖子上,她冷聲道:“我哥說他不走,你若再糾纏,邊疆刀劍無眼,戰爭里死一個京官不是什么稀罕事。”
其中威脅之意昭然若現。
萬沒有想到柏小妹性格這么沖。段輕章小心地往后仰了仰,對柏若風道:“我也不想管你,但你知道陛下性子。我不帶你走,人頭不保。我若帶你走,現在看來,你妹妹怕是不會放過我了。”
柏若風聽出他的調侃之意,明里暗里說他妹妹和陛下的臭脾性差不多了。
柏若風拉了拉柏月盈衣角,柏月盈有些奇怪回頭看了他一眼,猶豫幾分,還是收回長劍,然看向段輕章的眼仍含警告。
“二哥,要不咱把他關起來得了。”柏月盈真心提議道。
“不至于。”柏若風指尖敲了敲被面,思考一二,“勞煩段大哥走一遭了。我給陛下寫封信,至少可保你性命無憂。至于別的,待我回京,再向他請罪。”
事關自身性命,段輕章再三問:“你這信的份量有多少?真能保我?”
“不信?”柏若風揚眉,喊道,“小妹,把他……”
“別別別,我信!”段輕章看出他是鐵了心不走,比起兩手空空走人,最后還是選擇帶柏若風的信回去交差。
至于太醫則被留了下來,看顧這個不聽話的病人。
等段輕章走后,柏若風捏著柏月盈新送來的戰報若有所思。
柏月盈擔心道:“二哥,天氣寒冷,若你不舒服,就不要強撐。早些休息,身體為重。”
“我沒事。”柏若風朝她安撫地笑了笑,掀開被子,試圖下地。顯然,他還沒意識到自己的腿問題的嚴重性,以至于下地就跪倒,把自己、也把邊上一直在觀察的妹妹嚇了個夠嗆。
從未見過二哥這般虛弱的模樣。柏月盈把他穩穩扶回床榻邊沿坐著,心當真是跳到了嗓子眼里。她半跪下來,仰視著柏若風憔悴的模樣,欲言又止,小心翼翼摸了摸柏若風膝蓋,“二哥,有知覺嗎?”
“有。”柏若風點點頭,他垂眸掃視著被繃帶裹住的小腿,抬手按了按,綿密的刺痛感滲透小腿骨,他額上現出些許冷汗,然面上輕松道,“有點疼,但不礙事。可能是躺久了沒力氣。”
“二哥,你嘴唇都起皮了,先喝點水吧。我讓人煮了點粥,還有大夫開的中藥,等會好了就拿進來。”柏月盈視線掃過他的額角,收回打量的目光,給他倒滿水,用為數不多的內力溫著那杯水。
柏若風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沉沉道:“李鳴岳回來了嗎?讓他來見我。”
幾月前,李鳴岳就被柏若風悄無聲息派出去了,不見蹤影。此次攻克天元關一戰,李鳴岳沒有跟著。柏月盈一怔,放下水杯,“他回來了。我這就讓他過來。”
柏若風應了一聲,目光沉沉,不知道在思量著什么。
身為陛下親封的破虜將軍,自那日火燒天元關一戰后,柏若風便沒有再出過面。哪怕越軍如何挑釁,出面的都只有柏月盈。
敵軍挑釁言語中屢次提及主將,在眾目睽睽之下,柏月盈面色看起來并不好,且可調動的士兵比起往昔顯而易見的變少。
什么情況才會叫一個少女做主將?且對方身邊只剩二三將領。馬森閉目躺在床上,身上密密麻麻裹滿繃帶,露出的皮膚有燒傷也有刀傷。
等人稟告完,他僵直地坐起身,一腳把榻前稟告的人踹了出去,罵道;“廢物!連個消息都打聽不出來。”
血色順著繃帶暈染開來,然而他像木頭般沒有任何感覺,帶著殺意的目光掃視過身前的將士,眾人毫不懷疑他下一個命令就是把在場的探子都拖出去砍了。
“將軍息怒!”有人見勢不好,心生怖意,連忙膝行兩步過去,言辭鑿鑿,“那日將軍把柏家小兒傷得多重,有目共睹。加上那小娘們腰間纏了白布,肯定是丟了主將,消息藏著掖著呢!南曜邊疆群龍無首,士兵傷重,正是大好時機。我們此時攻城,豈不是手到擒來。”
馬森睨著他,面上橫肉蠕動著,忽然便咧嘴極為不屑地嗤笑一聲,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他向遠處看去,目光里燃起火來,“也可能這是詭計。”
但即便是詭計,那黃毛小兒還能翻了天不成?馬森撕裂北越宮中送來的圣旨,金黃布帛碎片撒得滿天都是,紛紛揚揚落下,旋即被馬森一腳踩在地上,碎紙里隱約可以窺見上邊一個‘退’字。
不管是不是詐,如今他回不了頭了。時間就是性命。機會難得,馬森隆起的眉給眼下帶了抹陰狠,“通知下去,今夜攻城!”
夜間起了風,開始下起小雪來,溫度更低了。遠遠望去,白白黃黃的色彩混雜在一起。天元關亮起的火光漸漸匯聚成一條龍,向鎮北關浩浩蕩蕩而來。
漆黑的鎮北關城墻上,連守城的人都所剩無幾。聽到前方探子回報,柏月盈帶兵舉著火把登上城墻,清澈的眼底倒映著那條游來的‘火龍’。
“果然來了。”她平淡敘述著,側頭道,“按計劃布兵。”
“是!”
山洞壁在細微顫動,邊上似有千軍萬馬路過。高明彥警惕地抬起頭,并肩而行的柏若風若有所感,側頭問:“怎么了?”
他的傷還未好全,面色蒼白,連唇都是蒼白的。唯獨一雙眉目因為少了些戾氣,顯出原本的風流多情之意。
而今看起來,不像戰場上勇武殺敵的將軍,倒像個病弱公子哥了。然周圍沒人敢少看這位硬生生抵抗住北越軍馬近兩年的年輕公子。
鎮北關與天元關之間,是狹長且較為平坦的峽谷。兩邊則是蘑菇似的朵朵聳起的荒山,荒山植被稀疏,人煙稀少,地勢崎嶇。
人行走在山路上,有滑落山壁的危險,且因為沒有植被遮掩,容易被敵人發覺蹤跡,是行軍的下下選。
在早些時候,天元關出外商道眾多,延伸出來的小道無數。隨著數十年前兩國間的頻繁摩擦,這些小道逐漸被廢棄。
某天,柏若風等人得到一卷殘圖,意外得知邊上的荒山在數年前曾有過一條直通塞外的偷渡隧道。他當機立斷,命李鳴岳帶人憑一卷殘圖悄悄去找尋隧道位置。
這一找就是一個月。找到后,從廢掉的隧道中清出一條路又花費了不少時間。
好在,今天終于能派上用處。
“還是柏將軍未卜先知來的高明,高某著實佩服。”高明彥帶著萬州大營駐軍隨行,他側耳細聽動靜,回答柏若風剛剛的問話,“馬賊怕是已經出城了。”
柏若風額頭冷汗不斷滲出,在黑暗的隧道里無人發現。他轉身問李鳴岳:“我們還有多久。”
怎么馬賊行動這么快?李鳴岳有些焦慮回道:“還有一炷香左右就到了。”
柏若風聲音沉穩,安撫道:“沒關系,月盈他們撐得住一炷香,我們加速前進!”
“是!”
小雪紛紛揚揚而下,覆蓋住昔日戰場留下的痕跡。
這是最后的機會,一戰定生死。
戰鼓響,號角鳴。馬森帶兵舉旗而來,掃視而過城墻上嚴陣以待的兵士,視線落到柏月盈身上,哈哈大笑,“看來鎮北關當真無人可用了!鎮北鎮北,本將軍今日就給它易名!”
話音剛落,北越士兵舉起刀槍,突破拒馬,一鼓作氣沖到了城墻下。
突破久攻不下的拒馬給了北越軍極大的自信,他們越發篤信鎮北軍失去了主將,且兵力緊缺,因此情緒高漲。
作為‘誘餌’,柏月盈緊張得手掌在微微發抖,但她臉色沉靜,看不出任何異樣。看來敵沖破拒馬,柏月盈抬手高聲道:“弓箭手準備!”
一道守城與攻城的戰爭拉開序幕。
代表鎮北軍的畢方軍旗在墻頭飛揚,柏月盈捏緊了手中銀槍,馬森眼中充斥著勢在必得的狂熱。
馬森不被北越朝廷支持,所剩兵力不多。他又對這次拿下鎮北關信誓旦旦,因此壓根沒留下多少人守著后方的天元關,而是全力出擊。
小雪還在下著。天元關大門被一舉破開,留下的北越士兵從人數上來說不堪一擊,被打得猝不及防,至死都想不明白這支軍隊從哪里冒出來的。
畢方軍旗在喊聲中重新飛上天元關高空。南曜士兵占滿關城,柏若風站在父親昔日常駐的城墻上,肩上一層薄雪,如瓊枝玉樹,栽于茫茫白雪黃沙間。
他所處位置下方,城門大開,高明彥迅速領兵而出,駿馬英姿,地動山搖,氣勢磅礴。
馬森再怎么厲害,前后夾擊,北越軍大勢已去。直到此時,一直提心吊膽的李鳴岳才敢稍微松懈一二。
眼看軍隊遠去,他看著前方柏若風消瘦的身形,沒忍住脫下披風罩到主將身上,激動得熱淚盈眶道:“將軍,我們終于……”
然而前方的身軀,此時晃了一下,在李鳴岳恐慌的視線下忽然倒下。
“將軍!”李鳴岳大驚失色,忙接住倒下的人。
完全失去意識的人身軀沉重,他沒有防備,被壓得一同摔在地上,墊在下面,成了肉墊。但李鳴岳完全顧不上了,他抬手一摸柏若風額頭,摸了一掌的汗,額頭滾燙似火。
怎么會這樣?柏若風自始至終表現得如常人一般,他們竟沒人發現。李鳴岳急得大喊:“快來人——”
冷,幾乎要凍僵身軀的寒冷與要灼燒靈魂般的火龍在身體內打起架來。
柏若風昏昏沉沉里聽到無數嘈雜的聲音,他努力睜開眼,偶爾清醒時能看到柏月盈擔心的臉。
不待柏月盈說話,柏若風死死扣住她的手,冰冷的手指如鐵鉗一般。他張了張嘴,干澀的嗓子發出一個音節。
柏月盈似乎知道他要說什么,反手拉著他,喜極而泣道:“我們贏了,二哥,大獲全勝!我們終于把丟掉的天元關收回來了!”
她興致勃勃把馬森死不瞑目的腦袋提到柏若風眼前,柏若風只看了一眼,便放心地任由自己陷入無邊黑暗。
他強撐著腿傷走了那么遠,又受了寒,發起燒來。最后連太醫都給他的雙腿下了死刑。
又是一年寒冬,京城的圣旨傳來。下詔令其兄妹回京療養,柏若風被封襲承爵位。
因為高燒不退,柏若風的身體經受不住長途跋涉,回京的行程便被耽擱下來。
大定二年開春。
一輛普通的馬車在十余人護送下駛出北疆三城。馬車走得很慢,從北疆往京城而去,一路所見萬物復蘇,春暖花開,似乎一切都在逐漸變好。
道路繞著山頭一圈又一圈,一側是山體,一側是懸崖,車轍骨碌碌碾過濕軟的泥土,車身搖搖晃晃。柏月盈給昏睡的柏若風擦著汗,邊上的御醫伸手給他探了探脈息。
柏月盈擔憂道:“太醫,二哥他怎樣了?”
太醫摸摸胡子,聞言嘆息一聲,對眼前不聽話的病人憂心忡忡。畢竟近來柏若風身體實在說不上好,反反復復發燒,陷入昏睡,偶爾會呢喃一兩句奇怪的言語。太醫道:“已經退了熱,先讓他好好休息。等回到京城就好了。”
柏月盈有些憂慮看著柏若風昏睡中也皺起的眉頭,抬起指尖給他揉了揉,嘗試解開眉結,發上的金海棠珠花步搖隨著動作輕晃。
“二哥……”柏月盈看著柏若風蒼白的睡容,不安恐慌在心中若潮水升起,把她整個人淹沒其中,以至于她呼吸不暢,掙扎不能,被困在洶涌的情緒中。
父母已逝,連大哥都失蹤了。如果二哥出了事,她要怎么辦?天地之大,往后當真孑然一身了。柏月盈捂著口鼻,淚珠大滴大滴滾落掌背。
眼前的姑娘歲數并不大,身形消瘦,蜷起來小小一只,連哭都是無聲的。太醫起了惻隱之心,張嘴試圖安慰。然而抬起的手掌止住了他的話頭。
“我,我沒事。”柏月盈聲音沙啞,強壓著情緒,不敢發出泣音叫二哥聽見。淚珠連成線滑落,濕了手背一片,她擦了擦眼,若無其事起身,打算出去與馬車夫一道坐著,“別打擾二哥休息。”
山坡上,一妖媚女子手指把玩著鬢邊長發,瞇著眼看遠方行來的馬車。
她本是北越宮中伶人,只有個戲名為妖妖。先太子寵愛她,破格讓她承了圣女之位。妖妖自知這是改變命運的機會,因此緊緊抓著先太子不放,日以繼夜學習大祭司的煉藥之術。
可惜只學了點皮毛,還不足以且沒來得及為先太子效忠。先太子被人毒殺。妖妖找不到證據,也無意替先太子翻案,迅速帶著太子的人投向皇太女。
皇太女靜靜打量著她,只說了一句:“本宮這里不做慈善,不收無用之輩。念在你如今是大祭司弟子的份上,速速離開吧。”
這一離開,往后就只能隨大祭司長留宗廟,侍奉牌位。
妖妖既享受過權力的滋味,就不愿從一個囚牢跳到另一個囚牢去。她悄無聲息潛入南曜,再以圣女身份與南曜探子聯系,探子們還不知曉圣女之位已經易人,有輿圖的成功例子,都紛紛配合著她。
妖妖打聽到不久破虜將軍即將回京,特地在這條必經之路上蹲著。
“當年,皇太女就是替了丞相府庶女之位,才取得的輿圖吧?”妖妖唇角勾起,想到自己從大祭司那偷來的圣藥,眼中盛滿野心,“既然她不愿意走那條皇后之路,今日我便大膽替她走上一走。看此后誰才是無用之輩。”
她身后出現數十個黑影,是先太子的死侍。
妖妖揮手指向那輛馬車,“上!”
有殺意!坐在車前的柏月盈若有所感,猛地抬起臉,直視對面山坡上那抹高挑的人影。數十個黑影正從山上躍下,她圓眼一睜,停下馬車,厲聲道:“有埋伏,戒備!”
周圍的護衛聞言,紛紛拔劍出鞘,嚴陣以待。
然而柏月盈沒注意到,護衛們面色多少都有些異樣。
妖妖自山頂躍下來,堵在馬車正前方,掩唇一笑,媚眼如絲,“何必做無謂的爭斗呢?你們今早買的餅可都是我親手做的好東西,不如乖乖束手就擒,本小姐還能考慮饒你們一命。”
“柏家軍從來只有戰死,未有不戰而降之輩。”柏月盈拔劍出鞘,劍尖閃過寒光。她一席利落身姿,飛身而出,率先攻向妖妖。
妖妖面色微變,迅速后退,身后的黑影沖上前來,替她擋下攻擊。妖妖面色猙獰起來,喝道:“敬酒不吃吃罰酒!”
只容一輛馬車通過的山路上,刀光劍影并起。
第60章 醒來
廝殺聲中, 柏若風長睫微動,似有醒來的痕跡。
“侯爺!侯爺快醒醒!”太醫見外邊情勢不好,著急地試圖搖醒他, 沒搖兩下就被拽下馬車,一劍刺死。他驚恐跪倒在地上,逐漸潰散的瞳孔倒影著遠處背對著他的黑衣女子身影。
妖妖站在崖邊,惡劣地用靴子去磨柏月盈死死扒著崖邊的手背, 磨得血肉模糊, “我還從未見過你這般女子,真令人羨慕。”
那姣好的面容上, 裂開一抹笑,聲音溫柔如對情人耳語,“你服個軟, 我便拉你上來。”
“不然,你就摔成肉泥吧!”妖妖輕柔的聲音一變,美眸間惡意滿滿。
“啊!”刺痛冰冷從后方襲擊了毫無防備之人,妖妖低頭發現自己肩膀被劍尖穿透, 立時驚恐叫了起來。
劍尖從□□中拔出, 妖妖頹然倒下。露出她身后的紅衣男人。意識不清的柏若風撐著病體站著,右手提了把劍, 血正滴滴答答順著劍尖而下。
他被驚醒時,掀開馬車簾子, 不知道什么時候來人堵截,沒想到外邊敵我懸殊, 太醫死于非命, 更沒想到柏月盈陷入危險。
柏若風向前一步,滿眼心疼, 丟開手中劍,雙手使勁拉柏月盈上來。當柏月盈雙腳踏上泥土邊沿時,他心口那份緊張才得到緩解。
“二哥。”柏月盈忙用力撐著崖邊起來,似指控似委屈,“他們使詐。”
柏若風眼前陣陣發黑,但仍努力露出個安撫的笑,抬手想摸摸她腦袋。然而看見的是瞳孔驟縮的柏月盈。
與此同時,身后傳來巨大的推力——他傷后雙腿本就有問題,能勉強站立已經是用了極大的意志力——也因此,那推力直接把他推下懸崖。
雙腿本就是勉力支撐,當下一軟,身體已經半懸空了。面向底部深不可見連成片的樹林,柏若風心臟飛快地跳動著,但很快,他接受了自己的結局。
或許,他尋尋覓覓的一輩子,本就是水中花鏡中月,本就是他的臆想……
柏若風坦然接受了自己摔成肉泥的結果。然而有人伸出傷痕累累的手拉了他一把,用自己換回了他。
擦身而過之際,摔坐在地的柏若風不可置信看著甩飛出去的紅衣女子:“月盈!”
少女紅衣獵獵,發上金步搖輕響,朝他露出一個淺笑,仰面落下去了。柏若風連滾帶爬到崖邊,往下一看,只看到一個不斷下墜的紅點。
她怎么這么傻!柏若風四肢剎那僵冷,他要跟著跳下去,腦后猝不及防受到重擊。柏若風竭力維持理智,卻還是不甘地暈倒在了地,最后的畫面是崖邊的泥土。
丟下棍子的妖妖冷哼一下,肩膀的血洞刺痛,她捂著傷口不由倒吸口氣。“還真是感人的兄妹情。但很快,你的妹妹就是我了。”
妖妖笑著,從腰間拿出一瓶從大祭司那偷來的圣藥——前塵一夢。
幾日后,鎮北侯的馬車入了侯府,妖妖帶來的手下成了護送鎮北侯回京帶的侍衛。
夜里,聽聞柏若風回京的方宥丞從宮里溜出來。闊別兩年,他看著帶回一身傷的昏睡不醒的人,又惱又憐,扯開被子,自上而下檢查著柏若風身體。
還沒等他檢查那雙據說傷的很重的腿,便聽得嗆咳聲在屋內響起。方宥丞一驚,抬頭便對上雙清凌凌的眼睛,直直倒映著他愣住的模樣。
那眼睛眨了眨,初醒之人迷糊地晃了晃腦袋,睜眼仍是暈眩不止的重影。但他是有感覺的,尤其是被掀開被子的地方涼颼颼,久未說話的嗓子擠出一道氣聲:“你誰啊?”
方宥丞逃走后,聞聲而來的小廝迅速點燈,喊來妖妖。
“二哥!”
柏若風正有些茫然回想著暈過去前的事情。聞聲抬目,見一窈窕影子從屏風外繞進來,芙蓉面上露出笑來,“二哥,你終于醒了。”
她喊我二哥?
不對勁,有哪里不對勁。可是‘妹妹’這個詞太重了,早成了他心底的執念。哪怕理智上覺得不對勁,感情上仍然對名為‘柏月盈’之人投注了好感。
柏若風捂著刺痛的額頭,閉了閉眼。
妖妖靠近了,那若有若無的香氣影響著他。柏若風把那點不對勁拋開,抬起頭,轉而以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外來人身份審視著所有一切:“你喊我哥?”
命運的齒輪自此快速轉動著,樁樁件件畫面在眼前飛過,化作流星,聚成一團。那些以前不明的話語如今再回想都有其深意。
直到北越來的圣女妖妖在眼前被殺,既定的命運被更改。他曾經以某種方式看到的一種未來,即暴君暴斃,妖妃掌朝的可能已經轟然破裂。
夢里一瞬天地變色,光怪陸離的影像如湖面波瀾,冥冥中有股力量正排斥著他的魂體,要把他趕出這個世界。睡夢中的柏若風皺緊眉頭,額頭冷汗涔涔。
“若風?若風!”呼喚的聲音一次比一次重,急促,緊張,擔憂。
金色的龍氣裹雜著飛涌而上,死死拽住要被天道從身體里‘拖出去絞殺’的魂體。
二十四年光陰在眼前掠過,如夢似影。大夢醒來,唯有眼前這張臉上有著深深的憂慮。
柏若風身體還不能動,他轉了轉眼珠子,瞥見窗前明空大師一襲袈裟的背影,捏著佛珠念叨:“天府佐紫薇,功在解厄。如今大禍已除,施主,您受苦了。”
明空徐徐轉過身來,眼中含淚,面色激動,強忍著冷靜,“好好休息,來日再議。”
說罷開門,大步離去。
禿驢!柏若風張了張嘴,無聲罵出這兩個字來。
他的視線投注到方宥丞身上,一時間心情復雜。方宥丞似乎知道他想問什么,低聲道:“原來那夜,你去護國寺,是因為明空大師要給你護持心脈?”
那夜?柏若風遲鈍的思維努力轉著,終于想起來方宥丞說的是自他表白心思,兩人破裂后,又在雨夜的見君山和好的事情。
當時他想不通方宥丞怎會對他起了心思,特地去尋了明空大師,明空大師主動提出要用功力給他護持心脈。隨后他下山時,便遇到打傘來接他的方宥丞。
難道明空早知有此一劫嗎?柏若風心情復雜。
他的不吭聲似乎默認了此事。方宥丞給他撥了下額前碎發,給他解釋道:“明空的內力始終護持著你的心脈不受損害,現在你身上的混毒已經被拔除,無性命之憂。”
“至于你的妹妹,是我大意了。”方宥丞嘆息一聲。
他沒想到北越人敢把心思打到柏若風身上,而北越人不知道方宥丞會私下來找柏若風。兩方人馬誤打誤撞,兜兜轉轉才發現蹊蹺。
“關心則亂。”柏若風向著他的方向側了側頭,似乎極為疲憊地合了下眼。
他腦海里思緒紛雜,亂得不行。一會兒想到明空大師的話語,一會兒想到自己一直追尋的東西,一會兒想到落下山崖后再無消息的柏月盈,不知所蹤的柏云起,還有把命永遠留在了沙場上的兄弟朋友……
闊別兩年之余,故人再逢,沒想到在這樣的環境下。方宥丞抬手輕捂著他眼睛,給他擋光。
然而柏若風還不想睡,燭光下薄唇開合,“方宥丞,你是不是知道我兄長消息。”
此話說的極為肯定。方宥丞渾身僵住,心底那些柔情頓時一空,唯恐柏若風因為他拒絕了皇太女求和一事而惱他。
方宥丞低聲道:“你放心,他好好的。倒是你,不把身體養好,我不會告訴你他的下落。”
被手掌捂住的雙眼下方,那薄唇很淺的勾了下,輕輕道:“他沒事就好。”
方宥丞維持這個坐著的姿勢很久,蠟燭流著燭淚不斷下滑,直到火光淹沒在燭液中。
他一點一點試探般拿開了輕捂的手,看見了一張毫無防備的睡容。膚色一如既往白皙,面色虛弱,唇色泛白,緊閉時長睫在如白布般的臉上落下兩道黑影,左頰邊一粒很難發覺的小痣。
強按平靜的心,在此刻猛地跳了一下,幾乎要跳出嗓子口去。無論什么時候再見,無論什么地方,這個人永遠都對他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方宥丞眸色微暗,抬手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捏著柏若風的手腕塞進被子里。他仔仔細細整理著被上的細節,抬目久久注視著昏睡的人,那睡容上的疲累一覽無余。
窗外一聲輕響,方宥丞側了側頭,最后看了眼睡得正熟的柏若風,囑了暗衛守著,自己走出護國寺后門去。
月下林子站著一個佳公子,面容溫雅,淺淺含笑,他雙手一合,朝方宥丞行了個禮,“陛下,抓到人了。”
說話間,段輕章朝邊上看去,兩個侍衛壓著掙扎不休的禮部侍郎向前。
禮部侍郎抬起臉來,直呼陛下冤枉。
邊上,段輕章眼神寒冷,盯著禮部侍郎腰間那枚狼形剪影玉佩移不開眼。當年射殺他大哥時,正是此人在段公良書房步步引誘。
方宥丞本只是下令從假柏月盈身上順藤摸瓜,想找出泄露柏若風回京消息之人,沒想到直接挖出只‘大瓜’來。
“原來是你。”方宥丞面無表情打量著求饒之人。
此人官服加身,年紀不大,長得老實,方宥丞對他有些印象,此人是在科舉時脫穎而出,而后入了六部,為人低調。卻沒想到這份低調是為了掩藏身份。
“便是你,害得他傷了腿。”方宥丞慢吞吞走過去,在禮部侍郎恐慌不安的眼神下,眼神發狠,猛地一腳踩在對方跪著的小腿骨上。
剎那,骨裂聲和慘叫聲一并在夜里響起。
方宥丞才皺起眉,段輕章已經除了這人腰帶塞進禮部侍郎口中,堵住了他有些呱噪的痛呼。
方宥丞面無表情把他兩只小腿都踩碎,看著眼前這攤只會喘息的‘死肉’,他手掌微抬,“送去大理寺吧。”
沒有把叛徒千刀萬剮,段輕章并不解恨。然聽到是送大理寺,面上便笑出來,“陛下仁慈。”
另一邊,柏若風從夢中驚醒,房間昏暗,只點了一個蠟燭。他聽到自己的呼吸聲,發呆看著床頂半晌,掀開被子慢慢起身。
方宥丞不知道哪去了。柏若風撐著床柱起身,穿好鞋,試著站立。
站起來已經用了他全身氣力。身體虛弱,呼吸急促,哪還有之前大殺四方的活力?柏若風深吸一口氣,緩下身體的震顫。他慢慢地扶著床柱、墻壁走到門前,推開了木門。
院子清幽,靜得只有小蟲窸窣聲音。他從記憶里漫天的大雪脫出,乍然置身于春末之景,還有些不習慣。
柏若風憑著記憶尋到了明空。彼時,明空正在小房間里,對著佛像閉目念經。一聲聲木魚聲像極了他的心跳聲,快且亂。
聽見身后開門的聲音,明空停下了敲木魚的動作,轉過身來,悲戚的視線就與柏若風審視冰冷的目光對上了。
“你應該知道我為何而來。”柏若風踏進房內,身著單衣,墨發垂在一側肩上,黑白分明,恰如其人,哪怕最虛弱時,也鋒利如劍,“當年,我在此曾向大師討過三問。但那答案,我并不滿意。”
明空大師閉目,想起數年前的柏若風。從北疆而來風塵仆仆的少年在這個小廳,向他發出三問。
——十三年前,你去北疆鎮北侯府,意欲何為?
他答:是天道所引,天意所向。
——大難在何時,‘天意’需要我做什么?
他答:柏若風只需要‘存在’,便是天意需要。
——我何時能回去?
這個問題,明空大師沉默以對。
多年后,看著眼前風姿綽約之人,明空大師心中有愧,嘆息一聲。起身把柏若風扶至位上,“若你還想聽,貧僧現在便能回答第三問。可施主真的想知道嗎?”
在體驗過此世的親情友情,官爵加身后,柏若風還想知道‘回去’的路嗎?明空大師把選擇權交給了柏若風。
而柏若風的回答一如既往堅定:“把第三問告訴我。”
明空大師沉默良久,捻著佛珠開口道:“護國寺的前任方丈觀真。是貧僧的師傅。他觀到南曜國氣運將斷,世界正走向一個曜國滅亡的未來。為了阻止這個未來的可能性繼續發展,師傅他想到一個辦法。”
柏若風雙目緊緊盯著明空的臉,猛地捏緊了扶手,心中已經有所猜測,他追問道:“什么辦法?”
“師傅手上有一個救世召喚陣法,他決心祭陣改運……”明空道。
聞所未聞,簡直匪夷所思!柏若風抬高聲音,打斷他的話:“所謂的救世陣法就是把我弄過來?!”
明空頓了頓,繼續說下去,“陣法乃是天元皇朝所傳,據說,當有滅國危機來臨時,陣法能召喚出仙人,幫助皇朝度過危機。”
“師傅不覺得自己能召喚出仙人。他拼死一搏,只是想照陛下的八字召來此界缺失的天府星。也就是施主您。”
而最終的結果是,觀真成功了。他召來的天府星從最初便不留一絲余地地把亡國的源頭斷絕。
柏若風額頭青筋冒出,他按著桌面不斷大口喘息,情緒的大起大落讓他本就虛弱的身體雪上加霜,以至于身體顫抖,冷汗不止。
明空大師面有愧色道:“師傅以命相搏,貧僧不敢違……”
養尊處優多年的明空大師被一拳頭砸倒在地,側面立時紅了一大片。而罪魁禍首似乎比他傷得還重,扶著桌椅大口喘息,臉色蒼白,虛弱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暈過去。
“若風!”方宥丞回到房間沒見著人,在暗衛的指引下找到這處。他從門外大步上前,扶住了柏若風,視線在明空大師和柏若風之間來回,“發生什么了?”
柏若風顧不上更多,借方宥丞的力站著,氣急道:“出家人不打誑語,然出家人私心不小,就這還能做護國法師,在下佩服!”
明空瞞了他這些年觀真的事情,以至于柏若風只有一條線索——那就是方宥丞。為了抓住這條線索,他一步步走在早已死去的人希望他走的路上。
“我真恨不得把你殺了!”柏若風咬牙切齒,眼神淬了刀子般鋒銳。
明空大師捂著臉不語,扶著桌椅起身。
方宥丞眸色一冷,抬手,黑暗里躥出兩名武功高強的暗衛,一左一右立在明空身后,刀子夾在了護國法師脖子上,只等主子一聲令下。
柏若風按住了方宥丞的手。他看向明空大師,“第三問,你還沒說完。”
明空大師捻著佛珠的動作一頓,慢慢抬起眼來,“陣法,乃是‘真龍寶藏’中所出。”
此話一出,方宥丞皺眉道:“你在開什么玩笑?”
真龍寶藏只有一個。傳聞當年天元王朝的欽天監,帶領著天元皇室所有的財產以及仙人賜予天元皇室的寶物,藏在北越與南曜交界線那片沙漠中,人稱真龍寶藏。
這還是柏若風曾在上書房上學時,當做野史看的消息,萬沒有想到多年后從明空大師口中所出。
明空大師不顧脖子上的兩把利刃,解釋道:“或許,連陛下都不知道。最初的護國法師,那名救了太祖的無名高僧,其實來自天元王朝的欽天監。他留給歷任方丈的,只有一個救世法陣,以及一個機緣。”
“什么機緣?”柏若風道。
“找到真龍寶藏的機緣。”明空徐徐道,“陣法出自天元皇朝,關于陣法的更多消息,應當在真龍寶藏中。只是在那里等著施主的,不知道是希望還是失望。如此,施主還想去尋找嗎?”
明空伸出右手,攤開掌心,掌中唯有他師傅觀真留給他的一串佛珠,一串普普通通的佛珠,來自最初的無名高僧。
賭嗎?不賭,一無所有。賭,或許還有一絲可能。
柏若風咽下口水,心臟在左心房幾乎要蹦出嗓子外。他深呼吸幾口氣,抬起滿是傷痕和繭子的手,握住了那串舊佛珠。
方宥丞目光沉沉看著他,似乎要直直看到靈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