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決定
翌日一早, 柏若風光明正大遞了帖子請求面圣。
一般這種帖子都需要等很久才有回復,然而越帝很快同意了他的請求。
在宮人的帶領下,柏若風在御書房見到了越帝。
彼時她坐在寬大的書桌之后, 緩緩撫摸著身邊的龍椅扶手。
越帝虛虛抬手,免了來使的禮節,遣走周圍宮人,只留一個女官在身邊, 方施舍般開口:“朕認得你, 鎮北侯。說說你混入使團前來見朕,所求何物。”
柏若風背著手, 膽大妄為地直視著書桌后的天子,單刀直入,“既然陛下發話, 那臣使就直說了。”
“我要帶柏云起走。”
“大膽!”女官向前一步斥道。
咔的一聲,是秦樓月把毛筆折斷了。她順著柏若風的視線看向白皙的掌心,淡然地把毛筆放下,神情自若重申道:“這里沒有柏云起。”
柏若風挑了挑眉, “是沒有?還是被陛下藏起來了?”
不等站在階上的兩人發話, 柏若風坦然道:“臣使已經找到兄長了,他如今失了記憶, 誤以為自己是齊家少爺齊云,不肯跟臣使走, 想來是被歹人迷惑。”
柏若風眼尖,發現自己在說齊云不肯跟他離開時, 秦樓月冰冷的面色緩和了幾分。
果然還是在擔心啊。柏若風心想。
“哦, 對了。”柏若風從胸前衣服掏出一個精致的空瓶,在掌中拋了拋, “臣使斗膽,還去了貴國宗廟一趟。意外發現數量有限、管控嚴格的圣藥缺了兩瓶。”
一瓶被早就入了黃泉的圣女用在了柏若風身上。
另一瓶,毋庸置疑用在了柏云起身上。
柏若風頑劣一笑,“陛下明鑒,臣使的兄長定是被歹人所害。”
歹人秦樓月面色鐵青,卻咬死了齊云的身份,“這世間多有相似之人。鎮北侯是否看走了眼,認錯了人?”
孰料柏若風開口道:“說來也巧,臣使以前也喝過‘圣藥’,不過如今已無大礙。”
他囂張地抬起雙臂,在秦樓月面前轉了個圈,展示自己的‘健康’,一點一點地擊破越帝的心理防線,“是不是認錯了人,等臣使讓兄長恢復記憶,一切都一清二楚。”
“不可能!”越帝瞳孔驟縮,拍桌而起,勃然大怒“‘圣藥’沒有解藥!”
的確沒有,但這些人不可能知道他是怎么恢復記憶的。柏若風拿捏著這點,有恃無恐地聳了聳肩,“可臣使的確恢復了記憶,這是怎么回事呢?”
一句話,堵得越帝啞口無言,氣急敗壞。
她冷冷看著柏若風,視線毒蛇一樣纏繞著面前的鎮北侯,恨不得立刻、馬上把他弄死。
但是她不能。
柏若風是使團中的一員,走著明路來的越國,一旦死在了越國,兩國起了戰事,越國必定生靈涂炭。
秦樓月見過方宥丞,那不是個好說話的主,甚至比他父親更為暴戾,連那么點仁善都不樂于偽裝。
要殺眼前人,至少不能再越國領土上。但等他離開,想殺一個人的法子多了去了。
越帝冷靜了下來,她笑了一聲,站在那里,俯視著柏若風,挑釁道:“你若敢給他解藥,那朕就會再灌他喝,喝到他忘卻一切為止!”
“你猜,是你給他解藥的速度快,還是朕的圣藥起效快?”
饒是柏若風,都被她的言語給驚到,不禁懷疑齊云是否一頭熱。
他捏緊了瓶子,忍不住問:“為什么?你很恨我兄長嗎?”
“恨?不,朕很喜歡他,非常喜歡。”越帝從書桌后緩步走出來,嘴上說著喜歡,眼中卻帶著輕慢之意。這聲喜歡來的十分輕易,就像喜歡一朵花,一只貓,一個玩具。
她白皙的手指擦過桌上廣納后宮的折子,理所當然道:“曾經朕和他或許是對仇人,但無所謂了。只要他忘記一切,乖乖地留在朕身邊。朕貴為天子,坐享北越,今后宮空置,留一個男人有何不可?”
還以為方宥丞已經夠離譜了,沒想到這里還有位更不講理的主。柏若風有些瞠目結舌,忽然覺得方宥丞對他實在溫柔。
半晌,柏若風笑出聲來,戳破了表面上溫情脈脈的皮,“跟養條狗沒區別。”
越帝不認同地蹙起柳眉,瞇起眼看著下方的人,“鎮北侯爵位本就當是他,鎮北軍也該他繼承。你這個撿了便宜的,沒有感謝朕,相反還不顧危險,執意帶他離開,簡直愚笨不堪。”
柏若風還記得昨夜對齊云說過的話,估摸著齊云已經在附近了。
索性今日已經夠僭越了。柏若風譏誚道:“陛下殺父弒兄,怕是很難體會到臣使兄弟和睦的感情。哪怕今日他沒了記憶,仍是臣使兄長。臣使所做一切,只為了兄長安好。爵位軍權,他若想要,拱手送上。”
“朕對他還不夠好嗎?”越帝忽然問了這么句話。
就沖越帝方才那口口聲聲說要灌齊云藥的語氣,柏若風就很難相信她嘴里的‘好’。
柏若風誠懇道:“陛下那只是喜歡吧?愛一個人就會希望他過得好,今天陛下能因為一己私欲讓他忘記一切成為你的玩物,明日陛下就能為了別的私欲放棄他。臣使實在不忍讓大哥毀在陛下手上。”
“鎮北侯可真不要臉啊。”越帝幽幽道。
她笑意盈盈,綿里藏針,語出驚人,“自己與曜帝同進同出的,倒是替兄長喊起委屈來了?你若真的鐵骨錚錚,就先管好自己再說。”
“朕可不比曜帝差。”
“嘖。”柏若風皺眉。沒想到秦樓月能查到那么多,但他和方宥丞平日的確沒有很注意藏著掖著。
他今日的目的不在讓秦樓月松口放人手——那是必不可能的。
只為了讓秦樓月看到他是個直白的傻子,搶人都是直來直往的,再讓柏云起看清自己在越帝心中的地位。因此難免要多費些口舌。
“在這方面,您確實不如臣使的陛下。”柏若風想起昨日齊云的病容,心里就裝滿怒氣。“至少有一天臣使要走,陛下只會送臣使。而您只會不顧兄長身體康健,哪怕把人灌成個傻子,也強行留下他。”
竟敢當面比較。女官腰間利劍半出鞘,斥道:“大膽!”
“你說這些沒用。”秦樓月皮笑肉不笑,用篤定的、宣告般的語氣傲慢道,“他是齊云,這輩子只能是齊云。人,你帶不走。心,你也帶不走。他總會回來的。”
“你若有本事,盡管試試讓他恢復記憶。到時候……呵,正好,青梅竹馬的戲朕膩了。倒是想試試一個溫良賢惠的皇夫是什么滋味”
柏若風看著她幾近挑釁的面容,雙目怒火幾欲噴涌而出。
礙于齊云的身體,他‘果然’沒敢輕舉妄動去恢復齊云的記憶。秦樓月聽到這個消息,腦海里緊繃的弦松了些。
后來幾天,柏若風每天都嘗試進宮面圣,以各種籌碼換人,卻都以失敗告終。
又是一晚,月上中天,柏若風翻過宮墻。
這會兒窗像是特地為他開著,柏若風還有些受寵若驚——齊云不把他當瘋子防著了?
他躍進屋內,看到齊云背對著他發呆,手上無意識地把玩著一枚玉佩。
柏若風沒來由地想起自己也有枚玉佩——此處的人似乎格外偏愛用玉佩定情。
因而齊云手上那枚,他不用猜都知道鐵定與越帝有關。
柏若風走到齊云邊上,盯著他的側臉平靜道:“再過兩日,使團就要啟程回國了。這是我最后一次來找你了。”
“齊公子,你的答案是什么呢?”
齊云沉默半晌,猛地把玉佩牢牢捏在了掌中,按在桌面。他輕笑一聲,自嘲地搖搖頭,“你說,她喜歡我什么呢?”
“想聽真話還是漂亮話?”柏若風問。
齊云道:“你是旁觀者,我且聽聽你的看法。”
柏若風拖過椅子坐下,毫不客氣道:“那不是很明顯了嗎?喜歡你的臉啊,喜歡你器大活好。”
齊云面色微僵,抬眼看著他,似乎不能理解柏若風怎能以這幅爽朗清舉的容貌說出這么流氓的話來。
“不然呢?”柏若風給兩人倒了杯水,他潤了潤喉,續道,“我話不好聽,但事實上你現在就是張白紙,她愛怎么涂抹就怎么涂。以前你是柏云起,現在你覺得自己是齊云,未來呢?未來的你又是誰?”
齊云搖搖頭,闔眼道:“我不知道。曾經我以為失憶也沒關系,左右有家人和她在身邊,可以有更多新的記憶。但是你卻冒出來說,這一切都是假的。”
“你是不是怨我出現?”柏若風撐著下巴看他,笑了笑。
齊云沒有否認,然而他的態度已經說明了一切。
“人之常情。”柏若風深深嘆了口氣,并不意外,內心感受到一股濃重的無力感。
或許,齊云的答案還會和以前一樣。帶著這樣的念頭,柏若風珍而重之看著他,就像這輩子最后一次見‘柏云起’,他認真問:“告訴我,你的答案。”
齊云垂眸看著手中的玉佩。
在柏若風忍不住想催促時,卻看見他挪開了手,把背面朝上的玉佩孤零零留在了桌面上。他盯著那枚玉佩,語氣很輕,卻十分堅定,“我意已決。”
“他不愿走,臣使不會勉強。只是無論如何,他都是臣使兄長,陛下若負他,鎮北軍不會善罷甘休。”使團離開那日,柏若風對越帝如是說。
他對越帝的不滿在眼底已經昭然若揭。
聽官員稟告曜國使團已經離開京城,越帝揉了揉太陽穴,心里總算放下一塊沉甸甸的巨石。
昨日開始,齊云就開始對她發脾氣,摔了杯子。質問他們的關系,問她是不是看上了曜國的鎮北侯,才日日與那人見面。
這種吃醋一般患得患失的模樣讓越帝覺得很是新鮮暢快:瞧,這人都會吃鎮北候的醋,又怎么會愿意認回那個弟弟?
因而哪怕昨夜被趕出了房間,說不想見她了這類的賭氣話,越帝也默默忍了。
算了,就讓他自己呆幾天吧。越帝愉悅地想著。男人是不該慣著,誤解了也好,誤解了就會忌憚柏若風,她便不用擔心他跑了。
而宮內,暫時代替齊云的柏若風看著桌面上那封齊云留給越帝的信,不由提心吊膽起來。
當日,齊云選擇了離開。
柏若風提出在使團啟程當日,他們互換身份。
齊云以他的身份回去使團,柏若風提前給使團的人打了招呼,把侍衛唐言留給了齊云。讓他們務必輕裝簡行快馬加鞭,速速把人護送回曜國。
只要進了曜國國境內,自然有鎮北軍接應。
但再快也要十來天。
在這期間,必須有人拖住越帝,拖得越久越好。他身形與齊云相像,亦較為熟悉齊云性子,因而留下拖住越帝。
等時候差不多了,柏若風再尋機離開。
齊云答應了。他想了很久,給越帝留下一封信。
那信并不特殊,當時柏若風就在邊上看著,看見齊云親手把一首訣別書抄了下來,連帶著一枚玉佩放進了信封。
昨日他和齊云都給接下來的對換鋪墊了一番。
齊云假借由頭對越帝發脾氣,說不愿見她,以盡可能讓柏若風不露臉的情況下瞞過越帝。
使團離開后兩天,越帝都沒有過來。
第三日,柏若風就聽見了腳步聲。他猛地睜眼坐起身來,聽見外面宮人行禮的聲音。
“你怎么來了?”柏若風盡力模仿齊云的聲音和語氣。
剛想推開門的秦樓月一頓,收回了手。她聽出了里邊人的不滿,卻是得意一笑,旋即迅速斂了笑,尋了個理由,以證明自己并沒有那么在乎,“兩天了,就算是鬧性子也夠了吧?朕的容忍是有限度的。”
“你不侍寢,多得是人侍寢。”
柏若風一怔,迅速看了眼窗外,內心掀起驚濤駭浪:這還是大白天呢!
他有些煩躁地撓了撓頭,暗想這才第三天,他必須得把時間給拖下去。
快想想,這種情況齊云會說什么?
說什么?嘶——
秦樓月只聽得里邊的人幽幽道:“那陛下找他們去,不缺我一個。”
這是還在生氣?秦樓月摸了摸下巴,心想齊云原來還是個醋壇子。
她心情微妙,放軟了聲音,“可朕只想找阿云,阿云怎樣才肯原諒朕?”
里邊的人靠近了門,秦樓月只能隱約看到一個高挑的身影。
那身影伸出手,似乎打算開門。秦樓月唇角一挑,以為齊云被她哄兩聲消氣了,要就此翻篇。
沒想到那身影猛地把門壓實了,鬧脾氣般用后背壓著門口,背對著她,悶聲悶氣道:“陛下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與陛下的男寵有何異樣?”
秦樓月道:“自然不同。”
“哪里不同?”
秦樓月戲謔道:“你是受寵的男寵。”
房間內沒聲音了。
秦樓月等了又等,就在身邊女官拔劍,示意干脆直接踢開房門的時候,她攔下了女官粗暴的行為。
秦樓月向前一步道:“朕方才是在開玩笑。阿云,你且把門打開,我們好好聊聊。”
聽著門外的拔劍聲,柏若風有些頭疼,他沒想到都這樣了,秦樓月還不依不饒要開門。
這樣下去不行,得找個理由讓秦樓月主動離開。柏若風捏了捏鼻根。
“阿云?”門外的呼喚有如聲聲惡鬼的催促。
柏若風仰頭看著屋頂,想到一個會激怒秦樓月的話題。只是這樣做,有讓秦樓月惱羞成怒踹門而入的風險。
他思來想去,決定破釜沉舟賭一把。
“沒什么好聊的。”柏若風裝著齊云的聲音道,“陛下想開門,想見我,無非是想見我這張臉罷了。”
“臣一直很好奇,陛下到底是喜歡那個柏云起,還是喜歡陪在陛下身邊的齊云。”
此話讓秦樓月心慌了一瞬,很快便壓了下去。
果然,柏若風那廝見著了齊云,肯定就會胡說八道一些什么。但無所謂了,使團已經離京,她有的是時間。
心回百轉間,秦樓月放緩聲音道:“有區別嗎?”
房內的人執拗道:“有。”
秦樓月皺眉,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她認為對方在無理取鬧:“你為什么要和他比較?”
房內的人道:“陛下隨手一招,無數男人蜂擁而至。為何要見臣?為何執意要臣侍寢?”
秦樓月面色鐵青,捏緊了拳。她心里有火,又發不出來。想否認,卻又被這話繞進去,不知該從哪說起。
她不知道柏若風給齊云說了多少事情,為什么齊云會知道柏云起,為什么齊云會問她二選一。
秦樓月怒氣沖沖。她自上位后才感受到權力的迷人,往前的溫婉可人平易近人全被撕裂,露出內里的冷漠狠辣,更染上了權高位重者的霸道,聞言她冷笑道:“那你就好好呆在房內吧,朕也不是非你不可。”
說罷甩袖而去。
聽到外邊的動靜走遠,柏若風幾不可聞松了口氣。
這問題可以說是直接戳到了秦樓月的痛腳了。她既選擇了逃避,應該會有好一陣子不再過來。
窗外輕響。
有人?柏若風聽覺靈敏,聞聲轉過頭,皺眉拔出腰間匕首,一步接著一步警惕地往窗邊走去。
齊云已經隨使團離開了,唐言負責護送他。
那么這個時間,會來這里的人是誰?
柏若風眸色閃過一絲殺意。
緊要關頭,不管是誰,若試圖擾亂他計劃,他必殺之。
窗戶被人從外蹬開。
一個背著包袱的蒙面黑衣人躍進屋內,還沒來得及打量一遍周圍環境,利刃刺破空氣,沖他喉嚨而去,力圖一招斃命。
黑衣人迅速抬手抵擋,回首間看到了一張俊美的臉,可惜眉眼鋒銳,不茍言笑,甚至還要命!
“你……”黑衣人微怔,本欲攻擊的手縮回去,迅速往后翻滾一圈,只一味防守。
等避開柏若風連連追擊后,黑衣人起身躲到柱子后邊。
沒想到柏若風追著他跑,黑衣人一邊繞著柱子跑一邊無奈地甩了甩手上傷口溢出的血。卻猝不及防被反著跑的柏若風堵了個正著,利刃迎面而來。
“停!”黑衣人見柏若風連口喘氣的機會都不給他,一舉拉開距離,扯下自己的蒙面巾,“柏若風,給朕停下!”
持刀的柏若風身上殺氣漸漸消去,轉而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懷疑自己是癔癥。
……方宥丞?
方宥丞不好端端呆在曜國守衛森嚴的宮里,怎么會出現在這?
這算是刺殺圣上嗎?柏若風迅速把沾了血跡的匕首藏到身后,歪了歪頭,笑得無辜,“阿丞!”
第82章 逃亡
但很快, 柏若風意識到方宥丞出現在越國皇宮意味著什么。
那點愧疚的小心思立刻被擔憂代替,他面色微變,“你怎么來了?你知不知道這有多危險!”
方宥丞正打量著這間不算小的偏殿, 神情不以為意:“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我何處去不得?”
柏若風猛地捧著他臉正視自己,正色道:“包括跑到敵人大本營?”
方宥丞見人似乎不僅不高興,還有點生氣, 頓時不吱聲了。
沉默只持續了幾秒, 柏若風松開他,轉而抓起方宥丞被傷到的手查看, 傷口在手背,長且細。柏若風暗道還好沒傷到筋骨。
柏若風瞥了眼方宥丞,憂心忡忡地想:完了, 這要是被抓住了,就憑方為寧那崽子,曜國說不定都能直接完蛋了。
方宥丞心里自然有他的想法。想他交代好國內的事宜,不過晚了幾天出發去追使團, 路上出了點意外。好不容易到了越國, 沒想到使團里的柏若風被掉包了!
從唐言那得知柏若風的安排后,他就開始馬不停蹄地找法子入宮。
這會兒, 方宥丞盯著給他查看傷口的柏若風,忍了又忍, 沒忍住抽回手,低聲斥道:“你又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危險?秦樓月不是好惹的, 若叫她發現你以身替之去蒙蔽她, 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半斤八兩的兩人看著彼此,都覺得對方太沒分寸了。
柏若風抽出一張干凈的帕子, 給他擦著傷口,無奈道:“我當然知道她不好惹,你之前和我說過她的‘事跡’。但這是最穩妥的法子了。”
秦樓月上位的事情瞞得很嚴實,外人只道她幸運,父親死于急病,太子馬上風,皇室凋零,竟讓一位公主風馳電掣上了位。
柏若風先前故意挑釁秦樓月,說她弒父殺兄,并非胡言亂語。
要說起來,這事還是他從方宥丞那知曉的。
“穩妥?什么叫穩妥?”方宥丞抬手捏住柏若風雙頰,往外扯了扯,扯得柏若風嗚嗚叫。他面不改色,眸間卻滿是寒意,“對柏云起而言是穩妥,但對你而言分明就是跳火坑。”
“到時候你被下牢,先猜猜,秦樓月會拿來要挾誰?”
那不還得是方宥丞收拾爛攤子嗎?
柏若風張了張嘴,見人在氣頭上,又不敢說出‘那你就像對我哥一樣的處理好了’這樣的話,一時理虧,不敢掙扎,索性閉了眼睛,一副你愛扯就給你扯個夠的模樣。
“你啊。”方宥丞瞧他這幅‘我錯了下次還敢’的模樣,實在拿人沒辦法,罰又不舍得罰,罵兩句都怕自己過兇了。見柏若風臉頰已然泛紅,忙松了手,給他揉揉臉。
柏若風懶洋洋一抬眼,冷不丁道:“你不也是?”
“嗯?”方宥丞改為攬著他肩。
柏若風把話題繞回去,側臉沖人犟道:“我說你也沒譜。方為寧才多大,你就把他丟在宮里。而且你人不在,誰知道你托付的那些人會不會起亂子。”
方宥丞敢離開,自然是做好了萬全準備。
可看著柏若風一副替他擔憂的模樣,方宥丞很是受用,揉了揉眼前人的耳垂,順著柏若風的話逗道:“那怎么辦喔?朕這算不算是為美人棄了江山?”
居然還有心思開玩笑。柏若風滿臉生無可戀,往外邁了兩步,拉開距離。
手中揉弄的耳垂空了。方宥丞一愣,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離這么遠,“你做什么?”
柏若風上下打量著他,‘咦’了一聲,認真道:“太丟人了。回頭別說認識我。”
沒心沒肺的家伙。方宥丞放下手,好氣又好笑。
柏若風盯著房頂想了想,對方宥丞道:“要不你先回去吧。我還得呆一陣子。”
方宥丞把肩上的小包袱扔到桌面上,“此處離曜國京城路程約莫二十天,但其實十天后,使團已經離邊境很近了。這時候秦樓月再派人帶兵追拿,追上的可能性不大。也就是說……”
柏若風領會了他的意思,“也就是說,我只需要拖十天。今日已經第三天了,我剛刺激了她一頓,估計這幾日她不會再來。”
“我在這陪你。”方宥丞對兩人的‘默契’感到滿意,他拍了拍自己的小包袱,“衣服我都帶來了。”
柏若風盯著那小包袱,不吭聲了。
方宥丞瞧著他那模樣,覺出些微不對勁,“怎么了?”
本以為柏若風是覺得太冒風險,才不愿意他留下,兩人還得多費口舌。沒想到柏若風開口道:“這里只有一張床。”
兩人一頓,動作十分默契地看向房中央唯一的木質雕花大床。
方宥丞揚眉,伸手去攬柏若風肩膀,理直氣壯道:“那不是剛好?咱又不是沒睡過。”
雖然事實如此,但從方宥丞嘴里說出來總是怪怪的。柏若風默默嘆了口氣,他接過方宥丞的小包袱,往房內走去。
這是一座宮殿的偏殿,說是偏殿,實則足以入住一位嬪妃。生活用品一應俱全,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不露面目。
索性守衛雖多,貼身伺候的下人卻只有兩個,又礙于身份性別等原因,伺候的人不敢真的‘貼身’,利用言語來恐嚇下人離遠些,瞞個幾天不是問題,時日久了怕就要覺得不對勁了。
但無所謂了,總共才幾天。
柏若風挨在榻上撐著下巴,看方宥丞提筆在空白宣紙上寫寫畫畫,搗鼓著什么。從他的角度,只能看到方宥丞低頭正對著他時,扇動的眼睫和高挺的鼻梁。
時間在悄無聲息中過去,感到無聊的柏若風忍不住直起身湊過去,想看看方宥丞在弄什么。
沒想到方宥丞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背過身去。
“為什么不讓我看?”很少被方宥丞拒絕的柏若風不解道。
越不讓他看,他的好奇心越是厲害。柏若風尋了個時機,猛地按住方宥丞肩膀,越過身去,只看到那張宣紙上粗糙繪出一個瀟灑的輪廓。
柏若風只看了一眼,心臟莫名快了幾拍。再看方宥丞,見他唇邊噙著抹得逞的笑,正是故意引柏若風上鉤來看的。
“畫我?嗯?”柏若風挑了下眉,展開的眉眼滿是不羈,與宣紙上的人越發像了。
方宥丞轉了轉宣紙,特意轉向他,對比著畫里的人和眼前的人,好整以暇問:“不明顯嗎?”
柏若風動作極快,忽然抬手摸了下硯臺,在方宥丞的躲閃中硬是一手按住對方手臂一手畫在他臉上。
“既然你都畫我了,也讓我畫畫你嘛。”柏若風哈哈笑著。
但顯然他嘴里的‘畫’和方宥丞說的畫不是一回事。
方宥丞黑了臉,剛想起身,又被拉了回去。柏若風抬腿,單膝跪在方宥丞腿邊,是個禁錮的姿勢。
“誒,別走,弄個對稱。”柏若風笑瞇瞇在他另一邊腮上描了幾筆,最后在方宥丞無奈的眼神里在對方鼻頭點了一下。
方宥丞抬袖想擦,被柏若風拉住兩只袖子。
兩人一站一坐,湊得極近。
柏若風端詳了好一會兒,方宥丞有些煎熬,不得不開口打岔:“你這都弄的什么?”
柏若風扯了扯他袖子,“你‘嗷’一聲。”
方宥丞沒聽明白:“什么?”
柏若風松開了手,五指成爪抬起,比在臉邊,“就學小花這樣,‘嗷~’的一下。”
方宥丞大抵能猜到柏若風畫了什么,又想他做什么了。方宥丞抿了抿唇,硬是把那聲笑意噎了回去。
不說別的,柏若風學的還挺像,就那一聲軟軟的,聽得他心頭都癢了。哪像虎啊?像只貓咪還差不多。
“快些。”柏若風催促著,覺得平日里總是黑著臉看誰都像欠他錢的方宥丞做這種事肯定很有趣。
方宥丞頂著張花臉,仰著頭看他,一本正經請教著:“沒聽清,你再教一遍。”
“真笨。”柏若風道,輕皺著眉,又教了一遍,“就這樣,學小花的叫聲,‘嗷~’的叫兩聲。”
方宥丞再撐不住了,抬拳掩飾著唇邊的弧度,肩膀起伏著。
柏若風后知后覺自己被看了笑話,面色驟變,一下子直起身來,“方宥丞!”
“在。”方宥丞應了聲,帶著笑音樂道,“我可沒逼你,你自愿的。”
說完起身挨過去,按住要離開的柏若風,硬是臉貼臉在對方面上蹭了一下,分開時便看到柏若風臉上顯而易見一抹墨痕。
“這可怎么辦?”看著那雙怒火滔滔的桃花眼,方宥丞學著他平日的模樣,無辜道,“不小心把小柏將軍弄臟了呢。”
一個面相硬朗凜冽之人,如今故作這番姿態,著實詭異的很。
柏若風才不管這么多,他實在被方宥丞惹毛了。
盯著方宥丞故意為之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他不知怎么想的,冷不防湊過去,咬了方宥丞下巴一口,明晃晃留下個鮮明的牙印。
眼看方宥丞化作僵化的石雕一動不動,面上還是他胡鬧畫上去的花臉,柏若風點點頭很是滿意,松開手,起身洗臉去了。
那牙印過了好些天都沒能消下去,始終留著個淺淺的痕跡。
柏若風氣消下來后,莫名就有些心虛,每回對上方宥丞暗含深意的眼神,視線就飄忽出去了。
第九天。
柏若風正收拾著行李,和方宥丞盤算著今夜離開,沒想到秦樓月就過來了。
兩人對視一眼,不由都緊繃起來。
那身影站在門前,許久沒有說話。光看人影來說,秦樓月特意遣走了其他宮人,唯獨身旁貼身的女官寸步不離。
方宥丞指了指門外,反手又指了指自己喉嚨。示意他先開口。
柏若風的聲音比較清亮,齊云與他相比較為低沉一些,但尾音仍是習慣性上揚,總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樣。他努力偽裝出齊云的聲線:“你來做什么?”
“你還不愿意見朕……見我?我有些話想和你說。”秦樓月聲音平緩,這幾日她似乎冷靜了不少。
方宥丞眸色一暗,拿著包袱退到窗戶,往外看了看,朝柏若風比了個手勢,示意外面沒人。
還不是走的時候。柏若風看了他一眼,思考一二,去接秦樓月的話,“你知道我現在忌諱什么,就在外邊說吧。”
舊話重提,秦樓月卻并沒有因此生氣,反而好脾氣道:“無論是他還是你,都不重要了。都是過去,我們擁有著現在,也即將擁有未來,不是嗎?”
柏若風被她繞來繞去的話轉懵了,“陛下有話直說便是。”
秦樓月悄無聲息丟下一個重磅消息,“阿云,我懷孕了。”
“這!”柏若風嚇得差點露出本音。
他猛地看向方宥丞,方宥丞一副毫不意外的模樣,怪不得昨日方宥丞說他們可以準備走了。
如果是齊云聽了這話的話,柏若風反應過來,驚訝道:“真的假的?還是你在故意轉移話題誑我?”
“這還能有假嗎?”秦樓月嘆了口氣,態度與前些日子截然不同了,她溫聲道,“你不愿意出來見我一面嗎?”
方宥丞拉著柏若風手臂想帶他走。柏若風頓了頓,按在方宥丞手背上,與之眼神對視一番,他無聲指著桌上的信。
柏若風聲音微抖,一副強忍著慌張和激動的模樣道:“我有點亂,你、你明天再來,我有個東西想給你看。或許你看過之后,就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了。”
秦樓月好脾氣問:“明天什么時候?”
柏若風反問:“我們第一次見面是什么時候?”
第一次,可以是齊云醒來時見她第一眼的時間,也可以是當年柏云起救她的那個時間。
秦樓月深呼吸一口氣,不知為何,明知不宜再起沖突,但她仍選了房內的人或許并不喜歡的答案,“是傍晚,夕陽下山,余暉漸消,即將入夜之時。”
或許這是她一生都難以忘記的一夜。
不知前情,柏若風自然對這個答案沒什么感覺。唯一的感慨不過是越帝記得真清楚。“那你明日晚上再來,我有樣東西,想給你看。”
秦樓月答應了,帶人離去。門外恢復了安靜。
方宥丞從房內繞出來,見柏若風坐在廳間椅子上喝茶,對桌上的信若有所思,便開口道:“此次她勢必要見面,明知危險,為什么不現在走?還要和她約明晚。等她回過神發現不對,隨時都有可能沖進門。”
“還差一點,使團這會兒很可能還沒出越國邊境。快馬加鞭封鎖城門還是有可能的,都到這時候了,這個危險不能冒。”柏若風搖搖頭,“我得讓她以為我是‘齊云’。”
方宥丞了然,“你想讓她發現這封信,再發現‘齊云’逃跑,引她追捕我們,好掩護使團離開。”
柏若風一手握著茶盞,一手拉著他袖子輕晃了兩下,勸誡著:“陛下,這次是真的危險,您就別跟著我了吧。”
方宥丞拍掉他的手,忽然彎腰,湊近了,問:“你喊我什么?”
不對嗎?柏若風想了一圈,沒想出來問題所在,“陛下?”
于是他眼睜睜看著方宥丞掀唇笑了,抬起拇指擦了擦他唇邊水色,“知道我是陛下,倒反過來給我下令?膽子肥了啊。”
“那……真被抓了,曜國怎么辦?”柏若風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非戰時,一國之君被剛簽了友好契約的敵國生擒,他想都不敢想后果。
方宥丞拿起他手中杯盞,喝了剩下的茶水,聞言斜了他一眼,“你又不是曜國皇后,操心那么多做什么?”
柏若風氣不過,抬起腳尖‘踹’了他一腳。
方宥丞捏著茶杯一愣,反應過來后垂眸笑了笑。他并非是個生性愛笑的人,只是忽然發覺不管是在哪里,情勢多危急,只要柏若風在他邊上,他們就總能尋到樂子。哪怕是像這樣打鬧,都無端讓他開心得很。
柏若風收拾好兩人留下的痕跡,把信封擺在桌面中心,背好方宥丞帶來的包袱,一副整裝待發的模樣。
回頭見方宥丞還在那優哉游哉倒茶,柏若風上前去把他拽起來,“別喝了,大爺,快走了!”他算了算路程,“這回真要亡命天涯了。”
方宥丞像春游般不見絲毫著急,跟在柏若風后頭輕輕松松從窗口翻上去,等一路順著墻角躍上屋頂,他盯著身前那青竹般的身影,忽然小聲道:“怕什么,我護著你。”
柏若風抽空回頭看了他一眼,好笑不已,也跟著壓低聲音,用氣聲道:“咱倆到底誰護著誰啊?陛下。”他故意咬重了后兩個字,就為了讓人知道身份。
沒想到方宥丞道:“朕護著你啊,梓潼。”
柏若風差點被他那兩字嚇得腳一滑從屋頂摔下去,被眼疾手快的方宥丞拉住,拽了上來。
方宥丞朝他眨了下眼,明明沒說話,柏若風卻分明從那墨黑的眼瞳看到一個意思:你瞧,是吧?
有時候,柏若風真想把他嘴巴給封了。
第83章 沙漠
他們連夜出了皇宮, 沒想到落地就有五六個人堵在了前面。
竟然來得這么快。柏若風冷下臉,條件反射抬手示意方宥丞后退,同時迅速拔出腰間利劍。
未曾想那幾人齊齊單膝下跪, 拱手道:“主子,馬已備好。”
柏若風定睛看去,才發現說話的人有幾分眼熟,像是在哪里見過, 但愣是想不起來了。
方宥丞拽了他一把, 不悅道:“他好看嗎?”
柏若風把劍收回去,沒回過神這句話的意思, “什么?”
方宥丞瞥了牽著馬匹過來的唐策一眼,唐策接收到他凜冽如刀的眼神,忙朝柏若風拱手道:“侯爺, 臣是陛下的暗衛統領,先前有過一面之緣。”
“哦!是你。”柏若風了然,牽過韁繩躍上馬去,對旁邊與他并肩齊驅的方宥丞道, “阿丞, 你都安排好了?”
方宥丞眸中沉沉斂著光,不知在想什么, 聞言頷首道:“嗯,沿途都留了馬, 我們快馬加鞭,出了邊境入了沙漠, 他們再想尋來就不容易了。”
“那走!”柏若風笑得爽朗, 他拽著馬前蹄高揚,落地塵起, 踏著星月,率先往城外奔去。
為了引開追兵,他們走了與使團截然相反的路。
“西線廢棄多年,從理論上來說,按照當地人給的地圖,能走。”篝火邊,唐策從懷里拿出一張地圖,獻給方宥丞過目,“但是風險太大,出了邊境后,得再想辦法繞回東線去。”
柏若風把腦袋探過去,看到地圖上兩條鮮明的紅線。他肘部壓著方宥丞肩膀,在地圖上點了點,“太遠了,這兩邊繞過去,夠秦樓月抓你幾回了。”
方宥丞拄著下巴:“那你覺得……”
“要不咱們還是分頭行動吧。”柏若風興致勃勃看向他,誠懇建議,“我帶點人去西線就好,讓唐策護送你回東線去。反正他們不知道你的存在,本來就不會追著你。”
方宥丞沉默好一陣子,在枝條燃燒的噼啪聲里,忽然抬手,用了點氣力狠狠戳了戳他胸口,“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柏若風被他戳的倒吸一口氣,沒敢再說話了。
倒不是方宥丞下手多狠,只是他懷里還揣著明空當初給他的、據說能找到‘真龍寶藏’佛珠串,而‘真龍寶藏’就在那條被黃沙掩埋多年的西線上,因此柏若風勢必要走一遭。
或者說,他來北越除了尋找柏云起,本來就打算去沙漠上找一找。
方宥丞戳他,戳的正是那串佛珠。珠子碾在他胸膛上,是一種只有兩人知道的警告:方宥丞不允許他獨自去尋那虛無縹緲的‘真龍寶藏’。
方宥丞把地圖收起來,沉默幾息,不容置疑:“走西線。”
暗衛從不會質疑他的決定,也不會詢問緣由。方宥丞眸間滿是陰霾,解釋道:“就算是死在沙漠上,也不能被生擒。”
旋即,他看了眼邊撥弄火堆邊偷聽的柏若風,垂下眼去。他清楚柏若風的脾性,正如柏若風了解他一般。
——就算是死在沙漠上,也不能讓這家伙自己去。
因為早有準備,兼之有了時間差。直到他們即將到邊境了,才看到追兵。
只是這個追兵遠比他們想的多了好幾倍,毫不夸張地說很有可能調用了一整只支軍隊。眼看過了最后一座城,與追兵間的距離越來越近,出了門后盡是平地,想要隱藏身形極難。
方宥丞當機立斷,命令唐策帶兩人,偽裝后向東線方向而去——這也是最符合一般人邏輯的做法,西線危險且前途未知,想順利回到曜國十有八九要向那‘唯一的路’而去。
唐策等人領命,爭分奪秒,顧不上休息,灰頭土臉沖出邊境線。
而他們等了幾個時辰,眼看追兵追著唐策等人離去,才摸黑出城。
夜里的沙漠溫度偏低,四人裹著斗篷而行。方宥丞拿著地圖走在前面。
馬到底比不得駱駝,前面已經走了這么些路,現在都跑不動了,喘著粗氣想喝水。
不遠處有個綠洲,幾人就地休息儲水。
兩個暗衛就在不遠處修整。柏若風坐下來,悄悄往方宥丞那挪去。
方宥丞正研究著地圖,無意識咬著指尖。火光的影子在他面上跳躍著。柏若風若無其事抬起手,身上的斗篷攏在方宥丞肩上,把兩人都罩了進去。
他歪頭看方宥丞,方宥丞對他的接近沒有任何反應,自然得就像一只家養小鳥落在肩上般。
柏若風盯了方宥丞半晌,從懷里摸出來一盒東西,挖了一坨抹在方宥丞手背的疤上。
這么明顯的動作,方宥丞想不注意到都難。他抬手看了眼手背上的乳膏,“這是什么?”
“祛疤膏,你之前給我的。”柏若風也是剛剛翻包袱的時候想起來還有這么個東西。
方宥丞隨手抹平了藥膏,“都來沙漠了,怎么還帶著?”
說這話柏若風就不樂意了,“是誰叫我隨身帶的?”
說隨身帶,可沒說這么緊要的關頭還帶著。罪魁禍首方宥丞見柏若風一臉認真,是把他的話真放在了心上,心里頓時樂不開支。他含糊應了聲,“唔,我錯了。”
柏若風擠了過來,枕著他手臂沒話找話道:“穿過沙漠要多久?”
“明知故問?”方宥丞揉了揉他腦袋,“按東線走只要三天,快得很。但是沒辦法呀,誰讓咱們的小侯爺選了條人跡罕至的路。”
身體的疲憊似乎加深了消極的情緒。柏若風沉默了會,抬頭盯著方宥丞看了會,忽然抱住他一條手臂,把腦袋蹭方宥丞頸間,猶猶豫豫問:“阿丞,我是不是做錯了?”
無心再看地圖的方宥丞嘆了口氣,把地圖收好,“你說哪個?”
柏若風不說話了。
“要是說你哥那回事,你又不能未卜先知,人都送走了才知道她懷孕。不過話說回來,哪怕你提前知道她懷了,結局多半不會改吧?”方宥丞篤定道。
柏若風沒吭聲,聽他聲音沙啞,拿了水壺過來,拔下壺嘴遞給他。
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缺水了的方宥丞微愣,接受了他的投喂。
方宥丞把水壺放邊上,卷著柏若風滑下的長發,在食指上卷了幾圈,再松開著玩,“要是說把我牽扯進來這回事,你不覺得說得太晚了嗎?”
柏若風平日里看著坦蕩,心里頭藏的事可不少,心軟得既想顧全這個,又想顧全那個,總把自己陷進難以抉擇之地。
相反,方宥丞看著深沉,實則黑是黑白是白,把世界劃分的簡明扼要,對別人狠,對自己也狠,自然少了柏若風的諸多煩惱。
“既成定局,無謂再想,好好休息。”方宥丞憑感覺拍了拍他腦袋安撫。
柏若風不太樂意甩開腦門上的手,情緒低落。他垂著腦袋,在方宥丞疑惑的視線里,忽然咕噥一聲:“你見過齊云了嗎?”
方宥丞花了一陣子回想‘齊云’是誰,然后勉強記起是柏云起在越國的名。他點頭,目不轉睛盯著眼前人,不明所以,“怎么了?”
怎么了?沒記憶了,那可是大事。沒記憶代表什么?以前的那個人再也回不來了,以前的事都只有他記得了。
柏若風深深吸了口氣穩住情緒,難過地把忍了好久的話說出口:“我沒哥了。”
原來是想說這個。方宥丞拉著斗篷湊過去。一時半會他說不出話來,欲言又止看著柏若風。
柏若風為何能恢復記憶,他當時在場,最為清楚,因此也知道柏若風難過的地方。
柏若風垂著眼盯著腳尖發呆,一塊手帕慢吞吞遞了過來。柏若風回過神,抗拒地推開那手帕,“不用。”
方宥丞沉吟著,忽然彎腰湊過來打量柏若風的臉。
他這動作隨意又帶了點稚氣,把柏若風逗笑了,“看什么?”
“以為你哭了。”方宥丞看他臉上干爽,沒有水痕,便坦言道,“沒事,沒了個大哥,你還有個丞哥呢。”
“不要亂占便宜,我比你年紀都大。”柏若風還真被他的插科打諢轉移了注意力。
方宥丞冷不丁笑了聲,嘲笑道:“你見誰投胎還把上輩子年齡加上的?”
柏若風被他噎的說不出話,瞪圓了眼。
方宥丞心情大好,抬指點了點下巴,火上澆油挑釁道:“怎么?瞧這氣的,我這剛好,要不再來一口?”
柏若風瞪了人半晌,打不得,罵不得,再咬一口對方宥丞不痛不癢,反倒把他自己給憋得難受。
柏若風磨了磨牙,抬手揪住方宥丞臉皮,“你真的是方宥丞?”他懷疑道,“真不是他人偽裝?”
方宥丞疼得直抽氣,拍開他的爪子,“不是我還能有誰?”
柏若風疑惑道:“我記得阿丞嘴巴沒那么伶俐啊,也沒那么愛說話。”尤其是這幅賤兮兮的模樣,他好奇很久了。
方宥丞給自己揉了揉臉,聞言懶散道:“這不是逗你好玩嗎?”
逗他好玩?柏若風有些不爽,他道:“知道桌上我哥留給秦樓月那封信寫了什么嗎?”
方宥丞心生不好預感,扭頭閉嘴不問。
然而決定權不在他身上。柏若風把人腦袋掰回來對著自己,捧著他臉自顧自道:“引了一句詩: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晞,芳時歇,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方宥丞心里一咯噔,怔怔看著念詩的柏若風。
柏若風挑了下眉,忽然笑了,笑得意味深長,又單純無辜,“阿丞,這詩,好聽嗎?”
“我討厭這句詩。”方宥丞緩緩開口。
柏若風本只是為了恐嚇調侃他,聞言松開手,笑得前俯后仰。
不料方宥丞眼眸微轉,墨色流動間,他拉著柏若風的掌心,十分認真道:“若有一日,收信人是我……”
柏若風漸漸斂了笑,看著方宥丞認真的臉,心如鼓擂,說不出話來。他的神魂仿佛要被那墨色的漩渦吸進去,整個人動彈不了。
“若是信給我,”方宥丞喉結微動,他們坐在沙漠綠洲中,頭頂璀璨星光,火堆的噼啪聲入耳,他拉著柏若風的手,低頭捏在掌中,有血有肉如此真實。
方宥丞抬臉,眸色柔和,“若風,我只希望那句詩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人生何處不相逢,不管什么時候,不管在哪里,希望他們終有相逢的一天。
他們順著地圖的道路走了兩日,除了土黃的沙、湛藍的天,一無所獲。別說真龍寶藏了,就連傳聞中天元王朝徘徊此處的亡靈,也不見絲毫蹤跡。
只有偶爾在黃沙里露出的舊物一角,能證明這里在數年前的確是通商之道。
第三天夜里,他們尋了處地方宿營。
“線索、線索在哪呢?”柏若風把玩著那串一直帶在身上的舊佛珠。
如明空所說,從最初那位‘高僧’傳下來,這串佛珠歷經幾個主人,按理來說應該很舊了。但相反的是,它珠子圓潤,看著顏色更鮮活了。
一串佛珠,怎么能夠指引方向?柏若風一直想不明白。現在他人都到這里了,佛珠也帶了,為何佛珠就沒有一點反應。
“珠子又不會開口說話,你想讓它給什么反應?”方宥丞敲了敲他腦門。
柏若風擒住他抬起的手,若有所思:“阿丞,若你想在珠串里留下回家的線索,你會怎么做?”
“簡單。”方宥丞想都不用想,他的手段向來簡單粗暴,“把地圖塞進去完事。”
柏若風重申道:“這可是珠子。”
“那就先碎掉,再放進去。”方宥丞快速道。
“不可能。”柏若風搖頭,“那是大師、高僧,肯定有更深奧的法子。而且傳了幾任主持,他們明知道秘密都沒有解開,肯定是因為太深奧了猜不出來。”
“或許他們是不敢試呢?”方宥丞正拿布條低頭擦著沾了污血的軟劍。
這幾日行過之處,因為人跡罕至,他們不時會遇到一些蛇啊狼啊之類的東西,除了兩個暗衛,他們亦有在自保。
說得有道理,可是佛珠就那么一串,要是試了什么都沒有可怎么辦?柏若風仔細想了想,寶貝地捏著那串佛珠犯難,不舍得下手。
“嘖。”方宥丞實在看不慣他為難的模樣,走過去奪過柏若風手里的珠串,上下拋了拋,哼笑著道:“有什么好糾結的,試一試不就知道了嗎?”
多珍貴的寶珠他都捏著玩過,何況這么一串。
方宥丞說著,在柏若風的阻攔聲中用內勁大力一捏,柏若風撲過來,晚了一步,珠子粉碎聲在兩人間清晰可聞。
在柏若風驚詫的視線下,他猶豫了下,攤開手掌,一堆粉末中,里面竟藏了塊只有半個珠子大的硬物。
柏若風呆住了。
“看來高僧和我想的一樣。”方宥丞沒想到推測是真的,旋即玩味地把珠子全捏碎了,從中挑出硬塊,捧到柏若風面前,“我就說他們是不舍得。來,拼吧。”
柏若風怔怔地看著面前的碎塊,沒想到珠串轉眼變成一堆碎塊。他后怕又生氣地喊道:“方宥丞!”
隔得不遠處,兩個暗衛痛苦地捂著耳朵,假裝沒聽到。
直呼圣上名諱,普天之下怕是只有這位主了。偏生這幾日他們被迫聽了不少東西,生怕活不到回宮了。
“別生氣,”方宥丞瞇了瞇眼,似乎有些遺憾珠子里真藏著東西,“方才掂量著它重量不對,我才捏碎的。”
他雖然愛逗柏若風玩,但不會故意壞事。從小養尊處優,多珍貴的珠串他都把玩過,因此珠子一上手,他就覺出不對來:按這個材質,珠串不該這么重。
柏若風如釋重負,他把碎塊放在平鋪的手帕上,捻起珠串中留下的碎塊,仔細打量,“像是琉璃。”
“用琉璃做地圖,財大氣粗啊。”方宥丞敷衍地夸了一句,蹲下來,和他一同拼起琉璃。
一百零八顆碎塊,光是拼完就用了大半個晚上,這還是喊來兩個暗衛共同努力拼成的。
然而拼成后,幾人都犯了難。
這并不是地圖,而是一個奇特的形狀,像是瘋長的雜草堆毫無規律,淺黃的‘草堆’中一點金黃泛紅。
一個暗衛小聲道:“會不會是拼錯了?”
柏若風摸了摸下巴,正有此感。他伸出手剛要打亂重來,一旁坐著的方宥丞卻按住他手背,“等等。”
說著,方宥丞從懷里拿出那張舊地圖,擺在了琉璃塊邊上。
柏若風歪了歪頭,試圖調換方向角度去看。方宥丞直接把地圖一轉,擺到他面前,沿途指了一圈,“這樣看。”
地圖外圍廓形,與那看似毫無規律的‘雜草堆’形態對上了!柏若風眼睛一亮,看向方宥丞,興奮之情溢于言表。
“據聞天元王朝圖騰是鳳凰。所以這里,”柏若風指向琉璃塊中一點金紅,激動道,“是代表天元王朝?這個地方就是‘真龍寶藏’!”
居然這么容易,怎么會這么容易,好像忽然間所有幸運都來到他這邊了。
沒有筆,柏若風直接咬破手指在地圖上落下血色標記,等不及般收拾行李,面容疲倦,精神亢奮,“走!離我們不遠了,我們現在就出發!”
他興高采烈起身,卻被人拽住手腕。柏若風回頭,看見盤腿坐著的方宥丞伸長手拉著他,面上難得一見帶著幾分掙扎和恐慌,張口似乎要說什么。
柏若風頓了頓,耐心等他開口。
然而方宥丞閉唇不語,倦怠地搖頭,捏了捏鼻根,“我沒事。”
“阿丞。”柏若風了然他所有的不安,瞥了眼那倆極有眼色走遠了的暗衛,無聲嘆了口氣。他單膝跪地,伸手抱住了方宥丞的雙肩。
柏若風偏頭,蹭了蹭他腦袋,低聲道:“我在這。”
腰間的手收緊了,柏若風只覺得呼吸都難了幾分,然而他只是重復著,安撫著:“我在這呢,這幾日辛苦了,需要再休息一會嗎?”
方宥丞靜靜抱著他,沒有說話。
就在柏若風以為人已經累得睡著的時候,方宥丞松開了他,沒事人一般起身,伸了個懶腰,朝他伸手,“走吧。”
柏若風抓住他的手,順著力道起身,左腿跪久了腿麻,起身時柏若風踉蹌了兩步,掉進方宥丞的懷里。
“小心點。”方宥丞扶著他,抬眼看向遠方將明未明的天色,“接下來還有路得走。”
按琉璃塊指引的方向,他們偏離了‘商道’,闖入了漫漫黃沙間。
沙丘起伏,一重又一重,直到標記處,未見任何建筑,讓人懷疑‘真龍寶藏’存在的真實性。
幾人立在藍天之下,站在那標記處平坦的沙地上,都有些茫然。
按理,這里就是琉璃塊指引的地方。
是地圖錯了?還是他們錯了?
方宥丞皺眉道:“都散開,在附近找找線索。”
柏若風深一腳淺一腳走在沙面上搜尋,不放過任何一點痕跡。
就在這時,一個暗衛驚呼道:“主子,這里有發現!”
聞聲,柏若風當即沖過去,暗衛讓開位置,他蹲下去,只見黃沙掩埋處露出一個邊角。柏若風迫不及待把黃沙拂去。
方宥丞不知從哪里掏出把匕首陪他一起挖。
黃沙重重埋沒到它的頭頂,直至幾人來到,讓它重見天日。那東西露出的面積越來越大,讓所有人猝不及防的是,挖出來的竟是一塊立著的石碑,
一塊再普通不過的,刻著素不相識的名字的墓碑。
荒唐又離奇,為什么沙漠里會有墓碑?
沙漠的風拂過,幾人都感覺到背脊一涼,想起了那個魂靈徘徊的傳聞。
第84章 請仙
“墓碑是石料, 刻的花紋很像鳥。”方宥丞打破了沉默,他摸了摸碑身,“這個規格, 不像普通百姓能有。”
柏若風如今對圖樣很是敏感,一說鳥,立刻激動問道:“是鳳凰?”
方宥丞遲疑著,不太肯定, “有點像。”他站起身掃視一遍周圍, “再看看有沒有別的。”
接著,幾人在石碑后幾米發現了新的墓碑。
把墓碑挖出來后, 他們再一次在碑上看到了類似鳳凰的花紋。
鑒于兩座石碑呈直線距離,仿佛列隊般一個接著一個。柏若風試圖尋著大概方向找去,果不其然發現了第三座石碑, 猜想被證實了石碑是直線列著的。
為了省時間,他們沒有挖掘,而是簡單做了個記號。
此處應是被特地挑選出來的地方,在大沙丘背后, 夾在兩座小沙丘之間, 平靜無風,安靜得有些詭異, 像是被天地遺忘之地。
隨著發現的石碑越來越多,他們一路向前走去。立著的石碑宛如引路燈, 給來人無聲指引著方向,鋪就了一條亡者之路。
不知走了多久, 數不清找了幾十甚至上百座石碑。直至眼前突兀出現了一抹白色, 叫人疑慮是否出現了幻覺。
“雪?”方宥丞皺眉不解,眼前無邊的沙漠里, 竟然出現一片皚皚,美得像一種錯覺。
柏若風快步走過去,彎身抓了一把沙子查看。“不,是沙子,白色的沙。”
與普通的沙子無異,唯一奇怪的,是這顏色有如白雪,鋪在巨大的黃沙畫卷上,如此顯眼。
沙中有諸多起伏,拂開一看,又是墓碑。
層層林立的墓碑拱衛著中間的沙包。
傳說中的真龍寶藏,莫不是天元皇室的永眠之地、‘真龍’遺骸?柏若風捏緊了拳,臨到最后,卻開始焦慮。
那邊,方宥丞指使著暗衛,“挖!”
兩個暗衛動作很快,層層白沙被拍下去,露出沙下東西的真容。
是一座巨大的白色鳳凰雕像,生動得展翅欲飛。
一個踩在雕像正后方且挖且退的暗衛踩到了不同沙子的硬面,險些摔倒,他爬起來,用腳把沙子撇去,看到一抹白墻。“主子,雕像后面有東西。”
“再挖。”方宥丞等不及了,拿了匕首上去一同幫忙。
四人合力,終于讓那巨大的鳳凰雕像以及它身后棺木一般的東西露出來。
形如棺木的石塊只有鳳凰四分之一高,若不留神很容易就忽略了。
柏若風熱得額間滿是汗珠,他俯身左敲敲,右敲敲,聽到空音傳來時眼睛一亮。柏若風把匕首順著縫隙插入,往上使勁一撬,石塊間裂開縫隙。
方宥丞走過來,幫他把石塊搬下去,那‘棺材’里面,竟是一條白石堆砌的暗道。
在沙漠里砌暗道,也不知道這暗道給誰走的。方宥丞皺眉拉住想要跳下去的柏若風,“先等等,這里不知道多久沒人來了,先通通氣。”
柏若風雙眼很亮,“據說,欽天監帶著寶藏藏在沙漠里,你說里面有沒有欽天監的后代?會不會藏著世外桃源?就那種不知外邊世事變化,其樂融融的世外桃源!”
想到一路上詭異的指路碑,方宥丞沉默了。與其說是通往世外桃源的地方,還不如說是對舊時代的悼念。
既然是悼念,下面就肯定沒什么好東西了——至少對活人來說是如此。
“有什么下去了才知道。”方宥丞麻利吩咐道,“你二人守在這里,不要讓沙子埋了入口。”
柏若風的興奮冷卻了些,左右看看,想說什么,又合上了嘴巴。
兩人一前一后順著密道下去。
下面昏暗,但居然有光。是嵌在石壁上的夜光珠散著瑩瑩光輝,雖然不比天光火光,照亮來說卻夠了。
但這光呈藍綠色,這么一照,真有幾分冥路的模樣。膽子小一點了,怕是要尖叫著逃跑了。
兩人有條不紊從梯上下來,踩到實地上。
“你這么信他們,”柏若風朝方宥丞道,“萬一他們要埋了我們怎么辦?”
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可是傳聞有寶藏的地方,柏若風還想活著回去,不得不考慮多些。
方宥丞不以為意道:“怕什么,我死了他們也活不成。”
為什么方宥丞死了他們活不成?柏若風還想再問,方宥丞卻換了話題:“這里有壁畫,來看看。”
剛剛下來時,兩邊都是空白的石壁,現在再看,東邊的石壁上出現了壁畫。
先是一副巨大的鳳凰在半空展翅,下面一堆人恭敬叩首。
順著往下,第二幅畫里,天子高舉權杖,下面的人手舞足蹈。
“是記錄開國時,還有繁榮時的天元國的盛況。”方宥丞打量著壁畫。
第三幅畫,兩個看不清臉的小人站在云端,下面是天子行禮,百姓叩首。
柏若風拉了拉方宥丞袖子,指著畫上的小人奇道:“這就是傳聞里說的神仙?神仙居然是兩個嗎?”
“嗯,還有傳聞里賜下寶物。”方宥丞指了指兩個神仙小人和天子之間的東西。
看起來的確像是神仙賜予了凡人什么的場景。
柏若風湊近了看,看了半天,不甚肯定,“寶物是……書?寶物怎么會是書?”
方宥丞已經往下走了。
他快速地掃過壁畫,后面的壁畫都是已知的歷史,是天元王朝不堪一擊,四分五裂,最后欽天監奉命帶著東西離開,在沙漠建起一方隱秘之地,把‘寶物’留在了此處。
“按此處的規模,不太可能藏著什么金銀珠寶類的寶藏。”看完了壁畫的方宥丞站定,回身看柏若風,面色陰沉,“但是或許這里有你想要找的東西。”
柏若風走過去,圈著他手腕,笑得明媚,沒有一絲陰霾,“那你陪我一同走下去吧。”
“好。”
這條密道仿佛是特意為了存放壁畫所造,很短。
走到壁畫盡頭,他們看到一間頂部鑲嵌滿夜光珠的石室。
瑩綠的珠光柔和,他們清晰看到石室周圍擺滿了竹簡書籍,唯一正中間凸起的石臺上放著一卷黃軸,看起來很像是圣旨。
方宥丞隨手拿起一本書翻了翻,發現是記錄明晰的史書。他一連換了幾本略看,發現都是些缺失已久的珍貴書籍。
“不愧說是文化繁榮的一個時代。”方宥丞低頭翻看著書籍,指腹擦過扉頁上前朝名士留下的筆墨,他合上書,放回原處。不知是褒是貶,面無表情道,“寶藏竟都是書。”
而柏若風的目的從來都只有一個。離石臺越近,步伐卻是由快轉慢。
“這就是神仙賜下的寶物嗎?”柏若風站在石臺前遲疑,“它看起來更像圣旨。”
方宥丞走過來時,柏若風已經拿起那卷軸。可能存放的時間久了,柏若風一拿起來,還沒打開,軸棍就與黃布脫離開來。
軸棍落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音,把緊張的兩人都嚇了一下。
柏若風吸了口氣,緩緩打開,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行豎字:此乃仙人賜我天元皇室秘法,不到萬不得已,切勿私用!
仙人?柏若風瞳孔驟縮,迅速打開,只見露出來的又是一行字:此陣用于請仙下凡,庇佑我國,非皇室不得擅用!
往后徹底展開,露出來的則是一個繪得極其精細的法陣,密密麻麻勾勒著線條,還有細密的小字在旁注解。以至于一眼看去,紙面仿佛被墨色浸染了般。
后邊還有不知道天元王朝哪任皇帝用玉璽蓋下的章印。
那法陣分明和在柏若風院中見到的一樣!方宥丞認出來了。
他看向柏若風,柏若風似是懷疑自己的眼睛,抬臂擦了幾下眼,把一雙桃花眼擦得泛紅,看著那圖案,表情明晃晃的不可置信。
原來之前明空沒有騙他,明空大師的確把傳下來的法陣給他了。想來那無名高僧傳下來的陣法,就是從此處抄錄出去。
可就是這樣,才更顯得他這一次尋覓像個笑話!尋到最后,仙人留下的‘寶物’當真只是一個法陣而已。
柏若風急急地翻過去,后面什么都沒有,這就是圣旨的全部了。
他快速地把這圣旨上下左右地查看,可無論他怎么翻,都翻不出其他內容來,倒是把他自己驚出一身冷汗,心臟狂跳,手抖不已。
“請仙?請仙……呵!居然是請仙下凡的法陣。”柏若風失了氣力,著魔般笑著,且笑且退,面上似悲似歡,“這算請的哪門子的仙啊?”
他腦海混亂不已,出現了高頻的幻聽。
聲音尖銳刺耳,柏若風反射性地死死捂著耳朵,眼前是方宥丞喊他的模樣,眨眼間卻看到那卷軸上寥寥的幾句話,再眨眼是這二十多年的種種往事,倏然還出現另一個時空的記憶。
他摸不到實處,踩不到地板,只覺眼前光怪陸離,無數聲音和畫面碎塊般襲來……他已是強弩之末。
“噗——”濃郁的滾燙的鐵銹味溢滿口腔,柏若風還沒意識到怎么回事,他愣愣低頭,發現自己唇邊手上滴滴答答流著血。
沒辦法再思考任何東西,柏若風眼前一黑,溫度和力氣被從身體抽離,不受控制地下墜。
“若風!”方宥丞著急地接住暈過去的人。
那卷黃軸從柏若風手中滑落,軸棍伴隨著悶聲落在地面,彈了兩下,卷紙輕飄飄落在了地面,攤開的地方一行字沾了血跡。
——此陣用于請仙下凡,庇佑我國,非皇室不得擅用!
柏若風醒來的時候,睜眼看到一片墨藍的天,澄澈無云,星光明耀。他盯著天空出了神,周圍很是安靜,靜得整個世界只有他自己的心跳聲。
“你醒了?”一句問話打破了靜謐。
柏若風視野里冒出個熟悉的腦袋,接著一只手放在他額頭上,和冰冷的沙面以及晚風相比,這只手熱騰騰的。
柏若風回過神,發現自己枕在方宥丞大腿上仰躺著,而方宥丞盤腿坐著,墊起的角度略高,以至于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天空。
“醒了就起來喝點水吧。”方宥丞探出他額頭溫度正常,便收回手,拿起袋子抿了一口水,“你暈了快一天了,沙漠不是好地方,暈久了說不定就醒不來了。”
說是這般說,卻沒有來硬拽他。
柏若風眼睫顫了顫,沒有動,盯著夜空出神。
法陣、仙人、明空、欽天監、天元王朝……這些字詞在他心里盤旋著,翻來覆去琢磨,卻始終得不出答案。
不知過了多久,在他們身邊不知走過了多少團風滾草。柏若風開口道:“阿丞,光憑一個陣法真的可以穿梭時空嗎?”
方宥丞沾了點水,抹在他唇上,淡淡道:“若真是那無所不能的仙人賜下的話,或許吧。”
第85章 回去
“你信世上有仙人嗎?”柏若風眼神動了動, 原本呆滯的視線從高天轉向方宥丞。他看清了方宥丞眼下的青黑,也看清了那份強撐的精神,因而后知后覺從麻木中生出幾分愧疚。
“不信, 從來都不信。”方宥丞回答得很快。
答完后,方宥丞停頓了一下,看向柏若風,與之四目相對間, 他從懷里拿出那份染了血的‘寶物’, 輕飄飄的一張折好的‘圣旨’,就這樣被他塞進柏若風懷里。
“但是你信, 所以,我也愿意信。”方宥丞說出了與先前完全不同的答案。
自己竟是對方改口的原因,柏若風有些受寵若驚。
“你想要的東西, 拿好。”方宥丞見人反應有些遲鈍,點了點他衣襟里的黃布如是道。
柏若風回過神來,摸著懷里的黃布應了聲。他抬眼看向方宥丞,欲言又止, 一時辨不清面前人的喜怒。
兩人間陷入了沉默, 心情都有些沉甸甸的。
須臾,柏若風翻身坐起, 方宥丞自然地遞來了水袋。
他打開壺蓋,才含了一口, 便聽旁邊的方宥丞軟下語氣,溫聲道:“我知道, 你一直堅信自己是因為那‘請仙陣法’而來的。”
柏若風動作一頓, 喉結微動,涼水沖去喉中粘膩的血腥味。他沒有說話, 心情復雜,什么都想了,又好像什么都沒想,只是靜靜地聽著,捏緊了手中的袋子。
方宥丞接著道:“這陣法很危險,明空大師的師傅就是因此去世。”
明空的師傅用命請仙人下凡改變既定命運,卻不知為何誤打誤撞請了柏若風過來。
如果陣法沒有傳錯,為什么方宥丞曾經用死囚試過,什么都沒有發生。
要么,是需要啟動陣法獻祭的那個人主動許愿。
結果無非是兩種:成功了,請下來一個‘仙’,這個‘仙’能不能幫柏若風還另說,獻祭的人大概率保不住性命。失敗了,什么都沒發生,獻祭的人失去大半氣血,重傷。
可無論怎么樣,柏若風肯定都是要試上一試才會死心的。不是今日就是明日,不是今年就是明年。方宥丞薄唇微動,眼神復雜。
柏若風在等,等了又等,他喝了兩三口水,把壺蓋扭好,面前的方宥丞仿佛成了雕像,就那樣坐著,唯有那雙凜冽鳳眼還在動著,昭示著他在思考。
方宥丞指了指柏若風腰間,羊脂白玉做成的玉蟬,當年他送給柏若風的信物。“你鐵了心,我不攔你,但既然收了我這個,那你在試那陣法之前,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什么事?”
方宥丞剛要開口,想到什么,便改了主意,抬眼看他,“回宮后我再告訴你。在你做完答應我的事情之前,不要自己去嘗試那個陣法。”
看出了柏若風想要說什么,方宥丞補充道:“放心,不會很久。”
柏若風應承道:“好。”
腳步聲近了,兩人都默契地沒有再談。
暗衛上前稟告道:“主子,已經記錄好,留好標記了。”
見柏若風好奇地看著他,方宥丞解釋道:“那些書很珍貴,回頭再派人來運出去。”
“是,都是‘真龍寶藏’呢。”柏若風點點頭,上唇揚起,笑了。不知是在笑自己,還是在笑那個傳聞。
他撐著地面起身,沙面被按下一個坑。起到一半,膝蓋撐不住全身的重量,腳下又是軟滑的沙,腳后跟直往地面墜,怕是要摔個四仰八叉。
穩當的手臂伸過來,拉住他。柏若風借力站起,不好意思朝方宥丞笑了笑,被沉著臉的方宥丞塞了顆藥到嘴里。
看他沒事人一樣作態,身體日漸消瘦,面色分明是蒼白的。方宥丞生氣又心疼,數落道:“到底有沒有好好吃陳無傷給你的藥?身體沒好就敢到處躥,如今氣急攻心吐了血,更虛了吧?”
還好他來之前帶了些急用的,柏若風昏迷的時候他就給人喂過一回。
“都吃完了,不過是意外。”柏若風不服氣,殘存苦澀的舌尖頂了頂腮幫子,仗著陳無傷不在,嘀咕道,“肯定是神醫的問題。”
他彎腰撿斗篷拍去砂礫,披在身上,從胸膛里呼出口濁氣,看向遠方滾滾似海浪的沙面。
“既然已經做好了標記,事不宜遲,快些回去。”柏若風盤算了下進沙漠的日子,“我們帶的糧食和水快不夠了,這樣下去不行。”
他不能因為身體耽擱了行程,他還有事情要做,不能因為干糧和水倒在這沙丘間。
他們順著石碑回到破敗的商道上,按地圖一步一步走著。
沙漠上的風刮起他們的斗篷,干燥的砂礫磨過皮膚,風大時經常迷了眼,為了方便,四人把自己包的嚴嚴實實。
眼看再經過一座廢棄的堡壘,就能抵擋有柏家軍鎮守的天元關,四人加快了腳步,恨不得長出翅膀來飛過去。
“主子,那里有人!”走在前面的暗衛忽然出聲。
哪里來的人?柏若風看向方宥丞,見到對方臉上與自己如出一撤的不解和擔憂。
柏若風腦子里已經浮現出一種可能,他問:“你也想到了嗎?”
方宥丞點點頭,眉頭緊鎖,他對兩個暗衛吩咐道:“你們先去探查一番,看看前面是誰的軍隊。”
“是!”兩個暗衛應聲而去。
柏若風喘了口氣,累得干脆坐下來。他拉了拉邊上方宥丞的斗篷。
憂心忡忡看向遠方的方宥丞回過神,跟著坐下來,互相挨著。
“我右眼皮一直在跳。”柏若風壓了壓臉上的斗篷帽子,冷不丁道。
俗話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怕是不好的結果。
“不要迷信。”方宥丞面不改色拍去吹到手臂上的沙子,淡淡道,“我們走了這么些天,水都喝得差不多了,身體有些不舒服是正常的。”
他們連說話的力氣都所剩無幾,從早到晚除了必要的交流,都是滿心滿眼想著快些趕路。
旁邊沒有聲響了。方宥丞轉頭看去,柏若風又在出神。
自從那日看過前朝圣旨后,柏若風就經常緘默不言,獨自發呆,不知道想些什么。那往日燦若耀陽的靈動瞳眸,而今失去不少生氣,真真化為黃龍玉一般了。
“主子!”暗衛很快回來了,面色并不好,“是雪狼旗,是越國軍!”
誰能想到,臨到邊境,卻被圍堵住了呢?
那迎風飄揚的,是對月嚎叫的雪狼,囂張地立在城墻上,昭示著此處駐守軍隊的身份。
此處堡壘廢棄已久,殘垣斷壁,兩國既已建交,沒有開戰的意思。那么越國忽然派軍鎮守,多半是派出去的人抓不到‘齊云’。
秦樓月反應極快,直接下令軍隊直奔東西線與曜國交接處,把路堵死了。隨便他們走哪條路,只要不想迷失在茫茫沙漠,路的盡頭必然會看到高掛的雪狼旗。
這是追捕,也是無聲的威脅。想來堡壘之間已經鑄就了一道防線,只要他們敢露面,就有斥候發現。
“如果不是敵人,就沖這反應和應對,我真挺佩服她。”柏若風撐著下巴慢悠悠道。仿佛被堵死的不是自己。
方宥丞拿出地圖,努力找尋著繞過去的道路。
“別看了,這一片我比你熟。”這里很是接近柏家軍大本營,柏若風當然對附近再熟悉不過,他抬了抬眼皮,一手撐著下巴,一手晃蕩著所剩無幾的水袋,“除非我們能再找到一片綠洲,不然,怕是真要折在這里了。”
方宥丞抓著地圖的手用力到泛白,到了極點,陡然松懈,嘆了口氣。“你說得對,附近都繞不過去,只要露面,多半要被追捕。”
“喏,就沖咱四個殘兵,”柏若風指了指自己,“兩條腿哪有四條腿跑得快呀?”
“你這么冷靜,有什么辦法?”方宥丞帶著希望看向柏若風。
柏若風眉眼彎彎,他攤手,聳了聳肩,“我能有什么辦法?先等等,說不定他們什么時候撤兵了呢?”
這并不是個好主意,但他們沒得選了,只能如柏若風所說,暫時尋個地方休息。
水和干糧還剩下一天的份,再省吃儉用,也熬不過三天。他們一路趕路甚是疲憊,交替輪值,一個個只要有片刻休息時間,就睡得和豬一樣。
柏若風站在沙地上,眺望著那面雪狼旗。
沉沉的腳步聲傳來,柏若風側過身,看到方宥丞站在他身邊。
他何曾見過方宥丞這般狼狽的模樣?
和在沙場征戰過的柏若風不同,方宥丞武功再厲害,始終都是錦衣玉食地養在宮里。這回出來,要么跟著他跑敵國皇宮,要么跟著他往沙漠未知地區奔走,一路上都沒喊過一句苦一句累。
不過人終究□□凡軀,哪有可能不累的?
真是辛苦他了。柏若風收回眼神,“他們不抓到人,是不會死心的。”
“不知道唐策他們怎樣。”方宥丞道。
柏若風搖搖頭,“無論唐策有沒有被抓到,都不影響越國繼續駐守。除非他們抓到了‘齊云’。”但是齊云早被送回了曜國,這就是無解的局。
“你之前說要我答應你一件事。”柏若風忽然提起來,“可以提前告訴我嗎?”
“不行。”方宥丞唯恐他做出傻事,執拗道,“回宮再告訴你。”
“好。”柏若風笑著頷首。他轉過身邁開腿,一個踉蹌站不穩,往前摔去。方宥丞瞳孔驟縮,飛快轉身抬手就要接住他。
這并不是柏若風第一回腿軟,方宥丞也不是第一次伸出雙手去接,因此方宥丞毫無防備。
方宥丞著實沒想到,會被詐摔的人忽然點穴定住。他表情空白,還沒來得及用真氣沖開穴位,就被柏若風一個手刀砍暈。
他不甘地瞪著柏若風,最后合上雙眼摔下。
柏若風接住了方宥丞,低聲嘆息:“想偷襲你真不容易。”
趕來的暗衛看了眼他懷里的人,露出敵意,“侯爺,您這是……?”
柏若風往上抱了抱方宥丞,免得他滑下去。聞言道:“很簡單。方宥丞絕對不能露臉,但也不能就這么憋屈地死在這。那么我出去就是了。”
唐策不是‘齊云’,無論是否被抓,都會讓人一看就知道是故意引開追兵的。
但是他能偽裝齊云。如今讓越國知道實情,知道齊云已經在曜國,下一步就是著急和曜國交涉了。
彼時退兵,方宥丞才有機會回去。
柏若風盯著方宥丞的臉幾息,把人交給了暗衛,“你們照看好他,尋到時機便趕緊回去。”
兩個暗衛一左一右架住方宥丞,他們既害怕主子醒來發怒,又害怕這回真的死在這里。
暗衛的命和方宥丞是綁在一塊的,方宥丞有掌握他們性命的解藥。一旦方宥丞死了,他們也得在此處陪葬。
暗衛猶豫了幾秒,很快便道:“侯爺,此去小心。”
第86章 故鄉
方宥丞又夢到了少年時長樂宮的那場火。
那場火瘋狂吞噬著每一根可以觸碰到的梁柱, 把世界染得通紅。他在烈火中奔跑,黑煙滾滾,長樂宮變得很大很大, 他像渺小的一粒灰塵,在拼盡全力奔跑,找尋著什么。
他在找誰?方宥丞自己都不知道。
段棠離去很久了,他已經記不住她的容貌, 也不再像少年時那樣對她有所期待。他早已接受了她的離開。
可他依舊迷失在長樂宮的那場火里, 瘋狂地找尋,無盡的奔跑。
“太子殿下。”
一聲熟悉的呼喚讓方宥丞腳步變慢。
“丞哥。”
方宥丞腳步漸漸停下。
“陛下。”
方宥丞慌張地看向四周, 周圍忽然旋轉起來,所以的景物都變得模糊不堪。
“阿丞。”
方宥丞茫茫然順著聲音看過去。
周圍模糊的景物變了。嘩啦啦的雨聲交雜著雷聲忽然墜下,雨水傾盆而落, 一下子打濕了他的衣服,熄滅了那場火。
火舌不甘地被澆滅,露出外圍的景物。
烈火焚燒的長樂宮轉瞬變成了暴雨時柏若風的小院子。
又是一聲呼喚,方宥丞快速轉身。只一眼, 目眥欲裂, 肝膽寸斷。
在小院的請仙法陣里,原本該是死囚的位置, 不知為何卻變成了不省人事的柏若風。
他的臉色蒼白,白得沒有任何血色, 他的身軀冰冷,似乎沒了氣息。可是那個法陣呢?所謂的請仙法陣沒有任何反應。
假的!都是假的!這個世界怎么可能有神仙!
血被雨水沖刷, 變得稀薄, 從一圈圈的法陣紋路往外蔓延,爬到了方宥丞腳尖。方宥丞恐懼地不斷后退, 而那血水一步步逼近……
方宥丞叫了一聲,掙扎著從噩夢醒了過來,已是滿頭大汗。
營帳外進來兩人,是陳無傷和唐策。唐策匆匆忙忙把人扶起來,端來杯子,“陛下喝點水,壓壓驚。”
方宥丞驚魂未定,揮手間打翻了杯盞。他打量著四周,眸光鋒銳,戾氣橫生,大有下一瞬就原地殺個人泄憤的煞氣,“柏若風呢!”
“他好著呢。”陳無傷一句話沒說完,就被沖下床的方宥丞粗暴地揪起來,哀哀叫著,“陛下冷靜!冷靜!”
他是怎么從沙漠回到北疆的?方宥丞完全能夠猜到柏若風會做些什么。
噩夢驚魂未定,清醒后回想更是驚恐,因此反應激烈。他單手把陳無傷拎起來,兇狠得要把人生吞活剝了,“他人在何處!”
陳無傷被他給嚇得結巴,不知所措地指著外面:“他他他……”
還是唐策反應快,知道主子需要什么,迅速拿起外衣和鞋子跟過來,“侯爺在隔壁的營帳里與人商討要事。”他唯恐主子就這樣沖出去,提醒著,“陛下這樣過去,侯爺會擔心的。”
這句話短暫穩住了方宥丞,但就穩了幾個呼吸,方宥丞迅速穿好外衣,風風火火沖了出去。
茶剛入喉,柏若風就被外邊沖進來的人撲中后背,險些沒一口茶噴出去。
“若風!”來人死死抱著他,箍得緊緊的,險些把柏若風就這樣箍死。
“草民/臣見過陛下。”
周圍起起伏伏一片恭敬的聲音,讓柏若風不必回頭都知道來者是誰。
柏若風深深吸一口氣,夾縫里求生。他努力伸出手拍了拍肩頸上的腦袋,“在呢在呢,好端端的。不過你要再不松手,我可真被你弄死了。”
話畢,柏若風清楚感受到空氣涌來,自己呼吸都順暢了。
方宥丞放開了手,他掃視一圈營帳里的人,發現都是些熟人。
柏若風的副將李鳴岳在。
齊云,也就是柏云起在。這不奇怪,人剛跟著使團回國,在邊境短暫停留很正常。
本該在京城鎮北侯府呆著的柏月盈居然也在,還帶著神醫陳無傷。
“這是怎么回事?”方宥丞皺著眉,唐策給他送來了椅子。方宥丞拉過椅子挨著柏若風坐,始終死死拉著柏若風的手不放,唯恐人下一秒就跑了,沒了。
柏若風掙出一只手來,摸了摸鼻子,視線飄忽,最后在方宥丞的逼視下,乖乖認錯:“我的錯,陛下,臣托大了。”
他解釋道:“本來想打暈你后,我再去束手就擒,好讓越國退兵。沒想到還沒走過去,越國就自己退兵了。至于為什么這樣,還得是小妹啊!”
說到此處,柏若風驕傲中帶著幾分無奈。
柏若風曾和柏月盈說過要出遠門一趟,柏月盈乖乖答應他在府內好好養病。
結果柏家一門子的叛逆是繼承得十成十的。她把身體養好了六七成,就把陳無傷拎去了北疆,美名其曰邊養病邊等哥哥,天天擱那城門上看。
柏月盈在北疆也算是風云人物,混得如魚得水,比暫時代理柏若風位置的李鳴岳都讓眾人臣服。
使團一進北疆,她就迫不及待去掀馬車簾子。
這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二哥變大哥了,大哥還失憶了。
守在柏云起身邊的唐言交代了一切,柏月盈聽完事情經過,知曉二哥的膽大妄為,整個人都傻了。
還沒等她消化完這些消息,越國直接出兵,她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也就你想得出來。”柏若風無奈地笑著,帶著幾分寵溺看著自家鬼靈精怪的妹妹。
柏月盈和柏若風想得是一樣的。
越國不退兵搞圍堵,是因為沒抓到柏云起。那么只要柏云起聲勢浩大地出現在天元關上,讓人知道本該被圍堵在路上的他已經順利回國,一切迎刃而解。
沒有什么比柏家軍的少將軍回來更讓人士兵興奮的了。
柏若風說到此處,看了一眼柏云起。自始至終,他都一言不發坐在柏月盈身邊思考著什么。
柏月盈搶過了話頭,站起來一條腿踩著椅子,一只手搭在柏云起肩頭,揮手興奮道:“于是,我讓大哥穿回以前的衣服和盔甲,往城墻上站著。然后我去宣布消息,大家都激動得很!”
方宥丞是知道實情的,冷靜下來的他捏了捏柏若風的手,瞧了沉默的柏云起一眼,看好戲般道:“他不記得以前的事了,你怎么讓他站上去的?”
想說服越帝的‘情郎’上去擺明立場,可不容易啊。
聽到這話,柏云起嘆了口氣,滿臉無奈。
“這簡單。”柏月盈驕傲地轉身,從身后的武器架上拿下一把血腥味濃郁的鋒銳大刀,丟在了桌面上。
看看那把沉重的大刀,再看看柏月盈。
饒是方宥丞,都為這巨大的反差而忍俊不禁。
柏月盈理所當然道:“那當然是把刀架他脖子上逼他啊!”
說罷拍了拍柏云起肩膀,笑瞇瞇地搖了搖頭道:“沒想到吧,大哥,你也有這一天啊。以前你拿刀架我脖子上逼我完成課業的事,我可記得清清楚楚。”
柏云起:……
柏云起面無表情看了眼柏若風,眼神里明晃晃的譴責。
柏若風心虛地挪開了眼神。在越國皇宮時,他便和柏云起說過類似的話,沒想到回了曜國,小妹也這樣做。
至于小妹怎么把柏云起拿下來的,柏若風能猜出個一二來。
他們三兄妹武功路數都是一樣的。但柏云起早就不記得以前的事情,用武全憑本能和習慣,不如以前。兼之他不熟悉柏若風和柏月盈,但柏若風和柏月盈卻很熟悉他——還對他武功的薄弱之處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之后呢,你們怎么打算?”柏若風如是問。
在方宥丞來之前,他就委婉告知了柏云起“那個女子懷孕了”的事情,柏云起聽了之后,便開始沉默。
至于小妹,雖然看著跳脫,亦很有自己的想法,他管不了。
營帳內無人說話。
過了一陣子,柏云起拍掉柏月盈擱他肩上的手,“柏月盈說這是‘我們’長大的地方,是‘我們’的故鄉。的確,我看到了很多‘人證物證’。”
柏家軍當時的歡呼發自內心,士氣高昂,無數張欣喜若狂的面孔在柏云起眼前浮現,那不像是裝能裝得出來的。
在城墻上那一剎,被人需要、受人歡迎的感覺沖擊著柏云起。他已經逐漸相信‘柏云起’這個身份的存在,相信或許他曾經真的有過一個家。
但他還需要一點時間去辨別,去尋找。
至于秦樓月。柏云起思維遲滯了些,艱難地從中抽身,冷漠地想:他一無所有,可秦樓月坐擁偌大的國家,絕不會讓自己吃虧。處境不同,他沒必要替什么都有的人考慮太多。
柏云起接著剛剛的話,做出了選擇,“真假不論,既然來了,我便暫時留在這里,好好看看所謂的‘故鄉’。”
故鄉啊。柏若風抿了抿唇,他無知無覺捏緊了手中杯盞,有些恍然。
或許,有些人無論走了多遠,在再好的地方呆了多久,最后都有一個想要回去的故鄉。
就像落葉歸根。人總是會對自己出生和成長時那些被愛的時光格外深刻,長大后走過的漫漫長路皆是征途,唯有作為起點的故鄉是歸宿。
哪怕時光匆匆,物是人非,人再回不去記憶里的故鄉,但光是知道故鄉在世界上存在著,光是知道它還在那里,隨時都能回去,就會感覺到發自靈魂的安心。
但如果那個故鄉完全不存在呢?柏若風陷入纏繞了他二十四年的恐慌和虛無中。
這個世界很好,可終歸,只有他一個人記得那些造就他這個人的事情了啊。
“要碎了。”方宥丞按住他的手背,一句話斬斷了柏若風紊亂的思緒。
柏若風回過神,花了幾秒理解方宥丞的意思——在說杯子。他悵然若失地松開了捏著杯盞的手掌,看向柏月盈,溫聲詢問道:“小妹怎么打算?”
二哥臉色好像不太好。柏月盈眨了眨那雙無辜的圓眼,“我知道二哥你有事要忙,我就在北疆陪著大哥好了。”
她垂眸看著柏云起,眼中有剎那的憂慮,但再抬頭時,她笑得開朗且堅定,拍著胸脯道:“以前都是你們照顧我,現在我長大了,肯定能照顧好大哥的。”
柏云起嗤笑一聲,“誰要你個小姑娘照顧,我又不是七老八十沒手沒腳的。”
“你在我這啊,”柏月盈叉腰,毫不給面子道,“和七老八十的沒區別。”
“那你們要好好相處。”柏若風的視線在兩人間徘徊,不放心道,“小妹,別把大哥欺負狠了。”
“不會不會,怎么會呢。我倆一直是兄友妹恭的。”柏月盈擺了擺手,“二哥打算去京城嗎?”
“嗯。”柏若風琢磨著懷里那張圣旨,“我與護國寺的明空大師還有些事未處理,不日就啟程……”
他話說到這,方宥丞忽然捏緊了他的手。
柏若風不解其意,轉頭看向方宥丞,詢問著:“阿丞?”
“再呆多幾天。”方宥丞并不在意其他人,他面向柏若風道,“我改主意了,不必回宮,你在這里便答應我一件事情吧。”
柏若風的心被提了起來,他緩了緩,不知道該不該在這么多人面前問,可方宥丞既然主動提起,那想來應該是能問的。“什么事情?”
方宥丞又捏了捏他手掌,沉吟著,視線掃過桌上諸位,回頭朝柏若風道:“很簡單。從現在開始,在我下一次詢問你問題時,給我一個肯定的答復。”
這和他想的不太一樣啊。柏若風有些摸不著腦袋,“我沒聽錯吧?你的要求僅僅是讓我應承一聲嗎?”甚至都沒怎么要求他一定要做到某件事。
方宥丞低頭思索著,捏了捏他手掌,肯定道:“對,只要你應承就行。”
其他人都被這啞謎繞得糊里糊涂。
并沒有人敢詢問方宥丞其意。他們面對方宥丞還是十分拘束的,在方宥丞不再開口說話后,眾人又與柏若風聊了起來。
不多時,幾人便散了。
回到營帳內,方宥丞打了個哈欠,拉著柏若風躺回去休息。
這里有暗衛在外守著,室內只有他倆,很是安全。不必擔心敵人,也不必再擔心惡劣的環境,方宥丞和柏若風面對面躺著,昏昏欲睡間,感覺到邊上的人不安地搖了搖他手臂。
“阿丞,為什么忽然改主意,京中還需要你。”
柏若風向來是個責任感挺重的人,有時候不僅是對自己,對方宥丞的事也格外在意,像是總擔心他一不留神走了歪路般。
如果傳說有妖妃,那像柏若風這種,怎么都算個賢后吧。方宥丞思維散開,不知為何有了這樣的想法。
“忘了之前和我說過的事情嗎。”方宥丞枕著手臂看他,數落著忘性大的家伙,“你說過這里沙海浩蕩,原野遼闊,兵強馬壯,也說過此處古城滄桑,民風淳樸,烈酒灼喉……”
柏若風接住他的話,笑瞇瞇點頭,“是,我說如果你有機會來北疆,定要帶你好好玩上一玩。”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轉眼他們都長大了,沒想到方宥丞還記著。柏若風一時哭笑不得。
“現在就有機會了。”方宥丞道,“我只在此處停留幾日,你就好好做回向導,帶我看看你的故鄉吧。”
這話讓柏若風渾身一僵。但很快,他收斂了表情,轉而道:“好啊。”
柏若風欣然答應,他笑吟吟展臂,“歡迎來到北疆。”
方宥丞心滿意足往前去,伸手抱住他。在柏若風看不到的背后,方宥丞瞇了瞇眼,若有所思。
如今鎮北軍暫時不歸他管,柏若風便盡心盡力當著向導,把自己覺得好的都介紹給方宥丞。而方宥丞很給面子,愛吃的不愛吃的都嘗過,好玩的不好玩的都試過,對柏若風介紹的一切都有著無盡的好奇。
這日,柏月盈正在侯府內和柏云起爭辯著院內老樹上的劃痕是誰的身高,又是誰悄悄劃掉的。唐策忽然冒了出來,把兩兄妹嚇得一致拔刀相對。
“兩位,陛下有請。”唐策意簡言賅道。說罷,唐策立在那里,一副要給兩人引路的模樣,由不得人拒絕。
“啊?陛下?”柏月盈摸不著腦袋,再三向唐策確認。
得到肯定答復后,她嘀咕著:“好端端的,他找我們做什么?”
柏云起側身看她:“我想問很久了,柏月盈。曜帝和柏若風是不是關系很好?”
哪怕已經開始接受自己的身份,他始終還是沒有多少認同感,對誰都保持著距離,言辭里便格外疏離。
“當然,二哥年少時就去京城長住了,說起來他們一塊兒長大,感情深厚些很正常吧。”柏月盈大大咧咧道,邊說邊繞到柏云起的背后,推著他往前走,對唐策道,“快快快,帶路。”
柏云起被她從后推著走,不得不向前走,皺眉道:“兩個男人,關系再好再親近,都不會同出同進。”
他沒有特別關注,只是這幾日被柏月盈帶著滿北疆跑,美名其曰尋找回憶,因此好幾次撞見過那兩人出門游玩的情景,隨便一猜測,便覺得匪夷所思,聳人聽聞。
身后的推力停止住了。柏云起轉過身,看到柏月盈滿臉糾結。
柏云起平鋪直述地強調著兩人的異常:“不會好到同吃一根糖葫蘆,同吃一口糕點,更不會頻繁摟腰拉手。”
柏月盈柳眉皺起,嘆了口氣,似乎很是無奈。
她長得清秀可愛,睜大眼睛盯著人的時候顯得異常無辜,與裝傻時的柏若風很是相像。而今她便是這樣看著柏云起,一副‘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啊’的模樣,“大哥想說什么?”
“我的意思是……”以為柏月盈太單純沒聽懂的柏云起頓了頓,有些忌諱地看了眼不遠處停住腳步等待他們的唐策,沒敢把‘他們有分桃斷袖之癖’這話說出口。
說到底,這話有冒犯天子之嫌。尤其他早聽聞過曜帝的手腕,到時候真追究起來,他怕是腦袋不保。
柏云起頓了頓,換了種說法,“我的意思是,柏若風未免自甘墮落。”
明明是鎮北侯,是赫赫威名的柏家軍將軍,結果寧愿放下北疆,跟著人回宮,做那上不來臺面的……男寵。
“二哥做什么一直都很有分寸,以前爹娘就夸他小小年紀沉穩得很。”柏月盈歪了歪頭,輕松笑道,“我大概懂大哥的意思,大哥還不了解二哥,不過不必擔心,無論是做將軍,還是做……,二哥高興就好啦!”
第87章 成親
唐策領著柏云起和柏月盈進門, 背對著他們的方宥丞緩緩轉過身,不容置疑道:“這次請兩位過來,是想兩位幫朕一個小忙。”
說著‘請’字, 口氣卻是強硬的。
因而哪怕方宥丞看似十分客氣,柏月盈萬不敢當真,她拉著面色嚴肅的柏云起朝方宥丞規矩行禮,“陛下有事盡管吩咐, 臣等萬死不辭。”
“場面話倒是跟你哥學得挺好。”方宥丞為她鼓了兩下掌, 唇角小弧度揚起,“不過朕要說的這件事, 事關若風,希望事成之前,爾等守口如瓶。”
一聽與柏若風有關, 柏月盈驚詫地抬起頭,她不顧直面圣上的規矩,謹慎地打量著方宥丞的神情。
方宥丞似笑非笑對之對視,似乎覺得她的態度很有趣, 任由對方冒犯。柏月盈揣度著圣心:陛下看著不像生氣, 也不像要緝拿柏若風的模樣。
思考一二,柏月盈邊暗戳戳擺明立場, 邊試探著方宥丞的態度,“事關我二哥, 不知陛下有何打算?”
“阿丞!阿丞?奇怪,人去哪里了。”傍晚時分, 柏若風一連翻了幾個營帳, 都沒能找到方宥丞。
他在營帳間快走而過,正思考著要不要去城里尋人的時候, 方宥丞帶著唐策不知道從哪個地方冒出,閑庭闊步走來,揚聲道:“在這里。”
“你去哪了?我找了你好久。”柏若風道。
方宥丞側了下頭,眼角瞥著那兩兄妹藏起來的方向,若無其事道:“只是方才,看到個好玩的東西。”
“哦?”柏若風快步過來,敏銳地往他后面探頭看去,卻被方宥丞掰回來。
柏若風納悶道:“是什么?怎么還藏著掖著不讓我看。”
“噓!知道太多可不好。”方宥丞輕佻地拍拍他側臉,“先把秘密留著,過幾日我再單獨告訴你。”
“這可是你說的!”柏若風頓時來勁了。
方宥丞點頭,轉開話題,“上回說到城里有家很不錯的酒肆,往年你都是從那酒肆買酒回京,不如帶我去看看?”
“酒肆普通,但酒很是不錯。”柏若風想起往年那個說什么都要送他酒的店家,彎了彎眼,“店家也很不錯,是個勤快的老實人,晚些就要打烊了,我們動作快些。”
說罷急急拉著方宥丞離去,邊走邊和方宥丞說起店家的事,轉眼忘了方才想要探究的秘密。
又過了幾日,一個普通的清晨,方宥丞說要準備回京了,讓柏若風去幫忙看著下人們收拾行李。
回京路途遙遠,個個唯恐怠慢了皇帝,因此要準備的東西很多。許是方宥丞下了什么命令,唐言帶著那些拿不準主意的人來找柏若風,柏若風被困住,一時半會走不開。
奇怪的是,往日格外粘著他的方宥丞不見蹤影,沒有主動來尋。
太陽西下,一個白日很快過去,黃昏即將來臨。
唐策尋了過來,把周圍的人都趕跑后,對柏若風拱手恭敬地傳達訊息:“侯爺,今日主子要在侯府用膳,讓屬下來請您過去。”
“他怎么忽然對侯府感興趣了?”柏若風摸了摸下巴,奇怪道。
侯府是他的另一個家,他偶爾會回府,但大多數時候是在營里陪著方宥丞。
對方宥丞這等身份來說,住在營里安全。此外,柏若風亦有私心,回到人去樓空的侯府,難免會讓他想起些傷心事。
柏若風剛要上馬,趕去風城鎮北侯府內。
沒想到唐策拉住他,招手喊來一頂轎子,“主子說這幾日您陪他四處閑逛,實在辛苦,他讓人準備了轎子。”
“不辛苦啊。我一個粗人習慣了騎馬,馬多快啊。”柏若風一臉茫然,拽著馬匹韁繩不愿松開。
但唐策拉著韁繩,死活不給他上去,面上流露出急切之意,“侯爺,這是陛下好意。如果您不肯坐轎子,回頭陛下就會罰屬下和轎夫辦事不力了。”
這么麻煩。柏若風仔細想了想,覺得是方宥丞能做出的事。柏若風嘆了口氣,不愿為難下人,索性松了手。
唐策迅速讓人把馬匹牽走,“謝過侯爺!”
柏若風轉身就往轎子走去,后面一陣風聲,他眸色一冷,警惕地轉身擒住歹徒,同時熟練地一踹對方膝蓋,直接把人按趴在地,臉頰貼著粗糙的地面。
沒想到那人竟是一直跟著他身后的唐言。
拿著個漏水的袋子的唐言叫道:“侯爺饒命啊,是這水袋壞了,屬下不是故意的。”
柏若風一愣,后知后覺胸前一陣涼意,低頭看去,原是衣襟被濺了水,濕了一片。
他松了手,后退一步。唐言忙從地上爬起來,不好意思摸了摸頭,憨憨的朝他賠笑道:“許是先前往里頭灌水太多,屬下不過是想喝口水,沒想到一擰開蓋子,這水就噴出來了。”
柏若風感覺到哪里不對,他低頭拍了拍身上的水痕,不打算追究做事不著調的唐言了,“沒事,我回府換套衣服就好了。”
他說著跨過轎梁,神態自如入轎內坐著。
轎子緩緩抬起,往前而去。柏若風在轎內閉目養神,耳邊聽得一聲“侯爺”,他抬了抬眼皮,見軟布做的窗被小心翼翼掀起。
唐言騎著馬跟在轎子邊上,他掀開窗道歉:“真的對不起,侯爺。這個時節穿著濕衣容易著涼,屬下這里有套備用外衣,如果您不嫌棄,就先穿著。屬下替您在外邊守著,絕不讓任何人靠近。”
“嗯,也行。”柏若風可有可無哼出個鼻音。
唐言從馬上卸下來一個小包袱,從轎子窗口遞進去,旋即立刻把布窗拉得嚴嚴實實,不漏一絲縫隙。
柏若風把包袱放在腿上,打開結,意外地看見里頭是一套紅衣。
不對勁。柏若風愣了下,唐言跟慣了他,往日都愛穿深色衣服,為什么備用衣服會是這么顯眼的顏色。
但他是個慣穿紅衣的,想到唐言或許是知道他愛好,方才趕時間去買了套符合他喜好賠罪,倒也合理。
柏若風摸了摸胸前的濕痕,想了想,還是把外套脫下,換上了包袱里的外衣。這一換便發覺出問題來。
這套絲織物制作的衣服華麗莊重,色彩鮮明,雍容大氣,縷縷金線繡成繁復的龍鳳喜紋,通身遍飾喜慶熱烈的仙鶴等暗紋,怎么看都不像便服,更像某種場合的禮服。
就在他琢磨著唐言打什么啞謎時,轎子停了。
唐言湊在窗戶,暗搓搓問:“侯爺換好了嗎?”
好,很好。這家伙肯定是又替他主子做事了。柏若風冷笑一聲,同時心里浮現出大膽的猜測,他應了聲,緊緊盯著轎簾。
一只堅實有力的手探進來,徐徐拉開了門簾。柏若風抬眼,隨著簾子被掀起,他看到了轎外同樣一身華貴紅衣的方宥丞。
瞬息之間,他明白了什么。他們身上的,是婚服。
猜測已然成真,柏若風看著眼前玉樹臨風滿臉喜色的方宥丞,心里怦怦直跳,喉間溢出欣喜又無奈的笑聲。
柏若風不會,亦不敢籌備這些。成親是給愛人一輩子的承諾,他分明知道自己做不到,又何必這般殘忍。
但方宥丞與他考慮的事情不同,所以方宥丞會去籌備,會覺得這是必須要做的一件事。
他們兩人走到這一步,是心照不宣,水到渠成的事情。柏若風懂他,之所以意外,更多來自于方宥丞把地點選擇在北疆的鎮北侯府。
轎外,方宥丞眉眼含笑等著人緩過神,帶著無需言明的默契,他朝柏若風伸出了手,“做朕的皇后,做我的梓潼,與我成親,可好?”
——在我下一次詢問你問題時,給我一個肯定的答復。
柏若風腦海里回想起方宥丞之前神神秘秘要他應承的事。
得有多不安,才會連這么點信心都沒有,難道還怕他跳轎跑了不成?柏若風彎了彎眸子,桃花眼中笑意蕩漾,溪水般澄澈,倒影著方宥丞喜不自禁的模樣。
“好啊。”柏若風沒有半分遲疑,把手搭了上去。
兩只骨節分明、青筋少許浮現、剛猛有力的手,沒有分明的大小區別,沒有一只是女子獨有的柔軟,隔著世人空氣般無處不在的深遠的偏見,搭在了一起。
柏若風虛虛搭著那手,在方宥丞引導下跨過轎子橫梁,走到府門前。
鑼鼓聲響,嗩吶不斷,舞獅揚蹄,熱鬧源源不斷圍繞著二人,不明所以的百姓被熱鬧吸引,潮水般紛紛涌來,吵雜聲一片。
鎮北侯府一路往內,火盆、馬鞍應有具有。
他們并肩走過一段,柏若風忽然側過臉,了然地朝方宥丞輕聲道了句:“反了。”
這算怎么回事,禮節上齊全了,可細想又不對勁的很。
在他家拜堂,怎么是方宥丞站在新郎官的位置,還是他來跨火盆。尤其是現在,沒有彩綢遞來,方宥丞一直牽著他不放。
若要細數,不合規矩的地方處處都有。
“你我二人本就不分嫁娶。真要論起規矩,我們就沒法成親了。”方宥丞側臉看著他,鳳眼亮如夜星,興奮喜悅畢露無遺,又帶著一些遺憾。世間少有男子成親,自然沒有相關的禮儀章程留下。
兩人的腳步不快,邊上喜婆唱戲一樣說著吉利話,喜慶得很。
方宥丞眉間多出幾分平日少見的柔軟溫和,以只有兩人聽到的音量,緩緩道:“其實婚服早早準備了,這幾日我讓人從京都快馬加鞭送來。原是打算挑良辰吉日昭告天下,給你一個完整的、隆重的冊封。只是思來想去,章程太多,禮部太慢,而你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柏若風垂著眸子,他唇角抑制不住微揚,心情很好,又忍不住替他擔心,“你知道上一個迎娶男后的皇帝在史書上被罵的多慘嗎?”
“知道,但我不在乎。”方宥丞笑得散漫不羈,緊了緊牽著他的手,側身看向他,怎么看都看不夠一般。
唯恐柏若風逃婚,方宥丞剖心置腹述衷腸:“我在乎的,是前朝那位男后歷史上被千夫所指,被賊人燒死,被后人辱罵。我不想你變成那樣。改變別人的眼光很難,那就不管了吧。我已然等不及了,只想要一個名分,就在你從小長大的地方,就在這里。”
走到盡頭,方宥丞不舍地松開了手,柏若風捏了捏他指腹,讓他稍安勿躁。抬眼間,柏若風看到邊上站著柏云起和柏月盈。還有春福、唐言、李鳴岳、陳無傷等人。
柏云起好奇地打量著身著喜服的兩名男子。
本以為兩個男的拜堂會不成體統,可如今看來,一人神采飛揚,風流肆意,一人眉目疏狂,深邃沉著。并肩站在一塊,帶著旁人融不進去的氛圍,般配的很。
柏云起收回眼神看向堂上,還有著局外人一般的淡然。
而他邊上的柏月盈與之截然不同,畢竟幫忙布置廳堂、婚房等地方的都有她,她自覺見證了二哥人生的一環,高興地踮了踮腳。
堂上本該父母坐著的地方改為了一方鋪著紅布的供桌,供桌上放著四個牌位。
他們兩人竟湊不出一個長輩來坐在堂上,悲哀里莫名帶著幾分好笑。柏若風盯著其中兩個牌位的名字,眸色微深,眉目籠著輕愁,在方宥丞不解的視線中驀然勾唇。
今日天氣甚好,藍紫色的天際,白云悠悠,折射出夢幻的粉金色,半落的夕陽金燦燦的,慷慨地投進屋內溫暖的橘色。
黃昏時分,金色的細塵跳躍間,司儀抑揚頓挫高聲唱著:
“一拜天地。”
新人面向屋外白晝與夜晚相融的天空,彎腰落下一拜,感謝天賜良緣。
“二拜高堂。”
新人轉向高堂。兩對父母的牌位列成一排,靜默無聲立在供桌之上,見證著新人行禮謝過父母生育之恩。
“夫夫對拜。”
按要求唱完最后一句,司儀已是滿頭大汗,沒忍住看了天子一眼,唯恐圣上不滿。但他只看到喜形于色的天子滿足之情溢于言表。
相對而立,他們久久對視著,像是從未如此清楚地看清對方的容顏。
從年少到如今,見過彼此成長的時光,亦見過對方的狼狽不堪與意氣風發。時間如白駒過隙,不知不覺間,原來他們竟共同陪伴度過那么多日子了。
柏若風勾著輕淺的笑意,俯下身去。方宥丞一時竟有些手忙腳亂,心頭小鹿亂撞,他匆忙拱手鞠躬,與之互行一拜。
禮成,夕陽徹底沉入地平線,天上繁星點點,院里擺了幾桌宴席,觥籌交錯間,把本來冷清的侯府弄得熱鬧非凡。
與之相對,只有兩人的新房很是安靜。
畫屏后人影重合,羅帶輕分,衣衫滑落,層層疊疊似紅玫盛開。
汗濕枕巾,房中輕響,有人喊著情郎名字,呢喃著不安,“呃啊……若風……”
“阿丞,我在。”柏若風垂下頭,長發垂落,擋住無邊春色。他唇邊含著笑意,俯身輕蹭著方宥丞額頭,眸光溫柔繾綣。
風熄了精致的龍鳳花燭,鴛鴦錦被里風兼雨,十指交纏。月下紅花含玉露,色授魂與,一響貪歡。
七日一晃而過,該回京了。柏若風與心里唯二放不下的兩人好好擁抱告別,和等著他的方宥丞上了馬車。
車隊一路南下回京。秋風漸起,已然見路上樹木染了黃色。
回宮后,方宥丞把皇后鳳印交給了他,柏若風一直推辭,直到方宥丞絞盡腦汁說后宮空置,如今的鳳印沒有什么實際權力,只是表明皇后身份和地位,讓他安心收著玩,柏若風才肯接下。
方宥丞回宮后就不得不忙活政事,兩人一直住在一起。
這日一如往常,柏若風放下手中泛黃的史書,撐著腦袋看他批改奏折,方宥丞寫著寫著乏困了,腦袋一點一點的,最后在書桌上不知不覺睡過去。
看著他的睡容,柏若風放輕腳步走過去,撥弄了兩下當今圣上鬢邊碎發,方宥丞許是真忙累了,沒有半分反應。
柏若風讓春福去尋了件毯子,回來輕輕披在他肩上。
柏若風摸了摸懷里揣著的前朝‘圣旨’,回想著這幾日方宥丞的不安,無聲嘆了口氣。
“阿丞。”他彎下腰,眷戀地親了親方宥丞額頭,笑如暖陽,聲音卻輕得要隨風而去,像是說與自己聽,“世間安得雙全法。”
他給方宥丞理了理亂發,旋即轉身,出宮向護國寺而去。
第88章 招魂
見君山上, 護國寺內,又見明空。
看著身披袈裟的瘦弱主持四平八穩走來,柏若風抬手寒暄著, 尾音輕佻地上揚,“一別多日,大師可好?”
往日里他每次來,心里都是帶著股怒意和怨氣, 因而說話氣沖沖的, 還帶著刺,恨不得把眼前的禿驢扎死。
一別數日, 許是‘塵埃落定’。有了方向的柏若風心境平和,再見明空時,竟和顏悅色起來了。
明空反而不習慣了, 他低頭念了句佛號,“貧僧一切尚好,施主此行看來收獲不少。”
“的確不少。”柏若風拿出一方金黃的舊布,“但也可以說是什么都沒找到, 我靠您給的佛珠, 尋到了所謂的‘真龍寶藏’之處,那里全是書籍。哦, 對了。大師請看這個,這便是護國寺最初那位高僧留下的法陣的原型, 傳聞中仙人留下的寶物。”
明空大師怔住,他抬出雙手, 小心地接過那方舊布, 緩緩打開。映入眼簾的赫然是布上兩行矚目大字。
——此乃仙人賜我天元皇室秘法,不到萬不得已, 切勿私用!
——此陣用于請仙下凡,庇佑我國,非皇室不得擅用!
舊布后邊,大塊大塊的密密麻麻的法陣,印證了柏若風的說法。明空大師手抖不已,那塊布便從他手中脫落。明空大師忙去撿,緊緊抓著,又珍惜地捧著,遲遲說不出話來。
半晌,柏若風只聽他聲音顫抖低聲念了一句,“師父……”
那句聲音,不像如今的護國寺方丈的,倒像是當年那個懶散小沙彌的。
柏若風看著他陷入懷念的模樣,咽下追問的話語,在原地等著。
過了快半炷香的時間,明空與柏若風對坐。明空整理著茶具,也在整理著復雜的心緒。熱水注入壺中,茶香飄溢。
“貧僧知道施主想問陣法的事情。只是可惜,貧僧所知不多,怕是無法幫助施主。”
柏若風不急,把曾經自己和方宥丞做過的嘗試都和盤托出。
“依施主所言,曾經用雞血、人血嘗試過,都是失敗。”明空捻著手里的新珠串,想了想,“雞血可以理解。但若用人血也失敗,那是否意味著,法陣對獻祭人的血脈、愿望、性命等有所要求。”
“我有一件事,一直想不通。”柏若風把玩著茶盞,抬起的眼眸清透,卻也銳利似刀,“大師可還記得當初的說辭?”
不等明空開口,柏若風道:“這是請仙法陣,本該請仙下凡。而觀真大師的愿望是請皇后星下凡。”
明空抿著唇,捻著佛珠的動作停下來了。
當初他說,觀真為了請皇后星下凡丟了性命。
然而今日,一切謎底揭開。法陣實為請仙陣。但事實上,‘仙’沒下來,柏若風來了。
“且不管愿望是什么,無論如何,法陣都不該‘請’到我。最怪異的是,一切順理成章。”柏若風攤開手,自嘲道,“您看我,哪里像那無所不能的仙人?”
這其中定有蹊蹺。
“可能是仙人聽到師傅的愿望,派施主來回應。”明空說著自己都覺得荒謬的事情。
若這樣說,那法陣不該是請仙陣,而該換名字叫許愿百靈陣法了。
“與其說這些,”柏若風叩了叩桌面,“明空大師不妨再仔細回想過程,當日觀真大師坐化之時,還有什么異樣?”
異樣?心頭亂糟糟的明空閉了閉眼,在一片平靜中仔細回憶。
沒有異樣。
師父是在小院內走的,走的時候,佛珠已經交給了他,身下是傳說中的‘請仙法陣’,隔著狂風,明空依稀聽到觀真口中呢喃著佛號……
不,不對,不是佛號。
明空出了一身冷汗,猛地睜開眼。
柏若風把玩杯盞的動作一頓,面上輕松的神情變得嚴肅,他死死盯著明空。
明空呼吸急促,擦了擦額間冷汗,“除了請仙陣,還有……寺內秘而不傳多年的禁術招魂咒。”
使用禁術,會招來邪祟,會被寺內除名,會成為一生都洗不清的污點。
觀真是撿了他,把他撫養長大的師父。當日只有他離得最近,目睹了觀真使用陣法,請仙陣本就玄乎,把一切歸于請仙陣,不會有任何人懷疑。
師父既然逝世,那就不要再污了觀真努力一生的護國法師名號。于是明空把一切瞞的嚴嚴實實,嚴實到他把自己也給騙了,把相關的記憶都忘了。
只有騙過自己,才能騙住所有人。他要維持住師父清譽。
“有意思。請仙陣加上招魂咒,竟把我給招來了。”柏若風雙眼彎彎似月,朝他攤開手,“大師看我尋覓那么久,會幫助我的吧?”
明空皺了皺眉,明白他的想法,認真看向柏若風,“施主三思。”
“我已經三思了二十四年,人生有多少個二十四年?”柏若風單手壓在桌上,上身前傾,“明空大師覺得,我若以身試之,許愿回到最初的地方。那是我先殞命,還是神仙先回應我呢?”
明空不言。
“人生甚短,”柏若風退了回去,喉間溢出一聲笑來,張狂道,“我做一回賭徒又如何?”
他眼含威脅,看向明空,“既是觀真大師把我‘請’來的,大師作為他的徒弟,會負責善后的吧?”
明空面色蒼白,掙扎許久,最終念了句佛號,垂眼道:“如施主所愿。”
柏若風心滿意足,他起身伸了個懶腰,看著天色不早了,便打算回去。“阿丞該忙完了,我得回去陪他用膳,大師,我們還會再見的。”
小沙彌把柏若風送下山,明空還坐在原位思索。
一個不速之客的嗤笑自外間響起,“看來,大師與我家若風相談甚歡啊。”
門扉被唐策毫不客氣拍開,一席黑衣的方宥丞神情冷漠站在外間,邊上還有被兩個護衛按倒在地掙扎的小沙彌。
小沙彌艱難抬起頭來,“方丈,這位公子帶了許多人來,我們攔不住。”
“無事。”明空擺了擺手,對來者不善的方宥丞道,“施主,借一步說話。”
護衛守在外間,方宥丞坐在柏若風剛剛的位置,先發制人問了句:“朕知曉護國法師皆有一脈相承的占星之術。近日大師可還有夜觀星象?”
明空不明所以,“自然。”
方宥丞把玩著柏若風剛喝過的杯子,玩味地勾了勾唇。他放下杯子,意味深長看向明空,“那……最近可有再見到天上神仙下凡?”
明空先是疑惑方宥丞為什么會這樣問,待見到他唇間那抹陰惻惻的笑時,一種不好的推測涌上心頭。
明空睜大了眼,拿著茶壺的手一抖,打翻了茶盞。
“你!”明空看著不言不語似乎默認的方宥丞,只覺得毛骨悚然。
上一回‘神仙下凡’,是觀真以命相抵。而今方宥丞問:最近可有再見天上神仙下凡。無異于告訴明空,他最近以人獻祭來查探請仙陣法。
“看來是沒有啊。”方宥丞從明空的態度里得到了答案,頗有些遺憾。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明空平復著急促的呼吸,再睜眼時,萬分懇切道,“陛下,請仙陣法一事諸多未明,草菅人命要不得啊!”
方宥丞彈了彈袖角沾上的灰塵,聞言抬了下眼皮,面無表情,油鹽不入。
明空實在是沒辦法了,“柏公子若是知道了,容易與您心生嫌隙。”
“嘖。”方宥丞本不欲理會,但看明空叨叨個不停的份上,他不耐煩道,“都是些死刑犯,你慌什么。”
“不過,若大師再想不出法子來,死刑犯殺光了,朕就得想想抓誰了。”方宥丞信手指了指窗外路過的和尚,語含威脅,“朕看那個小沙彌就很合適。”
明空顯然坐不住了。
方宥丞指尖敲了敲桌面,“你與若風的話,朕都聽到了。”
他瞇了瞇眼,自柏若風給他披上毯子時,他就已經醒了。
柏若風擔心貿然行動會讓他不安不喜。而他擔心自己會讓柏若風為難。從回京后,兩人都有著無法言明的心事。
而今或許,是一切了斷的時候了。
“大師慈悲為懷,普度眾生,也來度一下朕。”方宥丞慢條斯理起身,抽出腰間利劍,明晃晃架在了明空脖子上,一條血線自頸肩滑下,染紅了主持的袈裟,“夫妻本為一體。大師既然愿意幫若風,那必然也會幫朕的吧?”
明空長長地嘆息一聲,滿面苦澀,“自然。”
“大師打算怎么幫?”方宥丞好整以暇問。從始至終,劍都架在明空脖子上。
明空沉默良久,看向方宥丞,“其實,看完柏公子帶回來的‘圣旨’,貧僧有一個大膽的猜測未曾說出口。若是那猜想為真,那么陛下尋再多的人去祭陣,都無濟于事。”
他本不打算說,而是先拖著柏若風,好勸柏若風放棄。但沒有想到的是,方宥丞如此肆意妄為,還聽到了他們的話。
“無濟于事的人里,也包括若風嗎?”方宥丞眉心一跳,仿佛見到柏若風重傷卻一無所獲的未來,感到心驚膽戰。
“若是猜想為真,柏公子哪怕祭陣也無濟于事。”明空捻著佛珠,低聲喃了一句佛號,“陛下亦知,陣法傳與天元王朝的皇室,供奉于欽天監內。那張‘圣旨’一直在強調陣法非皇室不得用,或許這個陣法,只有天元王朝的皇室血脈能用。”
當初天元王朝滅國,則不知道是皇室宗親已經忘卻了陣法的限制,還是說無人愿意祭陣。導致這么一張本該有大用的陣法,沒能發揮作用。
至于后來,守護天元皇室的欽天監奉命帶著所謂的救世陣法在沙漠隱世,若不是有限制,為何欽天監的人遲遲不用陣法?
欽天監中的人,當初的無名高僧,于見君山處救了曜國的第一位皇帝,助他逃亡,而后曜太祖感念高僧恩情,建了護國寺。
這一切看似巧合,或許并非巧合。
方宥丞終于懂了明空的意思,他微微增大了眼,驚駭萬分,手中的劍落地,腳步踉蹌,扶住墻面,“哈?哈哈哈!你在說什么渾話!”
宮中記錄,曜國的開國皇帝,身上有天元王朝皇室的血脈,他帶領親族逃到南邊,保存力量……
“你在說謊!”方宥丞感覺到了莫大的荒謬,世界給他開了個惡意玩笑。
他心中驚怒交加,猛地掀起桌子,茶壺茶杯碎了一地,茶水順著地面蔓延。在破碎聲中,方宥丞眼球泛紅,“要皇室血脈來祭陣?你的狗膽不小啊!”
聽到明空話語的第一時間,方宥丞想到的是用有皇室血脈的人來獻祭。
然而天道輪回,皇室宗親早在方宥丞父親方懿那一輩就自相殘殺完了,尤其是方懿那個瘋子,斬草除根。以至于他只有方宥丞一個獨子。
但還有一個漏網之魚。早年大公主與段公良成親,生下段輕章與段重鏡這對雙子。段輕章已經死了,他的兒子段欣還在,段重鏡也還活著。
或許,可以用段欣或者段重鏡……
不,不對。方宥丞掩著半張面而立。如果當年天元皇室知道陣法的限制,若他是當時的皇帝,肯定會抓人嘗試。
那為什么天元王朝還會滅國?除非很有可能還有別的限制。
思及觀真當時,坐著請仙陣法,念著招魂咒,心下是請皇后星下凡。若是這三種都是條件……方宥丞目眥欲裂,猛地錘了墻面一拳。
若是缺少其中之一,卻要了段欣或者段重鏡的命,柏若風定然與他離心。就算往后不走,兩人也沒可能了。
“如果你的推測是真的,憑什么觀真能用陣法?”方宥丞咬緊牙根,抬起一雙赤目,看向始終靜坐的明空。
這個問題,明空也有想過,“所以這個陣法本身,對正確的使用者而言,可能并不會要命。”
“你對你的推測有幾分把握?”
明空沉默良久,坦誠道:“沒有親眼所見,亦無從考證,因而貧僧猜中的概率,可能是零。”
也可能是百分百。只是這一句,不用明空說,兩人都心知肚明了。
明空手中佛串捻過一圈,而方宥丞沒有動作。明空出聲道:“陛下,柏公子方才說要與您用膳。”
言下之意,催促方宥丞趕緊走。
方宥丞似乎冷靜下來了,他背手而立,眼中紅絲還未褪盡,殘存著瘋狂。他看著遠方暮色,語氣溫柔,“若風啊,我托春福轉告,給他買糖蓮子去了。”
“說起來,我和他成親時,也是在黃昏時分。”方宥丞感慨著,“說不定這便是天意。”
“他為我而來,也該由我親手送別。”方宥丞垂眸,彎腰撿起銀劍,擦拭著上面濺上的茶水,抬手,緩緩把劍架在了明空脖子上,“既然大師已有章程,那么擇日不如撞日,就現在布陣試試吧。”
“速度快一些,一炷香內弄不完,我屠了護國寺。”方宥丞露出笑來,然皮笑肉不笑,面目陰翳,如閻羅在世。
快一些。他看向皇宮的方向,捏緊了身側的拳頭,在掌心掐出血絲來。
在我后悔之前,在我怯懦之前,完成這一切。
柏若風趕回宮里,卻找不到方宥丞。他逮到躲著他走的春福,見人畏畏縮縮的模樣,皺眉質問:“你躲什么?阿丞呢?”
春福如實轉告,“陛下讓您先用膳,他去給您買糖蓮子去了。”
“糖蓮子?”柏若風心里開了花,一片柔軟,松開了春福,“那我等他回來。”
轉身間,他看到書桌上小山高的奏折,又覺出不對勁來。糖蓮子什么時候都可以買,為什么要挑在公事繁多,他還不在的時候出門買?
柏若風想逼問春福,沒想到春福溜得很快,一下子人就不見了。左思右想覺出不對勁來,柏若風去尋唐言,唐言正在嗑瓜子。
柏若風一個箭步沖上去,揪住唐言衣領,“阿丞去哪了?”
唐言被他嚇得瓜子都掉了,“公子,我不知道啊。”
“他是你主子,你會不知道?”柏若風臉色難看,逼問著。
唐言忙道:“主子是主子,公子是公子,屬下現在只聽公子的!”
柏若風松了手,忽然換了個問法:“你頭兒去哪兒了?”
“頭?”唐言嚇得摸摸自己腦袋,旋即松了口氣,“還在脖子上。”
“誰問你腦袋,我問的是唐策!”柏若風惱道。唐策一直守著方宥丞,知道唐策在哪,十有八九能找到方宥丞。
唐言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在柏若風怒氣上涌時,他忽然抬手,指向宮墻外那座山。
柏若風轉身看去,距離有些遠,他瞇了瞇眼,看清了那座山是……是見君山?!柏若風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他拽了唐言一把,“快!跟我走!”
見君山上,主持的院內已經清了場,護衛都守在院外,唯有唐策被允許守在院內。
就在觀真離世的地方,明空拿著粗大的毛筆,沾著墨,在地上一筆一劃復刻著法陣。
巨大的法陣落在這個小院內,顯得小院很是狹窄。
方宥丞看了看天色,“同樣的地方,同樣的時間,同樣的法陣和招魂咒。”他朗笑著,對死亡毫無懼色,“這都不行,那也是天意。”
如果一定要試,他愿意代替柏若風。
法陣已成。明空大師默念著佛號,站在一邊,沒有離開。
方宥丞對唐策道:“若朕有不測,你便回宮宣讀遺詔。”
段欣是太子,柏若風便是攝政王。有鎮北軍在后面撐著,就算沒了他,柏若風有了底氣和遺詔,普天之下沒人敢動他。
深知自己肩負重任的唐策面色嚴肅,單膝跪地行禮,“屬下領命。”
方宥丞背著手,握緊了拳,指甲陷入肉里,血珠從拳內滑落,滴在身后的地面上。
面對著現成的陣法,眼前滑過種種過往,方宥丞有了一絲怯意。但那怯意轉瞬即逝,他想到自己曾經思考了無數次的決定。
最終,他深吸一口氣,邁入了法陣。
柏若風趕上山時,看到和尚都擠在護國寺前殿。過去一問,才知道后院都被清場了,陛下和明空大師都在里面。
清場?柏若風一怔,猛地推開擠在一起的人群,朝后院沖去。
眼看離方宥丞只有一堵院墻的距離時,院子忽然由內而外迸發出一股勁烈的狂風,呼嘯著嘶鳴著,不斷旋轉著往上攀升,把路過的云朵悉數絞殺。
轟隆聲起,明朗的天空竟憑空出現雷光。這陰云和雷光,恰恰只在小院正上方。
電閃雷鳴間,柏若風放下擋風的手,眼睛被沖得睜不開,他恐慌地逆風朝院內邁腿,腿部重若千鈞,他隔著墻大喊道:“阿丞!”
沒有回聲,眼前的空氣變得渾濁壓抑,讓人窒息。
陰風怒號,身前的路看不清了,無數半透明的人影在晃著,尖銳地叫著,掙扎著向活人撲來,又從身軀穿過。那扭曲的眼神帶著兇殘的饞意,像是恨不得把他們撕成碎片吃掉。
光是看到這些猙獰可怖的,無法觸碰的身影,就已經把人嚇得魂不附體。
唐言見過尸山血海,唯獨沒見過凌駕于人力之上的邪魔鬼祟,不可置信顫著手指著眼前的重重人影,“鬼?鬼!鬼!”
旋即,柏若風聽見了□□砸在地上的沉悶聲,約莫是人已經嚇暈過去了。
他亦未曾見過此等怪力亂神,膽戰心驚間,出現了逃跑的念頭。但很快,對方宥丞的擔心凌駕于這些之上。
在無數陰靈朝柏若風撲來之時,他努力從漆黑中辨認出路來,邊喊著方宥丞的名字,邊逆風往小院奔去。
一如當年,他義無反顧沖入長樂宮的那場大火。