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刺殺
對柏若風話里話外的意思, 方宥丞故作不知,臉不紅心不跳道:“他一個孩子,咬字都不準, 叫錯成什么都不奇怪。”
“小孩的確是無辜的。”柏若風唇角一勾,斜睨著他,意有所指,“不過大人就未必了, 總有些壞大人亂教小孩。”
方宥丞不僅沒反駁, 還順著柏若風的話,正氣凜然道:“對, 那種人的確壞得很,就是欠教訓。”
說完,見柏若風訝然地看著他, 方宥丞問:“怎么了?”
柏若風被自己罵自己的方宥丞逗樂了,哭笑不得,似乎對這樣的方宥丞感到無奈。
邊上的方宥丞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在挪開視線, 看向遠方, 試圖轉移話題,“小孩子一日三餐定時定量, 我們快去吧,不然等會餓到他了。”
柏若風一時不察, 被牽著往前走。他若有所思盯著腕上圈著的手指,視線順著祥龍圖案的黃袍往上, 看到方宥丞整齊梳起、一絲不茍的后腦勺。他冷不丁喊了聲:“阿丞。”
他看到方宥丞渾身一震, 停下了腳步,面色凝重轉頭, “怎么了?”方宥丞問。
柏若風一看便知,這人是怕自己追根究底地問他為什么要教方為寧亂喊的事情。
他故意擺出副嚴肅的模樣,便看到方宥丞跟著嚴陣以待的模樣。
難得見方宥丞被一個稱呼弄得如此坐立不安。柏若風的笑差點憋不住了,在方宥丞的注視下,他艱難地吞了幾下口水,才咽下那抹笑意。
柏若風鄭重其事道:“你……”
方宥丞連呼吸聲都變淺了,認真傾聽。
柏若風的笑忽然沒憋住,帶著隱忍的笑音道:“你還是穿黑色好看。”
就這?方宥丞的表情顯而易見變得空白,柏若風不用怎么猜都知道他腦子估計轉不過來了,他毫不避諱地大笑道:“哈哈哈!你虛心個什么勁啊?”
也真是奇怪了,在柏若風這里,他仿佛失了智般。方宥丞深吸了口氣,有些無奈,又帶著點寵溺地看著柏若風。等人笑完了,方才緊了緊圈著對方手腕的掌心,低聲道:“走吧。”
一進偏殿,就能看到方為寧坐在加高了的椅子上晃著腿等著,見人來了,揮舞著雙手喊道:“咯咯!咯咯!”
如果不是他身后的奶娘拉著他,這小子還試圖從椅子上爬下來。
柏若風慢悠悠晃過去,戳了兩下娃娃的臉,軟得不可思議。
方為寧還認得他,抬手抓住他的食指,“咯咯?”不等柏若風應聲,他自己搖了搖頭,認真仔細思考了一下,露出個憨憨的傻笑來,“棗棗?”
柏若風挑了下眉,看向方宥丞,眼里就一個意思:壞大人。
方宥丞裝看不懂,先行落座。
可以看出他平日里是坐在方為寧邊上的,因為春福已經拉出了椅子。柏若風正彎腰站在方為寧右側上。今日的方宥丞選擇落座在柏若風身側。
這么一來,柏若風就被一大一小給夾在了中間。
柏若風笑了下,順手在左邊仰著腦袋晃著腿的方為寧腦門上擼了下,轉身,在春福等人驚恐的視線下,抬手在右邊的方宥丞頭上拍了下,這才順勢坐下了。
方宥丞抬筷的動作一滯,看了眼柏若風,什么都沒說。
柏若風左手給方為寧抓著,他掙了兩下,小孩子把他手當玩具啃。就算奶娘喂飯時,也把他食指抓得緊緊的,柏若風看著有意思,索性沒掙開,單手用著筷。
不等伺候的下人布菜,方宥丞就給他夾菜。
寂靜一片,只有方為寧偶爾含糊的聲音。
柏若風冷不丁出聲道:“你打算一直撫養他?”
方宥丞平靜道:“不然呢?他可是曜國的皇太弟。”
方宥丞竟連繼位者的人選都已經決定好了?柏若風猛然被嗆到,撫著胸口拍了兩下才把食物噎下去。
柏若風直截了當問:“什么時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方宥丞冷哼一聲,語氣竟有點酸,“前幾日早朝時就已經宣布了。你當然不知道,你一心在你妹妹那。”
這是在怪他不關心?柏若風好笑道:“你也沒主動和我說啊。”
方宥丞看了他一眼,柏若風竟從里邊品出些許委屈和不滿來。方宥丞面無表情放下筷子,“我去你府里找你,等了一天,結果你見了我就一直在說你妹妹的事,說完又問你大哥消息。說來說去,竟也沒關心我一聲。”
“好好好,我的錯。”柏若風抬起筷子給他夾了塊魚肉。
方宥丞吃了,吃完繼續用那副不在意的口吻道:“大半夜還趕我回宮,也不關心下我走夜路安不安全。”
柏若風忍著笑,又給他夾了一筷魚肉。
方宥丞毫不遲疑吃了,吃完后道:“難得喊唐言給我傳個消息,還是要我幫忙還人情的。”
這樣下去,他真是罄竹難書了。柏若風嘆了口氣,夾了個雞腿放方宥丞碗里。他知道方宥丞向來愛吃肉食,這回便不同上次故意給人夾菜包,特意夾了個雞腿。
方宥丞盯著那雞腿一陣,質問‘罪人’:“你就這樣伺候朕用膳?”
柏若風有些意外看著他——方宥丞平日里許是為了拉近距離,從不用代表身份的自稱,這會兒忽然在他面前稱呼自己為‘朕’,不知道在盤算什么。
柏若風順著他意,看戲般問:“陛下,您覺得臣該如何伺候?”
方宥丞得寸進尺指揮著:“夾起來,喂朕。”
柏若風給他氣笑了,直接把筷子往桌上一放,發出響亮的聲音,“你當你是兩歲娃娃呢?”
邊上真正的兩歲娃娃玩著柏若風的袖口,張著嘴吃下奶娘喂到口邊的粥。
房里的宮人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唯恐雷霆一怒,懲罰這大不敬之人時,還遷怒自身。方宥丞看了春福一眼,春福意會,把伺候的宮人都領出去。
房內除了方宥丞、柏若風以及方為寧,只留下了奶娘和春福。
方宥丞低頭夾起碗里的雞腿,一口一口悶不吭聲吃著。
柏若風瞧著他似乎有點在生悶氣,本該去哄哄,給個臺階下的。但柏若風實在沒忍住,扯了下他袖子,“雞腿好吃嗎?”
方宥丞沒理會。
柏若風竟開始猶豫了:難不成真要去喂他?
柏若風想了想,覺得這種溫柔小意的事自己還是做不來,于是干脆裝作看不到方宥丞的面色。轉而去逗弄方為寧。
他把手抽了回來,找春福要了塊手帕擦干凈手上的口水,戳了兩下方為寧的腮幫子,笑道:“你這小不點,什么都咬,也不怕把你牙崩壞了。”
方為寧長了口乳牙,可能覺得癢,什么都想啃兩口。先前啃木雕,現在抓著柏若風的手指,也要去啃兩口,弄了柏若風一手的口水。
方宥丞聞言,三兩口吃完了雞腿,扯過他左手看了眼。
一個幼童,能有多大氣力?連個牙印都沒留下。和方宥丞之前被柏若風咬那兩口比起來,更是無足輕重了。
方宥丞神色卻漸漸鄭重起來。他摸到柏若風一手的繭子,腕邊隱約露出一點白痕。
練武磨出來的繭子,方宥丞自己也有,但那白痕,卻像是傷口脫痂后留下的。
今日柏若風穿了便服,沒有束起袖子,因而方宥丞虎口往上一推,就能輕易把他袖子推上去,看到手臂上一條條留下的疤痕。
方宥丞越看面色越難看,把袖子卷到肩上不夠,還去扯柏若風領口。被柏若風兩三下拍落,“你夠了啊,有小孩子在呢,別動手動腳的。”
柏若風的玩笑并不能叫方宥丞心情好一些,方宥丞喉結上下滑動著,心疼到對以往的決定有了悔意。
他沉默許久,艱澀道:“你身上是不是有更重的傷疤?”
柏若風心想這不廢話嗎?上戰場哪有不受傷的?他全身上下,估摸就一張臉保護得最好最能看了。
然而這話不能對關心他的人直說。
于是他沒心沒肺笑道:“那怎么是傷疤呢?那可是本將打下的累累戰績,改天關上門,再給你看看本將身上的功勛?”
方宥丞遲遲沒有說話,盯著他的笑臉,情緒似乎更低落了。
柏若風受不了他這幅模樣,于是撓了撓側臉,笨拙地轉移話題,“言歸正傳,皇太弟的事,你不再考慮一下?”
繼位者的人選,于外人而言是看皇室血脈正統與否。于皇室中人而言,則要較之能力,擇賢選優。于帝皇而言,或許還要考慮繼位者的母族勢力。
而方為寧,坦白說,這么小的孩子,除了是方宥丞的弟弟,哪方面都不沾邊。
方宥丞似乎誤解了他的意思,看了柏若風一眼,莫名道:“考慮什么?你又不能生。”
柏若風虎軀一震,被他的胡言亂語驚到,惱道:“怪我?陛下能生的話就不用弟弟來繼承大統了。”
饒是春福見慣兩人彼此口出狂言,此刻涉及皇權,都忍不住一驚。更別說沒見過這場面的奶娘,嚇得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方為寧茫然地張著口,卻遲遲沒有飯喂到嘴里,他左看看右看看,朝柏若風伸手要抱:“棗棗!”
柏若風輕輕拍了拍他腦袋,按著他轉回身去,“坐好。”
方宥丞皺眉,卻不是對柏若風。他看著奶娘,不悅道:“起來,做你該做的事。”
一頓午飯在春福和奶娘如履薄冰中度過。
飯后柏若風被方宥丞抓住,沒能回侯府,而是被帶回寢殿里。理由很充足:柏若風之前陪妹妹,后邊還要跟使團去北越,中間這么點時間,合該是他的。
柏若風想起兩人長大后聚少離多,陪陪也沒什么,就留下來了。
臨到寢殿時,方宥丞道:“我要去太醫院拿點東西,你先進去休息,下午陪我看奏折。”
柏若風不解:“你生病了?”
方宥丞搖搖頭。
柏若風疑惑更甚:“那為什么要去太醫院?為什么不把太醫召過來?”
他記得太醫院里有一味藥,是以往宮妃最愛的祛疤膏。方宥丞深深地看了眼前人一眼,捏了捏柏若風的掌心,“你先進去等我。”
柏若風不明所以應承下來,笑了笑,調侃道:“那好吧,我去榻上等你。”
方宥丞瞬間精神奕奕,目光如炬:“我可要當真了。”
“別貧了。”柏若風笑了下,抬手往外揮了揮,開始趕人,“快去。”
目睹著方宥丞離開乾坤宮后,他才轉身往寢殿去。
宮人推開門,恭敬地退開。柏若風踏進殿內,把宮人都遣下去。他伸了個懶腰,懶散地往龍床走去,邊走邊除下外衣,正準備上去小憩一下。
柏若風坐到床邊,黑靴在踏腳板上脫下。他抬腿上床,一扯床上被褥。
層層堆積的被褥滑下,一抹危險的寒光突兀地倒映在他眼瞳中。
藏在被褥里的刺客沖柏若風撲去。
第72章 把柄
在扯下被褥的那一刻, 柏若風的身體遠比他的意識先感覺到濃重的殺意。他完全靠著身體反應向后仰身,刀尖險險從他鼻頭擦過去。
面前忽然出現的宮裝女子,一擊不成, 抬手就要落下第二擊。
柏若風抬臂抵住她的右手,手掌一旋,鉗住她的手腕,骨頭錯位的咔嚓聲清晰可聞, 淬毒的匕首落在錦被上。
在女子驚詫的視線里, 柏若風眉眼冷冽,一言不發扣住她手臂, 彎腰過肩,快準狠地往榻外一摔。
手臂一痛,只見眼前天地倒懸, 女子反應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仰摔在地上。她咬牙爬起來,抽出發間鳳凰金簪,朝柏若風刺去。
簪尖刺破空氣, 卻被一腳踢飛出去。女子也摔倒在地。
那廂柏若風從衣柜里抽了條腰帶, 追上想要逃跑的女子,三兩下把她雙手縛住, 困在床架上。
穩固的床柱被掙扎的女子搖得發出吱呀聲。
女子以主人家的氣勢厲聲喝道:“你是誰?怎么會在陛下殿內?”
剛要問這句話的柏若風一怔,摸了摸下巴, 好整以暇抱臂而立,“喂!搞清楚, 現在是你行刺在先, 怎么反倒問起我來了?”
女子閉唇不言。
這人看起來與他年歲相差不大,面容姣好, 身上透著股養尊處優的氣息。柏若風確認自己不認識她。他撿起掉落的匕首,從匕首身上聞到了濃厚的藥味,又撿起鳳簪打量,腦子更是糊涂了。
據他所知,方宥丞沒有封妃。
柏若風心里有了猜測。他用刀尖挑起女子下巴,“從實招來,你到底是誰?若執意做個啞巴,就只好用你下的毒來懲罰你了。”
“呵!”女子冷笑一聲,上下打量著柏若風,紅唇譏誚掀起,輕蔑道,“原來陛下遲遲不愿選秀,是有分桃斷袖之癖啊。”
柏若風皺眉,為她話里話外的輕視感到不悅。
女子抬著下巴,明明被綁的是她,被威脅的也是她,可如今她卻不顧頸間隨時能奪去她性命的利刃,居高臨下道:“這么一看,你長得的確有幾分姿色,然還不夠聰明。做男寵是沒有好下場的。焉知前朝男后,以男子之身登上后位,最后還不是被人活活燒死。”
倒是難得見一個刺客會羅里吧嗦這么多。柏若風來了點興趣,他裝出一副意動模樣,“那依姑娘所見,怎樣才算聰明人?”
女子眸光一轉,柔情似水,“想聽?”
柏若風把玩著手上的匕首,散漫道:“不是什么人的話我都會聽的。姑娘不如先自報家門?”
“要人自報家門前,不是該先說明自己身份?”女子警惕不減。
柏若風眨了眨眼,把玩的動作一停,他用和剛剛粗暴武力全然不同的語氣無辜道:“誠如姑娘所說,奴才只是陛下的男寵,單名一個風字。今日應召前來伺候,沒想到反倒遇上姑娘。”
說是這般說,柏若風全然沒有解開女子身上束縛的意思。
女子防備道:“那你為何會武?”
柏若風謊話信手拈來:“奴才本是一個小小侍衛,武夫出身,因為顏色好才被陛下破格寵幸。看姑娘穿著不凡,不知姑娘名諱?”
女子偷覷著他,聞言唇角一翹:“我是太后娘娘的宮女。那暴君逼得娘娘與殿下骨肉分離,奴婢不忍,特來替主子分憂。”
雖然對太后和方宥丞之間的矛盾多少心里有數,卻不知道竟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柏若風全然不信女子來此是她個人作為。
他試圖套話:“你替主子分憂的辦法,就是私自刺殺圣上?”
“你我都是可憐人,身不由己罷了。”女子長長嘆了一口氣,話音一轉,引誘著眼前地‘男寵’,“不如這樣,你且放了我,我們一同聯手除了暴君。到時候殿下繼位,有我替你求情,太后娘娘必然重任于你。到時,你便能一展拳腳,總比委身于他人好吧?”
柏若風不說話了。
那女子見他意動,卻左右搖擺不決,尖銳道:“下不了蛋的公雞,年老色衰就只能等著被殺掉。”
柏若風猛地看向女子,一副被說服的情態。他猶猶豫豫道:“你是娘娘的人,自然無所顧忌。可如何保證事后太后娘娘不會殺人滅口?”
女子示意他看他手中那枚金簪,“鳳簪可不是誰都能用的,這是娘娘賜我的信物,你且保管好。來日娘娘過河拆橋,你大可用此信物保自己全身而退。”
簡直漏洞百出。柏若風想。他雖是故意為之,然女子似乎過分單純了,連收買人都帶著種降貴紆尊的傲慢,篤定他會殷勤幫忙。
這時,外邊傳來了腳步聲。女子急忙壓低聲音道:“快些決定,不然等那暴君回來,我便咬死你是我姘頭,到時候誰都逃不了。”
柏若風看了眼門外,為難道:“陛下武功高強,你我二人,不是對手。”言語間已經把女子和他劃為一個陣營。
女子眉間浮起一抹狠厲之意,她道:“不,有你在,我們必然能成。”
她見柏若風擺出洗耳恭聽的模樣,得意洋洋道:“你假意與他歡好,等他松懈時,一擊斃命!”
柏若風沉默了,抬眼看了她一眼,道:“……的確是個好法子。”
女子見人傻站在那,連聲催促:“愣著作甚,還不把腰帶給我除了?”
柏若風忽然失去了套話的心思,他懨懨把匕首丟到地上,晃了晃手中鳳簪,道:“你猜陛下信你還是信我?”
女子方知自己是被人耍了。
雖然早知道沒那么容易策反,然而柏若風浪費她那么久的時間,女子恨上了柏若風。她咬緊牙根,死死盯著他,眼白紅絲彌漫,煞是駭人。
女子怒目圓瞪,猛地縮緊雙頰一吐,柏若風匆忙避開,回身見身后朱柱上一個小洞。
柏若風還是頭回見這樣精細的暗器。他回身,見女子抬起腳一晃,繡花鞋尖甩出細小刀片。她往后翹腿,竟以極柔韌的姿勢把手上的帶子給切了。
原來這人還留著底牌!柏若風所料未及,上前幾步就想重新抓住她,女子顯然有了防備,死死盯著他動作。
他進,她退,一時對峙著,都在找尋對方弱點。
令柏若風感到奇怪的是,方宥丞即將回來,女子事情敗露,如此卻沒有要逃走的意思。
門外已經有人影,即將開門而入。
女子看了眼柏若風,柏若風以為她要沖過來,起勢防備。不料女子撿起地上的匕首,在木門被推開的剎那,助力跳起,持匕首往門外人身上撲去。
“阿丞!”柏若風著急喊道。
方宥丞立在門外,面對著即將到來的危險,頭都不抬。他身后浮現出來一個黑影,以難以辨明的速度沖上前,一劍挑去女子匕首,把人打落在地。
暗衛完全沒留力,直至女子被打落在地后,才垂手站到一邊。
柏若風看著這一切,有些啞然。雖然一直知道暗衛的存在,然而他與方宥丞相處時,極少機會能見到,以至于經常忘掉這么支隊伍。
方宥丞抬腳踏進門來,隔著一段距離凝視著著柏若風,確認他沒事后,眸間冰冷漸消,眼神柔和了幾分。他輕描淡寫道:“是刺客,殺了吧。”
女子面色煞白,她看著提劍步步逼近的暗衛,忙不迭說出身份,尖叫道:“本宮是太后!誰敢動本宮!”
太后?柏若風被她聲音吸引,不可置信看著那年紀與他二人相仿的年輕女子。實在難以把這個稱號和女子連上。
彼時方宥丞已經走到他身邊,柏若風的目光向他尋求答案。
方宥丞一雙黑瞳深不可測,他看出了柏若風的疑惑,不怒自威:“太后刺殺,與庶民同罪。”
這時,寧太后回過神來了。她被軟禁在宮中,前幾日聽聞方為寧被封為皇太弟后,她的心思就活絡起來了。
一個聲音說:忍忍吧,等方為寧長大,她就能為所欲為了。另一個聲音說:憑什么她要委屈這么些年,現在方為寧已經是皇太弟,只要方宥丞死了,她便能垂簾掌政。
恰好冷宮守衛的宮人換班松懈,恰好平日里鐵籠一樣的乾坤宮這幾日人影稀疏,恰好乾坤殿內伺候的宮人不多……那么多的恰好,讓她順利潛入。
但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不過是有人設了個陷阱,等著貪心的她鉆入。寧太后連滾帶爬起身,渾身肌肉繃起,警惕看著暗衛,崩潰道:“方宥丞!你這個偽君子,你是故意的!”
方宥丞沒有說話。
暗衛步步緊逼,寧太后已經被逼到墻角,她在死亡的威脅面前肝膽欲裂,口不擇言,“你不能殺我!你忘了當年是誰救的你嗎?你忘了是誰幫你弒父了嗎?你忘了方為寧是……”
一劍劃破喉頸,血液飛濺到門窗上,再多的話此刻都歸于死寂。
暗衛收起劍,朝方宥丞行禮,帶著女子尸體走了。
方宥丞下手狠決,干脆利落到沒有半分商量的余地。柏若風怔怔看著他的另一面,有些回不過神。
方宥丞低頭從懷里拿了盒藥膏出來,“我去太醫院挑了這款祛疤膏,你試試喜不喜歡?”
他見柏若風遲遲沒說話,以為對方不想祛疤,便哄道:“我知道傷疤是你的功勛,不過總得把舊的‘功績’擦去,新的‘功績’才有地方放,對不對?”
柏若風后知后覺回過神,皺眉問:“她剛剛說的話,是什么意思?”
方宥丞裝作沒聽到他的話,低頭牽起柏若風的手,抹了一坨藥膏到他腕間,專注地涂著藥。
柏若風哪能看不出方宥丞鴕鳥的心態。他嘆了口氣,低聲道:“阿丞,我知道你不會濫殺無辜,也沒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替你擔心,你這樣做,方為寧以后會恨你的。”
“原來若風是在擔心我?”方宥丞眉間陰翳散去,肉眼可見心情愉悅。他看著自己剛抹好的地方,把藥膏蓋子合上,放到柏若風掌間,“行吧,你答應我每日都要涂藥膏,我就回答你的問題。”
說這話時,他無視了門上新鮮的血跡,除了外衣躺到床榻里邊,還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無聲催促著柏若風過去。
柏若風把藥膏放到床頭柜子上,跟著跳上榻去,跪坐著晃了晃方宥丞身子,“先別睡,你剛說會回答我的問題!”
他竟不知方宥丞背地里藏了這么多秘密,今兒個非得好好掏掏不可。
“那你問,問完就陪我休息。”方宥丞單手撐著腦袋,打了個哈欠。
柏若風其實也沒什么想問的,他只是對太后的年齡以及太后臨死前的話格外在乎。
“她只比我大五歲,看著年輕很正常。”方宥丞半合著眼,睡意朦朧,又被柏若風搖醒。
“你想問她救我那回事?”方宥丞擦了擦眼睛,努力撐起精神來,“那是她自詡的。她是段公良送來的人,你沒發現她長得有點像我母妃嗎?”
方宥丞笑了笑,“后來我覺得能派上用場,就……把她為我所用了。”他捏了捏指腹,再提起往事,云淡風輕,“當時段公良正和先帝一起盤算著怎么削了我呢,你忘了?”
柏若風當然沒忘,當時他還參與了方宥丞的‘清君側’,但是對寧太后毫無印象。
“因為她只是給我傳消息而已。”方宥丞跳過了寧太后所說的‘弒父’的事情,拿另一件事來轉移柏若風的注意力,“總之,她尚且幫了我不少忙吧。我說過,只要她安分,不惦記不該惦記的,我助她穩坐太后之位。”
方宥丞翻了個身,枕著雙臂,看向頭頂,“只是可惜,在她心里,不殺了我,她連睡覺都不安生。”
柏若風晃了晃方宥丞,問:“為什么啊?”在他心里,方宥丞還算個說話算話的人。
方宥丞沉吟了一會兒,像是在忖度該說不說。
最后,他選擇了和盤托出。
方宥丞看向一臉好奇的柏若風,淡淡道:“因為方為寧與我沒有任何干系。”
乍然間聽到皇家辛秘,柏若風微微睜大了那雙桃花眼,不敢確定自己有沒有誤會:“沒有任何干系的意思是?”
“異父異母。”
方宥丞像談論天氣一般平靜道:“你真的以為先帝只有我一個孩子,是對我母后情根深種嗎?”
他難得笑了,淺淺的,淡淡的,帶著純粹的惡意去嘲笑:“因為他啊,早就被我母妃廢了。一個廢人,是不可能再生出第二個孩子的。”
看著柏若風震驚的表情,方宥丞心下一動,抬手撫摸著他的臉側。
粗糙的指腹從光潔的臉側滑過,都說美人在骨不在皮。在他看來,柏若風骨相極好。長得恰是他喜歡的模樣。那雙桃花眼里還充斥著疑惑。
方宥丞似乎能聽到他在無聲地問:為什么啊?
他的為什么真的很多。
方宥丞想:因為當時還是新后的寧皇后懷孕被他抓住了把柄,因為他需要一個先帝身邊的人幫他吹枕邊風……因為種種,他曾經與寧后成了同盟。
可是當共同的目標去世后,他們就成了天然的對立關系。
方宥丞一日還在,方為寧的身世把柄就在他手里,寧太后的‘清白’就是她頭頂懸著的刀、催命的符。反之亦然,寧太后知道方宥丞太多的秘密,她一日還在,往后就會動搖皇太弟的地位。
不過這些藏了多年的東西,方宥丞并不打算和柏若風說。
柏若風太過干凈了,想法都是直來直去的,心腸也軟。暗衛通知他乾坤殿進了人,內殿還有打斗的聲音的時候,方宥丞以為柏若風會把刺客解決掉的。
但沒想到柏若風沒有殺掉‘刺客’。
這樣一個心軟的人,對他而言,知道太多并不好。
同樣的,這樣一個心軟的人,若方宥丞不解釋說清楚,不給個理由,柏若風怕是會與他有嫌隙。
柏若風抓住他的手,眉間是微妙的愁緒,重復道:“可是,方為寧如果知道你殺了他母妃……”
方宥丞對心上人的關心照單全收,欣賞了一會兒柏若風為他擔心的表情后,他才拋下一個消息來:“是什么讓你覺得,我會這么好心撫養一個與我沒有任何關系的、未來還會想殺我的小孩?”
“可是方為寧不是已經被你封為皇太弟了嗎?”柏若風摸不準他的想法。
方宥丞揚眉道:“真正的方為寧,早就被我送給別人養了。”
柏若風對他的說辭莫名其妙,“那偏殿的那個孩子是誰?”
方宥丞把坐著的人拉下來,被子一扯,蓋到兩人身上,方才湊到柏若風耳邊,輕聲道:“或許換個名字,你就認識他了。他本名叫段欣。”
熱氣噴在耳廓上,癢癢的。柏若風忍不住抬手去揉,揉了一半,猛地怔住,“你說誰?”
第73章 擦藥
段欣。
段府唯一的小少爺, 段公良的親孫子,段輕章未來得及看一眼的親生兒子。
自段重鏡替代段輕章后,高飛燕與之名義上和離, 帶著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回了萬州。
約莫兩年前,萬州大營駐軍持令援助,解了北疆燃眉之急。
“算了下,段欣該有三歲了。”柏若風努力回憶著。
方宥丞攬著他肩頭, 在溫暖平和的環境中閉著眼, 一副將要入眠的模樣,聞言唇角勾起, “記得這么清?你又沒孩子,是兩歲還是三歲,哪能看出區別。”
“喂!”柏若風不滿地扭頭盯著方宥丞。
只見閉著雙眼的人呼吸平穩, 一副要睡過去的模樣。想要反駁的話噎在了嗓子里。柏若風扭過頭,跟著閉上眼睛。
算了,睡醒再找方宥丞,他們的時間多著呢。
柏若風以前忙起來不分晝夜, 午睡于他而言, 是個奢侈。今天難得可以午休,他反倒不習慣了。合著眼翻來覆去怎么都睡不著。
他睜開眼盯著帳頂, 周遭安靜一片。柏若風轉過頭盯著方宥丞線條利落的側臉,靈敏的耳朵能清晰捕捉到邊上人的呼吸聲。
柏若風默默聽了半晌, 發現方宥丞只是闔眼沒有睡著,柏若風眼睛立時一亮。
睡著的人的呼吸聲和清醒時是不一樣的。他把被子掀開, 鯉魚打挺坐起來, 晃了晃方宥丞,“你剛剛那句話不對, 我怎么看不出了?今天我看他長齊了乳牙就奇怪,兩歲的娃娃怎么就出了這么多牙。”
“嗯嗯嗯。”方宥丞顯然沒睡著,閉著眼含糊敷衍。
“阿丞,天下間那么多娃娃,你怎么偏把段欣弄過來了?皇室宗親都沒娃娃了嗎?”柏若風隔著層被子趴在方宥丞身上,一會兒撓他下巴,一會兒捏他耳朵,鬧得很。
方宥丞被他擾得沒辦法,睜開眼盯著壓在身上的人,黑眸冷冽,“柏若風,你今天精神很好啊。”
柏若風不怕他,捏著他耳垂揉了揉,雙眼彎彎,偏厚的下唇淺淺勾起,權當他在夸自己,得意道:“年輕的人當然精力充沛。阿丞,你說你這個年紀怎么睡得著?和個小老頭似的。”
“我是小老頭,那和小老頭玩的人是什么?”方宥丞揉了揉太陽穴,身上的重量沉甸甸的,他想直接把人掀開,又怕沒把握好力道把人掀到床底下去,只好任著人在身上撒歡,“你怎么回事?往日沒見這么關心這些事。”
“因為那些事和我沒關系啊。”柏若風把方宥丞當人形枕頭用,怎么舒服怎么來,他側了側身,抬腿壓在被子上,下巴枕在手背上,趴著俯視方宥丞,雙眼彎彎,眸若春水,“現在關心這些事,只是因為和阿丞有關,我在擔心你。”
往常方宥丞還是太子時,處境艱難。后來先后沒了,先帝病重,太子監國。柏若風理所應當就以為方宥丞過上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逍遙日子,兼之他顧念著自己的家人,竟也沒多關注。
柏若風皺著眉頭,歪了下頭,疑心道:“你不愿多談這些,是不是和我疏遠了?”
什么往事,什么疏遠,方宥丞腦子亂成一團,無法思考。只覺得柏若風的每一次動彈都是在無意識地挑逗他。
“起來。”方宥丞深深吸了口氣,呼吸短促,聲音微啞。
柏若風疑惑地看他。
方宥丞閉了閉眼,神情隱忍,咬著牙關警告:“柏若風,從我身上起來!”
看著他強行壓抑著什么的神態,柏若風忽然懂了。他忙不迭從方宥丞身上爬起來,震驚地坐在榻邊背對著人,給人留出點平復的空間。
不是吧?不是吧!
他也沒做什么啊。柏若風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生理反應本是人之常情。但柏若風對這方面的需求向來不高,以至于后知后覺。
過了會兒,身后完全沒有動靜。柏若風覺得奇怪,試探地回身,見方宥丞側身背對著他躺著。他欲言又止,忍了又忍,但愣是沒忍住,又探頭探腦湊過去,“阿丞?你還好嗎?”
方宥丞側過身看他,涼涼道:“好得很。”
“已經完事了?”柏若風真信了他的話。
這話聽得方宥丞面色青了又黑了,他本是在說反話,然而看著柏若風認真的臉,就像出盡全力卻錘在了沙包上一樣。方宥丞惱道:“這才多久?怎么可能這么短時間完事!”
柏若風想了想,覺得很有道理。他點點頭,“那……你繼續?”
方宥丞真要被眼前的人給氣出內傷來,偏生打不得,罵不得。他一度懷疑柏若風沒有表面那么單純,就是在故意玩他。
眼看柏若風轉身要走,方宥丞伸手拉住他。等柏若風轉頭,他長呼出一口氣來,“別走。”
柏若風一副替他著想的模樣,誠懇道:“我在這,你不方便吧?”
“沒什么不方便。”方宥丞擰眉,縮回手去,給自己蓋好被子,胸膛以下蓋得嚴嚴實實,“我沒事了。”
柏若風笑了,沒心沒肺地又爬過去,高興道:“既然你都睡不著了,那我們來聊天吧!”
方宥丞被他弄得徹底沒了脾氣,從心底覺得拉著柏若風午休不是一個好的決定。
他高估了自己的坐懷不亂,低估了柏若風的不解風情。
方宥丞問:“你今天擦藥了嗎?”
柏若風理直氣壯道:“沒啊。”
方宥丞靈機一動,終于找到能暫且把人注意力轉走的法子。他指了指柜子上的那盒藥膏,“把今天的藥擦了,我就和你聊天。”
“大老爺們擦什么祛疤膏。”柏若風不太愿意,但他看方宥丞轉過身去不理會他的模樣,像是打定主意他不擦藥就不和他說話了。
柏若風抿了下嘴,竟有了些本不該出現在他身上的孩子氣。他拿起柜子上那盒藥膏,不情不愿擰開,嗅了嗅,只有很淡的藥味。
他勾了一點涂到手臂的痕跡上,淺綠的膏體很好抹開,在皮膚上留下層淺淺的水色。
“阿丞?”柏若風抬頭喊了聲背對自己躺著的人,“你睡了嗎?”
“沒睡。”方宥丞悶悶回了句。
柏若風便心滿意足地笑開了,“那你等我,我擦藥很快的。”
方宥丞轉過頭來囑咐,“身上有疤的地方都得擦,不許偷懶。”
“行了行了。”柏若風不耐煩道。
方宥丞穩下呼吸,壓下腹間的沖動。
背后窸窸窣窣的脫衣聲不知何時飄入耳間,方宥丞腦海里不可避免聯想到某些活色生香的場面。頓時渾身一僵,竟不敢回頭看了。
聽著背后的動靜,每分每秒都像是場折磨。方宥丞開口想讓人去別的地方擦藥,但聲音愣是出不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柏若風帶著一身藥味蹭過來。方宥丞聽到他過來的動靜,心臟砰砰直往嗓子眼沖,連呼吸都凝滯住了。
“不是我偷懶,”柏若風隔著被子抓著他手臂,“我擦不到后背,你幫幫我。”
柏若風離得很近,在春夏之交,人能很容易感知到離得近的人的體溫。近在咫尺的熱意叫方宥丞吞了幾下唾沫,額間青筋畢現,他就像個被妖女誘惑的僧人般,艱難拒絕:“不幫。”
“好吧。”見人始終背對著自己,柏若風撓了撓側臉,輕易放棄了,“那我去喊春福過來幫我擦。”
聽到他要去找別人,方宥丞一下子就坐起身來,忙拽住柏若風手臂,“等等!我幫你!”
柏若風歪了下頭,不懂為什么方宥丞反應這么大。
方宥丞更不懂柏若風為什么能如此尋常提出找別人。
兩人大眼瞪小眼一會兒,方宥丞有種不好的預感,他眼神微妙:“你在營里的時候,有沒有讓別人給你擦過藥?”
柏若風笑了兩聲,滿不在乎道:“那可多了去了。”話音剛落,就見方宥丞面色黑的猶如被人戴了綠帽子。
“柏若風!”方宥丞低吼著,捏著他的手像鐵鉗般。
柏若風被他嚇了一跳,“怎、怎么了嗎?”
方宥丞音量漸大,“你這人能不能有點自覺!男女授受不親,男男授受也不親,以后不許在別人面前隨便脫衣服!”
說完想了想,補充道,“找大夫看病的時候例外。”
怎么忽然這么嚴肅。柏若風瞪圓了眼,難以置信道:“泡澡也不行嗎?”
“你還想和誰去泡澡?”方宥丞森森看著他,眼神危險。
以前方宥丞沒立場要求柏若風這些,可現在既然柏若風答應和他試試,他就絕對要把這些可能的風險都扼殺在搖籃里。
柏若風見他如臨大敵的模樣,竟樂顛顛地還能笑出聲來。笑夠了,看方宥丞一副緊張模樣,便拍拍方宥丞手背,安撫著:“好吧,都是小事,你別那么兇。”
方宥丞緊繃的情緒在那笑容里慢慢松懈下來,他松開了抓著柏若風的手,眸色柔和,連聲音都低下來,“我不是在兇你。”
“我知道。”柏若風把擰開蓋子的藥膏塞他手上,轉過身去背對著方宥丞。他身上只著一件單薄的褻衣。
方宥丞拿著藥膏,眼睜睜看著柏若風把傾斜而下的長發撥到右頸間,松了抽繩,里衣順著寬肩往下,滑到勁瘦的腰間。
他挺直的后背寬闊有力,肌肉線條清晰,往下延伸,形成完美的倒三角。肩胛骨分布在脊柱兩側,肌理流暢,如同即將破繭而出的蝶翼,帶著雄性獨有的健康且矯健的力量美。
美中不足的,是其上近乎密布的傷疤,粉色的新肉如蚯蚓般爬在背上。
柏若風靜下心等了又等,方宥丞一直沒有動作。他正糾結著要不要出聲催促,微涼的溫軟輕輕貼在了他的背上。
柏若風嚇了一大跳,兔子一樣從龍床上跳下來,“你做什么!”
“咳。”干了點壞事被抓包的方宥丞握拳抵著唇咳了兩聲,心想柏若風是不是對浪漫過敏。他若無其事反問,“你大驚小怪什么?”
“能不大驚小怪嗎?我讓你給我擦藥,你做什么?”柏若風后知后覺出來一點危機感來,他到現在才漸漸意識到找一個男人做情人更深地意味著什么。
方宥丞看著他緊張的模樣,反而不緊張了,悠然解釋道:“都說了不要隨便在別人面前寬衣解帶。”
“阿丞又不是別人。”柏若風疑惑道。
“嗯,所以我只是在給你示范,如果你在別人面前隨便脫衣服可能遇到的事情。”方宥丞一本正經道。
柏若風覺得哪里不太對勁,他看著方宥丞不說話,方宥丞回看著他。
在一片沉默里,柏若風端正著臉,認真嚴肅地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好騙?”
“噗哈哈哈!”方宥丞沒能忍住,肆意笑出聲來。
他朝柏若風招了招手,拍拍身前的地方,“行行行,是我錯了,沒想到你反應這么大。過來這,我繼續給你擦藥。放心,我不亂來了。”
柏若風站在原地猶豫了下,復又蹭上榻去,背對著方宥丞盤腿坐著,他給自己解釋:“我的意思是,你下次能不能提前說一聲,忽然來這么一下,我都被你嚇到了。”
“那我說了就可以親了嗎?”方宥丞順著他的話,好整以暇問。
答可以?還是不可以?好像怎么回答都怪怪的。柏若風竟稀罕地感覺到一點不好意思了。
就在猶豫之際,他聽到身后的方宥丞笑了一聲,抬手邊給他上著藥,邊苦惱道:“可是你親我的時候,也沒問我意見啊。”
柏若風沉默。
方宥丞用委屈的口吻控訴著:“只許柏將軍放火,不許朕點燈,真是霸道啊。”
竟敢說他霸道。柏若風屈了屈手指,猛地拍了方宥丞膝蓋一下,佯裝霸道:“閉嘴!換個話題。”
方宥丞心情很好,沒有再說話。
等給人上完藥后,他幫人拉起褻衣領子,柏若風三兩下把衣服穿好,剛要溜走。卻被方宥丞從后面攬腰擁住了。
柏若風還以為方宥丞要繼續拿他尋開心。
沒想到方宥丞從后面蹭了蹭他脖頸,溫聲道:“此次去北越,千萬要小心。”
柏若風一愣,身后源源不斷傳來熱意,柏若風竟有些眷戀這溫度。
他應了聲,垂下眼睫。想到什么,那長睫翩飛,底下露出凜冽雙眸,柏若風未雨綢繆道:“阿丞,我是說如果,如果北越敢用我或者我兄長來威脅你……”
他頓了頓,告誡道:“不要留情。”
“所以你要保護好自己。”方宥丞嗅著他身上淡淡的藥味,鳳眼里生出濃密的陰霾,話里卻帶著漫不經心的笑意,“不然我必帶兵踏平北越。屆時民不聊生,生靈涂炭。我也不管了。”
一絲寒意爬上背脊,柏若風想到了早朝時聽到的只言片語。
有大臣說陛下是主戰派,以戰止戰,年初時一度想讓鎮北軍跨過沙漠帶,直指北越,開疆拓土。
但是最后出于國庫、兵力、民生種種考慮,在大臣們聯名抗議下,方宥丞暫且按下了這個想法。
方宥丞見人久久沒說話,俊朗深邃的面上兀自一笑,那笑意不達眼底。他松開了手,在柏若風回身時,錯開眼道:“想什么呢,我開玩笑的。”
柏若風卻不能不考慮這種可能性,“阿丞……”
方宥丞給他系好衣帶,搶先道:“既然你睡不著,那就起來陪我看折子好了。”
柏若風被一打岔,便忘了自己剛剛要說什么,他思考一二,點頭說好。
本以為只是在邊上陪著,沒想到方宥丞鄭重其事地喊人搬來一張桌子,就并排放在原本的書桌右邊。
柏若風眼看著方宥丞指使春福把奏折放柏若風桌上。
“這些我都看過了,但沒想到解決的好法子。”方宥丞顯得很為難,“若風可以替我再看看嗎?說不定能從不一樣的角度想出辦法來。”
“哈?”柏若風抬手指了指自己,不可置信,“你認真的嗎?讓我替你批折子?”
方宥丞垂下眼睫,故意用柏若風方才說過的話道:“看來若風是和我疏遠了,以前都是這么幫我看的,還會替我整理,現在都不愿意了……”
“那怎么一樣!”柏若風連連推拒著。以前方宥丞只是太子,現在可是一國之君,他身為臣子看折子屬實僭越。
方宥丞長嘆一口氣,“果然是和我疏遠了。以前愿意幫我,現在卻拿身份來拒絕。若風的心真狠啊……”
“你這人好煩啊。”柏若風捂著耳朵不想聽他念叨。
方宥丞沒忍住,無聲裂開嘴笑了笑。他許久沒有這般開心了,但一見到柏若風,喜怒哀樂便自然而然回到身上,他從未覺得自己活得這么真實。
這樣的人,他怎么可能舍得讓人離開。
方宥丞眸色微動,按著人肩膀,強行把柏若風按到椅子上,“好若風,我就知道你會心疼我。”
柏若風垮著張臉,仰頭看了他一眼。
沒拒絕就是答應了。方宥丞放下心來,心情意外地好。他拉開另一張椅子坐下,提著朱筆,看起奏折來。
柏若風磨蹭了一會兒,側頭發現方宥丞專心致志地在工作,沒有注意他。柏若風慢吞吞拖過一張折子,有點好奇到底是什么樣的問題,會讓方宥丞覺得為難。
卻見折子上聲情并茂地寫著:國不可一日無后。皇后之位事關國家興廢,為安民心,宜從全國上下物色淑女,舉行選秀……
洋洋灑灑一大篇,翻來覆去地重復著一句話:陛下,你該立后了。
方宥丞怎么把這種折子給他看?柏若風愣住了,他撓了撓側臉,忽然心下有個大膽猜測。他翻開另一個折子,一目十行看去,果不其然又是一本催立后的。
他不信邪,連著翻了好幾本,竟全都是差不多的內容。
柏若風撓了撓頭,覺得頭疼,一臉茫然。
他能有什么好的解決辦法?給皇帝硬塞女人嗎?
柏若風抬眼看向方宥丞,方宥丞正一絲不茍地、全神貫注地看著身前的折子——實際上眼角正偷窺著柏若風的反應。
柏若風氣笑了,他忽然覺得剛剛認真在想辦法的自己很蠢。
柏若風直接把奏折推遠了,抱臂對立在邊上裝作木頭人的春福道:“春福公公,我突然想到個很好的解決辦法。你等陛下忙完了轉告給他。”
方宥丞悄悄伸直了耳朵去偷聽。
只見柏若風拄著下巴思考一番,對春福道:“只需要公布真相,這些催立后的折子便不會有了。”
真相?什么真相。方宥丞心底有了個美好的猜測:若風想公布他們的關系嗎?
那廂,柏若風忍著笑意,一臉悲痛地對春福道:“其實陛下他,不行。選多少美人入后宮都不過是守活寡而已。陛下體恤百姓,所以才遲遲不肯選秀。”
當真了的春福驚駭不已,偷聽的方宥丞臉黑如炭。
唯獨柏若風,拍著桌子笑得肆意。
骨節分明的手猛地壓上他肩膀,柏若風順著那力道轉過頭,對上一張再熟悉不過的俊臉。
方宥丞的臉很白,但并不是那種會叫人親近的、顯得氣血很好的白潤。相反,那是種會叫人本能覺得危險從而想遠離的蒼白,陰鷙地仿佛下一瞬就能輕易喊打喊殺取人性命。
柏若風卻神態自若,甚至能在春福大驚失色中,自然地湊近方宥丞,捏著他下巴在人側臉上親了一口。
他放開手,在書桌上單手撐著側頜,手指噠噠地敲著桌面,眼睛彎彎看著愣住的方宥丞,問:“怎么?許陛下能用折子來試探,不許我開個玩笑么?”
第74章 梓潼
對著打一棒子又給一顆糖的柏若風, 方宥丞屬實拿眼前人沒辦法。他靜靜看著柏若風,柏若風向來是個轉移話題的好手,若他順著對方的話往下走, 便永遠不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方宥丞干脆打開天窗說亮話,“若風,這不是玩笑,你明知道我想要什么。”
把請求立后的奏折給柏若風看, 不過是在暗示罷了。
一根食指在他面前立了起來, 左右晃了晃。柏若風還是那副笑意吟吟的模樣,說出來的話卻并不那么美好, “不可以哦。”
“為什么?”方宥丞沒想到柏若風會拒絕,或者說,拒絕得如此干脆。
他回過神來, 抓住柏若風的袖子,呼吸急促,追問著,“為什么不愿意?”
答案可以有很多, 但面對著方宥丞的雙眼, 柏若風竟說不出那些外在的、敷衍的理由了。他漸漸收斂了面上的笑意,薄唇微動, 恍然想起自己似乎總在拒絕。
這回,柏若風再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便側了側頭,避開方宥丞的眼神。
方宥丞盯著沉默不語的柏若風, 他拉起柏若風的手, 握在手里,不甘地問著眼前人:“若風, 這只是一個外在的虛名,你連這樣一個虛名都不愿意滿足我嗎?”
想要柏若風成為他的皇后,想要天下人都知道這么個人是他的,想要在漫漫歷史長河里讓柏若風的名字和他生生世世綁在一起,有那么難嗎?
倘若真的是個沒心沒肺的人,或許反而能很輕易地答應。柏若風舒出口氣,面露不忍,把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阿丞,我不想你不開心。但是你明明知道我在尋找的是什么。讓我們的名字綁在一起,于未來的你而言,反倒是種折磨。”
“我知道。”方宥丞每次提起這回事,就心如刀割。
他知道柏若風心不在此,他知道柏若風可能有一天會離開,但是在那一天之前,“我們不是聊過這件事嗎?誰都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么,我不需要你為我的未來操心。在得到你想要的東西之前,你不能滿足我的一個小小心愿嗎?”
柏若風不想耽誤他,但是也沒辦法抵抗方宥丞的眼神。
那種熱烈的,猶如飛蛾撲火般義無反顧、不顧前路險阻的眼神。
“這樣吧。”柏若風想了想,輕輕抓著他手腕晃了晃,安撫著,“等我從北越回來,此事我們再議,好不好?”
給一段時間他們各自冷靜,或許到那時候,方宥丞會有不一樣的想法。
“你這是答應了?”方宥丞卻是眼睛一亮,喜不自禁笑出聲來。
他哪個字提到答應了?柏若風微怔,不明白為什么方宥丞這般理解,他試圖糾正:“我沒這么說。”
方宥丞只聽得進去自己想聽的,篤定道:“你說再議,那便是答應了!”
“你……”柏若風終于明白對方是在耍無賴,他又氣又好笑,試圖抽回自己的手,抽了幾下,都沒能抽動。
偏生方宥丞還眉飛色舞喊道:“梓潼。”
梓潼不是誰的名,而是皇帝對皇后私下的愛稱。柏若風沒想到方宥丞能這樣叫他,神情空白。他回過神,故作不知,“你喊誰?”
“喊你啊。”方宥丞快活地笑了出來,唇角笑意壓都壓不下去。他得不到應承,不愿放棄,沖著柏若風一直喊道,“梓潼梓潼梓潼,應我一聲可好?”
柏若風使勁把自己手抽回來,捂住耳朵。
方宥丞不依不饒拉下他的手,“應我一聲唄,梓潼?”
柏若風倒吸一口冷氣,這會兒算是知道被對方鬧騰的滋味了。他離開位置,下了臺階匆匆往外走去。
方宥丞追在他后邊,笑瞇瞇道:“梓潼,你去哪啊?”
柏若風警惕抬手,示意他就此停住,“你是誰,離我遠點。”
“梓潼怎么不認得為夫了?”方宥丞還是頭回見到柏若風這幅見到了洪水猛獸的模樣,本只是心念一動喊出來的稱呼,現在反而成了種逗弄的樂趣了。
柏若風越是表現出一副在乎的模樣,方宥丞越是追上去,拽著他袖子故意喊道:“梓潼這是去哪,帶上為夫可好?”
“你到底是誰啊?”柏若風有點抓狂,使勁甩袖子試圖把他甩掉,“我認識的方宥丞不是這么黏糊的!”
“哈哈哈!”方宥丞瞧著他窘迫的模樣,樂得大笑。
聽著他的笑聲,柏若風一時覺得面熱,熱得都快呼吸不上來了。他松了松領口,看著不停地笑著的方宥丞,略顯無奈,“不要這么叫我,真的受不了。”
“這就算黏糊了嗎?”方宥丞一雙鳳眼寫滿了不懷好意。
以前他不屑于看到那些恩愛夫妻,一直覺得像唱戲般虛偽,甚是累贅。認為相待如賓才是最好的婚姻相處方式。
可是現在,他卻有些享受這種通過一種稱呼來展示親密關系的樂趣了。
“那我有其他的備選稱呼,你要不要聽聽?”方宥丞拉住要開門溜走的柏若風,強勢把人轉過身來,按在書房門上,不讓對方離開。
柏若風緊繃的肌肉在看清方宥丞的臉時,松懈下來,沒有出招,而是眼睜睜看著那張龍眉鳳目的臉靠近。
直到鼻尖相抵,氣息相聞。柏若風聽著眼前人低聲問:“譬如,夫人?娘子?”
倒是很少見方宥丞這么溫柔說話。柏若風微微失神,他反駁道:“都不行,你不能把我當女的。”
“嗯?”方宥丞猶豫了下,很快就拋卻了那點幾乎不存在的害臊,“那喊什么?郎君?夫君?”
柏若風勾了勾唇,沒忍住笑出聲來,眼神亮亮的,像落滿了星星。他輕聲道:“陛下倒把自己當女子了。”
這話若細究起來,算得上大不敬的嘲諷。方宥丞沒生氣,反而心情甚好。于他而言,叫什么都無所謂,總歸是柏若風,是他心上的人。
方宥丞笑出聲來,用鼻尖去點了點柏若風的,柔聲道:“既然你都不滿意,那還是喚梓潼吧。”
柏若風沒說好亦或不好,只是默默地看著他,似乎是在好奇方宥丞想做什么,等待著他做什么。
那雙瞳眸清澈如琉璃,很難讓人相信這樣的眼神會長在一個手刃了無數敵人的將軍身上。
或許說,柏若風本身就是一個很難去定義的人物。他可以展現出孩子氣的天真,卻又有看慣了世事的復雜。他在力所能及的事情上會善良,卻又會對無關己身的事上十分漠然。他果敢瀟灑,卻又被親情友情所牽絆,溫吞而內斂。
用任何一個簡單的詞去概括,似乎都顯得片面了。
方宥丞抬起手掌,摩挲著眼前人的眉骨,拇指撫過風流的眉梢,指腹緩緩下滑。柏若風覺得癢,條件反射眨了眨眼,那睫毛便如蝶翼般在指腹上一掃而過。
方宥丞勾了勾唇,拇指惡劣地擦過頰邊的小痣,下一瞬,便順著側頜的線條,強硬地抬起了柏若風的臉。
他盯著那抹看起來很好親的軟紅,喉結微動。
殊不知柏若風心里正嘀咕著他動作怎么那么慢。柏若風之前一直是想親就親,哪能想到方宥丞摸了他臉半天,還沒能親下來。
柏若風無奈地抬手圈著他的腰身,配合地閉上眼睛。
是一個討親的姿態。
方宥丞心臟狂跳,側頭便親下去——
書房的門被人從外面推了兩下,門內的兩人都被這震動嚇了一跳,分開來。
門口開了條小縫,一個小腦袋努力擠了進來,仰頭看見兩個人都在,頓時興高采烈地推開門沖過來,牢牢抱住方宥丞的小腿,脆生生喊道:“咯咯!”
是方為寧,也是段欣。
半開的書房門外,奶娘看清兩人后,忙彎腰行禮:“奴婢見過陛下和侯爺,小殿下醒來,就在宮內到處找陛下。”
柏若風已經在邊上毫不客氣地笑個不停了,“看來你平日里對他很是不錯,一醒來就到處找你。”
方宥丞無奈地看了他一眼,揉了揉鼻根,后悔剛才動作沒快點。
方宥丞對奶娘道:“你下去吧。”
他不喜歡和柏若風親近的時候有別人在場,春福也就罷了,畢竟是從小看著他們大的。
奶娘松了口氣,把書房門關上,自覺離開了。
門甫一關上,方宥丞右手直接蓋住方為寧眼睛,左手快準狠地揪住柏若風的前襟,把人拉過來,硬是補上了那一口。
方為寧掙扎著把蓋在眼睛上的手拿開時,兩人已經分開了。只能看出來兩個人心情都不錯。
方為寧疑惑:“咯咯?”
柏若風沒方宥丞臉皮厚,掩飾性地低咳了一聲,唇瓣還微微泛紅。他把方為寧抱起來,方為寧以為柏若風要和他玩舉高高,快樂地揚起雙手高呼:“棗棗!高高!”
他還不會和個小孩子計較。柏若風無奈轉頭,對身旁的人道:“趕快糾正回來,別逼我揍你。”
方宥丞堂堂一個帝皇,如今卻裝作聽不懂,“不叫嫂嫂叫什么?”
“管你叫什么,不能叫嫂嫂!”
“可是叫嬸嬸好像顯老。”方宥丞摸了摸下巴,一本正經道。
柏若風奇怪道:“怎么變成嬸嬸的?”
“他爺爺是我舅父,他奶奶是我姑姑。無論從父母哪邊論,他都是我侄子。”方宥丞抬手去逗弄方為寧,方為寧這會兒倒對他愛答不理了,把玩著柏若風長發。
方宥丞看向柏若風,振振有詞道:“表叔的愛人,可不就是嬸嬸嗎?”
柏若風被他噎住了,想直接反駁他倆還沒到這個關系,又怕傷了方宥丞。一時竟不知說什么。
方宥丞露出副煩惱的模樣,道:“可是這樣算,好像把你、把我都喊老了。所以,還是喊嫂嫂吧。”他敲著掌心,一錘定音。
聽起來好像很有道理,但細想似乎有哪里不對。柏若風想了半天,終于想到關鍵的地方,他避開方宥丞試圖逗弄方為寧的手,惱道:“都不對,教他喊我哥!”
他尋了窗邊的位置,抱著方為寧坐過去。
方宥丞剛想靠近,就被柏若風的眼神制止住了。
方宥丞不得不舉手認輸,“我的錯我的錯,保證糾正回來。不過梓潼啊,這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總得給我點時間。”
柏若風一心二用,邊逗著方為寧邊道:“盡快。”
話音剛落,他就聽到方宥丞的笑聲了,明晃晃的心滿意足。
笑什么?柏若風有些奇怪地看了方宥丞幾眼。等他回憶時,才意識到自己竟應了方宥丞藏在話里的‘梓潼’。
發現自己的小把戲被看出來后,方宥丞笑得更歡了。
柏若風不再和他較勁,裝作什么都沒發生,一心一意教方為寧喊自己哥哥。
方宥丞靠在邊上看了一會兒,有些吃味:“梓潼怎么對一個小屁孩這么溫柔?”
柏若風不理會他,抓著方為寧的小手,扒拉出根食指,指著自己,“來,跟我喊,哥哥。”
方為寧溜圓的黑眼珠子盯著柏若風半晌,歪了下頭,“棗棗?”
“哥哥。”
方為寧抬頭指著方宥丞,雀躍道:“咯咯!”
柏若風把他的手拉回來,指著自己,溫和道:“我也是哥哥,喊我哥哥。”
方為寧似乎無法理解,他盯著柏若風,顏色淺淡的眉毛越皺越深。最后,他啃著自己的拳頭,迷茫地看看柏若風,又看看方宥丞,發出意義不明的哼唧聲。
“我是哥哥。”柏若風把他的拳頭從嘴巴里拽出來,在他自己的前襟上把口水擦干凈了,指向自己,“我,哥哥,懂了嗎?”
方為寧疑惑,“咯咯?”
“對!”
方為寧茫然,“棗棗?”
柏若風不出聲。
方為寧皺著臉喊:“咯咯?”
柏若風笑道:“在呢!”
方為寧不解,“棗棗?”
沒有人應他。
如此來回幾次,方為寧發現喊‘哥哥’,面前笑得好看的男人才會應自己,于是他開始把‘棗棗’和‘咯咯’混著亂喊一通。
柏若風心想這事急不得,沒再抓著方為寧教學。他轉頭,發現方宥丞沒去批改奏折,而是坐在一邊看他教小孩看了半天。
“梓潼可算看見我了啊。”方宥丞不滿道。
“你那么大的人,我怎么可能看不見?”柏若風把方為寧換了個姿勢,寶貝地抱在懷里,找春福拿了些玩具過來。
方宥丞低聲笑了笑,興致盎然看著一大一小玩木雕,心里油然而生一種滿足。
要是他們真能有個孩子就好了,一個既像他又像柏若風的孩子。方宥丞沒來由地想。他會把那個孩子寵成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可惜這注定只是妄想。
柏若風冷不丁問:“你是怎么把他從嫂子那接過來的?”
據他所知,段欣是段輕章的遺腹子,高飛燕對這個孩子愛惜的很。
柏若風緩緩抬眼看向方宥丞,警告道:“段大哥和我大哥是好友,以往對我還挺照顧。你沒對他夫人做什么吧?”
所以他才不想告訴柏若風有關段欣的事情。方宥丞有些無奈地想著。面上則是笑得溫和:“我能對她做什么呢?”
面對柏若風懷疑的眼神,方宥丞敗下陣來,耐心解釋:“你也知道,我父皇生前沒放過他的兄弟姐妹,皇室宗親所剩無幾,更別說找到一個適合過繼的娃娃了。段欣,他出生的時間很巧。”
“你放心。”方宥丞回憶道,“我只是去了一趟萬州,告訴他們,我要把段欣帶走,親自撫養他,他將成為曜國的繼位者,曜國的皇太弟。”
“當時,高飛燕高興極了。為了段欣的前程,她立刻就答應下來。”
——“陛下,天下孩子那么多,求求您放過欣兒吧。民女不求他榮華富貴加身,只求他平安健康長大。”
“我對她說,我會把段欣好好撫養長大,會告訴段欣他的身世,她能隨時來看段欣。”
——“朕只問一次:高家上下幾十口人,還是一個段欣,說出你的答案。”
“我們愉快地完成了欣兒的托付。”
——“你是個聰明人。來人,賞黃金萬兩。”
方宥丞回憶結束,看向柏若風。與回憶里冷酷陰鷙截然不同的是,如今他的面上和煦溫柔,“在這之后,我就把欣兒接回宮內,此后他一直住在偏殿。”
“這么順利?”柏若風有些難以置信。
“當然,畢竟高飛燕帶著個遺腹子回娘家,不好再嫁,且她家里人難免有所不滿。現在把段欣交給我,孩子有了好去處,她也輕松了,這不是很好的事情嗎?”方宥丞如是道。
柏若風想了想,點頭道:“我想的不如你周全。”
方宥丞拿起一個撥浪鼓,逗弄著什么都不知道的方為寧。看著他被撥浪鼓聲音吸引,試圖抬手去抓的模樣,眸色漸暗。
昔日,方宥丞的姑姑,當初的長公主下嫁給一無所有的段公良,貧苦出身的段公良才能在官場上爬的那么快。
后來長公主生下雙胞胎后沒多久就去世了。
長公主的真正死因是未解之謎,但有無數人相信是出于先帝之手。為了在面白心黑的先帝手中保下一家性命,段公良為先帝送上了自己貌美的妹妹……
故事的開始,總有那么一個惡人。可是為什么到了故事的結尾,不僅沒出現真正的英雄,反倒無論有意的還是無意的,都成了惡人?
撥浪鼓清脆的聲音和方為寧發出的含糊音節交錯在一起,方宥丞回過神,眼前方為寧伸著稚嫩的雙手試圖去抓撥浪鼓,柏若風正側身抱著他去倒茶。
歲月正好。不信神佛的方宥丞難得想著:或許冥冥中真的有天注定吧,所以才能把唯一的例外送到他面前。
又是一日春光燦爛。
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從門外進來,躡手躡腳走過院子。
在躺椅上用扇子有一搭沒一搭扇著風的柏月盈冷不丁出聲道:“二哥,你昨日怎么夜不歸宿?這幾天跑哪去了?怎么回來了都不和我打招呼?”
柏若風被嚇了一跳,轉身含含糊糊道:“啊?我我我……”
他正想著怎么解釋自己在皇宮過夜的事情——雖然這種事以前就沒少干,但是自從被柏云起撞破過一次后,他才意識到很難和家里人解釋。
所以這幾天,柏若風都是有意識地掩蓋自己從早到晚往皇宮跑的事情,沒想到今日被柏月盈逮了個正著。
等等,這院子里只有他和柏月盈!柏若風意識到柏月盈身邊沒有人提醒,他猛地抬起頭,沖到柏月盈面前,激動地拉住她的手問:“小妹,你眼睛能看到了?”
柏月盈一怔,從躺椅上坐起身,都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什么?”
“你是不是能看到了?”柏若風抬手在她面前揮了揮。
黑暗里,五根手指的肉灰色輪廓在眼前晃來晃去,柏月盈立時抓住他的手指,高興叫道:“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二哥,雖然只能看個形狀,但是我能看到了!”
柏月盈興奮地就要解開眼睛上白布,卻被柏若風攔住了。
柏若風顧念著她腿腳沒好利索,小心翼翼把她從躺椅上扶起來,話里是壓抑不住的欣喜:“走!別自己解開,現在日頭正盛,你還不能見強光。我們先去找神醫看看。”
柏月盈忙點頭,屁顛屁顛跟著二哥走,連帶著把疑惑了好幾天的事情都拋到腦后。
第75章 寶貝
“小妹她怎么樣?”柏若風的耐心僅維持到陳無傷給柏月盈做完檢查。
陳無傷這幾個月在侯府吃好喝好, 臉都圓潤了。
他一副盡在意料之中的神態,老神在在道:“小姐恢復得很不錯。既然能看到輪廓,證明復明的可能性很大。具體還需觀察觀察。”
“聽到了嗎?小妹, 你的眼睛可以恢復!”柏若風拉著柏月盈的手高興道。
柏月盈興奮得溢于言表,傻傻地一直在重復著,“聽到了,聽到了。二哥, 我好開心!”她一把撲到柏若風身上, 樂到極點,幾欲落下淚來。
本以為此生要與黑暗為伴, 沒想到傳說中的神醫真的能治好她的眼睛。
柏若風拍了拍她肩膀,無聲安慰著。他問陳無傷,“那神醫打算什么時候開始治她的腿?”
陳無傷其實一直有在給柏月盈用藥。此前柏月盈身子太虛, 他怕她撐不過去,所以不斷延后手術日期。
如今聽柏若風這般催促,他忖度著:“這幾日便可以準備手術了。”
“那就好。”柏若風松了口氣,他看著欣喜若狂的少女, 眉眼間滿是堅定沉穩, “我會陪著你直到手術結束,不要害怕。”
柏月盈笑得燦若春花, 如釋重負,“二哥, 我不怕。”
待藥物和工具準備完畢,陳無傷領著藥童著手給柏月盈準備手術。
柏若風看著那一件件不知道叫什么的器具送入房中, 光想想這些器具將要用在柏月盈身上, 便不由感到心慌。比落在自己身上還要令他不安。
就和小時候安慰被大狗嚇到的小妹一樣,他牽緊了柏月盈的手。
“二哥, 你別怕。”作為病人,柏月盈反而開始安撫他。
柏若風道:“我沒怕。”
柏月盈的笑聲似銀鈴,并不刺耳,清脆如流水,“可是你手好冷啊。”
柏若風還要狡辯,藥童端了一碗酒和一碗黑褐色的藥過來,對柏月盈意簡言賅道:“小姐先把這兩樣藥吃了,然后進去躺著。等你睡著后,師父才會開始動手術。小姐醒來的時候,手術就做好了。”
“這么簡單?”柏月盈問,不等藥童回答,她接過那碗酒,豪邁地一飲而盡。
“小妹……”柏若風擔心地喊了她一聲。柏月盈沖他擺擺手,一抹嘴巴,把另一碗藥也倒進肚子里。
“好了,我要去睡覺了。”柏月盈朝他揮揮手,一派輕松模樣,“二哥你就在外邊等我的好消息吧。”
柏若風看著她慢吞吞進了房間,藥童跟在后邊,把房門合上,隔絕了視線。
柏若風的心七上八下的。他在房間外走來走去,眼皮直跳。
“公子稍安勿躁。”方宥丞送給他的護衛唐言出聲道,“小姐會沒事的。”
但那些冷冰冰的器具在柏若風眼中,簡直比十八般酷刑還可怖。
一想到柏月盈的腿就要像木頭般被神醫擺弄,他就冷靜不下來。柏若風忍不住道:“你又不是神醫,怎么這般篤定?”
俗話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著方宥丞的護衛,把方宥丞的作風是學了個十成十的。只聽唐言理直氣壯道:“神醫會救人,小人不才,只會殺人。”
唐言拍了拍腰間的劍,沖柏若風篤定道:“神醫要是沒能治好小姐的腿,他的命便不保了。所以為了小命著想,神醫怎么也得把看家本事亮出來。”
柏若風啞口無言。
但奇怪的是,聽唐言這么一說,他劇烈跳動的心一下子便稍稍安分了些。
柏若風搖搖頭,好笑不已:“陳無傷遇到你和阿丞,不知道是幾輩子做的孽。”
唐言不贊同他的說法,“雖然最開始是威逼利誘,但那不是主子擔心公子,才出此下策嗎?后來我們可沒傷神醫一根毫毛。相反,包吃包住,銀錢和太醫院一般多,要多珍貴的藥主子都從私庫里給他找……神醫分明是攢了幾輩子的福分,才遇上主子這么好的人。”
柏若風沉吟著,他的心不在此,視線直直看向緊閉的房門,“他們什么時候出來。”
唐言沒說話,這個問題誰也不知道。
初夏的白晝很長,饒是如此,天色稍暗,房內就已經點了蠟。藥童來來回回地端著盆出來換水,把盆內稀薄的血水倒掉。
柏若風看得眼皮一跳,心急如焚,在房外轉來轉去。幾次探頭想看看房內什么情況,都被藥童攔住。
門吱呀一聲開了。柏若風本以為是藥童出來,沒想到一回首,發現是神醫邊擦著手邊出門來。
柏若風忙上前去,就聽神醫道:“手術已經結束,小姐還在睡,你別動她。我先去吃點東西,回頭她醒了,侯爺再托人來喊我。”說完就急匆匆出門去覓食,柏若風喊了幾聲他都沒回頭。
柏若風顧不上神醫,大步跨進房去。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柏月盈面色蒼白如紙,躺在房中央的木板上昏睡,薄被蓋住她腰腹以下。
柏若風小心地掀開她腳邊的薄被看去,便看到柏月盈的褲管被剪到膝蓋,左右小腿都已經被竹片和白布固定著綁住。
邊上放著用完的滿是血污的布條,還有盆血水。
柏若風給她蓋好被子,搬著矮凳坐在柏月盈邊上。
他盯著面無血色的人發呆,恍然有種晦氣的幻覺,就好像柏月盈已經……他回過神,被這個猜測嚇到,連忙用手背貼了貼柏月盈的額頭和側臉,感受著那點溫度。
柏若風給她理了理耳邊的碎發。
歲月的痕跡落在她身上,讓當年的小女孩都長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柏若風垂眸,無聲的嘆息溢散在空氣里。
“小妹,對不起。”
晚間,柏月盈才迷迷糊糊醒過來。醒來的瞬間,她倒吸一口冷氣,本能要摸自己抽痛的腿,卻被柏若風按住手。
“哥,我的腿怎么了?”她與柏若風相似的眼睛里滿是著急。
“你的腿已經好啦!”邊上喝茶的陳無傷得意洋洋地出聲道,“不過暫時還不能下地。接下來你需要臥床一段時間好好休養。有我在,保你恢復如初。”
“真的?”柏月盈眼里迸發出希翼,著急地拽了拽柏若風的衣服。
柏若風應承道:“那可是神醫,你還信不過嗎?”
聞此一言,柏月盈連那點傷痛都能忽略了,滿心滿眼都是快點好起來。
柏若風把她抱回房間,等丫鬟幫她擦完身換好衣服,看著她吃完了東西,沉默許久,他才緩緩開口:“月盈,接下來,我需要出遠門一趟。元伯會陪著你,我會讓阿丞派點人來保護你,他也會時不時來看看你……你一個人在家可以嗎?”
盡管已經做好出行前的準備,交待柏月盈時,柏若風仍然很擔心。
柏月盈還沒從自己的腿要恢復的喜悅里走出來,就聽聞柏若風要出遠門的消息,整個人都回不過神。
她抱著被子歪了下頭,臉上掛滿委屈和失落。她抬起手,怯怯地拉著柏若風的衣角,“二哥,你要去哪啊?”
去尋大哥。柏若風欲言又止。
他尚且不知道北越那邊什么情況,因此不能隨意給柏月盈許諾什么,更怕她傷心失望。
柏若風喉頭微動,不得不用別的理由來騙柏月盈那雙真誠的眼睛,“因為越國要和曜國講和了。”
柏若風避開她的視線,不安地捏著指腹,低聲道:“你知道,我們的父母、大哥為了鎮守天元關付出了多大的代價。不止我們,鎮北軍的士兵又有多少葬身沙場。眼看議和在即,我得去親眼看著他們談判,才能放下心來。”
“這樣么?”柏月盈眼里閃過一絲疑惑。談判向來是文臣的事情,可是二哥這么說,似乎也有些道理。
柳眉緩緩皺起,一雙眼里分明盛滿了不舍。她更想要柏若風陪著她養傷,而不是去那勞什子的北越。
可就算心里再不舍,柏月盈仍松開了攥住柏若風衣角的手。
她努力揚起笑臉,乖巧道:“那、那二哥就去吧。二哥想做什么盡管去做,我這么大的人了,能照顧好自己。再不濟,也有元伯在啊。我在侯府養傷,等你回來。”
她的過分體貼,讓柏若風心下一軟。
“但是二哥也要答應我,不能讓自己受傷哦!”柏月盈伸出小尾指,揚了揚下巴,示意他過來和自己勾手指許諾。
多大的人了。柏若風啞然失笑,抬手和她勾了勾手指,“嗯,我會平安回來的。你在府內要好好養傷,知道嗎?等我回來,我要見到一個活蹦亂跳的柏月盈。”
柏若風捏了捏她還殘存著嬰兒肥的臉頰。
“知道了知道了!”柏月盈鼓了鼓腮幫子。
兄妹兩對視一眼,都為彼此這份幼稚笑出聲來。
臨行前,柏若風特地去了一趟護國寺。
他謝過帶路的小沙彌,踏進門檻。明空大師盤腿坐在殿中央的蒲團上,肅容閉眼念著記在心里的經書。
柏若風抬眼看著這尊金身佛像,慈眉善目,漠然俯視著每一個來客。他無意識摸了摸手腕上纏著的佛珠。
這是明空給他的唯一線索了。
可是傳說中的真龍寶藏真的存在嗎?數百年來無數人前仆后繼去尋找,都不曾聽聞任何消息。他手上這串看似普通的佛珠難道還能開口說話,告訴他地點嗎?
殿中的誦經聲不知何時停了,一襲袈裟的明空大師站起來,轉身看著他,淡定得如同早就預料他會到來。
明空大師微微彎腰,念了句‘阿彌陀佛’。
“和尚,我要去北越了。”柏若風回過神來,毫不客氣地開口道,“除了找我大哥,此行我還想試著找找你說的真龍寶藏。現在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有什么想對我說的嗎?”
明空大師沉吟許久,他溫和地看向柏若風,“施主,你已經改變了南曜的國運。”
“所以呢?”柏若風面無表情。
明空大師緩緩道:“從國運而言,你是北越的‘絆腳石’。施主此去危險重重,千萬小心。”
“呵,說得好像我在這里就沒遇到過危險一樣。”柏若風冷笑一聲,背手而立,“比起這些廢話,倒不如告訴我如何找到真龍寶藏來得實際。你,還有你那師傅想要的已經完成了,但你們現在還欠我的。”
“別以為一串佛珠,我就會善罷甘休。”柏若風眼中帶著不達目的不肯放棄的冰冷。他的態度向來如此不客氣,然這回,哪怕他藏得很好,明空仍從中讀到了一絲怨憤。
他理解柏若風的怨,卻對此無能為力。明空大師沉默許久,搖了搖頭,仍是那副任由處置的態度。
一而再再而三的緘默不言刺激了柏若風。
柏若風猛地上前一步揪起明空的前襟,力度大的幾乎讓明空腳尖離地。
那雙向來含笑的桃花眼滿是怒意,他咬牙切齒道:“我已經等了二十四年,再多的耐心都到此為止。和尚,你既然說那位無名高僧是欽天監的傳人,我不信他沒留下任何回去‘真龍寶藏’的法子。”
明空大師的脖子被衣領卡住,呼吸不暢以至滿臉通紅,他顫抖著手拍了拍柏若風的手背,從懷里掏出了什么。
柏若風將信將疑地把他放下。
明空大師撫著脖子咳嗽不止,半天才停住。他用沙啞的嗓音無奈道:“無論試探多少次,結果都是一樣的。高僧傳下來的,只有一串據說是機緣的佛珠,以及一頁記載著救世秘法的殘卷。”
“貧僧以護國寺的名義向施主發誓,絕無任何欺瞞,更不存在隱藏了尋找真龍寶藏的法子的事。先前施主帶走了佛珠,貧僧后來想了很久,覺得這個陣法或許對施主有用。”
他從懷里拿出的,是一卷宣紙。
“施主見諒,遵循高僧遺囑,原本的殘頁必須傳下去。這是貧僧從殘頁上臨摹下來的陣法。今天交予施主,希望施主沒有用得上的地方。”明空雙手奉上。
柏若風皺著眉接過來,打開了卷軸,里面的確繪制著完整的陣法。
只見圖上一個小人正盤腿坐在陣法中央,神情安詳含笑,垂在膝上的右手腕部留下紅線,繞著小人聯成完整的陣法。
滿紙的鮮紅,配上小人閉眼含笑的臉,觸目驚心。
柏若風剎那懂了明空所說的希望他用不上的意思。他驚詫抬頭,聲線不穩,“這陣法需要血祭?!”
這豈是什么救世陣法,分明是邪法!
明空面容帶著一絲悲憫,“所以它是禁法。誰都不知道用了這個陣法會發生什么。師傅他孤注一擲,擅動了禁法,害了自己,也讓施主深陷此處。”
“望施主三思而后行。”
明空的話久久環繞在耳邊。
柏若風回到侯府,握著燙手的陣法,思來想去,心底忽然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沖動。
柏若風喊唐言買來幾只活雞,他嘗試著在地面上用利刃刻出陣法雛形,隨后把切了要害的雞放在了陣法中央。
“公子,這是在做什么?”唐言不解道。他轉過頭,看見柏若風狂熱的眼神,那是種他從未見過會出現在柏若風臉上的表情,恍然像走火入魔了般。
“公子?”唐言嚇了一跳,抓住柏若風的手晃了兩下。
眼看著多年夙愿有完成的可能。柏若風控制著自己粗重的呼吸,他揮開唐言的手,深呼吸幾下,壓抑著激動道:“我沒事。”
雞血由內而外,一圈圈漫延過紋路,直到流到最外圍的紋路。
陣法即將完成,原本掙扎著奮力直叫的雞如今已經虛弱地趴在地上,而紋路還差最后一點就要完成。
柏若風的瞳孔驟縮,耳邊所有的聲音都消弭在這一刻。那瞬間他連自己都忘卻了,整個世界都感受不到了,眼里只有無盡放慢的、雞血溢滿凹陷的紋路的過程。
紅色連上了首尾,陣法紋路完整地被雞血溢滿,清晰地展現在空闊的庭院中。
風吹過落葉,拂過衣擺處。
什么都沒有發生。
巨大的難以言說的失望充滿了身軀。柏若風愣愣地站在那里,如同被抽掉靈魂的人偶,失去了整個世界般難過。
你在期待什么呢?柏若風問自己。
本來就是天方夜譚,你個傻子,還在希翼什么?
身側的拳頭緩緩捏緊,指縫里滲出了血珠。
初夏的太陽曬在身上,邊上的唐言熱得冒汗,柏若風卻如墜冰窟,面色白得嚇人,指尖冰冷如雪。
“主子。”
他聽見唐言如此喊道。
“若風,怎么了?”
一雙手按上他的肩膀,強硬地把他轉過身。柏若風愣愣看著出現在眼前的那個人。仍是一席低調的黑衣,發上只有一枚龍首白玉簪,向來冰冷的面上如今盛滿了擔憂。
唐言給他傳信說柏若風去了趟護國寺回來,閉門在房里呆了很久。方宥丞覺出不對勁,匆匆放下手上的事趕來,沒想到進門就看到院子里用雞血繪制的法陣,一片紅色嚇人的很。
面前的人不說話,沉默地看著他。往昔靈動的眼神如今卻很是呆滯。方宥丞心驚膽戰地拽起柏若風的手,強行把拳頭掰開,看到掌心的血跡,被嚇了一跳,“好端端地怎么掐自己?發生了什么?告訴我好嗎?”
頭一回,柏若風撲到他懷里,牢牢抱住他的腰。
“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方宥丞恍然覺得似是抱了團萬年寒冰。他心中沒有半分旖旎,反倒從不尋常中充滿擔憂。他放輕聲音問,“有什么事情我們一起解決好嗎?”
柏若風把臉埋在他頸間,不肯抬臉,也不肯說話。
方宥丞拿他沒辦法,只能抱著他,像當年柏若風安慰他一樣,輕輕拍著后背安撫,嘴里念著:“沒事的,沒事的,我在呢。”
滾燙的液體滲透了布料,落到皮膚上,像一簇簇小火苗。幾不可聞的抽泣音在他耳邊回響。
方宥丞一怔,頓時手足無措起來,“若風,你到底怎么了?”
他把唐言趕走,抱著懷里的人溫聲哄著:“別哭了,若風,你哭得我心都亂了。梓潼,寶貝,心肝,別哭了,你要什么我都給你。要是你看那禿驢不順眼,回頭我替你把護國寺鏟了,把那些骨灰全揚了。你要是覺得還不泄憤,我把見君山給你平了。”
“你要什么,只要開口,只要你一句話。不要自己憋著難受行嗎?”
“我……”柏若風被抱著哄了半天,身上的暖意漸漸回來。他后知后覺自己這么大的人了還哭,實在丟臉。
他埋臉在方宥丞肩上的布料上擦了擦臉,才敢抬起頭來。
方宥丞用最大的溫柔和耐心看著他,眼中滿是鼓勵,似乎在等他說話。
柏若風被他哄小孩一樣的方式弄笑了,笑出個鼻涕泡來。
頓時兩人一怔。
柏若風立刻扭過頭去背對著方宥丞,為自己的狼狽而后悔,尷尬得手腳不知道怎么放了。
遲遲沒聽到身后的嘲笑聲,反倒是一方手帕無聲無息遞了過來。
柏若風心下一暖,接過手帕把自己收拾干凈了,才敢轉身看著方宥丞。殊不知自己臉被擦紅了,眼睛也是紅的。
像兔子。方宥丞腦海里忽然蹦出這么個想法來。還是只在外邊受了委屈的可憐兔子。
柏若風聲音里還殘存著泣聲,他開口道:“你剛說,我要什么都愿意給我是嗎?”
“當然。”方宥丞見他終于愿意說話,連忙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既然這樣,”柏若風努力地想了想,笑了,才哭過的眼睛這會兒盛著水色,像春日下的暖泉,很難不令人心軟。“那你給我買袋雅茗軒的糖蓮子吧。”
雅茗軒是京中著名的茶舍,它家配茶的小吃也是一絕。柏若風獨獨喜歡它家的糖蓮子。
只跟他要糖嗎?方宥丞心里軟得像豆腐花一樣,被糖漿泡得軟綿,一戳就要爛了。
他給人理了理白皙側臉邊上的亂發,感嘆道:“你啊……總是為別人考慮這般多,倒是從來沒為自己想過。”
明明自私才是人的本性,不是嗎?
方宥丞給他理了理衣領,瞥過地面的陣法,充滿遺憾道:“什么時候才能學會依賴一下我呢?”
第76章 剖心
夏季的雨云來得急, 好好的烈日當空,轉眼一片陰云突兀地飄了過來,天際云層翻滾, 開始起了風,刮得院子里的樹葉摩擦著發出細響。
“快下雨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有什么,等你休息好了再說。”方宥丞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撫著。
柏若風點點頭, 失魂落魄往屋子里走了兩步。
周圍空蕩蕩的, 他頓住腳步,立在原地思考了一會兒, 轉身走回去,拉著原地不動的方宥丞手腕捏了捏,問:“那你呢?不進去嗎?”
方宥丞一怔, 似是沒想到柏若風會來問他。既想一口應下,又有些顧忌。
他薄唇微動,眼神柔和,卻說了謊:“我得去買糖蓮子啊。你先回去休息, 等會我去尋你, 好嗎?”
柏若風視線輕飄飄掠過他身后的唐言,落到方宥丞臉上, 沒有出聲。方宥丞以為柏若風不樂意,抬手回牽對方, 想著先把人送回屋子。
沒想到柏若風只是盯了方宥丞一陣,就松開了手, 點點頭, 低聲說了個好字,回屋去了。
等柏若風一走, 方宥丞背手而立,冷聲道:“帶上信物,去大理寺獄提一個死刑犯過來。”
此處沒有旁人,唐言眼觀鼻鼻觀心,應聲后飛速離開。
不過半炷香時間,唐言已經提了一個囚犯回來。那囚犯五大三粗,滿臉橫肉,兇狠至極。然如今口中被塞了碎布,任他眼球瞪得滿是血絲,都哼不出一個聲來。
方宥丞回過神,沒有看那眼刀子能殺人的囚犯一眼,信手指著眼前的雞血陣,“放陣中。”
凌亂的院子間布下一個凹槽滿是血跡的法陣,中間幾具臟兮兮的雞尸。任誰一看都知道是要血來做引子的。
砍頭不過一睜眼一閉眼,放血可比砍頭可怕多了。死囚大驚失色,作勢要逃,被唐言一腳踹進陣中。囚犯像蛆一樣扭動著,試圖逃生。唐言索性把人打暈。
就在他拎著劍打算下手時,邊上站著的人忽然發話:“等等!”
若細細探究,會發現那話里一絲幾不可聞的慌張。唐言提著劍垂眼看著方宥丞,等待著主子的下一步命令。
然而,他那向來雷厲風行的主子,而今卻難得怯懦了。若唐言抬眼直視圣容,能看到方宥丞面上顯而易見的遲疑。
方宥丞張了張口,始終說不出話來。一顆心七上八下的,臨到陣前,卻開始猶豫不定。他閉了閉眼,有些自厭,身側的拳頭緩緩捏緊。
可是萬一人血有用,萬一成功了呢……
那柏若風,豈不是就會永遠離開他?
理智在不斷搖擺。明明是早已下過決心的事情,當選擇真的擺在面前,要他親手抉擇時,卻依舊叫他心慌,無法做出抉擇。
真可笑。方宥丞想,不過一個嘗試,可他竟連一次嘗試都開始害怕了。
萬一呢?
他此時才發覺,自己竟承受不起這后果。
難道他一定要選嗎?方宥丞揉了揉鼻根,指縫間露出深邃眼眸上一點寒芒,他當然可以選擇把柏若風留下來,永遠地留下來。
只需要奪了若風的權,把人困在宮中,不許他再和外界有任何關聯,不許他再去見那滿嘴荒唐言的明空……
長樂宮的大火從久遠的記憶轟轟烈烈燒起來,咆哮著瞬息把所有思緒湮沒。
成群的鳥雀被雷聲驚到,叫聲嘰嘰喳喳連成一片,它們扇著翅膀拼命逃離屋頂,飛過時,幾片羽毛悠悠蕩落。
烏云壓頂,轟隆隆的雷聲震耳欲聾。唐言見他臉色不對勁,疑惑地喊了聲:“主子?”
方宥丞猛地回過神來,耳邊似乎還殘留著烈火的灼燒聲。
眼前飄下一縷細小羽毛。方宥丞伸出手掌托住,垂下長睫,定定凝視著掌中絨毛。
看似弱小,最是堅韌。
是他錯了。養一只小雀兒,不該是折去它的羽翼,讓它在金碧輝煌的籠中凋零。
他最喜歡的,本就是小雀翱翔天空的模樣,所思所想不過是等小雀累了,就能安心停他肩上小憩一會兒。
若朝它伸出罪惡的手,那他與旁人又有何區別。
疾風一吹,卷走了掌中那片細羽。方宥丞斂起面上多余的神情,從腰間抽出軟劍,冷聲道:“朕,親自動手。”
初夏的暴雨嘩啦啦落在窗口時,吵鬧得擾人清夢。
柏若風心神不定,連睡夢時,眼珠子都在眼皮下驚顫著。一道驚雷閃過,房間內被照得煞白。他滿頭大汗坐起身,大口喘著氣。
他猛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完好的胸膛,沒有摸到夢中無數的血窟窿,眼前昏暗的房間亦不是遍布白骨的黃沙之地。
窗外傾盆大雨,屋內燃著安神香,暖和馨香。
柏若風低頭看著手掌,愣愣看了半晌,才從噩夢里回過神。
一個人能活多久呢?不過百年而已。
然而他已經活了二十四年,轉眼又在異界活到二十四歲。他的人生有一半都是在此處,就連夢里也不再是久遠的那個家了。
柏若風按了按額角,打算起來喝杯涼水。他剛要起身,才發覺腰間橫著條手臂。順著那條手臂往上,他看到了邊上躺著的人。
就連睡覺時,神情亦是緊繃的。柏若風啞然失笑,小心翼翼把那條手臂從腰上拿開,躡手躡腳起身,想要跨過睡夢中的人。
不料方宥丞囈語一聲,睜開眼,半夢半醒間拽住他腳踝,“若風?”
“嗯。”柏若風低低應了聲,“弄醒你了?我下去喝點水。”
方宥丞沒松手。
柏若風想了想,道:“喝完水再回來。”
再試圖抬腳時,已經沒有了那股阻力。柏若風下榻去,灌了幾杯涼水,意識清醒不少。他無意識轉著掌間的杯子,盯著雨幕發呆。
柏若風放下杯子,走到窗口往陣法處看去。
雨水把院子沖得一干二凈,莫說血跡,就連他刻畫的凹槽都洗刷掉了。柏若風若有所思看了眼榻上的人,把窗戶關上。
于是那點雨聲便被隔絕開。
柏若風輕手輕腳回到原位躺下,一條手臂便搭了過來,橫在腰間。
柏若風側頭看了看閉著眼的方宥丞,給他拉了拉被子,溫聲道:“阿丞,我弄醒你了嗎?”
“本就是淺眠。”方宥丞含糊道。
“這樣啊。”柏若風笑了笑,忽然側過身去和他面對面,冷不丁問,“結果怎么樣?”
普普通通的一句話,方宥丞卻陡然睜開了眼,逡黑的眼眸驚疑不定。
眼前人談笑自若,蹭近了些,追問道:“看你的模樣,是沒去試,還是沒成功?”
方宥丞縮回了抱著他的手臂,沒來由覺得心慌。
他是故意的。方宥丞肯定地想著。
柏若風明知道他派暗衛跟著,便任由他的人跟著。明知道他說去買糖蓮子是謊言,還放任事情發展。
就差明堂堂告訴他:我要去找明空,我要找法子離開。你有阻止的權利,但是我的主意不會改。
方宥丞心下苦澀。耳邊柏若風一聲聲‘阿丞’猶如催命符般。
方宥丞說:“沒有成功。”
“嗯……”柏若風毫不意外,他沉吟著,心中浮現出一個大膽的猜測。
如果明空沒騙他,那他們的陣法與明空師傅的陣法間,還有什么差異嗎?
或許一個是得道高僧,一個是普通人。
一個是高僧自己許愿,一個則是被迫為之。
柏若風想到了某個重點,他視線虛虛落在眼前的方宥丞身上,腦海卻在沉靜思考著:或許要獻祭的那個人提出的愿望才可以。
但是如果那樣的話,他能撐到陣法起效的那一刻嗎?
無論最后結果如何,這種事只能嘗試一次,且是破釜沉舟的無奈之舉了。柏若風抿了抿唇,卻忽然被方宥丞抬起了下巴。
淺棕的瞳眸有些驚詫地撞上了那雙黑眸的視線。
方宥丞注視著他須臾,松開了手。聲音分外柔和,半是乞求半是期許,“若風,我會一直陪著你,我不能替代你的家人嗎?”
他明白方宥丞的意思了。
柏若風心間一軟,他拉住方宥丞垂下的手,牽著落到兩人間的被子里。他挪了挪身子,朝對方又湊近了些。
兩人枕在一個枕頭上,膝蓋相抵,呼吸相聞,近得能看清彼此的毛孔。
難言的沉默在兩人間游蕩著。
就在方宥丞以為柏若風不會回答,打算換一個話題時。柏若風嘆息著,躲開了他的視線,“阿丞,你在我心里,沒有任何人可以替代。同樣的,也沒有任何人能替代他們。”
“是嗎。”方宥丞喃喃著,口中的苦意蔓延開來。
過了一陣,方宥丞不死心地問:“那、那我不能和你一起走嗎?”話剛出口,他自己也意識到實施可能性的渺小。
柏若風無法理解,他慢慢皺起了眉,視線在這張豐神俊朗的面容上逡巡,似乎在確認對方是認真還是玩笑,“放棄一切、放棄你生活的這個國度,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嗎?”
方宥丞沒有吭聲,但顯然在思索這個可能性。
“別傻了。”柏若風輕笑一聲,輕輕撓了撓方宥丞的掌心,“阿丞,你是曜國的皇,你有自己的職責在身,你還要把欣兒帶大……除了我,你還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拋開一切去一個對你完全陌生的地方,并不是一件好事。”
說到最后,柏若風頓了頓,語氣肯定道:“沒有任何人值得你為之放棄一切。哪怕是我,也一樣。”
越是被否認,方宥丞的欲念反而越是強烈。
盡管知道柏若風是在為他著想,方宥丞與之所想卻并不同,他道:“放棄一切?我的一切是什么呢?固然,別人看我,錦衣玉食,大權在握,這樣的富貴日子所有人都想要。但說句不食肉糜的話,這些對我來說卻并不是最重要的。”
柏若風不解道:“那于你而言,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方宥丞久久注視著他,沒有開口。
柏若風眼神疑惑,須臾,他反應過來了,頗有些受寵若驚的不可置信。連輕輕撓著方宥丞手掌心的動作都停止了。
他確認般道:“阿丞,我記得你不是會困于兒女私情的人。”
方宥丞搖搖頭,“或許你難以理解。”
“父母兄弟,是可求而不可得的奢侈。政事、兵權、禮儀……都不過是枯燥的死物,日復一日。無人聞我,無人懂我,生活本就是一潭死水。往下看去,盡是低伏的頭顱,他們都離得遠遠的。我的周圍是無邊的寂寥與空曠。”方宥丞緩緩反手牽住他,“貫穿我整個人生,且還能一直陪著我,給我帶來數不盡‘驚喜’的,從來只有一人。”
柏若風久久失語,他腦海亂糟糟的,竟不知自己會影響一個人這么大。仔細想來,方宥丞身邊除了臣子與侍從,的確不見幾個知心人。
不,準確地說,是沒有。
皇權于柏若風而言,本就是歷史書上的東西,哪有這里的人那般根深蒂固的惶恐和臣服。而他當初,不過是因為旁觀者的冷漠和膽大妄為。
他的一切與太子都是截然不同的,又是太子所不可能擁有的。對方宥丞而言,大抵就如同飛蛾眼中的光。
可是即便是這樣,柏若風閉了閉眼,捏住方宥丞的手,艱澀道:“對不起,阿丞。”
方宥丞什么都沒說,只是往前挪了挪,伸手搭在他身上,淺淺抱著他。
屋外風急雨驟,檐下的鳥在窩里擠作一團瑟瑟發抖。
屋內安靜溫暖,無聲抵足而眠的兩人像極了兩只在窩內互相取暖的小毛團。
第77章 離京
使團臨行前一晚, 侯府來了意想不到的客人。
彼時柏若風已經交待完柏月盈府內事宜,又去了陳無傷那,卻帶著幾瓶藥丸被臉色紅潤的神醫趕出院子。
“這風里來雨里去的到底有什么好?咋現在的病人都學不會好好養傷?”陳無傷倚在月拱門邊上啃著曬干的不知道是什么的藥材, 就像啃青瓜蘿卜一樣隨意。
這會兒方宥丞不在,他便連裝都不裝了,又恢復了往常對不聽話的病人吹鼻子瞪眼的模樣,連侯府如今的主人也敢趕。
只見陳無傷擺了擺手, 道:“侯爺的身體還沒好。不想死的話, 記得每天吃藥。”
柏若風一扯唇,還沒來得及說話。陳無傷拿著吃了半截的藥材指著他, 毫不客氣地補充道:“誒!聽見沒有?你這小子要是誤了我的清譽,回頭下邊見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柏若風低眸笑了笑, “這些日子神醫費心了。”
又是毒藥,又是墜崖,又是小妹的眼睛和腿傷。這一來一去的,若不是有陳無傷在, 他們幾條命都回不來。
柏若風深知陳無傷的本事, 知曉神醫面冷心熱,真心朝他拱手道謝, “往后小妹的身體,還得仰仗神醫。”
陳無傷搖搖頭, 擼起袖子抬起手指,正要說教一番不聽大夫話的病人。
沒想到元伯快步走過來, 朝柏若風耳語一番。
府內竟來了客人?柏若風他收好藥瓶, 思索一二,和陳無傷道別后, 趕去招待客人。
元伯把客人引至院中涼亭,備了水果糕點。
那人背對著小路而站,腰板挺直,錦衣華服,正打量著墻角的爬藤植物。
柏若風揮揮手,示意元伯下去后,才闊步走過去,揚聲道:“段兄,好久不見啊,今天什么風把你給吹來了?”
兩人上一回見,還是在解決歐陽閑的事情時。沒想到就在他即將隨使團離京前一晚,段輕章竟會來尋他。
段輕章轉過身來,朝他淡淡一笑,“沒風我便不能來么?說起來,侯爺上回離京時,我也去離亭相送了。”
柏若風停住腳步,回想了一陣子,恍然記起是有那么回事。只不過他印象里送別他的多是段大哥,而不是眼前者為‘段輕章’。
說起來,他們二人并不算熟悉。他曾在段輕章入京時為對方引薦過段大哥,后來一系列事情,卻并非他能插手的了。
“所以你是要來為我餞別嗎?”柏若風對此感到驚奇。
段輕章理所當然地點點頭,隨意地抬手,搭在桌上,指尖輕點著石桌桌面。
柏若風視線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才發現桌面除了元伯遣人送來的水果糕點,邊上還擺了幾個小臂長的竹筒。
耳邊聽得段輕章體貼道:“我知道你不能喝酒,所以特地帶了些稀有的果汁過來。今晚我們可以聊聊。”
柏若風走近涼亭內坐下,漫不經心地笑著,從茶具里翻出兩個小杯,“一別經年,京中的事于我而言陌生得很。段兄若想和我聊天,咱們怕是只能聊聊往事了。”
“侯爺愿意與我聊往事,那就足夠了。想來京中唯一記得當初那個上京趕考的窮苦少年郎的,怕是只剩下侯爺了。”段輕章在他對面掀起前襟坐下,動作自然擰開一個竹筒,往兩個小杯中倒入果汁。
汁水是瑰麗的紫紅色,清澈透明,在白瓷中煞是好看。
柏若風拿起自己的茶杯嗅了嗅,水果濃郁的香氣撲面而來。他淺嘗幾口,只嘗出了甜水味。
段輕章仿佛看不見柏若風質疑‘果汁’的行為,自然地給他滿上杯中果汁。
柏若風道:“記不記得有什么關系呢?你現在所有的成就,不是當日希望科舉高中、為父母官的段重鏡所期望的嗎?”
段輕章固執地搖搖頭:“不一樣的。”
柏若風不解:“哪里不一樣了?”
段輕章雙手端起杯子,碰了碰他的杯子,隨后仰頸一飲而盡。柏若風只得順著他的動作,喝下杯中液體。
杯子放下,他看到了段輕章的眼神。
向來溫和示人的佳公子斂了笑,仿佛脫去了一層假皮,顯得極為不好惹。那張面龐帶著濃重的自厭,陰翳至極,眼睛像一潭渾濁不清的湖水,滿載著世人看不清的情緒。
柏若風從未如此清晰認知到眼前人與段大哥的區別,一時遲疑,有些后悔方才最快提出的問題。
死后塵歸塵土歸土,往事如風散去。但對生者而言,并非如此。
段輕章給兩人滿上果汁,他垂下了眼皮,把一切情緒盡數藏起。在春風中帶著幾分嘲諷開口,有如情人耳語般輕嘆著:“世人皆知段輕章,何人曉我段重鏡。”
話語輕得隨風而去,只有柏若風聽清了這句話。
杯滿,段輕章面無表情地放下竹筒,抬頭無比認真地問柏若風:“真的一樣嗎?”
“這張臉。”
“這個人。”
當然是不一樣的。但再不一樣,在外人眼中都是‘一樣的’。
現實已是如此,說什么呢?柏若風給不出更好的建議,只能無言抬杯,陪人解千愁。
一炷香后,竹筒空空。
桌上還清醒坐著的,就剩下段輕章一人。他機械地倒著果汁,拍了拍柏若風的手,喚了幾聲名,醉過去的人沒有半分回應。
于是段輕章有些索然無味地自己喝下最后一杯‘果汁’。
一片帶暗紋的黑色衣角拂過欄桿。段輕章忙放下杯盞起身,拱手道:“微臣見過陛下。”
方宥丞的視線自始至終落在昏睡過去的人身上,“做得不錯,回去吧。”
段輕章應了聲,離開的時候不忘把竹筒一并帶走,毀尸滅跡。
眼前的人趴在石桌上睡得正香,醉意上頭,從脖頸往上蔓延出一片紅來。
北越進獻的果酒,喝起來就像果汁,后勁卻大得很。為了避免柏若風看出來,方宥丞還特意給果酒換了包裝。
方宥丞伸手拍了拍柏若風肩膀,柏若風不舒服地哼唧兩聲,聽不清楚說的是什么醉話。
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心軟啊。方宥丞好笑地戳了戳他的臉頰,指腹陷進了新鮮出爐的饅頭般,碰到了一手滾燙。
這樣就好。方宥丞想,等錯過了明早使團離京的時辰,后邊他自有辦法能把人留下。
方宥丞把人打橫抱起,帶回房內,緩緩放下。
他細致地給人掖好被子,元伯正端著飯菜站在門口猶豫。
方宥丞面不改色道:“他和朋友聊天喝醉了。管家,你讓他好好休息,明日等酒醒了再送粥來吧。”
元伯愁眉苦臉道:“唉,可是少爺明早要出門。這怎么還喝醉了呢?”
“他醉成這樣怎么出門?”方宥丞疾言厲色打消了元伯的念頭,“是主子身體重要還是出門重要?”
元伯道:“當然是少爺身子重要。”
方宥丞滿意應了聲,離開前又看了眼熟睡的柏若風,朝明面上的元伯,以及陰影里守著的唐言囑咐道:“好生照顧他。”
然而他的安心,大抵只能堅持到看到使團那一刻。
本該在家中酒醉昏睡的人,出現在使團里,還調皮地朝他眨了眨眼。
方宥丞險些把掌心里的龍頭扶手捏碎。
他佯裝無事發生,按禮節示意邊上的春福把裝著信物的盒子賜予使者。使者雙手接過盒子,又是一番行禮。
方宥丞緊緊盯著藏匿在使團中的某人。
直到使團跟隨著使者叩謝君恩,離開大殿。
后面出發的環節本沒有帝皇參與。方宥丞咬緊了牙根,從位置上離開,扭頭就帶人上了高大的皇城宮墻。
他雙手撐在朱紅高墻上,緊盯著正檢查馬車行李即將離京的使團,目眥欲裂。
最近天氣算不上好,陰云密布,這會兒天上飄起了小雨。春福公公忙不迭撐了傘過來替方宥丞擋著。
使團內,柏若風確認了自己的小包裹完好無損。他無意間往皇宮的方向一看,在城墻上瞥見了一抹金黃人影。
柏若風好整以暇朝那人影揮了揮手,心想這會兒方宥丞得氣炸了吧。
他只是不愛喝酒,故意說成一杯就倒,但不是不能喝酒。
誰讓方宥丞先欺負他。
柏若風系好斗篷,沖著方宥丞的位置眉眼彎彎,扯著唇輕狂一笑,躍上馬匹。
紅衣人隨著車隊瀟瀟灑灑縱馬而去,發尾在空中蕩過一抹自由的弧度。
城墻上的人眸色漸深,掌心不由自主用了力氣,直到那抹人影隨著車隊遠去,消失在天邊。方宥丞冷哼一聲,轉身回宮。
他走后不久,值班的士兵過來守著,看到城墻蛛網般的一塊,頓時滿臉駭然。
士兵上前去摸了摸碎裂的青磚石,又不可置信地敲了敲磚面,厚重的、堅硬的磚石硌得人指節疼,竟不知要多大的氣力才能把磚石按裂。
又過了幾日,曜帝偶感風寒,暫停早朝,折子一律送入養心殿中。
從南向北而行,出了天元關便是北域。茫茫沙漠上只有兩條路可以通往越國。一條是曾今繁華后來戰事被禁止通行的東線,一條早已被廢棄被黃沙掩埋過半的西線。
車隊順著東線廊道而行,寂然有序。
柏若風輕輕拉緊韁繩,馬兒腳步放慢。他向遠處張望,湛藍的晴空和橙黃的沙漠色彩鮮艷割據,一眼過去看不到人煙。
大風吹過,球形的風滾草在邊上飛快滑過。他拉住頭上險些被吹掉的帽子,遮住白皙的臉,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頜。
向導發現有人落后車隊,特意過來囑咐道:“大人還是跟緊些比較好。這片沙漠少有人跡,走丟了可就難尋回來了。”
柏若風低低應了聲,他看著眼前皮膚黝黑干燥的漢子,眸色微動,忽然想到這向導常年來往沙漠,應該知道些消息。
他在腰帶上摸了摸,拿出些碎銀子,放到向導手中。
向導一看便知眼前的貴人要問些什么,做賊似的迅速把銀子收好,笑臉相迎,“大人有何吩咐?”
柏若風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道:“你可曾聽聞過‘真龍寶藏’?”
向導沒聽清楚,腦袋湊了過來,耳朵向柏若風那邊歪了歪,臉皺在一起。
柏若風把問話重復了一遍,卻看到向導哈哈大笑起來。
向導揮了揮手,似乎不覺得那是秘密,嗓音頗大,豪邁道:“沒想到大人竟信這些。”
柏若風聽他不以為意的語氣,追問道:“怎么,你覺得不可信?”
向導朝他指了個方向——那是與他們走的路截然相反的地方,是曾經曜國通往越國而如今早被廢棄的西線。
向導盯著眼前細皮嫩肉的公子,語氣森森,“天元王朝的國都在那,大人想知道的‘真龍寶藏’也在那邊。只是那處地形復雜,據說還有天元人的鬼魂在徘徊,遇上了活人,那是磨牙吮血,敲骨吸髓的!”
然而向他詢問的公子并沒有被嚇到。
柏若風眨了眨眼,來了興致,輕笑道:“你見過鬼?”
“沒有。”向導干巴巴道。他覺得掛不住臉,于是一臉嚴肅重申道:“但小人做過很多次向導了。”
他直言不諱,“有官家的,也有一些普通人的。小人不知曉那邊到底有沒有寶藏,小人只知道那些尋寶的人都沒回來過。”
向導皺了皺眉頭,對柏若風如此告誡:“有去無回,那就是個吃人的地方!”
話里話外,都在勸他別自尋死路。
柏若風點點頭,不再提起。
順著東線一路向北,進了越國關隘,便有官員全程護送。從曜國京都到他國京城,哪怕一路順利,前后也花了近二十天。
在越國皇城前,兩方似乎起了爭執。
柏若風混在使團里,他在進越國前特意換了與使團內大多數人顏色相近的服飾,把頭發全簪起來,改了著裝風格,還貼了胡子,全程當個不顯眼的吉祥物——北越有不少士兵死于柏家軍手上,若他身份被發現了,難免要起爭端。
使者和副使正在前方和越國官員打交道,他看到來的官員里有幾個武將,便微微偏著頭裝作打量的樣子,避免與之正面對視,被對方發現。
這一偏頭,竟瞥見有抹熟悉的身影從皇城閑庭闊步而出,熟稔地跳上了馬車。
雖只是個側影,柏若風卻無比肯定那人就是柏云起。
大哥怎么會從北越皇宮出來?柏若風愣在原地,反應過來后迅疾如豹,猛地轉身想要追過去。
他才踏出幾米,身后的北越官員指著他,警惕地叫道:“你們要做什么?!”
周圍嚴陣以待的士兵迅速拔刀出鞘,圍了過來。
就是這一剎那,馬車已經與皇城前的人群擦身而過,順著主干道向前奔去,匯入市集中。
第78章 跳脫
就在兩方人馬對峙時, 一枚銅板無聲飛出,滴溜溜滾到柏若風腳下。
眾人都不眼瞎,那枚不知哪來的銅板顯然就是個‘臺階’。
柏若風垂眼看著地上轉了幾個圈正面躺下的銅板, 默默嘆了口氣。
馬車已經走遠了,使團停留的時間還多,只要大哥還在此處,他有的是機會能找到人。
柏若風頓了頓, 俯身撿起銅板, 退后幾步回到使團中。
副使忙道:“何必緊張?不過是掉了個銅板,想要撿起來而已。”
越國官員面色僵硬。
使者從容開口道:“還是說, 你們有心攔截兩國交好?”
越國為首之人神情難看,然而依然揮手讓周圍的士兵收起武器,“既然只是枚銅板, 那便是一場誤會。”
誰在幫他?柏若風兩指捏著銅板,留了些心眼在隊伍中。
一番波折后,使團入住皇城東門外的驛館。
柏若風分得一間廂房,他拎著包袱進門, 把包袱隨手往桌上一放, 還沒坐下來,外邊就響起了敲門聲。
“誰?”柏若風并不急著開門, 而是先給自己倒了杯水清清喉嚨。
敲門聲停了,外邊的人道:“公子, 是我,您的貼身護衛。”
聲音好生耳熟。柏若風喝水的動作止住, 把杯子隨手一放, 開了門。
正是唐言站在外頭。
柏若風一驚,“你怎么來了?”
說到底, 唐言不是阿元,不是他的人。他要跟使團離京時,為了避免唐言給方宥丞通風報信,還把人打暈了。
沒想到唐言竟跟到了北越。
唐言都來了,那方宥丞那家伙是不是……他往門外張望。
唐言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公子,主子沒來。”
柏若風頓了頓,死鴨子嘴硬道:“誰問他了,那家伙忙得要死怎么可能過來。我只是看有沒有外人。”
“哦。”唐言點了點頭,面上分明寫著兩個字:不信。
柏若風心里有股氣,張嘴想否認,忽又覺得沒有必要。他干脆轉身回去坐著,給自己續了杯水,平靜道:“你怎么來了?”
唐言跟上他的腳步,進房時仔細地把門關好了,老老實實道:“公子那日離京,主子不放心,派人來喊醒我。讓我跟過來保護您。我怕您半路又把我甩掉,所以一直沒敢現身。”
“嗯。”柏若風捏起那枚銅板把玩,觀察唐言神色一二,心中便有了答案。他把銅板放到唐言手中,“物歸原主。”
唐言把銅板仔細收好,“公子,您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我記得你說過,你曾在越國待過一段時間?”柏若風眸色閃過一抹冷色,在唐言頷首后說出了自己的打算,“那便替我找!翻遍越國京城,都要把柏云起找出來!”
他定要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公子,越國京城說大不大,說小,也絕對算不得小。”唐言道,“若沒有線索,在京中找一個被藏起來的人,無異于大海撈針。不如先從他們獄中查起?”
若不是誤打誤撞遇到了柏云起,柏若風和唐言是一樣的想法。
既然這皇太女……不對,短短幾月,物是人非,此人已然是登基的女帝了。既然那女帝曾用柏云起做籌碼,那合該把敵國武將關押在牢里才對。
柏若風搖了搖頭,向唐言詳細訴說了他無意間看到的那抹身影,并且仔細回憶了那輛馬車還有車夫的特征。
等他說完時,才發現唐言面上露出遲疑。
“你在懷疑我說的話?”柏若風不悅道。
唐言忙擺了擺手,解釋說:“公子誤會了。屬下只是在想,按照公子所說,那輛馬車雖然乍一看平平無奇,但其上的漆面和彩繪,似乎是宮內特制,且更像是……帝王微服私巡時的馬車。”
柏若風捏緊了杯子,眸色沉沉,抬起臉來直視唐言,“你確定?”
唐言肯定道:“不會有錯。皇家的彩繪圖案向來講究,很難錯認。”
兜兜轉轉,線索還是回到女帝身上了。柏若風放下杯子,捏了捏指腹。他沉吟一會兒,嘆了口氣,“很快,越帝就會召見使團,到時候再想辦法刺探一二。”
按理來說,不該是皇帝親自接見使團。
然越國出兵在先,本就不占理。后邊又被狼狽追至城墻下,虧空了國庫,死傷無數,葬送了一個大將,還什么都沒撈著,屬于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而今想要停戰,與曜國談和,必然就要拿出些誠意來。
新帝大擺宴席,親迎使團,面子已然給足。
坐在下邊的柏若風盯著至高處雍容華貴的女人,卻愣了神。
唐言偷偷去把酒壺里的酒水換成茶,回來就發現柏若風神情有些不對勁。他順著視線偷看了兩眼上邊的女子,小聲喚道:“公子?公子?”
柏若風回過神來。
方宥丞在他們暗衛面前從未掩飾,唐言是知道主子有多在乎公子的,此刻唐言不由替主子擔憂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唐言試探道:“公子,她臉上有什么嗎?”
唐言問出這話時,屬實是提心吊膽。唯恐柏若風回他一句:沒什么。
柏若風拿起筷子懶散夾起面前的糕點咬了兩口,食之無味,他把糕點放至碗中,“我認識她。”
唐言松了口氣,旋即又覺出不對勁來。“公子怎會認得她?”
柏若風放下筷子,做出決定:“等會你幫我,我要去會會她。”
然而不等他動作,得過方宥丞密令的使者已經開始發難。
酒宴正酣,宮中伶人開始表演劍舞。
只見使者端著杯子起身,說了一番文縐縐的長篇大論,通篇贊頌女帝之英明,兩國未來邦交前途無量。
他話音一轉,問:“這劍舞綿軟無力,有形無神。說是‘舞’尚可,說成‘劍舞’便太過牽強。說起劍舞,老夫便不由懷念起當年,我國武狀元于聞喜宴上劍舞如龍,猶如將軍指揮千軍萬馬,其勢壯哉。對了,如此盛宴,怎不見柏將軍?”
柏若風既承了鎮遠候的爵位,柏云起便不再是鎮遠世子,因此旁人對他的稱呼自然就變成了柏將軍。
柏若風視線一轉,緊盯著女帝面貌。
卻見她徐徐放下杯盞,疑惑道:“使者何意?”
她在裝傻?眾人皆心知肚明,柏若風有了不好的預感。
使者面不改色道:“不知陛下可曾記得,您昔日派人給吾皇送信,言明柏云起柏將軍在越國做客。”
當日的信里是以柏云起為人質要挾,但如今兩國即將交好,使者便委婉加工了一番說辭。
女帝頓了頓,皺起柳眉,“哦?真的假的?竟然有歹人冒充朕給曜帝寫信?”
眾人面色微變。
邊上的副使再繃不住,起身拱手一禮,忍不住插話道:“陛下不知,當日前來之人攜帶您的信物……”
女帝不耐煩打斷了他的話,“朕說沒有便是沒有。”
她冷不防看向副使,眼眸冰冷如蛇,視線嘶嘶吐著舌頭纏繞在副使身上,“莫非,使者要為一個不知哪來的歹人質問朕不成?”
兩個使者神情難看站在原位,皆不肯退讓。
女帝忽而一笑,清麗的面上現出幾分和善,“朕知道兩位不會無的放矢,可有物證人證?”
物證,早被方宥丞撕了。
人證,早就被趕出曜國皇宮,灰溜溜回越國去。現下他們要把人找出來并且讓對方承認并不現實。
因此,無論是物證還是人證,他們都是沒有的。
使團的人心里都呸了一聲,覺得這新帝難纏得很,且還不要臉。
一個位高權重的不要臉的人,最是難對付。
女帝并不意外,她擺擺手,“酒雖好,卻難免醉人。兩位坐下好生休息吧,莫要再說些胡話了。”
她唇邊掛著一抹淺淡的弧度,笑意不達眼底,漫不經心重申著:“朕這里沒有什么柏將軍。”
兩位使者在此受挫,對視一眼,把話題帶過,打算后邊再尋機會。
虛假的賓主盡歡中,柏若風收回視線,聽到邊上唐言小聲地喊了聲“公子”。
他垂眸,才發現自己剛剛動怒,不由自主捏緊了拳頭。
他緩緩松開手指,酒杯碎片落在地上。手帕被唐言遞上來,他輕描淡寫擦干了掌中酒漬和陷入掌心的碎片。
女帝仰頸飲盡杯中酒,喊負責外交的官員前來招呼客人,自己則離開了宴席。
柏若風擦拭掌心的動作一頓,丟下帕子,匆匆帶著唐言跟去。
越國的御花園與曜國不同,大塊大塊的石頭砌成假山,種滿蔥郁的灌木。宮女們提著燈籠走在前邊,有序往寢宮而去。
她們身后,一位女官小心翼翼扶著女帝而行,看嘴型似乎在說些什么。
假山邊冒出兩個鬼鬼祟祟的腦袋。
柏若風推了推唐言,又眼神示意著那女官,意思明顯:你不是做過暗衛嗎?快看看她在說什么?
唐言飛快搖了兩下頭,表示自己不會唇語,迎來柏若風嫌棄的一掌。
唐言伸出兩根手指比劃了下,柏若風點點頭。他便悄無聲息離開了。
不一會兒,女帝前進的路上躍出個黑影,手持鋒銳利劍,面露殺意,二話不說刺向女帝!
女官驚詫,迅速把女帝往身后一拉,竟徒手接住了劈下來的利劍。
隔著一柄銳光,刺客與女官對視間,女官面上顯出煞氣,反手一掌拍去,卻落了個空。
一擊不中,刺殺失敗的狡猾歹徒果斷逃跑,他頭也不回,幾個跳躍間飛上圍墻。
女官自是不能放過他,喝道:“你們護好陛下,我去追!”
說完人便氣勢洶洶追去。
這么看來,除了那女官,剩下的兩個宮女都不會武功。柏若風觀察了一陣,瞇起眼來。
待女官離開后,他撿了兩個小石子掂量兩下,用了氣勁彈出去,兩個宮女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燈籠桿子從手中滑落,她們已然軟倒在地,發出沉悶的聲音。
女帝捏了捏鼻根,對眼前兩個宮女的昏迷沒有任何意外。
與人們想象中霸氣冷艷的女子不同。這位掌權的女子年輕,長得清秀干凈,面貌沒有多少攻擊性,額間小痣更是憑添幾分柔韌,看起來好說話得很。
無論是官家小姐、大家閨秀,還是公主殿下,聽起來都遠比‘女帝’這個稱號要適合她。
然被她相貌欺騙的人,大抵都要以性命付出代價。
來人從假山后慢慢起身,走出陰影。靴子穩步踩在石板上,故意發出了腳步聲,提醒著女帝。
女帝自始至終沒有太大反應,似乎只是回宮路上短暫停下腳步看了下風景而已,對朝她而來的人亦沒有半分興趣。
直到來人喚了聲:“段錦詩,段小姐。”
女帝瞳孔驟縮,猛地側過身,一雙黑眸冰冷地看著來人。
來者毫不避諱現身,著一席曜國使團的衣裳,身材高挑,面如冠玉,挺鼻薄唇,眸中似笑非笑,既如清泉又若暖陽。
是張叫人過目難忘的好相貌。
也是副與某人極其相像的容貌。
就沖這點來說,只要眼前的人乖一點,她不會輕易要他性命。
女帝輕輕挑了下眉,并沒有第一時間呵斥來人的不敬,反而有心思和柏若風玩起裝糊涂那套來,溫聲問:“你在喊誰?”
女帝的‘好說話’讓柏若風一愣,思考起另一種可能來。
雖然他不知道越國的女帝為什么會是當年死去的‘段錦詩’。但這些往事都不重要了,他只記得當年‘段錦詩’與柏云起對彼此都有些好感。
如若她對柏云起還有那么一絲情分,那他是不是可以嘗試著打打感情牌?
這么一想,柏若風笑開來,原本的狠話咽回肚子中。
他往前緩慢走著,在距離女帝兩塊石板的距離站定,緩下臉色。用懷柔手段意有所指道:“自然是喊我嫂子。陛下可有看到我嫂子了?”
女帝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此處是皇宮,乃秦氏皇族之地,哪來的‘段小姐’?”
柏若風一拍掌心,裝傻充愣道:“可為何陛下與我嫂子竟長得一模一樣,難道是我認錯了不成?”
女帝似笑非笑道:“哦?那便把‘段小姐’找過來,且讓朕瞧瞧,是否世間真有如此相像之人。”
她的話滴水不漏,與宴上一般,就是篤定對方拿不出人證物證來。
還沒等柏若風開口,女帝的笑意漸漸消去,似乎厭煩了你來我往的謎語,冷聲道:“朕看你是活膩了,敢質疑皇室血脈。來人——”
周圍忽然跳出幾個佩刀暗衛,把他們團團圍住,等著女帝的命令。
柏若風掃視著周圍的暗衛,手放在腰間利刃上,時刻警惕著。心中不由有些可惜:今日探不出女帝口風,且打草驚蛇,后邊再想找出柏云起蹤跡就難了。
女帝盯著柏若風一陣,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她要下令捉拿曜國來使時,她卻陰晴不定道:“這位使者醉了,你們送他回去休息吧。”
一時間,所有人都怔住了。
幾個暗衛猶豫了下,把手從劍柄上移開,暗衛首領走上前來,朝柏若風禮貌且客氣道:“請。”
柏若風皺了皺眉,有些不甘心地被幾人‘護送’回去了。
女帝盯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宮墻后。身邊落下一陣風,是她的隨侍女官回來了。
女官道:“陛下,沒有捉到人。”
女帝并不意外。
女官看了眼地上昏迷不醒的幾個宮女,吹了個口哨,喊人來把她們抬回去。便扶著女帝回宮。
路上燈火幢幢,女官低聲道:“陛下為何要特意遣走臣?讓外國來使與您獨處,實在危險,若那人心懷歹意,就算是提前埋伏的暗衛都未必來得及救駕。”
女帝垂眸,好一會兒,才和身邊的心腹道:“沒找到他想找的人之前,他不會輕易動手。傳聞他性子跳脫,若不與他見上一面,怕是要把皇宮翻個底朝天。”
倒不如先丟個餌,讓人把注意力放她身上。
女官似懂非懂點點頭,松了一口氣,笑道:“幸好陛下有先見之明,把齊公子先送回去了。”
是啊,還好她先把人送走了。秦樓月想,皇宮太小,然京城夠大,只要齊云好好待在齊府內,使團呆的這些日子,沒人能找到他。
她安心回到宮里,一推開門,卻看到前兩日被送走的齊云鳩占鵲巢出現在她的寢室里,撐著下巴悠然把玩著桌上新打造的簪子。
聽到聲音,齊云抬起俊美的眉眼,反客為主,混不吝笑道:“往日你不是不□□會嗎?怎么今日這么晚才回來?”
他什么時候來的?有沒有別的人看到?秦樓月心臟直蹦到了嗓子眼處,緊張到渾身僵直。
她身邊的女官更是見了鬼一樣睜大了眼睛,反應迅速給兩人關上門,出去兢兢業業守著了。
齊云歪了下頭,放下簪子起身朝她走來,“你這是怎么了?”他走到秦樓月面前,伸手要去撫她臉頰。
秦樓月猛地扣住他手腕,把人甩到門上,怒氣沖天得有些咄咄逼人,“朕不是讓你回府好生呆著嗎?為什么又跑到宮里!”
柏若風可還在皇宮里卯著勁找人。
第79章 齊云
怎么好端端的生氣了?齊云皺了皺眉。眼前的女子身高只到他鼻尖, 然力氣大得很,捏得他手腕竟有些作痛。
齊云掙開她的桎梏,給她看自己手指上的傷, 這么小的一點切水果留下的傷,不用兩天,痂都脫了,現在除了一線粉色, 壓根看不出什么來, “你讓我回府養傷,我有聽你的話啊。傷養好了, 我不能來見你嗎?”
“再說了,”齊云眨了眨眼,沖她無辜一笑, “我這不是想你了嗎?”
他展臂抱住秦樓月,微微彎著腰,小狗一樣依戀地蹭了蹭女帝的臉頰,“你不想我嗎?”
秦樓月伸手回抱著他的腰, 深深吸了口氣, 像抱住從別人那好不容易偷來的寶物。
就在齊云想像以前一樣,更進一步地和她親近的時候, 秦樓月卻推開了他。
秦樓月抬頭親了親齊云臉頰,在他疑惑的視線里, 喊來門外的女官,“你親自把他護送回齊府。”
齊云還沒開口抗拒, 剛邁進房中的女官出聲道:“陛下, 不太合適。”
她瞥了一眼齊云,含糊道:“使團即將離席, 不太合適。”
使團是次要的,女官委婉地提醒著女帝:剛那使者還有他的護衛可能還在宮外附近。
齊云敏銳地感覺到兩人似乎有事瞞著他。他仔細想了想,不覺得曜國的使團能和他有什么關系,因此只當是別的緣由。
他點點頭道:“這么晚了,來回跑怪折騰的,我今晚就住你這吧。”
秦樓月沒有立刻應承,而是在思考。
齊云拍了拍自己胸膛,道:“放心啦,我來的時候知會過爹娘在外面過夜了,他們都沒意見的。”
“那好吧,都依你。”秦樓月把女官支走,方才冷硬的模樣不再,恢復成齊云所熟悉的溫柔小意的模樣。
她一步步走上前去,抬手輕壓著齊云胸膛。齊云不明所以地順著她力道往后一退,背部抵在了門上。
秦樓月捧著齊云的臉頰,笑道:“剛剛是我太擔心你了,沒被嚇著吧?大晚上的跑來實在不安全。下次你再想入宮,派暗衛提前和我說好嗎?”
齊云眼睛漸漸亮起來,又聽秦樓月示弱般道:“其實這幾日我也想你。”
他便忍不住快活地笑出來,桃花眼微彎,汪滿了情意。
秦樓月盯著齊云漆黑的眼眸,恍然間,竟想起了柏云起被她鎖著四肢,滿目冷意看著她的模樣。
昏暗的牢獄一角,坐在干草堆上的柏云起扯了扯手腳上的鐵鏈,聽見來者腳步聲,他抬頭,譏諷地看著門外的秦樓月,問:“我知道太子的德性,他不可能被你威脅。事到如今,殿下留我沒用了,不殺了我嗎?”
隔著一堵鎖死的牢門,秦樓月俯視著狼狽不已的他,那身囚服上斑斑血跡刺眼得很。
她眸色微動,面露不忍,開口道:“是本宮盜了輿圖,間接害了你父母。可如今你以牙還牙,偷了不少機密給曜國太子,截了越國派去的援軍,你知道越國這一戰輸得多慘嗎?這難道還不夠么?”
見他沉默,秦樓月以為他意動,繼續道:“‘柏云起’早就已經死了。你知道,越國不可能放虎歸山。事已至此,既然你我皆情非得已,顧念你當日救下本宮的恩情,若你愿意歸順,你還是本宮最器重的護衛。”
總比被困在囚牢中一輩子的好。秦樓月相信聰明人都知道怎么選。
然她聽見了眼前男人不疾不徐的笑聲,沉下臉來,心生不好預感。
“殿下還真是……我該說你善良呢?還是過于狂妄呢?竟還敢養虎遺患。”
只見柏云起慢悠悠翹起腿交疊,挨著囚房欄桿撐著下巴,明明是干草堆,卻硬是給他躺坐成逍遙椅的模樣。
“情非得已?不,那只是你。本將樂意得很。”柏云起挑起眉毛,似乎聽見一件極其荒謬的事情,厭倦道,“當日若不是我傷到腦袋,渾渾噩噩,你真以為我會替你攔下刺殺嗎?”
他雖在笑,瞇起的眼眸卻帶著冷意,“在知道你是越國的儲君時,就該先殺了你。”
隔著欄桿,秦樓月面無表情與之對視,身上卻在一陣陣發冷,袖中的指甲無聲掐住了掌心。
既然都失憶了,那便是命,為什么還會記起他們敵對的身份?為什么還會恢復記憶呢?
若是他能夠一直失憶就好了。
看著眼前軟硬不吃的男人,秦樓月腦中閃過一個想法。
“真的嗎?”齊云單純高興的聲音牽回了秦樓月的思緒。
秦樓月回過神,往昔的景象煙消云散,她看到齊云離得極近的笑得燦爛的臉,豐神俊朗,沒有一絲陰翳,灼艷若烈陽,讓躲在暗處的她略微不適。
她險些忘了。
眼前只有齊云,只有她的齊云。
柏云起早就死了,不可能回來。縱然那人發現,也改變不了事實。
秦樓月眷戀地吻過他的喉結,濕痕一路向上。
情到濃處,齊云打橫抱起女帝,往床榻走去。
次日,齊云被秦樓月從被子里挖出來,強行套好衣服,讓女官把他親自送回齊府去。
齊云在馬車內打著哈欠,不明白為什么秦樓月這么著急忙慌地把他趕走,活像用完就丟一樣。他靠著馬車壁閉目養神,腦子里來來回回飄著一句話:她不會是找新歡了吧?
早市包子的香味飄過來,齊云聞著味道開始饞,掀開馬車簾子道:“停一下。”
女官壓根沒有停的意思,一邊趕著馬一邊道:“齊公子有什么吩咐?”
就兩句話的功夫,包子攤已經被甩在了馬車后邊,齊云遺憾地坐了回去,“算了。”
故意使之的女官加快了速度。
女官把齊云送到齊府,眼看著人進了門,才安心離開。
然她前腳剛走,齊府的門就悄悄開了一條縫隙,內里的人往外左看右看沒看到女官,這才從府內大搖大擺走出來。
至于那些暗衛?齊云不是頭一回打暈他們了。
秦樓月都說了這些暗衛只是保護他的,但是那些人總是告訴他不能這樣不能那樣,齊云嫌他們太多事,經常把他們‘解決’掉。
他正要去早市逛逛買個包子,才走出門,就看到一個紅衣服的男人蹲在墻角處,專注且認真地看著什么。
齊云很肯定自己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但沒來由地覺得有些熟悉。
或許是那身紅衣服。他想,除了新郎官和新科狀元,倒是很少見有人會穿一身紅衣服的,尤其還是一身灼眼的紅。
他從那人身邊走過去。
那人紋絲不動,盯著墻角若有所思。
齊云幾次回頭去看。最后實在沒忍住自己的好奇心,轉身回去,彎腰看了看墻角,“兄弟,你在看什么呢?”
柏若風瞥了他一眼,攥緊右手,站起身來,笑瞇瞇道:“我找到一個好東西。”
眼前的兄弟長得合他眼緣。齊云還是頭回遇到這么一個讓他心生親近的人,因此少了幾分防備,傾斜上身追問道:“墻角找到的?是什么好東西?”
“你要看嗎?”柏若風猶豫了下,戀戀不舍看了看自己攥緊的右拳。
“你愿意給我看?”對方越是猶豫,齊云的心就越是癢癢。
“唔……可以。”柏若風勉為其難地點點頭,小聲道,“它很小,你看的時候小心別嚇到它。”說話間,他把自己拳頭抬起來,放到兩人之間。
很小?什么東西?螞蟻還是麻雀?齊云彎了下腰,好奇地朝柏若風的拳頭看去。
“喏,就是這個。”柏若風說著,打開了拳頭。
齊云睜大了眼,只看到拳中攥著些白色粉末。就在他驚醒后退那刻,迷藥已經被撒到他臉上。
齊云立刻屏息,然脖頸后被大力一擊,他眼前發黑,意識墜落,身體不由自主往前倒去。
柏若風毫不意外地接住了他,嘆了口氣道:“果然還是和小時候一樣。”
從秦樓月的‘好說話’和‘放他一馬’中,柏若風隱約嗅出了不對勁。于是在暗衛半強硬地把他送回驛館后,他偷溜著進了宮,把宮內各處都摸了一遍。
女帝的后宮,簡直和方宥丞的一樣空,大半都是荒廢的宮殿。
柏若風很快就排查完了。
接著,他把目光放到防備最嚴的女帝宮中。
還沒等他想出辦法進去一探的時候,他看到了睡意朦朧的柏云起被女官一路護送著上了那日他看到的馬車。
柏若風把人扛到肩上,對把人打暈的唐言道:“這下省了麻袋了。”
唐言把手上的麻袋收好,“公子,我們回驛館嗎?”
“回什么驛館?”柏若風頭疼不已,“那不是等人來捉嗎?”
原本的計劃是通過和談交易,光明正大地帶走柏云起。柏若風想得最多的對策都是如何讓越國同意釋放人質。
但現在計劃有了差錯,女帝直接否認了柏云起的存在,而柏云起似乎還有了新的身份。
指鹿為馬何其容易。
此處離曜國好些距離,他們若這么匆忙就把人劫走,怕是沒出國境,就被女帝下令以劫掠越國官員的名義甕中捉鱉了。
他得和柏云起好好談談,這就需要一個隱蔽的、能說會兒話的地方。柏若風四處張望著,看到遠處掛著彩燈籠的高樓,眼睛一亮,“那里白天不開門,而且人員混雜,適合得很。”
公子想去青樓?他不得被主子宰了!唐言驚恐萬分,忙擺手道:“公子三思!”
然而柏若風已經扛著人大步沖花樓去了,唐言追都追不上。
盈滿香氣的房內,柏若風搬了個椅子挨著柱子,再把齊云五花大綁在椅子上,免得這人逃了去。
打從和齊云照面起,柏若風就感覺到了強烈的違和感。
是演技太好,還是這人真不認得自己了?
在齊云身上,找不到信物。柏若風想了想,拉起齊云右手仔細查看,食指和中指間赫然藏著枚黛青色小痣。
是他哥沒錯。柏若風眉眼松展開來。
一般來說,很少人的痣是青色的,柏云起也不例外。
柏云起七歲,柏若風四歲那年,柏望山給找了夫子來教書畫。
這年歲的孩童好奇心厲害,精力旺盛,柏云起對自己身上的痣感到好奇,覺得是臟了,擦著擦著,摳出血來想把它弄掉。
學繪畫時,需要用花青調墨上色。柏若風人還沒桌子高,撅著屁股趴在書桌上認認真真點著屋頂,聽見后頭一陣噼里啪啦,回頭見桌上空蕩蕩一片。
人呢?他貓下腰往桌下一看,柏云起頂著打翻了的宣紙筆墨,渾身亂七八糟的顏色,傻兮兮朝他笑著。
走過來的夫子氣到胡子都直了,“世子,你這又是在做什么?”
柏云起一臉茫然,“宣紙好滑,我看弟弟能趴上面畫畫,為什么我就滑下來了?”
夫子嘆道:“二公子還小啊,你這體重身高哪能學他?”
柏云起委屈地看著夫子,被拉出去清理身上的臟污。
等柏若風把屋頂填完色后,換了身衣服的柏云起高高興興跑了回來。柏若風隨意瞥了一眼,見他右手染了一片黛青色。
再過幾天,這些顏色都褪了去。
但許是傷口破損的原因,柏若風記得很清楚,后邊柏云起大呼小叫著給他看自己手上的青色的痣,還問他自己是不是得了絕癥,哭嚎著把收藏的木劍之類的東西要送他。
盯著齊云一無所知的昏睡的面容發呆,從兒時記憶回過神來的柏若風眸間一片暖色,不由嘆了口氣。
門外響起了規律的敲門聲。
柏若風捏了捏鼻根,頭也不回道:“進來。”
唐言帶著一張畫像急急忙忙推門而入,“公子,查到了!”
“齊家的確有位公子,名昭,后改名為齊云。”
柏若風緊皺眉頭,側了側頭,“什么時候改名的?”
唐言把調查到的信息說出:“約莫半年前,這是屬下打聽來的,坊間流傳的齊公子的畫像。”
一聽是齊家子的畫像,柏若風迫不及待奪了過來,展開一看,面容漸漸變得嚴肅。他上下打量著這幅畫,最后意有所指般冷笑一聲,“呵,‘坊間’流傳。”
畫有問題?唐言不明所以,湊過去一看,愕然道:“怎么可能?”
畫像上,赫然是柏云起的模樣。
第80章 傻子
“這只能說明, 她真的廢了不少功夫。”柏若風垂眸,不以為然把畫卷捏在手中,一段一段地撕毀, 這才舒心了些。
他看了眼齊云,略顯無奈,“你下手太重了。”
齊云到現在都沒醒。
唐言憨憨道:“那需要屬下打盆水過來嗎?”
柏若風抱臂而立,靠著墻休息。聞言, 斜睨著他, 好笑不已,“他是我哥, 又不是什么罪犯。何至于用潑水來讓人清醒。”
唐言點點頭,搭話道:“是屬下眼光短淺了,在京城達官貴人家中, 為了爵位,兄弟反目成仇的十分常見。屬下頭回見大公子,實在拿捏不準……”
聽出了話中潛藏的試探,柏若風猛地站直了, 重重一拍他肩膀, 佯怒道:“把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都丟掉!”
就在唐言連連告罪之時,柏若風瞥見昏睡的人小幅度挪動的手指。他瞇了瞇眼, 迅速上前,強硬地掰開齊云拳頭, 果不其然發現一枚刀片。
齊云正想拿它偷偷割破繩子。
柏若風把那刀片信手丟到一旁,道:“既然醒了, 為何不睜眼?”
齊云偷偷睜開一只眼, 正好對上柏若風目不轉睛盯著他的視線,被嚇了一跳。
兩人相似的桃花眼對視著, 都在默默打量著對方。
下一刻,兩人同時開口。
柏若風道:“大哥。”
齊云道:“你要多少銀子?”
兩人均一頓。
柏若風道:“我來接你回家。”
齊云道:“十萬銀子夠不夠?”
氣氛一時變得有些微妙。
柏若風神情復雜:“你不會真傻了吧?”
齊云道:“沒傻,我騙你的,壓根沒那么多錢。”
柏若風:……
柏若風嘆了口氣,扶額道:“看來是真傻了。”
齊云不滿:“你這綁匪長得人模人樣的,怎么還罵人呢?”
柏若風擺了擺手,唐言會意,去外邊守著了。
柏若風上前幾步,半蹲在齊云身邊,仰視著齊云,神情復雜。他抬手指向自己,“大哥,你還認得我嗎?我叫什么名字?”
“哈?”齊云覺得好笑,“我怎么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哪成想還會有一天給眼前人做自我介紹,柏若風無奈道:“我姓柏,名若風,是你同父同母的親兄弟。”
“別來攀親戚了。”齊云不屑道,“爹娘膝下就我一個孩子,哪來的兄弟?”
柏若風忍著駁斥的脾氣,解釋著:“你現在的父母是假的,他們才不是你的父母,他們一家都是騙子。還有越國現今的皇帝……”他的話語在齊云的怒目而視下漸漸消失。
不用怎么細想都知道,在齊云眼里,他估計就是個行為奇怪言辭出格的綁匪。
柏若風起身,煩躁地來回踱步,猛地走回去,一手撐在齊云身后的柱子上,俯視著他,“你不信,那我便證明給你看。我且問你,你小時候的奶娘是誰?”
“你小時候最愛的玩具在哪?”
“你小時候的玩伴又是誰?”
“你的武功是誰教的?”
……
樁樁件件,全是針對齊云兒時和少年時的記憶。
柏若風篤定齊云若是真失憶,鐵定答不上來。而這些無法一一捏造的細節,就是突破口。
齊云看了他一眼,懶洋洋開口道:“本少爺半年前護駕失憶的事情,人盡皆知。你隨便打聽下就能知道,不要再亂費力氣挑撥離間。”
看著齊云這幅軟硬不吃的模樣,柏若風真想揍他,捏起了拳頭,又咬著牙放下了。
但真要動手了,估計再想齊云聽自己的話就難了。
柏若風倒吸一口冷氣,走去桌邊,煩躁地悶了幾杯涼水。
真奇怪。齊云歪了下頭看柏若風,心想這人綁他不求錢財,反而嘰里呱啦說一堆莫名其妙的話,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
他雙手被綁縛在后,見柏若風沒發現,于是悄悄努力掰著繩結,發現這繩結牢固得很。
杯子大力磕在桌面上,發出響聲,嚇了正暗搓搓解繩子的齊云一跳,全身警惕。
“柏云起!”柏若風有些惱火地捏緊了杯子。
屋子里就他們二人,這家伙在喊誰?齊云莫名其妙看著他。
柏若風猛地回身,“我還能證明給你看,你不是齊云,你是我哥!”
齊云打了個哈欠,看猴子似的看眼前人,一副‘看你表演’的模樣,可把柏若風氣得夠嗆。
“嘖。”柏若風看清他的不在乎,卻不得不沉下氣來,淺色的瞳眸一轉,看向齊云被綁縛在后的雙手。
柏若風思考一二,決定從齊云本身入手。他緩緩道:“你右手,食指和中指間有顆很小很小的青色的痣,你‘父母’肯定不知道,因為他們壓根不是你的父母。你要是還不信,你去查查‘齊昭’。”
齊云眨了眨眼,他本想反駁柏若風知道他身上有痣是因為搜身了,但是沒想到柏若風竟讓他回去問父母。
這一時讓他不知該如何回應。
柏若風再問:“你吃不吃茄子?”
話題轉的太快,齊云愣住了:“什么?”
柏若風重復道:“你吃不吃茄子!”
齊云頓了頓,竟真的乖乖回答道:“我為什么不吃茄子?”
于是,柏若風滿意地笑了。他理所當然道:“現在六月,茄子收獲。你買些茄子回去煮。”
看著滿面茫然的齊云,柏若風低聲道:“你打小一吃茄子身體就不舒服,會吐。但是我打賭,你父母不知道,‘齊云’也不會吃不了茄子。”
“如果你去嘗試了,就知道我說的是真話。”
“就吃個茄子而已。你不會不敢吧?”
激將法。齊云皺了皺眉,眸色微沉,他剛要開口質疑,唐言從門外跨進來,快速道:“公子,外面有一隊人馬直奔此處而來。”
柏若風頭也不回打開窗,踩上窗沿,“我們走。”
唐言看了看被綁著動彈不得的齊云,“那大公子怎么辦?”
這可是他們好不容易抓到的。
柏若風看了齊云一眼,正看見他面色復雜看著自己。柏若風掀唇笑道:“怕什么?那女人哪舍得傷他,倒是我們被抓住麻煩就大了。”
說罷攀著窗沿往上一翻,人就不見了。
唐言緊隨其后。
一隊人氣勢洶洶踹開房門,進門搜尋。
“齊侍衛!”領頭的正是女帝身邊的親兵,他著急趕來給齊云松綁,邊松綁邊打量著他,又掃了眼大開的窗戶,“可是有人要加害于你?”
齊云欲言又止,莫名不想讓那人受牢獄之災。雖然他并不知道那人的身份,但那人沒傷他分毫也是真的。他換了個話題,轉而問:“你們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親兵頭子道:“是陛下,她擔心你的安危,所以……”
所以讓人帶兵直奔此處而來?以往覺得甜蜜的事,如今齊云卻頭回感覺到了濃厚的被冒犯的不適。
她怎么知道我在這?齊云帶著一肚子疑惑回府,卻發現護著他的暗衛已經換了一批,暗衛道:“他們辦事不力,已經處置了。”
齊云點點頭,往門外而去,那暗衛緊跟著他。
齊云揉了揉額頭,忽然沒了出門的興致。腦海里一閃而過柏若風的話語,他指揮著人道:“本少爺想吃茄子了,你們去買些回來。”
“屬下領命,還請公子在府內稍后。”
齊云在院內坐立不安,背著手走來走去,忍不住對著銅鏡摸了摸自己的臉。
那人和他長得有幾分相像,莫非是齊家流失在外的孩子?
他思來想去,都想不明白。
晚間,齊府的桌上多了幾道菜:紅燒茄子,醬燜茄子,清蒸茄子,手撕茄子。
齊父抬著筷子,不知道夾哪一道,納悶道:“怎么好端端的多了這么多茄子的菜。”
齊云并不想懷疑自己的父母,只是內心一直在游移不定。
他笑了笑,率先用公筷給二老夾了菜,“近日正是茄子收獲的季節。你們忘了?我最喜歡吃茄子了,這不就讓人買多了些嗎?”
齊父齊母對視一眼,齊母一拍手,“哎喲!瞧我這記性,人老了還真容易忘事。既然云兒愛吃,往后府內多備些就好了。”
齊云筷子微頓,他放下公筷,假裝不在意道:“說起來,爹,娘,我當年是為什么要改名啊?”
齊母的笑容漸漸消去,齊父輕斥道:“好端端的問這個做什么?”
齊母深吸一口氣,眼眶紅了。她忍了又忍,在齊父要說話的時候拉了下他的手臂。
凝滯的沉默讓齊云心生不安,他看看這個,看看那個。
齊母捏著手帕按了按眼角的濕潤,開口道:“當然是因為‘齊昭’這個名字不好,祭司說這個名字福薄,容易英年早逝。所以去年你因為護衛陛下受傷時,我們就決定給你換名字。”
看著齊母悲傷的模樣,齊云感覺到了愧疚,不再追問,“原來如此。”
他抬起筷子,夾了塊茄子放到碗里,耳邊竟又想起那人的話來。
——你打小一吃茄子身體就不舒服,會吐。但是我打賭,你父母不知道,‘齊云’也不會吃不了茄子。
齊云的筷子尖戳了戳碗里,把那茄子戳成爛泥。
古板威嚴的齊父皺眉,訓斥著:“愛吃便吃,戳來戳去成什么樣子?”
齊云停下了動作,齊母以為他不高興,擦干凈淚后拍了拍他手背,安撫著:“云兒別生氣,他就這個模樣,討人嫌的很。”
齊云笑了笑,夾起一塊送入口中。些微的刺麻感從舌尖傳來,蔓延至整個舌面。齊云喉結上下滾動,硬是艱難地噎下了一口。
他等了等,覺得雖然有些不適,但是并沒有那家伙說得那么嚴重,還能忍。
所以那家伙果然是騙子!
“來,多吃點。你最近都瘦了。”齊母給他夾了一大碗茄子。
齊云面色僵硬。
齊母疑惑道:“怎么不吃了?你不是最愛茄子了嗎?”
“嗯。”齊云艱難地忍著翻滾的胃部,連說話都成了需要氣力的事。他顫著手,拿著勺子挖起一大塊茄子。
那家伙肯定是騙子!齊云生起悶氣來,仿佛為了證明什么,他一口悶下半碗茄子。
就在齊母還在和藹笑著給他夾菜時,齊云忽然反應極大地推開碗筷,他捂著嘴,弓著腰,站起來快步往外走。
齊母在身后疑惑地叫著他,齊父問他吃飯的時候去哪。
齊云都沒有回答,他呼吸困難,心臟跳得極快,胃里翻江倒海,他掙扎著努力壓下去,眼前卻天地倒轉,想要往前伸手扶住門,卻按了個空。
他昏過去前只記得齊母的尖叫聲。
醒來時,隱隱約約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坐在床頭。
齊云晃了晃腦袋,定睛一看,發現這人是秦樓月。
秦樓月給他理了理額前碎發,“御醫說,你吃錯東西了。”
齊云喉頭不知為何梗著,說不出話來,他疑惑地“嗯?”了一聲。
秦樓月好笑地敲了敲他額頭,“讓你貪嘴,你不能吃茄子自己不知道?”
齊云聞言,腦子像被打了一棒,整個人如墜冰窟,指尖都在發著冷。
“我……”他咳了兩下,“怎么是你?我爹娘呢?”
秦樓月神情自若道:“朕怕你出事,把你接入宮好生照看,他們很放心你在朕這。”
齊云心情有些復雜,他看了看秦樓月,沒有說話。
秦樓月捏了捏他的右手,似是安撫。
她起身,本欲離開,卻又忽然倒退兩步回來,對齊云道:“對了,最近京城有個胡言亂語的瘋子,因為兄長被人殺了所以到處認人為兄。你見到他了嗎?”
齊云撐著床慢吞吞坐起身,靠坐在床頭道:“我最近不是在宮里就是在家里,還真沒見到這等奇人。”
秦樓月雙眼微彎,溫柔道:“是嗎?那你大白天的去青樓,還把自己綁著做什么?”
齊云心里亂糟糟的,他不耐煩應付一直在試探的秦樓月,胡言亂語道:“樓里姑娘教我新鮮玩法。你派人來的陣仗太大了,把姑娘嚇得以為是來捉她的,跳窗就跑了。”
“你去樓里找姑娘?”秦樓月變了臉。
不待齊云開口。她猛地上前,抬手鉗住齊云的下巴往上一抬,滿眼厲色,“是朕給你的自由太多了?讓你忘了自己什么身份。”
頭回見秦樓月對他生這么大的氣。齊云被迫仰著臉看她,盯著冷怒的人一陣,忽然好奇道:“陛下,我在你這是什么身份?”
這個問題他以前不問,是因為秦樓月身份特殊,對他的好讓他一度相信兩人兩情相悅。而且秦樓月說他們青梅竹馬長大,感情深厚,非常人能比。
從未想過齊云會提出這樣的問題。秦樓月微愣,緩緩松開了手,沒有回答。
齊云心慌意亂,自他醒來的第一眼,見到的除了父母,就是秦樓月了。秦樓月的反應讓他不安,他擰眉:“陛下?”
秦樓月回過神來,“你是朕的人。”她篤定道。
齊云還想追問,秦樓月已經轉身離開了,“這段時間你就在這里好好反省反省,別想再去青樓。”
門一關,親兵盡職盡責守在了門口,層層守衛直通到宮殿之外。
這陣勢,說是關押什么罪大惡極的犯人都有人信。齊云合上了窗戶,心亂如麻,不愿再想。他往軟榻走去,面前卻忽然落下個腦袋,嚇了他一跳。
“怎么樣?這回你該信我的話了吧?”柏若風冷不防從橫梁上倒掛下來,
齊云瞪眼道:“怎么又是你!”
“我也不想來的啊。”柏若風翻了個身,輕巧落到地上,“這不是有個傻大哥被人軟禁了,我才想方設法來救你嘛。”
齊云盯著眼前人一陣,繞過他去桌邊坐下。
柏若風自來熟地蹭到桌邊,給兩人分別倒了兩杯水。
齊云垂眸看著被推到手邊的杯盞,冷不丁問:“你到底想怎么樣?”
看著面容蒼白的齊云,柏若風開口道:“很簡單,帶你回家。”
齊云揉了揉鼻根,他對以前完全沒有記憶,齊家父母不可信,眼前人更不可信。
柏若風伸手拍了拍他腦袋,跟拍一個小孩子一樣。齊云反應極大,一下子甩開他。
柏若風憐惜道:“傻大哥誒,你知不知道你失憶是人為的?”
齊云不可置信抬眼看他。
柏若風說:“秦樓月以前在宗廟跟隨大祭司修習煉藥之術,你可知道?”
齊云自嘲一笑:“我失憶了。”他只不過是失憶,人還沒死呢。怎么一個兩個都把他當傻子糊弄。
柏若風攤手,無可奈何道:“你在北越這么些日子,總不可能一無所知吧?圣女保存的圣藥是什么?”
齊云遲鈍道:“好像是叫什么夢。”
“前塵一夢,會讓人忘掉所有呢,用量再大點就能變成個癡傻瘋子。”柏若風誠懇道,他忽然從懷里掏出一個食指般大的精致空瓶子,在手中拋著玩,一邊把玩一邊嘆息,“咱兄弟兩還真慘,都敗在了這玩意上。”
齊云盯著那空瓶移不開眼,心下一動,開口道:“你既然知道那么多,又一口篤定我是你兄長,那為什么不想辦法讓我恢復記憶?”
難道是他不想嗎?柏若風的笑容斂下,他頓了頓,空瓶也不玩了,塞回懷里,突兀地沉默下來。
看著他的模樣,齊云有種不好的預感,“為什么不說話?”
柏若風張了張口,“我不知道怎么說。我能恢復記憶是因為有高人給了‘護身符’,而你、而你是……”
所以,齊云很可能這輩子都不會變回以前那個意氣風發的柏云起了。
齊云深深呼出一口氣來。
“跟我走吧。”柏若風頓了頓,“如果她真的為你好,為什么會給你用這種藥?”
齊云說不出話來,他不記得柏若風,但腦海里盡是和秦樓月的回憶。在這種情況下,他不可能不信她,而去信一個才見第二面的人,“或許她有難言之隱。”
“還在為她說話。”柏若風對此并不意外。
這時候,他不知道該不該說出他們的身份了。若說他們是曜國的將軍世家,出于人類趨利避害的本能,柏云起怕是更不會聽他說話。
柏若風抱臂沉吟著,“可她今日可以給你吃失憶的藥,明日就能喂你吃喪命的藥。你就甘心一直做她男寵?”
一個‘男寵’打破了齊云所有的僥幸。他像被踩到了尾巴,猛地站起身來,應激道:“你閉嘴!”
“大哥。”柏若風撐著下巴看他,苦笑道,“你若甘愿做人無名無分的男寵,我保證以后都不會來煩你了。左右你現在什么記憶都沒有,以前的事情對你毫無意義。但如果你還保留著以前鎮北侯世子的那么點自尊,我拼了一條命也要帶你走。”
柏若風雖是在笑,桃花眼里卻有些黯然。
沒人知道在他潛入越國宗廟,查到柏云起被用過圣藥時,是怎樣的心情。
那一刻,柏若風渾身發冷,覺得他大哥已經死了。還活著的,大概只是一具身軀罷了。
這世界對他可真殘忍,帶走了他父母,傷了他小妹,如今連大哥都不還他。只憑著消息給他希望,讓他歡喜,最終卻是空歡喜一場。
就好像冥冥中命運在譏誚著他:你不是想走嗎?走啊,那讓你嘗嘗所有人先行離你而去的滋味。
良久,齊云閉了閉眼,沒有說信他,也沒有說不信,只是含糊道:“和我說說,你嘴里那個‘柏云起’是怎樣的人?”
他們聊到很晚,外面敲鐘人打過三更。柏若風看著眼前顯出疲態的人,不再訴說往事。
柏若風心里下了決定,他看向齊云,鄭重道:“不管你信也罷,不信也罷。從見面開始,我什么時候害過你?你理智想必也清楚,只是礙于感情在躊躇。現如今我把以前的事告訴你,只想讓你知道:你在這里真的不安全。”
“以往的身份一旦揭穿,所有死于柏家軍之手的將士親友都會對你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你是失憶了,忘卻了一切。但他們不會認。”
“況且,你在這里的身份地位,全靠女帝垂憐。她是女人,但她更是帝皇。一旦她膩了、厭了,你就沒有任何退路。”
齊云遲疑著,始終沒有說話。
看著他這副模樣,柏若風有些焦躁,指尖噠噠點著桌面,決定下一劑猛藥,“這樣吧,明日,明日一早,我會去見她一面。”
齊云心中還沒有決定,聞言有些緊張,“為什么?”
“呵。”柏若風嗤笑著,“帝皇多疑,她怎么可能相信我沒有見過你?何況這幾日我去越國宗廟查探過,這會兒她肯定已經收到消息了。既然如此,主動出面才是最好的。至少我的‘爭取’能打消她的一些疑慮。”
他看了齊云一眼,“我希望你去聽一聽。”
齊云反手指了指自己,不解道:“我?”
“對。”柏若風點點頭,“你去聽聽她的想法,再為自己以后考慮。若你們真的兩情相悅,我不會做棒打鴛鴦的惡人。”
齊云猶疑道:“可是我被軟禁在這,怎么過去?”
柏若風撲哧一下笑出來,捧腹哈哈大笑,笑夠了才道:“你是腦子傻了,但武功沒廢吧?你就這樣咻的一下,再踩著屋頂噠噠噠過去,然后從后殿狗狗祟祟摸進去啊。”
齊云嘲笑道:“兄臺好熟練。”
“客氣了。”柏若風抬起手,抱拳謙虛道,“這還是你教我挨爹打時怎么逃跑藏起來的技巧。”
齊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